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不如不愛

    老媽回家拿了把鐮刀就去救老爸了。

    農村里多見的是鉤刀和鐮刀。鐮刀要恐怖得多。長長彎彎的刀刃，木頭刀柄。不忙的日子，一家門前一盆水，一塊磨刀石，吭哧吭哧埋頭苦磨，直到刀口薄且發亮，方抬起頭，拿手輕輕在上面按一下，看得出的寒光，這才滿意地磨下一張。

    那個鐮刀，老媽駕輕就熟。麥收時分，凌晨四五點磨得刀閃亮，貓著腰摟過一抱麥子，呼哧哧一個大麥捆摞倒在地，一個上午不抬身，半條田麥子就倒下了。蘆葦也是這個長長的鉤刀，刀在水里遇阻，發出別樣的聲音，嘩嘩嘩，刷刷刷，一個上午刀片明顯鈍了，待得歇晌，只消小磨片刻，又能閃亮如初。老爸被逮，老媽情急之下，抓起她心愛的鐮刀出了家門。水滸里見到眾好漢十八般武藝唯獨不見用鐮刀的。我老媽鐮刀往車龍頭上一別，呼啦啦騎到大隊來了。

    吳生！吳生！在哪呢？老媽對老爸的稱呼，一生都直呼其名。惹老媽火了時，直接喚成死不掉的。

    老媽嗓門大，彼時又著急上火，整個大隊部就都聽得她的聲音了。一個小年輕迎了上來：二哥在這兒呢。

    老媽停下車子，鐮刀握到了手上。小年輕往后退了幾步：嫂子來啦？二哥在里面下象棋呢。

    老爸一生愛下棋，逢不到對手，自個兒跟自個下，念念有詞，前進后退自己不讓自己的。老爸抬眼看看老媽的鐮刀：“拿這個做什么？我自己樂意在這里�！�

    小年輕作輯打拱地朝著老爸：二哥，你回家。你現在就回家。我們抓錯了，是我們不對。我們向你賠禮道歉。

    老媽刀又揚了起來，你們愛抓就抓，愛放就放了？憑白無故憑什么抓人？小年輕也急了，扔出一雙泥鞋子到老媽腳邊：就因為這雙鞋啦。這是二哥的鞋，人人認得�，F在想想，又不能就憑一雙鞋抓了二哥。

    老媽的臉，突然變了。拉過老爸悄聲問：到底什么回事？老爸淡淡地應著：大隊少了幾棵樹木，是我扛了。他們愛抓就抓吧。

    小年輕倒是機靈，看出點門道了，商量著：要不，二嫂先在這里抵兩天，二哥回家洗下澡？

    年輕時的老爸倒真是要好呢。每個清晨起來第一件事情，就是洗頭。那時已經有海鷗洗發水，濕濕的發每天香香的，走哪兒都惹眼。小年輕這一提醒，老爸棋也下不下去了。棋子一推，朝著老媽：要不，你先呆兩天。我過兩天來替你。

    任誰都覺得好笑。這分明是兒戲。老媽安心住了下來。老媽不會下棋，老媽呆在那個小屋里，做什么也不是。老爸臨走的時候，把她的鐮刀也帶走了。老媽突然沒著沒落起來。老媽用腳在泥地上畫格子，像孩子那樣玩起了跳房子。老媽一口氣跳了好幾個回合，真不懂那些孩子怎么可以一玩就是半天的。老媽正在忙活著，一大群人涌了進來，三叔被他們剪著手進來了。

    三叔嘟噥著：你們放了我嫂子，我就什么都說了。

    老媽蔫了。老媽看到那雙鞋時，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是一直心存僥幸，但愿只是一個玩笑�？墒沁@個玩笑還是開大了。

    三叔從新房的床底下拖出那些木材，三叔被關押了幾天，因為那些木材完璧歸趙，也算功過相抵，很快就放了出來，只是束家如避瘟疫，立即解除了婚約。這段家事里，三叔著墨很多。他僅比爸媽小了幾歲，可是因為對他們長期依賴，他竟似他們的孩子。老媽跟老爸說起三叔，用的全是這伢子。這段插曲，影響了三叔一生。三叔從不勞而獲中找到了快樂，越走越遠。而我的老爸老媽，一直都只當他是寶寶，鬧著玩的，貪小便宜，總不會鑄大錯。老爸老媽先后關起來，就因為他們從開始就懷疑是三叔干的。老爸一直大包大攬的說是自己干的，一直交待不出細節，又歸還不出木材。而我的三叔，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只要抵死不出現，就沒他什么事的，一聽得他視如母親的長嫂，被關押起來了，直滾地現身了。

    那個小年輕，倒是很得意自己的招。當三叔被關起來，老媽放出來時，小年輕鞠著躬，把老媽送出很遠。老媽坐在奶奶家的門堂心，抱著她的鐮刀，呼天搶地。綿延數里的蘆葦，她能一個人一口氣放倒，只是鐮刀重又握在了手心，她不知道該向誰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