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engna
一個秋天的早晨,天青隱隱的,天空中飄著一朵朵黑云,幾乎天日無光的樣子。南方一個鄉(xiāng)間的土道上,正走著一對母女。母親雖面容憔悴,病怏怏的,卻掩不去曾經(jīng)漂亮標致的風韻。一位年方二八的姑娘正攙扶著她生病的娘急急的趕往鎮(zhèn)上汽車站,陪伴她娘上北京治病。她身穿一件合體的淡藍色花布衣,一條同色系的褲子,腳登一雙黑色布鞋,走起路來輕巧而有力。特別是那對黝黑綢緞般的麻花辮尾稍,仿佛蝴蝶一般在玲瓏的腰后一擺一擺的舞蹈,凸顯她婀娜多姿的玲瓏與倩麗。此刻的她,滿目愁容,十分擔心母親的病情。家中六朵金花中,她數(shù)老幺,也是最惹家人疼愛的一個。此次進京投奔她三姐,旨在為母親治病, 她要把自己當男兒,負責母親一路的安危。
到了車站,母女倆看著候車室里黑壓壓的人和行李將整個候車室堵得水泄不通,有坐
著的,站著的,蹲在角落打瞌睡的,歪在售票窗口焦急的等待售票員來售票的,嘰嘰喳喳到處是人們說話的聲音。還有幾個孩子逃出了大人的視線而在候車室大廳里到處亂串的,甚至還有幾個要飯的可憐人穿梭在同樣并不富裕的旅客中乞討。蘭潔一手拖著行李袋,一手攙扶著病怏怏的母親,小心翼翼的往里走,生怕撞到了哪位老者或小孩,她邊走邊抬頭注意候車室前方掛著的大牌,上面有各路火車的車次時間表。
好不容易上了火車,她把母親安頓好,輕言慢語的對母親說:“媽,您坐好,我給您
去打一點熱水來,喝一口好暖暖身子。”她說話的聲音輕而脆,又格外溫柔,一看就是個十分孝順的孩子。小人兒又長得眉清目秀,一對黝黑的長辮子,一臉的清純可人樣兒,惹得旁座的旅客也不得不朝她注目。她轉身拿著水杯走過窄小的車廂過道,不一會兒就打來一杯熱水遞給娘,然后挨著娘坐下:“媽,慢著點兒,別燙著了。”
母親慈祥的看了看女兒,替她捋了捋額上被汗水沁濕的劉海,心疼的說:“蘭兒,快歇
會兒,這一路把你給折騰的。”
蘭潔搖搖頭,甜甜的一笑。
隨著火車一聲鳴笛,車輪在鐵軌上往前徐徐開動,好像眨眼功夫,蘭潔發(fā)現(xiàn)都停過幾個站口了。天色將晚,母親也困乏了,漸漸也想睡下。北方秋天的氣溫比南方?jīng)觯m潔給母親又披上一件外套,怕她涼著了。母親并沒有真的睡著,只是人生病,沒了多少精氣神兒,想閉上眼睛休息一會。母親這一路感受到女兒的孝順與細心,嘴角浮上一絲微笑,她在心里疼愛和欣慰,這樣的好乖女兒,這么能體貼入微,將來也不會受太多苦。
車廂里的夜是另一種安靜,有火車輪滾滾向前的轟隆聲,仿佛給夜添了一雙翅膀,呼
啦呼啦往前飛。時光真在飛逝,火車哼哧哼哧就到站了。這時,車廂里開始騷動起來,人們開始起身從行李架上搬動各自的行李,這種亂哄哄的嘈雜聲吵醒了母親。她撐起身子看,看著女兒這么小個人兒,還在幫助對坐的那位年長的老婦從高高的行李架上搬重重的箱子下來。
母親心疼的看了一眼,也沒說什么,反而是眼里有驕傲的欣慰。
下了火車,蘭潔老遠就看到了三姐站在站臺外,穿了一件舊軍大衣,看來站臺外天更涼,她正翹首望著一撥撥旅客從出站口涌出。蘭潔攙扶著母親,又提著行李,無法騰出手來向外面招手。人多擁擠,人們歸家心切,誰都想第一個出站口早一分鐘與親人或朋友團聚。她三姐卻因等在出站口老半天不見母親和妹妹,又看旅客差不多快走完了,心里著急,滿臉的焦慮,她摸摸額頭,滲出了汗。突然,她看到兩個熟悉而親切的身影,拼命的揮手呼喊她們。
母女三人終于在出站口見著了。蘭潔喊一聲三姐,不知怎的,眼淚就溢滿眼眶。三姐
也滿眼濕潤,趕緊將身上的軍大衣脫下來披在母親身上。親人久別重逢,本是萬分欣喜的事情。只是因為母親生病,兩個女兒也是憂心忡忡。一路上,母女三人,千頭萬緒,一時不知是喜是憂,各人都將悲傷隱藏,只寒暄路上是否順利的事情。
日子過得飛快,一轉眼,蘭潔和她在北京工作的三姐,已經(jīng)在風里雨里為母親的治病
奔波了一月有余,特別是這個幺女兒蘭潔,格外忙。三姐再想照顧母親也得上班,剩下的所有事情都得蘭潔來操心著急,一個多月下來,小人兒也瘦了一圈,可皮膚卻還是那么細嫩白皙,似乎不怕風吹雨淋一樣,像她的意志一樣堅強堅定,見到她的人都說,這才是天生麗質。
當母親的病情有所好轉,蘭潔的擔憂也沒先前那么愁結了,慢慢的看著母親能吃些正常飲食,也有開懷的時候,人的健康最能影響人的心情和面部表情。母親臉上有紅色,嘴角有了笑意,這是蘭潔最開心的一件事了。她忙碌著,快樂著,有時還跟著三姐哼點兒小曲兒,聲音是那么甜美,比她三姐這個專業(yè)的人還專業(yè)似的,姐妹倆也樂起來。人的心情一放松,笑容就格外燦爛,走路也頗顯得輕快。三姐上班去了,就留下蘭潔和母親。她邊照顧母親邊一手包攬了三姐家所有的家務活,又是個特別愛干凈的小人兒,把三姐家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甚至包括鄰里的過道都打掃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家里到處窗明幾凈,亮亮堂堂,像她的名字:蘭潔。稍有空閑,她便看書寫字,記錄母親的健康狀況,記錄呆在北京這段時間的所見所聞,心里的所思所想。平日里遇到鄰居,也是客客氣氣,十分禮貌,一點兒都不像是從鄉(xiāng)村來的姑娘,倒像大家閨秀,嫻熟清純。漸漸的,鄰居們都喜歡上了這鄰家小妹,那些大爺大媽們看到她也合不攏嘴兒。
那個動蕩的年代,像她那樣愛看書愛學習的年輕姑娘并不多見。鄰居那些大爺大媽都說,這樣的好姑娘,上天總是會眷顧她,會替她安排一個好的夫婿和光明的前程。這也是蘭潔的母親和她三姐希望的。千里姻緣一線牽,可紅線那頭到底是誰呢?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大地萬物生輝。好像命中注定一樣,她與北京音樂學院的
浩然老師邂逅了。
浩然是一位玉樹臨風的青年才俊,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謙謙君子的典范。年長蘭潔5歲,正是風華正茂,前途無量的年華。更何況在同行中,他的音樂造詣也是被公認的百里挑一,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其民樂二胡、板胡經(jīng)他一張一弛地演奏,蕩氣回腸,令人傾倒。他的人品也是一等一的沒得挑,待人和善謙恭,彬彬有禮。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年輕紳士,卻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磕磕碰碰,坎坎坷坷,上天一定要為難他,跟他開點兒小玩笑,給他打上一個“階級烙印”,出身黑五類成了他在同事面前抬不起頭來。
在那個講究家庭出身的時代,他注定會走一條與常人不尋常的坎坷人生路。很多時候,他在思考,他不知道這個世界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生命是很奇妙的運行過程,他真正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成了他想不通也摸不透的哲學問題,或說生命問題。為此,他身心備受折磨與煎熬。
但愿“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他天生的堅韌與后天的修養(yǎng),都讓他能夠在這些困惑中找到一條出路,釋放情緒,解脫自己。因此,無論發(fā)生什么,在表面上他都會以淡然的態(tài)度出現(xiàn),不會給任何人以痛苦和難受的感覺。他照常上班下班,看書學習,鉆研業(yè)務,把自己沉浸在音樂中,作詞譜曲,另辟一條與音樂同悲喜的新路。因此,仍然是那股男人剛強與隱忍的氣息,走起路來威武矯健,說話聲音渾厚,賦予男人特有的磁性魅力。但對于生活中沒完沒了的磨難,蹚過一條河,又是一座山,甚至還有冰川與風暴,沙漠與沼澤,他不得不叩問蒼天,到底他該如何?他必須像唐僧西天取經(jīng)一樣,不畏艱難,一一闖過去。然而,他是凡人,不是圣賢。他更不是唐僧,也沒有如來佛時刻照應著,身邊更沒有孫悟空、沙僧、白龍和豬八戒為他保駕護航。他只有自己,一切都必須自己面對和忍受。如何真的淡然?哪怕整天把自己鎖在琴聲里,禁錮在音樂中,往返在詞曲間,夜深人靜,孤獨失眠時,他如何消遣內心的憂傷與惆悵?人生路多有坎坷,愛情也隨之顛簸。即便這樣,他也不得不索性忘卻,只專心自己喜歡的音樂。
上帝關上一扇門,就會為你打開一扇窗。
他今天要把自己收拾得更瀟灑,更風流倜儻,胡茬也要刮得干干凈凈,一張男子漢味道十足的臉也洗得白白凈凈,哪怕看得出是經(jīng)過精心捯飭過的,也沒所謂。今天對于他來說,如果一切順利,后面的一切將賦予他一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生活與精神源泉。更是他人生旅程中具有歷史性重大決策意義的一天。是的,他,浩然,早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他身邊早該有個可人兒陪伴與牽手。愛情是個很奇妙的東西,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培柳柳成蔭。
愛情真的來了,那么洶涌卻又那么和緩,如一汪清泉,涓涓細流;又如一股洪流,奔騰向前。無論是那種勢態(tài),他都欣然赴約。那么,這個女孩到底會有怎么樣的家教與人品呢?
