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徽省阜陽市文聯選編
每次回家,和父親閑聊時,父親都要跟我說幾件在他認為是有意思的事。這天,吃過晚飯后,我陪著父親在村莊頭的河堤上走走,也不知道怎么會扯到老發這個人身上了。咋扯上的呢?父親問我還有幾年退休,他說我們村上的誰誰警察不干了,從城里回來,退休后一個月都有兩三千塊錢。他說的這個誰誰我知道,原來是村里的一位老師。他當過兵,也沒有什么文化,讓他教書是誤人子弟。這個警察的歷史,村里的人都知道,當兵回來沒有事情做,他有個小孩舅在縣司法局當局長,覺得自己的妹夫退伍回來沒有事做咋行呢,干脆就讓他當民辦教師吧。那個時候,當民辦教師不咋難,跟學校和大隊干部打個招呼就成了。到了學校,因為他字識不得幾個,先是在我讀書的那所小學代體育課,上課時有的小孩子不聽話,他能把小孩子都打哭。幾次以后,學生家長不愿意了,找到校長,說,換個小貓小狗當老師都比他強,這樣的人能當老師嗎?強烈要求把他擼了。他的小舅子擋戧,后來把他調到一所中學搞后勤。這一調把他調成了國家正式教師,然而,他卻是一個到處扒紕漏的人。有一天晚上,他偷看人家女生在廁所解手,把女生嚇得鬼嚎一般,鬧得影響很壞,結果停了他的工作,半年沒有上班。后來,這個人居然又被調到縣看守所當了一名警察。這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人也退休了,城里的房子給他兒子住了,他和老婆一起回村賦閑。父親說,看來還是朝里有人好做官啊。
話又扯遠了,當然,這個誰誰不是靠跑的,他是朝里有人。我們村在外工作的人不多,不管在哪里做事,能拿國家的錢就行,用現在的話說是國家公務員。因為這些人生活衣食無憂,可以說是“旱澇保收”,風又吹不著,雨也打不著,又體面又月月進銀子,就為這,誰都想在政府里混個差使干干。即使混不上官府里差使的,能給政府做點事都行,盡管這類人不屬于公務員序列,要比一般百姓在社會上混得開。說是做事,其實就是跑腿的,也就是過去的當差。當然,他們一旦進入了政府的部門,政府得給他們一定的報酬,這是待遇。有待遇和沒有待遇是不一樣的,有待遇的人就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待遇是區別人的等級的明顯標志。有人說,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誰也不可能一直就在政府里做事,有些人升遷了,有些因為這或因為那被貶回了家。時過境遷,世道就發生了變化,政府對各類人員都有了優惠政策,比如:農村藉老兵年滿60歲以后政府發給老年生活補助;參加過越戰的老兵以及在國防基地進行過原子彈試驗的老兵等,也給予生活補助,因為,他們是共和國建設的奉獻者。而以前那些給政府部門跑過腿的人,后來離開了,政府也沒有虧了他們,很大程度上盡可能地給予他們不多的生活補助。但不是所有在政府里跑過腿的人都有這等待遇,那些沒有這等待遇的又在政府里跑過腿的人,就不斷地朝上邊跑,指望著為自己跑回補貼來。我們鄰村的老發就是這樣一個為這等待遇而不斷奔跑的人。當然,他跑自有他跑的道理,多數人都勸過他,老發,都這把年紀了,還跑個啥啊?他說,我不跑你能給我錢花?我給政府辦過多年的事,政府是不會把我忘記的。見勸不動他,看清形勢的人就說,那你就跑吧。
這里順便說一下,老發這人也是有名字的,老發只是他的綽號。至于他叫什么,姓什么都不重要,真名沒有外號叫得響,我還是叫他老發吧。如果我把他的真實姓名說了,在我們家鄉這一帶,知道他的人又多,要是大家都知道是我把他的事抖簍出來的,讓老發本人知道了,他還不罵死我啊。
父親說,老發這兩年一直在跑自己的事,今天去找這個人給開個證明,明天又找那個人寫封信,包里裝著成卷子的廢紙,至今也沒有跑出名堂來。把媳婦都跑走了,還是死不下這個心。有時候他自己都跑煩,來氣了,就胡亂罵人,反正也不知道他罵誰。日他娘,以前在鄉里當“狗腿子”的人,都有生活補助,就我和老公雞、老肥、大柱幾個沒有。一會兒我再說老公雞、老肥和大柱是咋一回事吧。老發振振有詞地說,我老發在鄉里跑計劃生育的時候,給鄉政府多賣力,靠他娘,鄉政府一解散,把老子弄回來了,也沒有人管也沒有人問了,當年好歹我也是響當當的鄉干部啊。老發說人家是“狗腿子”,是人們對那些通過關系進入鄉政府工作人員的貶稱。其實老發才是真正的狗腿子呢。老發說的鄉政府解散是上個世紀90年代初行政區劃撒區并鄉的歷史。眾所周知,那時候我們縣時任縣長就曾在全縣召開的“三干會議”上公開這樣調侃:河南狠,山東穩,安徽的政策驢打滾。話音一落,全場爆笑。這句順口溜講的是行政區劃,從解放之初的區公所,到互助組,到合作社,再到人民公社。先是小公社,后又合并為大公社,大公社又改為區,小公社統一更名為鄉人民政府,這些機構名稱變化頻繁,要不是專門搞地方志研究的人,都理不出年月了。反正是撤了并,并了又分,分分合合,撤撤并并,反反復復地折騰。老發說的鄉政府解散了,是那一次的撤區并鄉。當然,后來又有了變化,只是老發已經回家多年了。鄉一級人民政府是國家的基層農村政權,把撤并說成解散是不妥當的,老發的理解:撤并就是解散,如果不是解散,老發能回家種地嗎?可話說回來,要是一級人民政府解散了,那不成了無政府主義了嗎?父親還說,老發說當年跟他一起混事的人,有的人還不如他呢,如今都混到縣里去了,就是沒去縣里的人,也都在鎮里有個職業干著,一個月好幾千塊,人五人六地神氣的不行。
我知道老發這個人。那是上個世紀80年代初農村實行新一輪土地改革,當年的人民公社更名為區,實際上區不是一級政府組織,是縣里的派出機構,下轄幾個小鄉,一個鄉也就是5、6萬人口,10來個行政村。鄉里設有鄉長、鄉黨委書記,鄉農經委主任等多名副職。由于是一級政府機關,國家正式干部少,鄉里的事情又多如牛毛,說是上邊千條線,下邊一根針,大事小情,都要有人去干,人少顧不過來怎么辦?縣里的下轄各職能部門就允許招聘一批工作人員。比如宣傳黨對農村的政策,最好最快的傳播方式就是廣播。在人還普遍興起使用BP機的年代,E時代還沒有到來,廣播、報紙和電視成為人們閱讀觀看的傳媒載體。因此,鄉鎮要有廣播站。當然,廣播站要有廣播員。還有,發展農村文化,要鄉鄉都有文化站,有了文化站還要有站長才行。諸如婦聯會要有婦女主任,財政所要有財稅員,還有鄉鎮企業辦主任等,鑒于這種情況,各職能部門都可以根據實際需要招聘工作人員,被招聘的工作人員要由招聘部門下發聘書,因為是工作人員,沒有正式編制,也不吃縣財政,工作人員的工資都是由鄉財政自己解決,鄉政府這些人員的工資問題,都是在上級規定的農民提留之外,鄉里又另立名目再按比例加收一點,給這些工作人員開工資。盡管上級一再強調不準加重農民負擔,但農民的負擔卻是一年比一年重。那些年,農民種地幾乎無錢可掙,弄得農民都不愿意種地了。鄉里用的這些人,全靠農民提留來養活他們。當然,在這些招聘人員中,也有是縣委組織部招聘的,這些人的工資,縣財政適當補一點,鄉財政發一點,其實他們的工資也少得可憐,一個月70多塊。而縣直各部門招聘的人員完全吃鄉供,月工資更少,30多塊還不能按月發放,一年兩季集中支付,等午季農民賣了小麥,秋季交了公糧,鄉政府把錢統一結算到賬后,招聘人員的工資才能到手。那個時候農民賣糧又拿不到現錢,都給一張寫著賣糧款數的條子,錢都被鄉村截留了。賣糧款全部截留還不夠,鄉村干部就到農戶家進行征收。白條、提留、義務工等都是那個時代的熱詞,也是那個時代的特殊標簽。老發是鄉計劃生育辦公到招聘的工作人員,招聘最濫的也就是鄉鎮計劃生育部門。因為那個時候對超生戶允許牽豬牽羊,扒房挖糧,不招聘一些人員,計劃生育工作怎么開展?
