11、過期的鹵蛋要罰五萬塊

    轉眼到了國慶假，葉曉棠心中煩悶，沒有地方可去，父親已經去世，而母親也已經再婚，自己在南市的房子租給了別人，也找不到理由回去，更要緊的是，她不想遇到錢衛和陳錦。聽以前的同學說，他們都快結婚了。葉曉棠心想：好快啊！

    葉曉棠并不知道其實錢衛去找過她，那天晚上的事周方只字不提。錢衛于她，是每個月定期匯來的5000塊，但是別的聯系都沒有。以前錢衛很要的時候，葉曉棠老抱怨他說：“我們就不能有一點靈魂的交流嗎？”錢衛壞笑：“ROUTI交流就夠了。我這個人很純粹的。”果然純粹啊，眼下就是純粹的金錢關系。

    她不能讓分局的人知道她是一個無處可去的可憐人。王局在會上安排國慶假期值班的時候說：“小葉是南市人，趁假期回去玩玩，分局就不安排你值班了。”葉曉棠一口回絕，說：“不了，謝謝王局，雖然我是外地人，但是我也參與值班。”王局朝她點點頭，說：“年輕人表態很好！這樣吧，你跟周方1號值班。”

    1號早上周方給葉曉棠帶了早飯，葉曉棠說不要，明明是她喜歡的燒麥和豆漿。周方拿著的早飯的手伸向她，她就是不接，燒麥和豆漿的熱氣仿佛都在空氣中尷尬了，最后他把早飯放在她辦公桌上，坐在座位上生悶氣，看著前桌葉曉棠的后腦勺，他真是又愛又恨，這個女孩怎么如此不給人面子？就算是普通同事，也不至于這么讓人下不了臺。

    葉曉棠看著這早飯心煩，扔了不是，吃了也不是，真是反感這種強人所難。如果真是普通同事，她一定愉快地接受，但是她直覺他已經不再當她是普通同事，雖然知道他是GAY，但她還是明顯感到了他對她的好感。葉曉棠雖然不歧視同性戀，但是要跟同性戀在一起，還是有很大的心理障礙。

    正在他們各懷心事的時候，突然就來了個人舉報。周方一看，正是鎮上有名的范老師，標志性的鷹鉤鼻和茶色眼鏡，散發著“不好對付”的氣場。范老師早年是民辦老師，多年來都沒有解決編制問題，本來溫文爾雅的人漸漸劍走偏鋒，對體制萌生了一種因愛生恨的情緒。前兩年鎮上古建筑修復，這是件利鄉利民的大好事，既整治環境，又增添了文化趣味。范老師也想趁機發筆財，三天兩頭往政府跑，時而拿個破壇子找書記：“夏書記，你看一下，這是我從家里院子里挖出來的文物，這樣吧，我5萬塊就賣給你。”時而拿一疊文稿找宣傳干事，說：“劉主任，這是我創作的古鎮簡史，文化價值不可估量，你看看，這稿子我也就留給我們政府，稿費我也不多要，就給十萬塊吧！”鎮里領導從最初的好言接待到后來的勉強敷衍，最后就是避之不及了。

    范老師近年更加專注的是投訴與舉報，曾經最擅長的就是咬住行政部門的履職瑕疵大做文章，各單位看到他就頭大。周方認為，這樣的人客觀上也是一股推動了社會法制建設的側流。王局卻很不屑：“客觀上是推動了依法行政的規范，就這點，我們愿意接受他的監督，但是這種人主觀上是為了私利，道德上純屬斯文敗類，在古代絕對是人人唾棄的小人，如今這些手段勉強算是一種‘合法的敲詐’。”去年春節，幾個大酉做自媒體的土記者，拍了一堆所謂的“舉報材料”寄給了二卯鎮的夏書記，要十萬塊的封口費。夏書記也是無語，直接報案了，公安最后以“敲詐勒索”辦了幾個人。夏書記特地在有關會議上強調此事，要求各部門各工作人員不管是生活還是工作都要謹言慎行，不要被“有心人”抓住把柄，真的有事，沒有誰救得了誰，人人都要潔身自好。基層公務員大多是素人，都很珍惜職位，書記一提點更加規范自己，范老師好長時間沒得開張。

    在政府這謀不到利益，這些年范老師的學法熱情陡然升起，化身“打假斗士”出沒于大小商店和工廠，一旦發現問題商品就揚言向工商和質監投訴舉報，就等經營者花錢買太平，如果經營者不肯出錢，那么他就把線索向有關部門反映，然后要求賠償和舉報獎。

    范老師如今在二卯，從當年人人同情和尊敬的民辦老師，已經變成了人人側目的投機分子。但是范老師的內心是強大的，他只相信自己，只相信眼前看得到的錢，至于面子和名聲，呵呵，有什么用。自己早年也是清高出塵的范老師，謙謙君子了十幾年，連個編制都沒有弄到，溫文爾雅有什么用？什么都要靠自己去拼！去爭！去搶！清高不能當飯吃！一旦“理順工作思路”，范老師的人生方向說扭轉就扭轉。失落的鄉村知識分子如今斯文掃地，范老師的變化在鄉里讓人大跌眼鏡，坊間盛傳“防火防盜防老范”。

