紋身的女人
作者:mengna
十二、暮色之星
十二、暮色之星 1.九年了,誰與伴
    星子毅然決然地辭掉工作遠渡重洋來到法國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將來成為一名真正的音樂家,這是她來法國國立音樂學院繼續(xù)深造的唯一理由,因為蕭邦從波蘭移居巴黎后,在給波蘭家人的信中說:“巴黎是一座美麗的城市。”為此,她也要去巴黎看看,感受這個國家浪漫的情懷。本想學成歸國,哪曾想邂逅了荷蘭人洛基,并情投意合的走到一起而留了下來,這一留便是20年。

    2020年庚子年的一場疫情,改變了世界。

    荷蘭蘇特米爾小鎮(zhèn)的街上,難得再看到以往門庭若市的繁華景象,雖已解禁,因疫情并沒有完全結束,行人依舊稀少,連遛狗的人也寥寥無幾。星子家就住在這個小鎮(zhèn)的東南方向,正好對著遠處的街景。每天早上起床,她習慣地推門出去,站在自己院子里,朝遠遠的街景看一會兒,那兒好像才能讓她感到這個世界的活力,那些來來往往的人,那些熱鬧的商店門臉,那些悠閑逛街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們在喚醒她,“你仍然還活著。”

    活著,在當今的疫情之下,該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可是,她卻度日如年。四月四日是一個悲傷的日子正是寒食節(jié),“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也是洛基的祭日。

    她起得特別早,天空飄著細雨,涼風灌滿庭院。她穿了一身白紗裙,既單薄又慘淡,加上臉色蒼白,嘴唇?jīng)]一點血色,眼里滿含濕淚,更是顯得人脫了形,像一片飄葉,風一吹就會渾身散架一樣。雖然院中的場景和她的衣裙是生前的洛基喜歡的,特別是她一身的飄逸氣息和脫俗的風雅,更是洛基最欣賞的,可謂“天風搖曳輕紗裙,前庭小院抱美人”。可是,如果洛基地下有知,如今物是人非,身瘦如紙,他還會欣賞么?9年了,她孤窗獨燭,欹枕難寐時,洛基是否知道,她更覺夜永心苦,想他的滋味?開了院門,冷風灌進她的頸脖,禁不住瑟瑟地顫抖了一下,如若洛基看到她如此自虐地折磨著自己,被呼嘯的冷風裹透,發(fā)絲被雨噴濕,白紗裙被風撩起,他還能跑過來環(huán)抱她,在風里旋轉,宛若游龍,卷風吞雨?

    這一切都不敢再往深里想了。當她完全鎮(zhèn)定下來時,反倒不冷了。她長長地嘆了口氣,把濕漉漉的頭發(fā)往后捋了捋,心想,即便真有游龍神功,她又去哪里尋他?

    客廳的兩扇落地雙層玻璃門正對著院子,遙遙地映出她的影子,一身單薄的衣裙罩著她55歲的胴體,仍然纖腰楚楚,咋一看倒像少女的身材,也許是練瑜伽的女人,身材很難臃腫吧。雨還在下,可這滿院綻放的郁金香,仍然色彩斑斕,馨香帶雨,沉沉醉意。她想起來了,這樣子的郁金香是洛基最喜歡的狀態(tài)。他說他喜歡花兒帶雨,點點落葉鑫,一番美輪美奐的愜意。是啊,“要是洛基在,他一定采擷幾株插入花瓶共觀賞。”這樣嘆著,眼淚就溢滿了眼眶,她自嘲地笑笑,癡傻地念著他,想著他,這日子到幾時?

    她單身9年,追求者不少,她回答永遠干脆利落,“韶華不在,心如死灰。”因此,她守著花兒度日,看著花兒想洛基。去年種下幾百個花球,今年開得如此艷麗,到底為誰?院里還有兩棵紫荊花樹,一棵開著白色紫荊花,一棵開著嫣紅色紫荊花,雨點落在花瓣上,晶瑩剔透,青色如染,格外耀眼。那白色紫荊興許是洛基,那紅色紫荊一定就是她自己,天上人間,相會無期。這兩棵喬木都是洛基走的那年,柯奧好心好意特意幫忙移栽的。9年了,年年開得飽滿而清麗,像她的離懷,濃烈而悠遠。小鳥兒在樹枝上唧唧喳喳,怕是雨淋著它們了,絮絮叨叨地敘說它們的苦樂;風吹拂著籬笆上爬滿青藤上的小綠葉,婆娑作響。即便是雨天,戶外的空氣仍然清新,她深吸一口,本想舒展一下雙臂,卻被幾顆淚珠弄得沒了心情。一生多少個9年?她無法從失去他的悲痛中走出來。她再次伸開雙臂想擁抱天穹,想必那里一隅必定住著她的洛基。今天是洛基的祭日,不管她如何伸展雙臂,也無法觸及他的身體,傳說中天上飄浮著人的靈魂,而靈魂她卻無法看見,即便看見,那一顆屬于洛基?

    洛基,這個融入她生命里的名字,一個文雅、寬厚、善良、隨和的男人。他身上有著英國、荷蘭人的血統(tǒng),性格中卻酷似俄國人的多情。父親是荷蘭人,是一位當?shù)厝诵闹邢2ǹ死姿频纳襻t(yī)人物,待人和藹謙遜,醫(yī)術高明,直至今日,還有很多老人記得他。母親是一名自由畫家,典型的愛爾蘭人,漂亮、溫和、賢淑、知書達理。卻也浪漫、純真。據(jù)說他父母的愛情非常傳奇,他倆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同去參加一次朋友的畫展路上相遇、相知、相愛、相守了一輩子。而這種傳奇的色彩似乎有傳感的特異功能,居然在他兒子洛基生活中重演,她與洛基的邂逅正是這一曲的翻版,或者說如出一轍的相似,是造化弄人嗎?還是命中他就是她幾世尋找的王子。

    那是在2000年的春天。
十二、暮色之星 2.錯過的那般火車
    星子去巴黎參加一個朋友的個人畫展,那是一個浪漫的周末,她錯過一班火車,趕不上畫展的開幕式,心里覺得對不住朋友的盛情,傻愣愣地看著火車漸漸遠去,她把怒氣撒在一身淺藍色的衣裙上,早上就因為挑選衣裙而耽誤了時間,她扯了扯這身衣裙,懊惱地嘆息了一聲,轉頭抬手捋了捋被風吹散的頭發(fā),索性往后順,從手腕上挎下一根頭繩,緊緊地扎好,一個瀟灑的馬尾辮順在腦后,更加精神陽光知性。風打著頸脖,一股涼意。她又將黑色風衣領子豎起來,用手摸了摸耳墜,還好,沒跑掉。又扎了扎風衣腰帶,鎖住腰線后輕輕地打了個漂亮蝴蝶結,用手摸了摸,感覺平整而服帖。遠遠看去,腰帶不緊不松地下垂,顯得自由、隨意、陽光、帥氣,這站臺透明玻璃牌倒挺有人情味,多功能鏡片。她扶了扶肩上背的黑色雙肩包,包太大,有點男人氣,挎在她兩肩,的確顯得不合適。然而,她是一位漂亮姑娘,不合適也合適了,也許更具有時代氣息和時尚標新立異地特別。從小就被人們捧著的星子,人見人愛,都說她天生麗質,又聰慧乖巧,特別懂事。長大了,越長越美麗,有同學家長勸她去考電影學院,她總是搖搖頭,一句簡單的男孩子氣說:“沒興趣。”然后優(yōu)雅地朝勸者做個調(diào)皮的樣子。同學的母親搖搖頭,可惜了這削肩細腰,高挑個子,一汪清泉盈盈的大眼睛。又來一班火車,當然不是她要乘坐的。她正垂頭喪氣地轉身,準備再去候車大廳核準下一班火車的詳細時刻表,卻被迎面跑來的男子撞了個滿懷,滿眼冒金星,火星往上飆。她捂著疼痛的胸口,不耐煩地看了一眼這個莽撞、靦腆的男人,一肚子無名火正沒處發(fā)泄,想沖他一句粗言:“沒長眼?”可是,那男人一臉的無辜和一臉的歉意,說不出的尷尬和窘態(tài),讓她不知如何發(fā)作了,只好自己給自己消消氣,狠狠地橫了他一眼,自認倒霉。

    那男人滿臉通紅地道歉:“Sorry!”

    這會兒輪到她顯得尷尬了,她勉強地笑笑說:“沒關系,你也不是故意的。”說完,她搖搖頭,自圓其說地暗自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么,算他走運。”她頭也不回地徑直朝前走去。不能再耽擱了,下一班的火車一定要準時。

    星子穿過大廳,大廳里來往的旅客川流不息,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表情,行色匆匆的,慢慢騰騰的,悠哉游哉的,說說笑笑的,沉默寡言的,繞首挺胸的,低眉垂首的,滿面春風的,郁郁寡歡的。人生百態(tài),現(xiàn)象社會。她一個人挎著雙肩包大步流星地走著,卻無意中驚奇地看到大廳的一角有了新的變化,空曠的一角,顯而易見地放置了一架半新的鋼琴,黑色油光的鋼琴蓋拉開著,潔白如玉的鋼琴鍵盤與黑色的鍵盤檔相間呈現(xiàn)出分明的對比度,如同她自己譜寫的曲子,高低音分明中也會有混合音相輔佐。她心里感嘆:“這倒是挺人性化的做法,給旅客提供了一個消遣的好去處。一會兒有空來試試它的音色,好久沒彈鋼琴了,這手還真有點癢癢。”她更是加快了腳步,一路小跑,剛才的懊喪與懊悔已煙消云散了。

    看準時間后,想著心里的計劃,再看看表,反正還有一個小時,何不真去彈奏一曲?

    她擦擦額上的汗,這樣來回一折騰,倒身上發(fā)熱起來,她脫了風衣挽在胳膊上,露出一襲藍色長裙,大方飄逸。她往肩上提了提快要垮下來的雙肩包,漫不經(jīng)心的朝有鋼琴的大廳一角走去。大廳里來來往往的旅客,行色匆匆,像她剛才的神情一樣。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也有回過頭來給她行注目禮的。像她這樣清亮美麗的年輕女子,難免不被男子注意。她走路的姿態(tài)優(yōu)雅、輕盈,抬頭挺胸,像一個芭蕾舞演員,給人清純、曼妙、明亮的感覺。兩條修長的腿在她寬大的裙擺下露出來,更有一股年輕女孩的青春活力。腳蹬一雙白色旅游鞋,陽光、隨意、灑脫,仿佛一股清流涌過,舒心而明快,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她一張東方人漂亮的臉蛋更是具有奇妙的女人魅力。她已經(jīng)習慣了走到哪里都被人行注目禮的方式,一點也不尷尬或惱怒,她繼續(xù)朝前走。剛走近時,卻發(fā)現(xiàn)鋼琴已經(jīng)被人占有,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士正旁若無人的彈奏蕭邦的“蝴蝶”,這是她最喜歡彈奏的一曲,行云流水一般,美妙絕倫。一曲完了,周圍聆聽的人一陣熱烈的掌聲,還有人拍照。她定眼一看,這不是剛才撞她的男人嗎?她轉身離開,在大廳找了個安靜的地方,那里正好有一排鐵椅沒人坐,她走過去坐下來,將雙肩包卸下放在地上,把風衣塞進包里,又從包里拿出房龍的著作《寬容》閱讀:“哲學家是‘智慧的戀人’”,這時,有人坐在她身邊,碰到她的衣角,她往邊上挪動了一下身子并未抬頭,繼續(xù)往下讀:“生活的秘密富于生靈之中。他們認為,‘為智慧而尋求智慧’的觀點,就如同‘為藝術而藝術’、為食品而吃飯的謬誤一樣,貽害無窮。”

    “你好!”一個陌生人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時,她才發(fā)覺,她身邊的空位置上已經(jīng)坐下一位陌生客。這男人的聲音中略有試探的顫音,也有友善的禮貌。
十二、暮色之星 3.邂逅“波斯貓”
    她不得不把視線從正在讀的書中扯開,側頭看這人,不免有些驚愕。“My God,You?”