計劃生育辦公室就一個正式人員,那是鄉里任命的辦公室主任。為了推進計劃生育工作的開展,控制人口自然增長,達到少生、優生的目的,得采取必要的節育措施。結扎、上環、引流產等,縣里給鄉里月月下指標,鄉里得天天有進度,這個進度就是結扎人數和上環人數的不斷增長。當然,這些數字有虛有實。虛的自不必說,實的就得找那些超生戶和計劃外懷孕的婦女要進度。要知道,那個時候農村工作有兩難:催糧要款,刮宮流產。后來還有殯改工作,對于偷埋死人還要扒墳起尸火化。基層工作誰都怕得罪人,尤其是計劃生育,那是要人家斷子絕孫的事。自古不孝有二,無后為大。這個后,就是傳統意義上的“續香火”。轉變人們生育觀念,宣傳工作放在前面,鄉村的墻壁上到處都用白石灰和紅顏色寫著:“計劃生育光榮,超生偷生可恥”“少生、優生光榮”“計劃生育是我國的一項基本國策”“女兒也是傳后人”等。有社會學者說,南方的墻壁多廣告,北方的墻壁多口號。就連當年張貼的計劃生育宣傳畫也是一家3口,年輕的父母在兩邊,扯著中間一個小女孩,大人小孩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宣傳畫下邊印著“只生一個好”!在我們這個自古重男輕女的國度里,光是貼標語喊口號沒有用,但少不了采取強制措施和行政手段。于是,鄉里就臨時招聘了幾個工作人員長期搞計劃生育,他們經常下鄉抓人辦班。什么班呢?名字還是很好聽的,叫“計劃生育政策學習班”。那哪叫學習政策啊,就是把人抓來往屋里一關,什么時候罰款交上來了,什么時候超胎次的男人結扎了,女人流產了,才能放人出來。抓人,罰款,強制引流產,總之,凡是得罪人的事都要這一幫招聘到鄉計劃生育辦公室的人去干。今天抓人結扎,明天又捉人流產,干得都是些“缺德”的事,因此,他們一個個都成了“挨訣頭”。知道什么叫“挨訣頭”吧?我們家鄉的土話,把罵人叫做“訣人”,“挨訣頭”就是辦事不得人心時常被人罵的貨色。老發那個時候一個人,嘴巴子也能噴幾句大話,管使不管使,跟倒糞一樣只管往外倒就是。聽說他還會拳,人都有點憷他,這樣的人最是搞計劃生育工作的合適人選。天天下鄉牽豬羊,天天喝個耳紅脖子醬,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就這樣被招到鄉里當跑差了。至于老發他是怎樣成為鄉計劃生育辦公室里一個骨干成員,說來都搞笑。那天村干部會上,看見村里的誰誰來鄉政府上班了,有的說鄉里現在部門人都招差不多了,就是鄉計劃生育辦公室招人沒有愿意來。一聽說要得天天下鄉要罰款,催人上環、結扎、引流產,名聲不好,找挨訣啊。老發那個村的干部卻極力推薦老發,說他無牽無掛,叫他干啥就干啥,保證聽從指揮,不負眾望。這個村干部也是一名退伍兵,說話像打上標簽似的。正愁招不到人的計生辦主任說,那就通知他明天來上班吧。
老發不花一分錢,也沒有給誰抽一根煙,他以自己的優越條件勝出,立馬就成為鄉里的一名工作人員了。人家都有個聘書啥的,他倒無所謂,聘書又不能當錢花,又不能當飯吃。老發到鄉里上班,不需要培訓,也不用學習,跟計生辦主任到超生戶家里走兩趟就學會工作方法了。像他這樣的人,只要鄉里計劃生育部門同意就行了,計生辦主任跟鄉長、書記匯報一下,其它的他們都不多問,也不多管,反正鄉里也不發他們工資,全從牽豬牽牛牽羊和計劃生育罰沒款中支出。有人說他們的工資得從女人的褲襠里摸,多摸多得,不摸不得。雖然他們也被村民們稱之為鄉干部,還不如我當時在文化站工作,縣文化局可是正兒八經地發我一本大紅聘書。而老發他們特殊的工作性質和不一般的工作崗位,方便了他們天天都有的吃喝,很被多數鄉干部瞧他們不起。
別看鄉政府是最基層的一級政府機構,那個時候要想被招聘到鄉政府部門工作,成為一名不吃“皇糧”的工作人員,沒有關系還真不行。要么像老發說的那樣,如我這樣沒有靠山的人,憑著自己的本事吃飯,政府部門需要你才行。說起我到鄉文化站工作,正是那個時候鄉鄉辦文化站特別時期。我們縣是全國有名的書畫之鄉,是國家文化部命名的。我的書法還行,多次參加過縣里舉辦的書法大賽,也多次獲過獎,不僅加入了縣書法協會,我的書法作品還在省里得過獎,又成為省書法家協會的會員。后來,鄉里成立文化站,就招我進去了。也真是該我走運,在一次縣文化干部招考中,我又考上了,成為一名正式的文化干部,不久調到了縣文化館工作。去縣文化館不到一年,市革命烈士紀念館需要一個能寫會畫的人,就把我調到了紀念館,最后提升為館長,成為一名正科級干部。我調到縣文化館,臨走的那一天,我看到老發他們下鄉去了,我正自顧收拾東西準備離開這個我曾經工作過兩年的鄉文化站,這時,卻聽見文化站門口有車子的鈴響。
“站長,站長,你要走了嗎?”
聽見老發喊,我就停下手中的活兒,這時,老發把車子停在了我門口,人還沒有進屋就這樣喊我。
“老發啊,又要下鄉去?”我問。
老發說著進了我的屋,也沒有坐,一副急急火火的樣子。他說,我還得跟他們下鄉,你快走了,看看你。他又說,這些招聘的人中,我最佩服的就是你,有本事的人到哪都能成就事業。不然人家咋會說是金子在哪里都會發光呢。
我靠,這個老發也會恭維人哩。說罷,他從兜里掏出一個紙包,遞給我說:“站長,沒有啥送你,這是去我姑家走親戚時,我那位教大學的姑夫給我的墨錠子,說讓我好好練毛筆字,結果我是百事無成,啥都不會啊。這墨錠子我拿回來的多,放著也沒有用,都給扔了個球哩,就剩下這一錠了。現在寫毛筆字誰還研墨呢?擱我那里也沒有用,送你吧”。
我說,我也沒有啥可送你的,以后有時間去我那里去玩,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幫忙的,我會不遺余力。
老發說,你還要送啥東西,你不是給我寫過幾副中堂嗎?我都好好放著哩,以后就很難得到你的墨寶了。操,這個時候我的字居然值錢了。
老發給我的是一錠徽墨,是正品的徽墨,胡開文廠生產的“金不換”那種鏤金的裸墨,上邊的金字已經不那么鮮亮閃光了,但墨錠依然散發著濃濃的松香味。我掂在手里,有一種質感,心里不由得贊道:好墨!這種墨錠現在市場上已經很難見到了,且具有收藏價值。這個老發啊,如果我考不上文化干部,如果我還在鄉里,他的這個徽墨錠子能會送我嗎?不管他出于什么想法,能送我紀念品,這就是情誼啊,是值得珍惜的情誼,已經很讓我感動了。我中間插上這一段,純粹是浪費讀者的時間,但是,我想說明老發還是講感情的,懂人情,重情義的一介人,并不是有些人所說的心狠手硬。牽豬牽羊,那是不得已而為之。
大家不要嫌我是個噴壺,有些個碎嘴子,我還得再說說部門招聘的事,如果我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招聘一事給大家說明白,就絕對不會有老發跑事的故事發生。那個時候,像農經站、廣播站和治保會這樣的職能部門,人人都想進來當差。那時的治保會,就相當于現在派出所在一個單位設立的民警治安點。但不是說政府的職能部門誰想進都能進來的。凡是能夠進來的人哪一個不與鄉干部有點沾親帶顧?一點關系都沒有,起碼你得在鄉里找一個靠山。據說當時鄉里辦廣播站的時候,需要招一個廣播員,這個位子多好。坐在廣播室里,機器一開,對著喇叭筒子說話,一天三遍只動口不動手,活也輕松,也清閑。每天到了開廣播時間,先是播放一段固定音樂音樂。我知道我們鄉廣播站的開始曲是《國歌》,激昂的旋律一結束,廣播員用撇出來的“普通話”說道:“某某鄉廣播站,現在開始廣播啦,這次廣播的節目有:6點30分,開始曲;——”。鄉里有個通知啥的,也是廣播員對話筒吆喝:“某某鄉廣播站,下面播送鄉政府通知”。聲音通過大喇叭,傳送到村村戶戶,多么有身份啊。領導開會前,布置會場時,主席臺上放兩個麥克風,廣播員調試喇叭的時候,總是用手先拍一拍話筒,然后對著話筒“呼呼呼”地吹幾下,再一手握著話筒放在嘴邊“喂喂喂”幾聲,回過頭來對坐一旁的領導說,可以了,喇叭響了。廣播站這一套流程,誰都能干,但不是那個人,還真干不上。
