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兩個月來，葉曉棠已經遇到兩起食品中毒事件，不得不承認書到用時方恨少，上學時生化學得一塌糊涂，雖然自己有心要來食安局，可是沒想到現在工作起來是這么個局面，難怪很多食安部門招人都要專業人士。每次去現場聽周方說得頭頭是道，而自己總是束手無策，真是存在感低到自尊心受傷。

    九月的天氣比較適合學習，沒有之前那么熱了，葉曉棠一大早沖了個澡就到辦公室看書。周方到辦公室的時候看她頭發濕漉漉的散亂披著，襯著透白的皮膚，真是有一種清新的性感，一時間不由看呆了。不知道她用的什么洗發水，有一股香香的味道，像花香，也像水果香，好甜。葉曉棠埋頭看書，沒注意到組長的樣子已經有點失態了。

    半響周方驚問：“小葉，你頭發都沒吹，會不會著涼？”

    葉曉棠說：“我一般都不吹啊，吹風機對發質不好。”

    周方不太相信，說：“是嗎？我洗了頭都吹呢。”

    葉曉棠好奇了，說：“組長，你這么短的頭發，平頂哎，還要用吹風機吹干？太講究了。”

    周方一本正經地回答：“那肯定，腦袋不能著涼，會偏頭痛。”

    葉曉棠不服氣，說：“腦袋要保持清醒，哪里能發熱。”

    周方罷休：“好了好了，我說不過你。”

    葉曉棠時時感慨，相處兩個多月來，周方并不像當初在中介見到的那樣冷酷，似乎他也不記得見過她。一事歸一事，雖然他是個GAY，但是葉曉棠還是承認周方的對她還是挺友好的，而他講起食品知識的樣子真是發光體。也許真如老胡所說，他們是比較合拍的拍檔。想到這里，葉曉棠不禁問周方：“組長，你什么星座啊？”

    周方說：“巨蟹啊。”

    葉曉棠念叨：“不像哎！巨蟹座的人都很溫暖。”

    周方反問她：“我哪里不溫暖了？”

    葉曉棠想說那天對美男子啊，想想還是算了，這也算人家**。

    見葉曉棠不說話，周方開始叨叨了：“你們這些小女生怎么竟相信這些有的沒的，你可以跟老胡聯合去二卯河邊擺個攤，開書算命，我去捧場。”

    葉曉棠問：“什么叫‘這些小女生’，還有誰啊？”

    周方回答：“我從小到大的女同學唄。”

    葉曉棠笑，心里想：其實他還是蠻像巨蟹座，心細，也有點嘮叨，他會是傳說中的GAY蜜嗎？

    周方看她不說話，拿書晃她的眼說：“傻丫頭，你笑什么？”

    葉曉棠往后躲，說：“隨便笑笑唄，組長，你是不是可以給我起個法號，我好去云游四方啊？”

    周方又擺起認真臉，教育她說：“別有的沒的瞎說，你好好學業務！”

    正說著吳局進了兩人的辦公室，臉上浮起頗有意味的笑容：“呦，年輕人聊得挺歡的嘛！”

    周方有些不好意思，吳局又接著說：“周組長，自從小葉來了分局，我看你天天呆辦公室哪也不去啊！”

    周方發窘，說：“吳局，這……”

    葉曉棠倒是面不改色，她當然知道周方跟她不可能，開辦公室男女玩笑是不是一種辦公室亞文化？還是分局的人真的在等她和周方喜結連理開花結果？太逗了吧！是他們真的不知情？還是想要她掰直他？

    吳局看周方面紅耳赤也就不再逗他了，跟他說起了正經事：“小周，王局喊你碰頭開個小會。”

    自沙門氏菌中毒事件后，王局心情消沉，周方也知道他為何郁悶，他最好的青春年華都獻給了工商，但是為了副科不惜放棄已經熟稔的業務，人到中年來到了陌生領域。人說“升官發財”，而他，升官不是為了發財，是為了家庭地位。他們家不缺錢，也不靠他賺錢，他也沒有經濟地位，他的話語權主要還是靠他的政治地位，就是臉面，所以他不能出事，這幾乎是他全部的價值體現。可是食安分局的分局長并不好當，如今還在副科一年的考察期內，自己每天小心翼翼，帶著同志們苦干實干，可還是接連發生了兩期食物中毒，沙門氏菌中毒事件波及了幾十人，這是二卯建縣以來第一起學校食堂食物中毒案例，也是二卯食安局成立以來第一起“五大類”主體食物中毒案例，所謂“五大類”通常是指“大型”、“特大型”、“中央廚房”、“學校食堂”、“養老機構”等五類，是重點監管對象，其中“學校食堂”是《食品安全法》專門拎出來強調食品安全的集中用餐單位。出了這么大的事，王局覺得臉上無光，周方也不知如何安慰他，食品監管這事，有必然因素，當然也有偶然因素。雖然這兩次中毒事件分局都沒有被問責，但是王局已然心事沉重，明明是個歡樂的人，近來話卻少了很多。這幾次分局開會，他真是把“風險”和“責任”講爛了，講得大家都聆聽疲勞了，他在會上剖白自己：“要問我有沒有后悔接這只燙手山芋，說真的，沒有。我們還有得選嗎？沒有。面對形勢，我們只能迎難而上。”他心中的憂慮傳到了分局每個人的身上，大家深感負能量得受不了。

