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修白
郭慶已經連續幾天沒有回家了。他在廣告公司上班,主要工作是開車,兼做跑腿的活,偶爾也扛一下攝像機,拍點不重要的片子。郭慶名片上印的職務是制片主任,這個頭銜對女人還是蠻有誘惑的,特別是那些想上鏡頭的女人。其實郭慶什么都會一點,什么都不精通,用他自己的話講,叫“萬事通”。
郭慶小的時候,父親送他去學繪畫,畫了一年就不畫了。他嫌那些烏鴉一樣的墨水涂在紙上單調無趣,他屁股上面長了釘子,一邊長了三顆,一邊長了一顆。所以總是坐不住,一坐下來,就歪歪倒倒的樣子。
郭慶的心是野的,想叫他定下心來是不可能的,他喜歡往外跑,偷偷去打老虎機。他老子想,教他學繪畫學不進去就算了,要想出人頭地,不下苦功怎么行呢,教他學舞臺燈光吧,這可是祖傳的手藝活,他們郭家的男人都是靠這個吃飯的。
于是,郭慶就跟在父親后面學舞臺燈光。第一周,他學得饒有興趣,第二周就煩了,往后,越來越心不在焉,心也越來越野。跟在他老子后面又跑不了,只好挨時間,挨時間的時間還不如不要過,那些日子,挨得郭慶臉上都快要長釘子了。
郭慶跟在他老子后面學手藝,好不容易學了半年,挨過他老子多少次打,斷了多少根皮帶和棍子,郭慶自己都記不清了。郭慶不長技藝,只長個子,這兩年,個子一下子串老高,和他老子站一塊兒,差不多平頭高了。郭慶的老子為了把舞臺燈光這門手藝傳給他,想盡了各種點子,用過激將法,苦肉計,祖傳的數中有術,術中有數,都沒有用,他的心思不在這個上面。
灰心絕望之下,他老子只好托了人,送了煙和酒,叫他去一個搞攝影的朋友處,學習攝影攝像,這次,讓大家沒想到的是,學了沒多久,郭慶就把老師給揍了。老師很生氣,心里面想,這年頭怎么搞的,徒弟打到師傅頭上去了,要不是看著他老子的一把老面子,早就把他給開了,暫且不和這臭小子計較,卻不再多教他技術了。
時間很快,一不小心,幾年就過去了,郭慶父親的力氣漸漸不如從前,有的時候,想打也有點打不過他了。
郭慶開始覺得在這個世道上,沒有什么人不能揍的了。他的日漸硬梆梆的拳頭,揍起人來毫不含糊,他學著當年父親揍他的樣子,揮舞著刀子和棍子,帶著他的一幫酒肉朋友,說著鬧著,看誰不順眼了,就把誰“修理”一頓。郭慶一伙在酒桌上慶功時常講:“過去的時候,古時候,皇帝的江山不就是這么打出來的嗎,什么時候,我們也像朱洪武一樣,弄個皇帝玩玩。”
現在,郭慶的父親已經死了。他父親活著的時候對他說過:“你學什么都不用心,為了你能掌握一門手藝,長大了好混飯吃,我到處求人拜爹爹,你什么時候用心學過呢,你就不能體諒大人一點,不是嫌苦,就是嫌累,老想往外跑,心太野,你自己說說看,你到底想學什么呢,天天這樣混,也不是長久之計,將來長大了靠什么混飯吃。
面對他老子的詰問,郭慶不語,他什么都不想學,他只想摔跤打群架,打群架多熱鬧,這點他老子是知道的,總不能由著他的性子來,想來想去,只能送他去當兵了,讓部隊管著他。
荒年餓不死手藝人,這是郭慶父親的人生宗旨。現在,他對兒子學一門手藝的事,是徹底的死心了。老人睡不著覺的時候,望天長嘆:“祖敗呀!祖敗!”
父親對兒子學一門手藝的事情已經不抱幻想,一氣之下,他就托了熟人,通過一些拐彎抹角的關系,好不容易找到部隊帶兵的,把他送去當兵了。
郭慶到了新兵連,參加部隊的統一軍訓。軍訓的這段時間是艱苦的,郭慶好歹挺過去了,三個月的軍訓結束以后,新兵連開始根據各人的素質和表現分配兵種。教官看他長得機靈,派他去團里的電影隊。進電影隊是大家求之不得的事情,這可是當兵的好差使,幾乎跟當文藝兵差不多了。
郭慶在電影隊的主要工作,就是晚飯后在大禮堂放電影,放電影是個輕松的活,在普通的士兵中有種優越感,差不多半個班長了。郭慶對自己能進電影隊,是比較稱心的,但是,時間久了,他就厭倦了。
有幾次,輪到他放電影的時候,上部電影的帶子放完了,下部電影的帶子還沒接上去,這時屏幕上就會出現長時間的空白,電影隊長知道后教訓他。他回敬電影隊長說:“那會兒剛好小便去了。”你能不給他小便?他還會把電影帶子次序放亂,故事從中間開始,到結束,又從頭開始放了,把觀眾都看“糊涂”了。
那時,就會出現這樣的情況,禮堂里傳出一片喧嘩聲,畫面在屏幕上又抖又跳,電影隊長還沒有發現他放倒了帶子,只是發現跳帶,就挖苦他說:“哎喲,你這本領到是絕活,我們怎么不會,散場后,你給我繼續跳帶,跳一夜,不許睡覺。”
別人可以不睡覺,郭慶是不能不睡覺的,他想了個聰明的辦法,他削了一支鉛筆,把鉛筆屑灑在電影放映機的片道中,電影一放,片道中的刺就劃傷了片子,只有郭慶知道刺是什么,最嚴重的一次,把膠片都撕裂了。
隊長心疼片子,還敢叫他一個人熬夜放電影嗎?他放電影的技術一直沒有過關,他總是嫌在部隊艱苦,生活枯燥,還要受管制,隔三岔五的,他就裝病住醫院,找小護士調情。
那會兒,他常想的事情就是能把哪個護士搞到手就好了,那個蘇州來的白白凈凈的姑娘,是他見過的最漂亮也最溫柔的姑娘,她的黑黝黝的大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總能在黑暗中閃閃發光,為了能接近她,他就尋思,在她值夜班的時候,故意把腿在柱子上撞破,好去醫院找她包扎,他想方設法跟家里要錢,請她吃飯,送禮物給她,雖然都處在青春期,內心也同樣的孤單和寂寞,姑娘的表面很溫柔,對他也很客氣,內在里是有原則的,部隊的紀律也是有約束的,郭慶天不怕地不怕,想干啥就干啥,人家姑娘家可不像他。
郭慶青春期萌動的第一場愛情,讓他意識到,蘇州姑娘是看不起他的,他在部隊第一次感受到了挫折,有些人在初次的挫折中站起來了,有些人卻就此沉淪,郭慶是屬于哪一類呢,時間真快,一晃,三年過去,郭慶的當兵生涯就此結束,他什么也沒有學會,退伍回家去了。
郭慶從部隊回到地方,總算松了一口氣,三年中,他什么也沒有學會,到是比以前長壯了,他的運氣還是不錯的,被分配去一家軍工廠當學徒,那個年頭,能進軍工廠,是令人羨慕的,但是他不曉得珍惜,叫他學車工,他老往鉗工車間跑,調他去學鉗工吧,他又鬧著要學銅工。學徒工干了幾個月下來,每行都摸到一點門道,卻深入不下去。
郭慶對新鮮事物充滿了好奇心,卻是一個缺乏恒心和意志力的人,不求甚解和只知皮毛是他的習性,他動不動就喜歡打架,摔跤,因為打架和摔跤的結果是未知的,充滿了刺激性,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哪個不想成為王者呢,他師徒不分,在班組打,打得不過癮,又到別的車間打,他要打遍全廠無敵手。
有一次,他把班長摔倒后,車間主任跑來制止,他的拳頭可是不長眼睛的,管你是老幾,沖上去就是一頓拳腳,把車間主任的鼻子打得歪到一邊,血流了一臉。
畢竟是軍工廠,廠紀廠規,白紙黑字,一條一條寫得清清楚楚,郭慶屢教不改的樣子,廠里害怕他再出亂子,最終把他勸退回家了。
郭慶的母親對他失去這份工作很惋惜,想去廠里找領導疏通一下關系,看看還有什么挽回的余地,郭慶不領情,他惡狠狠地對母親說:“那些狗日的老子看了就不順眼,欠揍,你去給他們燒香磕頭,把老子的臉都丟盡了,你敢去找他們,老子就對你不客氣。”
郭慶對父親是有怨氣的。他抱怨父親沒有權勢,沒能給他找個吃香的喝辣的好工作,父親的無能才導致他現在這樣受罪。他恨父親,恨這個家。
他這段時間天天往外跑,結交了社會上的不少朋友,朋友們的身上都刺了烏龜,卷曲的大龍,很搖擺。郭慶感到自己長大了,他跟他們學,在身上和膀子上刺了一些紋身,出門的時候,光著膀子搖來晃去,走起路來威風得很,沒有人敢欺負他,這是郭慶最自由和風光的日子。他們看誰不順眼了,就把誰揍一頓,沒有錢花了,就到臨街的一些店面滋事。
郭慶以黑社會老大自居,收一些保護費,不給錢的就砍,砍的次數多了,就把自己及其同伙砍到了勞改農場。進了勞改農場以后,郭慶發現了一個新天地,他豁然開朗,原來,這里還有比他更驍勇的。郭慶就找機會接近他們,毫不遲疑地拜他們為師。出來的時候,郭慶渾身都是肌肉,覺得自己更像個男子漢,也更接近王者風范了。
郭慶團伙中的一個家在外地,爹死了,他在號子里,回不去。郭慶很講意氣,他自告奮勇的去當孝子,披麻戴孝守靈三天。等郭慶辦完喪事回到家,郭慶的老子突發腦溢血,送到醫院就不行了,老頭子硬撐著,想等郭慶來見最后一面,最后還是沒有等到,這一次,郭慶沒有趕上給自己的老子送終。
郭慶現在回想這一段,有點傷感,有點后悔,后悔當初沒有給老子送終。“不管怎么樣,他是我爸爸,兒子不給老子送終,這算什么話呢?”郭慶在停車場,蹲在汽車邊上,看著佳美汽車裸露的輸油管,猛吸一口煙,幽幽地對他的情人柳眉說。
郭慶的爹死了以后,家里的頂梁柱就倒了,沒有工作的母親再也沒有錢養活他了,他真的要學一門手藝才行。忽然間,郭慶就覺得自己長大了。這回是真的,他要幫母親分擔這個家的負擔。
他去上了兩年駕校,過去的駕校不像現在,過去上駕校,長一點的時間學三年,短的也要學兩年,不光學習駕駛,還要學汽車發動機的原理,學汽車修理。這期間,他雖然逃跑過幾次,還是勉強畢業了。郭慶散漫慣了,他畢業以后不愿意到公交公司開車,去了遲早也要被開除。
他就給有出租車的人開二駕,那會兒的出租車生意好做,開車的人方向盤在自己手里,想開到哪里就開到哪里,這種職業還是比較對郭慶的胃口,郭慶除了交傭金,還給家里掙了點錢。用郭慶自己的話說,有了錢,又開個小車,就順便把巧珍搞到手了。
巧珍16歲就跟他好上了,葉片還沒有鋪展開呢,就給他懵懵懂懂弄皺了。巧珍自從跟了他,就一直住在他家里,和他過了19年,巧珍和他母親和睦相處。19年有多長,我們先不說,單從巧珍長相的變化就能看出,巧珍現在長得越來越像他的家里人了,巧珍還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兒子也和他長得一模一樣。兒子走路時,甩膀子晃腦袋的模樣,一整個小郭慶的派頭。
這兩年,巧珍的大姐和二姐,都因為姐夫們本領日漸高強而前后離婚。三個女兒就剩下巧珍還沒有離,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婆婆待她像親閨女,巧珍 的日子和兩個姐姐相比,還算過得下去,身心也漸漸發福,擺在那兒,一整個水桶的架式。
柳眉沒有出現之前,盡管郭慶也時不時的會在外面沾花惹草,那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這年頭,有幾個男人不出軌呢,男人偶爾出軌是可以原諒的,只要他能每天回家,心還放在家里面,巧珍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了,只是柳眉這個狐貍精,把郭慶纏上了,搞得他家外有家,老婆不要了不說,連老媽和兒子都不要了,可見柳眉是個不好對付的主兒。