鄉里一位分管宣傳的黨委副書記,一次下到一個村里蹲點,和副書記是小學同學的一位村民,找到那位副書記說,咱閨女都高中畢業了,在家里也沒有事干,聽說鄉里還缺一個廣播員,就讓閨女當廣播員吧。副書記問道,閨女都會啥?他的小學同學,也就是女孩的父親說,唱歌,詩朗誦,還得過學校里的獎勵。喲,你不知道,她舞跳的才好呢。副書記平時喜歡端兩杯小酒,那天他是在自己的小學同學家吃的飯。吃飯的時候,女孩的父親非要閨女給正在喝酒吃飯的副書記唱支歌,然后再來朗誦一首詩。農村姑娘,雖說高中畢業,在生人面前還是有些靦腆,父親叫她給副書記唱歌,她臉羞的像一塊紅布,躲在屋里卻不肯出來。她的母親手里端著一盤子剛出鍋的炒菜,臉上一副含笑的嗔怪,對著正在和丈夫喝酒的副書記說:“你望望,你望望,咱閨女就是一個‘縮鱉子’。”這個“縮”我們沙河兩邊的人都讀作“出”。說誰誰是個“縮(出)鱉子”,意思是沒有見過世面,怕羞,不敢見人。副書記酒喝得有些多了,呵呵一笑,朝姑娘屋里看了一眼說,別難為孩子了。臨走他說,過兩天你叫閨女抽個空到我辦公室去一趟,聽聽她會朗誦哪些詩,看看嗓子怎么樣。后來,副書記小學同學的閨女就進了鄉廣播站,還認副書記作干爹。
可老發不需要認鄉里的誰做干爹,他最大的優勢就是光棍一根。說他會點拳腳,誰也沒有真正見識過他在哪里露過一手。
老發第一次跟計生辦主任下鄉搞計劃生育,一同去的也有幾個招聘人員,但他們都不是計生部門招聘的。治保會的人穿著一身藍色的公安制服,上衣領口兩邊都綴著鮮紅的領章,戴著的大蓋帽上釘著國徽,分不清是派出所的人還是聯防治安隊員,那時,全國公安民警都這身打扮。進村征收罰款時,他們手往兜里一插,計生辦主任使不動他們;財政所的人也統一制服,兩個膀子上扛著牌子,戴著的大蓋帽上也趴著一個標識,叫他們去牽豬卻沒有一個人動;武裝部的人更不用說了,穿著國防綠,佩戴肩章,上邊的專武干部符號標識,讓人一看一副將軍的模樣,你叫他去牽羊,他還想讓你去呢,自然也使他不動。計生辦主任有些生氣了,只好對老發說,老發,上!
老發先是楞楞地看了看一同來的這些人,一個個都跟大爺似的,他就上前把羊牽了回來,把糧挖了回來。被牽了牲畜的人家跟在屁股后邊要豬,要羊,老發小眼一瞪,兇巴巴地吼道:“不交罰款,想拿走一羊毛豬毛,沒門!”
豬、羊、牛、驢的主人見要不回來,也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一干人把牛羊牽走。牛被強拉硬拽,就是不肯走,還一個勁地向后退著,不時地回頭看著自己的主人,巴望著主人快來解救它們,像是它們被拉了“壯丁”。如果它們的主人停下不動了,那羊會回頭“咩”叫幾聲,顯得凄涼悲切;老牛也扭過頭去,悲哀地叫上一兩聲,讓人感覺辛酸凄楚。老發就這樣牽著牛羊,一路吼吼拽拽地回到了鄉政府,把它們分別拴在了廣播站山墻不遠處的電線桿子上,弄得鄉政府院子里像個飼養場。老發的表現讓鄉計生辦主任很滿意,說,要都像老發這樣,我工作好開展的多了。第二天,計生辦主任在一次鄉里召開的村干部會上對人說,能不能再找幾個像老發這樣的人,下手時一唬二唬帶馬虎,三炸五雷嘭,就把事擺平了。
第一次下手,老發看人家都不上前,事后他想想也是,同樣是鄉里的招聘人員,可人家的后臺都硬著哩,廣播站的人也穿起了統一服裝,是那種灰白相間的服裝,灰是那種銀灰色,白是那種純正的白,另外還有一件深藍色的風衣,都在左袖上繡著一個圓形的金黃色中間有三道斜杠的廣播電視標識圖案。就他們計劃生育部門沒有統一制服。文化部門當時也有執法資格,也發給了紅色法郎銹印著金色的“行政執法”行書字樣的胸章。老發羨慕人家都有制服,下鄉時唯獨他和主任還穿著自己的衣裳,看上去像一般老百姓。因此,在下鄉搞計劃生育時,計生辦的人跟那些身穿制服的人不太合群,干工作也就不協調。后來,計劃生育辦公室主任就不再要別人配合他們,而是單獨行使自己的執法權力。老發記得有一次跟主任下鄉,一個村干部跟他們調侃,說鄉里的各部門都穿有制服穿,都戴上了大蓋帽,一個個都牛逼哄哄的,以后你們也得弄一身制服,這樣才顯得威風。說這話的人突然間就笑了起來。說,樣式我都給你們設計好了。人家的帽徽上邊有的是五星,有的是稅務標識,干脆,你們的帽徽就用3個避孕環銜接起來,這叫一環套一環。領章呢,一邊一個***,一看就知道你們是搞計劃生育的。說罷,大家都忍不住地笑了起來。玩笑歸玩笑,后來,計生辦還招來了幾個人,就是我前邊提到的大柱、老肥、公雞等幾個。老肥也好,公雞也罷,這都是鄉民給他們取的褒少貶多的綽號。順便說說后來招來的幾個人。大柱,也是有名字的,這里也不提人家的名字了。按說大柱人應該像他的外號一樣,顯得又高大又魁偉。錯了,其實,大柱就落個肚子粗以外,人顯得短粗矬胖,人們這是反著取名嘲笑他。還有老肥這個人。老肥才名副其實地肥,闊嘴,大耳,能喝酒,半斤酒不醉,八兩酒不倒;也能吃肉,一個人一次可以吃一碗紅燒肉,背地里有人叫他“豬”。據說老肥招來的那一天,幾個人一起吃飯,剛上來一碗紅燒肉,大家都端著杯子喝酒了,沒顧上吃肉呢,卻讓老肥毫不客氣地一個人給解決了。等大家放下酒杯吃肉時,老肥把肉碗也跟著擱下了。老發罵他,你他娘的幾輩子沒有吃過肉了?說著要動手打他,被人及時拉住了,老肥才沒有挨老發的拳頭。剩下的那個公雞不說便罷,有點鷹鼻子,一說話兩個眼珠子骨碌碌亂轉,人肯定機靈多了,說話響亮,人稱“叫頭雞”。
老發下村素以下手狠而名聲大振。記得他單獨帶領幾個人執行罰款任務時,來到一個村里,到了一個超生戶家里,男人不在家,女人極不配合老發他們的工作。因為老發是最早招聘到鄉里的,他自然就成了他們中間的“頭”。留著大背頭,一雙細瞇眼的老發,既不坐著,也不站著,他們不是人人都騎有自行車嗎?老發他們一人嘴里叼著一根香煙,手扶著車把,人也不坐在車座子上,而是兩腿一叉,坐在車子的后架上。老發頭哏哏的說,沒錢是吧,我現在正式通知你,下午3點鐘之前,必須把罰款交清,否則的話,也別怪我們不客氣。說他們這些人工作方法簡單粗暴也不對,老發他們還是講究點方式方法的,得給人家一點準備時間,是不是?老發發了話后,幾個人也不下車,可能是習慣了這樣,或許是這樣更能節省時間。車子一拐頭,騎車的人腳下一使勁,利用車子前行的慣性,屁股一抬,人就穩穩地坐在了自行車的座子上。還沒到吃飯的時候,他們就坐到了飯店里。下午3點多鐘,老發他們來到了這個超生戶家里,一問說錢還沒有湊好,老發吼道:“既然你不仁,也別怪我們不義。去,把圈里的那頭‘螂克’給我牽走,把幾茓子小麥都拉走!”“螂克”是當地人養的一種瘦肉型的架子豬,長得慢。
麥子好拉,豬不好牽。那頭豬見了陌生人,還有些敵視態度。老發一靠近那豬,那豬抬起頭朝老發哼了哼,還有點蔑視的意思。老發也是一個蠻橫的人,對豬說,就你那熊樣,還有點高傲不是?老發找來一根杠子,對著豬頭猛地敲了一下,當場把豬打暈,倒地上腿一個勁地亂蹬亂剖,哼哼嘰嘰地直叫喚,像是在罵老發他們連畜牲都不如。就在那豬倒地的瞬間,幾個人不由分說就把豬捆了,抬起往車上一扔,管它死活。他們知道這戶人家不可能把錢湊齊,他們上午提前走的目的是給下午弄東西找理由。來時,他們開了一輛帶斗的小車。就在他們七手八腳,一個個忙著朝車上裝糧食時,被罰款的人家上前制止說,你們不能這樣,得留小麥給我們,這是我們的口糧。聽老發咋說,我們交不齊上邊要的罰款,鄉里就得罰我們的款,我們是開銀行的啊。就在老發他們裝好車子準備走人的時候,女人的小叔子來嫂子家借東西,發現老發他們實在太過了,連一粒麥子都不肯留下。他有點路見不平一聲吼的英雄氣慨,兇兇地指著老發的鼻子罵道:“強盜啊,把東西放下,敢拉走一粒麥子,你們今天都給我躺著出去,信不信?”這個小叔子也是個斗家子,也是整天不進家,今天跟這個斗架,明天跟那個干仗,方圓幾里惡名在外。老發開始不知道,看眼前這個人有點“燒不熟”的樣,我們那個地方都好這樣罵人,有人罵“燒不熟”,也有人罵“二紅磚”,都一個意思。老發到鄉政府工作快半年了,還從沒有遇見過敢跟他斗的人,今天碰上這個“燒不熟”,看來想找事。他往前上了一步,往后掠了一下大背頭,一副輕視的派頭,有點嘲諷地問道:“你是誰,敢阻止我們計劃生育執法?強盜怎么啦?想亮招子?”