蘭潔雖長在農(nóng)村,卻家教嚴謹,又幾代書香,一方鄉(xiāng)紳,常常接濟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
累累善舉,是一方的名門望族。蘭潔的父母一共養(yǎng)育六個孩子,人稱六朵金花。個個出落得如花似玉,惹人愛憐。特別是最小的六姑娘蘭潔,更是聰明伶俐,小天使一個。雖在家被父母和五個姐姐千般呵護,萬般疼愛,卻也知書達理,聰慧過人。這次上京城,初衷是為母治病,卻萬萬沒想到竟然收獲了愛情。
日子要翻回到那年初春的一個下午。
北京的氣溫1℃ ,早上起來,蘭潔洗漱完畢就趕緊進了廚房,首先必須要安排好母親的早餐。北京不比鄉(xiāng)下,地里什么都有,而且還新鮮。這畢竟是北京城,偌大個首都,都是高樓大廈,吃點新鮮的還真沒老家鄉(xiāng)下方便。但蘭潔是個心靈手巧的姑娘,普普通通的大白菜,她能做出很多種類來。其實,她在家時還真沒做過,只是看母親和幾姐姐們做。她自己也沒想到,這趕著鴨子上架的事,她還真成。端出一小碟自己腌制的醬菜,又開了一瓶三姐買的六必居泡菜。母親吃著,夸她的醬菜不比六必居差。母親可口,蘭潔就是只啃一個饅頭心里也甜滋滋的。她望著窗外的天,雖然天空迷茫茫一片,整個北京城仿佛被籠罩在一層神秘的霧靄中,那些高樓和遠樹,已經(jīng)插在半天云里。她將筷碗碟盤收拾好后,又擺正桌椅板凳,清理廚房所有該洗凈的東西,才端出一個大木盆放在門前,將三姐家所有她認為該洗凈的衣服都清理出來,堆在木盆旁,仔細分揀哪些顏色可以一同洗,哪些顏色需要分開用另外的水先泡著,像郵局分揀信件的工人,仔細而認真,毫不含糊。之后才回房取來洗衣搓板和小矮凳放在裝滿臟衣服的木盆旁,坐下來,弓著腰,一件一件的用她嬌嫩的手搓洗。她做事利落,不出一個時辰,全部洗凈頭道,只差清水再透徹的清洗一遍便可晾曬了。
她直起腰站起身,第一件事要回屋問問母親需要什么。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一雙白嫩的小手兒也因肥皂水的堿性太濃而被泡得皺巴巴的,像老人手,她在身上擦擦干,走進屋去。
時間在她指尖滑過,午飯時間到了,她得暫時停下來,去忙碌午餐,母親按時吃飯是她一天中最要關注的事情。就這樣,等到可以晾曬衣服時已經(jīng)是下午時分。
她一定沒想到,就在她家對面拐過幾條馬路上,一位騎著一輛半新不舊自行車的年輕
人,正傾身奮力往她家方向趕。而這位年輕人與她有著直接的關系,甚至是一輩子的關系。
路上,馬路兩旁的人行道上,來來往往的羈旅疲憊的臉和匆忙的腳步都與他擦肩而過。
北京的冬天冷,人們大都穿著厚厚棉衣棉鞋,戴著風雪帽,阻擋冬天刺骨的寒風與冷空氣的襲擊。而這位年輕人卻汗流浹背,如同夏季,鼻梁上的大框眼鏡架由于額上的汗流濕鼻梁而不停的往下滑,他不得不一邊騎車一邊不時的推推眼鏡架。他只顧趕路,差點兒闖了紅燈。否則,他絕逃不過交警臺上那位頭戴大蓋帽,英姿颯爽的年輕女交警的法眼。
蘭潔正在院子里晾曬衣服,卻看見這位戴大眼鏡的年輕男人往她家走來,她趕緊扔下
正在晾曬的衣服,閃電一般跑回屋去,反手關了門。
母親見狀不解的問緣由。蘭潔想了想,還是一五一十的竹筒倒豆子都說了。
“媽,這個‘大眼鏡’男人我見過。”蘭潔告訴母親,“有一天,我出去買菜,路過
一片溝渠時一個戴眼鏡的男人騎車從我身邊過,不知是他眼神不好還是想為我讓路,他連車帶人沖到路邊小溝里了,頓時來了一個狗啃泥,眼鏡片上也是黑糊糊的濕泥。他爬了半天才從水溝里爬出來,站在溝邊,望著他那被陷進溝里更深的自行車,嘴里直嘟嚕:“天哪,天哪,這條路怎么就沒人修修,明明是不能當路了。”這樣一個傻男人,他自己不好好看路,還怪人家沒修好路。我忍不住笑出聲。他板著臉狠狠的橫了我一眼,我嚇得趕緊躲開了。
“你看著人家摔了不去幫忙,還站在那兒笑,說不準人家就是想為你讓路,你不領情
也罷了,還笑話人家,人家不惱嗎?”母親說,“即便是這樣,這會兒你跑個什么?這個大院子住了好幾家人,又不是上咱們家來,你怕他干嘛。”
母女倆正說著,聽到有人敲門。蘭潔踮起腳朝窗子往外看,不偏不倚,正是那‘大眼鏡’男人站在她家門口等開門哩。
“媽,是他。”蘭潔回頭跟她娘小聲說,“他來咱們家干嘛呀,媽。”
母親沉吟一會說:“不管人家來干嘛,哪有人家敲門而不開門的道理?”
“那他要是壞人呢?也開門?”蘭潔找理由說,反正她是橫豎不想再見到這個“大眼
鏡”男人。所以,站在母親身邊不動。
母親知道六姑娘脾氣倔,任性。心想,這都是從小被嬌寵壞了,這孩子。怎么辦?看
來這老幺犯起倔來,十頭牛都拉不回。這么一想便撐起胳膊,按著鋪板吃力的坐起來,準備自己去開門。
這一舉動可嚇壞了蘭潔,萬一有個閃失怎么辦?她心疼的急忙攔住母親問:“媽,您
用得著這樣著急嗎?我去開就是了。”
門倒是開了。
這一開不打緊,那位戴大眼鏡的年輕人進門就向母親自報家門:“我是小蘭的同事,
叫浩然。”
母親知道浩然口里的“小蘭”就是她在音樂學院的五姑娘。
“聽說您病了,順道來看看您。”說著浩然將提來的一袋禮物往床邊的小桌上一放,
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問長問短,末了還說:“我聽小蘭說,您每天下了6路車還要靠幺女兒背著您再走三里地才能到醫(yī)院。太艱難了,我呢,這一陣子不忙,可抽空來幫您,自行車雖然破點兒,只要您老不嫌棄,下車后,您坐在后座,我推著您去醫(yī)院。”
蘭潔越聽心里越來氣兒,一股無名火直往上冒,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啊。我的娘,憑什
么要你一個陌生人來推?她看也不看他,趁著還有勇氣,頭一歪沖他就說:“不關你的
事!”
浩然被這么猛地嗆了一句,半晌不知說什么,尷尬的站在那里,只覺得嗓子眼里被什
么東西堵住了,吞了半口冷涎,再轉頭看這倔強的小姑娘,漂亮的臉蛋上還生著嫩氣呢。他心里又好氣又好笑又憐愛,情不自禁的露出笑容來。
蘭潔被浩然看得含羞帶怒,紅著臉又噎他一句:“有什么好看的?”
母親見女兒與客人不太客氣,抱歉的說:“別見怪啊,浩然同志。我這六姑娘蘭潔兒
性情蠻直爽,說話沒個輕重,您千萬別往心里去。”
母親不解釋還好,這一解釋,倒讓浩然有些不好意思了。這母女倆的性格差別太大了,
一個慈眉善目,活佛一般的讓人感到親切,簡直就是親娘。一個滿臉滿目稚嫩的不樂意,蹦出話來也像冰雹一樣刷著臉冷得生疼呢。他的臉也紅了,忙說:“看您說的?哪能呢?往后您就叫我浩然吧。”
蘭潔怎么也沒想到,這一叫,倒不單只母親在叫了,而往后的日子里,“浩然,浩
然”真成了她心心念念的名字,她的浩然還真有股子浩然之氣呢。
浩然不食言,每次都準時來陪蘭潔護送母親去醫(yī)院看病。在醫(yī)院里,看病的人多得像
趕集,他們每次都得等很長時間才能被叫到號。好不容易進去了,母親在治療室里也得有很長時間等候。蘭潔和浩然在治療室外的走道里等母親,那里有一排椅子,大多數(shù)時間都被人占滿。他倆想歇歇身子,的確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便好不容易有個空位坐下來,來了老人或孩子,他倆都同時站起來讓座。后來,那里有空位,兩人也不坐,還是留給后來的病人吧。
那個年代沒有出租車,只有定班定點的公交車。而公交車也是趟趟滿員,回回擁擠。
那些日子,正是天寒地凍,他們仨走出醫(yī)院,浩然像親生兒子一樣將母親抱上自行車的后座,又怕外面的寒風吹著了老太太,趕忙脫下身上的短大衣,急急的給老人家披上。母親怎么推辭都不行。浩然幫老人披好衣服,再一手把著前面的車龍頭,一手摟著老人家的后腰,不讓她傾倒。他鞍前馬后,呵護有加。他的細心和真誠深深的感動了站在一旁的蘭潔。
一日,天飛著鵝毛雪,撲撲地往人面上刷。他們仨依舊一番折騰后走在路上。從醫(yī)
院到6路車站,要走三里地凹凸不平的黃土小道。浩然推著老人家,艱難的往前走著,車轱轆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發(fā)出痛苦的吱嘎吱嘎的聲音。一路的艱難,一路的冒著風雪。蘭潔那張白皙的臉兒也被寒風吹得在鼻子上點綴了紅色,纖細的手指也像僵硬了一樣,動彈得十分不流暢。腳下的雪路也沒有高低深淺,特別是被白雪厚厚的覆蓋著,更是無法分辨。凹陷處,一腳下去,仿佛踩進深淵。凸坡上,又好像突然踩著高蹺。蘭潔和浩然隨時都護著母親,生怕一不小心把母親給摔下自行車。
好不容易到了車站,候車的人像火車站的候車室,黑壓壓的一片,全是人。每個人頭
戴厚帽子,身穿厚棉衣或大衣,圍巾手套嚴嚴實實的包裹著,像一個大棉花包。只有一個鼻子和一雙眼睛露出來看世界,透透氣兒。眼里的期盼與焦慮,全寫在翹首望遠的街頭那來來往往的公交車牌號,6路怎么還沒來?而每個人的鼻子都被凍得紅紅的,前前后后,歪歪扭扭的站在那里,宛如一群落難的圣誕老人,發(fā)光的紅鼻子里出著細細的熱煙。雪越下越起勁,風也越刮越緊,路燈昏昏暗暗的此起彼伏的亮起來,天色既陰沉又寒冷,氣溫低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整個天,好像快塌下來似的,讓人感到窒息。聽得見一陣陣跺腳的聲音,人們凍得手腳冰涼,搓的搓手,跺的跺腳,還有身子不停晃動的人,因為他們的腳很可能凍得沒有知覺,只好盡可能地活動活動。蘭潔和浩然也輕輕的跺起腳來,增加血液循環(huán),使體內的熱量足夠能抗寒。
左盼右盼,6路車終于來了。可是等得太久的人們,個個都想先上,希望第一個擠上車去占一個位子,舒舒服服坐在沒有風雪的車里,提前回家。這樣的陣勢,浩然心里明白,如果老是謙讓,估計得站到明天一早不見得回得了家。因為這一撥人擠上車走了,另一撥人又來了,前仆后繼,源源不斷。而身邊凍得瑟瑟發(fā)抖的老人家如何經(jīng)受得了這長時間的折磨?
