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歲,倪云林完成了原始積累。比倪云林的預想提前兩年。大學畢業,倪云林應聘進入一家大公司,從打雜、收發、公司內刊編輯干起,一直做到副總監的位置。別人眼紅耳熱之際倪云林立即跳了槽,遠離是非。從此,他一心一意做起職業經理人。
這些年來倪云林走南闖北賺裂了口袋,也積累了大量人脈。不斷有人找上門,希望與倪云林合伙做生意并由他掌舵,他一概婉拒。倪云林不炒股,也不怡情小賭,至多到寫字樓隔壁的酒吧里喝上一杯咖啡。但不管在哪家公司,他任職都不會超過一年半載。他要休息,要思考,要周游世界。倪云林經常教導兒子說,真正的生活是做一個體面人,整天坐在老板桌子后面發號施令,肯定不是我想要的。現在,倪云林在上海,北京,蘇州都陸續置了房子。他把老婆孩子安頓在上海松江,然后到處亂跑。倪云林到過許多地方,伊拉克,阿富汗,利比亞,古巴,南非。薩達姆地洞,本·拉登莊園,托爾斯泰墓地……凡是心血來潮想到了的地方他都會找機會去看看,間或還和冒險打一打擦邊球。
除了游山玩水,倪云林就蝸在這些房子里寫詩。倪云林寫的詩很棒,高一就在《詩刊》上發過組詩。工作之后,倪云林轉而寫了大量的旅行詩。比如:
人的一生,似乎都是在等待一個特別的機遇
之前的所有,都好像是準備
那些漫長的歲月
猶如今晚的月光灑落在海面上
月亮慢慢地爬上屋頂,高高的天空之上
遠處,銀色浪花的海面
越來越窄,就像一個人在慢慢合上眼瞼
再如:
這些打著呼嚕的魚
在黎明時分,穿過華北大平原
一尾接著一尾
我一夜未眠,練習寫字
雨水滑過窗格子
筆觸比我更熟練,更輕松
更加不受約束
一段時間倪云林的作品屢屢見諸報章雜志。更多的時間他把詩稿扔在沙發、茶幾、窗臺、馬桶蓋、床頭柜上,以便信手撿起,自我欣賞和修正。除了一個極小的圈子三兩個知己,沒人知道他是誰,搞得好像挺神秘。不過這神秘并非他的刻意。他從不參加任何詩會筆會,似乎也沒有人邀請他。他覺得要作為一個詩人,就必須一塵不染,但他戲稱自己只是個詩歌票友,忙累的時候時可以偶爾客串客串。當他玩夠了寫疲了,獵頭公司邀請他再度出山的電話也響了。
這一年他正好三十一。他覺得不能虧了自己。平空多出兩年時間仿佛老天額外的獎賞,那就得好好派上用場。最終他接受央企的一份財務工作,前往馬達加斯加,悠閑自得過起了島上生活。還是念大三時,他就考取了國際注冊會計師,選修了法語,所以干起來得心應手。島嶼仿佛天生就是詩人的帳篷,珠聯璧合。一到休息日,他就懷揣一冊《老人與海》跟著土著人到海上垂釣。海風亂翻書,翻到哪頁,他就看哪頁。他習慣了吃生魚片,不用酒,也不用芥末。他不吸煙,偶爾能抽兩口雪茄。陽光,海水,颶風,讓他的身體更加健壯。眼饞那些如履平地的沖浪好手,他又癢癢了。大洋里的水倒是喝了不少,這是必須的,可他連一次都沒能踩上沖浪板,也就沒法體驗到弄潮兒濤頭立的快感。倪云林覺得,這大概是他一生中的最大污點。明知失敗總是難免的,倪云林還是萬分沮喪。
兩年后倪云林辭職回國。兒子讀小學了,他不能離得太遠。父母年老體衰了,需要他侍奉左右。倪云林的辭職報告幾乎就是一篇新版《陳情表》,公司老總只好忍痛棄愛,本來還想給他適當加加擔子的呢。朋友們為他接風的同時,又紛紛拉扯他加盟。讓人大跌眼鏡的是,倪云林沒有再干老本行,而是報考了公務員。誰也沒有想到倪云林還是個潛伏已久的共產黨員,讀研最后一年加入的。為了證明他從沒脫黨,倪云林捧出一沓黨費票據,都繳在蘇州住所的街道社區。這為他的公考加了不少印象分。倪云林以總分第二的成績進入文明辦,回到了故鄉的小縣城。
文明辦是清水衙門,這也就罷了,反正倪云林最不缺的就是銀子。但凡是個人才,不提光宗耀祖,總該想著衣錦還鄉吧。這也是人之常情,何況倪云林的幾個家都安在國內最牛逼的城市里。朋友們死都想不通他為什么要回小縣城。有什么想不通的,倪云林戲謔地紅著臉,端著酒杯對著餞行的朋友說,為什么總是要等到落葉才歸根?那是不甘心哪。趁現在年輕,早點回家,倪云林胸脯拍得噼啪響,也省得將來后悔。大伙兒還想再勸勸,倪云林說,嘿嘿,你們在大城里低碳,我在小城里低調,這總可以吧。
倪云林能進文明辦,還是有些小波折的。在機關里面,過了三十歲,假如還沒受到重用,就算得上“老板凳”了。機關里的老板凳爹不親,娘不疼,破罐子破摔,陽奉陰違,也是最難管的,所以寧愿錄用個年輕人,也不能用老板凳,年輕人再怎么毛糙,至少勤快呀,至少聽話呀。爭議一起,組織部門難以定奪,就匯報給書記。書記邊聽匯報邊翻材料,翻完便道,怎么不行,這樣的人不能進什么人能進?又輕飄飄的說,先給他定個副科吧。