老發不說這話還好,你這不是戧著人家的毛嗎?眼前這人自報姓名,說道:“我叫腰花,怎么,想不想爆炒腰花?”說罷他眉一橫,一個冷笑,哼!帶著挑釁的目光,根本就沒有畏懼。
老發對“腰花”這個名字早有耳聞。據說“腰花”這個人經常在外邊混,會“翻撲克牌”,也會下“狗*套子”。唉,“狗*套子”這個說法太俗了,可我們那里人男男女女都是這種叫法。玩套子的人用一段柔軟的繩子,故意挽成圈兒,用一鉛筆或者是長長的鐵釘,讓你往里邊插。先下上賭注大小,叫插套子的人說,拴住沒有?插套子的人心里十分有把握地說道。插上了。玩套子的人又問一遍,改不改口了?
不改口了!插套子的人心里把握十足。
結果,繩子一拽,卻沒有插進套子里。玩套子的人十有九贏,插套子的人十有九輸。其實這些都是局,讓人上當受騙的。有人知道,那一年“腰花”跟著他的幾個朋友去東莞設局,那個時候東莞還不是一個很開放的城市,他們卻在那里闖世道了。無論是在公交車上,還是在火車站廣場,無處不設局,無處不騙錢,為了防止被抓,他們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時間長了,已經給當地的社會治安造成了影響,隨著受騙人報案增多,腰花這些人進入了東莞警方的視線。那天他們正在火車站廣場玩“翻撲克牌”,這個局也叫“紅哩黑哩”,也是下賭,看玩家手里的牌是紅是黑,這些人的手法魔術一般,你明明看到他手里是一張紅點子的牌,等你下了賭,玩牌的人手正面翻過來張開,結果是黑點,你下多少賭注就輸多少。開始你會贏的,那是讓你嘗點甜頭。玩這種局,他們中也有“敲子”,也就是現在央視春晚劉謙的魔術,人們質疑董卿做“托”一樣。就在他們贏了錢高興的時候,東莞警方從天而降,聰明的腰花眼疾手快,一看情況不妙,他撒了錢就跑,民警在后邊緊追不放,當時廣場人多,怕傷及無辜,不好開槍。追到人少的地方,警察開槍警告無效,接著又開了一槍打穿了腰花的大腿,把他關在大牢里,蹲了兩年才釋放出來。老發一聽說眼前的這個人就是腰花,頓時有點怯意。如果老發聰明一點,接下來也就不會發生一場惡戰。但他不能當孬種,支撐他膽量的是他在給鄉政府執法。老發嘴上依然硬道:“跟你說,我這是行政執法,拉東西也是以物折價,沒錢交罰款,我們就要拉東西!”
腰花道:“我不跟你瑣碎,快放下東西走人!”
“咦!今天還真的碰上了‘茬子’了,聽說過你,很厲害是吧,你在外邊可以,在家不行。”老發想和他心理斗法,從氣勢上壓倒這個腰花。
腰花說,今天我還就在家里面耍橫了,你想怎么吧?
也不知老發是吹牛,還是說大話,道:“你也不打聽打聽,我老發也不是好惹的。老子習過大洪拳,練過小洪拳。當年洪和縣洪山公社逢廟會我都踢過場子,沒遞三招那個教式就讓我打得稀哩嘩啦、屁滾尿流,家伙頭一收就滾蛋了。”
腰花哪是個軟蛋,別說嚇唬他了,反而又激怒了他。只見腰花順手從地上抄起一把木杈,不問三七二十一朝扎著馬步的老發悶頭就輪了過來,幸虧老發眼疾手快,躲得及時,這邊剛躲過一棍,只聽耳邊“呼”地又一聲,要不是老發用手一擋,不然他會腦袋開花。木杈一落,老發“哎喲”一聲,叫道,我的手斷了!
也顧不上痛了,拔腿就跑,嗖地就上了車。腰花在后邊緊追不放,老發一行人就把東西全部從車上一樣樣地掀了下來。
這一場惡戰打折了老發的小臂,到骨科醫院打了石膏板,脖子上系著根帶子,手就那樣吊著,像是從戰場上下來的傷員。按說他完全可以在家休息個十天半月,可能是放不下工作,或許是在家里憋得慌,他只在家里休息了3天,又來上班了。事后有人問他:“老發,你不是練過大洪拳、小洪拳嗎?”
老發眼一瞪,罵道:“他媽哩個巴子,教式怕冒失啊,他狗日的武道的很!”老發的意思不是說干不過腰花,只是腰花冒失,不容他反把。
你還真別說,老發雖然受了傷,那是雖“死”猶榮啊,一道去的那幾個家伙,屁都沒敢放一個,嚇得龜孫一樣,躲得遠遠的。一次惡戰,長了一次膽,老發已經惡名在外了。其實,也不算有多惡,有時候不狠點,啥事都辦不成。這也是工作上需要嘛,遇到那種特殊情況,躲不是辦法。在村里,大人哄小孩子,只要說別哭了,老發來了。正在哭鬧的孩子一聽就止住了哭聲。女人夜里哄孩子也是,說,“再哭,就把你扔給老發。”這句話比要掐要擰都管用。話音一落,不出3分鐘,小孩子就在女人的懷里入睡了。
有一次老發他們幾個下鄉搞計劃生育,在一個村里,見幾個6、7歲的孩子玩玻璃球。有一個小孩子輸了球,把球攥在手里不想給人家,那個贏球的孩子就去掰輸球孩子的手。爭奪中,兩個孩子打了起來,其他幾個孩子在一邊看,有的嘴里還喊著加油、加油地起哄!輸球的那個孩子哭了,正好老發他們經過這里。本來老發要去拉架,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老發來了!”