他看看老人家,又看看一臉無助又滿眼焦急的蘭潔,他心里那個不忍和無奈,已經(jīng)無法用語言來表達。這次,他必須豁出去,為了生病的老人家,為了不再受凍的蘭潔,他不得不投身到這“你死我活”的奮戰(zhàn)中。于是,他示意站在一旁的蘭潔,準備著,咱們拼了。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先讓蘭潔暫時護著母親,他忙近前弓腿彎腰,蘭潔扶著母親讓他背著,背好吃力的站起身,小心翼翼的往前走兩步,又不顧一切的朝人群里沖進去,一邊沖一邊大聲嚷嚷:“勞駕,勞駕,請讓讓,我背上的老人身患重病。”
就這樣,他愣是把老人家背上車,還讓人挪動了一個位子。安置好老人家,又回頭去
找蘭潔。這秀氣的小人兒正離車門不遠處,心急如焚的望著這撥仍然擁擠的人,一籌莫展。
浩然顧不了那么多,一腳踏著車門,一腳跨下車,站成八字形,招呼蘭潔過來,然后一把揪住她,瘋了似的拼命往車里拽,他身個子魁梧,力氣也大,愣是被他劈開一條“血路”,蘭潔終于上車。
車是擠上去了,可是蘭潔卻被“人山人海”架空的抬著腳不能沾地,更無法靠近母親,
即便想向浩然揮揮手也成了天大的難事兒。她只得聽天由命的在車里隨著車身的前行與拐彎,搖搖晃晃的被人群夾在人縫里,仔細聽售票員報站口。到了下車站口,又是一番擁擠風景,人們魚貫一樣往車門口擠出去,好像后面有老虎在追一樣。
車又開了,司機像喝醉了酒,車速慢得像蝸牛,每個站口必須停。上下車的人們又重
演剛才一幕,一陣折騰后。司機油門一踩,又吭哧吭哧往下一個站口開去。碰到紅燈,還得停著等。車里站著的人都會不耐煩的伸出頭去,看看路口的紅燈變綠了沒有?都認為像停了一個世紀。一位年輕人站在蘭潔的前面,他屁股往后一撅,上半身往前探,想通過車窗模糊的視線看外面的紅燈。恰巧靠窗坐的是一個年輕的姑娘。他這么前半身往窗口探,幾乎傾倒在那姑娘的懷里。這下不得了,一場罵戰(zhàn)開始,整個車廂里,沖刺著濃烈的火藥味。嚇得站在那小伙子身后的蘭潔,沒有退路。
屋漏偏遇連陰雨。猛然間,司機又來了個急剎車,原來不遠處有一個老人沒抬頭看車,只顧低頭往前走,徑直朝車頭走來。車里的人,再一次前仰后合,一片嘈雜聲。
車,好不容易才停穩(wěn)了,人們便一窩蜂似的逼近車門,不分男女老少,不分老弱病殘,一律只顧自己沖上前。你推我搡,打架似地往門口擠。那一刻,蘭潔被人潮涌到車中門,又被那股無形的慣力給推搡在一個座位上。“媽媽……”好心驚動了天和地!一路焦灼,一路急,料想不到,媽媽竟然在這里!
車上的人全部走光光,蘭潔這才背起媽媽,一步一挪地走下6路車。猛抬頭,但見浩然正騎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向她們母女飛奔著……
浩然的祖輩家境殷實,世代書香,祖上秀才、舉人不足為奇,探花也曾有過,是當?shù)?br />
的名門望族。如若真是那個年代,浩然恐怕是一位闊少爺。一家人其樂融融,溫馨快樂。時過境遷,一切都物是人非。這樣的家庭背景,在他遇上的那個特殊時代,注定是要受很多牽連與責難的。時代的浪潮掀起時,他被卷了進去,昏頭轉向的浮出水面時,發(fā)現(xiàn)自己被關進了牛棚。命是保住了,但靈魂丟失了。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他早已經(jīng)忘記了。沒想到,人在快樂的時候居然憶起曾經(jīng)的痛苦。
現(xiàn)在,他每次從蘭潔母女家回來,心中一股熱流,讓他久久不能平靜。他慶幸那次沒
有糊涂的做傻事。否則,如何遇到她們?母親如親娘一般待他好,蘭潔越來越像……,他不好意思往下想,也不敢往下想。
如果她們知道了他的出生,她們會怎么想?會嫌棄嗎?也許從此拒絕再不讓他進門。
可是,患得患失不該是他。那是他的歷史,他不得不承認那段歷史。那時間,他整晚整晚無法入眠,身邊每天發(fā)生很多事,他找不到答案。他想,與其痛苦的活著,不如一了百了。
盛夏的永定河,風動波涌。他站在岸邊,熱風吹來,脹氣撲面。“濁浪”一浪卷著一浪,
層層疊疊擠在一起,又被后浪推開去,無窮盡的如此反復著。難道他的痛苦也是這樣?藍天上,群鳥飛過,自由自在,它快樂的飛翔,根本不在乎身下的俗世會給它們帶來的是痛苦還是歡樂。它們的視野開闊,翅膀堅實,無懼風雨。無際的長河,無垠的天空,飛度的白云,起伏的山巒,哪一樣都會與它們同在。
他有什么呢?他問自己。低眉看水面,幾只水鳥,拍打河面,濺起層層漣漪,只管嬉戲。他來生要是鳥、是海、是山、是岸邊的貝殼或沙礫。他羨慕的看了它們一眼,緩慢的從鼻梁上取下大眼鏡,蹲下來將它放在沙灘上,還撿了幾塊漂亮的石頭,給它做了一個小圍墻,像他小時候和父母到此堆沙一樣。他砌墻一樣錯落有致的三層放穩(wěn),感覺它不那么容易被海水沖走,更不容易被來海邊的人踩傷了它才放下心來。這副眼鏡已經(jīng)跟了他很多年,沒有它,他看不清前進的方向;沒有它,他更讀不懂所有震撼靈魂的文字和美妙的音符。
現(xiàn)在他不需要它了,不是拋棄它,是不得已啊!他要去另一個世界了,那里全是黑暗,它是給人帶來光明的尤物,那里不適合它。他也不想讓它作為自己陪葬而永遠葬身的河床。安置它最好的歸宿就是擦洗干凈,妥妥的放在長河邊,聽濤聲依舊,看飛鳥翱翔,總有發(fā)現(xiàn)它的主人帶它回到另一個新家,鑲嵌一副更明亮的鏡片,也不枉它對自己的一番忠誠與堅定。放好后,他最后看了它一眼,輕輕說聲再見,便脫了鞋,光著腳丫往河水里走,沒走幾步,一朵朵白色的浪花向他襲來,仿佛在說,這不是你該呆的地方。
他搖搖頭,剛一抬腳往下踩,突然被一只潛伏在淺沙里的螃蟹用它尖利的鉗子夾他腳趾一下,他禁不住跳起來,才意識到自己的腳侵犯了螃蟹的領地。今天看來,不是時候,他并不受歡迎。
他回過頭去看這個并不溫暖的世界,被太陽烤焦的沙灘上,到處都閃爍著金光閃閃的卵石,它們小小的,紋路各異,品相千秋,并不起眼,卻毫不吝嗇的展現(xiàn)微小的光彩。突然,遠遠地聽到爸爸的聲音:“浩浩,看看,好多漂亮的卵石。多撿一些回去送給小朋友。”
他撿呀撿呀,小口袋里都塞得滿滿的。“爸爸,我還要撿。”他的小腳在浪花里踩著,
不敢往前再走,卻又不肯上岸。
“站在那里,不要往前走了。爸爸來了。”
“爸爸和我一起打水仗好嗎?”他的小手撿起了一個花花的小卵石,朝爸爸扔過去,
因用力過猛,腳沒站穩(wěn),撲通一聲,栽進淺水里,哇哇地哭了起來。
“男孩子要勇敢些,摔了一跤就哭,算什么男子漢?那些卵石都笑話你了。
“爸爸,我的新衣服全濕了。”
“濕就濕了。在海邊哪有不打濕的?兒子,別哭,一點小挫敗,算不了什么。來,穿
爸爸的衣服,長了點,真好,遮住屁股。哈哈,以后長成爸爸這么高了,再遇到挫敗,就不會哭了。從摔倒的地方爬起來,晾干衣服再穿上。來,兒子,爸爸準備好了,水仗開始!”
