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魯麟
我們的父親,生于1929年最后一天的父親,一直好好地待在這個世界上,但在1997年的某一天,突然就失蹤了,沒有了音信。
這一年,是我們的母親離開這個世界的第十五個年頭。也就是說,我們的父親,鰥居十五年后,在他老人家68歲這一年,突然就從我們這個家里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當然,說起來非常慚愧,什么我們的家?我們的家是哪個人的家?是誰的家?我們各自安好,各自在自己的家里安好。而我們的父親,卻突然從我們的蒲塘里消失了。
而一開始,我們誰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直到村上的算命先生瞎茂卿,也就是那個方茂卿了,有一天想起來了,特地跑到我們老大家,問:“老大,怎么很長時間都沒有看見你們的父親了?”
事情到了這地步,我們這才慌了神。但我們嘴上還是沒有把我們內心的慌亂寫在臉上,我們說:“他在外面忙著哩!”
是一點兒也不能在臉上表露出來的。這事兒大了,誰都擔不起這個責任的。你要是把慌亂寫在臉上,那么好,就是你的事兒了,這事兒,就得你負責了。你看看,我們還有哪個敢把慌亂表現出來呢?誰負得起這個責任?人沒了,天大的事啊!
你瞧瞧,人家方茂卿其實就是個瞎子,也看不見我們的臉上會寫上什么,但我們就是怕了。你想想看,人有時候就這么地沒有出息啊,有眼睛的,怕一個沒有眼睛的;看得見的,怕一個看不見的。人活到這步田地,也真是出了鬼了。
我們說是說父親在外面忙著哩,但我們內心終究是慌了神了,是的,出事了,出大事了。在外面?世界大著哩,你能說得清在哪里嗎?忙著哩,忙什么呢?這么大的年紀,我們的父親在忙什么?能忙什么?我們沒有人能說得清楚。
都已經有大半年沒有看到父親了。你想想,一個大活人,過去不能算是天天,但也能算是時不時地在你眼前露個臉或者蹦跶一下子。他會滿面笑容,跑東莊走西莊的。有時候,他還會湊到你們家的桌前,看看今天這個兒子家吃了什么中飯菜,那個兒子家桌上有沒有肉啊魚啊什么的;再不,他也會逗弄一下孫子孫女,給他們一點糖果或者水果什么的;甚至有時候,他會像在我們小時候給我們講故事一樣給孫子孫女來上幾段。再不,有時候,會有村上的人告訴我們:“今天在西周卜莊看到你父親了。”或者,會有人告訴我們:“今天,我們在水廓鎮看到你父親了。”我們回答人家一律都是:“嗯,嗯!”意思是知道了。可現在大半年了,大半年都過去了,這個快七十歲的老人,像一個在屋后面那條寬闊的蚌蜒河里扎了個猛子的人,猛子是扎下去了,可是再也沒有露出頭來。
不過,我們得承認,要是沒有人提這話,誰也不會去關心我們的父親的,他一個人是不是活得很好?他在想著什么?他期盼著什么?他想得到什么?我們從來沒有人去想過,更沒有人從來去問過。現在,我們的父親去了哪里?什么時候不見了人影兒的?我們這些做兒子的,一個都回答不出來。我們甚至都沒有人想起來問一句,我們的父親去哪里了?我們的父親這么長時間怎么連個人影兒都沒見著的?
到了這么重大的時刻,我們才想起我們對待父親這啊那兒的不是。要不是父親不見了,我們誰也不會想起來我們曾經怎樣虧待過、薄待過父親。
掐指算來,我們大概還是早春時節見過他的,可眼下,都已經快一年了。這一年之中,我們沒有一個人想到要過問一下我們的父親。
但是,自從瞎茂卿問出了怎么老長時間沒見著你們的父親了,于是就不斷地有人來問我們:“喂,你們的父親呢?”或者說:“他大哥,你家老頭子回來了吧?”再不就是:“老二家的,你們的父親還沒有回來?”“老三,有沒有問問老四,你們的父親是不是去了他那里不肯回來了?”
面對這些詢問,我們惘然若失,茫然無措。恨不得地球有條縫給鉆進去。
我們的內心這時候很不是滋味。但我們對這些也許都是善意的人們,腹誹不少:“哪家沒有一本難念的經?父親大人這么長時間不露面,我們內心也急得不行,甚至心慌意亂,沒了底氣,你們這些無事閑人為什么偏偏要揪著我們不放?”
