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溪邊有草　或榮或枯

    外公上吊了。

    沒有人知道他臨死前是怎么想的。應該是絕望到了頂點，他再也看不到希望了。他把自己了斷了。

    外公滿腹詩書，他生活的地方有一座橋還有他題的字。后來我找尋過無數次，都沒能找到準確地址。那是我的外公留在這個人世的唯一念想了。沒有照片，沒有任何一樣物證可以證明，他來過人世一遭。

    外公節儉成性，即使他的從前腰纏萬貫，他吃的煙，一直是自己種的煙葉，我媽替他卷的紙煙。

    外公聰明過人。在他有限的生命里，替他的后人作了長長的打算。大姨在這個故事里，一直沒有出場。外公把大姨設置成這個家族的希望。大姨此時已經讀了師范，其他人都已經來不及了，母親以下的三姐妹齊齊輟了學，外公怕影響大姨的前程，已經狠下心腸，勒令大姨與這個家庭一刀兩斷。大姨讀了那么多書，怎么能接受這樣的安排！很長一段時間，大姨都不能原諒和接受外公這樣的安排，多年后積怨成疾，那是后話了。

    我寫的這段，聽來的點滴，時間隔得久遠，家里人記得都很依稀模糊了。外公吊死了，自然成了最大的新聞。死了也沒有放過他，尸體被拉著游街，遠房的五舅看著心疼，偷偷做了個薄皮棺材，父親和母親趕來了。一直等到擦黑，五舅和父親才得已偷出外公的尸體，外婆領著三個女兒，圍在外公身邊，并沒有敢哭出聲，小姨看外公一眼都不敢。怕動靜太大，外人攔阻，不再敢拖延，外公被胡亂地塞進了棺材，多年后，外婆去世時，外公被掘出來，化得只有骨頭了。骨架依稀還歪著。我的已然中年的大姨，一把摟著裝有外公骨頭的壇子，眼淚刷刷流，手抖成一團，悲不成聲，就只有大姨，沒有和外公告別，而這幾乎是大姨一生的結！

    一對夫妻，天長日久，其實就是恩恩怨怨盤根錯節。父親和母親未見得有過貼緊，可這么大的事壓下來，父親站直了腰板，成了這個家庭可以依靠的男人。五舅被帶走了，因為薄皮棺材。父親去把舅舅頂了出來：“我是他家的女婿，有什么過錯，我來吧。我沒有什么文化，我只知道戲文里賣身還葬父的，要怎么樣，都由著你們了。”

    到底到了運動的尾聲，也到底都是些烏合之眾，外公已去，自然不再拿父親為難，不幾天功夫，父親就被放了出來。父親和五舅頂著夜色，把外公的棺材再次埋進土里，可憐的外婆和姨媽們，依然沒敢放聲哭一句，我的外公，就這么被草草送走了。

    很小的時候，我們在外婆家，遍地是寶。外公留下的鋼筆，外公留下的算盤。外公留下的圓規。到底不知道珍惜。全部丟掉了。

    某一日，我在淘寶上寫寶貝描述，是一款鋼筆，無端地就想起了外公。我在里面寫上，那個時候，那支筆裹滿了膠布，卻出奇地好畫。畫什么？小鳥，小花，外婆家泥墻上進進出出的蜜蜂。外婆說，這筆是外公留下的。我就問：外公是誰呀？他不愛我？他怎么從來不來看我？

    然后戛然而止。我的客人在下面留言：外公呢？

    我把頁面遽然關閉。我哽咽難言。

    那年冬天，我的姐姐來到了人世。

    人生，就是這樣，生生不息，有枯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