才打了兩個回合,他又摔倒了。這次不僅沒哭,還不要爸爸扶起來,自己爬起來。看
看自己的衣服又全打濕了。這一次,他只是皺皺眉。這一次,爸爸親了他,還伸出大拇指,他高興得哏哏樂。
浩然回憶著,深吸一口氣,把臉扎在水里,讓咸澀的淚匯入長河,激起對父親無限的緬懷浪潮,直涌心頭。
他勇敢的向蘭潔的母親說了自己真實處境,但他沒敢提及去永定河的過程。那天,他曾對長河發(fā)誓:不會再做這樣的傻事了!對生活的熱愛和對幸福的想往與對事業(yè)的追求,他終于走出了心底的陰霾,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耐心地等待與奮進。
蘭潔知道這事后,不僅不嫌棄他,反而對他更看重,更尊重和敬佩,還夾帶著心疼。
母親也一樣。通過這些日子浩然的陪伴和細心照料,這位慈母越來越喜歡這個年輕人了,更是把他當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看待,各個方面都體貼入微。只要浩然來家,母親都會真誠的留他共進晚餐。浩然呢,也是越來越與這母女倆親,在街上看到什么適合母女倆的他都會買些送來。眼看就要過大年了,他想到這母女倆第一次在北京過年,得買些春節(jié)物質送過去,表示新年祝賀。沒想到,還沒買,那邊母親就讓五姑娘蘭兒捎話,“叫浩然來家過年吧。他一個人怪可憐的。”
浩然第一次受邀來與這母女倆一起過大年,這意味著10年來第一次打破了他一個人關門過大年的孤獨方式,更何況是跟這對他越來越覺得親近的母女,蘭潔那雙大眼睛和含羞的笑容又浮現(xiàn)在他眼前。他激動得在自己的臥室里來回踱步,甚至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大年三十那天,他早早的起了床,收拾停當后,又上了一趟街,看還有沒有買漏掉了的春節(jié)禮品。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該是約定的時間差不多了,他鎖上門,大包小包提拎著朝車站走去。這次他沒有騎那輛破舊的自行車,穿了一身干凈的衣服,又拎了一大堆東西,放自行車上怕碰壞碰破弄臟衣服,橫豎是不能騎車的了。
大年三十的公交車上倒沒平日那么擁擠,但也大人小孩滿載。人們穿著節(jié)日的盛裝,
喜氣洋洋,都和他一樣,手里拎著大包小包,估計也是上親戚家或父母家團年去的。看著這些有說有笑的人們,他心里不再有往年酸酸的感覺了,倒是有同樣的喜慶與溫暖的共鳴,甚至潛意識里還在炫耀手中的禮物,那就是證明。下了車,照樣讓大人孩子們先下,他最后一個下車,哪怕心里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他大步流星走進這并不陌生的四合院,朝里面最后那間屋就是她們母女倆的住處。鄰
居都忙,也沒忘從窗子里瞧他一眼,給他一個意會鼓勵的微笑。
“過大年來了。好哇,好!”門口坐著的大爺吧嗒一口土煙卷,主動搭訕。
“您老坐會兒,我先過去。”浩然突然有點不好意思了,看這話答的心照不宣。
蘭潔剛好端了一盆水出來倒掉,看見了浩然,忙放下盆過去幫忙提,也不好意思看他。
“你先進屋,外面涼。”浩然哪舍得讓她提東西,急忙催她進屋。
母親仰躺著,腰部和頭都用兩個大枕頭墊高了一些,氣色倒是挺紅潤。見他和女兒一
起進屋,眼里有欣慰。她挪動了一下身體,騰出一個座來,招呼浩然:“坐這兒,暖和。”
浩然將東西放地上,在母親身邊坐了會兒,并問長問短,然后起身說:“這些東西我
先提到廚房。”說著往廚房那瞟一眼,蘭潔正在忙。“我去幫幫蘭潔。您老先躺會兒。”
母親似乎還想說什么,但看浩然起身,她也就沒好開口,只是微笑著點點頭。
“東西放這兒我來弄,你快去里屋,廚房涼。”蘭潔不讓浩然在廚房呆著。
大年三十的北京,滿城祥和,老天爺非常配合,沒下雪,只是氣溫低,干冷干燥。好
在北京室內都有火爐,倒不礙事兒。滿城華燈高照時,家家戶戶除舊迎新的鞭炮聲連天的響起來,此起彼伏,一派喜慶與祥和的景象。浩然拉了蘭潔,在門口燃放鞭炮,準備吃團年飯了。
蘭潔捂著耳朵,站得老遠,欣喜地看著這個讓她越來越入心的男人點燃鞭炮,舉在手
上等鞭炮噼噼啪啪的炸響。她急得直嚷:“快放下,快放下,小心炸到手。”
浩然后來回憶說;“那個年,如同在我自己家里一樣,過了一個久違的溫馨大年。”
日子溜溜地往前跑,一晃到正月十五了。浩然又去看望老人家,午飯后,母親對他說:“孩子,三十晚上,我想問問你的屬性和生日,卻又因別的事情打岔給忘了。你要不嫌我人老嘮叨,就告訴我。”
母親仔細聽浩然一一告知后,老太太樂了,她情不自禁地拍手說:“辰龍,巳蛇,午
馬,未羊。好,屬性也不犯沖。”話說至此,老人忽地問道,“孩子,你成家了沒有﹖”
這么一問,一切都明白了。
浩然不知在大劇院里演出過多少回,耳邊多少掌聲,懷里多少贊頌的鮮花。他都從容
對待,保持了一個學者的謙謙風度。即便是在講臺上給學生們上音樂起源的課程,浩然老師是最受學生歡迎的。他常常像在與學生談心,或與老友侃大山,滔滔不絕,講課風格更是穿插經(jīng)典故事,幽默詼諧,博古論今。從上古新石器時代的骨哨、骨笛,五聲音階,講到古代《詩經(jīng)》、《漢樂府》,再談到樂理、民樂、編鐘、古琴、古瑟、笙、竽、簫、笛、管、篪、箏、箜篌等等,給學生們普及音樂發(fā)展史的同時,也會帶領學生領略夏、商、周、秦漢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民國直達現(xiàn)代的音樂史詩,然后思路再飛抵世界各國,擴展音樂無垠的疆域和宗教音樂等各個不同時期的發(fā)展史和偉大的音樂人。這一切他都如數(shù)家珍,娓娓道來。今天被老人家一問,倒像個靦腆的小男孩,滿臉通紅,回答得結結巴巴。
浩然走了后蘭潔怪母親:“媽,您問人家私事干什么?多難為他。”
母親聽得出女兒的態(tài)度和語氣早與先前不同了,更加覺得自己這一決定是正確的。她
跟女兒語重心長的說:“蘭兒﹗你還真猜不透當媽的心嗎?媽這病難好,媽不想把你沒著沒落地扔在世上呀,孩子!”
娘的這一席話,讓蘭潔一個人躲在被窩里哭了好久。
娘是一輩子要強的人,也受過很多磨難。年輕時,她對太爺太婆及公爹公婆孝順有加,
上上下下幾十口人,她是長孫媳婦,又是大戶人家的閨秀,落落大方,心地寬敞,知書達理。讓她掌管張家是太爺爺?shù)囊馑迹回摫娡即蚶淼镁袟l,家規(guī)家訓,她是嚴格遵守謹記。對長輩畢恭畢敬,對下人仁慈寬厚,沒人不愿意來幫工的,十里八鄉(xiāng)有好名聲。都說七爺家的大奶奶,那是個講究能干人兒,到底是從大戶人家嫁過來的,不僅人長得端莊標致,人家也是見過世面的。處理家中的大事小事,樁樁件件,有禮有節(jié),不差一樣。老太爺、太奶奶、公公婆婆、妯娌、叔侄、外甥、旁系等等,她都分理得清清楚楚,照顧得妥妥貼貼,不差分毫,沒一個不說好的。人品德品,那只能豎大拇指的份兒,沒得說。老了,母親身子骨慢慢弱下來,現(xiàn)在病重,表面上看,是好些了,蘭潔心里清楚母親剛才講的都是大實話。
事情過了不久,浩然又來探望他們,老人家高興,邀他:“今晚就住這兒,那邊還有
一間房是空的,里面鋪蓋都齊全,蘭兒天天去打掃,干凈著呢。”
浩然忙說:“不了伯母,我想約蘭潔出去走走成嗎?”
“成,成。你們去吧。”母親點頭。
“媽,我出去您一個人沒事吧?”
“放心吧!”
“好,媽。我去去就回。”蘭潔臨出門還要幫母親掖好被子,檢查窗都關好沒,然后
又給母親端了一杯熱水遞給她,等她喝了才放心跟浩然出門。
一輪銀月掛在天邊,北京冬夜的浪漫更加明亮。他倆走在寂寥的街上,萬家燈火淡淡
的影印在窗玻璃上,路上行人全都縮著脖子,攏著手在厚厚的棉衣袖子里,低頭往前走。冷風輕輕吹過,附近的商店早早的打了烊。
“往這邊走。”浩然示意蘭潔。
她跟著他拐過一個路口,一條靜僻的小巷曲曲彎彎展現(xiàn)在眼前。月亮也跟著進來,巷
子通明透亮,除了他倆,沒有一個人經(jīng)過。蘭潔怕黑,但今夜不怕。身邊有偉岸的浩然,天上明晰的月亮,心中有溫暖的愛情,她跟著他走,準能到家。
一路上,兩人低眉暗思,滿心情意,卻難以啟齒。蘭潔心中的小鹿碰碰撞撞,但一直
保持矜持、含蓄,紅暈滿面。他們出了巷口又到了一條不寬的街道,她同樣是靠邊走,沿著行人道的邊兒跟著浩然往前走,哪怕踏在路上的腳步聲有輕巧而緩慢,哪怕有一點點不慎崴了腳,她都怕減少了兩人正沉浸在純潔無暇的愛情中的氛圍。
浩然呢,他偷偷的側目看她:眼前的蘭潔,全不見了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慍怒和陌生甚
至是對他的防備。而此刻,她好像不是蘭潔,她又明明就是蘭潔。她低著頭只顧走路,那影像完全是一位羞羞答答的矜持姑娘。白皙的皮膚,姣好的身材恰到好處的豐腴與勻稱。彎彎兩道眉,柳葉一般精致而動人。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純真得讓人不敢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會存在莫須有的罪名與喪心病狂的邪惡。她啟口一笑,皓齒紅唇,頓生百媚。
蘭潔抬手捋了捋頭發(fā),將領口往上拉了拉,不好意思的側頭輕聲問:“還有多遠?”
浩然沒急著回答她,蘭潔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讓他心動。蘭潔的容貌之美,情態(tài)
之雅,姑娘氣息之濃,都是讓他傾倒的因素。于是,腦海里浮出一些詩句來:“手如柔荑,
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在他眼里的蘭潔,
遠比這些詩句更美。她雖有柔情萬種,卻十分沉靜與穩(wěn)重,如此資質聰慧,嫻雅脫俗,秀外而惠中,清純而倩麗的姑娘,他在心里堅定地說,“就該是我的妻子!”
北京音樂學院終于到了。浩然領她走進一排教工宿舍,一棟坐落在學院后側的五層樓。
四周有綠樹石墩,草坪矮枝,環(huán)境還是蠻優(yōu)美。上到第三層,整個走廊全是單間宿舍,與學生宿舍沒兩樣。
浩然尷尬地解釋:“這里原來是學生宿舍,現(xiàn)在給年輕的教工住。條件差了一點,但
總有個安身之處。”然后從隨身的黑包里拿出一串上面的小圓圈周圍掛了幾根可憐的鑰匙,
他熟練的找出一根,打開一間走廊里中間的一扇門。客氣地說:“請進!”