雖然巧珍的老公沒有她的兩個姐夫混得好,嫁得好的姐姐散伙了,落得個哭哭啼啼的下場,嫁得孬的巧珍反而守住了。巧珍回娘家時,她的母親語重心長地對她說:“你可千萬不能再鬧離婚了,你大姐二姐都叫我在街坊鄰居面前丟死人了,今后不管郭慶咋了,你要忍著,全當孝順你老媽了,老媽不是不疼你,等老媽咽了這口氣,你該咋的就咋的。”
往常在下午三點這樣的時候,是柳眉一天之中的早晨,柳眉的一天從這里開始,柳眉懶洋洋的才剛剛起床。
但是今天變了,今天對柳眉來說,是不同于往常的一天,今天柳眉一早就起床了。她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沒有人能幫她,她的心里有一種決斗之前的悲壯鼓舞著她,她胡亂地扒了幾口泡飯,天色尚早,這個城市的天空越來越窄,像人生一樣,充滿了不確定性,說變就變。中午還是陽光燦爛,下午就可能是疾風暴雨,于是柳眉就拿了掛在門后的皮包,又找了一把小花傘,匆匆出門了。
柳眉和別人合租的房子在江東門,她去漢府街長途汽車站,有一大段路要走,迎面過來的一個出租車司機注意到了她,“嘎”的一聲把汽車停在了她的面前。她拉開車門坐進去,司機的心情很好,正在聽音樂臺點播的歌曲,看到年輕姑娘上來,很高興。可是柳眉卻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司機注意到了她不高興的神情,司機隨手關了音樂臺的節目。
柳眉到了漢府街汽車站,遠遠看去,車站的售票廳窗口黑鴉鴉的,來買車票的人很多,像被一陣風從四面八方吹來的樹葉,堆積在售票口。柳眉被壓在下面,好不容易,等到上面的葉子吹走了,柳眉才露出頭臉,買到了去馬鞍山的車票,蹬上了長途汽車。
一路上,柳眉都在想,見到郭慶怎么對他說呢,怎么說?他們兩個人才能重歸于好。
柳眉想起第一次見到郭慶時的情景,那天,在她上班的桑拿浴室,輪到她給他做按摩,她看到他胸前的紋的豹子,好奇地問他:“你胸口刺的是老虎?”他轉過身去,給她看他的背后,他說:“老虎躲在這塊呢。”兩個人都笑起來,“連老虎和豹子都搞不清。”他調侃她。
他一點都不像那些嘴里吐著酒氣,一身泡泡肉的醉酒男人。他是清醒的,結實的,每一個毛孔都朝她張開,閃亮的小眼睛時不時地會電她一眼。她自然心領神會,指法夸張而目標準確。他不回避,也不慌張,漸漸的欲罷不能,就花200塊錢買了她的單子。
兩個人到了包間,她爬到床上。他卻改變了主意,坐在床邊,彈出一根香煙點著,慢慢的抽,吞云吐霧,一點都不急于行事的樣子。她躺在墻角,身子輕得像一片樹葉要飛,煙霧環繞的小屋里,空氣像一片藍顏色的網在流動。
恍惚間,他的手就搭在她腿上,自然又輕松地問她:“累不累?”她笑起來,不答話。心里暗自在猜,他是在嘲笑我?還是體恤我?這期間,兩個人就有一句沒一句的聊開了。他一點都不像其他男人那樣急猴猴的,他好像是她舊時的一個情人登門造訪,這使她對他產生了莫名的好感,心里的溫暖一絲絲抽出去,像蠶繭把她圍住。
聊了一個時辰,他站起來給她倒水,看著他的背影,她知道他是硬的,富有彈性的,味道恰好的。她在等待,滿眼期望,他看見了,把她抱起來,放平在床上,親了親她的臉,就轉身離開了。
這是她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她不記得有誰親過她的臉了,母親抑或那個男人?哪個女人生來下賤?哪個女人不渴望被愛?但是柳眉沒有,她只記得那些在她身上亂摸的手,她已經習慣了,女人就是這樣,長大了,能靠身體掙錢了,沒有什么別的能耐,就自然而然地走上了這條道。
那天,他走的時候,她看到他下樓的背影,有點失落起來,急忙追下去,她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給他,她說:“你可要給我打電話,常聯系啊。”平平常常的一句話,從柳眉觜里吐出來,加了一個“可”字,就婉轉了,惆悵了,有了相見恨晚的意味。
到了周末,她在前臺接到郭慶打來的電話,請她吃飯,這是她所期望的,柳眉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在她出來的路口,他捧了一束玫瑰花,像一個浪漫的情人。這是柳眉在外國電影里看到的情節,她不曾夢想,更不敢奢望。像她這樣的女人,男人除了給錢求歡,男人怎么會給她們送玫瑰呢?男人只給自己心愛的女人送玫瑰,當郭慶的玫瑰傳到柳眉手上的時候,柳眉就把心悄悄遞給他了。
柳眉想,他比在牢房里的男朋友強多了,他是當地人,有能力保護她,跟了他這樣的男人,將來,就沒有人敢欺負她了。
后來,他們住到一起后,兩個人都很默契,總是同步到達人生的頂點,這是其他男人做不到的。
其實柳眉不知道的是,女人可以用嘴巴子甜言蜜語地騙男人,也可以為了某種目的,用理性叫自己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比如出賣肉體賺錢。
但是,女人騙不過的是自己的身體,當女人發自內心的愛上一個男人的時候,女人就會身不由己的和他一起達到頂點,這一點,使她變得更加死心塌地。
為此,她已經辭了做小姐的事情,改做領班。現在又辭了領班,去商場站柜臺。她一步一步地走出原先的環境,就是想和郭慶在一起,過清白的生活,共同達到人生頂點的生活。
女人要錢要物,要這要那,最終不就是要一個知冷知熱的男人嗎,一個曉得憐惜她的男人,為了那個溫暖的胸膛和肩膀上的那只手臂,即使要她放棄所有的錢財,她也愿意,在這個問題上,她已經打定主意,她不甘心就這樣輸給郭慶的老婆。
汽車到達終點站后,柳眉隨著下車的人流往外走,走到出口,她停了下來,她后面的行人不斷地穿過她的身體繼續往前鉆,行李撞得她左右搖擺,她找到了一個靠墻的位置,躲開人群,打開掛在脖子上的手機,熟練地撥通了郭慶的電話。
這時候的天空有幾朵黑云在追逐,越追越多,聚集在一起,擠油渣一樣連成一片又一片,像給天空鋪了層幕布,轉瞬,天就給它們抹黑了。
這種黑,不是夜晚到來之前的黑暗,也不是謝幕間隙的燈光閃滅,這時天上的黑云就像鍋底,反撲過來,鍋里的水,呼啦一下,翻倒在柳眉身上。
郭慶一聽到柳眉的電話,頭就炸開了。他為了離開她,從南京躲到了馬鞍山,沒有想到,她還是追來了。
此刻,電話里不時地傳來的雨聲和雷聲,證明她沒有說謊,她真的追到了馬鞍山。他答應妻子巧珍的話,還猶在耳邊,他不會和柳眉來往了,他要回家和巧珍好好過日子,他已經騙過巧珍好幾次,這一次,他再也不能騙她了。
巧珍娘家的房子在河西拆遷,政府補償了近200萬的拆遷款,他如果在這個節骨眼上還和柳眉糾纏在一起,這些錢就沒有他的份了,人生在世,混來混去,不就是混個臉面和錢嗎,有了這兩樣東西,什么樣的女人找不到,想到此,他沒好氣地對柳眉說:“下這么大的雨,你跑來干嗎?你還不快回去,該說的,我都說清楚了,還有什么好說的,你走吧。”
柳眉聽到郭慶對她說這樣的話,這樣的話,冰冷的一點余地都沒有,心中絕望的潮水,一下子奔騰翻涌起來,眼淚不動聲色地順著雨水流下,腳一崴,人倒在墻上。她左手扶住一顆電線桿,挺了挺身子,就沖郭慶一嗓子吼過去:“你要是不來,我今天就一直站在雨中不走,一直到你來,站到死也要等你來!”
她的這一連串的吼叫,并沒有把郭慶打倒。郭慶知道她從小就在男人堆中滾爬,對付男人,她是有兩下子的。郭慶心中有數,就是不上她的圈套。郭慶說:“你站就站吧,你站到天黑我也管不到。”
柳眉今天是下了狠心來的,柳眉要是不把郭慶追回去,柳眉就不是柳眉。柳眉心想,這個世界上的男人我見得多了,什么樣的男人我沒碰過,又沒要你錢,又沒要你房,只要跟你上個床,女人跟男人上個床,難道就有這么難?哪個女人會像我這樣死心塌地對待他。我一心想和他過日子,連在溫泉做得好好的媽媽桑都辭了,我怎么能再失去他?沒有郭慶的日子不堪回首,這可不是她想要的結局。
柳眉不甘心,這些年來,她征服男人煉就了一套自己的法寶,她知道男人硬在那里,軟在何處,她換了一種語氣,一種他們之間要有什么事兒發生的,帶點兒挑逗和耍嗲,帶點兒只有他才能聽懂的溫柔的強制說:“你不管我了,我身上都淋濕了,底下也淌濕了,濕漉漉的一片,你不搞了?我昨天又跟她們搞了一個新的法子,真的,你絕對想不到的奇妙,你一定要試,我現在就等你來搞。”
柳眉說這話的時候,他都聽見了她嬌喘的氣息,她濡濕的喘息仿佛就像藍色的液體,正從試紙的背面滲透過來,一層一層的寢淫過去,郭慶一聽到她說“濕”字,心就軟了,猶疑不決中,他的腿本能的硬了起來。
沒過多久,郭慶就來了。架著他的高射炮,硬幫幫的,開著他們公司老板的豐田佳美汽車。“佳美的屁股翹得老高的,肚子底下的線路全露在外面,也不曉得給自己遮個丑。”以前,剛認識郭慶的時候,郭慶在加油站加油,柳眉蹲在汽車的尾巴后面,笑指這款汽車,柳眉說:“像你家里的那口子呢,肚子那么大,一身的肥肉,怎么搞,笨死了。”
柳眉老遠就看見了豐田佳美,穿過層層雨簾,那么優雅氣派的朝她駛過來。柳眉從人行道跑到了快車道上,她丟掉了雨傘,染紅的長發,像飄起來的紅色旋風,絲絲縷縷,飛到了岸邊的柳枝上。
豐田佳美的電眼看見了枝條上的柳眉,柳眉好像一片打濕的柳葉,在雨霧中變得更綠,也更清新了。柳眉緊貼在枝條上,害羞地彎著細致的腰,風的手,柔弱地抬起來,掩了她的半邊臉。
郭慶把濕漉漉的柳眉打開的時候,抻平了柳眉卷曲的葉片。柳眉充盈了,有如水蜜桃似的鋪展開了。
岸邊的柳枝打顫了,嘩啦啦,一派慌亂,風流成河。
雨中的柳眉是濕的,濕的柳眉在河邊翻卷著,迷幻一樣。
她的葉片一面眨著紅色,一面泛出青綠,令人目眩。柳眉是擅變的,一層一層的少有過真切,但是現在,柳眉的這一層是真的,真切的緊緊的裹住了他。
她的新花樣,不能窮盡的花樣啊!總是把他花得云里霧里,像舞臺上的變臉那樣,燎人!又像是萬花筒,舊的花沒謝,新的花又開了,昨天的花冠,藏在今天的葉子下面,恍惚間,前天的臉面,已經換了新的顏色悄悄出場。
柳眉有多少花瓣,怎樣盛開,綻放給郭慶,多得郭慶都數不清了,柳眉簡直就是一座花山謎窟。
郭慶鉆出柳眉這座花山謎窟的時候,他的心里生出了從未有過的自信。郭慶感覺到了出自心底的神清氣爽,這是他和妻子之間從未有過的碰撞。自從和柳眉搞到一起,郭慶整個就變了個人樣,而且是徹底的由里而外的改變。郭慶從自卑的這一頭,一不小心,滑向了自信的那一頭。郭慶黑紅的臉膛,每天都刮得泛青閃亮,他的每一根胡子茬子,都朝外噴射出雄性荷爾蒙的煙霧。
郭慶給老板開車的時候,戴著墨鏡,穿著長風衣,往駕駛室里一坐,油門一踩,那個威風勁兒,連柳眉都說:“整個港臺明星任達華的派頭。”