但我們不能表現一點心煩意亂的樣子,我們更不能為此大光其火。怎么說人家都是在關心你,關心你家,關心你的家人。人家出于什么動機,我們管不了。但人家是在關心你。那么,這時候,你只能陪著一臉的笑,客客氣氣地答復人家。可是,這時候,人家擺出一副長者的樣子,靜靜地聽你說完,然后,又問一句:接下來怎么安排?或者作出指示的樣子:還是得找。想辦法找。想方設法,要想方設法。你肯定看明白了,這時候,人家早就看出我們的笑是多么地不自然,很尷尬,甚至很窩火。可人家這時候偏要問你,人家這是在關心你啊!你躲不掉,逃不得,走不脫。就算地上這時候有一條縫,你這時也不能真的就鉆進去。你真要鉆進去了,就不成話了。人家會說你這人真不像話,不是東西,父親丟了這么大的事,自己倒反而不聞不問了。我們這時候只能巴望著人家別再問了,但卻不能說出來,不能求人家別再問了。
最難受的是人家來與你說這個事兒時,是在你毫無防備的時候。這個時候,他冷不丁地來一句,喂,你父親找著了嗎?這時候,你真恨不得霎時間地球毀滅。
該找的地方都悄悄地找過了,該問的人,也都悄悄地變著法兒打探過了,可是,還是一點兒消息也沒有。我們的父親,好像一下子就從這個地球上蒸發了。
我們就這樣在父親失去蹤跡后厚顏無恥地惴惴不安地滿腹心事地生活在地球上。
這一下子,就是二十年。二十年!
二十年過去了,我們的父親杳無音訊。二十年了,我們的父親堅決不出現在我們的面前。我們在這二十年里,一次一次地面對別人的發問或盤問。我們面對這樣的盤問或發問,永遠張口結舌,笨嘴拙舌,吱吱唔唔,莫衷一是,王顧左右而言他,避重就輕,避實就虛,面紅耳赤,日月無光,暗無天日,滿面羞慚。我們在這二十年里,常常、時時自責:“你為什么要這么厚顏無恥地偷生在這個美好的世界里?你怎么有臉的?你怎么就這么好意思的?”
我們的父親不見了這件事,在我們蒲塘里這兒,一直就是個事情,村子里有很多人,只要一遇到我們,就會熱情地拽著我們問個不停,甚至還會有人跑到我們的家里來問:“你們的父親找著了嗎?”“你們的父親現在在哪里?”“你們怎么坐在家里不動不搖的?你們為什么不出去找找呢?”“你們這樣大的事也不放在心上?”
我們只能聽著人們問話,只能聽著人們善意的抱怨。
當然,我們的父親偶爾會出現在我們的夢中。我們的父親有時候還會與我們的母親一起出現在我們的夢中。每當做到這樣的夢,我們就會驚醒,我們就會有一個不祥的預感,父親一定已經不在人世了,父親這是在向我們托夢了。
但這樣的夢,我們不敢向別人說起。真要說起來,你還真不知道人家怎么抱怨你或者罵你一通:“做夢!自己不想出去找父親,說是在夢里遇到父親了。一個人,連父親丟了都不想找回來,這算個什么人呢?”