    “對,是我。”這人也挺有意思,居然看透了她的內(nèi)心,不等她問便主動自我介紹:“就是剛才撞了你的那個人。”他帶著自嘲的口吻尷尬的一笑說,“實在對不起。我剛才是想趕上那輛火車,所以……”

    “可惜,晚了一分鐘。”星子見他滿臉的不自在,善良地調(diào)侃一句,替他往下說了一句,不忍心把一個陌生人搞得下不了臺。

    頓時那人笑得陽光燦爛,連連點頭:“對,可惜,晚了一分鐘。”

    星子看他像孩子一樣陰晴變幻得極快的表情,不禁也笑了。但她迅速低下頭繼續(xù)看書,她此時無心與境接,她認為出于禮貌,寒暄幾句就足夠了。

    “我叫洛基,荷蘭人。請問……”洛基禮貌的自我介紹后問她。

    “哦,您好,洛基先生。我叫星子,天上星星的星子。”星子又把視線投向他說。

    “星子,好聽的名字。請問您是從中國來?”

    “對,中國武漢。”

    “武漢,武漢,武漢和上海有多遠?”

    “不遠,不到一千公里。您去過上海?”

    “沒有。但我知道上海,我父親年輕時在上海生活過5年。”

    “哦,這樣。”星子說完,繼續(xù)低頭看書,她已經(jīng)想離開這個陌生人,換一個清靜地。

    洛基是個聰明人,他從星子禮貌中嗅到了冷淡的味道,他也知趣的不再搭訕。

    星子的手機此時急促的響起來,她只好又放下書,從包里掏出手機接聽。

    “抱歉,柯奧,我趕掉了一班火車,畫展開幕式可能要遲到了。好, 一會兒見。”

    “柯奧?”多么熟悉的名字,洛基心里一震。不過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他并沒特別在意。但后面的幾個字他也聽得真真“畫展開幕式?”難道這姑娘也是去參加柯奧的畫展開幕式?他突然對自己的聽力里產(chǎn)生了懷疑。于是,一臉不好意思地問:“柯奧?”

    星子覺得這個陌生人真的很多事,還偷聽她的電話,有點惱火。正想站起身離開,那人又問:“您認識柯奧?去參加他的畫展開幕式?”

    星子并沒及時準確的回答他,只是有點驚訝的看著他。從他真誠的眼眸里反映出他的問話的確是出于一顆平靜的心,并沒有什么不良企圖,問話也不粗鄙和過于莽撞,畢竟他們剛才已經(jīng)交談過幾句話了,算是短暫的熟人。況且此刻他們算是第二次見面,在茫茫的陌生人海洋里,她與他的波濤已經(jīng)流動在一個海洋里了。

    “請別誤會,我不是要偷聽您的電話,是您的聲音比較大,我聽見了。如果我沒聽錯的話,這個畫展是荷蘭《柯奧藝術》雜志社社長的開幕式。因為,我與您的目的地一樣。”

    星子被他說成“聲音太大了”感到臉上一陣熱辣辣的慚愧,感覺自己在不輕易間將武漢人火辣、開朗、直率、嗓門大特性暴露無遺。不好意思的重新坐下來,將手上的書放進雙肩包里,不緊不慢地說:“是的,我是去參加柯奧的畫展。可惜……”

    “可惜,晚了一分鐘。”洛基替她說了原因。

    兩人爽朗的笑起來,原來都是柯奧最好的朋友,一家親啊。這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這一有趣的插曲,讓兩個原本陌生的人拉近了距離,瞬間像老朋友一樣,談笑風生,剩下等車的時間,是在兩個人愉快的交談中渾然不知地度過的。    

    那天,星子和洛基談得非常投緣,星子知道了,洛基是荷蘭某市政廳前官員,看上去溫文爾雅,還有點靦腆的中年男人,中等個子,金色卷發(fā),雖然剩不了幾根,但也整齊的趴在頭頂上,安然自在。一雙藍綠的眼珠,目光柔和。她萬萬沒想到,就是這樣一個看不起眼的男人竟然成了她一輩子生活的定向。她看他一眼,心里卻突然冒出仨字來:“波斯貓”,于是情不自禁抿嘴一笑。這一刻,她一定沒有想到,這個她在瞬間的靈感中賦予洛基“波斯貓”的綽號成為了他倆最甜蜜的昵稱。  

    多年后,兩人對今天這一邂逅有過一段逗趣:

    “你一笑,我以為你很樂意與我攀談。”他故意逗她說,“這么美妙的中國女孩,我當然要趁熱打鐵,顯示自己的中文水平,有點賣弄嫌疑。但是,我只有這樣才能打動你。”

    “你這個政府官員,的確是個中國通,頗有一些中文底蘊,除了發(fā)音是一馬平川外,語句是十分的通暢,甚至可以說,你的中文底子在外國人中,有點淵博。證明你真正地喜歡中國文化甚至迷戀中國文化。也許因為這些認同感和親切感,讓我放松了警惕,在往后的交往中,我被你牽著鼻子鉆進了你設下的圈套。”

    “不,不,不是我,是上帝,上帝安排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相遇,‘你一回頭,發(fā)現(xiàn)了我在燈光下,啊,那就是我要找的人。千百年的尋找。”

    “別美啦,與陌生人講話,我是有本能的抵觸情緒的。但絕沒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感覺。”

    洛基卻說,“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親愛的,你對中文的研究,真的讓我吃驚。”

    他倆那天在候車廳聊著聊著,不覺又差點錯過了火車,兩人察覺后,慌忙站起身,洛基順手將星子的雙肩包自己背上,拉起星子的手急匆匆朝站臺跑去。

    上了火車,星子才猛然意識到,她的手一直背洛基握著。她從他掌心里抽出手來,滿臉通紅地坐在位置上,半天不敢看洛基,也不知道說什么,甚至都沒有說聲謝謝,只是默默的任憑洛基坐下時還抱著雙肩包沒放。

    剛坐穩(wěn),火車就開動了。這時洛基說:“如果火車路上沒故障,有什么故障呢?當然不會有。”他自問自答地說,“就不會遲到。”

    星子還在十分羞愧中,只是點點頭沒搭話。

    一路太沉悶,洛基開始無話找話說起來。“柯奧是天才畫家,大器晚成,一定會像梵高、倫勃朗一樣影響當今的世界畫壇。”洛基的口吻顯然是很放松而隨和的,這使她也放松下來,不再像剛才這樣窘迫和不好意思。她也直言不諱地說:“我雖然也很欣賞柯奧,不過沒有你對他的評價這么高。柯奧的畫的確好,但我認為他的攝影比他的繪畫更好。當然,我只是一個學生,無權妄加評論。”她接著說,“我認識他與繪畫無關,卻與攝影有關。”

    “噢,可以講來聽聽?”

    “當然。以后吧,我們到了。”星子說著從座位上站起身,向車門走去。
十二、暮色之星 4.別有心情怎說
    當柯奧看到星子和洛基風塵仆仆的同時出現(xiàn)在畫展中心時,柯奧十分吃驚,他既是驚喜更是驚愕。因為星子和洛基顯然好像老朋友一樣,談笑自如,十分投緣。他說不清是為他們的友誼感到高興還是為他自己感到悲哀。但這只是一念之差的擔憂,很快被星子和洛基兩個人真誠的道歉感動,忘憂地連聲說:“開幕式推遲了,你們來的正是時候。”

    柯奧一身西裝革履,一看就知道這身西方從剪裁、質地、布料都很考究。特別是布料,據(jù)洛基在一旁告訴星子說,“你一定想不到,這布料是從千百種頂級毛料中挑了又挑,選了又選的,也是人工一針一線縫制出來的。他的領帶和衣扣飾品也是精挑細選的,甚至對他的體型、袖長、褲長及腰身都作了最完美地改進與搭配。除西裝外,他里面的白色襯衣,腳上的黑色皮鞋包括他腰間的皮帶,全都是手工定制的。他為這次開幕式,花費苦心,以高昂的代價裝束了自己。他曾經(jīng)說,開幕式上有一位最重要的客人到來,為了迎接她,他必須做最好的準備。”    

    那天開幕式正式開始時,柯奧滿面紅光,春風得意、無比光鮮地站在一間不大的展廳正前方那個小方臺上時,一身筆挺的西服和他臉上笑得刻板的樣子像一尊被精心雕琢過的塑像一樣,呆板得完美無缺,刻板得天衣無縫。說話的聲音也有些顫抖,完全不像平日里講話幽默詼諧,還愛做點惡作劇的卻又很得體的知名畫家、攝影家,“短短10分鐘的講話,咳嗽了3次,停頓了5次,結巴了6次。”這是事后洛基故意調(diào)侃他時說的。只有在他看到臺下 星子身邊的洛基時,他的眉毛才有了活動的意味,不輕易間皺了一下,但很快恢復了常態(tài)。當他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與驕傲向大家介紹花壇新秀,來自中國武漢的年輕女畫家星子時,他臉上才露出十分溫柔的笑容,像孩童一般,陽光燦爛。他伸出一只手,紳士般請星子上臺致詞,他退到一旁,灼熱的眼光,燃燒著無法撲滅的深情火焰。而此時的洛基,站在臺下眾人堆里,仰望著他們,一臉的和顏悅色,洗耳恭聽的欣賞的樣子,他由衷地祝福朋友畫展成功,這一次畫展,在柯奧籌劃的過程中,他也給予了很多好的建議。然而在柯奧的眼里,他可憐的朋友洛基此時是如此的孤獨和無助,他有一種莫名的悲憫。

    “柯奧這25幅油畫,都具有很高的收藏價值。他的繪畫藝術反映了他作為一個畫家的精神邊界。因此,對象不應拘泥于外在的形態(tài)和輪廓;同樣地,畫布作為意識的載體雖然是有限的,但承載了內(nèi)容的作品(畫面)卻不應止于畫框。正因如此,如何突破形式的束縛,在有限的畫布上以特定的形態(tài)表現(xiàn)無限的可能就成了擺在藝術家面前的一道難題。“云上的日子”系列延續(xù)了毛宗種對“天空”這一母題不變的熱愛。    

