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縱有夏明珠
作者:
遠音塵 更新:2016-06-10 11:53 字數:3349
29 縱有夏明珠
近期讀者上一篇《夏明珠》。寫父親的第二個女人,就是時下最流行的**。戰前的父親飛黃騰達如日中天,與夏明珠在上海快活逍遙。兩個孩子暑假由鄉下投奔老爸,夏明珠都能一一搞定,帶兩個孩子游山玩水吃香的喝辣的,孩子回鄉下時,還備得滿滿一箱禮物給大夫人。到得后來,父親突遭不幸過世了,夏明珠也敗落下來,回到鄉下,幾次三番懇請大夫人收留她和女兒,到門下。遭大夫人嚴辭拒絕。兩個孩子心里頗為不安。事情卻陡轉直下,夏明珠會流利英語,又衣著歐化,被告為美國間諜,遭日本人凌辱,直接怒斥日本人,慘遭殺害。男孩以為自己的母親又會拒絕替她收尸,大夫人卻命令下人厚葬,并四下尋找那個流落外地的小女孩。
我深深地松了一口氣。我一直擔心自己寫這個長篇的立場。我只想在自己中年的時候,試圖去理解上一輩人的愛情。渡邊淳一說,愛情從來沒有進步過。是的。不管時代如何發展,男女糾葛的,都只是這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麻。我和姐姐,兩個個體,兩種視角,我看到的全是溫情脈脈的幸福,姐姐則更多從中獲得警示。我,無疑像那個《夏明珠》的寫作者,我在如此冗長的篇幅里,既要照顧老媽感受,又不能丑化老爸。
事實上,我五六歲時,就練得此功。
老爸帶我上街玩。老媽在我稀疏的黃發上,扒拉出兩個羊角小辮,辮根處牢牢扎緊蝴蝶結。親愛的老爸,騎著老媽陪嫁來的飛鴿,一路飛歌:“美酒啊美酒,美酒飄香……”哧,高興過頭,大腳褲攪進車鏈里,油污沾滿褲腳,老爸慌忙下得車來,忙亂中扯出褲腳,已經撕了個口子。這下不唱了,重新上得車,有些沮喪,我仰著頭問老爸:“老爸,你倒霉啦?”老爸哈哈大笑,拿著下巴抵著我的黃發,壓得我絲毫轉動不起來,老爸說:“你爸像是個倒霉的人?”
倒霉的人,迅速到街角找到一個縫紉店。那個阿姨多漂亮呀。看到我們,立即迎了上來。老爸指著褲腳說,線縫炸了。阿姨拿來一條半舊的褲子,讓老爸換上。然后急急地進屋里,翻找了好一會兒,抓出滿把的糖塊出來,塞到我的小褲袋里。
是真的小。那時褲料都緊張的,褲袋常被省略,孩子的更會省了,因為放口袋里放石子瓶蓋的,這些容易弄破褲子的,老媽只縫了一個很小的口袋,只夠我的小手揣進去,阿姨往我口袋里放,一把糖塊只放得進一半,我急了,張開兩只小胖手,趕緊把余下的糖塊全抓了過來,生怕晚了阿姨會后悔。就那么條褲縫,用我現在的眼光,做整條褲子要多久呀?可人家阿姨仔仔細細顛來倒去縫了好久。這會兒我是明白了,那是在乎。可是我的老爸,是個多么迷糊的人呀,女兒吃了人家的糖,自己占了人家做生意的時間,并不領情,只是催著:“能快點不?開會要遲到了。”阿姨抖落褲子上的灰塵,交給老爸。老爸抱起我來,跨上車就要走,阿姨喚著:“二哥!”老爸愣了,再次下車:“嗯?”
阿姨走上前來:“沒事,看看你那個口袋怎么織的。”
是件毛衣外套。米色的,老媽織的。對襟,一邊留著鈕洞,一邊釘著扣子。阿姨看著嘖嘖稱奇。然后是那兩個口袋。我已經看到很多個阿姨大媽嬸嬸翻看過了。高難度動作,是在毛衣上留了個內插袋。正面只看得出袋口,里面卻另有春秋,是個口袋,可以放鑰匙,零錢一類的。阿姨翻看著口袋,還待要看得更仔細些,老爸早已跨上車子,帶著我開溜了。
我是否節操為零?真要有誰給再多的糖,我可以把老爸拱手送她的。事實上,這些事,若干年后,老爸一件也記不得了,賴得一干二凈。
如果,條件許可,一個男人,沒有辦法擁有兩個老婆,一定要生兩個女兒。一個記住他的劣跡斑斑,還能愛他如初。一個記他的騰云駕霧叱咤風云,始終拿他當驕傲。
姐姐是前一個。我是后一個。回家吃飯,姐姐一路在痛陳老爸的過去。姐姐和老媽兩人養蠶,蠶很嬌氣,一不留神,就會得病,死傷無數,能安然做成繭的,只有少部分。就這么難來的蠶繭,交給老爸去賣,他人脈好,可以賣出好價錢。然后一去影無蹤。天黑下來了,老媽等著老爸回來,還有交代他買的山芋藤,藤托人家帶回來了,人沒有了。老媽囑姐姐帶好我,一人騎著幾十里的車子,深夜趕到小姨家,逮老爸一逮一個正著。老爸和小姨父不是兄弟,勝兄弟。兩個男人正在賭場上,煙熏火燎地酣戰呢。老媽揪出老爸時,老爸早已輸得身無分文。
我就偷偷樂,我的記憶都有篩選的。我記得的全是老爸英明神勇的一面。
小姨妹來玩。第二段婚姻亮紅燈了。老爸和老媽的婚姻,從來就是紅燈多于綠燈的,兩個老寶一路有驚無險地過到了近七十。怎么現代人的婚姻就如此不堪一擊?我知道原因。
一早,老媽叫過我和姐姐,一臉地鄭重:“你是姐姐,大了,要學會讓著寶寶一點。個子不算矮了,要學會自己做飯,自己洗衣。還有,挑豬草羊草的,從前也沒有讓你們做過,以后這些都得自己做了。”
我們有種很不祥的感覺。老爸常年漂在外,習慣了老媽替我們撐起一方天。一群女人在等老媽。每個人臉色都不好看,拉得很長,很沉重。只有老媽蹲在我倆面前,還在絮絮吩咐。沒人催她,她的話說了好幾遍了,可是還是不放心。有的嬸嬸開始轉過臉去,在抹淚。
一幫女人結伴離去。沒有人告訴我們,她們去哪里。姐姐摟過我,我們坐在門檻上,開始放聲大哭。很怕。很怕。
老爸從外面回家了。標志性的歌聲,一路飄來。我和姐姐相視一看,眼淚一抹拔腿往歌聲飄來的方向迎去:爸!爸!