柳眉把手臂搭在郭慶的手腕上,走在繁華的新街口。那個時候的郭慶,覺得天空都是新的,馬路格外的亮,那些和妻子一起來新街口的男人,都是土牛木馬沒有見過世面的男人,只有成功男人的膀子上,才會翹著柳眉這樣的葉片。
川妹子的每一縷氣息都要比妻子清新,川妹子就像一片柳葉兒,有一點翹,有一點卷,綠油油的沾在郭慶刮青的胡茬子上,搭配的就像土生土長的花草一樣。
郭慶在馬鞍山的那場大雨中,迫不急待地進了柳眉的花山謎窟。柳眉身上的謎窟實在是太花了,像夢幻一樣,郭慶只要一進入柳眉的窟窿,郭慶就不是郭慶了,當郭慶覺得自己不是郭慶的時候,郭慶就覺得兒子不是兒子,老婆也不是老婆了。
當一切物是人非,今非昔比的時候,郭慶答應了柳眉的要求,回家離婚,迎娶柳眉。用郭慶的口頭禪叫:“再生。”
郭慶的上半生,老婆娶過了,兒子生過了,一個男人該做的都做了,趁自己還能干,還想干,要和柳眉一起浪漫后半生,這是郭慶近年來的生活目標。
郭慶自從進了這家廣告公司,已經好久不和過去的狗肉朋友們來往了。其中一個原因是他給人家做孝子,人家卻沒給他家做孝子。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越來越不喜歡打架,越來越喜歡女人了。
他現在來來往往的人,都是女人,他知道情場上的女人大多是受不住晾曬的,于是他就先制造機會,主動出擊,把她們的胃口吊上來,再晾在一邊,這個時候,女人就沉不氣了,就會二姑娘倒貼,主動找他,軋錢軋感情在他身上,他就會像猴子掰玉米一樣,只顧往前走,女人卻和他相反,總是在后面撿,舊情難忘,覆水難收,這時候的他就不需要出擊,撒開網,坐收漁利了。
郭慶很忙,他的手機里經常傳來他和各種各樣女人曖昧的對話。有的時候,為了證明自己的青白?還是炫耀自己的魅力?都有一點吧,他把老婆帶去,和跟他有曖昧關系的女人一起吃飯。
三個人的飯局,郭慶總是遲到,遲到的時間一般是兩個女人已經差不多決出勝負的時候,這個時候就用不著郭慶買單了,自然是贏的一家買單了。而且,輸的一家也不會恨自己,因為她們談判的時候,郭慶不在,就不存在偏心哪個之嫌。
郭慶在這個問題上是絕對公正的,飯局結束,郭慶就挽著贏家的手腕,看都不看輸家一眼,揚長而去。
如果事后輸家找到郭慶,郭慶也不怕,郭慶說:“你找她去哎,也不是我要這樣的,我也不想跟她走,那勢頭,我不跟她走怎么行呢?”這樣的結果,巧珍經歷得多了,就慢慢地掌握了經驗,總結出一套對付各種脾性的女子。
一次,郭慶和相好的女人在一起吃飯,給巧珍逮到了。郭慶沒有想到她會找來,有點慌。女人也沒有想到,心里有點亂。表面卻故作正經的樣子坐在那里,紋絲不動。
令女人沒有想到的是,巧珍比她還要正經,巧珍壓根就不想鬧事,巧珍笑瞇瞇地走過去對女人說:“哎吆,原來是你呀,你從深圳回來了,做小姐賺了不少錢吧,怎么不到我家去玩呢?我老公身體不好,才動過手術。”說著就去駕郭慶的膀子,“跟我回家休息吧,才動過刀,逞什么能,跑到這里來吃飯,點這幾個破菜,不嫌虧待了自己,你媽給你煲了人參老母雞湯呢,我們回家趁熱喝吧。”
戲演到這個份上,郭慶只好將錯就錯,垂頭喪氣,一歪一倒的,順著巧珍的膀子回家了。巧珍既然有贏,也就有輸的時候。
這次從馬鞍山回來,郭慶不做墻頭草了。一方面他給柳眉逼的緊。柳眉說:“你看我,認識你就改行了,做營業員,一天站到晚,那么辛苦,就掙這幾個錢,還不是為了你,你還不快離婚,跟我結婚,你這樣拖下去,我怎么過?”另一方面,是他從心里厭煩了妻子,他患了嚴重的“視覺疲勞”癥,想換個養眼的。
郭慶下班的時候,被妻子堵在廣告公司門口。郭慶自知理虧,就請她去北圩路上的一家魚館吃酸菜魚。魚館是臨時搭建的,魚館的后面就是老板娘的臥室,魚館大廳破敗的墻面和搖搖晃晃的桌凳,就好像置身于鄉間的路邊店,和周圍寬闊的馬路,大型商業區域形成了極大的反差,可是郭慶卻對這里情有獨鐘。
通常到這里吃飯的食客,多是開馬自達和出租車的,車夫們到這里就像到了家里一樣隨便。有的時候他們喝多了,走不了,就鉆到老板娘的臥室里歇個腳。
還有的食客就是附近一所審計學院的大學生,這些平時在學校安分守己上課的學生,一圍坐在桌邊,兩杯白酒下肚,就肆無忌憚地狂喊亂叫,劃拳擦掌,看得出,這里是他們盡情宣泄心中壓力的地方。
這里也是郭慶宣泄心中憤懣的地方,他覺得生活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他當著妻子的面,一點也不回避地和穿著花哨的老板娘調情。
還有一點,郭慶樂此不彼來這里的原因,那就是魚館門前的一片自行車、摩的、馬自達和掛著出租車頂燈的出租車中,就數郭慶開來的汽車最派頭,郭慶的老板換了新車,是寶藍色的馬自達六,他每次來停車,總是先摁下車窗,伸出腦袋,和魚館門口的熟人打招呼。
遇到過去和自己一起開出租車的司機,他們就會圍上來,對他的汽車評頭論足,看到他們羨慕的表情,郭慶總是后退兩步,讓他們先走進魚館,然后故做城府地說:“這鳥車子,沒得這么貴,又降價了,又降了八千塊。”
郭慶說這話的時候,是他感覺最好的時候,他覺得這樣對他們說話,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還有一種,就是富人對窮人顯示優越的感覺,這種感覺蠻派頭的,這樣的派頭極大地滿足了他內心深處的虛榮心。
隨著時代的發展,社會的變遷,郭慶感到了人和人之間的巨大的落差,這種落差在郭慶的眼里就是權利和金錢的占有,現在,這兩個家伙把郭慶打得稀巴爛,郭慶為這兩個家伙的占有者打工,乖乖地聽人吆喝,他絕望地感到,想靠打砸搶來出人頭地的時代,已經是一去不復返了。
這種現狀,使郭慶感到了驚懼和挫敗,好像他一下子從山頭跌到了山腳,而當他從馬六里面出來的時候,他面對他過去的那些販夫走足的時候,他又爬上了山頂,恢復了內心深處的優越感,這種感覺卑微而不足道,但是郭慶需要,像身體內部的某種必然需要。
郭慶把這種需要轉化為對女人的占有。哪些有權的人拿權去換錢,換了錢好包養女人,有錢的人拿錢去換權,以謀取更多的錢,最終的目的不都是為了多搞幾個女人嗎,郭慶沒有權也沒有錢,那郭慶就直接去搞女人好了。
郭慶一邊喝著冰鎮啤酒,一邊慢條斯理地對妻子說:“不是我要跟你離婚,實在是迫不得已,我跟你過了19年,我看你就像看我家的木桶,一點感覺都沒有,我跟你在一起都硬不起來,你把我害陽痿了你還知道,我知道你對我好,你既然對我好,就要給我自由,給我和誰生活在一起的選擇,我現在明明白白告訴你,我肯定是要和你離婚的,我打算和柳眉過!”
郭慶對妻子說的這番話,傷了她的心。她想起母親對她說過的話。如今郭慶對她這樣絕情,不免悲從中來。
她帶著哭腔說:“沒有柳眉的時候,我們在一起不是好好的嗎,你什么時候不行過,全是柳眉惹的禍。我16歲就跟了你,現在兒子都上初中了,你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怎么可能,再說我也沒有什么對不起你的地方,都是因為你見異思遷,要不是柳眉橫攪進來,我們還不是跟以前一樣,過得好好的。”
郭慶點了根煙,吸了兩口,吐的飯桌上全是煙霧,他耐心地對妻子說:“算我對不起你還好啊,只要你同意離婚,我什么都給你,凈身出門。”
“沒門!”巧珍想都沒想一下,態度堅決地回道。
郭慶有點惱火,他把煙屁股一摔說:“就算你不同意離婚,我也不會回來,我是鐵了心要跟柳眉過下半輩子的,我什么時候想走,什么時候就走,我要和柳眉回她的老家,叫你守活寡。”
巧珍一聽說他要去柳眉的老家,她先軟了下來,她說:“我哪里不如她?”
郭慶說:“你比她胖多了,你他媽160多斤,她才80來斤,你是她兩倍,你還有什么可比的。”
巧珍趕緊說:“那我就減肥,我也減瘦下來。”
郭慶“哼、哼”冷笑兩聲說:“不是減肥不減肥的問題,你就是真的減瘦了,我也不會喜歡你了,你還懂啊,有個詞叫什么來著?”郭慶伸手抓抓頭,想起來了,“叫視覺疲勞,你還懂啊?我對你已經疲勞的一逼鳥騷。”
郭慶終于說出了自己想說的這句話,他得寸進尺地比劃手腳,再打個比方,精神病醫院的病人住院后,上下樓看病是不能叫他們爬樓梯的,要給他們坐電梯才行。一叫他們爬樓梯,沒發病的會發病,已經發病的會加重病情。
這是什么原因呢?這是因為樓梯是重復的,重復的東西,會給人大腦帶來視覺疲勞,反復的視覺刺激,激發人精神錯亂,是不符合人性的,你懂不懂,你想把我逼成神經病呀。郭慶說完又點了根煙,他想,這下,她多少該明白一點了。
可是,不管郭慶如何的花言巧語,巧珍始終堅持一個死理,決不離婚!
他們點的一大盆酸菜魚幾乎沒動,白色鮮嫩的魚片夾雜著紅色的尖辣椒,翻漂在亮盈盈的芝麻油湯上。往常,他們兩個人點上這么一盆魚,一兩個炒蔬菜,再來兩瓶啤酒,就會旁若無人的狂嘬一頓。現在,他們坐在飯桌邊上,沒有一點食欲,鮮嫩的魚片一筷子都沒有動,四只眼睛怒目相對。
臨桌的食客是群學生,他們醉醺醺的哭著叫著揮舞著膀子,圍著殘羹剩飯不愿離去,他們用自己營造出的喧囂,驅趕著他們心底深處的孤獨。
談不下去了,實在談不下去。夫妻兩人走出飯店。夜色被霓紅燈閃亮,車燈像刀,切割在地面,劃破了月亮的眼睛。月亮哭了,巧珍也淚流滿面。郭慶沒有跟妻子回家,他披上風衣,轉身拾起桌子上抽剩的半包紅南京香煙,甩了甩齊頸的長發,很堅決地到柳眉的出租屋去了。
柳眉今晚沒有出場,依照這兩天的情形看來,柳眉不需要出場,只需要把棍子遞給郭慶,讓他們夫妻倆去廝殺就夠了。柳眉前兩天在馬鞍山淋了場大雨,說話的聲音沙啞,細致的小腰彎的像柳枝,靠在郭慶的肩上,都有點像生病的西施了。西施不用出面,就能打贏勝仗,但是能不能最終打倒巧珍,生病的西施自己心中也沒有底。
郭慶上班的廣告的公司,新分來一個做文案的女生,名字叫黛兒。黛兒戴個黑邊小眼鏡,內框是橘紅的,露兩個黃點出來,顯得神秘而俏麗的樣子,她總愛穿藍印花布的衣裳,從來不化妝,她低著頭說話,很少正眼看人,氣質和郭慶堆子里混的女人不同,令郭慶耳目一新,郭慶是個嗅覺敏銳的獵手,他仿佛嗅到了一絲腥氣,卻苦于人家對他不理不睬。
郭慶在暗處觀察她,發現她總是坐在二樓上,在設計室的電腦邊打字,一條兩條三條的,打了刪除,刪除了又打,打完了就上網。除了中午下樓吃個飯,幾乎一步也不離開電腦。郭慶一直苦于沒有機會和她說話,這天機會說來就來了。
郭慶辦公室坐的桌子有陽光,天冷的時候,照得人暖洋洋的,郭慶沒事時就坐在那里曬太陽。那天,黛兒就是沖著他桌子上的太陽,過來坐到他對面的。他在抽煙,無名指夸張地在女孩面前彈煙灰。她一眼就看見了他手指上刺的黑字,環繞無名指一圈,細看是“巧珍我愛你”五個字。
黛兒眼前一亮,她指著他的手問:“巧珍是誰?”