    周方在食安局工作已經第三年，深知監管責任之艱巨，當前食品安全是社會熱點事件，人人都能譴責食安部門監管不力說上兩句，群眾不滿，領導施壓，其實主體責任還在于食品經營者，監管的人就這幾個，可能面面俱到嗎？自己天天都很忙，轄區內監管對象這么多，是自己不作為嗎？現在他們管食品單位，基本上是保姆式地伺候著，左叮嚀右告誡，生怕他們出事，其實他們是在替企業管理食品安全，這實在是本末倒置。周方曾經在青年干部調研會上發聲，一個轄區，監管人員的任務太重了，即便天天跑也干不完。而且，基層分局力量薄弱，機關聚集了不少人，布置工作的人比干工作的人還多！當時他話說完會上沉默一片，他說的問題別人不知道嗎？每個人都知道，但是大家都機智地沉默著，他所說的問題幾乎就是皇帝的新裝，只是大家都知道領導不想聽這些，領導只想有人做事不添麻煩。同事們“呵呵呵”表示：周方這小伙子可真是個直率的人呢，有個性！在行政單位，這種評價基本上是貶義，周方他得罪人了。周方在局里見習了半年之后被分配到了最偏遠的二卯分局，有人就說，周方這樣的結局都是這張嘴惹的禍，憑他的資質，留在事故處理中心是沒有問題的。周方對此并不后悔，年輕人總是急于凸顯自己的智力優勢，他還不明白，在某些群體中，真正有智慧優勢的人都是裝笨的。領導說：你專業知識過硬，還要下基層再鍛煉，增添點實踐經驗，以后提拔，基層經驗很重要。周方的激情迅速被領導點燃，斗志昂揚地來到了二卯分局。到了這里才發現，雖然大酉的公務員在相親市場上很吃香，但是他身在二卯鎮，人家姑娘見都不愿意見他。周方倒也無所謂，全身心投入于工作，王局為此很欣賞他。食品監管工作如何做到以一當十，周方跟王局談起這樣的困惑，王局也愿意跟他交換想法，本著自己管理學專業的基礎和多年的工作時間，沉吟良久才說：“以前我在工商對這個問題也是頭痛，但是工商只管流通領域的食品安全，現在我們食安局是全管，我看重點是要把握餐飲，餐飲是最容易出事最容易追責的領域。”周方對王局“把握重點”的思路還是折服的，從此他也愿意跟王局交心。

    周方大概能猜到王局為什么要找吳局和他開會，十月份新的《食品安全法》就要正式施行，這部法律聲稱“四個最嚴”，即最嚴謹的標準、最嚴格的監管、最嚴厲的處罰、最嚴肅的問責，這不法律是他們部門的主管法，將決定了他們今后食品監管的格局態勢和路徑方法，王局找他大概是商量分局將來的工作思路。

    九月的秋老虎上來了，王局又胖，辦公室里還是開著空調，辦公室里全是煙味，周方進辦公室覺得瞬間真是有點受不了。王局開門見山說：“馬上就要到10月了，新的《食品安全法》就快實施，你們有什么想法？”

    吳局首先談了自己的看法，說：“新的《食品安全法》強調了食品經營單位的主體責任，我們主要監管企業是否管理自身，如何管理自身，這是立法的進步。”

    王局吐了煙圈，說：“不錯，那我們眼下要做什么？”

    周方坦誠意見，說：“我認為，趁新法沒有實施之前，再查一遍食雜店和商超，重點抽檢不合格食品，并且檢查是否有過期食品。”

    吳局露出并不贊同的表情，問他：“為什么？”

    周方說：“新的《食品安全法》處罰太重了，比如過期食品和不合格食品，都是5萬塊起罰，普通老百姓小本經營根本承受不起。”

    吳局反對他說：“立法時專家們肯定也想到這點，重典治亂，關鍵是力度大了才有震懾作用，你想想，罰個一家兩家，是不是可以起到震懾作用？食品經營市場將大洗牌，淘汰經營不力的，留下有能力經營的，經營秩序會好很多，消費者會實實在在看到監管成效。”

    周方卻說：“老百姓其實不是主觀作惡，更多的是管理理念更不上，農村老頭老太弄個小店不過是為了糊口，也許包裝上字都看不清，農村現在人少，東西放久了賣不掉過期了也是常有的事，只要他們不是故意賣出去，我認為其實還是要教育為主，‘啪嗒’來個五萬塊處罰，是不是違背了《行政處罰法》‘教育與處罰’并重的原則呢？”