要知道,小城里的副科就相當于大城里的副處,不是官,也能算個吏了。別看是小縣城,車改后,小縣城的副科光是每月車貼就兩千,正科三千,過過小日子還是挺滋潤的。一來就副科已經破了規矩,如果再實職,估計很多老板凳要跳腳了。為什么,這是為什么,機關里的人紛紛猜測和探聽倪云林的背景。有好事者還動用人肉搜索,就差把倪云林一家三代翻尸倒骨了。可倪云林一無背景二無靠山,親屬里也沒人混在官場。書記畢竟是書記,卻原來書記定他時早有打算。進來不久,組織部便找他談話,部長親自約談,說是為了用人之長,準備把他調到能發光發熱的單位。發改委和開發園區任他挑。部長還加了一句,如果到開發園區,可以定為實職正科。哪知倪云林毫不領情,但他又不便拒絕。既然不能不服從組織安排,就只能玩玩拖刀計了,他說謝謝組織關心,只是我當初報考的志愿就是文明辦,沒想其他,現在才來就走人,不太好,懇請組織容我適應一陣子再說吧。暈,別人都擠破頭往上爬,卻還有不愛官帽子的,見過世面的人就是不一樣呵。部長也不好勉強,書記過后聽說了眉頭一皺。
倒不是倪云林矯情,也不是怕擔當不了。倪云林明白一條,一旦他接了這個差使,他就是正兒八經踏入官場,沒有退路了。江湖有江湖的游戲,官場有官場的規則,雖說他不懂那個游戲這個規則,但他必須用心去學,必須一條道走到黑。忠誠他會,吃苦他也能,不過讓他下陰手,使絆子,逢迎拍馬官話套話借刀殺人圍魏救趙暗渡陳倉火燒連營等等等等,他可做不了。然而這些厚黑學必殺技,是官場之必備,你不這么做,別人做了,會搞得你不知怎么死的。關鍵還在于,倪云林做公務員,志不在官場,只想圖個清靜,又能有碗飯吃。再怎么著,文明辦也能讓他感到活在人群之中,正常的上下班作息,也不至于過分散漫。倪云林有自己的想法和性格,但他同樣不喜歡孤獨,他希望生活有規律,一個體面人與周圍的關系,決定著他與上帝的關系。
工作落實下來后,在上海的老婆呆不住了,嚷嚷著也要回來。回來就回來吧,可是兒子不愿意回來。倪云林說,縣城里的教育雖說死板了些,也嚴謹,基礎教育在縣中嘛。兒子說,老爸你就不用擔心我了,在哪上我都一樣,不會比你差到哪,只不過我已經習慣這里了。倪云林說,到下面去你也會習慣的,兒子呵,那可是你的故鄉哦。我的故鄉在松江,兒子說,我走了,我的朋友、同學怎么辦。你們照樣可以聯系呵,到了縣城,你還能交到新朋友的,話又說回來,松江不也是個小縣城么。你說得輕巧,兒子哼哼,你總不至于要我和你一模一樣吧,反正我是不會回去的。倪云林笑道,咋的了,翅膀硬了,不聽話了是不。兒子回嘴道,你聽爺爺的話么,你要是聽話,你回小縣城問過爺爺問過咱們嗎,沒問過吧。倪云林有些光火,可他不能火,一個體面人怎么能夠發火呢。兒子沒說錯,他要是火了,就是理屈詞窮,就是惱羞成怒。結果老婆回來沒住幾天,就放不下兒子了,沒等倪云林開口也沒征求倪云林的意思,又悄悄溜回了松江。
文明辦掛靠宣傳部,實在是個務虛的單位。啥都可以管,啥都管不了。倪云林認準了,無論部長科長,哪個交待下來的任務,他都會不折不扣完成。倪云林的年齡經歷擺在那,也沒有人把他當作愣頭青,很快便融入到工作中。不久,辦公室重新分工,倪云林專門負責聯系媒體。倪云林非常滿意,他最喜歡和文化人打交道了,還有個好處是,可以名正言順地溜號。其實這項工作在辦公室打打電話發發郵件就行了,倪云林上午坐班喝茶打電話,約好下午的見面時間,午飯后就不必來了,反而給人他很忙的感覺。不是倪云林有意偷懶,機關里面就是這樣,越是坐板凳,哪怕磨出老繭,就越是證明你沒能力。在機關里,臉皮要厚,嘴巴要甜,腿腳要勤,前兩點他做不來,那就多跑跑腿吧。
倪云林開的是一輛大眾CC,放在政府大院不遠處的收費停車場里,再步行五分鐘到十樓辦公室。午餐由機關食堂免費供應,吃好了,溜達下去,開車回家睡個踏實覺。醒來后洗把臉,再慢慢吞吞沿著街道溜達到茶館,所以很長時間里沒人曉得他有車。實際上倪云林更喜歡凱迪拉克SRX,動力強勁,寬敞大氣,似乎更貼心又更自在,也不算炫富,不過好像與環境不對稱,也不符合他的經濟學法則。小城的生活應該慢,小城的心態應該也無風雨也無晴,小城故事多,再多也是小小說,在小城里,車子越好越不和諧。
