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作者:
遠音塵 更新:2016-06-10 08:36 字數:2591
4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誰也沒有想到,如此勉強的兩個人,居然是老爸強逼著母親殺進婚姻的重圍。
那天早晨,老爸還在早飯,就有一群人敲鑼打鼓涌向家里。來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老爸就走,老爸還想掙扎,早有人七手八腳架了老爸朝前走。
“美死你了!”“還是你混得好呀。書記親點的。明白不?”邊上的年輕人妒忌又開心,在老爸胸前捶來搡去。大隊的路程從前覺得那么長,那天老爸被一群人幾乎是推著走的,插了翅一般,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平時看著威嚴無比的書記大人,此時正含著笑看向老爸。老爸站立不穩中,偷眼打量了四周,還有幾個年輕人,老爸猜上了,原來送他當兵去了。
老爸其實算一個隨遇而安的人。當兵的好處,他自然知道,吃公家的穿公家的,逢年過節家里還要被拜年,家人都被稱作軍屬的。村里阿根,當了兵居然留在了上海。上海是個什么概念?道慶伯伯去過一趟,回來說,對門住著的人,都不知道名和姓,樓上的都不認識樓下的。嘖嘖稱奇。村里別說對面人家,整個村莊哪家來了客,哪家吵了架,不消一個早晨,就全知道了。
開始發軍裝了,上衣,褲子,最神氣的就是軍帽了。軍帽幾乎村里的年輕人都有,可是那個假冒的。當上兵了,就會有紅五角星了。爸爸心下在盤算,聽說部隊里發軍裝特別勤,自己家兄弟多,自己省得點往家捎了給他們穿。還會有什么好處?老爸一時整不明白,反正吃穿全不要自己負擔了。老爸這么一想,心里輕松多了。
“吳生!”“到!”老爸只在戲里做過這個動作,生活中還是第一遭。一激動,手就舉反了。周圍一陣哄笑,老爸并不覺得難為情。埋下身子填表。
填表的瞬間,老爸才有了自卑。姓名。這個不難,他會的。只是字好丑。他用眼掃了一下周圍,不過,大家也差不離。文化:老爸填了完小。再往下填,有幾格根本不懂。政治背景,這個老爸不懂了。舉手問。就是如實填寫,有沒有海外關系,有沒有親屬是四類分子,有沒有右派。老爸嘿一聲樂了:沒有沒有,我們家三代貧農,咱也想當地主呀,可是沒這個命呀。
周圍又是一陣哄笑。老爸是大家篩選出來的,咱家不只是三代貧農,拐著彎抹著角,連個捧得上臺面的親戚都沒有。突然有人叫了起來:不對!他的未婚妻有問題,他的老丈人就是個現行反革命。
老爸也愣住了。這門塞進他手心的婚姻,他從來就沒有放在心上,關鍵時刻卻成了擺在他前進路上的炸雷。書記有心替他說話:那是家里人介紹的吧?還沒算數。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老爸一言不發。表格交了上去。周圍一點聲音都沒有。
工作人員并不著急,等著老爸做決定,.老爸一扭身離開了人群。人群中另一個姓孫的被大家擁了上臺。
老爸默默地進了自己的家門。祖父跳著一雙腳,把一輩子要說的話,全說了。“你你你,現在就去,去去跟他,他他他,他們說,”祖父要父親跟大隊表態,這門親事不要了,兵一定要去當。叔叔們還小,剛才老爸被星捧月的幸福模樣讓他們興奮了好久,眨眼間就換了人,推著老爸,要老爸重去拿張表格。老爸還是一言不發,瞥了他們一眼,離開了家。