    吳局又說：“經營有風險，正好可以淘汰掉一批不適合經營食品的人。現在新法下來了，我們總歸要執行的，總不能因為新法的力度大，我們不執行吧，這上面也不答應啊。”

    王局一直不說話，聽他們倆說。

    周方繼續說：“所以我認為趁新法沒有實施前，我們再查一次，順便做個新法宣傳，一下子上新法，我覺得有點殘忍。”

    聽周方說到“殘忍”二字，吳局面露冷笑，眼看旁處，不想跟他搭話了，這小伙子的婦人之仁，他也不是見識一次兩次了，上次的處分大家僥幸逃脫，現在他還幫著經營者說話，真是太年輕，青蛙要飽蛇要命，經營者再有難處，他也不該不忘了自己身為監管人員的立場。

    王局說：“先這樣吧，我再考慮考慮。”

    周方走后，王局卻讓吳局留了一下，他是同意吳局的觀念的！現行的《食品安全法》對于不合格食品的懲罰幅度是兩千至五萬，而新法的懲罰幅度為五萬起。從執法結果上看，也許現在查十個案子，也就相當于以后的一個案子；而從震懾效果和部門權威上看，肯定是新法力度大。這次的沙門氏菌事件，王局就深刻感受到經營主體對食品安全還是不夠重視，連學校都能出這樣的事情！再不不懲處他們，自己作為監管者就會受到懲處，法律就是他們的武器，既然是武器，當然要用最新最厲害的。王局跟吳局不謀而合，當下拍板暫時不查案子，等新法實施好好弄一批。

    周方回到辦公室，見王局和吳局關起門又在討論，他心知班子成員商量他要回避，也基本知道了王局的態度，心下不忍。

    葉曉棠忍不住問他：“組長，什么事啊，王局叫你去，你怎么就不開心了？”

    周方有意打岔，說：“沒有不開心，老胡喊你出去核查沒有？”

    葉曉棠說：“沒有，他看我學習著，就自己出去了，今天是核查一家飯店。”

    周方有點擔心，說：“飯店的核查要求可高了，他一個人搞得過來嗎？”

    葉曉棠說：“林姐跟你想得一塊去了，讓我看著大廳，親自去老胡核查的現場了。”

    周方感嘆：“林姐的工作責任心太強了，老胡畢竟五十多歲了，也是新接觸這項業務，還不夠專業，林姐不放心也是有道理的。”

    葉曉棠小心問：“組長，我是不是做得不對？我應該堅持跟老胡后面學習，是嗎？”

    周方說：“核查和巡查，都必須要兩個人以上，一是相互提點，防止工作疏漏；另外，也是防止工作人員不廉潔。”

    葉曉棠大驚：“不會吧，我看老胡蠻正直的，有信仰的人不至于犯這種低級的錯誤吧？”

    周方斥責她：“我又沒說老胡有這種問題，你別瞎引申得結論好不好？反正一個人出去核查是不對的，下次你要堅持去，不然王局會問責的。”

    葉曉棠默默點頭。

    周方轉而說：“小葉，再過幾天新的《食品安全法》就要實施了，你弄點宣傳材料出來，你學法的應該懂吧，不過老百姓文化層次不高，注意弄得淺顯點，宣傳對象是食品經營戶。有沒有困難？”

    葉曉棠二話不說就弄好了宣傳方案，周方看后連連稱贊，說：“不錯，還得辛苦你跟我一起下去發放。”葉曉棠滿口答應。

    直到下午快下班了兩人才把材料發完，還在鎮區人流量大的醒目位置貼放，九月的天氣還有點熱，葉曉棠只覺得自己渾身臭汗，不過這又另有一種充實和爽快的感覺。周方喊她：“小葉，你看，晚霞！”

    葉曉棠從小在城市長大，幾乎沒有欣賞過天空，她抬頭看天上的晚霞，絢爛迤邐，仿佛大自然灑脫的畫筆，真是好看。

    周方說：“明天是晴天，你準備上哪兒玩？”

    葉曉棠不解：“為什么是晴天呢？”

    周方笑她：“真是大城市的人呢，俗語有云‘晚霞行千里’，就是說今天有晚霞，明天將是晴天，可以出遠門。”

    葉曉棠算是明白了，不過她不知如何作答，因為她還是待在二卯，沒有別的去處。

    周方說：“要不，你來大酉找我玩吧。”

    葉曉棠撇撇嘴：“才不呢，我最煩逛街。我就準備吃吃睡睡，看看書吧。”

    說話間，兩人回到辦公室，周方覺得兩腿發沉，而葉曉棠卻沒有喊累，還給周方倒上了茶，周方說：“小葉，你要客氣了。”葉曉棠朝他一笑，周方看她明眸皓齒，仿佛連呼吸都是甜美的，周方覺得耳朵發燙，氣氛陡然尷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