郭慶對著太陽,故做深沉地把頭往后仰了仰,瞇起眼睛說:“我家老婆。”黛兒聽了,就咯咯地笑起來,黛兒說:“你真是夠浪漫的。”
郭慶看她笑的樣子,天真無邪,不像是挖苦他。郭慶邊看她的反應,邊做出一副滄桑的架式說:“那時年輕,不懂,以為刺了好玩,現在想洗都洗不掉了。”
“洗了干什么,不洗多派頭,走在街上,沒有人敢欺負你,我下次和你一起上街時,也不會有人欺負我了,我再滋點事,你會幫我去打?”黛兒的眼神有點游移不定,朝郭慶遞來的手指頭看,咯咯地笑著試探他。
郭慶一聽這話就來勁了。他接過她的試探說:“肯定會幫你打,我是有功夫的,不是光靠紋個老虎嚇唬人的,以后,只要你黛兒說一聲,叫我揍哪個我就揍哪個。要是哪個欠你爸爸錢,叫我去討債,我沒有討不回來的話,你說給我幾個錢就給我幾個錢,我是不會跟你多要的。”
黛兒的爸爸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老總,媽媽是記者。郭慶的內心一直以為,像黛兒這樣的人會看不起他,她經常在報紙上寫些文章,黛兒是有文化和素質的。
一想到此,郭慶心里就會無端地生出三分自卑,七分忌妒。特別是他膀子上和手指上刺的字,現在看起來是多么幼稚。
今天的這場對話,使他心里一下子覺得,自己和黛兒靠近了許多,他覺得自己是一個成功的獵手,只要是他想搞的女人,他總有辦法應付,他在心里盤算著,或許哪天就能把這小妞搞到手,在她身上榨出點油水。
有了黛兒的這幾句話,他們一起出門辦事的時候,郭慶的膽子就大了。看似不經意間,他遞給她一張名片,雖然名片上的字眼,一眼看上去有點浪漫,仔細看下去就讀出了其曖昧的實質。
黛兒是做文案的,當然能讀懂名片意思。黛兒想,難道像我這樣的女孩,還需要到那樣的地方去找男人?她表面雖然不做聲響,心里卻很氣憤,可是,她又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只好憋了一肚子氣。
郭慶卻不知道黛兒在生氣,他以為她不露聲色是因為小女孩害羞。
過了一段時間,他們去電視臺拿帶子時,老板先下車了。郭慶在車里,又遞過去一張名片給她,這次不是原來的名片了,換了另一張,更加明目張膽。
黛兒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東西,即便是換了新面孔,黛兒也有了心里準備。郭慶卻一臉正經的樣子,還故做深沉,望著前方的紅綠燈說:“這里的男孩不錯的,去看看。”
話音未了,黛兒呼啦一下,把名片丟到他臉上,黛兒漲紅了臉說:“呸,臭男人,留著給你老婆用吧。”說完看都不看他一眼,雙目圓瞪,直視窗外。
郭慶碰了一鼻子灰,兩個人都不說話,老板從電視臺出來,郭慶看到黛兒生氣的樣子,心想惹禍了,黛兒要是跟老板告狀,他怎么說呢?怎么說才好?
黛兒壓根就不愿意再提這樣的事,更何況是在老板面前,豈不是自己作賤自己。她覺得郭慶這個人,實在是個齷齪下流的家伙,以后要和他保持距離,不給他放肆的余地。
郭慶卻想不通,她老子這么有錢,這么有錢人家的女兒,不去做有錢人該做的事,不是對不起自己嗎?于是,再出去時,郭慶就準備給她洗腦,他問她:“你在報紙上寫一篇文章掙多少錢?”
黛兒悶悶不樂地回答:“六十到八十。”
郭慶說:“要寫多長時間呢?”
黛兒說:“大概兩三天吧。”
郭慶在黛兒的話中找到了突破口,他趕緊說:“那你還寫什么呢?你爸爸是大老板,掙那么多錢,你也不缺這兩個錢,人生該享受的時候要享受,不要錯過年華,空歡喜。”
黛兒不屑地翻了他一個白眼,回敬他:“你什么人呀?呸,恐龍!”
郭慶就鬧不明白了,他想她實在是不開化,他為她的死心眼感到可悲,他一點都不生氣,他甚至感到了她的可憐之處,他循循善誘地對她說:“以后叫柳眉介紹你,采訪采訪她們那個圈子里的人,你寫她們的生活,看的人多,才能掙大錢,掙了錢,我也不多要,少把兩個給我用用就行了,怎么樣?”
黛兒聽了覺得這件事可行,卻不言語,下了班,回家問父親,能不能寫柳眉她們這樣的女人,她父親反對,并對她說:“少跟郭慶這樣的人來往,沾上了甩都甩不掉。”
郭慶再次跟黛兒提起這件事情的時候,黛兒不做聲,臉上的表情像夢游一樣。
周末的那天,郭慶送完老板回家,又回到公司,把幾個年輕人帶到北圩路上的這家酸菜魚館。黛兒一看到那里雜亂的氣氛,眉頭就皺起來,她兩手本能地抱在胸口,腳步往回退縮,堅決不肯進去。她從來沒有去過那么臟亂的地方吃飯。
郭慶早就料到了,沒想到她會反應這么強烈。幾個人好歹勸了半天,她才勉強進去,郭慶給她拖過一張凳子,她屁股剛挨上凳子,少一條腿的凳子就倒了,人也跌倒在地上,地面黑油油的,弄臟了她的褲子。郭慶趕緊拿紙巾給她,又把自己的凳子拖過來給她。
平時,郭慶看慣了她從容不迫的樣子,今天,郭慶看到她手足無措的樣子,心里暗自高興,他最看不得女人在他面前從容不迫了,女人要驚慌失措才是女人,他想,逼一個女人就范,就從她驚惶失措開始。
郭慶喝了差不多半斤白酒的時候,他的眼睛紅了,紅了眼的郭慶再也不把哪個放在眼里,當然包括黛兒。“哪個怕哪個呀?!”郭慶對著她嚷道,臉上依然掛著討好的媚笑,但是聲音是挑釁的,眼神就像兩把刀,郭慶知道,對女人說話是不能繃著臉的,如果你繃著臉,對她這樣的女人說下狠話,她會站起來就走,她才不吃你這套呢。
為了不讓她走,就要用笑臉勾住她的眼睛,既讓她知道你的厲害,同時也讓她脫不了身,不給她逃跑的機會,讓她受到牽制,想走也走不了,從而服了你,怎樣才能叫她服了自己呢?
當然是酒精,酒精一滾到郭慶的血液中,他就找到了征服女人的話題,男人征服女人,第一步是先把她拉到自己的對面坐下來,第二步就是靠描述自己輝煌的歷史,第三步是邊吹噓邊觀察她的表情,揀她感興趣的話題吹,不怕吹過頭,就怕不敢吹,吹的牛逼烘烘的才叫本事,只要她流露出一點兒好感,就撲過去,把她放倒。
郭慶對女人的經驗總結是:傲慢的女人第一次大都怕倒,第二次想倒,第三次是求著你倒她。于是郭慶的眼睛盯著黛兒說:“不瞞你說,我的過去,隨便抖一點兒頭皮屑子,都夠你寫一輩子的了,你要不要聽我抖一點給你?”
黛兒給他拉到這樣的地方吃飯,本來就不高興,再聽他講這樣的話,覺得他簡直是在侮辱自己,他算什么東西,要靠他的頭皮屑子寫作?真是荒唐。黛兒氣極了,氣極了的黛兒在那樣的場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郭慶感受到了黛兒沉默中的憤怒,他自嘲地說:“你不說話,并不代表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心里面在想,我算什么東西,把你帶到這個鬼地方來,你現在是坐立不安,恨不能長個翅膀飛回家,你們有錢人是不屑到這樣的地方來吃飯的,這樣的地方對你是活受罪,但是我喜歡,我就是要你到這樣的地方來,怎么樣?我知道你是南大畢業的,南大算老幾,我的大學是在勞改隊上的,那里才是真正的大學,那是人生真正要上的大學,我根本就不值得你寫,但是我就是要你寫,怎么樣?我告你,我隨便抖一點頭皮屑子,就夠你寫一輩子的了!”
黛兒忍著自己的憤怒,聽他說完這些屁話,就叫老板娘再開一瓶酒上來,她給郭慶的杯子斟滿了酒,又給自己斟滿。她看到郭慶耷拉著的腦袋上,血紅的眼睛像只蚊子,盯著她的臉,她忽然把自己的酒掀翻,倒進裝酸菜魚的盆里,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的對郭慶說:“我告你,我寫陜西的老農民,也不會寫你。”
郭慶接過她的話說:“我知道你下面還有兩句沒有說出來的話,我替你說出來吧,你想對我說,你死了這條心吧,你以為你是老幾。你想什么我都知道,不要拿我們窮人當呆子,我知道和你們比,我算是窮人,但是我們窮人也不是好惹的,搞不好,哪天我們窮人就會翻身,打倒你。”
郭慶清醒的時候,把他說過的酒話全忘了,說是酒話,其實也是他內心的真實想法,他對這個社會的分配不公表示出的憤怒,一咕腦兒宣泄到了黛兒頭上,誰叫她出身在有錢人家呢。
郭慶只看到了有錢人有錢的一面,沒有看到有錢人勤奮勵志的一面,其實,有不少新生的有錢人是靠自己奮斗拼搏得來的,有錢人從小就聽老師的話,好好讀書,長大了勤肯做事,獲得社會認可的同時也得到了價值的體現,他們是社會的精英和棟梁,而不是寄生蟲。
郭慶不清楚這一點,他吃慣了嚼來之食,小時候吃父母,長大了吃女人,他對這個社會沒有過貢獻,憑什么他要和別人均分財富。
黛兒知道他的糊涂心思,只是不去點破罷了,現在他又站在黛兒的電腦桌邊,看她寫稿子做文案,他沒話找話的說:“寫一篇,掙幾個錢?不如去寫桑拿女,我帶你介紹介紹。”
“你抽煙還賺錢啊?”黛兒的手指頭在鍵盤上噼啪作響,頭都不抬的反問他。
“抽煙怎么會賺錢呢?抽煙是因為喜歡,有煙癮。”郭慶告訴她。
黛兒繼續打字,她想要是寫作是為了賺錢,那么寫作還有什么意思呢,人是要有精神的,如果一個人沒有精神和理想,那么這個人活著也是死了,不過你跟郭慶講這些他是聽不進去的,他們根本就不是同類。
想到此,她邊打字邊對郭慶說:“寫稿子也一樣,是因為喜歡和有癮,不寫難過。”
郭慶給黛兒堵得死死的,至此,他再也不勸黛兒去寫桑拿女的色情故事,給他賺錢了。
一天上午,黛兒去酒廠送廣告樣片,郭慶給她開車。兩個人一語不發,到了目的地,郭慶把座位放倒下來,腿伸直了,兩手抱頭打盹。
郭慶對黛兒曾經說過的酒話,自己也記不清了,但黛兒說“我告你,我寫陜西的老農民,也不會寫你!”的話,他卻一直記得清清楚楚,這句話就像鞭子抽打在郭慶的心上,挫敗了他自以為是的信心。他覺得雖然黛兒能和他平等對話,但骨子里還是看不起他的,她不就仗著她老子有錢,才這么傲慢,充其量不過是個小呆逼。
他有點兒恨黛兒了,更恨黛兒的爸爸這類有錢有勢的人,就是他們的成功,襯托了他的不成功,他們的有錢襯托了他的沒錢,才導致他的失敗感和驚懼感。他們掠奪了這個城市的財富,好肆無忌憚地包養女人。
他用食指從煙盒的底部彈出一根香煙,點著,深吸一口,蹙著眉,心事重重的樣子。
今天酒廠的廠長在開會,讓黛兒等了好久才見她。黛兒忙完樣片的事出來,看郭慶有心事的樣子,就沒話找話地逗他:“今天你到哪個奶家?”汽車在上坡,郭慶加大油門說:“當然是二奶家。”
黛兒說:“我真是搞不懂你哎,你老婆現在瘦得跟過去比,好像換了一個人,越變越好看了,她哪一點比不上你的二奶,要身材有身材,要長像有長像,你家二奶簡直沒有一個地方能和她比,你還要拼命和她鬧離婚,我都想帶你老婆介紹一個比你強的對象,就怕你哪天醒過來,給我一刀子。”
郭慶騰出右手,把落到墨鏡上的頭發往后一捋,意味深長地說:“哎,男人的事,你不懂。”
黛兒頭一歪,調皮地說:“我怎么不懂,還不是視覺疲勞綜合癥。”
郭慶幽幽地說:“你不知道,要是一個人,他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種東西,也沒得享受過,那就算了,就一直過著平凡的生活,可是有一天,他知道了,享受過了,卻又要叫他放棄,他多難過,享受得好好的,怎么能夠放棄呢?”
回到公司后,黛兒把郭慶的這個話,原本地傳給站在辦公室門邊的女老板,女老板笑得臉都變型了,聲音像彎彎陡陡的山坡。女老板抱著膀子,晃著腿說:“他的意思就是說他的二奶床上功夫好哎!”