    人們開始沿著展廊走來走去,仔細參觀欣賞,三三兩兩議論著,評點著,也有幾個人慷慨的解囊買走了一、兩幅畫。

    而這時,柯奧卻拉著洛基,嚴肅的問:“你們怎么認識的?” 柯奧的嚴肅認真態(tài)度,讓洛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十分吃驚柯奧對他認識星子如此敏感,甚至還帶一點憤怒。他怎么認識星子的,好像這個信息比眼下的畫展還重要。洛基故弄玄虛,神神秘秘不說究竟。急得柯奧又去問剛剛從衛(wèi)生間返回來的星子。·

    星子此刻的心情已經(jīng)平服了許多,剛才柯奧拽著洛基站在一角的情形她已經(jīng)看到了。她雖然沒有猜到他們在談論什么,但聽柯奧這么一問,她心里明白了。她想也沒想,將整個過程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一般全告訴了他。

    柯奧聽完這才松了一口氣,興致勃勃的邀請三人共進晚餐。本來當時洛基不肯,他說一定要趕回去,第二天還有一些重要事情要辦,可不知什么原因還是留了下來。
十二、暮色之星 5.人間事事不堪憑
    此后的一年時間里,他們?nèi)顺3>墼谝黄穑灰侵苣┗蚬?jié)假日,柯奧就會約上洛基一起開車去巴黎,與星子回合。他們?nèi)讼瘛端疂G傳》里的桃園三結義一樣,只不過,星子是女性。他們仨在一起無話不談,各自聊自己的生活,學習,繪畫,攝影,音樂等等,卻從來不提各自的私生活。好像這里是軍事禁地,沒有特殊通行證,不得入內(nèi)。因此,三個人的和諧氣氛中總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氣氛,多數(shù)是星子無拘無束,快樂自由的笑聲,還有調(diào)侃柯奧的俏皮話,那年的暑假,他們仨相約周游歐洲列國。一個月的旅行,他們仨的影子大都是風景中的繪畫,繪畫中的風景,他們仨是置身其中,分不清哪是畫,哪是人。

    星子創(chuàng)作的畫作最多,她這次的肖像畫,突破了原來固定的模式,少有高貴、不可侵犯的紳士、貴婦表情。而是普通的游客,滿臉皺紋,甚至是衣衫襤褸的乞丐這樣的最底層的人物肖像。其次是洛基,他是風景畫家,他的畫充滿了自然景觀的旖旎,山清水秀的唯美與天空原野的博大與寬廣特色。最少的畫作是柯奧,他的畫10幅畫就有9幅畫是表現(xiàn)頹廢主義,消極主義,玩世不恭的形態(tài)。比如他畫的一幅小塘荷花,那荷花不是青綠而是枯萎,明明一池綠荷白蓮,他卻畫得荷葉枯黃,荷葉上的莖絡也凸出來,荷葉自然達拉著頭,向下,沒有朝氣,沒有生氣。而蓮根本不存在。但其實,他們仨的畫技,柯奧算第一。星子現(xiàn)在還追趕不上。而洛基的畫雖然也不錯,但與星子這個科班出生的畫家來說,還是有距離。而離他的好朋友柯奧的水平更是低了幾個檔次。但他的畫卻開闊、樂觀、向上、大氣、磅礴。這讓星子非常欣賞。就像這一路的旅行一樣,洛基扮演的就是一位大哥哥的角色,處處都是洛基去奔忙,去預定酒店,去照顧他們一路的吃喝和做旅行的攻略。她和柯奧像甩手掌柜,舒心自在。柯奧的角色對星子而言,就是普通的同班同學,相互尊重,卻又無法真正走近和走進。

    那年中國年到來之際,星子準備回中國探親,她正在考慮讀博或海歸。卻一件讓她拿不定主意的事情早悄悄來臨了,她戀愛了。

    星子戀愛的消息是洛基直接告訴柯奧的。他是這樣說的:“我和星子彼此相愛,星子同意在荷蘭與他生活在一起。這次,她回中國告訴她父母,中國年后就直接來荷蘭。”

    這是晴天霹靂。

    很長一段時間,柯奧很消沉。他不懂,為什么這么美妙的一位中國女郎愛上比他更老,并不浪漫,還有些刻板的前政府官員,而不是他這樣風度翩翩,經(jīng)濟實力雄厚,才氣過人的富豪紳士。之后幾年,他的畫作,全是抽象與濃彩的混淆。連天上的云都用五顏六色的濃彩表示無比的憤怒,火星里冒出火星,簡直可以燎原。為了修復他們?nèi)酥g的友誼,星子和洛基付出了很多努力。幾年里,洛基總為柯奧的畫展四處奔波;而星子也為他策劃和專門為此譜寫鋼琴曲。柯奧被深深的感動,冰釋前嫌,三人又重歸于好。三人約定,等洛基病好了,一起去中國的上海,星子的故鄉(xiāng)去看看。可惜,這成了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約定。自從洛基走后,星子不再主動聯(lián)系柯奧,也回避他的電話。

    可是,回避也無法阻擋柯奧時刻想走近她的腳步。這不,一大早,電話又來了。

    疫情以來,他幾乎天天早中晚三次電話。每一次她都敷衍了事,或根本不接。然而,今天是洛基的祭日,她知道,柯奧和她一樣懷念洛基。奇怪的是,她哈嘍了幾聲,那頭根本沒有聲音。她只好掛斷,將手機扔在沙發(fā)上,進廚房為自己準備早餐。

    額前掉下來幾縷發(fā)絲,她索性將長發(fā)盤一個髻,朝墻上掛的一方小鏡瞥一眼,還真云髻峨峨,落落大方,這是洛基生前最喜歡的樣子。坐下來吃早餐,一杯清茶,洛基說可以清新大腦。一杯果汁,洛基說可以補充維生素。兩片黑面包和幾片三文魚、少許沙拉菜,洛基說便于夾在面包與三文魚之間吃。這些年,她反復重復著洛基生前喜歡的一切。

    電話又響起來,她知道還是柯奧。她這一次堅決不去接聽,任憑它響到斷掉。可是柯奧的形象卻開始在她腦際里揮之不去。她回到了與柯奧相識的那一年。
十二、暮色之星 6.太陽還沒出山
    星子和柯奧是在2004年一個春花遇暖,郁金香婉麗翩躚的四月末的星期三。    

    太陽還沒出山,星子已經(jīng)登上了從巴黎開往荷蘭的火車。她要去庫肯霍夫公園看看這個世界著名的郁金香花園。來巴黎留學的第二年,她就準備來一趟,卻因為種種原因放棄了。

    15世紀時,庫肯霍夫(Keukenhof)是一位女伯爵Countess Jacoba van Beieren的狩獵領地,當時女伯爵在后院種植了蔬果草藥等烹調(diào)食用的植物,命名Keukenhof。在荷蘭文的原義是:「廚房花園」。「keuken(廚房)」與「hof (花園)」兩個字的合并。荷蘭不僅僅是郁金香的王國,還是一個現(xiàn)代化與商業(yè)化的國家。一個從來不鄙棄舊傳統(tǒng)而且弘揚光大傳統(tǒng)的民族。荷蘭的風車、郁金香、奶酪、傳統(tǒng)服飾、美食等成為荷蘭一大特色。而世界上最大郁金香公園——庫肯霍夫則成為了荷蘭花園之國的標志,每年來此旅游賞花的游客絡繹不絕,據(jù)說賞花客數(shù)以億計。郁金香與其它球莖花卉布滿80公畝大的土地,每年9月底至初霜來臨之前,會種下7兆顆不同花種的球莖,其中郁金香就有約1,000多種。這樣壯觀的花園之國,作為未來的畫家,她一定要來觀賞,要來實景寫生。

    寫生,是每一個學繪畫的人必須訓練的基本功,是陶冶繪畫情操以及繪畫藝術最高境界的必經(jīng)之路。這是她的法籍印裔老師伊凡·阿米爾教授反復強調(diào)的理念。他說,“一個人繪畫的理論知識如果不與現(xiàn)實真正結合在一起,繪畫能力永遠只停留在雛鳥臥巢階段,不能在天空中飛翔,翅膀永遠只是一個擺設。”

    星子在日記中這樣寫:“有我之境,以我觀物,則物皆著我之色彩。一個畫家想高飛,想在浩瀚的藍天上迎風飛翔,就必須把寫生的經(jīng)驗積累起來,背著畫夾,拿著畫筆,擱上畫架,走出畫室,擁抱大自然,觀察豐富的自然風景,花開花謝的自然景觀,田園宿舍、市井小攤、大街小巷、行人路客等等,那才是鮮活的富有生命力的繪畫。比如房屋、草棚、險峰、山坡、樹木、綠葉、枯枝、雕葉、青苔、石塊、瀑布、流水、飛鳥、奔馬、小貓、小狗、小雞、小魚、小蟲等諸多微妙變化的動態(tài)與靜態(tài)通過寫生記錄下來,積累起來。因為很多元素都是從仔細觀察其變化和特征而得出的經(jīng)驗。那么,在繪畫的過程中就懂得從哪一個角度、什么光線以至于遠近的構思來完成一部作品。一幅畫要有它的張力和生命,有它的力量和氣勢。如果長期在室內(nèi)冥思苦想,何來豐富的靈感?”

    從下火車到乘車去庫肯霍夫公園,買門票等一切辦妥,已是中午了。這天陽光明媚,游客蜂擁而至。如果荷蘭是典型的花園之國,這里的花海是最好的見證。    

    她的畫夾放在碩大的雙肩包里,那個雙肩包的上端幾乎冒過了她的頭,像是爬山隊員,隨身帶著野營的睡袋似的,鼓鼓囊囊。她進得公園門來,本想找個合適的角度坐下來,邊欣賞邊寫生。迎接她的除了花海,便是人海。五顏六色的郁金香,斑駁的人群。兩相結合,一路的異彩紛呈,一路的和風暖陽,一路的原野紅翠,一路的逢香瓣詠,臨田指點。可謂春在人間招手處,輕呼艷朵逐波流。她目不暇接,心曠神怡,放棄了先寫生后觀賞的計劃,也跳入花海中,與花為舞,暢游一番。

    走在她前面的是一對年輕的中國人,一口潑辣的武漢口音,她倍感親切,差點激動的主動與他們搭訕。那年輕漂亮的女子對摟著她往前走的俊男嗲聲嗲氣地說:“據(jù)說荷蘭每年約培育90億株鮮花里就有近30億株是郁金香花球呢。”

    俊男說:“荷蘭面積才4萬平方公里,種植鮮花就占據(jù)了45000英畝,不可思議。”

    她走在后面聽著,觀賞著大片大片的各色郁金香,嫣染嬌艷,壟壟濃濃。從一個又一個郁金香的小田壟走過去,既然暫時不寫生,先拍照也不錯。于是,她停在路邊,將雙肩包從兩肩卸下來,拿出相機。重新將雙肩包背在肩上,朝前走幾步,發(fā)現(xiàn)有一片花田的布局非常不錯,站在幾個花田中間的一條小徑上,便可以拍下遠景最佳的花海大半個全景。可惜,那里有太多的人圍繞著,她挑選了半天,也等了許久,才瞅準瞬間,咔嚓咔嚓的抓拍了好幾張她認為比較滿意的照片,以她畫家的藝術法眼,她自信這幾張非常有代表性,而且可以回到巴黎后用油畫的形式完美的表現(xiàn)出來。但這只是備用之筆,真正的作品是稍后寫生的實際庫肯霍夫的花月醉春的魅力。