等他跑到茶館,人都差不多齊了。一般也就四五人,四人打牌,一人倒茶兼替補。倪云林最近迷上了摜蛋,也就是淮安跑得快,一種糅雜了“爭上游”和“八十分”打法的撲克游戲。這也是他適應小城生活的最好證明。以前倪云林從不打牌,他沒時間,有時間也不會打。他覺得打牌純粹弱智甚至無智,有這個勁還不如去看看金價聽聽巴赫讀讀海子呢。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打牌,還迷上了,真是不可思議。飯前打一局,酒后打兩局,這是他的習慣。假若事不湊巧,有人提前告退,他就很不舒服。倪云林打牌不管輸贏,當然他贏的時候多。一般說來,只有常勝將軍才會表現出云淡風輕的姿態,倪云林倒不是這個原因。雖然他廁身于機關,還是免不了從經濟形態上來考慮問題。就說打撲克吧,從爭上游,到八十分,到斗地主,到炒地皮,再到現在的跑得快,哪一種玩法不是社會氣候的折射呢。倪云林覺得,發明這類玩法的人是天才,但玩法得以推廣應用卻是公眾心理訴求的體現。聽說現在又漸漸時髦“干瞪眼”和“英雄殺”了,有點眼花繚亂,倪云林摜蛋還沒玩夠呢。迷上摜蛋反過來也證明他生活在小城多么的明智,回到小城,從喧嘩的城市里抽身而出,不也算是一種跑得快嗎。
這樣的想法,倪云林萬萬不會說出來,打個牌都“形而上”也太惹人哄笑了。酒桌上的倪云林話不多,既不至于冷場,也不喧賓奪主。偶爾語出驚人,來個冷幽默,也是點到即止,皆大歡喜。大家對他的了解很少,只曉得文明辦新來了個老板凳。倪云林也從不談論他的打拼生涯,被逼不過迫不得已,也是寥寥數語蜻蜓點水,更不會提及他的冒險旅行了。那些獨享的記憶,就像一本珍藏的舊書刊,只有躺在床上時才會拿出來翻一翻。大家玩歸玩,也始終保持在溫情脈脈的客套中,這讓雙方都有輕微的別扭和難受,但作為文明辦和媒體單位,尤其很多時候,埋單的還是媒體部門拉來的關系戶,這樣的客套溫情又是大家樂于接受和樂于維系的。
吃過飯打完牌,已經夜深人靜,月鳴星稀。倪云林謝絕了別人的車,溜達在小城的大街上。出租車不時閃爍燈光響著喇叭拋來媚眼,他也不理會。在這個小城里,倪云林沒有一個朋友,當年的同學大都出去討生活了,要不就呆在鄉下。這是個陌生而親切的小城,因為鄉音無改。這里的生活失去了那種尖銳得咄咄逼人的棱角,安逸而雅致,澄澈而超脫。小城也在搞城建,石板街毀了,老房子拆了,高樓鱗次櫛比,且房價不斷攀升。據說房產商們和他一樣,紛紛從大城市撤離,準備在這些排不上號的三線四線城市大撈一把。據他所知,他工作過的好幾家房地產公司都開進了這座小城。不過這一切都與他無關,在小城里,他隨時能找到熟悉的蛛絲馬跡。日漸時尚的小城更像是故事的黃昏,走在故事里,走在黑白照片里,走在大排擋里,走在一座座開了又關關了又開的飯館門前,他是那么舒心和愜意。
一年不到,倪云林已經吃遍了小城,小城的飯館,新開的,老字號的,沒有他沒嘗過的。現在,大家伙兒已經如同褐色鳥群,開始到鄉村覓食了,甚至去鄰縣的鄉野偏僻地。一時之間,“吃農家飯,泡柴禾妞”,成了同道中人的口號。倪云林聞之,搖頭一笑。吃什么,到哪里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喜歡聽,風花雪月,家常里短,他都喜歡聽。他喜歡那種呼朋喚友的氣氛,于談笑吆喝之間,把事情搞掂。早先在城里時,倪云林是最討厭應酬的,就如他討厭打牌一樣,精力時間全浪費在一頓飯局上,實在是奢侈過分。倪云林的朋友們之間一年也見不著幾次。大家都在忙,永遠的忙,沒完沒了的忙,相互住得又遠,來回打個車就夠一頓飯錢了,所以有限的幾次聚會,也沒一次能齊整,不是你去了美國,就是他到了青海。最便捷的辦法,還是發個電郵,或者在MSN上留言。那么現在吃得如此熱火,是不是在補償自己呢。
逢上周末,更多的是周六的早晨,倪云林會抖擻精神,開車去鄉下老家。一回小縣城,他就把鄉下的老屋修葺了一遍,幾乎可以稱之為鄉村別墅了。院子前面是魚塘,后面是竹林。院墻爬滿了青藤,西墻根搭的葡萄架,也已枝繁葉茂,到了秋冬時節,葉子落盡,裸露出絲絲縷縷的鋼筋鐵骨,很值得玩味。葡萄架下,是一個石桌,四個石凳。倪云林喜歡坐在石桌邊上喝功夫茶,下象棋。一個人喝,一個人下,好似在與自己默默的對抗和較量。瞧他那個不急不躁相,誰也分不清他身體里的哪一方戰勝了另一方。倒是他的父親看不下去了,嘟嘟囔囔的。聽不清他在說啥,意思大抵明白,你小子年紀輕輕,什么都不想了不算,還把老婆孩子扔在松江,家不像個家,這都什么事兒呀。倪云林也不反駁,自顧自地喝著茶,擺著相安無事的棋子兒。當年,他東奔西走,到處找錢,老頭子還不是一樣的埋怨!父親經常教育他,人還是安分一點好,有錢就有罪。你看看外面那些犯事兒的,哪個不是因了錢呀。要錢干啥子,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那才真的是赤條條來去呢。可你真個安分下來,他又看不順眼了。常常是這樣子,在父親的嘮叨聲里,倪云林在院子里一坐就是大半天,直到夕陽西下。有時還會掏出紙筆,信手涂寫出一兩行句子,然后再團掉:
那個女孩,
坐在白色的花瓣里,
微微側過臉龐。
在這一系列散淡的動作之中,他覺得他把自己也包裹在了紙片里,和那些詩句,和在花瓣里側過臉龐的那個女孩一起團掉了。
炊煙升起,倪云林從汽車后備箱里找出兩包好煙放進口袋,到村里轉悠,叫叫老人。村子里也只有老人,除了小孩,婦女們則不便問候。村子里的人大多拘謹,甚至有些警惕,聽清他的意思之后,又表現出熱情,顯得更加客氣。這里的人一向講究禮節,這一點一直沒有變,這讓倪云林得到一些安慰。主人一隨和,主人家的狗也跟著熱乎起來,性格開朗些的狗還人立而行,把兩只爪子搭到倪云林的肩頭,樂呵呵地伸出舌頭。狗永遠比人好客。倪云林不及動手,主人就“噗”地拍了一下狗頭,狗便尷尬地一邊去了。老人們接過倪云林遞來的煙,顛來倒去的看,看看他的煙盒,再看看倪云林。倪云林平時只抽七塊錢的紅雙喜,始終如一。上班時,喝酒時,他把他的煙擺在右手邊,煙盒上壓著一次性的打火機。別人遞來好煙時,他就抬抬自己的煙盒:我只習慣抽這個。
吃罷晚飯,倪云林爬上平房的房頂,仰在躺椅上,抽一支煙,看看天上的星星,聽聽蟲叫鳥鳴。這就是他要的生活。“只羨鴛鴦不羨仙”,他相信很多人都希望擁有這樣的生活,只不過他先過上了。一想到鴛鴦,他才有些惻然。鴛鴦是倪云林的同學,從小學到初中。兩個人漸漸有了點說道不明的意思。誰知鴛鴦突然就停學了,說不上就不上了。聽薄荷說,鴛鴦嫁到了東臺縣的許河鎮。沒了鴛鴦,倪云林聽課都聽得無精打彩。幸好還有薄荷,薄荷就像倪云林的跟班。班上的同學就取笑薄荷,說薄荷呵,你長得又不丑,還愁將來沒人要嗎。沒成想素來低眉順眼的薄荷叉著腰說,我就吃定倪云林了,怎么著!事情一敞開,也就沒人打趣了,倒是薄荷怕怕澀澀的,見了倪云林就躲。沒了跟班,倪云林渾身不自在,又找薄荷。找到薄荷,又盡打聽鴛鴦的事。薄荷倒是沒有隱瞞,說鴛鴦嫁人后,過得并不好,男人到徐州挖煤去了,她自個帶著一個病孩下地干活。說完,薄荷又低下眉眼,心里頭砰砰的跳。三年高中說長不長,倪云林考走了,薄荷進了鄉辦廠。她以為再也見不到倪云林了,哪知倪云林大學一畢業就回鄉找到她,說薄荷呵,我們結婚吧。薄荷就成了倪云林現在的老婆。
有時候,倪云林會把父親送到松江住幾天。父親就他一個兒子,也就一個孫子。到了松江,屁股沒坐熱,父親又嚷著要他接回來。父親實在不習慣,和媳婦也沒多少話。孫子親熱是親熱,可除了做作業,就是玩自己的游戲。父親說,還是挺在老屋里安穩。所以父親不在老家的日子更珍貴,倪云林也更舒暢了。并非他嫌棄父親,而是一個人呆在院子里,他更加自在了。他想起了那個島嶼。島嶼禁錮了他的身體和情欲,卻令他的思想更為達觀和寬敞。而此時此刻,只有風,蟲鳴,鳥啾,狗吠,魚蝦跳騰,羊群咩咩與他相和,仿佛他與這里的一切已經融為一體,渾然天成。他會穿上父親的舊衣服,到魚塘下網,戴上父親的斗篷,到后園挖筍。他佝僂的背影常常讓村里人花了眼,把他誤當成他的父親。這時候倪云林最得意了。他抬起衣袖擦抹額頭的汗,雙手拍拍衣衫的塵土,叫喊著給村里人遞煙。村里人退縮,說不能老是吃你的白大煙噢,他就把煙丫在人家的耳朵。咳嗽聲中,煙霧彌漫,院子時一片笑聲,他看見日光下的粉塵閃閃爍爍,仿佛無數跳舞的細小精靈。
一個秋夜,倪云林已經上了床。這個晚上,他偷偷喝了一杯父親浸泡了十幾年的藥酒,只一小杯,他便暈乎乎的了。他醉醺醺的躺著,瞇著眼睛,面朝漆黑。墻角的蟋蟀唱得正歡,倪云林渾身上下暖洋洋的。院子里突然響起了車喇叭,接著窗戶給人敲得梆梆梆的。睜開眼,車燈明晃晃的打在窗子上。披了衣服打開門,原來是他最要好的兩個朋友趕來了。倪云林問,你們大老遠的來,有急事吧。一個說,沒事沒事,閑得屌子都生銹了。一個說,想你老倪想得憋不住了唄。他們跟著倪云林進了廚房。倪云林坐到鍋膛口,給他們燒茶。一邊拉著風箱,倪云林說,切,燈紅酒綠的,你們會沒事干!