我們不敢跟人交流這樣的夢,甚至,我們兄弟之間也很少交流這樣的夢。
事實上,我們不但很少交流夢,就是夢以外的東西,我們也已經很難得一起交流了。
我們幾乎沒有交流。
我們弟兄四個人,四個家庭,二十年來,東一個西一個的,各自過著自己的日子。
我們,你想得出來的,當然就是我們弟兄四人。老大方五四,老二方躍進,老三方六一,老四方九五。
我們,有時候還有我們弟兄四人的女人:老大家的鄭春紅,老二家的成粉英,老三家的蔡亞琴,還有老四家的,你肯定知道的,那個女大學生——舒君君。
你肯定看出來了,我們那個有文化的當過兵的老父親,對我們弟兄四個人的名字是用了心了,起得相當講究的。除了老四方九五,其他的三個都用了出生的年份做了名字。看上去是俗得不能再俗了,但是,細細推敲起來,慢慢咀嚼起來,還真的挺有學問。
也多虧了我們的父親啊。我們原來以為我們的父親是非常草率的,連我們的媽媽也都這么認為,怎么給孩子們起了這樣的名字的,怪里怪氣的。可是,你聽聽我們的父親怎么說:
“你們懂什么啊!這幾個名字叫得極好,再有文化的人也想不出比這更好的名字來了。我們就生活在鄉下,叫小強、小明什么的,鄉下人聽不習慣,叫鎖根啊、扣林啊、來鎖啊、來根啊,我們又不甘心。我們這樣的人家,哪里能起這樣的名字?你說說,這名字怎么起?可現在,你聽聽,方五四,多好的名字!這名字的主人,將來是要作一方父母官的。方躍進更好,老二五八年生人,叫五八肯定不好聽,什么五兒八鬼的,什么五馬八猴的,難聽了。可是,一叫躍進,你聽,鄉下人起不出這樣的名字,但鄉下人也都懂啊!大躍進啊,吃食堂了,趕英超美了,誰還能不懂?而且,名字吉祥,日子嘛,就要這樣一天一天地往上過。你說是不是?方六一,這孩子的名字又更好了,六一既是個兒童節,古時候還有個大文豪,號為六一居士。這名字好!保不準,這孩子將來來夠吃上文化飯。”
我們的母親就不吱聲了。我們的母親是民國年間在女子中學讀過書上過學的人,她心里也早就承認我們的父親這樣起名字,真是有學問的。
很久,我們的母親才說:“就是九五這孩子名字起得大了。”
“沒錯,是叫得有點大。可是沒法子啊!”父親說,“老大叫五四,老四可以叫六四。六四年生人嘛!可是,這樣一來,人家還以為老四是家里的老二哩。老大五四,老二六四。這多不好。所以,變通一下。再說,這一變通,多好啊!”
“可這名字,他爸爸,還是大了去了。德麟,這名字太大!你的心也大。想讓孩子成氣候哩!還不知道將來的天是個什么樣兒哩!我爸爸的事,說起來就是個事兒啊!千萬別影響了我們的孩子們才好,也別給孩子太大壓力。”媽媽說。
“我就是要他壓力大點,出息點。要混出個人樣兒來。不但要混出人樣來,最起碼,得混出個一方諸侯,寫得出太平宰相文章來。不然,這名字才稱。是不是?孩子們的爺爺死前怎么說的?就是要我們多生幾個,總會有一個茄子能做種的。別再像我們這樣,出去飛了一圈,最后又落到這棵老樹枝上來。這一輩子,什么都沒有做成!什么也沒有做成啊!白活了!我們白活了!”爸爸說。
“不錯了,他爸爸,可以了!已經很可以了!你還想怎么的?那時候打仗,你那么多的戰友,傷的傷了,掛的掛了。你卻毫發無損,還得著我這么個大戶人家的女子,怎么說也是個大家閨秀,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再說,現在這年頭,動不動就來個運動,動不動就來個運動。你都不知道會有什么運動在后頭,更不知道你會被哪次運動搭進去!我爸爸那一頭的事,說不定哪一天會被人翻出來。真的挺怕人的。你想不白活,又能咋的?現在能安安穩穩過日子,已經很好了,就謝天謝地了!”我們的母親只要一開口,就會這樣嘮叨。你聽聽,挺有點鄉下女人的樣子吧?我們的母親,終于把自己拾掇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鄉下女人。
我們的父親不吱聲了。他內心承認我們的母親說得是非常正確的。
老四后來果真成了一個能做種的茄子。他上了大學。他是我們弟兄四個人中唯一一個上了大學的。這小子,上到高中時就明白了,他的名字是不能這樣喊下去的。一個普通人怎能總是九五九五的?于是,他自作主張,改成了方芥舟。
芥舟嘛,就不一樣了,芥豆之微。與九五相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這小子還跟一家人來了句就叫芥舟,不解釋。可這個家,總還有人能夠弄得懂,這名字有來頭,有出處。覆杯水于堂坳之上,則芥為之舟。是《莊子》里面的。這小子,肚子里有墨水,有文化啊,是我們父親的種。你看看,有文化的人,說出來的話就是不一樣了。
我們其他人就都沒得個樣子了,雖然名字都起得好,個個都說好。可是,名不應命,都沒有好到哪里去。五四只是個小學畢業生,躍進初中畢業時,也沒能上到高中,他沒法子讓貧下中農推薦他上高中,這就一點法子也沒有了。老三六一,初中畢業時,天是翻過來了,可以憑考試上高中了,可也就勉強考上了個高中。老三上到高中后,數學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成了個瘸腿子,每次考試只能考個個位數。這還能到哪里上什么大學?老四厲害。老四為我們這個家甚至是我們這個家族露了一次臉,他考上了大學。他竟然就考上了大學。你看看,老四上大學時,大隊里都送來了錦旗、獎狀,整個蒲塘里都抬起來了一樣,鬧騰了很久才沒有了聲息。好像一本書翻去了一頁。
這一章是翻篇了,但有些東西翻不過去了。在我們的心里,直到現在,都還是有點難過的,老大、老二,差不多是白丁了,我們的老三,也沒好到哪里去。知識分子還是老四,他吃文化飯。我們其他人,都還是泥腿子,在田里面朝黃土背朝天。
誰能想到這小子,這個從小拖著鼻涕的小東西,怎么就沒有讓人看出來哩,他成了文化人。把我們其他三家都比下去了。
你說說,這讓我們的心里怎么把這一篇翻過去?