黛兒聽了,笑得聲音一浪一浪的,像海潮迎面推來。她學著女老板的樣子,抱著膀子,踢著腿,滿房間溜達。
今天到廣告公司來接黛兒的,不是她爸爸的司機,而是她爸爸。離下班還有兩個小時,她爸爸就來了,說好了要帶她去看牙齒,聯系好了醫生,就過來接她了。
女老板要出去,郭慶開車。剛到停車場,郭慶眼尖,一眼就看到一輛白色的寶馬緩緩駛進來,剛好擋著他的出口。他就脫口罵道:“呆逼。”
回頭看到黛兒也跟在他身后,一個激凌反應過來,打個驚顫。心想撞到槍口上了,是她老子的車子。再一看,更是驚出一身冷汗,司機竟然就是她老子。女老板知道他罵滑了嘴,哈哈大笑。黛兒看郭慶惶恐的樣子,也禁不住哈哈大笑,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救場向來是郭慶的強項,他快速跳上老板的馬六,急打方向盤,繞過旁邊的幾輛汽車,只見他的汽車在停泊的幾輛汽車縫中穿行,像賽車手一樣趕上黛兒爸爸的汽車,兩輛汽車里的人幾乎是同時摁下車窗。郭慶泛青的臉憋紅了,從窗戶伸出左手直拜,諂媚地笑著對黛兒父女說:“對不起,實在對不起,看錯人了。”黛兒的手摁下窗戶,笑得前仰后合。搞得她爸爸莫名其妙,還興致不錯地對她說:“你們公司男有男樣,女有女樣,個性分明。”
轉眼到了冬天,郭慶還是沒有回家。年底一到,巧珍就面臨著回娘家拜年的事。平時可以對母親推托郭慶工作忙,沒有時間,大過年的總不能不回去一趟。巧珍想到這一層,就決定抓緊時間把郭慶哄回家,怎么哄呢?想來想去,還是先打個電話探個虛實。
晚上,柳眉在家炒菜,郭慶給她做下手幫忙,手機響,一看手機上顯示的電話號碼是家里的,郭慶就往廁所躲。柳眉看到了,不露聲色,等他睡著后,拿過他的手機,調出已接電話翻看,看到先前的電話,是郭慶家的號碼,柳眉就知道,她的對手,那個女狐貍出洞了。
第二天,柳眉就稱病,不去商場上班了,快到中午的時候,她趕到郭慶的公司,就坐在郭慶對面,陪他上班。天天如此,好在公司的辦公地方大,做文案和做平面設計的,都是夜貓子。白天在家或公司睡覺,夜里干活,老板也知道,從不過問,多一個人少一個人,只要她不吵不鬧,隨她去。
公司雇的阿姨負責做飯和打掃衛生,都說眾口難調,可是這個女人的飯菜做得特別好。她原先是女老板家的住家保姆,把老板的女兒從出生一直帶到上幼兒園。女老板吃慣了她做的飯菜,舍不得辭她,就把她弄到公司來做了。每天一到中午,各方面的電視制作人和電視臺的人就會來噌飯,沒有不夸她飯菜做得好的。
沒有人搭理柳眉,她除了看電視,有點百無聊賴的樣子。有時燒飯的女人會跟她搭兩句,她就會很高興,開飯時,她就幫著端端碗筷,招呼招呼各個辦公室的人。都是大老爺們,知道她是郭慶的二奶,也和她點頭打招呼,沒有輕看她的意思。唯有黛兒,從不正眼看她,好像她根本就不存在。
那天,樓上的設計室只有黛兒一個人。柳眉一向是躲著黛兒的,黛兒在樓上辦公,她就坐到樓下。黛兒兩只手抄在褲子口袋里,咚咚咚一路走下樓梯,她就趕快躲到郭慶的辦公室。
黛兒不論是吃飯還是往CD 里插碟片的姿勢,無不顯示她才是這座辦公樓里的主人甕,柳眉完全是一個外來的侵略者。她還發現,黛兒從來不看廣告和新聞以外的節目。黛兒的無言,使得她就像一坐聳立在她面前的冰山,叫她膽寒。她渴望她開口,那怕是友好的看她一眼,到了中午開飯的時間,柳眉上樓梯了,她輕聲細氣地朝她喊:“黛兒,吃飯了。”她就等著黛兒“嗯”或是“好”一聲,就下去。
黛兒心里是要答應一聲的,但是來自黛兒內心深處本能的棍子,把她藏在心底的就要發出來的聲音夯了回去。黛兒什么聲音也沒發出來,只是木然地看了她一眼,眼睛又回到了電腦上。
事后,黛兒覺得自己有點過分,她在心里暗下決心,明天要對柳眉說話。她覺得柳眉沒有什么過錯,一個四川妹子,遠離家鄉,本來就夠可憐的了。做“雞”不是她的過錯?女人出賣肉體是萬不得已的。如果她有錢,她就不會去做“雞”,貧窮才是罪惡的根源。愛一個男人沒有錯,“雞”也有愛的權利。黛兒在心里說服自己。
第二天中午開飯的時候,黛兒就遲遲不肯下樓,她等柳眉來叫她吃飯。柳眉果真“咚-咚-咚”爬上木質的樓梯,站在門口,硬著頭皮朝她喊了一聲:“黛兒,吃飯了。”就仰臉看著黛兒,期待著她的回應。黛兒看著她的臉,憋足了氣,想開口搭理她一句的,憋了半天,還是什么話都沒有說出來,就耷拉下腦袋,把視線滑到了電腦上。
柳眉看她沒有回應,轉身急匆匆下樓。黛兒心里有點難過,她想,我這是怎么了,不就答應她一聲嗎,我怎么就繞不過彎來?過了一會,黛兒才磨磨蹭蹭下去,一只手操在褲袋里,一只手捋頭發,挑了一個離柳眉老遠的位子坐下,心里覺得自己有點兒窩囊。
吃過中飯,幾個人打80分,三缺一。郭慶就上樓喊黛兒下來,黛兒不肯去,她說:“叫你家二奶上,正好四個人。”郭慶說:“你不要瞎搞,她連8分錢都數不清,還打80分,搞笑,快點來,老板在等你呢。”
既然是老板在等,黛兒只好硬著頭皮去了。抽牌時,攤到黛兒和女老板是一家,郭慶和做影視剪輯的韋杰是一家,黛兒笑著對女老板說:“我不會打,出錯牌你不要罵”。
女老板點燃一根雪茄說:“玩的就是心跳,罵什么人,不要怕,輸了是我的,贏了是你的。”郭慶笑嘻嘻的說:“你看老板都講這個話了,你還怕什么,我的這包煙快要抽完了,就等你輸兩個錢買香煙。”
女老板起身去拿煙灰缸,坐下來后,大腿翹在二腿上,咳嗽起來。她瞇著眼睛對黛兒說:“雪茄有點嗆,你爸爸他們在東郊的項目做得怎么樣?是別墅吧?過兩天我想去看看,搞一套獨棟的,視野好的。”
黛兒邊摸牌邊說:“是別墅,已經做到三通一平了,我回家跟我爸爸說一聲,給你留一套視線好的。”
韋杰的牌洗好了,摸牌時,黛兒的手氣特別好,想要什么牌就來什么牌,但她卻不會算牌,老是出簍牌,郭慶就笑她,郭慶調侃地說:“你怎么老是帶我出牌,打你對家,你調什么主,我謝謝你。”盡管黛兒總是出錯牌,她們一對還是接連跳牌一口氣沖到老K。
郭慶就說:“沒得辦法,這就叫命,命好的人,摸牌都是要山得山,要水得水,那像我們命不好的人,喝口水都卡牙。”黛兒眼鏡片后的眼睛一翻,反駁他道:“人家命都比你好,人家只有一個老婆,你命不好,大奶二奶團團轉,三奶還在等你選。”
郭慶一聽這話就得意了。黛兒知道這話郭慶聽了受用,故意講給他聽,女人多,是他最炫耀的事,他說過:“男人活著,忙來忙去,最終不就是為了多搞幾個女人嗎!”
郭慶起身去倒茶,這間隙,女老板笑的一臉曖昧的神情,她趁機說:“這算什么熊本事,現在拾垃圾的糟老頭都有兩個二奶,昨天報紙登的,東站一個拾荒的老頭,搞了兩個盲流女的,三個人就睡在垃圾邊上,這年頭,社會開放的很,搞幾個女人是不希奇的事,開寶馬,買別墅,才是成功人士的象征。”
韋杰附和著女老板的話說:“是這個話,搞得后院一團糟,算什么了本事。”
這時,郭慶端著茶杯回來。幾個人就轉換了話題,攤到韋杰出牌,甩牌的時候,一不小心,把郭慶的茶杯打翻了,茶水潑到黛兒的手機上。她趕緊撥打電話,卻不知,受潮的手機一打就短路。
郭慶看見說:“這下把手機搞壞了吧,我有一個修手機的朋友,我幫你去修。”黛兒就把手機遞給他。過了兩天,郭慶對黛兒說:“你把發票找來,我帶你去廠家修。”
黛兒把發票給他后,遲遲不見消息,她等不及了,天天嘮叨這件事。韋杰聽到了,臉上就掛不住了,他跟黛兒說:“我賠你一個新手機算了,中午吃過飯,我們兩個去買。”黛兒爽快地說:“好!”
中午,黛兒坐在韋杰的摩托車后面,兩個人就去了手機商場。看了一會兒,選了一個帶拍照和錄音功能的,黛兒拿在手上把玩,很喜歡的樣子,她對準韋杰,拍了一張他和女營業員說話的照片。韋杰也覺得這款手機不錯,就和黛兒商量,兩個人定下來買這款手機后,他跟在營業員后面,去收款柜臺刷卡付錢。買好手機,兩個人回單位,一路上,黛兒都很興奮。
快下班的時候,黛兒找到會計,跟她要韋杰的工資卡卡號,然后去銀行,把自己工資卡上的錢,劃轉到韋杰的工資卡上。
韋杰月底收到銀行的對賬單,發現買手機的錢多出來了,估計是黛兒干的,卻不問她,什么都不說,心里對黛兒很是敬重,處處護著她,每次去超市買煙,都要給她帶回一只“可愛多“牌子的蛋筒。“可愛多”三個字,代表韋杰心里對黛兒的想法,他一看到冰柜里的這種蛋筒,就會本能的聯想到黛兒。
晚上,黛兒加班,都是韋杰打電話叫飯店送菜,點的全是黛兒愛吃的菜。韋杰對黛兒有一種姿態,在手機事件以后擺了出來。在外人看來,以為他是她的男朋友,郭慶感覺到了,就懷疑他們兩個有一腿,他看韋杰的眼神怪怪的,目光就像一根一根的刺,豎在那里,卻不敢戳進去。
每次韋杰因公用車,他都要找借口,盡量不出車。韋杰就決定和黛兒一起去學駕駛,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機會多起來。郭慶看在眼里,伺機報復。
過了一段時間,郭慶把黛兒的舊手機還給她。她都忘了手機這碼子事,郭慶說:“主板給你燒壞了,修不起來。”韋杰知道后,就悄悄拿去修,修的人一打開手機就說:“你的主板被換過了,手機已經沒有用了。
巧珍記掛著過年回家的事,自從上次給郭慶打過電話,她就再也找不到他了,思來想去,還是到他單位去找找看。為了萬無一失,去之前,先打個電話聯系一下。
電話是黛兒接的,黛兒聽出是巧珍的聲音,就手捂著話筒對郭慶道:“你家老大。”郭慶聽了又眨眼睛又搖頭,朝她直擺手。黛兒就對著話筒說:“他現在不在,出去拍片子了。”巧珍急切地問:“什么時候回來?”郭慶就朝黛兒擺手,黛兒說:“不清楚。”
過幾天,巧珍又打電話來的時候,剛好是郭慶接的,這下跑不掉了,郭慶不敢當柳眉的面和老婆說話,就故意朝樓上喊:“黛兒,電話。”樓上樓下本是一個號碼,黛兒剛拿起聽筒,郭慶就掛了。
柳眉沒有發現這個破綻,郭慶怕老婆再打電話過來,就躲到男廁所去了,他在廁所用手機給老婆打電話,他說:“我都忙死了,你找我干什么?”巧珍笑笑說:“天冷了,你一個人在外面,我不放心,你媽也怕你凍著,叫我把你的毛衣和棉襖送過去。”
最近天氣轉涼了,郭慶這段時間確實有點冷,冬衣都在家,沒有帶出來,巧珍要把衣服送過來,表示巧珍已經想通了,她送衣服來的話,剛好談談離婚的事,想到此,郭慶就說:“再帶一床寬一點的厚被子來。”
第二天晚上,巧珍就扛上一大包冬衣去了。開門的女子是和柳眉合租兩間房子的小姐,也是過去和柳眉在一家洗浴中心做桑拿的,巧珍不認識她,她聽巧珍說是找柳眉的,就朝柳眉住的房間嚕了嚕嘴。
巧珍也不客氣,徑直朝柳眉的房間走過去,巧珍推開虛掩的門,看到柳眉正在屋子中間炒菜,滿屋子的油煙;辣椒炒腰花已經裝在盤子里,正在炒的菜是韭菜炒鴨心肝,都是郭慶平時愛吃的菜。
柳眉炒好菜,隨手關了火,她擺出一副女主人的姿態,對巧珍說:“外面怪冷的,你吃了再走吧。”郭慶把兩盤菜放好,就去床肚子底下拿啤酒,巧珍也不推辭,三個人在床邊,圍著兩張方凳拼起來的桌子,坐了下來。
巧珍端著飯碗,一邊慢慢吃,一邊和柳眉說一些天氣之類的話。吃過飯,既沒有吵也沒有鬧,客客氣氣的就走了,搞得郭慶一頭霧水,他想和她談離婚的事情都沒有機會。柳眉也在想,幾個月不見,這個狐貍精怎么瘦成這個樣子,她的葫蘆里到底裝的什么藥呢?