不一會兒,鍋里的水哧哧哧的叫了,鍋膛里的火苗跳騰著,仿佛歡樂而親熱地舔著倪云林的臉,他的臉皮變幻著,泛濫著光輝,兩個朋友見了由不得失神。一個推開倪云林,坐到小凳上,說還是我來燒吧。一個蹲下身來,拉著風箱,遞著柴火。倪云林貼墻而立,想起小時候,他和伙伴們就是這樣搭幫的,幫完這家再幫那家。正凝神間,也許是柴草塞多了,火苗呼地躥出,燒鍋的那個嚎叫一聲,像給水柱沖得騰起,屁股朝后結結實實的撞上倪云林的肚子。拉風箱的那個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說他媽的真過癮,只有燒鍋的尚在叫:我的頭發,我的頭發喲。燒鍋的本來頭發就不多,這下子慘了。廚房里滿是煙,滿是他的焦發味。這時,水也開了,咕嘟嘟的水汽攆走了煙。
坐回堂屋,倪云林給兩個朋友泡茶,說我這沒好茶,就這葉末子還是老頭子自家炒的。土茶好呵土茶好,一個家伙說,難怪你樂不思蜀呀。終于扯上了正題,倪云林笑笑不語。另一個朋友說,老倪呵,我懷疑你是搭錯了哪根筋,要不就是搞了人家的老婆。一個朋友頓時雙眼如狼,說要不就是金屋藏嬌,兄弟,人家要的是清純,咱是趕不上趟啰。污蔑,倪云林皺皺眉說,我可是良民。閑話少說,咱們是救你來了,從現在起,我宣布,倪云林同志的躲貓貓游戲到此結束,正式結束!躲貓貓?我還范跑跑哩,你們打醬油吧,我可是要玩俯臥撐了。
媽媽的,這家伙真是油鹽不浸。兩個朋友對視一眼。一個說,老倪呵,你是不曉得,現在遍地黃金,你可真耐得住。是的呵,另一個說,老倪你也不瞧瞧,綠豆漲了,蒜頭也漲了,跟著花生又漲了,老倪你隨便搗騰個啥,不都是錢嗎。行呵,你們發了財,也給點湯我喝喝,這樣吧,我也不貪,明天請我吃頓貝隆生蠔就夠了。兩個朋友站起來,互相看看,再一齊瞪眼瞅著倪云林:吃不死你!他們一陣風似的出了院子,鉆進汽車,砰地關上車門,轟隆隆的發動了馬達。倪云林還沒緩過勁,他們就屁股冒煙,沖入了黑暗。
早晨八點,倪云林開車返城了。早先,縣里與市里接軌,上班時間為九點。書記調到市里后,原來的縣長接任,燒的第一把火竟然是把上班時間調到八點半。倪云林趕到辦公室,正好到點。十點鐘的時候,倪云林開始敲電話了,今天輪到他做東,公事私事一把抓。在這方面,倪云林很自律。別人請客,要么是單位,要么是企業埋單,倪云林總是自己不聲不響的結賬。結完賬,倪云林還象征性地要些電腦票,好像他的票據真有通處似的,實際上他是免得別人尷尬。
每次請客,倪云林總得點上一個菜:生蠔。要是酒店里沒有,他立馬帶隊走人。別人請客他不管,反正輪到他,總是少不了生蠔,好似少了這個菜,就沒個檔次。這就是倪云林的待客之道。可是小縣城里哪有生蠔!光是這菜名兒,好多服務小姐聽了就直搖頭。她們一個勁地推薦鐵板文蛤,說文蛤是他們的招牌菜,還有生戧梭子蟹,也不錯的。這回輪到倪云林搖頭了。偌大的縣城,怎么會沒有生蠔呢,倪云林喃喃自語。找來找去,也只有一家燒烤店里有,做的是碳燒生蠔。可惜燒烤店門前擺著燒烤臺,濃煙滾滾,店里面更是烏煙瘴氣。大家拐著腳小心地進去,又找不著屈腿伸胳膊的地兒。年輕人喜歡吃燒烤,像他們這些人平時看也不看的。可他們不能不給倪云林面子,倪云林喜歡的菜,還是倪云林做東,他們只能捏著鼻子裝興奮了,還要吃得津津有味。
倪云林曉得大家是裝的,也不揭破。吃生蠔得有個習慣過程,他能理解。他們能夠進來,進來了能夠吃下去,他已經很滿意了。他不滿意的是這里的生蠔,燒烤得實在不地道。他說上海的一家飯店燒得很正宗,又說巴黎的一家中國餐館做的生蠔,能讓你吃得一步一回頭。他是那般眉飛色舞,眾人卻如聽天書傳奇。巴黎上海離他們太遠,就像他們的生活距生蠔一樣遠。下一次,倪云林拍拍胸,鄭重說道,我親自做給你們吃。眾人敬酒致謝,心里面卻在哀嘆,完了完了,這下子得和生蠔斗爭到底了。
倪云林說到做到。他有一整套燒生蠔的工具和材料,他從床底的箱子里翻找出來,洗擦得干干凈凈油光锃亮,用欣賞的眼神打量著,好像那才是他的寶貝。不過一時半會還用不上。他先是去市場采購了各種調料佐料,又特地請朋友從南通捎來新鮮的生蠔,還有生蠔干。新鮮的不能放,他立即招呼朋友過來品嘗。倪云林給大家做的第一道菜是香煎生蠔:
香煎生蠔
材料:鐵觀音2克,生蠔300克,洋蔥1個。鹽1/2茶匙,酒1/2茶匙,白胡椒粉些小。糖1/2茶匙,馬鈴薯粉100克,鮮奶油1茶匙。高湯2碗,淀粉1大匙,吉士粉1大匙。
制作:1、鐵觀音用2碗熱高湯泡2分鐘,把茶湯濾出備用;洋蔥去皮切成片狀。
2、生蠔加鹽洗凈,加入調味料腌一下并瀝干,再沾上淀粉,用平底鑊將生蠔煎至金黃色,撈出備用。
3、洋蔥片沾吉士粉,落油鑊炸至金黃色,撈出排放碟底,并將煎好的生蠔放在上面。
4、將鐵觀音茶湯燒開,加入調味料勾芡,淋在碟周圍即可。
他一邊邀請大家舉杯開吃,一邊講解著制作方法。不過這個做法比較復雜,還得掌握火候。倪云林說,弟兄們要是喜歡吃生蠔,我給你們介紹一種簡單適用的做法吧。于是眾人又裝出感興趣的樣子,有兩個家伙還煞有介事的掏出手機,說要記錄備忘。
芝士烤生蠔
第一步:買回來帶殼的生蠔,洗干凈,留下一邊的殼子,用開水燙燙,把燙好的蠔肉放到半邊殼里;
第二步:把干面粉放在鍋里炒到淡黃色,放入牛油、芝士拌勻,加入適量的鹽;
第三步:把做好的芝士醬放入裝有蠔肉的半邊殼里填滿,放入微波爐用燒烤大約半小時,見到芝士醬的表面起黃色的焦皮即可。
簡單好像是簡單些,有人接口道,不過還是個火候難把握吧。英明,倪云林指頭點點笑道,火候關系到色香味,每一道菜都離不了火候。倪云林又說,其實這世上的事,都得把握個度,要把握好分寸,還是個火候問題。眾人無不喟嘆。
在倪云林看來,如果能夠在小縣城里普及生蠔,甚至由生蠔取代龍蝦、大閘蟹,其成就感遠遠超過了升官發財。不過最近,他顧不上生蠔了。
最近他有些小忙。先是省市要來進行文明城市復檢,宣傳部自然首當其沖。跟著就召開一年一度的縣經洽會,宣傳口子更是重中之重。大家忙得腳不沾地,天天加班,倪云林也不例外。其實這個忙主要還是做給領導看的,無非是整理印制的材料再補充補充,各人聯系的新聞單位再夯牢靠。可以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大家都是明白人,也知道這個復檢和那個經洽會到底怎么回事,但作為和不作為卻是不一樣的。再說領導也沒走,領導也在加班,有時還忙里偷閑到各科室轉一轉,鼓鼓士氣。這個當口,就是那些老板凳也表現出嚴肅認真的態度。領導要的也就是個態度,態度決定一切嘛。領導也是人,也懂得體恤下情和馭人之道,這些日子的午餐是從永和豆漿配送的,天天晚上都有夜宵,時不時的還會大手一揮,率領下屬們到小縣城最高檔的酒店里撮頓把頓,算是犒勞。曉得大家有職業病,最后幾天,各科室輪流去足浴城,享受了桑拿、按摩和捏腳的全套服務。
不曉得別人是怎么想的,反正倪云林有些不好意思。就算不加班,大家坐在辦公室里也是干耗著,裝裝樣子,不然還能怎么著?倪云林實在無事可做,便看看左右,隱身登錄了QQ,準備給兒子留幾句關心的話。誰知窗口閃躍起來,一個牌友給他發來了“微笑”和“白眼”,意思是你潛水吧,有本事就繼續潛吧,潛得再深,我也能抓住你。倪云林從不在辦公室里打牌,他總是夜深人靜時打。這個牌友就是那時候遇到的,他們配合默契,很快相加為友。他們只打牌不聊天。不過今天晚上牌友怪了,說她很無聊,天天要加班,又沒事干。倪云林一驚,他早就知道對方也是同城的。聽她的口氣,像個女人。再聊才知,對方就在宣傳部門工作,準備著迎接上級的檢查,倪云林更慌了,好像他真的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他匆匆說了兩句就下了線。又左右看看,辦公室里除了他,還有一個女同事。女同事的雀斑臉避在電腦后面,他看不見她的表情,也不能確定是不是她,最好不是。倪云林捫心自問,我慌啥慌,我什么也沒做呀。