現在,更不得了了,老四早已經成為城里人了,聽說,光家里的小車子就有三四輛,一家人,一人一輛小車。聽說,這個老四還開了個什么公司,公司里面又有一部車。這還不成了個車隊啊!在江南那個大城市里住著洋樓,在省城里也買了房子。你說說,我們的心里怎么能把這一篇翻過去?過去的大財主也沒有他錢多。光是一輛小汽車的錢,就夠我們建兩三進房子。你說說,這讓我們的心里怎么翻得過去?都是一個爹媽養的,一娘就算生九等之人,也不能是這么大的等級吧?你說說,我們的心里怎么翻得過去這一篇?
這時候,你肯定也聽明白了,我們,其實大多數時候,就是老大、老二、老三。老四這小子,七年前,不不不,不是七年前,應該是二十七年前,就不在我們這一搭做事了,他調動了。唉,我們總是拿我們的父親失蹤這一年算事啊。我們父親失蹤前七年,我們的老四就離開水廓了。
他終于遠遠地離開了水廓,離開了蒲塘里。他早就不跟我們混了。
這是我們面對的現實。我們接受這樣的現實。從這小子上大學的那一天起,我們就知道,他終究是要過一種與我們不一樣的生活的。不要說他現在早已經不在我們這一片土地上了,就算他一輩子在水廓混,他也還是會混得與我們不一樣。我們都清楚得很,這小子上大學的那一天,就跟我們不一樣了。他不是我們這樣的人,他不會過我們這樣的生活。當然嘍,他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我們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也沒有人說清楚有什么不同。天上的太陽,照著我們,也照著他。能有什么不同呢?
不過,老四這小子是有點本事,不聲不響地,自己在外面就把個婚給結了。娶的是一個銀城的女孩子。那個女孩子是在剛剛上大學的時候結識我們家就快大學畢業的老四的。我們老四有能耐啊!他硬是娶上了一個女大學生。我們的老四大學畢業,回到我們水廓鎮做了個鄉村中學教師,那個女孩子還在大學里讀書。我們都覺得這門親事有點懸,保不準是成不了的。
你想想看吧,老四當時就跟老三、父親擠在河邊那間破草棚里,而且,我們的奶奶也擠在這個破屋子里。外面下雨,屋里也下雨;外面刮風,屋里也是風聲嗖嗖的。外婆去世的那一年,北墻也都倒了。人家是家徒四壁,我們的老四那真是家徒三壁。還有一面墻倒了,那還不是家徒三壁?還有哪家比這一家更窮?還有哪一個姑娘肯嫁到這個家里來?何況人家還是個女大學生。
可是,也是奇了怪了,我們家老四還真是把人家等著了,還真等來了一門好親事。我們得說良心話,老四確實是沒有花我們方家半個子兒,就把婚給結了。事實上,老方家也確實拿不出半個子兒了。我們的老四,他就在學校分給他的那間宿舍里,把人家女大學生給娶了回來。人家女方沒有要一分錢的彩禮,也沒有要一分錢的禮金。這事兒要是放到現在,說了你都不會相信,哪有沒有房子沒有票子沒有車子就能把個人娶回來的?