    一處拍完,她繼續(xù)往前走,又在一個花田前咔嚓咔嚓的拍,這兒更是獨有風景,紅霧綠霞般的小葉玲瓏風信子。沒想到郁金香王國里還有這么多魅力四射的風信子,而風信子正是她最喜愛的花卉了。她一直認為,風信子有靈氣,宛若曼妙女子,風里舞不盡的萬頃娥黛檀粉,嬌羽霓裳,碧透嫵媚處,又零落幾瓣花姿,格外嬌羞嬌艷。她越拍越著迷,風信子與這鋪天蓋地的郁金香在一起,渾然天成,仿佛一張色彩斑斕的油畫,密密匝匝的裝點大地,宛若蓬萊仙境,幾處繁葩窈窕稠密,斷魂的落蕊飄柔。特別是在和風的吹拂下,它們又連天的輝映與搖曳,乃有回風舞雪的飄逸。她看得眼花繚亂,心潮激蕩,不知不覺中,她整個身心已經(jīng)被融入人海與花海的熱潮中,潮起潮落著被人流往前推進。

    人在萬花中,也疑似其中一朵,忘形處,腳下踩了一塊不大的石頭,踉蹌一下,撞倒了一位正蹲在地上專注拍郁金香特寫的男士,隨即一屁股坐在男士的身體上,還有那沉重的雙肩包倒下來不偏不倚的扣在那男子的臉上。那男人順手將雙肩包從臉上推到在地。星子手里的照相機還緊緊的拽著,那男士手里的照相機隨他們倆身體倒地而砸了一個狗啃泥,一個小部件飛出老遠。兩人睡倒一片嬌嫩的郁金香,人多眼雜,要多尷尬有多尷尬。男士想撐手推開她,被她一聲尖叫嚇得收回了手。他才明白,女士是傷到了腳踝。
十二、暮色之星 7.一個美麗的錯誤
    星子也滿臉通紅,更加尷尬,不知如何是好,她的腳一陣疼痛,她努力地站起來,但沒成功。可是總得有誰先爬起來才好,這樣如何是好呢?這時走來一個中年婦女,首先將星子拉了起來,她剛一試腳站好,腳踝疼得鉆心,咬著牙站穩(wěn)右腳,受傷的左腳依附著右腿,才算能夠平穩(wěn)自己的身體。她忙謝過這位中年婦女,自信滿滿的說:“謝謝您,沒事的。”

    那中年婦女看了看她,嘴唇動了一下,卻什么也說,笑笑走了。

    男士趕緊趁勢機靈的站起身,關切的問她:“腳崴得厲害不?要不要我?guī)兔纯础!?br />
    星子哪里肯,一個陌生男人要看自己的腳,當然是不允許的。她擺擺手,半個身子躺在地上,眼神是堅定的拒絕。

    男士試了幾次,搖搖頭,正要轉身去撿他的照相機,突然看到身邊有個老頭兒朝他走過來,眼里冒著火,火卻并不旺。“你們看看,這一片花兒全廢掉了。”

    男士星子嚇了一跳,也沒聽懂那老頭的荷蘭語,只見被訓斥的男士一臉的尷尬,還連聲說對不起。星子想,這下壞了,肯定是公園管理員,她必須照價賠償。摸摸身上,哪來的錢。那會兒不知是哪里來的一股狠勁,她更加咬緊牙關,堅強的用一只蹦蹦跳跳的想往前走。

    一只胳膊拉住了她:“你要去哪里,這是你的雙肩包。”

    星子回過頭,是剛才那位男士,她竟然忘記了自己的雙肩包。她謝過后,想甩開男士的攙扶著她的手去接雙肩包。

    “算了,你這個樣子是背不了包的。我可以幫你吧?”

    星子仍然是搖搖頭。她定神再搜尋剛才那位老者生氣的老者,不見了蹤影。

    “你找誰?”那男子發(fā)現(xiàn)了她眼神的游離,關心的問她,“有人與你同來的嗎?”

    星子搖搖頭。

    “哦,一個人。那?那……”

    “沒事,很抱歉。您的照相機是不是摔壞了。”

    “不會摔壞吧,我一會兒檢查一下。OK,現(xiàn)在你可以在一旁休息一下。”男士指著路旁一個小石頭凳子說,“我扶你去那里坐一會兒。”  

    當天,她被他背著上了他的車,又被他送回了酒店。之后,他又擔心她無人照顧,居然還在同一家酒店住下來。之后的一個星期里,他倆常在一起喝咖啡,聊天,星子知道了他叫柯奧。柯奧每天噓寒問暖,對她關懷備至,也禮貌得體,不說多余的話,不做多余的事,以免引起星子的誤會和反感。

    “謝謝你照顧我。”星子感激地說,“如果沒有你這些天的精心照顧,我恐怕沒這么快能重新去學校。”

    “那天的相遇是一個巧合,更是一個美麗的邂逅。”柯奧開玩笑說,“也許,這是上帝的旨意,我的此生就該來照顧你。”

    星子聽出了柯奧言外之意,她無意在異國他鄉(xiāng)落腳生根。于是,她婉轉地說: “啊,謝謝你這么說,但那只是一個美麗的錯誤。”

    柯奧懂了,但他心里還懷有希望。    

    星子回巴黎的那天,柯奧說正好有事要去巴黎辦,可以陪她一起去,還說:“我可以搭一趟順風車嗎?”

    柯奧送星子回到巴黎的住處,他也在附件一家酒店住下來,一住就是兩個星期。

    這兩個星期里,他天天找理由往星子的住處跑,請她吃飯,喝咖啡,看畫展,散步。還自愿為星子按摩,他說他學過中國的按摩推拿技術,還會中國的拔火罐。“我鄰居的妻子就是中國人。她幾年前開了一家中醫(yī)小診所,主要是推拿按摩、拔火罐、扎針灸,前后左右的鄰居幾乎都被她邀請去進行過推拿按摩的健康保健治療。大多數(shù)是當?shù)氐暮商m人,反而中國人去的少。他說:“她非常熱情,友好,對每一個去她那里的荷蘭人都耐心地講解中國神奇的推拿按摩、拔火罐、針灸療法的奧秘。我也是被邀請去實驗的客人之一,時間久了,也懂一點皮毛,客人多的時候,如果正好碰上我也在那里,會自告奮勇的幫忙。”

    “還真不是吹牛,這幾天經(jīng)過你的精心治療,我的腳傷基本好了。明天我得正常上學,打工,回到正軌上了。”

    柯奧精明的頭腦聽懂了星子的意思,他主動辭行,回了荷蘭。

    再之后,只有柯奧又有事必須在巴黎辦理時,會給星子打電話,約她出來吃飯。但絕不有更多的要求。就這樣,他們一直保持著友好而有距離感的朋友關系。這次是柯奧的個人畫展,他熱情的邀請了星子,而且強調(diào),一定邀請她作為最好的朋友參加開幕式,并在開幕式上講話。星子推脫不掉,只好答應,還為他的開幕式寫了美言,對他的評價也提升到了一定的高度。

    本來三人成為好朋友,柯奧歡喜了好一陣子,只要周末或節(jié)假日,他會邀約洛基一起去巴黎看望快要結束學業(yè)的星子。三人像中國的桃園三結義一樣,在一起相處得如魚得水,十分快樂。特別是星子,她幾乎都沒有把這兩位年長她許多的大哥哥當成男性,好像就是自己的閨蜜,在一起無話不談,學院里的什么事情,她都會同時告訴這兩位大哥哥。思念家鄉(xiāng)的眼淚,也會在他們面前流個痛快,甚至會嚎啕大哭一場。哭過了,就平穩(wěn)了,痛快了。畢業(yè)的那一年,她說準備繼續(xù)攻讀博士學位,然后在巴黎辦畫展,提前邀請二位男閨蜜加盟參展,將他們各自的作品也拿出來,也許可以辦一個聯(lián)合畫家展。柯奧毫不猶豫地同意了,而洛基卻不肯。他說自己的繪畫是業(yè)余水平,不能與他們的專業(yè)作品放在一起,更不能相提并論。他說:“我的畫,是消遣品。你們的畫,是偉大的藝術。” 不管星子和柯奧如何勸說,都不允。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畫展也擱淺。

    星子的另外一個畫展在積極地準備中,這是學院組織的一次畢業(yè)生畫展。

    畢業(yè)在即,畫展成功后,柯奧再次懇請洛基參與,柯奧拗不過他們,只好服從。可是,到了鋪展的時候,洛基還是退出了,他說他不能這樣做。最后,柯奧也決定退出,專門為星子做一個個人畫展。

    這個決定讓星子很興奮,她從來沒有想過真的能夠在巴黎辦個人畫展,被兩位大哥哥一提攜,她的信心便有了。于是,星子還是忙碌她的個人畫展,每天忙得深夜。終于在春暖花開的五月,星子在洛基和柯奧的幫助下順利地辦了個人畫展,畫展非常成功,來了很多她的同學,還有她的導師和藝術節(jié)前輩們。她的畫展還上了《巴黎人報》(Le Parisien)有她的好幾幅畫當場成交的報道。特別是一幅表現(xiàn)中國古典美的五位侍女圖,取名為《三尺之外》的油畫,以她預想的三倍高價格被收藏家買走。

    “你真了不起。”柯奧豎起大拇指興奮地說,“你就是伊麗莎白·維杰·勒布倫。”

    電話還是不屈不饒的響起,把她從回憶中拉回來。她知道這個電話一定是柯奧打來的,他對她的關心無處不在,她不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也不是一個不懂愛的人。可是,她的感情和她的愛都統(tǒng)統(tǒng)地給了天上的那個人,他帶走了她今生所有的感情和愛。她現(xiàn)在活著,不過是守著一個空殼。當愛沒有了,靈魂也就沒有意義了。然而,她不能視而不見,更不能長此下去忽視一個真心想呵護自己甚至是愿意把生命都奉獻給自己的人。只是,她累了,太累了。如果她接受,給對方帶來的除了累贅和她自己內(nèi)心的負罪感外,沒有更多的東西可以付出和奉獻。她想找一個機會和柯奧好好談談,推心置腹地談談,不能耽誤他。
十二、暮色之星 8.謝卻神情
    “星子嗎?你這么久不接電話,我擔心啊,你可以不理睬我。可是,我不能不擔心你。請你給我聽到你聲音的機會好嗎?柯奧求你了,就請看在洛基的份上好嗎?”