進得門來,蘭潔并沒有感到比室外暖和多少。她盡量克制寒冷的感覺,不動聲色的仔
細觀察這間不大的蝸居。靠右邊墻放了一張單人床,床上鋪得整齊干凈。床頭放了一摞書,
還有樂譜。她知道那是樂譜,因為五姐的宿舍里也是這樣,簡單的設備,可書和樂譜卻堆得老高。她五姐還調侃:“六妹,這些書和樂譜是你五姐最昂貴的財富。”
“坐吧,站客難留。”浩然開玩笑地說。
她繼續(xù)觀察,一張破舊的木書桌,之前的紅色油漆基本脫落,星星點點的原木色與淺
淡的棗紅色混為一體,成了戲里的大花臉。桌上仍然是書籍和一張被樂譜掩蓋著的一張大照片。蘭潔回頭問浩然:“我可以掀開樂譜看看著張照片嗎?”
“可以,完全可以!”
掀開了,看到了!這分明是一張三、四十年代那些大明星一般的伉儷合影,照片上的男人女人非常般配,女人濃眉大眼,面頰清秀,氣質中的氣質女性,從她眼里的光芒看得出,這是一位精致而品味高雅的女人,紫羅蘭色旗袍上的紐扣也非常講究,用淺紫色配上,更添別致。頭發(fā)水波浪一樣卷曲著,甚是好看。她注意看了她一頭烏黑的卷發(fā),梳得格外規(guī)整,卻不呆板刻意,反倒恰到好處的妙曼。男人西裝革履,瀟灑儒雅,一臉書生氣。戴一副金邊眼鏡,是那個年代最流行也是最昂貴的奢侈品,鑲嵌的都是真金。她的視線被纏在照片上,解不開。
“哦,那是我父母年輕時的照片。”浩然邊收拾家里邊解釋:“房間有點冷,我只好生爐子了。”
蘭潔抿嘴一笑:“你爸爸媽媽跟電影明星似的。我知道你為何不把照片掛在墻上了。”浩然苦笑。蘭潔繼續(xù)觀察:靠窗有幾把胡琴盒,她猜里面一定有各種琴,二胡、京胡、板胡。
“我給你倒點熱水。”浩然收拾完畢后,跟她說。
蘭潔發(fā)現(xiàn)浩然拿起床頭邊的一個暖水瓶搖了搖,里面蕩蕩聲,估計根本沒多少水了。這時她也裝著沒看見,坐在那里看著這一屋子的簡陋。
她觀察的不是這些沒有思想的家什,是從它們的簡陋中品出其意味。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這端而不虛,簡而不媚的生活態(tài)度與生活品質嗎?她自己也說不明白。但通過這些天的交往中,她更加覺得浩然是一個謙虛而勤勉的人。再者,如若愛上他,這就是她將要與之共處的生活環(huán)境,如此簡陋又如此單調,甚至窮困。
母親有心把女兒托付給這樣一位前途未卜的年輕男人,難道她不知道他現(xiàn)在的處境和未來的命運是未知的嗎?但她相信母親是一個有大智慧的女人,她不是不懂得,是她看到了在這位年輕人身上體現(xiàn)了一個真正男子漢的擔當與善良。母親是過來人,她最懂得一個女人一輩子要與怎樣的男人在一起生活才是幸福與踏實。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外在因素與條件不過是過眼煙云,花拳繡腿之類的東西,是不中用的。真正中用的還是一個人的秉性與涵養(yǎng)。她認定這個年輕男人配得上自己的女兒,同時也認定他就是女兒一輩子的依托與相守的人。
蘭潔這樣想著,不知不覺中將目光轉向入神的看著她的浩然。
兩人相視一笑,卻又沉默無語。他說:“水不熱了,我用電爐燒一壺。”
蘭潔望著他的背影,一個多么魁偉優(yōu)美的人啊,體魄那么健壯,肩膀也那么寬厚結實。
突然想起那日擠車的一幕,他真大力士啊,竟然能輕輕一抓,就把自己給拽進車里,而且從他的身上也傳出一股男人特有的氣息,讓她不覺有股異樣的觸碰感。想到這里,她不勉感到
一陣陣臉脹耳熱,心砰砰地直跳,她的雙頰緋紅地低下頭,余光瞥了一眼正為她燒熱水的浩然,心跳得更厲害了,她不得不按住那顆心。
浩然走過來,遞給她一杯熱氣騰騰的茶,蘭潔出于禮貌,微微抬頭,雙手接過茶杯,
輕輕說了聲謝謝,卻不敢直視站在面前幾乎快挨著自己的男人。
房間里有股涼氣從窗縫里竄進來,蘭潔覺得身上有點冷,不時有些微微發(fā)抖。她努力
克制住,不能讓浩然看出來。她明明知道,這樣的情形一定不只是天涼的原因,是一種說不明道不清的緊張與拘謹導致的。
浩然是聰明人,他看出了她內心的復雜和羞澀,更看清了女孩心中那點不是秘密的秘密,趕緊將一把木椅子刻意地放到火爐旁,邀蘭潔坐過來,好暖暖身子。他也不知如何讓蘭潔在自己不大的房間里感到稍微心安和舒適一點,笨手笨腳地去拿蘋果,又丟了魂似的到處找水果刀,好一陣忙活。最后才試探性地將一把矮凳子搬到蘭潔身邊坐下。
這一下把蘭潔嚇了一跳,她從來沒有這么近距離的與一個雖已不陌生卻仍然陌生的男人坐在一起,還挨得這么近,幾乎能聞到他極男人的氣味。她機械性地反彈地站了起來,將自己的木椅與他拉開距離,哪怕因為受房子窄小的限制無法有太大的距離。無奈,她只得將身上穿的那件長毛絨領上衣豎起來,恨不得此時的領子可以魔幻般無限往上拉長,直遮住她的整個紅紅的臉蛋才好。
蘭潔哪里懂得,男人是具有挑戰(zhàn)性的動物,他們最不能自持的是受到挑戰(zhàn)或威脅,這樣會反而激發(fā)他們的斗志,鼓起他們的勇氣,向挑戰(zhàn)去迎戰(zhàn),去戰(zhàn)勝,做一個王者。因此,蘭潔越是這樣矜持,越是讓浩然感到一陣欣喜和想擁抱蘭潔的沖動,但他還是克制住了。他故意逗她說:“想堵住耳朵嗎?”說著就替她拉下毛絨領子。“這樣才聽得見我說話。”
于是,這間小屋里,兩人展開了毛絨領之戰(zhàn)。一個往上拉,一個往下扯。一個往上再扯,一個往下再拽。來來回回的不分勝負。
窗外的夜仍然喧囂,而窗內的夜卻靜得連兩個人的心跳都聽得見。蜂窩煤在火爐里吧吧亂響,紅紅的一團光,好像仲夏的太陽,金燦燦的繞著他倆,照映著他倆,熱熱的氣流
慢慢升騰,兩人的真誠、溫暖都在這間不大的屋子里,在火爐旁熠熠發(fā)光。偶爾兩人的目光相撞,平分心事。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的滑過,兩人靜靜的坐著,望著火爐,好像火爐今夜有故事一樣,他倆耐心的等著聆聽。
還是男人先打破了沉默:“看你,愣是要將領子捂著臉,悟出汗了不是?”
時間在飛,心在徜徉,明月貼在他們的窗前……
人可晏子那妞長得挺好看的,她有一雙特別撩人的大眼睛,還汪著清亮的水,水波蕩漾時我所感知的萬事萬物所有的意義就是那汪水。要說她有多迷人,這么說吧,像一首通俗歌曲里唱的那個“九妹”。九妹究竟什么樣,就憑著您的想象了。
她有一頭烏黑發(fā)亮的長發(fā),像緞子一樣飄逸在她那小蠻腰和微微翹起的屁股蛋子上,走起路來左腿一抬右腳一邁,腰肢活泛得跟蛇妖似的,我突然想到四個字:婀娜多姿。特別是頭發(fā)像翩翩起舞的黑天鵝,讓我眼花繚亂。“這是世界上絕頂漂亮的稱之為頭發(fā)的頭發(fā)。”我第一次在市府大廳里邂逅她時就這么跟她套上了近乎,我當時在心里估摸著她的芳齡,大概18歲吧?正是花季啊,太誘惑我這個花花公子了,這是開初我愛上她的全部秘密。
那天后,我上班心不在焉,天天在市府大廳里晃悠。有一天,她貓著步來找我,一頭烏黑發(fā)亮的頭發(fā)變成了烏黃,還糟蹋成一頭亂獅子毛。我驚異得打了個嗝,半天才說:“啊,你是做蠟染生意的?”
她氣得瞪了我一眼,小腳一跺,臉蛋一緋紅,這時她眼里的那汪水像面鏡子,照著我得意的小胡須。我就愛看她這模樣,千嬌百媚的意思恐怕就這樣。
每次都是她來找我,我沒法找她。她像蝴蝶,突然飛進我的窗口。一天她裝著一亂民坐在大廳里等著,還煞有介事地和她身邊我估計是來自索馬里亞或剛果的一黑小伙子熱烈地交談著,不時還眉來眼去、擺頭扭腰地故意氣我。我牙咬得咕咕作響,但我沒有發(fā)作,大庭廣眾之下,我總得像個男人,別那么小器沒出息。我裝出若無其事一樣從她身邊走過去,飄過來,根本不睬她。眼里的余光注意著她的表情。
第一個回合,她倒無所謂,還繼續(xù)表演著。第二個回合她就忍不住了,突然站起來憤怒地跟在我后面說:“我是來找你的呀。”
“你是來和那黑……”我還沒說完,她幾乎要跳起來了,拉著我的胳膊就想對我嚷嚷,我做了一個肅靜的手勢,她蹙著眉,臉上痛苦得像吞了顆老鼠屎一樣特惡心著。
我只有改口說,“以后不許和異性調情。”
“誰?誰調情啊?”她委屈極了,眼淚都被委屈出來了。
“你就會這套,沒理了就裝可憐,眼淚就是你的道具。”我故意狠心地冤枉她說。
她足足有兩個月沒有和我聯(lián)系,打電話關機。
熬到第三個月的第一天她來了,她那頭烏黃的獅子頭又變成了紅色,整個身子像一根點著紅燈籠的長棍,我簡直無法忍受了,沖她吼:“張藝謀的《大紅燈籠高高掛》?”