要不是這中間出了個小插曲,倪云林還真是閑得難熬。不過這個插曲讓倪云林實打實的露了把臉。一輛開往黃村的中巴翻車了。翻就翻了吧,車上卻有十多名縣中女學生。學生們是去參加開業剪彩的演出的。一名副縣長親自下的指示。后來聽說,縣中的這些女生經常被拉東拉西參加慶典儀式。誰知道這回出了岔子呢,事倒沒大事,卻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撞傷,而且不是節假日。家長們不依了,省市的新聞媒體也像打了雞血似的,蜂涌而來。真的給捅出去,縣里面就被動了。縣領導下了死命令,家長的工作由教育局做通,媒體的工作由宣傳部出面,一定要又好又快地擺平。同樣的死命令,部長下給了倪云林。倪云林辦法沒有,只有一幫子喝酒的媒體朋友了。不過這些朋友都在縣里的報紙電臺電視臺做事,那級別也太低了吧。
只有死馬當活馬醫了。那頓酒一直喝到凌晨,倪云林也沒心情要生蠔了。大家都是一臉的肅穆,好像在提前演練倪云林的葬禮。臨散場時,一個朋友說,老倪呵,既然喝了你的酒,總得替你分憂吧。眾人噤聲。朋友說,堵是堵不住的,現在都啥年月了,能堵嗎,越堵洞越大。既然不能堵,那咱們就打個時間差。有屁快放吧,有人不耐煩了。明天縣領導不要去醫院看望學生嗎。咱們就寫個通稿,縣領導親切慰問受傷學生,再安排兩個家長出現在鏡頭里,叫他們激動地感謝領導的關心,越激動越好,最好是熱淚盈眶。到時如果有漂亮的女生表示傷愈后努力學習不負期望云云,就更加錦上添花了。
省市媒體還沒有來得及發稿,縣里的各家媒體已經全體出動一炮接一炮的打響了。新聞之后是領導專訪和新聞時評。事后領導很滿意,部長也很滿意,這全都是功于你倪云林呀,他特批倪云林一個禮拜的假期,隨時可以申請。倪云林有些懵,他頭一次對自己的工作有了種責任感的東西,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朋友們紛紛祝賀他,他哼哼哈哈的,反正電話那頭,誰也看不見他火辣辣的面孔。
經洽會折騰到十月底,終于要結束了。散伙宴是各部委辦局聚餐,視人數多少,一個部門一兩張大桌子,大家吃了個團圓飯。倪云林本不想去的,經不住同事的拉扯,便早早的坐下來,別人打牌,他研究菜單。倪云林驚奇的發現,除了小鮑魚,還有生蠔,而且一上就是仨式樣。冷的是酥炸生蠔,熱的是生蠔蝦醬煎鵝蛋,最后每人還有一小碗蠔豉排骨粥。雖說沒有上湯,蠔粥倒是讓他開了眼界。倪云林暗自慶幸沒有白來。真正的酒足飯飽。倪云林好久沒有這么飽過了。因為來者不拒,倪云林足足喝了八兩酒還朝外。理別理已經喝多了,也不在乎多喝一兩盅吧。恍惚之中,倪云林覺得他不在小縣城,而是身處大都市了。然而在都市里,倪云林還從來沒有醉過,更沒有失態過。都市里的倪云林更像一只狼,始終警覺地豎著一雙耳朵,外表柔和,心硬似鐵。
醉眼朦朧間,倪云林還是偷偷瞧了瞧別人的碗碟。粥都喝光了,兩盤生蠔幾乎沒動,只有他搛了兩筷頭。他是吃不下了,卻心疼。他很想招呼別人嘗嘗,要不就打包,但這都不是體面人做的事,也不能以一條狗的名義帶走。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了幾步。他就撲通一下坐到地上。
再次醒來,倪云林還坐著。他也不知道坐了有多久。對面坐著的人,重疊了臉龐,好像二十世紀的西洋畫。伙家,拉我一把!他用純正的鄉音發出求助。倪科,我們在咖啡館里呢。機關里頭,對職務模糊的人,一律科長主任的叫。我怎么在這里。你喝大了,我扶你來的。你是李科吧。我姓謝,小謝,石河鎮的副鎮長。
小謝其實比倪云林大。倪云林總算緩過勁來,他揉揉眼睛,去了一趟洗手間,打開水龍頭,用冷水激了激臉。小謝一直不離不棄的跟著,生怕他有個閃失。倪云林完全清醒了。喝了一口咖啡,身體也有了些暖意。只是他和小謝不太熟,說謝謝又太俗。今晚上多虧謝鎮了,下次我請你。倪科見外了,小謝說,你可能不認識我,我可是對倪科敬仰得緊呢。你認識我!豈止認識,倪科的大名如雷貫耳。盡管官場中人的話當不得真,倪云林還是很受用,這受用又很不符合他的品性,他說,我有那么拽嗎。小謝見他以為自己說的客氣話,趕緊道,生蠔,生蠔,我今晚吃了很多生蠔。說完還眨眨眼睛,挺挺肚皮,仿佛他是倪云林心領神會的粉絲。生蠔讓他們相通了。倪云林心里一熱,眼神里多了些感激和敬意,走吧,明天還要上班吶。小謝說,再來杯咖啡吧,我還想請教請教倪科呢。倪云林以為他又要提生蠔,便說,下次我做道生蠔清湯給你嘗嘗。那就叨擾倪科了,小謝道,不過我要請教的不是這個,我現在可麻煩了,倪科你可得幫我拿拿主意。