    星子拿著電話,眼淚像斷了線一樣往下掉,柯奧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什么,她一句也沒聽清楚,整個身體抽搐著,嗓門哽咽著,手顫抖著,直到電話從手中滑落下來,摔在地上,手機屏幕碎了。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她才緩過神來。她回憶柯奧今天的聲音有些反常,說話聲嘶啞,聽得出他很累,沒有好的睡眠。想到這些,星子的眼神黯淡下來,她突然覺得柯奧讓她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悲哀。他在電話里的聲音很沮喪,對生活失去了希望,一番讓人聽不懂的話,使她心情很沉痛。突然想起曾經(jīng)第一次參加他的畫展開幕式的情景,那時的柯奧很自負,也有些狂妄。但那至少是一個有信心的畫家,了不起孤傲了些。她眼前呈現(xiàn)了當時的柯奧,他高高的個子,腿修長而挺拔,頭發(fā)永遠梳理得很油光水滑,仿佛每時每刻都準備出現(xiàn)某個大型晚會或出席畫展一樣,風度翩翩,紳士談吐。這個讓人無論是從他外表的服裝還是從他臉上的有時冷峻的表情乃至于他說話的音調(diào),都透著一股非常自信甚至不經(jīng)意間也有不可一世的傲氣和霸氣。他的服飾一貫比洛基講究,哪怕平時也一樣。他的西服一定是要在奢侈店里去定制的,哪怕只為一個普通畫展的開幕式。他做事認真、虔誠、講究。講話的聲音永遠溫存卻堅定,與他的外表和服飾正好成正比。可是今天的聲音卻很異樣,可想象他的服飾一定不會那么講究了,或只穿了一件邋遢的睡衣。

    她想起那家奢侈店,的確是荷蘭一家最奢侈的西裝定制店,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店名叫“OGER”,這個店堪稱荷蘭奢侈品牌中的鼻祖。網(wǎng)上有爆料:“這家店是皇室成員,政府官員、社會名流、商界巨頭、國際巨星們常常光顧的地方,或說是他們的衣櫥。比如荷蘭王子Bernhard jr.(荷蘭國王的表弟)、荷蘭首相呂特、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安吉莉拉·朱莉(Angelina Jolie)、瑪利亞·凱莉(Mariah Carey)、費耶諾德(Feyenoord)球隊、阿賈克斯(Ajax)球隊、無數(shù)成功商人、政界名媛都在這里爭相打卡。”

    之前,她的確有些看不懂柯奧這樣不切實際的貴族作派,這樣追求富貴奢侈的生活方式。但現(xiàn)在,她寧愿柯奧保存這樣的作派,至少是一種生活的向上表現(xiàn)。而今天怎么可以頹廢到說:“我好想見你,恐怕不見,很難再有機會了。生活是那樣的不盡人意,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愛情也是那樣的遙不可及。我是不配有愛,有妻,有家的。我羨慕洛基,他雖然去了,但他卻活在你我的心中,只要你在,他就永遠在……”

    她的早餐是無法繼續(xù)進行了。她突然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回頭打過去,電話破天荒的關機了。她再打,還是關機,關機,關機。

    她百無聊賴的站起身,將早餐原封原收進廚房,歪在沙發(fā)上刷微信朋友圈,雖然心里卻仍然有柯奧憂傷的影子,耳邊縈繞著他悲觀的聲音。

    星子今年春節(jié)回國與哥嫂一家共度除夕,迎接庚子新年。也與過去的同學朋友們見面了,并被拉入好幾個微信群。她每天自顧不暇,也很少回應群里的事。 此次回國,心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沉重,因為母親去世了。她跪在父母的墓前,嚎啕大哭。這一通眼淚,她蓄積了很多年,連同她多年的思念與愧疚全化作淚水傾瀉出來。過完中國年,她必須返程回荷蘭上班。那天,上海下著毛毛雨,哥哥開車送她去機場的路上,兄妹倆推心置腹的聊了幾句。

    “這些天,忙著來往的客人,也沒時間跟你聊聊。這次回來,你嫂子說你很憔悴,頭發(fā)也白得差不多了。”哥哥說,“也不知道你在荷蘭是真好,還是為了安慰我們。”

    “哥,你別擔心。一切都好。”星子說著,她記起小時候的哥為了保護她,敢與比他大的哥哥們捏拳頭。為了維護她,哥把錯事攬在自己身上,以免父母責備。兒時的一切歷歷在目,她真希望永遠不長大,父母也永遠不會老,更不會離去。想著想著不覺滿眼淚光。

    到了機場,哥哥幫她寄存好行李,再三叮囑她照顧好自己。要說再見了,她實在控制不住,在哥哥胸前哭成淚人。兄妹倆相擁一別,路過的人回眸一瞥,懂了這份人之常情。

    回到荷蘭這間沒有生氣的房子,她陡然有了回歸的念頭。20年了,她無時無刻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卻因種種因素沒能下決心。哥哥臨別說了一句:“年過半百,該是考慮歸屬的時候了。”是啊,中國人講究落葉歸根。沒曾想,回來不到一個星期,中國武漢這座有著1千萬人口的大城市,爆發(fā)了新冠病毒。接著是其他省市也發(fā)現(xiàn)疑似病例。她和哥嫂每天通微信電話,每天看同學圈和朋友圈。她行動起來,出資出力,購買醫(yī)用防護品捐贈寄回國,每天為中國加油,為武漢加油。獲悉武漢果斷建方艙醫(yī)院,免費收治病人,她感動得掉眼淚。可是,疫情也在席卷歐美等其他國家,荷蘭也不例外,她的心一片惶恐。不久,微信圈的舌役戰(zhàn)場也戰(zhàn)火不停。她學會了一個網(wǎng)絡詞“蒙圈”。她被蒙圈了。過去的好朋友甚至閨蜜,一語不合便擺開戰(zhàn)事,一個小小的手機屏幕,廝殺得遍地狼藉。她一個人孤獨過活,坐在鋼琴前,感受莫扎特、貝多芬、蕭邦和柴可夫斯基的音樂世界。

    晚上,星子又將電話打過去,這次柯奧接聽了電話,他解釋說電話沒電了。

    星子明明知道這不堪一擊的謊言只有不會撒謊的人才會說出來。但她不想戳穿他。允許一個悲傷的人說一次善良的謊言,他的目的是不想把更悲傷的東西帶給對方。

    柯奧現(xiàn)在的談話是無話找話:“政府呼吁民眾保持1.5米社交距離,仍然生效,感冒或生病時同樣居家隔離,除非必須要上呼吸機。不過,聽說理發(fā)店、餐館、電影院有望重新開放。上月,花農(nóng)將賣不掉的郁金香全部銷毀。今年真遇上郁金香泡沫了。”

    “舊聞。哦,我收到老板的郵件,因疫情生意不好做,我們市場部解散了。”星子告訴柯奧,“說的是暫時,我看其實是失業(yè)。”

    “既然這樣,來我的策劃部吧。”柯奧趁機邀請她,“說不準,這個公司你將來可以完全擁有。”

    “說什么呢?你的公司,我如何完全擁有?再說,我也不會去你的市場部工作。”星子敷衍了一句又問,“你沒事吧?”  

    柯奧沒直接回答,“等解禁了,如何有可能,我就來看你。”他沉吟了一會聲音低沉的說,“今天是洛基的祭日,我到了三杯酒……”柯奧還要說什么,星子說,“謝謝你。”后來柯奧還在說什么,她根本沒聽見,她的思緒已經(jīng)飛得很遠,飛到洛基離開的那天。
十二、暮色之星 9.燈欲落,燕還飛
    那天,天上烏云密布,豆大的雨點拍打著窗牖,她關了客廳的窗。自從洛基受胰腺癌的折磨以后,他就強烈要求一個人睡在客廳,為了他睡得舒適,醫(yī)院還給了他一張升降床。這樣,客廳成了洛基臨時病房,如有大的問題可以及時撥打家庭醫(yī)生或急救醫(yī)生。那天半夜醒來, 她趿著拖鞋,穿著睡衣去客廳看看洛基是否安好,這是她每晚必做的一件事。她發(fā)現(xiàn)洛基根本沒睡,好像在寫什么,見她來,趕快收拾筆紙塞在枕頭下,示意她坐過來。她順從的挨著洛基坐下,聽他滔滔不絕的講他年輕時的故事,他說曾經(jīng)想做飛行員,或音樂家。他講話的聲音既溫存又親切,兩眼炯炯有神,笑容也很慈祥。可是,她還是感覺哪兒不對勁,又沒想明白,以為自己多慮了。她說,“別再說了,靜靜的坐著,我陪你。你看,這個家,擺設簡單而清爽,無論是柜子還是桌椅,包括裝飾品,窗簾,廚房的一切用品,都是我倆重新添置的,哪一件都刻上我倆共同生活的烙印。”

    洛基也打量這間充滿回憶的房子,這里的一切都與他的生命相關聯(lián),包括身邊這位來自中國的漂亮女人。

    “星子,有你陪伴我這么久,我很滿足。我已委托律師辦好了一切法律手續(xù),你的生活會得到保障,你值得我這么做。”洛基說這話時,情緒很平穩(wěn)。

    “不許這樣說。”星子淚流滿面的捂住他的嘴唇。

    客廳角落里那座古老的落地大掛鐘嘀嗒的擺動,兩人已泣不成聲。  

    第二天早上起床,一切都發(fā)生了。

    突然的悲傷讓她失去了知覺,等她醒來時,她發(fā)現(xiàn)洛基已經(jīng)被抬回來,就在她面前,屋里站了許多人,還有穿白大褂的醫(yī)生,他們說要抬他走。他生前已經(jīng)簽署了遺體捐獻承若。整個服喪期間,柯奧一直陪著她。

    “星子,你在聽嗎?”柯奧還在電話那頭問。

    她沒有回答他,走進臥室打開衣柜,單挑那件紫色長裙,喃喃自語:“他不喜花哨。”

    “你說什么?”柯奧沒聽懂,在電話那端問。

    她開始穿這條裙子。“這一件是洛基送給的。”她又說了一句。“唉,‘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我只記得一個人,和這個人有關的事。其他的,成了云煙。我失眠,失眠就意味著躺在床上清醒。清醒,就意味著感知萬事萬物,有紛亂的思緒。我希望能拋開萬物達到心靈的平衡。好多次,洛基半夜起來捶打床頭,或突然抓住我的頭發(fā)撕扯,我痛得沒法招架。第二天我再問他,他卻矢口否認,全不記得。”

    柯奧明白了,他唯一能做的,是傾聽。柯奧這時不停的咳嗽,有喝水的聲音。

    “洛基曾經(jīng)解釋,走失了記憶,你懂嗎?走失了記憶。他會狂躁、怒吼。讓靜謐的夜喧鬧。他說,我是最美的郁金香,他愿做泥土,永遠陪伴。泥土?天啦,他提醒過我,我居然沒懂。他也提過小河。我也沒懂,那天早上當我沒看見她時,應該先去河邊找他。”    

    “星子,請你聽我說好嗎?我有事要跟你說,聽我一句好嗎?”柯奧在懇請她。

    “他一定感知不到這個世界的存在、我的存在,或他自己的存在。”星子滔滔不絕,根本聽不進柯奧在電話那端的懇請與勸慰。“他來了,站在我面前,眼睛瓷娃娃一般,不會動。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尊不會講話的雕塑,如同你畫筆下那些很少有人看透看懂的負載靈魂。他突然會笑,笑得如同哭,昏天黑地,兩眼便有淚,淚慢慢潛入他那干枯的唇里,他會有知覺去舔舐那咸澀的味道,然后一種奇怪的表情掛在嘴邊,固定、長久的。柯奧,你懂嗎?當一個人眼睜睜的看著她心愛的人精神崩潰卻束手無策時,甚至她都沒有在他面前懺悔的機會,她如何不悲哀?”