一群孩子聞聲而逃。老肥他們幾個都“噗嗤”一聲笑了,說老發看你作多少惡吧,連光屁股孩子都怕你,一見你就躲。
老發的好光景是隨著鄉鎮的行政區劃變更而結束的。
那段時間,就有人傳言說區公所馬上要撤了,把幾個小鄉合成一個大鎮,人口在10萬以上。這個消息給所有的招聘人員帶來不安,于是,就有人打聽這消息是真是假。知道的人搖頭不說,不知道的人就當成真了,沒有心思干工作,鄉里氣氛一下子就低沉了許多,人人都擔心鄉政府撤并后自己手里的“泥飯碗”還能不能保得住。其實,鄉黨委書記和鄉長他們早就知道這事了,他們從來不在公開場合說,也不會告訴任何人,因為上級暫時還沒有文件通知要撤并,鄉政府的工作不能中斷,還得要正常開展。為了穩定人心,安撫人心,鄉里連續開了幾次全體鄉干部會議,所有招聘的工作人員一律參加。以前,老發、大柱、老肥、公雞他們從來都不曾參加過這樣的會議,說實話,他們也沒有資格參加。那天,鄉長跟計生辦主任說,讓老發他們幾個也來參加會議吧。
老發他們幾個突然被通知參加全體鄉干部會議,好像自己的地位蹭一下就上去了。來到會議室,人家開會都有座位,老發他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就在會場后邊一蹲,豎著耳朵聽會。老肥的耳朵有些大,有時候人家喊他,也不知道他聽見還是裝聽不見,就是不答應,喊他的人說,你耳朵里塞驢毛啦。這個時候,他才哦了一下,問,是喊我嗎?喊他的人就生氣了,說,不喊你還喊狗日的?人家罵,他也不生氣。這時,他往地下一坐,還真用小手指在耳朵眼里用力往外掏了掏,似乎他的耳朵里就有驢毛塞著,不掏出來怕聽不見領導講話。公雞個小,習慣了擠人縫,往地上坐著的他幾個人夾縫里一擠,雖是小聲說,但分貝也不低,我就蹲這里吧。書記看到了,說,去,搬幾把椅子來,蹲地上像什么話。
會場都靜下來后,書記脧視了一下會場,問坐在身邊的鄉黨委秘書,開會的人你都通知到了嗎?
黨委秘書說,就差一個土管所里的老貓沒有來了。老貓也是一個人的名字,土地管理所的所長。不知是插科打諢地說了一句,老貓怎么沒有來,是不是又割韭菜去了?一句話,會場上所有的人都哄地爆笑了。
貓與韭菜毫不相干,大家卻笑的那樣開心。所言叫老貓的這個人是土管所所長,人家逗他的笑話。老貓剛參加工作不久,年輕人在一起閑來無事,每一個人說一個笑話,之間相互編排,誰也不許惱怒。其中一個善編故事的人,說,你說話聲音“嗚嗚”的,跟貓叫春一樣,恰巧這時,就有一只貓在屋里捉耗子,干脆,大家都叫你老貓吧。就這樣,老貓的名字傳開了,有了外號,又編了這樣一故事,誰也沒有想到,無論老貓調哪個地方,這故事就像他身上的一件外套,脫了穿,穿了又脫,不穿還不行。說他嫂子結婚第3天,那個時候家里窮,他們屋子住得擠巴,夜里老貓聽到哥嫂床弟之歡,他身上發熱,就躡手躡腳起來,到他哥門旁偷聽,誰知他嫂子起來小解,一開門看見老貓蹲在門前,把他嫂子嚇了一跳。黑燈瞎火,嫂子以為是賊,問道,誰?老貓回答,是我。嫂子有些生氣,你蹲在這里干啥?老貓一時無語,隨口答了一句,我去割韭菜。這是人家編排老貓的笑話,根本就沒有這事,笑話一傳開,他也跟編排他的人紅過臉。這一紅臉不要緊,弄得大家分不清真假了。會場上,大家笑過之后,氣氛活躍了,會議在這樣的氣氛里開始。
書記的開場白先是對近期大家干得工作給予了肯定,緊接著就提到了鄉計劃生育辦公室里的老發他們。
書記說,老發這幾個人值得表揚,平時工作忙,連參加我們這樣的會議時間都沒有,以后,這樣的會議你們也要多參加。參加這樣的會議,一是可以多了解一下黨委的工作意圖,再就是大家也可以會前交流談心嘛。大家以后在工作上都要有老發他們幾個這樣的勁頭,工作上去了,到了年底,鄉里重獎你們。書記的這番話讓老發、老肥、大柱、公雞幾個人心里熱流奔涌,立刻像坐在云層里了,有些飄飄然的感覺,書記的表揚也更加堅定了他們干好本職工作的信心。接著,黨委書記又說,這些天來大家都很關心也都議論撤區并鄉的事,到底有沒有這事,也只是傳說。我在這里可以告訴大家的是……
書記略作一個短暫的停頓,像是說書人說到**處突然停了下來,故意吊一吊聽書人的胃口,也算是賣了一個官子吧。他這一停頓,大家的心都跟著往上一提,猜測著,等待著書記下邊的話。書記說,撤區并鄉這么大的事,哪能說撤就撤了呢?我在這里再重復一遍黨的紀律,誰再傳播小道消息,說話不負責任,一旦追查到身上,堅決給予紀律處分。
聽到這話,大家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書記說,大家該干啥還干啥,萬一真要撤并了,哪個部門不需要人?大家還會在一共事嘛,何況區就沒有撤,鄉還沒有并呢。會上,書記、鄉長布置了當前幾大項工作。一是盡快修通從張拐彎到王古堆這條路,王鄉長任工程指揮。其實王鄉長是副職,大家習慣上喊職務時從來都不帶“副”字。二是抓緊聯系錢湖林場,一棵白楊樹就是貴個分把兩分的,也要抓緊買回來,你不買人家都搶著買呢。105國道兩旁左右間隔3米,栽5行白楊。三是汪井沿100畝水稻面積抓緊時間落實育苗。再就是從五橋口到王家崗這條主干渠加固維修,多打幾口機井,防止夏季干旱無雨時進行澆灌,鄉里沒錢貸款也要開工。然后鄉長補充說,計劃生育還要抓緊,咬咬牙,罰款一分都不能少。老發聽到說計生工作要抓緊,心里的豪氣忽一下就竄上來了,臉上放出了紅光。散會后,大家都相信書記的話,依然保持著工作熱情,該下鄉的還照樣下鄉,思想上顧慮一打消,聚在眉頭的疑云立刻飛散。那天,有人看見鄉長和鄉財政所會計一起到信用社擔保貸款十好幾萬,用于水利工程的興修。工作有序進行,工程照常開工,還就有人小聰明,推斷道:鄉政府若要撤并了,書記還敢貸款修水利啊?這樣一分析推測,就有人點頭跟著說,是,是,是。可也有人私下議論說,書記聰明著呢,鄉長也不傻屌,誰不想借機撈一把。沒聽書記說嗎,就是區撤了,還是要用人的,大家還在一起共事,**毛,還共啥事啊?