曾經水桶一樣身材的巧珍,如今變得這么瘦,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少吃和鍛煉;第二個就是內心深處的焦慮。白天她忙忙碌碌的樣子,到了夜里,獨守空房,傷心的魔爪每夜都抓得她遍體鱗傷,怎么回家和老媽交待,怎樣才能度過這一關,巧珍頭疼呀。
既然已經瘦下來,她就特別注意保持住;葷菜基本不吃,每周要去美容院做兩次美容,天天抽空去體育館跳健身操。她原來是新區村委會的婦女主任,主管計劃生育工作。現在,村里的土地給國家征收以后,村民大多數都托勞上班去了,她的工作就輕松多了,村里又有了錢,劃歸街道管理以后,村里的干部急需提高文化知識和覺悟。
這時,村里剛好分到一個上黨校的名額,村長就派她去上黨校。在黨校上課的這段時間,巧珍生活變得充實起來,氣質也在不知不覺中有所變化,對付郭慶的二奶,更講究方法論了。她基本上不會跟她發生正面的沖突,還主動給她送過被子。
過了幾天,天氣預報寒流來了。柳眉的床鋪底下什么也沒墊,她用錢很節儉,手頭一向比較緊,床上除了床板就只有一層舊的發花的破布毯子。晚上,兩個人睡到下半夜,越來越冷,她也能將就。郭慶講了她好幾次,她都舍不得去買一床棉花胎來墊。
白天,郭慶到了單位,心里就暗自盤算開了。他對黛兒說,她做小姐也做了那么多年,家里面再窮,再怎么樣也該有點積蓄,少說十幾萬要有的,你看她什么首飾都沒有,多一雙鞋子都不會買,一個夏天就盯著一雙涼鞋穿,連個換腳的鞋子都沒有,這么省,肯定有錢,她也跟我說過,你不要煩了,等我們一結婚,我就去買一套房子,再也不跟人家合租房子住了,連個廚房都沒有。我就問她,你有多少錢,南京的鳥房價,現在長成這個樣子,你還買得起?她說,你不要煩了,我們會有房子住的。
黛兒就說,你問問她到底有多少錢,你也好有個打算,她要是沒有錢,你將來怎么辦?
郭慶說,是哎,她始終不和我說實話,我也搞不清?最近,我老婆娘家要拆遷,一拆遷的話,估計能分到一百多萬的拆遷款。我要是跟她離婚了,一分錢都拿不到,她媽給大女婿二女婿氣死了,一分錢都不會給她兩個姐姐的。老太也沒得兒子,現在,身體又不好,就靠我家老婆伺候她,等她腿一伸,這么多拆遷款不給我給哪個?
老婆家的拆遷款,對郭慶來講是一個很大的誘惑。他想,有了錢什么樣的女人找不到,再跟柳眉這樣混下去,上半夜熱火朝天,下半夜冰天雪地的,也不是長久之計。再提離婚結婚的事,郭慶心里的小九九時不時的就要盤算一下了。
柳眉跟郭慶上班有一段時間了,這段時間她沒有發現他有什么情況。天天這樣混,沒得收入,也不是回事。柳眉是個要錢的女人,她去找過去玩得好的小姐妹。小姐妹介紹她去山西路的一家美容院做小姐,去美容院美容的多是一些女人。對這個工作,郭慶是能接受的。
其實,就算她再回頭去做小姐,只要她把錢都交給自己花,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問題是她既然做小姐掙了錢,錢又不給自己,他不是吃虧了嗎,那樣的話,就不能讓那些鬼孫子沾了他女人的便宜。
柳眉去美容院上班的事,巧珍第二天就知道了。這個世界有的時候很大,大得很多人一輩子都不會碰面,這個世界有的時候也很小,不想見的人,總會窄路相逢,巧珍自從老公嫌她胖,和柳眉混在一起以后,她就在這家美容院辦了一張包年的美容卡。
柳眉跟在領班的后面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小姐正在往她的臉上涂了一層厚厚的咖啡色的海藻泥。柳眉當然不會注意到她,但是她是非常注意柳眉的,當她發現她在這里上班以后,她感到機會來了,她出了美容院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老公打電話。
她故意用嗲兮兮的腔調說話:“老公,你大后天要過生日了吧,我打算送你一件禮物。”郭慶一聽,飛來的好事,怎么能夠拒絕。就問她:“什么禮物?”巧珍說:“我帶你到寶慶銀樓去挑,揀你喜歡的買,怎么樣?”郭慶一聽這話,就緊盯著她說:“你說話還算數?瞎說是狗日的。”
巧珍看他上鉤了,嗲得自己都忍不住笑起來,巧珍說:“我們村子的地不是給征收了嗎,村委會現在有錢了,剛給我們村婦聯發了年終獎,不少呢,這下你相信了吧,今天,趁我二姐在家照顧我媽,我沒事,陪你去寶慶銀樓。”
郭慶一下班,就趕到寶慶銀樓去了。他注意到,好久不見,巧珍瘦多了,一點都看不出來往日肥胖的痕跡。今天她打扮得很漂亮,頭發染黃了,直直的純純的,像瀑布,從肩上一直流瀉到腰際;穿了一套時尚的職業套裝,端莊又大方。她過去是從來不曉得打扮的,現在,人一瘦,看上去,就有一種亭亭玉立的感覺,郭慶的心里已經好久沒有對妻子滋生過這樣的感覺了。
她早就來了,已經轉了半天,看到郭慶進來,她就陪他又轉了一圈。她想給他買一枚鉆石方戒,但是郭慶不要,他說:“戴戒指的男人是俗氣的,沒得文化的男人才戴個大方戒。”
況且他的手指上還紋有黑字“巧珍我愛你”,怎么洗也洗不掉,再戴個戒指就更難看了。他每個柜臺轉了一圈后說:“買個金項鏈。”
郭慶挑了一根又一根,掛在脖子上比試,總覺得不夠寬,不夠大。營業員覺得這是一個有錢的主兒,客氣的不得了,也不搭理其他的顧客,就圍著他一個人團團轉。
這正合了郭慶的心意,他要的就是這種感覺。最后,他叫營業員到倉庫,找了一根最粗的拿出來,給他帶上。他在鏡子里看見自己的脖子上金燦燦的一圈,真亮,真擺。
巧珍在心里想笑他,卻用勁抿著嘴,最后,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巧珍說:“跟我們家拴狗的鏈子一樣粗呢。”郭慶就說:“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怎么樣,狂粗!”
郭慶說“狂粗”兩個字的時候,泛青的臉上,胡子茬朝外噴著一汩汩熱氣,兩只眼睛亮得像刀,曖昧的眼神朝女營業員噴射,嘴一嚕,嘬過去,都要碰到人家的臉了,自我感覺好的不行。
巧珍“嚯”的一下,臉就紅了,她知道郭慶在說什么,每次郭慶都要向她炫耀他的“狂粗”。她說:“我怎么知道你說的呢?”郭慶就說:“不知道?哪天帶一個人來跟你干,一比就知道了。”
兩個人離開寶慶銀樓的時候,天色已經不早了,到哪里去呢?老婆剛給他買了這么粗的項鏈,他也不好意思說走就走。他就說:“我請你去北圩路的魚館吃酸菜魚怎么樣?”
巧珍的心里面想,你都不知道和柳眉去了多少次,老板娘都知道你找了個二奶,你不嫌丑我還嫌丑呢。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她知道她只要一提到柳眉,他就會變臉,跟她來真的,那樣,她的計劃就全泡湯了。
小不忍則亂大謀,這是母親在病榻上對她說過的話,兩個姐姐離婚的事,把母親搞傷心了,母親變得有點神經質,衰弱的樣子再也經不起任何打擊。母親病了這么久,郭慶從來沒有去看過一次,每次都是騙她說郭慶去外地拍片子。母親唉聲嘆氣的樣子,似乎她已經嗅到了什么不祥的兆頭。
她順勢對他說:“我媽病了這么久,在床上老是念叨你,你也不去看看她,今天,我二姐在家燒飯,你想吃酸菜魚的話,我就打電話回去叫她燒,我們一起回家吃吧,順便看看我媽。我家的房子拆遷,已經和拆遷辦談好了,大概能拿一百多萬拆遷款,夠我們買兩套新房子了,到時候,你只要不離婚,我媽肯定會給我們一套。”
郭慶到了丈母娘家后,老太太一看到女婿來了,喜出望外,硬撐著要坐起來。郭慶就過去,把老太太抱起來,又給她背后腰部墊了一個枕頭,二姐熱心的忙前跑后,給他泡了杯茶過來,站在他對面,一個勁地夸他的項鏈好看,二姐說:“衣服是新的好,老婆是舊的好,只有老婆對你才是真心的。”郭慶說:“那當然,老婆就像鞋子,雖然穿舊了,但是不磨腳,舒服得很。”老太太聽了這場對話,心里踏實多了,精神也好起來。
晚上,二姐陪他們吃了晚飯,要趕回家照顧小孩,就急匆匆的先走了。平時都是巧珍在家陪老太太睡覺,小孩有老婆婆管著,今天,老太太看他們成雙入對的,也不忍心分開他們,就勸女兒和女婿一起回家。
她說:“郭慶這么忙,能來看看我,我已經滿足了,我也沒得兒子,三個女婿就剩你一個了,他們都不聽話,提起來我就生氣,氣死我了,我這個病就是給他們氣出來的,還是我們郭慶好,不像他們,你要好好和巧珍過日子,她有不對的地方,你跟我說,我罵她,郭慶呀,天不早了,你和巧珍回去吧。”
巧珍不放心母親一個病人過夜,又怕郭慶跑掉。兩個人犟不過老太,只好雙雙回家去了。
郭慶在心里盤算,這會兒去柳眉家也沒得好日子過,她肯定要對他三堂五審的,還睡什么好覺,不如就跟老婆回家算了。老媽和兒子也許久不見了,回去后住一個晚上,明天順便帶一床墊被到柳眉家。
這邊,柳眉在家急得團團轉,坐在床上,飯也沒吃,一個勁的狂打郭慶的手機,他的手機要不是事先關機了,早就給柳眉打爆了。柳眉找不到他,最后只好打到他單位,韋杰說:“他早下班了。”柳眉一聽這話,心里更急了。
第二天早上,郭慶一到單位,老遠就看到柳眉站在門口等他,柳眉側著身子站的,還沒有發現他。他剛好轉身就跑,跑到一個售報亭附近,躲在報亭的后面,他掏出手機給單位打電話,電話是黛兒接的,他對她說:“我家老二正站在單位門口,她等不到我,就會進去找,你跟她說,我昨天晚上的飛機,去東北拍大豆的廣告片了,什么時候拍完什么時候回來。”
柳眉等了好久,不見郭慶來上班,就打郭慶的手機,死活沒人接。柳眉想,哼,我用你辦公室的電話打,看你接不接。柳眉就熟門熟路的走進去了,電話一撥通,郭慶果真就接了,一聽是老二的聲音,嚇傻了。不過他很快就鎮靜下來,他故意夸張的擤了兩下鼻子說:“這個鬼地方,真是冷死了,是柳眉啊,我都忙死了,我在東北拍大豆呢。”
柳眉說:“那你剛才怎么一直不接我的電話?怎么不和我說一聲就走,打手機老是關機,急死我了。”
郭慶就嬉皮笑臉地說:“我剛才在拍片子呢,那能聽到,要趁早晨的陽光,趕快拍,等會說沒太陽就沒太陽了,再說,你不知道坐飛機不能打手機呀,當然要關機了,才走一天你就想我了,是不是又濕了?”