    她聽到柯奧又在咳嗽,繼而是電話掛斷的聲音,柯奧不忍再聽,也無法再聽了。

    那天電話后很長一段時間,柯奧沒來過電話。星子也沒顧得上,每天被微信圈狂轟濫炸的信息搞得頭昏腦脹。一天半夜她被一陣電話鈴聲吵醒,電話里傳出一位老婦人悲傷的聲音:“您是星子嗎?受我兒子柯奧的委托轉告您,他愛您,永遠。希望您好好生活,勇敢的活著。”沒等星子反應過來,那邊掛斷了電話。

    幾天后,她打聽到了柯奧父母的家,一大早,她穿著一身黑衣,戴一方黑頭巾,把自己打扮得像一個摩洛哥婦女,手捧一束白色百合,這是柯奧生前最喜歡的白色百合,放在柯奧父母家的門前,并未驚動他們二老。

    她已經(jīng)決定,賣掉房子的所得全數(shù)捐獻給曾經(jīng)為洛基治療胰腺癌的醫(yī)院,實質上,也是救治過柯奧因新冠病毒感染的醫(yī)院。而她將真正的葉落歸根,回到熟悉的上海,安度晚年。    

    然而,這架鋼琴她要帶它一起回國。這是洛基留給她唯一的紀念和永遠的禮物。

    洛基說過,音樂能與人共死生!

    她不想再回憶悲傷的日子,那黑黢黢的疼痛記憶。

    她要彈一曲洛基生前最喜歡的電影主題曲《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中的   “May It Be”:

    may it be an evening star

    但愿有一顆暮色之星

    shines down upon you

    佛照著你

    may it be when darkness falls

    即使黑暗降臨

    your heart will be true

    你將揣著一顆真誠的心

    you walk a lonely road

    孤獨的上路

    oh, how far you are from home

    噢,離家的路途有多遠……
十二、暮色之星 十三、如若愛情聽天命(1)
    蘇晨的這個生日,注定涂上更賦予春意的斑斕色彩。

    幾天前,他寫郵件告訴江楓,4月6日這一天他會買一束她最喜愛的黃玫瑰,然后去烏特勒支教堂,在靜謐而肅穆的大廳里虔誠地為他們彼此的平安祈福,盡管他知道江楓不是基督徒,其實他自己也不是真正的基督,但他希望以這樣的方式來祈禱。

    一大早,他吹著口哨進了衛(wèi)生間,臉上刮得光溜溜的,皮膚光滑得像女孩子。特別是那雙眼睛,看不出男孩子的自信與剛毅,反倒有太多女孩子的憂郁與沉靜。衛(wèi)生間的一面墻上鑲嵌著一方明亮的大鏡子,一個英俊小生就站在鏡子前,瘦高的個子,輪廓分明的臉龐,鏡中的他,一頭濕漉漉的齊耳長發(fā),對男孩來講,這就是長發(fā)了。他敷了敷兩邊本來服帖的鬢發(fā),再從鏡子里左右打量自己,心里贊嘆土耳其理發(fā)師的技術還算不錯。

    他喜歡留長發(fā),他認為這樣才顯得有藝術家的氣質,好與江楓這個未來的畫家妻子般配,到時候就說是耳濡目染。想到這些,他忍不住嘴角掛上一絲調(diào)皮的笑意。一切捯飭好了,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玉樹臨風了。

    回到臥室打開電腦,他的從容沒有了,手指情不自禁地在木桌上快樂地敲擊,好像他父母又站在跟前敦促他好好彈鋼琴一樣,指頭靈活地在琴鍵上行云流水,嘴里還哼著動情的旋律,“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郵箱打開,他急得像熱鍋上螞蟻,嘴里念著,江楓,江楓,江楓。他的江楓,這時的形象,低回宛轉的嬌羞面容,溫柔體貼的悄聲細語,發(fā)嗲的任性與可愛的固執(zhí)。郵件箱已經(jīng)展現(xiàn)在他眼前,沒有一封新郵件。江楓,江楓,江楓。他克制不住地念著江楓的名字。然而,一瓢冷水把他從頭澆到腳,透心的涼。他懵了,取下眼鏡,眼眶濕潤,呆若木雞地坐著,無神地望著電腦這個鐵殼機器,腦子一片空白。該輪到他說,“一心琳瑯意,無處訴相思。”

    “不,一定搞錯了,發(fā)錯地兒了。”他又開始敲擊桌面,速度緩慢、遲鈍、悲傷。

    他站起身,在不大的房間里從書桌前走到床邊,又從床邊返回書桌前,來回踱步,心亂如麻。悵惘、幽嘆、緊張、沮喪、哀憐、掙扎包裹他,裹挾著他,一種極端矛盾的憂傷像一個青藤,爬上他的額頭和眉梢。“若問相思何處歇,相逢便是相思徹。”他陷入了更深的思念與焦灼中。

    他坐下來,又站起身,再坐下。他沮喪地打量這間不大的房間,單人床上鋪得整整齊齊,江楓的話還在耳邊縈繞:“養(yǎng)成床鋪整潔的好習慣,房間要收拾得干干凈凈,因為一個人在荷蘭,舉目無親,房間就是你的家,它屬于你個人的全世界。”床頭柜上除了江楓在芝加哥大學門前的照片外,沒有任何擺設。他的衣柜被他打造成多用柜,最上層放書,第二層放衣服,第三層放鞋子。他曾將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都拍了照片發(fā)在郵箱里,只想讓江楓不要掛念他。而他心里卻希望江楓天天掛念他,每時每刻都對他牽腸掛肚,相思成愁。這一生如若沒有江楓陪伴,生命又有多大存在的價值?但這事情如此蹊蹺,怎么可能沒有郵件呢?江楓絕不是那種朝三暮四的女孩,可問題出現(xiàn)在哪里呢?到底漏掉了哪個環(huán)節(jié)?

    蘇晨翻找其他兩個不常用的郵箱地址,從郵箱開通之日起一直查到此刻為止,仍然沒有江楓的任何郵件信息。“也許被誤投進推廣箱?”他的兩道劍眉皺成了兩柄長劍,恨不得刺穿所有的郵箱,結果,推廣箱里同樣一無所獲。“垃圾箱?”看了一遍,也是枉然。那么不會在閱讀箱?他立即打開閱讀一欄,還自嘲“病急亂投醫(yī)。”天哪,有一封,怎么會被送至閱讀箱里了呢?但不管怎么說,總算找到了,謝天謝地,他捂著臉,笑出聲來,卻又不敢點擊打開了,他怕再次失望。

    郵件打開正文,一個字沒有,只有附件。他把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附件里,這要是在平時,他一不看廣告箱,二不看閱讀箱,三不檢查垃圾箱,直接永久刪除。但今天他走投無路,尋找任何一點信息。此刻,他的視線被附件里一張醒目的請?zhí)斪×耍河嗳式芘c江風云于某年某月某日……后面的字早變成晃動的影子。

    “她選定我生日這天成為別人的新娘?何居心?她什么時候從美國回武漢的?專程回去結婚?居然把名字改成江風云,一個男孩的名字。結婚就結婚,有必要改名嗎?”他將電腦使勁的往下按,好像是電腦虧欠了他。電腦是關了,他的心沒法關。他呆呆地望著床頭上自己寫下的篆書:“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他的心緊縮得疼痛。

    他從門背后的掛鉤上取下一件深灰色的夾克,這是江楓送他的禮物。然后換了一條褪色牛仔褲,從衣柜的一角拿出一個包,數(shù)了數(shù)里面的歐元,這是他昨天取的現(xiàn)金,準備付房租的。帶好房門下樓,房東索亞正在吃早餐。

    “早,索亞。”他禮貌地招呼了一聲轉身準備出去,房東叫住了他。

    “蘇,還繼續(xù)租住嗎?”房東問。    

    房東是一位年輕的寡婦,約莫30歲,是一位荷蘭籍印度女人,皮膚黑,濃眉大眼厚嘴唇,臉上的表情極為豐富。開心時,額頭的紅點像太陽,笑頰粲然。沮喪時,滿臉烏云密布,連烏黑的發(fā)髻也滿是霧靄一般。她偏偏喜歡在發(fā)髻上插一朵小花兒,有時就是路邊的野花。索亞見他呆頭呆腦地望著她,聽不懂她的提示,嫣然一笑,并不道破。

    蘇晨愣了愣,心想,這個索亞真是個奇怪的女人,怎么突然問我這個?她的思維總是跟人家不同,漫無邊際。索亞喜歡花,把他的臥室也放滿鮮花。進到索亞的屋里來,一準被誤會是到了花店,她隔幾天都要搬很多花回來,到處是花缽和插花,搞得像花店,好像他倆并不是房東與租戶的關系,而是花店老板與雇主的關系。因為很多時候,索亞都會請他幫忙,將戶外她剛買回來的一缽一缽的各種花卉搬進屋,這是一個愛花如命的女人。他也提醒索亞,以后不要把那些花缽放進他房間,他花粉過敏。索亞雖然合手抱歉,卻照例如此,后來他也不想講了。這還算小事,最受不了的是,索亞有暴露欲似的,總穿很透的拖地長裙,雖然肩上、腰間都披著顏色鮮艷的彩帶似的披肩,但她光著腳丫搖來搖去的樣子,他常不敢與她相處在一個屋檐下,遠遠地躲開,不敢進廚房做飯。

    “愣著干什么?”索亞對傻愣愣地站在門前的蘇晨莞爾一笑。
十二、暮色之星 十三、如若愛情聽天命(2)
    蘇晨突然想起來了,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拿出一個信封遞給她說:“唉,看我,忘記了。這是這個月的房租。”

    索亞認真地數(shù)了數(shù),口氣客氣了許多:“晚上與我共進晚餐吧。”

    “不了,我已經(jīng)有約了。謝謝。”蘇晨最怕的是索亞邀請他共進晚餐。

    因為只要他坐下來,索亞就像找到了她演講的觀眾,會滔滔不絕地講那些老生常談的情史,表情十分豐富,顰蹙雙眉,一臉的哀愁和幽怨,嗓音里滿是滄桑和苦難:“我18歲在印度邂逅了前夫R,一個十分浪漫的荷蘭老頭兒,他膝下無兒女,本想給他生一男半女,他卻早早地離世了,留下一筆錢和這幢樓房算是給我的補償。第二次婚姻被騙,前夫卷走了所有的積蓄。現(xiàn)在沒工作了,只好靠出租房子維持生計,又因為是有房戶,拿不到政府救濟金,日子捉襟見肘,這才租給你們這些留學生住,特別是中國的留學生,你們安全。我有一個女友,嫁給了你們中國男人,定居上海,過得很幸福。我也喜歡中國人。”她說這話時,總是火辣辣的一雙眼睛望著他,讓他難堪得有些憤怒,難道他就長得如此老相?  