她哪里懂中國,也不知道誰是張藝謀,更沒看過張藝謀導演的《大紅燈籠高高掛》。但她能從我憤怒的情緒和口氣里聞到兇狠的味道。她也像兇狠的母老虎似的,把那一頭紅發(fā)披下來擋住那兩汪水直接向我的胸口撲來,讓我恍惚間以為自己那顆忠于愛情的紅心被她挖了出來。幸好我出國時,會太極拳的母親和會少林武功的父親都一樣教了我兩手。來荷蘭5年了,這兩招都沒派上用場,今兒個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我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她,緊緊地擁著她。她癱軟下來,我反敗為勝。
不過,每一次和她鬧氣,最后還是我慘兮兮地敗下陣來,挖空心思討好她。我的毛病又犯了,我問:“今晚想去哪里吃飯?”
當她興奮得眼珠不停地轉動,滿腦子正搜索著這個城里還有哪些中餐館、荷蘭餐館、蘇里南餐館、土耳其餐館、摩洛哥餐館等沒曾去過時,我卻在內心叫苦不迭:“干嘛燒包呀?一月才掙多少?”但我沒有別的招,教她太極拳,她說“你覺得我老得需要打太極養(yǎng)生啊?”教她武功,她說“我不是穆桂英,花木蘭。”
她能說出中國古代這兩巾幗英雄還是我講給她聽的。每次掏空了腰包送她回家后,心里就很郁悶,一個月的幸苦又打了水漂。
對了,我忘了自我介紹了。我有兩個綽號,都是人可晏子賜予的。一個是“政客”,當她很欣賞我時會這么抬舉我。我倒不覺得有多別扭,還挺符合我的。我在市政廳工作,就是管亂民那一攤子破事兒。其實我是打雜的,就是將作廢的資料清掃出去時,看看過道上有多少亂民還在排隊。另一個綽號是“雜種”,這稱呼從她嘴里叫出來挺親切。其實我惱怒她時也在心里這么叫她。她是哪國人,不敢斗膽問,但我老在心里琢磨。有時我倆親熱時也琢磨。總掃她的興,她就沖我最在乎的地方一窩一小拳頭,氣急敗壞地吼:“雜種!”她不知道,其實我就在琢磨這事兒:“到底誰是雜種?”
不到半年,人可晏子剃了個青皮站在市府大廳里,還咧著嘴沖我嬌癡地笑。(我當時正拿著一個垃圾塑料袋在大廳里轉悠)我的天哪,這市府大廳里可不亞于戲院,熱鬧著呢。來申請荷蘭護照的,來申請廉租房的,來詢問亂民安置的,來辦理短期居留的等等來自各方人士,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白人、黃人、紅人、黑人讓你眼花繚亂。這突然來了個外星人,錚亮的一光頭,還是個漂亮亞洲妞。(我到現(xiàn)在也沒明白她到底是哪國人)我顧不得旁人的怪異的眼神,一手擰著垃圾袋,一手拉著她,不由分說地往外走。
“你瘋了?哪根神經(jīng)出了幺蛾子?”我壓住怒火沒有發(fā)作而是惡狠狠小聲地責問。
她這回沒有發(fā)惱,神秘地笑笑,還從她雙肩包里拿出一個淺色帽子戴在頭上,那帽子的前沿寫著某某動物保護協(xié)會。
“嗨,政客,別這么大驚小怪的,你什么沒見過?值得這么小題大作嗎?我來告訴你,我已經(jīng)是動物保護協(xié)會的正式會員了。明天我們協(xié)會組織一次宣講活動,我要隨他們到各個城市宣講。周末回來我請你喝一杯去,老地方。”
“哪里?”我問。
“你舅舅的咖啡館啊。”
“啊?”我的算盤被她拔盡了。
終于熬到周末了這天我提前去了舅舅那里,把我對人可晏子平時的怨氣一古腦全吐了出來,像竹筒倒豆子一顆不剩。末了還添油加醋地說:“每次和這妞吃一次,即便來個GO DUTCH ,后面的零頭還是我付。但接下來去喝咖啡的賬單又通常是我付,她老是比我多喝一杯。”
舅舅擺擺手說:“你這孩子,來荷蘭什么都沒學,就學會了‘GO DUTCH’。哪一天才成氣候?為女孩子付一兩次飯錢、咖啡錢還值得掛嘴邊上。更何況人家付了一半的飯錢哩。這點兒氣度還想和人家合伙經(jīng)營咖啡屋呢。”
哦,咖啡屋,我忘了說了,我在舅舅的幫助下辦了一件大事,就是開了一間咖啡分店,我準備讓人可晏子來做總經(jīng)理,年底分紅時各一半。這個好消息,我準備她來時再告訴她。
我對舅舅說:“親弟兄明算賬嘛。來這里的人都是客,全憑嘴一張,相逢開口笑,走時付清賬,過后不思量。”我把我媽在家時常唱的一段阿慶嫂的詞改編了一下說。
舅舅笑了笑沒直接回答我,倒是問:“她是哪國人?”
我知道舅舅是根據(jù)她的名字才這么問的。我摸摸頭,嘴巴一歪,說:“嗨,舅舅,您這就不懂了,如今不是全世界都瞎叫嘛。不信,您去網(wǎng)絡上走走,能搞明白誰是哪國人?假洋鬼子多得很,假亞洲人也不少。我有幾個網(wǎng)友到現(xiàn)在都沒搞清楚他們的真實姓名,不是叫小K就是叫老K或干脆叫X+Y。”我還沒說完,我舅舅笑得跟頑童似的。
我想,這有什么好笑的,的確有個網(wǎng)友叫“X+Y”。
我要了杯咖啡坐在窗前漫不經(jīng)心地啜著,等待著,手里的報紙攤開來,但根本沒有看,裝裝樣子罷了,主要是想讓人可晏子那妞進咖啡館時可以從窗外瞥到我,氣氣她,看我這么悠哉游哉地坐在咖啡館里看報紙,根本看不出半點思念她的模樣。但她呢,她一定是心急如焚地想見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嘛,何況是一個星期不見呢。我當然不望窗外,不去數(shù)那些匆匆路過的腳步,不用眼睛去追逐那些可能是她的高跟鞋踩過的石板路,肯定也不去諦聽那些高跟鞋在石板地上發(fā)出像舞步一樣的踢踏踢踏的腳步聲。我看報紙,從頭版看到末版,從世界看到本土,從火山爆發(fā)看到地震塌陷……反正,我把報紙翻了正面翻反面,翻了反面翻正面,連報脊上的線條都反復翻看。
“咖啡都涼了,什么新聞這么認真呢?”我舅舅什么時候跑來了,這么一問,倒把我嚇了一跳。
“報紙,您還不知道,都是胡說。”
“都胡說些什么?”舅舅笑得很狡猾,他心知肚明我其實什么也沒看進去。滿報紙只有人可晏子這妞的倩影在我眼前跳動。舅舅順手將我手里的報紙拿了過去,自顧自地瀏覽起來,也和我一樣,正面翻了翻反面,反面翻了翻正面。
我心想,都告訴您了,報紙都是胡說,有什么好看的。要是人可晏子這妞來了,您在這里,她哪好意思給我一個無比熱烈地非常激情地長吻呢?
算是舅舅知趣,看完報紙就走了。
我將報紙又兩面翻,一個字沒看進。店里的客人幾乎就只剩下我一人,另外還有一人,女的,大概是白癡,坐那兒傻愣著發(fā)呆。
窗外早就看不清是男是女的腳步,更辨不清是高跟鞋還是運動鞋,所有的影子都變成黑色的,像皮影。我的咖啡已經(jīng)續(xù)了一杯又一杯,續(xù)到服務生問了我?guī)状危骸跋壬枰獊睃c別的什么嗎?”我極不耐煩地斜瞥了他一眼說:“你哪來的那么多廢話?沒看到我在等人可晏子嗎?”
服務生走一邊去滅掉其他桌上的剩余蠟燭,最后連那白癡也走了。他們滅掉了最后一盞蠟燭,就是我桌前的這盞。我惱怒地摔開那服務生的胳膊,嘴里嘰嘰咕咕地說:“不就是半夜2點嗎?關門?我舅舅的店,關你們屁事。”
我手里捏著報紙跌跌撞撞地回家倒在床上長吁短嘆。
“這妞,故意耍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如隔三百秋呢。”我說,“可我是爺兒們,知道嗎?我是爺兒,想你發(fā)瘋我也不做在表面上。可我他媽也不是不長心的。”怎么著?我就哭了。
第二天起來,我決定去找她,可她住在哪里我沒有習慣問她,其實是她沒有習慣告訴我。她曾約法三章:“只許我找你,不許你找我。”
這些不平等條約我從不計較,主要不想聽她吐字不清的洋腔洋調的國語。
我還是捧著昨天的那一摞報紙去了我倆常去的地方,餐館、影院、商店、咖啡屋,甚至賭場。她的人影都沒一個。傍晚時分,我又回到了舅舅的咖啡屋,想必是我把時間搞錯了,是今天呢?
“有人找過我嗎?”我進門就問服務生。
他們齊齊地搖頭。
“來一杯紅酒吧。”我把手一揮說。
“搞什么鬼呢?關機。”我不停地給她打手機,心里窩著火。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一分一秒地把我的耐心撕成了碎片。
“你在這里呢?讓我找得好苦。你這個該死的。”有一個妞對她男友說,我吃驚地望過去,又狠狠地瞪了那妞一眼。
“我沒見過我爸媽,我是孤兒,從小在荷蘭人家里長大。16歲那年,因為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我不得不搬出來了。”我想著人可晏子曾經(jīng)告訴我的有關她的身世。
“當然想爸媽,我好羨慕那些可以在爸媽面前撒野的同齡人,比如你。”她有一次這么哭哭啼啼地跟我說。我還是第一次見她那樣傷心,哭得像淚人一樣,倒在我懷里睡著了,像一只受傷的小羊羔。
“你會保護我對不對?你會做我的大哥哥對不對?你將來有了你喜歡的女人也不會拋下我不管對不對?”她有時發(fā)神經(jīng)時就這么說些神經(jīng)兮兮地話惹惱我,我就會一把甩開她,罵她是“混帳東西”。可我的心就在滴血。
“真傻,我不僅要保護你,我還要你再也不要到處流浪,要讓你有個溫暖的家,還要讓你變成一個小富婆。”我坐立不安地想著人可晏子,我心神不定地估摸著這妞到底出了什么事兒,我想到了許多可怕的事情:車禍、搶劫、強奸、謀殺等等。
我強迫我自己再次打開報紙,盡管這一次也是正面翻了翻反面,反面翻了翻正面,但我真的在一個字一個字努力地讀進去。
突然,一個不顯眼的標題讓我的心快要爆炸了:一亞洲少女被謀殺
下面描述的內容大概是:一位年齡約18歲的亞洲少女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在某公墓旁的樹林里,上身穿粉色V型毛衫,下穿白色牛仔褲……啊,她平時就這樣的打扮。
再往下讀,我真的快窒息了。
我兩腿發(fā)軟,報紙掉在地上,酒杯被我撞翻。真該死,昨晚我要是認真地看看報紙而不是裝樣子,也就會……我恨舅舅,他一定昨晚就知道了,只是他不想讓我傷心?