    周方看到是范老師來，不禁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來應對。周老師拿著一小袋什么和手機進了辦公室。

    葉曉棠并不認識范老師，主動寒暄接待起來。周方怕她不小心有什么瑕疵被范老師抓住，遣她去倒水，自己把范老師截了過來。范老師拿出5只塑封包裝的鹵蛋，說是在鎮北的東窯村村部的食雜店買的，生產日期是2月15日，保質期已經6個月，現在已經過期了，范老師要求食雜店以一賠十，要求食安局查處，當然，還要給他舉報獎。葉曉棠問他：“你這只有鹵蛋，但是沒有發票，怎么能證明是在那家食雜店買的？”

    范老師輕輕一笑，掏出手機播放了一段視頻，原來他進食雜店買鹵蛋的過程全拍了下來。

    葉曉棠不說話了，她猜此刻范老師也有可能在拍攝，她向周方看去，周方露出了一個“你懂的”的表情。

    周方做好投訴和舉報的材料，拿出封條把5只鹵蛋封好，立刻打電話向王局匯報。雖然是范老師提供的案源，但是王局還是很振奮，他正要抓典型，新法實施第一天就有了線索。案子其實很小，也不復雜，但是王局還是帶著吳局親自來到了現場，周方與葉曉棠同行。所有的人暗暗興奮，只有周方的臉色不好看，他有些后悔自己之前宣傳沒有深入到村部食雜店，被舉報的小店他是去過的，其承受能力他了解，這起案件勢必要有阻力。

    到了現場，葉曉棠也呆住了。這是一家怎樣的店啊！從小出入超市的葉曉棠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經營場所，地面是青磚鋪就的，店里的木質貨架因為年代長了已經發亮，貨架上到處都是灰，方便面和蚊香放在一起，這是食品和非食品混放，不不，這是食品和有毒有害物質混放了。葉曉棠在看看店主：兩位很老的老人，是否眼花耳聾尚不可知，總之看起來應該是在養老院的感覺。執法阻力，很多時候不是因為執法對象兇神惡煞或者胡攪蠻纏，而在于執法者自己過不了自己這一關，譬如此刻的周方和葉曉棠，要他們罰兩個老人五萬塊，他們自己感情上就受不了，所以說，這種時候王局和吳局親自到場是對的。

    周方拿出材料做筆錄，發現這家店有營業執照，食品流通許可證也有，但是健康證已經過期了。問及此事，老兩口一致說：“我們都已經八十四了，不辦健康證了，再弄年把這個店也不開了！”

    周方不知道說什么，一時沉默。吳局開口了：“你怎么能不辦證呢，你現在還在經營呢，你這個食品流通許可證還有兩個月就過期了，我建議你現在就辦理延期，首先要去辦健康證！”

    老奶奶卻叫了起來：“我們這些老人不要國家養不要子女養，開個小店自食其力，你們這些吃公家飯的人不去抓敲詐的人，還來找我們麻煩，政府不管了嗎？”

    葉曉棠忍不住說了兩句：“你們年齡大了，不想辦健康證，那這個店干脆盤給別人好了。”

    一句話說得老奶奶跳了起來，上來就罵她：“你個小丫頭片子！你倒管起我店里的事了！我不開店我吃什么，你養我嗎？”

    葉曉棠被她氣得渾身發抖，竟然說不出話來，看向周方，周方輕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保持沉默，她到底是沒怎么下來執法過，這點委屈就已經沒法忍受了，如果不是旁邊有人，他真想抱她在懷里。他已經習慣了執法對象的語言暴力，他一直安慰自己：總比城管好吧，監管對象的敵對情緒可以理解，畢竟觸動了他們的切身利益，可是他們也是職責所在。所以這種話就當沒聽到才好，沒有必要去爭辯什么，很多人就是跟你胡攪蠻纏，毫無邏輯可言，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的，關鍵是要把手中的程序做完。

    王局并不理會老奶奶說什么，這個案子一定要拿下，且不說有范老師盯著，他自己也不能讓這個案子流產，這是新法后第一個案子，當然不能虎頭蛇尾。

    王局對周方說：“周方，你把剩下的過期鹵蛋封存起來。”

    周方在現場一共找到15只鹵蛋，上行政強制措施，封存，簽字。

    老大爺嘟嘟囔囔地簽了字，老奶奶卻還在說：“簽什么字，我就不信了，5個雞蛋要賠1000塊！什么雞蛋這么貴！這是強盜啊！你們還幫著他說話？！我們這店也不開了，公家還給不給人留活路？我們住你們單位去，你們養我們！”

    葉曉棠心中默念：“豈止一千塊啊，一共20個雞蛋，5萬塊，這是2500一只的雞蛋啊！”

    好不容易把現場材料做完，食安分局一行人等撤出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