時事難料,卻又在預料之中。全體鄉干部會議開過不到一個星期,鄉政府還真的合并了,那些縣委組織部招聘錄用的人員跟著鄉長、書記到鎮里上班去了,由主管部門招聘的工作人員,一部分先充實到新的部門去,一部分回家等候通知。老發、大柱、老肥和老公雞們傻眼了,迷茫了,像是被遺棄了,也像被誰給玩了。他們說,散伙了,也沒有人管了。計生辦主任臨走的那天,把跟他合作幾年的手下骨干召集到一個小酒館里,讓大家放開量喝酒。他先端起酒杯,似乎舍不得離開他們幾個,說,大家跟我工作了好幾年,都夠朋友,夠哥們,撤并是上邊的事,我也沒有辦法,如果鎮計劃生育辦公室需要人員,我第一個推薦在座的弟兄。來,弟兄們,干杯!酒桌上的話往往多是假話,但此時,卻讓老發他們幾個心里暖洋洋的,這是鄉政府合并后他們聽到的最親切最令人感動的話。于是,一個個都站了起來,跟主任干杯。
老發的大背頭也沒有以前梳得光亮了,衣服的扣子扣錯了一顆,細瞇的眼本來就小,也不知是哭的,還是患了眼疾,上下眼皮都有點紅腫。他邊喝邊哭,像是死了親人一樣,是那樣的傷心欲絕,那樣的悲痛不已。他說自己又成了沒爹要沒娘管的孩子了,他把計生辦當成了親爹娘。
大柱呢,長了一副豬頭臉,笑的時候臉還說得過去,現在愁眉不展了,臉比豬頭還豬頭,眼皮垂著,一盅接一盅地往肚里灌酒。老肥喝一盅哈哈笑一聲,哈哈笑過,脖子一仰,把酒往嘴里一抽,說,來,喝,咱喝。老公雞也不打鳴了,只顧悶頭往嘴里倒酒,倒一杯,咂半天嘴,像是嘗出了什么味道,突然覺得好像嘴里喝的是毒藥。
據說,那天幾個人都喝得死豬一般。有趴在桌子上,嘴里往外流涎水的;也有的倒在桌子底下,頭著地,腚撅老高的;大柱枕著老肥的襠部,頭歪向一邊,舌頭長長地伸出來,像舔食什么,一個個真是丑態百出。有人知道他們喝醉了,知道他們再也不能耍威風了,有一種窮人翻身得解放的感覺,突然就覺得揚眉吐氣,當家作主人了。不知道是誰把老發的褲子脫掉了,朝他的***上吐了幾口粘稠的濃痰。大柱的屁股讓人狠狠地踢了幾腳,有幾個明顯地鞋印子;那人正要朝老肥的肚子上踢去,還沒有醉到不省人事的他一轱轆從地上爬起來,連磕頭帶作揖,嘴里喊著:“俺爹,俺親爹,饒了我吧,以后咱們就不見面了嗎?”老肥這一說,把那人提醒了。那人怕以后這幫人報復他,抬起的腳踏在了地上。狡猾的計生辦主任也真他媽的不夠朋友,就在他們酒喝到二八盅上,他站起來說,你們繼續喝,我去辦公室拿只茶杯就來。這些正喝悶酒的一幫人都沒長腦子,他媽的巴子,酒館里還沒有茶喝嗎,拿什么杯子啊,狗日的計生辦主任一去不回來,這幾個傻蛋還邊喝邊等,都喝得不省人事了,也沒有把那個計劃生育辦公室主任等來。
經常干活的人,如果閑下來,身子骨都不舒服。老發他們下鄉吃喝慣了,突然沒有了事干,會閑得心慌手癢。過了沒幾天,老肥他們不約而同地又聚集到了一起,說想喝酒了。公雞說,政府都解散了,花狗日的計生辦主任也不回來看看咱們了,誰掏錢請喝啊。老肥說,嘴發黏了,都寡淡的朝外吐清水了。老發突然提議,日他娘的,再當一回大爺,去偏一點的村里,找幾戶超生對象,再要倆錢夠哥們喝兩杯的。大柱說,走!于是,幾個人還象往常一樣騎著車子下鄉要計生罰款了。
一路上他們萎萎瑣瑣,全然不像以前那樣威風凜凜、浩浩蕩蕩了。他們幾個人來到一個較為偏遠的村子,按照他們掌握的計劃生育臺賬名冊,進了村拐到一戶人家,態度看上去還那樣依然強硬,但多少還是有點心虛。他們從前一進門說可著嗓門吆喚,明明看見了家里有人,還偏要問人呢?這一次他們腳步輕輕地,就連自行車也怕弄出聲響來,有些個做賊心虛的樣子。來到院子里,見那男的正在院子里系一只塑料桶,看樣子是要挑茅廁里的糞水澆菜地。他身邊的黃狗也沒有叫,也沒有起來搖頭擺尾地迎接他們。男的沒有發現來人,依舊埋頭擺弄他的桶。那個時候有一句話說是“人混生了,狗混熟了”,意思只要聞聽計劃生育的來了,人都躲出去了,而狗經常見他們來,也不咬不叫了。
老發見男人一直蹲在地上,上前“喂”了一聲,他們都習慣這樣和村民打招呼。男人一見是他們,慌忙站起來,也許是蹲地上久了,身上的血液流通不暢,造成大腦供氧不足,從地上猛一起來,覺得有點頭暈,又往前蹀躞了半步。等他站穩妥后,才點頭哈腰地說,你們幾個啊,真沒有看見,真沒有看見,你們來,來,來有事啊?
不是明知故問嗎?老肥說,罰款。你還計劃生育罰款還沒有交清呢?
男人說,你們來也不提前跟我說一聲,這都三春上,糧我也快接不上氣了,手里哪有現成的錢啊,總不能腳底下刨銀子吧?男人磨磨幾幾地講困難,但他們既然是來要錢的,不給幾個錢是難打發走這一幫爺的,男人心里也清楚。見老發他們晃著腿,大有不給錢不走人的架式,停了一會兒,男的說,這樣,你們容我出去借錢去吧。大柱他們幾個有點心虛,說,借錢可以,你要是敢跟我們幾個耍心眼,別說我們今后對你不客氣。大柱是怕這個看似老實的超生對象出去報警。男人點頭如搗蒜,討好地說,哪里,哪里啊,我真是去借錢給你們,東頭王二家昨天才賣的豬,我先借來交幾個,以后不就少罰點嗎?
老發嘿嘿一笑說,那是,還算你聰明。好吧,快點。
男人剛出門沒走多遠,就碰上了村里的文書,攔住急匆匆走路的男人,問道,你慌里慌張的干啥去?男人一抬頭見是村里的文書,說,老發他們跟我要計生罰款,我去王二家周轉點錢。因為這戶人家只關心生孩子,哪知道鄉政府已經撤并了。文書一聽,說,這幾個狗幾巴日的,鄉政府都撤并了,他們還敢私自下鄉要罰款?說,走,我去看看,逮住送派出所,讓他們喝上幾天的“四眼稀飯”,放出來保證比誰都老實。
男人跟著文書還沒有到來,有著狗一樣靈敏鼻子的老發幾個人,聞到風聲連面都不給見,早已跑得不見了蹤影。
跟著父親邊走邊聊,父親說,老發跑事也到咱家來過,他頭發長得怪好些日子都沒有剃過了,人瘦得猴子一般,胡子邋遢的,跟在鄉里那時候比,就是兩個人。他見到我問,館長什么時間回來?說想要你幫他寫一份證明材料,證明他當年的確是鄉里招聘的干部。
我問父親,你怎么跟他說的?
父親說,我說好。等他回來我讓人告訴你,一定讓他幫你寫好材料。前村后營的,大忙幫不上,這個忙得幫。只是我兒子他不是縣委書記,也不是縣長,就是給你寫了也不一定管使。
老發說,他是紀念館里的館長哎,大市里的領導啊,在縣長面前說句話還不跟下霧雨一樣。
我一聽笑了,說,這個老發啊,凈在你面前溜須拍馬,我管個屁用。
跟著父親來到小河邊,河水靜靜地向東流。
可以說,我的童年是在這條小河里泡大的。整個夏天,沒事就到小河里游泳,幾個半大的孩子玩鷹拿魚。知道啥叫鷹拿魚吧?就是一種游戲。幾個人分成兩派,一派當鷹,一派當魚,看誰的水性好。當鷹的先不動,當魚的先游出一定的距離,魚自認為有了安全感,不會被抓住,就對鷹們說聲好了,鷹就開始捉魚了。當鷹把魚捉住,魚若反抗,鷹就摁他的頭,讓他扎猛子。當然,魚趁鷹不注意,也有跑掉的時候。只要魚一跑,鷹捉不住了,魚就贏了。魚派就可以做鷹了,如果鷹把一條條魚都捉了回來,鷹還可以繼續當鷹。那么,誰先當魚,誰先當鷹呢?石頭、剪子、錘子、布。
自從河水變質,水里沒有了小魚蝦,住在河邊的農村孩子居然都不會游泳了,反而城里的孩子在游泳池里都學會了游泳。我說,如今這河里還有那么多的魚蝦嗎?父親說,以前河水受上游污染,水都發黑發臭,別說魚蝦了,連個“小紅蟲”都沒有。“小紅蟲”就是在水里一拱一拱的孑孓,那是蚊子的幼蟲。父親說,現在河水污染治理好了,才見點小魚蠓子,我們家鄉把小魚叫做小魚蠓子。父親說,鷹拿魚,過河繒,還有電魚的,下藥藥的,不等小魚長大都逮絕種了。我說,那么大的河水面積,逮不絕種,關鍵是污染的厲害,這要比鷹啊,繒啊,網啊還有什么電、藥等都要魚的命。