    蘇晨一路想著這些與他毫無關系的事情,無精打采地沿運河旁小路往前走。

    四月在荷蘭,雖然已經(jīng)春天,但如果有雨,空氣中盡是潮濕的空氣,涼風習習,如同早春二月。蘇晨走在烏特勒支清晨冷清的大街上,在稀疏的行人中徐徐向運河邊的花市走去。

    這一路的哥德式尖頂樓房,灰磚白墻,幾處窗臺繁花不見,只有青藤爬上墻垣。頭上淅瀝的小雨,下濕了他的心情。一對情侶一大早與他擦肩而過,誰也沒有注意到他麻木的表情。他有多麻木?與路上的羈旅何干?他搖搖頭,像運河微微風動的漣漪。在他眼里,烏特勒支這座荷蘭中心省府,最牽動他興趣的是沿河路上的青磚瑪瑙石,還有飄香的花市。而沿河露天的酒吧和無所事事小憩于酒吧木凳上的無聊人。等他去了教堂回來,他說不準也來湊數(shù),要一杯紅茶,一盤荷蘭最具特色的炸肉泥丸(Bitterballen),面對緩緩流淌的運河,傾吐男人的心事。他知道這里的純色與街上時尚的店鋪和為數(shù)不多的奢侈品店形成了抗衡的風景。想到這里,他莫名其妙地感傷,感傷后又生出許多無名火,希望有人向他沖過來,他一定將他的骨頭碾成粉碎。一陣雨點從頭上刷下來,他抬頭望,風吹落了葉上的雨珠,頸脖里有冰涼的感覺。

    郵件,他的思緒繞不開郵件。他早告訴了江楓,他生日這天要去花市買一束她最喜歡的黃色玫瑰,在肅穆的大教堂里隔空共度。每次郵件,江楓都是秒回,好像她早等在那里。今天突然消失,不會有什么別的事情?他又擔心起來。也許是她又在搗鬼捉弄他,像上次一樣,本來說好了通一次長途電話,卻等了一夜。然而,那張請?zhí)肿骱谓猓克遣皇翘^阿Q了,給人打了還說兒子打老子,然后幻想自己的臉是別人的臉,用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臉,打一下還要問疼不疼。他這樣想著,心里更不是滋味。說不準這會兒,人家正與未婚夫余仁杰甜甜蜜蜜步入婚姻殿堂,發(fā)誓天長地久。越想心里越窩火,眼里所有的風景都是幻想的婚禮場景。他回憶起與江楓墮入愛河一幕。那一年,他倆青蔥年華,才上高中。高三上學期,雖然離高考還有半年,他們都進入了緊張備戰(zhàn)高考的狀態(tài)中,老師要求同學們盡量每天早到校,多自習。有一天他去的比較早,剛進校門就瞧見操場僻靜處的江楓,她是他們班的班長,也是學校校花,更是男生心中的大眾情人,她正大聲朗讀英語。他幾乎是崇敬的看了她幾眼,視線舍不得離開。沒想到這時走進來三個吊兒郎當?shù)哪猩J識他們。他們是學校有名的“小團伙”,成天價欺負漂亮女生,多次被校長點名批評。正當他們仨去調(diào)戲江楓時,他挺身而出,與他們評理:“你們干什么?欺負一個女生算什么爺兒們。”這件事本來是偶然被他撞見,他英雄救美,卻不曾想邂逅一段美初戀。“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他事后調(diào)侃江楓這樣說。

    同學們背后笑他,“癩蛤蟆吃到天鵝肉了。”他根本不介意,反而覺得美滋滋的幸福和快樂。他當時受了點皮肉苦,被那三個男生打得趴地上起不來。要不是上課鈴聲及時響起,他或許還要受一番鞭刑。鈴聲一響,那個剛折斷樹枝的光頭同學,只好恨恨的朝他屁股刷了一鞭子就伙同他的同伙走了。此舉雖然遭到老師批評,他也因為打架受罰。但他覺得值,挨一頓揍,演繹一次英雄救美,他就獲得了美人的芳心,這樣美的差事,換了哪個男人不愿意?江楓說他“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也點頭,心里得意。

    有好幾個晚上不能成眠,以為是夢境。再次碰到那幾個壞同學,他倒生出許多感激之情,以至于他們后來成為了他的真正哥兒們后,出去吃飯都成了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蘇晨買單。這讓江楓非常不平衡。為此,她像當初蘇晨保護她一樣,在又一次聚餐上,她按住蘇晨拿出錢包的手,奪過他的錢包,直接放進了自己的書包內(nèi)。站起身命令蘇晨甩下那幫敲竹杠的所謂哥兒們,揚長而去。此后,他與江楓一起上學,甘心情愿做她的護花使者。他倆一起逛書店,一起外出爬山,讓很多同學都妒忌得拳頭癢癢的。要念大學了,兩家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出國深造。大家心里都有小九九,也許這一分開,幼稚的愛情會分崩離析。年輕人的愛情哪經(jīng)得起漫長的分離時間考驗。因此,兩家父母給孩子選定的國度絕然不同。

    蘇晨的爺爺堅持要孫子去歐洲,因為他是老歐洲。二戰(zhàn)期間,他曾隨父母居住在荷蘭,之后去了臺灣,再后來回了武漢。因此,他對荷蘭情有獨鐘。而江楓的母親則堅持要女兒去美國,投靠外公外婆和舅舅。才二八的女孩子家家,單身一人在外,當然有長輩呵護放心。兩人在一起痛苦了很久,卻各自又拗不過雙方父母,只得從命。江楓先出發(fā)去美國。那一日機場揮淚告別,兩人山盟海誓。
十二、暮色之星 十三、如若愛情聽天命(3)
    分別前,兩人曾丟骰子打賭,但不管骰子多少點,反正決定權在江楓這邊。如果江楓的骰子點數(shù)多于蘇晨,以后他倆用微信聯(lián)絡。江楓骰子點數(shù)少于蘇晨,以后只能用郵件聯(lián)絡。這樣兩人可以安心學習,不受微信的干擾。否則,有了微信的方便,只怕兩人都控制不住想念對方,天天微信,夜夜視頻,這樣荒廢了學業(yè)。然而郵件的方式畢竟沒有微信及時,他說這是自己找罪受。但他只得順從女友,必須在相思的煎熬中強迫自己埋頭學習。蘇晨此刻忽然感覺到,也許那時就預示他倆要分離。否則,江楓擲的骰子每次都只有一點,而他擲的骰子兩次都滿貫。無奈,他認栽。可是分別不到一個月,他幾次去郵件央求江楓,“改用微信吧?實在虐心。”得到的是警告,“你若再這樣三番五次提,我從此不回郵件。”蘇晨忍住了,熬吧。他安慰自己,既然兩人之前達成共識,也沒什么好說的。可是,誰料到,好不容易熬滿了3年,按之前的約定,畢業(yè)后兩人都回武漢找工作,生活在自己的國家。如今可好,相見時難別亦難了。倒不是江楓難,是他自己難。他對自己說,過去的年輕人沒網(wǎng)絡,沒郵件,更沒微信,如果他們也天各一方真能相知相守?那么愛情的保鮮劑是什么?難道只是信誓旦旦的承諾?是盼星星盼月亮,盼了不知道多少個時日后。等待郵差送信來?或門前郵筒里躺著的一紙信封?他搖頭。

    關了郵件,他想,哀大莫過于心死。算了吧,該放就放。本來自己就配不上她,攀上她不過是當時的運氣。哪怕她現(xiàn)在叫江風云而不叫江楓,江風云就江風云吧,風云變幻。

    此時,蘇晨站在花市大棚旁,眼花繚亂地看各色玫瑰,顏色雖不是赤橙黃綠青藍紫那么豐富俱全,但同樣是五彩繽紛,讓人目不暇接。有紅的、粉的、橙的、紫的、藍的、黃的,還有黑紅色的,高貴而唯美。只是黃玫瑰是江楓的最愛,那么也是他的最愛。

    他不得不揉揉眼睛,讓視線好在色彩的海洋里自由地暢游。他眼里只有黃玫瑰,如同他心里只裝得下江楓一樣。他正彎腰看玫瑰,黑色雙肩包突然從他肩上滑落下來,幸好沒有落在這些嬌嫩的鮮花上,否則,該有多么難堪。他索性將包放在地上,一心挑選玫瑰。

    這是烏特勒支沿運河邊比較大的一處花攤,攤主是一位年輕而俊美的小伙子,高大而健壯,金色的頭發(fā)順在頭上,像流蘇一樣被有意地粘貼在頭頂上,每一次身體的晃動,流蘇便擺動一次,既滑稽又可愛。蘇晨興許是注意到了這一點,他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攤主,嘴角歪出一絲笑意,但很快便收了回去。這位年輕帥氣的攤主很會做生意,無論光顧者如何挑選和更換鮮花,他永遠都是耐心和氣,不厭其煩,一臉的陽光燦爛。蘇晨看了一會兒,他看中了一束很飽滿的黃玫瑰,橙黃的亮色里,華容華貴,形態(tài)嫵媚,正是“為我分留物色,是誰巧意鋪排。”他的心醉了,出門前的不快隨花香飄散了。捧一束,人也會變得跟花一樣,溫婉迴秀,這藏葉里的亮澤純美,一如愛情,在綻放與半綻放的含蓄中沁人心肺。

    他的心跳加快了,“莫令薔薇竊見此,恐遂羞愧不復開。”他興奮得正欲要告訴攤主他要的那一束,話到嘴邊,卻被一直臂膀堵住了。原來當他伸出胳膊去指點時,從他臂膀下又伸出一只姑娘纖細的胳膊。他定眼看去,那胳膊前方鑲嵌的是一雙柔美白皙的手。那手指正指著他要的那一束黃色玫瑰,10歐元已經(jīng)落入攤主的口袋。而那陌生的討厭的不近人情的姑娘卻捧著玫瑰頭也不回地走了。

    “呵,呵呵,走了?沒有良心的姑娘卻捷足先登買了。”蘇晨在心里氣憤地說,一會兒又帶著嘲諷或自嘲地連連驚愕,“呵,呵,呵呵,呵呵呵,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啊。”他愣在那里,不知不覺中喃喃自語。而那雙剛才還閃光的眼睛此刻已經(jīng)黯淡下來,沮喪地眨著,一臉的陽光也變成一臉的陰霾。再看眼前所有的玫瑰全成了張著香嘴的姑娘,擠在一起,嘰嘰喳喳地在笑話他呢。

    “哈嘍,先生,您想要哪一束?”攤主朝傻愣在那兒的蘇晨熱情地吆喝。

    蘇晨看了攤主一眼,又瞥了一眼玫瑰,搖搖頭,轉身離去。

    他滿腹心事地往前走,腳步邁得遠沒有剛才從家里出來時那么剛勁有力,陽光帥氣的年輕氣勢已經(jīng)染上了枯葉的秋色,無精打采地往前走。“反正這里也不止你一家。”他安慰自己地想,“說不準前面還有一束更美的等著我呢。”