柳眉說:“你少來這一套,你不在,我跟哪個濕呀?”掛了電話,柳眉還是不放心,她有點不相信他的話,女人的直覺叫她又拿起了電話,她打到他家里去問,是他媽接的,他媽說:“他到東北去了。”柳眉這才相信,他沒有給狐貍精拐跑。
柳眉是敏感的,一覺睡過去醒來,她開始懷疑郭慶的話,拍大豆要拍這么多天呀,說不定跑到哪個桑拿房里鬼混去了。她就去一些有小姐的桑拿中心挨個找,她干這個行當多年,當然到處都有她的耳目,她通過小姐妹的內線,很快就摸到了郭慶的蹤影,郭慶又有了相好的,是個安徽來的小姐。
柳眉知道小姐的情況后就打電話告訴巧珍,想聯系她一起去抓。想不到巧珍卻說:“我講的吧,他根本不可能愛你,你不相信,他不過是三分鐘熱氣,過了就算了,他對我這個當老婆都這樣,對你又能怎么樣?他要是兩天不找小姐,他就不是郭慶,你要清楚這一點,男人是不會愛女人的,男人只是在特定的情況下需要女人一下子,能要你二下子,就算你是福星高照了。他找過的女人,多的我都數不過來,隨他去,我煩不了,我要去跳操了,來不及了,我掛了。”
柳眉討了個沒趣,只好自己冒充大奶,單槍匹馬地去捉奸了。
郭慶過完生日以后,就差不多就要過年了。他自從泡上安徽來的小姐以后,就完全躲著柳眉了,柳眉把他看得太緊,總是把他像皮帶一樣系在腰上,時間一長,新鮮勁過去,郭慶就有點不耐煩了,他是一個要享樂子的人,怎么能始終耗在柳眉一個人身上呢,算算看,還不如回家自在,回家要比和柳眉在一起舒服多了,只要他能回家,老婆就會遷就他,只是柳眉老來找他,他被夾在幾個女人之間,夾在幾個女人之間有點煩,搞不好就是一身臊尿。
好在安徽來的小姐客人較多,在被柳眉捉奸的過程中,給柳眉抓傷了臉,基本不會來主動找他了。只要他不在外面亂找三奶,柳眉也認了。既然兩個女人都不鬧了,他就在她們兩個中間擺平衡。兩個女人都想拴住他,把對方逼走,兩個女人下了班就到他單位等,那個來的早,他就跟那個回家,兩邊住住。
他私底下對黛兒說:“不要看我瀟灑,這種日子也很累,像貓捉老鼠似的,每天下班都要乖乖回家,不管回哪個家,天天回家也沒得意思,不像以前,下班我們還能一起到北圩路去吃酸菜魚,想到哪塊玩就打個的過去,哪邊新來了小姐,就跟韋杰過去嘗嘗鮮,現在搞得像坐牢一樣。”
黛兒一聽到韋杰跟郭慶去找小姐,臉頓時就變了。她有點不相信,又有點懷疑。黛兒是敏感的,眼里容不下沙子的,韋杰小心翼翼地拉著她的手,剛剛朝前邁開的一步,給郭慶不經意間的一棍子,夯了回去。
按民俗,大年三十的晚上,肯定是要在自己家過的。郭慶的哥哥一家三口子,全趕回來了,郭慶也在家。盡管柳眉沒有回四川老家,郭慶怎么可能和她兩個人冷冷清清的過呢,郭慶的老媽也不同意啊!
巧珍和嫂子已經忙了一下午,菜基本上都炒好,陸續端上桌子了,就差個雞湯還沒有上,雞湯在煤爐上文火燉著,吃得差不多時,再熱氣騰騰的端上來最好。
巧珍在準備碗筷和酒水,柳眉就笑盈盈的拎著大包小包進來了。伸手不打笑臉人,大過年的,又是三十晚上,都講個團圓和喜氣,怎么好意思攆她走呢,不管怎么說,她一個人在南京,怪可憐的。
老太太去接她手上的禮物,她笑瞇瞇地喊了一聲媽媽,就說:“不好意思,買少了。”老太太就回她:“買少了,下次多買一點。” 郭慶聽了笑起來說:“想不到,老媽你還蠻幽默的。”
爐子上的沙鍋里,雞湯的熱氣飄出來,香味彌漫了整個屋子,柳眉就在郭慶身邊坐下,巧珍坐在老太太邊上,大哥給大家的酒杯倒滿酒,氣氛就熱乎起來。
先是大哥大嫂站起來給老太太敬酒,說了祝福的話,然后他們叫兒子敬奶奶一杯,兒子慢吞吞地站起來,想跟奶奶干杯,大嫂說你要跟奶奶講一句恭喜的話才行,大孫子憋了一會,想不出什么適合的話,大嫂就不讓他坐下來,非要他講,小孫子靈活,小孫子拽拽他的衣角提醒他,你就說祝奶奶新年萬事如意,長命百歲!大孫子說完了,喝了杯子里的可樂,方才坐下來。
輪到老二一家站起來給老太太敬酒了,郭慶剛站起來,柳眉就跟著他站起來了,巧珍的動作慢了半拍,但她還是和郭慶一起端起了酒杯,大嫂不依了,大嫂說柳眉,你站起來干嗎,人家一家敬酒,你等人家敬完了你再敬。
柳眉喜慶洋洋的臉瞬時就耷拉下來了,她極不情愿地坐了下來,巧珍在心里笑了,但是,巧珍卻沒有看著柳眉笑,她把滿面的春風從大嫂臉上吹過,就吹到老太太這里來了,老太太沒有女兒,把巧珍當女兒養,一向是心疼這個小媳婦的,老太太的偏心平時大嫂是耿耿于懷的,回來吃飯的時候,見到巧珍也是不冷不熱的,知道郭慶搭了柳眉以后,還有點幸災樂禍,但是現在,看到柳眉竟然坐到郭家的團圓飯上來了,心里就不對勁了,就好比以前,她和巧珍兩個人的矛盾,是人民內部矛盾,柳眉的插入,現在就是敵我矛盾了。
小媳婦和兒子敬完了酒,小孫子就迫不及待地站起來了,他和奶奶碰了一下杯子,大聲地說,祝奶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老太太笑得那個開心啊,老太太說,就沖你這句話,奶奶也要多活幾年呢。
終于輪到柳眉說祝福的話了,她說什么好呢,她忽閃著睫毛,十個指甲尖也像睫毛一樣翹著,涂了白顏色的指甲油,她想了想說:“又到新的一年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祝媽媽十全十美,新新(欣欣)向榮!”
柳眉坐下來,巧珍就準備發話了,但是郭慶先開口了,他講了一個牌桌上的笑話,扯遠了,他不想讓巧珍開口,也不想讓柳眉在這個飯局上再有什么表現,大嫂和巧珍二比一對付柳眉,柳眉是會吃虧的,再說大過年的,何苦再鬧呢,只要能平平安安吃完這頓飯就行了。
老太太一臉糊涂,心里是清楚的,反正都是兒子的女人,有什么對和錯呢,等到她們到了自己這樣的年紀,就不會吵了。蹦來跳去的都是些小貓崽子,那個老貓不是躲在一邊曬太陽呢。
大嫂在給巧珍揀菜,眉飛色舞地說,弟妹你辛苦了,平時都是你在家照顧媽,今天你要多吃點。
柳眉顯然被冷落了,郭慶就給柳眉揀菜,郭慶的筷子剛把菜揀到柳眉碗里,大嫂的眼神就不對了,大嫂把眼睛瞪得像那個來自加泰羅利亞的畫家達利,圓鼓琉球的,一動不動地瞄準郭慶,仿佛在警告郭慶,你再揀一筷子看看,你要是再給她揀一筷子菜,我的眼球就會變成子彈,把她擊中。
大哥趕緊給大嫂揀豬肘,這個菜是美容菜,你要多吃。大嫂矯情地說,你當我是鄉下人啊,能吃那么多肉。大哥哄著她說這皮你吃了,肉我來吃好不好。
大哥在飯桌上壓著老婆,她今天有點不像話,總在伺機挑釁,大哥不給她開口說話的機會,兄弟兩個不停地在三個女人之間救火,這頓年夜飯一波三折,總算是勉勉強強地吃完了。
晚飯后,老太太給兩個孫子壓歲錢,一人一百塊裝在紅顏色的紙袋里。柳眉也去給兩個小孩壓歲錢,紅紙頭包好的,一人一個。小孩子不會客氣,各叫了一聲阿姨,就裝在身上了。
大哥一家走的時候,大嫂把郭慶叫出去,她把柳眉給的壓歲錢摔給他,大嫂說:“你還給她,我們拿她的壓歲錢算什么。”大嫂前腳出門,后腳嘴里還嘰嘰咕咕的嘮叨:“不明不白的,算什么東西,媽也是老糊涂了。”
大哥一家才走,郭慶就跑到朋友家打麻將去了。柳眉跟在巧珍后面收拾碗筷,刷鍋洗碗。老太太和小孫子看春節晚會。兩個女人手腳麻利,在家務活上,配合默契,誰也不甘心輸給誰,都表現的很利索,一會兒功夫,廚房的雜事就忙好了。
洗過手以后,兩個女人前后出來,走進客廳,就坐在老太太邊上,一起看電視。11點不到,老太太就帶小孫子去洗,洗完就先睡覺了。
這邊兩個女人還在看電視,彼此不說話,心里卻在較勁。巧珍想,老太太都走了,你怎么還不走,要我攆你走呀,真是厚臉皮。
柳眉卻想,郭慶怎么還不回來呢,早知道這樣就不洗碗,和他一起去打牌就好了。
新年的午夜鐘聲敲響之后,巧珍想,好了,她這下該走了吧。可是,墻上的鐘都過了十分鐘,她還是不走,而且坐得更舒坦的樣子,她的屁股好像粘了膠水一樣,紋絲不動,她還在津津有味的看電視。巧珍就沉不住氣了,她不停的換頻道,故意叫她看不起來,好像是自言自語,又好像是對柳眉發逐客令,她說:“我困死了,我要睡了。”
柳眉裝著什么也聽不見,她的耳朵就像聾了一樣,她心里卻很明白,腦子快速的轉動著,她想,今夜良辰,我怎么能將郭慶拱手讓作她人夫,他們兩個團圓倒好,我一個人,孤魂野鬼地跑回家算什么!我不走,堅決不走,我要等到郭慶回來,不把他帶走不罷休!她抬頭看了一眼床上,寬大的席夢思床上,鋪著松軟的踏花被,巧珍已經躺在被子里,一想到郭慶回來會睡到她身邊,她就嫉妒得一頭惱火。
巧珍伸手拽住被角蒙住頭臉,她睡不著,也不可能睡著,她在心里盤算,她老不走也不是回事,但是,如果她走了又會怎樣呢?她肯定不會一個人回去,如果硬逼她走,她就會去找郭慶,她找到他的話,就會把他帶走,我豈不是失算了。這樣想來,她還是不走的好,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看她能怎么樣? 想到這里,巧珍就爬起來對柳眉說:“天不早了,郭慶還不曉得什么時候回來,你就先睡吧,不要等他了。”
巧珍就去大櫥,找出一床蓋的被子,又去外間抱了床墊的褥子,給柳眉搭了地鋪。這一夜,兩個女人相安無事。郭慶一夜未歸。
南京的習俗是大年初二回娘家拜年,巧珍的娘家和別人不同,她的娘家只有一個生病的老母親。昨天是大姐回家陪母親的,今天輪到她,她把家里的情況跟柳眉說了,希望她知趣一點,柳眉也表現得很諒解的樣子說:“那我就先走了。”
柳眉走了以后,郭慶才回來,看樣子他贏了不少錢,一夜沒睡,還是精神抖擻的樣子。夫妻兩個人約好了,吃過中飯就回娘家拜年,巧珍已經準備好了禮物。
這時,郭慶手機響了,只聽見一陣急促的斷斷續續的聲音:“郭慶呀,我已經吃了100顆安眠藥,我不想活了,你再也見不到我了。”
站在一邊的巧珍都聽出來了,是柳眉的聲音。郭慶的臉色說變就變了,他對妻子說:“我要去救她,晚了就來不及了。”
巧珍說:“騙人,我才不相信呢?她上次就說吃了100顆安眠藥,結果呢,全是假的,真想吃的人是不會跟你講的,到處講的人,就是不想死的人,你不要再上她的當。”
郭慶猛地推開妻子,他一路狂跑,他說:“不管真的假的,我都要去看看!”