老四那一年把人家女大學生帶回來給我們看過了,我們都看了。我們看過了之后,誰都沒有講話。
我們能說什么呢?人家銀城的這個女孩子,要相貌有相貌,要身份有身份。至于說到將來,那是更沒有說的,大學一畢業,會有一份體面的工作。這樣的女孩子,肯定有著旺夫命。唉,老四娶到這樣的人,從此就是另一種樣子了。我們其他三個弟兄,都是他的哥哥,雖說眼下個個比他過得好,可是將來呢?恐怕誰也不會比他過得更好。
我們都知道,老四其實用不了一年時間,就會把我們所有人都甩出去老遠老遠。老四命好啊!
你說說,是他的哥哥又怎么樣?你是老大又怎么樣?你是二哥又如何?皇帝是假,福氣是真。這是沒法子的事。
那一天,我們的父親開心得什么似的,就好像他娶了老婆似的。
我們的父親確實開心,他總算有了一個有出息的兒子,一個能娶上女大學生做老婆的兒子,一個能靠國家工資過日子的兒子,一個有了國家干部身份的兒子。而且,還娶回了一個有國家干部身份的老婆,一下子為我們老方家把個丟掉了幾十年的臉掙了回來。我們老方家終于在蒲塘里能夠把腰桿又伸一伸直了。村里跟我們的父親一個輩兒的、差不多年紀的,特別是那些年,跟我們的父親一起在大隊部共過事的,說到我們的老四,說到我們老四家的,都不由得感嘆一句,看不出來,這個方德麟,還竟然就培養出了一個有出息的大學生,還娶了一個女大學生。這一下子就出了兩個大學生的家庭,我們怎么比?全蒲塘里也找不出第二家來啊!我們不如啊!我們沒有這份出息跟榮耀啊!
那一天來我們老方家看的人多了去了,我們的父親那間破茅草房子,真差不多要被擠裂了。
老四把他的女人第一次帶回來是在三十多年前。說起來,那一次老四帶他的女人回來,其實有第一次到男方家來看看的意思,就是見父母、認門戶了。這意思,大了去了。這就是確認男女方的關系,差不多是訂親的意思了。
我們后來也還是知道了,老四第一次帶著他的女人回來,也有賭一把的意思。家就是這么個樣兒。丑媳婦總要見公婆,你不把這樣的破家給女孩子看,你騙她我們家有高堂瓦屋,有高樓大廈,也不是能夠騙得了的。是窮是富,就看這女孩子怎么選了。她如果選定了老四,她不會嫌棄我們這個家,她如果不選我們家老四,那理由會有成千上萬個。
我們的老四把女孩子帶回來的時候,我們聽說了,也看到了老四后來自己講的,老四說:“君君,這就是我們的老家。你如果后悔,還來得及。”
老四家的什么也沒有說,靜靜地走到老四跟前,把老四抱住,深情地吻了吻老四,隨后,才說:“你這個傻瓜,我要是嫌棄你,我跟你走到這里來干什么呢?我哪里不好去,要到你這里來呢?”
老四點點頭。
還沒有等我們家老四反應過來,姑娘又說了一句:“不過,等我們結婚了,你要是讓我住在這樣的屋子里,那我肯定是不會答應的。你說呢?”
老四點點頭,然后“嗯”了一聲,接著就低下頭,眼淚一下子迸了出來。
姑娘連忙問:“芥舟,你這是咋了?”
老四想擦干眼淚,可是哪里止得住。很久,他才對姑娘說:“君君,我想起我媽媽了。她要是還活著,看到你這個四兒媳婦,她肯定會高興得崩上天的……”
我們的老四將姑娘帶進東房里,東方的南墻上,是我們的父親和母親的大照片。這其實不是照片,只不過像是照片。這是我們那多才多藝的父親自己親手制作的。他有這個絕活兒。他用九宮格,用放大鏡,用各種顏色的畫筆、碳筆,把他們夫妻的照片放大了,然后用鏡框放進去,掛在墻上。我們的父親很長時間里,都會幫助人家做這項活兒。說實在的,我們到現在都有點替我們的父親后悔,當初就是什么也不做,就開個這樣的作坊,小日子也會過得紅紅火火。可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們的父親,一直是將日倒著過的:別人家蒸蒸日上,我們家是節節敗落。
老四把女孩子帶到了我們的父親和母親的照片前面,老四指著年輕的母親說:“君君,你看,這就是我們的媽媽。那時候,你看,多么漂亮啊!”