老爸去找外公了。外公關在一間很小的屋子里,老爸開門見山地說:他要和我媽結婚了。外公看著老爸,淚水瞬時糊了雙眼。他還不知道老爸當兵受挫的事。就在前兩天,外公特別想吃玉米棒,母親來探視的時候,外公提了出來。玉米棒散發著暖香,被母親裝在一個瓷缸里,捧在手心,快樂地走向外公,離外公只有幾米的路了,被那個看守的人擊落在地。母親在那場浩劫里已經養成了輕易不落淚的習慣了,可是看到香熟的玉米僅在咫尺,外公都沒有送到嘴,母親還是放聲哭了起來。回家的路上,又自己擦干眼淚,很怕外婆擔心,又怕兩個姨媽難過。老爸正好在,直接找看守好生較量了一番,那人之后待外公收斂多了。
寫過一篇文章,恩愛,成夫妻。世上很多夫妻,常常會因為恩,而生愛。老爸幾乎在這一瞬間,意識到了自己于外公這個家庭的意義。但他不想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現。他的求婚辭比較可怕:最好就在近期,把事辦了。要不,不保證結婚的是你。
母親一聽,火到屋頂了。區區一個貧農,牛上天了!本姑娘還就不嫁了!幾乎在一瞬間母親就自己滅了火,她很想著,如果外公再想吃其它東西時,能有個人給外公送進去,而這個人,目前只有我老爸。
老爸的政治問題,空間地擺到桌面。祖父祖母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老黨員了,祖父如果不是因為口吃不識字,早被安排到重要崗位了。祖母是個舊式女子,從來都是嫁雞隨雞的,這一次不了。對著祖父,軟硬不吃,堅決徹底地站在老爸這邊,誓將這個媳婦娶進家門。祖母被組織找去談話,咬緊牙關就是不松口,最終被開除黨籍放了回來。
人和人,是不是都講究生生世世恩怨相報?祖母其實也沒見過我母親幾次,就一口要定了這個兒媳婦,黨員被撤,一直到我上初中,才被恢復黨籍。而老邁后的祖母,臨終前的若干年,都是我母親侍奉的。我相信,這些,在萬丈紅塵中,都有定數。人和人之間,一個和另一個,相欠。人生的幾十年,就是彼此還報。
母親的嫁妝成了抄家人的肥肉。縫紉機被抬走,绱鞋機被抬走,那個時代扎眼的東西,一一被抬走,唯有飛鴿自行車,被我的三叔騎去擺帥才幸免于難,而母親當時能帶到老爸家的,就是一些笨重難拿的家具了。老爸和母親的婚禮,是這出愛情戲的最強音了。老爸由遠房姑父領著,騎車去接新娘。全身上下是母親這頭置辦的。母親的嫁衣,讓所有的姑娘媳婦們眼熱了很久。深藏藍的金絲絨面料,絮上松軟的新棉花,里布是印滿福字的錦緞,母親在燈下一針一針地縫上的。抄家的就有那個追求母親的富家子弟,那人舉起剪刀對準那件嫁衣,最終還是放下了。母親一直感念他的網開一面,多年后富家子弟淪為普通人時,母親從沒想過去追究他抄家的惡行。
母親清瘦高挑端莊白凈,深藏藍的大衣,更顯利落。老爸迎親時,是順風。回頭載上了新娘,偏偏是頂風。老爸奮力騎車,脫了外衣脫毛衣,再要脫時,老媽撲哧樂了,跳下車子,奪過老爸的車把,跨上車子,老爸忸怩著先是不肯坐,老媽騎得飛快,老爸趕緊蹭了上去。一旁的姑父哈哈大笑。到得渡船,船夫奇怪地看著箱子,那是接新娘的標志,又看看從老媽車上跳下來的老爸,一時摸不著頭腦,老媽大笑著指著老爸喚:“哥,人家叫你呢!”船夫是個老人,喃喃地說:“原來是兄妹兩個呀。”
渡到對岸了,老人突然猛醒地追著問:“不對呀。兄妹倆不需要用新箱子呀!”老媽載著老爸絕塵而去,我的載著空箱子的姑父,早被老媽甩出幾十米去了。
老媽的愛情,在這個時候,基本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了。只是就在次日,有人連滾帶爬地捎信來了:外公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