我要找舅舅算賬,我要找印刷報紙的人算賬,我要找警察算賬,我要找那該千刀萬剮的兇手算賬……
我被警察抓了。咖啡屋里的客人報警,因為我掀翻了桌子,打碎了杯子,甚至我一拳頭給迎頭進門的舅舅的鼻子開了個血花。
舅舅當然沒有提出任何起訴,還保釋了我。
但我感謝報警的人,否則,我無法弄清楚那宗謀殺案與我想象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我的故事講到這里,您一定清楚了最后的結果。那天,我從警察局出來時,您猜,我舅舅和誰一起來接我?就是人可晏子這妞。
“你才真是個‘混帳東西’呢,不分青紅皂白就打舅舅,世界上就我一人喜歡粉紅毛衫白色牛仔嗎?其實,我昨天來咖啡屋了,看到你在等我,想考驗你的耐心能堅持多久。”
我一聽,我的拳頭又捏得緊緊的,恨不得讓她的鼻子也開個血花。
說到這里,我的故事本該結束了。但故事終歸是故事,只要我肯敞開心事無所顧忌地對您講,結束只是個推托詞,感激您的耐心所致。其實,我不想讓故事結束。您看我今天這模樣兒,別說這小胡須都快成銀絲線了,就看這身板子骨,瘦得跟桿兒似的,趕明兒可以做人骨標本了。走起路來像岸邊枯萎的蘆葦,隨風就倒。有一段時間,我精神很恍惚,總覺得是踏著人可晏子的夢在行走。您說我要哭了?都是難受的。真的,太難受了。一年后,人可晏子這妞還真出事兒了。
我們的咖啡分店經(jīng)營得不錯,每天忙到打烊還不見人要走的樣子。圣誕節(jié)前一個星期是分紅利的日子。早點兒關門主要不是談分紅的事兒,一年下來,一分錢沒掙,還讓舅舅賠本了。主要原因是人可晏子這妞老不讓她的朋友們付賬,還把協(xié)會的大會小會都安排在這里。有幾次會議期間還來了許多不同品種的列席代表:20只流浪狗。光是提供食宿就讓我頭大,別說要哄它們開心。人可晏子常常會心血來潮地讓我做一頓中國餐祝賀會議圓滿結束,還吹牛說我是中國最棒的廚師。后來,她干脆叫我“雜種”改“煮夫”了。
那天晚上,人都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頭地走了,但還有5只小狗被人可晏子挽留下來。其中有一只鵝黃色的矮狗是她剛剛收養(yǎng)的流浪狗,和其他四只狗有些不合群,甚至被老販子欺負。是公是母?是什么種畜?我還沒來得及問。叫一特逗的名字:黃鼠狼。
“煮夫,煮夫——”我剛坐下來,就聽人可晏子失去理智地喊我,那聲音很滄桑又很嘶啞但非常高,像叫渡船,也像紗廠的女工。我姨原來是一紗廠的女工,她說話總大喊大叫,當全人類都是聾子,只她是正常人。
我有些敢怒不敢言地慢騰騰地站起來朝后廳(5只狗就圈在那里)走去,心里還在琢磨:
借機跟這妞兒談談咱倆的大事兒。她是否死皮賴臉地想過讓我委屈地做她的老公?成為名副其實地煮夫?
“煮夫,不好啦,不好啦。黃鼠狼,黃鼠狼……”
“怎么啦?你都老得連吐詞都不清楚了還想著人家黃鼠狼?”我看她急得連話都說不全就開玩笑地說。
她氣得直跺腳,甩頭就沖出了咖啡屋。
我傻愣了半秒鐘,肯定只有半秒鐘就跟著她沖了出去。可是,等我沖到門口時又急剎車似的踩住了我腳跟上的油門掉轉方向盤轉身往回沖,想著都打烊了,得先鎖門再去追她。
這是一個極其模糊的夜晚,路燈模糊著我的視線;商店關了門,模糊著我購買的欲望;房屋各處的窗欞透著一絲絲模糊的影子,模糊著我的想象力;街上沒有太多的噪音,車輛匆匆地卻是安靜地行駛而過。夜空點點灰色的云模糊地飛著,飛出了一滴滴模糊的雨。最后把我從頭到腳地淋濕,模糊了我作為人的模樣。這雨是瘋了,都快圣誕了還這么神氣?也不怕大雪和它拼了。
我已經(jīng)找遍了整個街區(qū)還沒見人可晏子的影子。我想,這妞兒準是去找她心愛的黃鼠狼了。一想起黃鼠狼,我又往回走,不定她真跟黃鼠狼在一起呢?
回來的路上,差點沒被路邊的一大垃圾桶給絆倒。我是想先回去換了濕衣服再出來找。
我顧不得脫掉身上的濕漉漉地衣服往后廳去。
有四只狗已經(jīng)在狗屋里安穩(wěn)地睡著,看我進來都弓起身來,探出頭,四雙眼睛可憐巴巴又帶些迷茫地看著我。
“黃鼠狼呢?”唯獨它的屋子是空的。我摸摸人可晏子為它鋪墊的那柔軟的小窩兒,一點暖意都沒有。看來,黃鼠狼是接到另一只黃鼠狼的暗號后私奔了。而人可晏子是想逮住它才追出去的。
等我把衣服換好準備出去時,那只黃鼠狼不知從哪里又冒出來了,嚇我一跳。它站得遠遠地看著我。
我想,糟了,人可晏子還以為它又走失了呢。這會兒不定還在滿街滿角落地找呢。
想到這兒,我心里有些責怪這只小狗,它怎么能和人可晏子這妞開這樣的玩笑呢?諸不知,在人可晏子的心中,此刻,它比我這個煮夫更重要。
后面的細節(jié)我不忍詳細敘述了。她那天夜里的確是出去找黃鼠狼小狗了,可是黃鼠狼沒找到而她卻遇到了真正的“黃鼠狼”,兩個粗壯的黑人把她給干了。
她的小命總算保住了,多虧一位走夜路的好心人,看到一街角拐彎處,有一個黑糊糊的影子在地上爬……
您問我為什么要辭掉市政廳的工作?顯而易見,您猜想得到是因為人可晏子。我要守候在她身邊寸步不離,不僅僅是為了讓她恢復健康,更重要的是要用我一顆倍受責備的心去安慰她一顆倍受傷害的心。那天,如果我不回轉去鎖咖啡屋的門也許我能追上她。或我半夜被雨淋濕后也不急著回去,也許,人可晏子就會逃脫禽獸之口。
您說的也是,悔之晚矣。即便腸子悔青了也于事無補。要能讓她看看我的腸子,真讓她看看,保管是青的。
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我有股沖動,想接著跟您嘮叨幾句,一來是完整這個故事,二來也是不讓你總覺得遺憾。其實,想聽完故事的,往往不是您或讀者,是我自己,抑或我自己的心,否則,我不安寧。
人可晏子大病初愈后情緒一落千丈,每天像個木偶不說話。我也能很沉郁,找不到安慰她的好辦法,我甚至在她面前跳大神,逗她開心。她喜歡吃花生,我在她面前自問自答:
“人可晏子,你這么愛吃花生,能說出花生的好處嗎?”說完,我看看她,然后又學女孩中咯咯笑著回答:“這個問題太簡單了,煮夫。花生能制作花生油,花生能做醬,花生能入藥,花生……”我一個人嘮嘮叨叨地說,看她沒有半點反映,我不氣餒,接著自問自答地說:“人可晏子,你說了這么多,還沒說到花生的品質。”
“花生有什么品質?”
“有哇,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特性。花生不像桃子、蘋果、梅子、杏子、石榴等等,早早地看得出顏色和果實,一眼望去,欲望就來了。而花生呢,卻是扎根在沙土里,默默地把自己塑造成飽滿的果實,低調而淡定。”
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樣每天講個不停反而讓她不得安寧,我開始不再講故事,更不再瞎編,只是靜靜地陪她。那個時候,她的眼珠就是我的眼珠,因為只要她的眼珠一動,我的眼珠就跟著她眼珠轉動的方向跑步,直到她滿意為止。她睡著了,我就把剩余的時間給我的畫筆。我將20條流浪的樣子用動漫畫的形態(tài)展現(xiàn)出來,希望這能緩解她的痛苦,只要她開口笑,我就非常滿足了。當然,我雖說是大老爺兒們,但也懂得女孩子的貞操是她們最珍貴的。我還知道,女孩子一旦失去貞操,她內心的傷再也無法愈合。可是,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再痛苦,再尋死覓活也不能挽回呀?我也恨那個黑鬼,如若被我碰到,我一定碾碎他。
唉,不跟您說這些我做不到的事情了,也不對,不是我做不到,是我根本不知道是誰?