小時候,我們光著腚在河里摸魚,一猛子扎下去,一般都不會空手。想吃魚了,只要下河逮幾條魚回來就可以解解饞了。而老發他們的作派,想想跟“鷹拿魚”的游戲一樣好笑。
父親問我,你回來了,要不要告訴老發一聲?我說,你以為我寫得證明會有用啊,他這是凈想好事,不好好地出門打工掙錢準備養老,還瞎折騰個啥啊?自己都不想想那個時候做得事可都是違背民意的啊,不僅不感到可恥,還想著要什么生活補助,這可能嗎?話一出口我覺得言重了,似乎我有些翻臉不認人了,有一種魯迅筆下對那種人一闊臉就變的批判,當年老發還送我一錠徽墨呢。
父親說,老發沒有干過啥壞事,那個時候興那規矩啊,搞計劃生育,不都是抓了放,放了抓嗎?這個時候,他人也沒有山力了,就把跑生活補貼這事灣在心里了。他說當年那些不如他的人都有生活補助,一個月好幾百塊,他們憑啥?他三句話離不開當年,一再強調自己曾是鄉里的一名計劃生育干部。他在鄉里當跑腿的時候,有人介紹過一個**帶著一個女兒跟著他,前前后后也過了好幾年。撤區并鄉以后,他天天在家里沒事找事,喝個悶酒,喝多了就發酒瘋,不是打閨女,就是罵老婆,人家看他也不成什么氣候,一氣之下帶著女兒又走了。老發又回到一個人過日子的歲月,地也不種了,一門心思放在跑自己的事上。他不只一次地在人面前顯擺,講當年他如何的牛逼,不敢吹大姑娘小媳婦都怕他,起碼,懷孕的女人見到他都要躲遠一點。即使是懷第一胎的女人,也不想跟他糾纏。傳說老發還做過一次缺德的事。有一次下鄉,對面過來一個騎車子的姑娘,當然人長得漂亮。幾個人打賭,說,老發,你不敢把這個小妞從車子上拽下來。如果你有種,俺幾個請你去洪和縣大戲院看跳光屁股舞。老發是誰,老發還真敢了。當那個姑娘騎車經過他們身邊時,老發擺手讓她停下來。老發說,我們幾個是搞計劃生育的,鄉政府讓在這里設卡,看到有懷孕的婦女,得問清楚是不是第一胎。
姑娘的臉刷地一紅,羞得低頭罵了一句:**!說,我還是個學生呢。
老發說,學生?誰能證明你是學生?姑娘蹲地上哭了起來。老發說,好好,我們幾個眼都讓眼屎糊住了,沒有看清楚,問問又不犯法,你走吧。等那個姑娘騎上自行車走遠了,老發他們幾個都笑得前仰后合了。
老發跑事,有時候見到了輩分長的人,就死死地拉著人家的手,叫道,大叔或是二大爺,說,歇歇,歇歇。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聽,他都感慨自己當年搞計劃生育時如何如何。說,日他娘,鄉政府如果到現在還沒有解散的話,我老發也不會混成今天的樣子了。我得跑事了,如果事跑成了,一定去找你喝酒!老發跑事,心里有點不平衡倒也沒有啥,自從在鎮政府的公示欄里看到幾個熟悉的名字,他就更加生氣了。一次,他到鎮里找人寫證明材料,找人蓋章,他看到鎮政府公示欄里貼著一百好幾個民辦教師的名字,這些人都是確定發給生活補助的對象,貼出來讓社會監督,看有沒有人弄虛作假。這一次也是上級有政策的,凡是以前的民師,不管你什么原因,中途不教書了,這一次通過摸底,都按年限發放生活補貼。老發在公示欄前看了一會,有幾個人他都熟悉,其中一個人他知道,指著那個人的名字,嘴里不干不凈地罵道:“這個狗日的也能發補貼?他是猥褻女學生坐過大牢的,老子也沒有翻過人家的墻頭,既沒有摸過人家女人的屁股,也沒有碰過人家女人的**,我咋就不能呢?”
老發那個時候雖然耀武揚威地下鄉搞計劃生育,被人嘲笑為一心撲在婦女身上,賊眼雪亮,就連未婚先孕的大閨女都看得精準。有人說他專搞大肚子女人,他聽來還樂不可支。在鄉政府那么多年,老發還真沒有什么緋聞,他下鄉時還真沒有搞過誰家的女人,就那一回幾個人打賭拽人家女學生,也不是拽,是老發叫她停,她就停了,自己下的自行車,但也沒有其他動作。
老發跑自己的事,到底有什么進展,有沒有人幫他,最后會有什么結果,是一個未知數。但老發當年確實為計劃生育做過很多的事,雖然做事有點出格,那也是當年工作的需要嘛,人家都那樣做,誰也就沒有覺得老發、老肥、大柱、公雞他們做得哪點不對。有一點讓人不明白的是,老發對生活補助咋就那樣上心?是不是有生活補助,足以證明那是他當鄉干部應該得到的尊重?不然的話,已經年過6旬的他有了養老保險,還到處亂跑什么呢?到哪里給人家廠里看個大門,也得點生活補貼啊,現在企業想找個看大門的都困難。鄉政府在改革開放初期招聘的各部門工作人員,后來,該轉正的都早已轉正,該補貼的也都得到了補貼,每一個人基本上都有了滿意結果。但老發畢竟是鄉里的一個部門自作主張臨時聘用的幫忙人,誰會解決他的生活補助呢?
父親說,老發人很可憐,他地都不種了,租給別人種,一畝地一年一千塊錢,他就靠租幾畝地的錢跑事。聽說以前從這個鄉里出去的一個人,現在是縣里的一個官了,接了他的申報材料,答應幫他,這事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跑成?
我搖搖頭說,我也說不準,現在有些事,說不定也就成了呢?我跟父親說,明天我還是抽個時間去看看老發。后來因為單位要接待一個參觀團,是市委黨校又一批新學員,來紀念館舉辦緬懷革命先烈,重溫入黨誓詞活動,要我趕回去作講解。當天下午,我就離開家鄉回到了市里。
回到家里已近晚上,還沒有來得及喝杯水,就聽有人敲門。
門是我愛人開的,問:“你找誰?”
“館長在家嗎?”聲音有些熟。
“誰?進來。”
來人進了屋,說,館長,還認得我嗎?
我看了半天,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這不是老肥嗎?
老肥笑了,說,你還認得我啊。你這個地方不太好找,打聽了好幾個人,才摸到這里。
老肥沒有以前那樣肥了,一晃就20多年過去了,自從撤區并鄉以后,加上我調到市革命烈士紀念館,業務上跟下邊聯系的不多,很少到鄉鎮去,也沒有見到過以前在那個小鄉政府工作過的人。
愛人端來一杯熱水,遞給老肥。老肥很有禮貌地站起,指著我愛人,很有些驚訝地說,咦,這不是嫂子嗎?可比在家時年輕漂亮多了,我還真不敢認了。
我愛人最喜歡聽別人這樣贊美她,一臉笑容地讓老肥坐下喝水。老肥常年在外打工,人也變得謙虛起來了。其實,他還大我好幾歲呢,居然稱我愛人為嫂子。
老肥告訴我,自從小鄉撤了以后,他就跟著別人去南方打工了,在寧波一個畜牧場給人家養牛。這期間,他學會了給牛看病治病,還給母牛接生。
我驚奇了,問道,你還會干這個?
老肥笑了,說咋?這有什么難的啊,我以前在鄉里搞計劃生育時,不是經常抓人結扎、上環,引流產嗎?圓毛比君子,只是一個是人,一個是牲畜,都一樣。我在心里嘀咕道,這小子在鄉里搞計劃生育還真是長了腦子,為他以后外出打工奠定了基礎。
老肥又談到了當時他們幾個人的歸宿。
說老公雞能說會道,鄉政府解散后,他回村當了村干部,現在還干著呢。
大柱的老婆也死了,兒子在外邊混大了,一個在蘇州給地下賭場看場子,全是一個混混,乖乖,兩個膀子上都是刺青。他有那能耐啊,人家就用他。第二個兒子在北京包了幾個大工程,在北京買了房子,接大柱去北京住,他住了不到半個月,就被他兒媳攆回來了,他現在跟他侄子住一起。
老發那人不安分。我從寧波回來,見過他一次,他說他在跑事。說跑跑看,人家當年招聘的人到老了都有生活補助,我們都在鄉里干過,也得享受這等待遇。
我問老肥,你咋不在寧波干了?
他說,我都往60上數了,干不動了。我有個姐夫以前不是在咱們市十中當校長嗎?他讓我到中學當一個保安,看看門,一個月一千多塊。
我說,那還是比在家閑著強啊。他說,農村人,閑不起。
我問他你怎么想起來找我了?
他說,我回村時見到了老發,他不是在跑事嗎?我勸他別跑了,人家當年都有部門招聘,發的都有聘書,你有嗎?
我這一問,他傻眼了,說,靠他娘,當年咋忘記要個聘書了呢?