巧珍在后面猛追:“你回來,我媽在家等你去拜年呢!”眼看著郭慶跑遠了,他跳上一輛出租車,她追不上他了。她兩腿一軟,坐在地上,絕望地哭起來。
郭慶的家在河西的沿江一帶,屬于早年搭建的私房,現在私房的拆遷安置費能補償不少錢,這里遲早是要拆遷的。所以,為了能多分點拆遷費,郭慶就整天在家里忙違章搭建,郭慶指揮幾個小工在沿江大堤砌墻蓋房,執法隊來制止的時候,郭慶一手拿煤氣包一手拿打火機,他對執法隊員喊道:“你們哪個跟老子過不去,老子就炸死你們哪個。”
執法隊員看到他身上的紋身,就知道他不是省油的燈,到派出所一打聽,果真是山上下來的打砸搶分子,到處收保護費的痞子,江東門一帶的混混沒有不知道他的,郭慶以此為自豪,他曾對黛兒說過:“你到了江東門這個地方,要是有人敢欺負你,你就說是我的朋友,就沒有人敢欺負你了。”
郭慶的房子建了兩層樓,還有一個院子,廚房,衛生間,書房,臥室一應聚全,這些主要建筑的后面,他另外搭了一小間臥室,這間臥室是專門給柳眉搭的,免得她一個人在外面租房子不方便。
柳眉每個月交給巧珍一百元錢,算是房租,也就是說,柳眉是巧珍家的房客,明里,她們的關系就這么確定了,兩個人也不再吵鬧了,暗里,柳眉交出去的錢是郭慶給的,郭慶的工資是從來不交的,巧珍為了籠絡他,每個月還要倒貼他幾個煙錢,這樣,三個人的關系表面上就擺平了。
巧珍家的房子因為靠在主干道上,很快就要拆遷了,郭慶為此專門和拆遷辦的人談過幾次,態度蠻橫霸道,獅子口大開,搞得拆遷辦的人見了他就頭疼,想躲都沒有辦法躲,總要面對,總要給這個瘌痢頭拆遷補償款,多給一點罷了,多給幾倍怎么可能呢,但是,你要是不按照他開的口給,他就不搬,強制執行吧,生病的老太太睡在家里面,郭慶拎著煤氣包站在房頂上面,他還會事先把電視臺的零距離節目小組叫過來,說是有好戲開始了,這樣的人拆遷辦是最難對付的。
郭慶在巧珍家的拆遷問題上出了大力,老太太當然不會虧待他,老太太拿到的第一筆拆遷款就如數交給了巧珍,郭慶也時不時地會跟在巧珍后面來看看老太太,柳眉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柳眉雖然明里不說,但是暗里還是會說的,柳眉說:“你一個禮拜至少要到我這邊睡三次,不然我就鬧。”
柳眉的姿態明里是放下來了,確切地說,是給巧珍娘家給的拆遷款殺住了風頭,柳眉知道這筆款子不少。
郭慶說:“誰知道呢,蛤蟆還有翻身的時候呢,想不到我郭慶也有發財的這一天,打了一輩子架也沒有打出個吊樣子,說拆遷就拆了,一夜之間老子就從窮人變成富人,哪個能想到呢。”
郭慶是一個要享受的人,家里一下子有了那么多錢,他就開始動這筆錢的主意了,他和巧珍商量:“你看我一年到頭帶老板開車子,卻沒有一輛自己的車子,車子開得再好有什么用呢,現在是人是鬼都在玩自駕游,我們家現在也有錢了,不如我們也買部車子算了,要是有了車子,我天天接你上下班,你就能像黛兒一樣擺譜了,在同事面前露露臉。”
每周三次去柳眉屋里睡覺,巧珍是默許的,不這樣怎么辦呢,不同意的話他連家都不回了,一點點慢慢來吧,想管也要講究方法論,有時候郭慶明明是睡在巧珍床上的,下半夜就忽然不見了,肯定是去了柳眉的屋里,巧珍能去鬧嗎,兒子還在家呢,兒子已經長大了,已經上初中了,兒子聽見多難為情啊,他們兩個無所謂,巧珍是有所謂的。
有時候,兒子上學起得早,發現爸爸不在媽媽床上,兒子會問:“老爸呢,他去哪里了。”這個時候,巧珍就會替郭慶撒謊,編各種各樣的理由搪塞,次數多了就會有穿幫的時候,這個時候是巧珍最尷尬也是最委屈的時候,兒子不是對父親而是對母親起了疑心,兒子會反問她:“你不要爸爸了,你把他趕到阿姨那邊去了,是不是因為婆婆給了你一筆錢,你就變心了。”
巧珍在夫妻關系上自己受了委屈還能忍,被兒子誤解她就不能忍了,她要想辦法扭轉這個局面,她很茫然,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有一點她是知道的,靠她自己的這張嘴巴,就是再巧,也解釋不清楚了。
孩子天生對世間的事情懷有好奇之心,郭慶的兒子雖然讀書成績一般,但是腦袋瓜子還是很靈活的,他對大人之間發生的事情,特別是關系到自己父母親的問題,是很敏感的,他怕他們離婚,單親家庭的孩子是可憐的,父母親總為這些事情吵架,多數是父親不對,但是,現在母親把父親隔三茬五地攆到阿姨那邊,又怪哪個呢,他最擔心的就是他們會離婚。
有一天晚上,他上床睡覺了,父母親也上床了,他睡了一覺醒來,去上洗手間,從洗手間出來的那一會兒,他突然想到要看看父親到底睡在哪里,他躡手躡腳地摸到父母親的房間里,他發現父親不在母親的床上,這個發現促使他悄悄地來到院子里。
夜很黑,星星都躲到云層里去了,但是他一點都不怕,他相信自己是勇敢的,他平時就是個有主見的人,同學之間鬧了矛盾啊,借錢不還,打架之類的事情,只要他出面,基本都能解決,有時候比老師解決的還快,想到此,他增添了信心。
他看到柳眉的窗戶燈是微亮的,他摸到她的窗戶底下,屏住氣息,他聽到父親狎昵的短語和柳眉嬌喘的聲音,懵懵懂懂之間,他好像一下子就全都明白了,心里就亂起來,但是他很快就鎮定下來,他有了主意。
他走到廚房的窗戶底下,廚房的窗戶下面有堆紅磚頭,他揀起半塊磚頭,狠狠地朝柳眉的窗戶砸過去,玻璃“砰”的一聲就碎開了花,他的心頭有一種勝利的喜悅,立刻轉身,兔子一樣敏捷地溜回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鉆進被窩,裝作睡沉了的樣子。
不用猜,郭慶就知道是誰干的,他沒有把那小子從被窩里拎出來,他知道是他理虧在先,他怎么好教訓他呢,他長到這么大,還是第一次吃這樣的啞巴虧,并且是栽在自己的兒子手上,他站在他的房門外,蹙著眉頭,點了支煙,想著如何伺機教訓他一頓。
柳眉現在見著巧珍不像先前那樣低眉順眼了,那天夜里的事情,她懷疑是巧珍唆使兒子干的,她很想找機會報復一下巧珍,她欺人太甚,自己住在這么小的一間屋子里,還是給她交了房租的,至少也是個房客,怎么說,巧珍也不能這樣對自己啊,這股子怨氣不出,以后還怎么過日子。
特別是巧珍在過道里和她撞面,總是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笑瞇瞇地和她打招呼,巧珍的笑容是那么燦爛,巧珍一開心,她心里就犯雞皮疙瘩,巧珍要是面露難色或者是愁眉苦臉,她心里就偷偷樂開了花,難道郭慶和巧珍有什么秘密瞞著她,她緊鎖眉頭,處心積慮地瞅著巧珍,想找到她的蛛絲馬跡,最近,她每日的行蹤,都疑神疑鬼的,變得像狐貍一樣警覺。
韋杰是一個敬業的人,他對藝術懷有敬畏之心,他時常會在商業片和藝術片之間困惑,他現在獨擋一面地拍些頗有創意的廣告片,也拍些影視片和后期制作,他在圈子里還是小有名氣的,一些想上鏡頭或是學表演的美女,會跟在影視圈子里外混的一些老男人后面找到韋杰。
這些女子大都是傲慢的,對生人充滿戒備和敵意,但是,只要在韋杰的辦公室沙發上一坐,韋杰一發話,她們就會立刻變得像只溫順的小羊,叫站起來就站起來,叫左轉就左轉,韋杰還時不時地要她們來個即興表演,她們看韋杰的眼神就好像看她們的救星,韋杰的一個“用”字或是“不用”,能決定她們的滿心期望。
往往這樣的時候,郭慶只能站在一邊轉悠,一撥一撥來試鏡頭的女子沒有一個會看他一眼,仿佛他這個男人根本就不存在,這使郭慶有點失落和郁悶。
郭慶以前說過的一句話,拆散了韋杰和黛兒一對兒,韋杰知道是他放的黑水,韋杰是清高的,不會去找小姐,也不會玩潛規則,但是,韋杰是記仇的,他不會把對美女攝像的機會交給他,所以,盡管他的名片上印著制片主任,充其量不過是個滿場打雜的差役。
對這些想方設法討好韋杰的鏡頭美女,郭慶是沒有機會了。他每天下班按部就班地回家,過日復一日的生活,這種生活使郭慶反感,他很想在網上和陌生女人聊天解悶,尋求點刺激,他讓黛兒給他申請了一個QQ號,可是他不會打字,就無法和別人說話,看著那些搖頭晃腦的女人頭像在閃,他干著急。
于是,他下了班就學打字,巧珍以為他學好了,他們廣告公司都是有文化的人,她家的郭慶要是一點文化都沒有,怎么在這樣的單位混呢,所以,巧珍是支持他學打字的,他只要往電腦跟前一坐,要茶是茶,要煙是煙,可就是半天打不出一個方塊字來,字呀字,快點出來吧,平時大家都認得的,怎么關鍵時候就不認識郭慶呢,郭慶打了幾個晚上,也沒打出一行字,不會打字,真比他媽吃屎還難,郭慶憤恨地罵道。
不會打字,怎么和女人聊天呢,要等到學會打字,再跟女人瞎聊,可能胡子都要等白了,郭慶是沒有這個耐心的,他用數字和圖標和女人聊天,非用漢字不可的時候就問身邊的隨便哪一個人,湊一兩個字,或是一兩個字母,漸漸地也就摸索出聊天的大概用語,時間久了,釣了幾個女人出來見面。
他每次去和女人見面,都會開了新買的馬六轎車,停在和他約會的女人面前,這些女人一看到他嶄新的轎車,打開車門的霎那,心氣就順服了大半,再加上他不錯的外表,作戰時候的驍勇,從不虛晃子彈,有不少網友,是有正當職業的女人,都會被他迷惑。
但是他很快就對這些女人厭倦了,因為,他發現這些女人或多或少在年齡上都對他有所隱瞞,都是離過婚的比他大的,像古老的明清建筑一樣,幾近坍塌的女人。
他嘲笑她們下垂的小腹,松垮的一層一層墜下來的多余脂肪,以及兩個女老板想要和他結婚的訴求。總之,能和他見面,心甘情愿搞一夜情的女人,都是單身的老女人。
年輕姑娘是不會在網上和40多歲的男人約會的,這樣的局面,不就成了她們玩弄他,而不是他玩弄她們了,他感到心理上的不平衡,他要報復這些老女人,好好耍一下她們的饑渴欲求,至少也要搞兩個錢出來花花。
郭慶借去蘇州拍片的機會,溜到觀前街會女網友去了,這個網友看上去還蠻年輕,不到30歲的樣子,他就給了她一張名片,并告訴她,他是攝制組在蘇州拍片子的制片人,她要想當上演員,他有的是機會,女網友跟著他的車子,欣然到了攝制組的長包賓館。
兩個人正熱火朝天的時候,韋杰電話來了,韋杰片場要拉道具,四處找不到郭慶,就在電話里發火,當他趕往片場的時候,接到了兒子班主任打來的電話,老師要他立刻趕到學校,他問老師什么事情,老師說到了學校再說,很嚴肅的語氣,像是發生了什么事情,等他趕到學校的時候,老師已經下班了,兒子也沒見著,不知道那小子跑哪兒玩去了。
郭慶在蘇州拍片的這個把月里,巧珍在黨校學習,兒子已經好幾天沒有回家了,班主任告訴家長說小孩偷了同學的兩百塊錢,給同學咬出來了,郭慶逮著兒子就是一頓死打,叫他把錢交出來,兒子說錢早就花了,錢花哪兒去了呢,兒子經不住皮帶的抽打,實話招了:“給外面的一個女孩打胎用了。”
女孩打胎需要800塊錢,她沒有錢就把和她有關系的四個男生全喊到了醫院,四個男生一個也不承認是自己打的種,但是,四個男生在這段時間都和她有過關系,女孩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個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平攤她的手術費用,郭慶兒子的錢就用在這里了。
兒子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巧珍是最清楚的了。要不是郭慶的影響,還處在是非不辯的兒子怎么知道去搞女人呢,有什么樣的老子就有什么樣的兒子,巧珍在家里面罵罵咧咧。
郭慶一言不發,悶頭抽煙。郭慶在考慮,這一次他是真的在思量了,他想了好幾個晚上,最后決定了,為了兒子的成長,他要和柳眉了斷,越快越好,哪怕貼點錢,也要把她送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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