這20幅流浪狗各有特性,它們有時像虛構的童話一樣,它們的機智、勇敢、友好都讓我感動,甚至它們的懶惰、滑稽和貪婪也讓人有一股沖動想把它們粘在漫畫上,記錄下它們的憨態(tài)與呆萌。我的每一幅畫里的小狗既是主人也是模特,它們有時憨態(tài)可掬,傻傻的讓人撲哧一笑;有時又玲瓏活潑,甚至有惡作劇的天性,但演繹的都是喜劇。
您說我怎么對狗這么了解?看您說的,為了它們,人可晏子才遭色狼之手,我能不善待它們嗎?因為它們除了不會欺騙主人外,它們都有善良,忍耐、堅強、不離不棄的特性。
每一條狗都有它們自己好聽的名字,比如小黑毛、白雪公主、黃皮匠、紅櫻子、咖啡豆、花心仔、梨花雨、花競放、楊柳風、春正濃、等等,這些名字都是人可晏子根據(jù)它們的特征和春夏秋冬的時節(jié)取的,都有它們自己的身份。
您問狗還有身份?有哇,國際范啊,各種品種,比如有羅特威爾、羅威納、約克郡、法老王、馬爾濟斯、斯塔福梗、秋田、法老等等。狗的品種就決定了它們的身份,有一出身就到處流浪的,過著乞丐一樣的日子,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還常受氣挨打的。有含著金鑰匙出身的,出身就烙上了高貴印記的。
您說這么名貴的狗為什么混跡于流浪狗之列?有走丟的,有被拐的,有野性未改的等等都是原因。主人們雖然到處貼尋狗啟示,一時半會找不回也就放棄了,新的名貴狗又上門了。
終于有一天,人可晏子要我?guī)鋈ド⒉剑@是從她遇到那件糟心的事情后第一次想出門走走,透透氣兒。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星期五,荷蘭的6月還迷戀在春天的感覺里,原野一片青綠,四處花香。我把車停在路邊,牽著她柔軟的手走在農(nóng)家田埂上,她穿了一件老氣橫秋的棕色衣裙,一改當初最喜艷麗色彩的風格。不過,她漂亮,穿什么都好看,只是現(xiàn)在比當初清瘦許多,人也憔悴,眼窩陷進去很深,眼里那汪淚,流了快一年了,還沒流完。頭發(fā)長起來了,黑黝黝的亮,襯著她的白皮膚,更加黑白分明,這是我邊走邊跟她玩笑幾句,想逗她開心。
現(xiàn)在她基本不穿高跟鞋了,也不像過去沒有季節(jié)地穿超短裙。冬天她也穿超短裙的,不過是外面套一件厚厚的羽絨服罷了。夏天理所當然穿超短裙,我也沒得說,女孩子嘛,愛
美之心是一種美德,我是這么看的。春天穿也過得去,反正外面有個長外套或風衣什么的,看上去也比較陽光、時尚。秋天呢,秋風瑟瑟,冷雨刷臉,她也穿,還特別喜歡在一片黃葉堆里跳來跳去,腳下的水濺起來,腿肚上都是污漬,她也不在乎,還轉著圈呢。
我倆在林中散步,她用腳踢林中小徑上厚厚的黃葉,先是抓一把黃葉,像打雪仗一樣往我身上灑。我不是因為招架不住沒有還擊她,而是她居然抓了一把黃葉瘋瘋癲癲地往我嘴里塞,真是調皮得拿她沒辦法。這個惡作劇不過是她的開始,還沒等我故意惱怒,已經(jīng)被她一掌推倒在地,一屁股坐在濕漉漉的黃葉上,既尷尬又惱火,真想發(fā)脾氣。她卻站在一旁咯咯地笑,幸災樂禍地說:“地毯柔軟吧?”
“看不到剛下過雨啊?葉子還是濕漉漉的。”我爬起來,覺得她玩過了,氣得直往林子外走,穿著濕褲子往前走,邊走邊咕嚕著,心里恨恨的。但人可晏子根本沒在意這些,輕描淡寫地說:“那么認真干嘛?看你這張豬血臉,有這么生氣嗎?”
我沒等她說完扭頭就往外走,懶得等她。呵,等我回頭,她自已也躺在濕葉里,超短裙都濕了半邊,她卻不管不顧,癡癡地望著林中不大的天空,瞪著一雙看不懂的大眼睛出神呢。氣得我又不得不往回走,生生地拉她起來,不敢再賭氣一個人出林子。可是,現(xiàn)在啊,我一百次回憶當時的場面,就有一千次祈禱時光倒流。
您知道嗎?現(xiàn)在啊,別說她要求我躺在濕漉漉的黃葉上,就是要我躺進黃河,我也愿意。哦,話說遠了,還是說那天我倆散步的事情。她穿了一雙安德瑪(UNDER ARMOUR)白色旅游鞋,這是她最喜歡的牌子,她認為是她穿過所有旅游鞋中最養(yǎng)腳的一個品牌。我是不講究牌子的人,所以對這些一竅不通。她曾笑話我說:“你呀,只配穿草鞋。”
那天,我倆邊走邊欣賞大自然賦予我們的綠色之美,公路兩旁的綠樹成行,風吹綠葉相互舞動,田間溝渠流淌,涓涓細流。不遠處有一條小河,河中野鴨一對對劃過,公鴨伸著高傲的頭,帶著溫順的母鴨往前悠悠地劃,漣漪從它們身邊輕輕地拂過,好像在祝福,又好像在為它們助興。后面跟著一群小鴨,一邊嬉戲一邊關注前面父母游去的方向,嘴里發(fā)出咕咕聲和嘎嘎聲。我知道人可晏子最喜歡這樣的景象,突然她對我說:“你以后不要理睬我,我還不如一只丑小鴨,倒像這溝渠旁的野草,生來就是被人踩來踩去的。”
我一聽急了,拉著她的手發(fā)誓:“我一輩子守著你,你如果不愿意可以不理睬我。”
在一片綠野里,有許多奶牛和馬在啃草,她望著這些沒思想的牛馬,感嘆:“你曾說,愿意為我做牛做馬,那好,你現(xiàn)在就去與它們?yōu)槲椋圆轂槭常耘餅樯幔荒晁募局话粡埑羝つ遥覆环郑欠遣幻鳎瑦酆逕o跡,打罵無痕。”我聽得一頭霧水,正要問她什么意思,她卻咽咽地哭了,很快眼睛就哭紅了。
“不哭,不哭,你若高興,我現(xiàn)在就去啃草。”我逗她說,果然,她破涕為笑。
那天回家后,我翻來覆去難入眠,想起曾經(jīng)一位朋友對我說:“恐怕你的女朋友有抑郁癥,要看心理醫(yī)生。”可是,人可晏子死不承認啊,我琢磨著用什么方法才能把她騙到心理醫(yī)生那里去呢?先別說這個,還是回到我的動漫畫吧,我之所以畫,是想給人可晏子一個生日禮物,8月30日是她20歲生日,說不準啊,她一高興,就同意我?guī)タ葱睦磲t(yī)生了。
我的朋友看了我的動漫畫,都說如果導演看到,一定可以拍一部比唐老鴨和米老鼠還有趣的卡通電影呢。還有一個朋友真把我的20幅動漫畫拿去投稿了。嘿,還真入了一家荷蘭出版社老板的法眼。不到一個月,我的《流浪狗闖天下》居然真的出版了。那封面叫一個漂亮,這書名兒是我朋友送出版社時臨時定了,我反而覺得挺棒的。
我按捺不住內心激動的心情,第二天一早就開車取了書店。
“請問,我怎么沒有找到這本畫冊呀?”當我把書店所有的書架圖書看了一遍沒找到我的《流浪狗闖天下》的畫冊時手舉手上的畫冊問售貨員。
“噢,我們書店沒有這樣的畫冊。”一個漂亮荷蘭妞一臉不屑的樣子看也不看我地說完扭著屁股轉身進了收銀臺。
“你們老板在嗎?”我不依不饒地觍著臉取問那漂亮妞,她正在收銀臺照鏡子,那張小臉瘦尖瘦尖的,眼睛藍得像涂了色。
“你找我有什么事?”正說著,一位花白頭發(fā)、矮胖的荷蘭老頭,扶了扶大鼻子上面的老式眼鏡架,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畫冊問,“畫冊是從哪里來的?”他那眼神好像我是小偷一樣,我真受不了,可是我不能發(fā)作呀,我不過是好奇我的畫冊是否真的上架出售而已。
我如實地告訴他:“我就是這本畫冊的作者。”這時他突然笑起來,眼里馬上閃爍著佩服的神情,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請跟我來。”
您猜怎么著?原來他帶我進到書店后面的新書堆放處,我一眼就看到了我的畫冊正被整齊地堆在一邊,一大摞呢。
“剛送來的,明天上架。”老板說。
“我來不是看是否上架,只是想看看是否上架。”您聽,我在說什么?我自己都聽不明白了,何況老板呢?我搖搖頭出了書店,一路像飛,恨不得馬上把這消息告訴人可晏子。
其實,我的意思是,我并不在意書店賣我的書,只是想證明,我給人可晏子的生日禮物不賴。
8月30日這天終于盼來了,我穿上最體面的悠閑裝,一件棕色襯衣,一條谷黃色休閑褲,之前買的那雙人可晏子最喜歡的品牌安德瑪(UNDER ARMOUR)黑色皮鞋,頭發(fā)順溜得油光水滑的,比那英國紳士差不離。那天雖然下著小雨,天灰蒙蒙的,但不礙事,我出了車就可以一路小跑到她住的地兒。對了,我講了半天,忘了告訴您,她現(xiàn)在搬家了,住在離市區(qū)比較遠的一個農(nóng)家小院里,是我替她租下的。這里開闊,空氣好,人少,清凈。雖然每個月的租金不少,但這幾年我還有點積蓄,租上兩年三年的,我還能勉強對付。
您知道嗎?她在生日前一個星期告訴我,不要去打擾她,說想安靜和這20條流浪夠單獨呆幾天。我雖不愿意,但也不想讓她不高興,這么久了,她內心夠難的,我只有忍住。再說不就一個星期嗎?爺兒們就是爺兒們,能夠忍。
那天我在路上遇到了房東杰里老頭兒,他穿了一雙大雨鞋說要去草場,看到我一臉喜氣,很吃驚地問我:“你沒走?”
“走?去哪里?”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肯定與人可晏子有關。
“三天前她就走了,說與你一起回中國。”
“回中國?沒有啊,今天是她的生日,我是來為她慶祝生日的。”
杰里聳聳肩,搖搖頭說:“正好今天是租期最后一天,她說不再回來住了。”
“我知道租期到了,我今天也帶來了下個月的租金。”我還沒說完,杰里笑笑走了。
兩天后,我收到人可晏子的包裹,打開一看,是那本畫冊,她在書店里買的。我打開書,里面夾了一封信,信是這樣寫的:
“煮夫,謝謝你的生日禮物,我買了兩本,一本留給你,一本我?guī)Щ貒9饭穫円呀?jīng)被安頓好了,它們有了新的主人,你不用擔心。我決定離開荷蘭,并不是一時沖動,更不是因為那件糟心的事情,而是早有此意。如果我們有緣,說不準哪一天會在你老家相遇。”
故事講到這里,您該都清楚了,我已經(jīng)打點好行裝,準備回國,生活總是美好的,我會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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