我說聘書是你想要就能要到的,真正發聘書的單位,輪不上你啊。
老發說他材料都整齊全了,交給咱過去鄉水管站的老畢了,老畢現在不是在縣信訪辦當主任嗎?開始他說事情好辦,就讓老發等,老發三天兩頭找他。每一次去老畢家里,老發都沒空著手,不是提幾斤小磨香油,就是帶幾瓶子蜂蜜。什么粉絲啊,紅薯淀粉,自家采摘的黃花菜,沒少給老畢帶。老發送小磨香油時,特意掂出一瓶對老畢說,畢局長,我是看著人家做的香油,又純又真,他不敢使假。你看看,這成色,你聞聞,這香。說著,能把香油瓶子杵到老畢的鼻尖子上。每次老畢都笑嘻嘻地說,老發啊,我事情沒有給你辦成呢,怎好收你的東西啊。老發說,都不值錢,咱老家的土特產,吃著放心。老畢說,老發,你放心,這事一定給你辦好,咱那么多年的交情了,都誰跟誰啊。
有了老畢這般保證,老發心里也就踏實多了,心想,還是老畢,這人義氣,官當再大,都沒有架子,還肯幫人辦事,這樣的人,將來肯定會當縣長、省長的。老畢又對老發說,不過,你也別急,等分管副縣長簽字就可以了,只是他這些日子太忙了,今天去那里參觀,明天又去那里考察,見他都難,我把材料隨身帶上,只要一見到張縣長,啥事不辦也得先辦你這事。
老發激動地就差點哭了,說,畢局長,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你。
又過了一個多月,老發又來找老畢。老畢說,老發,我有點對不起你,你的那些材料,我找分管副縣長去簽字,坐公交車時,連錢包帶材料,一下子都被小偷偷走了。老發一聽鼻子都氣歪了,他嘴唇哆嗦了半天,但又不好發作,畢竟還得靠這個老畢給自己辦事啊,嘆息一聲,這下,他真的是眼淚流了出來。說,畢局長,你還讓我去哪里整材料啊,計生辦主任去年出車禍被撞成了植物人,躺在床上連他媳婦都不認識。以前的鄉長退休后隨他兒子去了云南,你、你這不是為難我嗎?老發情緒有些激動了。
老畢說,我也不是有意的啊,我之所以把材料帶在身上,因為分管縣長工作忙,我得見縫插針找他,我這不都是為你好嗎?可他娘的這小偷也太可惡了,逮住了這幫狗娘養的,槍斃了都不解恨。你偷我的工資卡,偷我的身份證和錢,我都不心痛,就是心痛你的這些材料。老發看老畢痛心疾首的樣子,他心也軟了,知道了老畢真不是故意給他弄丟的,就說,也不怪你,這咋能怪你呢?我家里還有一份復印件,只是鄉長給我寫得證明,我復印了一份保存下來,其它的就沒有了,我回去再給你送來吧,看看能不能用?
老畢連連說,好,好,好,這次我得把你的材料當成寶一樣護著。
等老發又把那些不齊全的材料送給老畢時,老畢有些為難了,說,兄弟,我已經退休了。
老肥說,這個老畢啊,你是信訪辦主任,這事能幫就幫,不能幫別讓他等啊盼的,好斷了他的念頭,這可好,把老發折騰的地都不想種了。盼到后來,你又退休了,這不是讓老發絕望了嗎?
敘了大約半個小時的話,我愛人說,你們倆也別光顧著說話,去飯店吃點啥吧?
老肥連忙拒絕,說,不,不,不,我已經在學校里吃過飯了。這樣吧,你還沒有吃飯,我就不多坐了,知道你住在這里,以后有事再來找你。
他說著站了起來,爾后對我說,老發就是讓我問問你,說他的事兒你能不能幫上忙。老發說你這個人重情重義。
我說,我只是一個紀念館里的負責人,跟政府部門打交道少,我說不上話啊。
老肥說,我回去告訴他,別跑了,好好種自己的幾畝地吧,有地種比啥都好。
送走了老肥,當年老發這人,如今老發這事,始終在我的腦子里晃來晃去的。哎,老發啊,老發。
見過老肥沒有幾天,我正在單位上班,突然手機響了。一看是個陌生號碼,我的第一反應十有八九是老肥打來的,他說過有事會再找我的嘛。
我接通了電話,問,老肥,有事嗎?
電話里的聲音讓我感到驚奇,說,我不是老肥,我是老公雞,館長,你聽不出我的聲音了嗎?
**,這都一二十年沒有見面了,猛然還真難聽出來是誰。我問,你在哪里?
老公雞說,我就在你單位的樓下。
我說,你上來。
我出門迎接,見老公雞還帶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他們身后是一輛紅色的本田轎車。
老公雞和我握了手,怕身邊的女人引起我的誤會,急忙介紹道,這是上邊下派來的大學生村官,人可能干了。
老公雞和女村官落座后,敘了一會兒閑話,然后說明了來意。
我看到老公雞不顯老,還跟當年差不多,只是臉上多了些滄桑。我打趣說,你現在混發達了,都有了私家車。老公雞一笑,可不是嘛,咱們那里靠近洪和縣城,雖說不一個縣,有發展優勢,縣里又把我們那劃為一個實驗區,就像當年深圳特區一樣。引進了一些發展項目,又建起了新村。我和小向書記來,有一件事想求你幫個忙。
我心想,你不會像老發一樣,也跑自己的事吧,因為,他和老發當年都是計劃生育工作隊的成員。
老公雞見我猶豫,說,是這樣的。你吧,是咱們那里的名人,字寫得好。咱們村新建了一所小學,校名還是原來的那校名,想請你給學校寫個名字。
我說,我的字哪行啊,拿不出手。
老公雞說,你還是以前那個謙虛勁。他說,不讓你白寫,我們村黨總支研究過了,給你一萬塊錢的潤筆費。
乖乖,有錢了是不一樣,出手闊綽。我說,哪里,哪里,字可以寫,錢不能收。
一會兒,話題自然又扯到老發身上。女村官見我們敘的親切,就靜靜地坐在那里,慢慢地喝茶。
說起老發,老公雞來勁了。說,老發曾經找過我,要我跟他一起跑事,我成天價村里的事都忙不過來,哪有時間跑這爛事?我跟他說過多次,跑啥跑啊,到我村里找個事做,還能少給工資嗎?他不干,說,以前在鄉里跑事的那些人,一個個都拿著生活補助哪,咱們啥也沒有。不蒸饅頭咱就是想爭(蒸)口氣啊。虛榮,要面子。這個老發,沒救。
老公雞其中又說到老發被騙一事。
咱們鄉以前水管站的老畢,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我說。
老發不是找他辦事嗎?結果事沒有給老發辦成,還說把老發的材料弄丟了,這個人以前在鄉里時出了名的老猾頭,沒給人辦成過一件事。他居然當上了信訪局局長,老發跑事找的就是他。結果事情發展到后來,不想給人家辦了,說他退休了。你看看這個人,咋這樣圓滑啊。
老發眼看沒有指望了,卻峰回路轉,有一個人拍著**大包大攬,說,他有一個親戚在咱們市信訪辦,曾給人家辦過好多事,人可有本事呢。
老發也曾聽說過這個人,據說很早以前在咱們那里搞過路線教育。
那人跟老發說,找人家辦事,能空口說白話嗎?
老發跑事跑昏了頭,從這個人身上又看到了希望,問得多少錢?那人就伸出了一根手指頭。
老發說,1000啊。
那人笑了,你以為現在一千還算錢嗎?
老發心往下一沉,乖乖,一萬?老發瞪大了眼睛。
你不是想辦成事嗎?
老發一咬牙,說,這樣吧,過兩天你來我這里拿錢。
就這樣,老發私下里賣掉了自己的一畝地,3萬塊錢。
等那人來拿錢時,老發又多給了1000塊錢,說是辛苦費。
那人拿了錢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可把老發氣壞了。
這個老發啊,咋就那樣容易被騙啊,為了一點點的“尊嚴”,什么“干部”不“干部”的,以前在鄉里跑腿的人多了,難道他們都是國家干部?自己在跑事的這些年里,什么都沒有得到,反而卻失去了那么多。老婆、孩子、土地、物質和精神。
后來我回鄉,父親又說到了老發,他事還沒有跑成,跑丟了材料,錢又被人騙了。老發氣得天天罵人:日他娘,人心隔肚皮,一個個都心藏詭計,坑人啊。
每當他生氣罵人時,就有人問他,老發,你光知道跑事,送錢了嗎?
不知道是老發送了不愿意說,還是他一直都沒有給過人家錢,他就是裝“鱉”,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因為啥裝“鱉”?叫他感到無顏在人面前提起的是,自己反被人騙走了一萬多塊的賣地錢啊。
老發的事說到了這里,大家還要我再解釋什么叫跑事這個方言的含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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