原來石河鎮兩年前成立了開發園區,縣里主要領導能夠相繼升遷,全賴了園區和招商這筆了不起的政績。現在違規土地的事驟然曝光了,縣里鎮上都要找一個人頂缸,鎮這一頭自然就要落到小謝頭上,可他調到石河鎮才一年不到。
倪云林點了根煙。謝鎮,這么大的事,你為什么找我呢。那倪科你說,我能找誰呢。我誰也不敢說,何況人家都躲我躲得遠遠的。可你倪科不同,你見過世面,不像我們小地方上的人,保不齊你一個點子一個門路,就能讓我逢兇化吉了。謝鎮過獎了,點子沒有,門路也沒,你既然告訴我了,我就給你點建議:一個是違規有多嚴重,是處分了事還是撤職法辦;二個是上頭發話的人,保你的力度有多大,將來還管不管用。
第二天,倪云林照常上班。泡了茶,上了網,到領導那匯報請示了一番。回到辦公室坐定,總發現哪里不對勁。領導同事的樣子作派貌似如常,眼神又總是挑過他的頭頂。難道是因為昨晚醉酒失態了!要真是這樣倒沒啥,擅泳者溺,喝酒的人誰沒醉過呀,大不了以后不喝了,一點也不喝了。倪云林是個說到做到的人。
一天下來,平時嘰嘰喳喳的雀斑女同事竟然沒有和他說上一句話。難道她真的就是那個深夜牌友?那也太邪門了吧。要不就是她知道他的同城牌友是誰了。她抓住了他的軟肋,盡管要不了命,還是讓人難受。關鍵是天天被她盯著,你時不時的會如芒刺在背,時不時的會倒抽一口涼氣。一想到有可能栽在一個雀斑女人之手,他不禁悲從中來。他的淡定不知去了哪,他放大了這種猜想,并且完全被虛妄的猜想箍住了。這些年來,他一直到處漂流,不是他厭煩婚姻,而是他厭煩天天在一起的日子;不是他討厭妻子,而是他還沒碰到想象中的那個女人。現在看來,估計永遠也不會碰到。
倪云林走近飲水機,接了杯熱水,卻冷汗漣漣,一時頓住了。醉酒,女人都不是問題,那就是昨晚和小謝喝咖啡的事了。他怎么會和小謝坐一塊,還提啥個狗屁的建議僅供參考!整整一個下午,沒有他的電話,沒有人約他坐一坐,證明大家都曉得了他和小謝的事,誰還會沾這晦氣呢。小城雖小,刮的風卻不小呵。
想到這里,倪云林索性關閉手機,離開了辦公室。他在街上溜達了一圈,一圈又一圈。再次打開辦公室,已經人去樓空,整個機關大樓靜悄悄的,只有他摸索的聲響。他把辭職信端端正正擺在桌子正中,壓上辦公室的鑰匙。這樣的動作,倪云林重復過多次,一次比一次決絕和輕松,好像命中注定,什么樣的地方他都呆不長久,只是這一次倒有些遺憾呢。關門前,他用座機給小謝打了個電話。不出所料,小謝也關了機。難道小謝算定了他要打這個電話!他沒有坐電梯,噔噔噔噔一步一步下了樓。這次走到停車場只花了三分鐘,他趴在他的座駕上。
一年還差十二天,倪云林又跳槽了。消失在生活中,了無痕跡,已經成了他的生活方式。不過這一回有些突如其來,有點逼上梁山的味道。媽的這個小謝,還真是個害人蟲哩!夜色茫茫,奔跑在回家的鄉村公路上,倪云林罵了一句又啞然失笑。他打開小車的前大燈,并交替開啟著遠光燈和近光燈。強烈的光柱照亮了路邊村落隱隱綽綽的輪廓,仿佛他正在駛向一座座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的城堡,故鄉的底色卻漸漸褪去,又像是他正在進入一部幻影之書,宛如田野上的楝樹柳樹,陷入重重迷霧。他知道,他有些想兒子了,不過眼下他更為關心的是,父親請人代耕代種的土地到底流轉到了哪個村民的手里。他不得不佩服小謝的狡猾。小謝那是自救。小謝通過和他坐在一起喝咖啡,聊天,商量對策,想把這事兒搞得沸沸揚揚路人皆知。他不是整天和媒體打交道嗎,小謝就是希望通過他的口,讓人們知道他是一個可憐的替罪羊。小謝天真地開始反擊了,而他就是小謝反擊與自救的武器。他不知不覺落入老實人小謝的圈套。他的辭職小謝固然想不到,卻意味著這武器正在爆發驚人的威力。
(本文詩歌引自我的朋友,里下河詩人鳴鐘的詩集《懸在半空中的雪》)
(小說發表于2012年第三期《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