凄厲無比。
老爸下得車來,一把把我舉得好高:“想爸爸嗎?”小胖腿在他的心窩上踢得咚咚響。“不想!”啊嗚對準我的肩頭又一口猛咬下來,我又一次哇哇大哭。老爸掉頭問姐姐:“媽媽呢?”姐姐想起來似的,放聲大哭:“不知道。要我帶好寶寶。她和一群嬸嬸姑姑上街了。對了。老媽要我學會做飯,洗衣。”老爸把我往地上一扔,跨上自行車掉頭就走。
老爸果真走南闖北,他一下子就算準了,村里把所有適齡婦女逮來結扎了。簡陋的設備,一群待宰的女人,排在手術室外面。已經輪上老媽了。沒有一個人說話。對手術的不可預知,對前面日子的茫然無知,讓那個平時風風火火的女人,徹底閉嘴了。沒有人反抗。老爸一腳就踢開了外面的門。門邊的幾個大漢迎上去阻攔:“里面全是女人,男人不得進里!”老爸嚷著:“對呀,就是來找我家女人的!”
劍拔弩張。
幾個人迅速地圍緊老爸,村里干部正在一邊閑聊的,立即掐滅煙頭過來了。一看是老爸,松了口氣。都是熟人了。干部招呼老爸:“吳生,你也知道的,現在是國家號召,我們也是端人碗受人管。”老爸一改剛才橫相,掏出香煙來招呼:“不是。你們想錯了。我不是來鬧堂的,我是來替她的。”
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了。干部也始料不及。老爸殷勤地發放著香煙:“不拿你們為難。我們家,里里外外全靠她的,要有三長兩短,不只是兩個孩子,我還有一群兄弟,父母年紀也大了。”干部猛抽著煙:“可是,你要想好了。畢竟男人手術的比例少。如果算上你,第二個。”老爸一臉輕松:“我這一生不算長,還沒怕過什么。我換下她!”
這些老媽根本不知道,老媽像只待宰的豬羊在里間,突然外面喚她的名字:“你可以回家了。”老媽朝醫生問:“好啦?”醫生不耐煩地叫下一個:“沒好。你不用做了!”
老媽一出門,就看到了老爸站在門外。老媽折頭就往里闖:“不行!還是我進去!”
老爸平時不兇,這時倒比較強橫,一把叉住老媽:“回家吧,兩個孩子還在家里呢!”
老媽再回頭時,老爸朝她笑著揮手。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老爸的當年,多少帶著這樣的豪情替換下老媽的。關于這段,很少有人提及,老爸晚年特別干瘦,各種毛病,不知道和這個手術有沒有關系,現在想來,風險未必有多大,到底是滅絕人寰的一種手術了。這是老爸和老媽多年婚姻生活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這抹強光,也確實溫暖到他們日后磕磕碰碰的每一個尋常日子。每次我媽哭天抹淚說盡老爸壞處時,我都慫恿他們離了算了。老媽鐵定閉嘴。老媽可以罵他,可以管他,可以咒他,可以嫌他,唯一不可以離開他。
老爸回得家來,老媽破天荒地沒有下地,做得滿桌飯菜,只等老爸上桌。老爸涎著臉皮對老媽:“這以后,可得把我當大爺供著。”老媽一聽,菜碗往我們跟前一推:“跟***請功去!”老爸皮厚地奪過菜碗:“我總是家里的功臣呀。”老媽當下心軟了:“是的呢。今天真巧了。之前想讓人帶信給你,商量商量的。你來無影去無蹤的,沒想到今天居然正好撞上。”老爸大爺地把腿架到凳子上:“那給大爺捶捶呀!”老媽抽去凳子,收拾碗筷:“再不吃,倒了喂豬!”老爸趕緊乖乖地埋頭喝酒吃菜。
奶奶來了:“二小子,老三回來了!”老爸的酒杯,一愣神,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