    的確是,在烏特勒支中心火車站那里還有幾處花攤,他準備去那里看看。買花的人從來不嫌麻煩,來來去去,絡繹不絕。

    “買主在攤主眼里,不過是搬運工。”他一路走,一路看,心里還在編排攤主與買主的關系,發(fā)泄內(nèi)心的遺憾。這時,他聽到有人大聲喊:“Helo,Helo,”并沒有叫誰的名字,但有很多人回過頭,他也回頭。

    不是剛才的攤主嗎?叫啥呀?他正要回身繼續(xù)往前走,突然覺得那攤主手上揮動的東西好眼熟,然后摸摸自己的雙肩,才恍然大悟,疾步跑回去。    

    他接過攤主的雙肩包,連聲說謝謝。他告訴攤主,包里有錢包,錢包里有信用卡和留學生臨時居留卡,他的確驚得一身冷汗。

    這時,他突然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買走黃玫瑰的姑娘,她正朝他要去的方向走去。    

    “拿這一束吧!”蘇晨指著一束黃玫瑰,這一束黃玫瑰被埋沒在另一堆紅玫瑰里。

    “好勒,10歐元。”攤主喜滋滋地接了錢。

    蘇晨也很禮貌地朝他友好地笑笑,心想,好人總有好報的。

    天,突然有大滴大滴的雨點落下來,路上的行人仍然保持著一種從容的風度,在雨點越來越大的濕潤中,優(yōu)雅地朝干燥的方向邁步。蘇晨也一樣,他捧著玫瑰,演繹一場雨中行。

    “現(xiàn)在可以去教堂了。”他心里想著,朝花攤左邊的巷子走去,穿過巷子,巍峨的教堂就展現(xiàn)在眼前了。

    剛走進巷子沒幾步,他又看到了那姑娘,她好像在等他似的,打著傘往教堂走去。  

    蘇晨只好放慢了腳步,不能被誤會是跟蹤女孩。可是他的視線卻被姑娘飄逸的長發(fā)吸引。雨光中,他看到了另一個人的身影,那顫動在他心里的靚麗風景。

    “太像她了,這女孩。”蘇晨不禁倒吸一口氣,在心里感嘆,不覺有趕超她的欲望。但他終于克制住了,他想,“不可能啊,她在美國,怎么可能跑荷蘭來呢?再說,她真來,他應該是第一個知道的,不可能。”他又揉揉眼睛,將雙肩包往上提提,手里捧著黃色玫瑰,與那女孩子一樣,他必須要去教堂的。雖然江楓有了變故,但他的諾言是要實現(xiàn)的。

    女孩此時已經(jīng)走進了教堂,他望著她的背影,心里更加打鼓,七上八下的,太像了,世界上真有這樣的奇跡,連走路的姿態(tài)都一樣。

    站在教堂外多久,他仿佛失去了知覺。只看到,幽深安靜的教堂里,并沒有多少人,而剛才的姑娘不見了蹤影。他取下眼鏡揉揉眼睛,懷疑今天遇到天使了,會飛會躲藏。

    他在后排找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將黃玫瑰放在身邊,微閉雙眼,低頭默默祈禱。
十二、暮色之星 十三、如若愛情聽天命(4)
    等他祈禱完畢抬頭時,他眩暈了,一位美麗的姑娘就站在他面前,一臉溫柔的微笑,手里的黃玫瑰也在微笑。

    “天哪,你,你,江楓?你怎么來了?怎么不通知我去接你?你,你到底搞啥名堂?”他幾乎語無倫次了,不知是驚喜還是驚嚇。

    江楓只抿嘴笑,不說話,淚光閃閃。而蘇晨此刻感覺教堂拱頂在旋轉,壁畫在移動,甚至連房子都在抖動,外面高聳入云的尖塔也在不停地顫抖。

    “傻了?要不要掐一下?”江楓抓住他的手貼住胸口。

    等到蘇晨完全相信站在面前的真是江楓時,他突然站起身就走,滿臉的不解與責備。江楓被他這樣奇怪的舉動驚呆了,這次換成江楓呆若木雞地望著他的背影。

    蘇晨剛剛一只腳邁出教堂大門又縮了回來,朝剛才坐的地方疾步走去。

    “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江楓破涕為笑地說,正想撲向他時,卻被他無情地推開。

    蘇晨撿起剛才忘在椅子上的黃色玫瑰,一把向尷尬得無地自容的江楓扔過去,嘴里甩出一句:“無聊。”

    江楓被他這樣粗魯無禮的行為震驚了,也被他從來沒有過的怒氣嚇住了。她本來是想給蘇晨一個意外的驚喜,沒想到弄巧成拙。她傷心地坐在蘇晨剛才坐過的地方,之前相思的淚水變成悔恨的淚水。

    “計劃錯在哪里?”她暗自叩問。

    她是先買好了從美國洛杉磯飛往阿姆斯特丹的機票,然后預訂離蘇晨租住屋較近的酒店,又在網(wǎng)上查到了他在郵件里指定的教堂地址。這一系列準備工作做好后,才開始設想久別重逢的美景……她沒有設想到,在花市碰巧,竟然是她魂牽夢縈的心上人蘇晨。她差點沒控制住自己匆匆離開,不想讓驚喜減半。她先他去了教堂后找了個隱蔽的地方坐下,等他來到。她認為,在愛人之間,什么樣的游戲都是甜蜜的,更何況他倆相距千里,一年才見一次。她昨晚在酒店里,幾次想放棄計劃,叫出租車直接去他的租住屋,擁抱他,吻他,與他訴衷腸。可是,她不能,她這次要好好地整治他,誰讓他2年前悄悄地跑美國去,直接在大學門前嚇了她一跳呢?她哪里想到如法炮制卻是另一番景象呢?她正低頭擦淚,突然被一個男人不容分說地擁入懷,不管不顧地吻她,差點沒被窒息。

    當兩個人的小糾紛被一場熱吻化解后,世界重新美麗起來。

    “為什么要寫那么一封郵件氣我?還改了名。”蘇晨問江楓。

    “郵件?什么郵件?”江楓掙脫蘇晨的擁抱。

    這下蘇晨倒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了,郵件里明明寫著她和一個余仁杰的男人準備在他生日的今天舉行婚禮呀。于是,他將早上看到結婚請?zhí)]件的事告訴她。江楓這才明白蘇晨生氣的原因。她根本不認識什么余仁杰,她也從來沒改名,她想起了什么,笑了起來。

    蘇晨被她笑得糊里糊涂,忙問:“你笑什么?”

    “一定是姜楓蕓搗鬼。”江楓說。

    “誰是江風云?”蘇晨問。

    “不是江風云,是姜楓蕓。”

    “對呀,江風云啊。”

    “天啦,回去跟你說。姜楓蕓是我的同學。你也知道,半年前,我從外婆家搬出來了。然后和一個同學合租一家美國人的房子,離學校比較近。”江楓解釋說,“她就叫姜楓蕓。還看不出來嗎?她在用諧音字,余仁杰是愚人節(jié)。姜楓蕓是江風云。她知道我的行程,也知道你的郵件地址,她是在跟你我開玩笑,逗我倆呢。正好,她知道我這次來荷蘭,是準備給你也給驚喜,她利用了這一點。天哪,她真是一個瘋瘋癲癲的成都女孩。不過,她挺開朗善良,不過,特別喜歡搞惡作劇。她說在美國沒什么樂趣,大家互相調(diào)侃一下也挺好。”

    “愚人節(jié)?”蘇晨不以為然地問,

    江楓笑笑說,“你不動動腦子啊,我怎么可能。”    

    “將來再回憶今天的瘋狂與浪漫,不知會是怎樣的心境。不過,差點成為血色浪漫,如果我想不開,割腕自盡怎么辦?”

    江楓狠狠地擰他,“看你這點出息。”

    疼得蘇晨小聲嗷嗷叫,嬉皮笑臉地說,“再擰一下,我就相信今天的一切是真的。”

    此刻,兩人春風拂面,心情大好,卿卿我我地進了附近一家布儒斯咖啡廳。

    這家咖啡廳在烏特勒支市中心火車站背后,生意一貫好。生活節(jié)奏比較緩慢的歐洲國家,人們似乎只能在人聲鼎沸的咖啡廳里找到生命的活力,并去享受這種普通而簡單的喧囂,從而找到自己的樂趣。

    咖啡廳的正門一溜窗戶正對著烏特勒支城市運河,年年不變的游船載著不多的游客在河上行進,船舶劃開細細的波浪,緩緩推進。抬頭望,烏特勒支許多古老的建筑倒影,在水面上像一座魔幻的水城。運河中有幾座拱圓形小橋,橋下流水潺潺,風動雨注,恍惚間有中國江南的風光。江楓望著停泊在岸邊的小木船,雨簾已經(jīng)陳舊,大概經(jīng)年無人橫渡。正是“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她有些感嘆,高科技帶給人快捷方便的同時,卻葬送了古風古俗的樸實。蘇晨牽著她的手走進咖啡廳時,她的長辮子引來食客的關注,特別是吧臺的幾位服務生和一位黑皮膚女人。

    不大的咖啡廳里倒坐滿了人,紅燭下的咖啡,彌漫著幽香,他們選定了靠窗的座位。咖啡廳四周墻上有幾張并不起眼的油畫,桌上除了一個小木架上掛著別致的一束小花外,別無其它。這個國家,雖然富裕,卻保持了這個民族勤儉的習慣。        

    “一杯美式咖啡。謝謝!”江楓說,情不自禁打了個寒磣。

    “請給我也來一杯同樣的。謝謝!”蘇晨簡單的說,很快扭轉視線回到江楓臉上。

    時光在香醇的咖啡味道里散去,兩人的矛盾也隨熱煙消散。  

    從咖啡廳出來后,兩人還不盡興,還想在外面溜達溜達,特別是江楓,第一次來荷蘭,她發(fā)現(xiàn)荷蘭的夜晚與芝加哥的夜晚還真不相同。芝加哥到處燈火通明,而這里雖然的大城市卻冷冷清清。

    “我?guī)闳ミ\河邊上坐坐,那里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鬧中取靜的好去處,讓你領略一下荷蘭人工河畔那靜謐而神秘的夜晚。說著他倆已經(jīng)走到運河邊了。

    兩人在一條長木椅上坐下來,盡管木椅還是濕濕的,蘇晨脫了夾克墊在長椅上。

    “不要不要,這樣你會受涼的。”江楓又將木椅上的夾克撿起來,披在蘇晨的身上。

    蘇晨感受著江楓的愛與溫暖,心里甜蜜蜜的。他忘了自己,忘了周遭的一切,輕柔的拉開江楓的手,重新將夾克墊在木椅上,此時兩個人幾乎聽得見彼此的心跳,能強烈的感受到兩人急促的呼吸氣息。他吻她的長發(fā)、她的臉、她屬于他的一切。他倆的人影在河邊的波光中蕩漾,有一股幸福的洪流在兩人的胸中洶涌起來。

    “這是在外面啊,蘇晨,不要。”江楓嬌滴的聲音順著河水翻著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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