年輕的父親與年輕的母親,確實可以算得上郎才女貌。父親那時候剛剛從部隊轉業,帥氣而年輕的臉上,洋溢著自信、從容。母親略微富態了點,落落大方,美麗端莊,一看就是大家閨秀那種氣質。母親沒有穿旗袍,照片上的母親,穿著的是列寧裝,燙發……
老四家的知道,早聽老四講過許多我們家的陳年谷子爛芝麻了,但是,對著照片,看著現在的家,老四家的還是流露出一種不勝唏噓的神情。
好在,姑娘一直緊緊地拉著老四的手。我們看出來了,人家沒有嫌棄我們家的意思,更沒有嫌棄我們家老四的意思。
唉,哪里是這樣說,人家兩個人,那是沐浴在愛河里,那姑娘,看得出來,她竟然深深地愛著我們的老四。
我們就看不出來,這老四,憑啥能有這樣的姑娘這么深深地愛著。
想想還是讓人感慨不已的。老四的訂親儀式,沒有想到是這么簡單。我們的老大,我們的老二,那種訂親儀式,可不是這樣的,那時候,差不多要了老方家的全部家底子,那風頭也是蓋了全蒲塘里。
不說了。
這時候,你肯定發現了,我們這個老四家的,其實,到此為止,還真不能說是老四的女人。離老四把人家娶進門,還有一大截子的路要走哩。這一截子路,最好別出什么岔子。
我們得實話實說,我們嘴上是不想這事出岔子,但是,我們的女人們,譬如,老大家的,老二家的,很難說沒有這樣的想頭。
我們的心里,都棲棲惶惶的,酸酸的。
這要是放在別人家有這樣的事兒,我們可能也就無動于衷了。可是,這事情發生在我們家里,發生在我們的老四身上。蒲塘里人都在說這樁婚事,都在替我們的老四高興。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們就是高興不起來。
依我們看,我們的老四哩,這個時候其實心里應該也是很沒底氣的。方家哪里還是個什么家啊。想要將這一截子路走下來,怕是很難。我們也都聽說了,老四工作的學校里,校長啊,主任啊,還有老四的那些同事,都捏著一把汗,都覺得老四這事懸。你老四也好,你方芥舟也罷,你連一個像樣的房子都沒有,你還想把人家女大學生娶進門?
可我們的老大和老二不一樣了,我們的老大家,在河東,有自己漂亮的瓦房,我們的老二,在河西,在老草房的東山,有一幢更漂亮的瓦房。老四家的要看的,是那三間東倒西歪的老草房子。我們的老四,哪里敢把人家姑娘帶過來啊!但老四家的女人,倒是明事理的,將來要做你方家的兒媳婦,要做你方家的人,這方家大門,總要走一走看的看的。是個什么草房子不重要,東倒西歪也不要緊,橫豎我們不在那個草房子里結婚生孩子過日子是不是?再有,我保證,你方芥舟家的過去與現在,不管是個什么樣兒,富得流油也好,窮得淌屎也罷,我都跟定你,再無二心的。我們圖的是將來。現在哩,也就是去看看,看看你方芥舟是從哪里走出來的,看看你原來的那個家,就夠了,就算禮節上周全了。
話說到這里,老四也沒有話講了,只是臨到姑娘來之前,老四又想起來一樁事,讓姑娘有個心理準備,我們弟兄四人,一個不粘,兩個不靠,關系有點尷尬。沒想到人家姑娘說,這又有什么?我又不跟你的三個哥哥過日子,看過了,就算禮節到了,我就走人了。他們是哥哥,是你的哥哥,也是我舒君君的哥哥。他們不待見你,是過去的事,現在待見不待見,那也是隨他們。能處就多處,不能處就少處。有話就說話,沒話就逢年過節來問候一聲。你方芥舟這一點做不到嗎?
話說到這份兒了,老四才敢把個姑娘領回來。
在帶人回來這件事上,我們的老四心里那點小九九,我們哪里能不知道?他就深怕露了家里的老底子,更怕這門親事給黃了。反倒是老四的女人,反過來做了老四很多工作,勸他回:“芥舟啊,怎么都是要回的。再怎么有深仇大恨,也都要回。得帶著我回。我是你們方家的女人了。我得去見見父親,看看兄長們,看看嫂子們。這是應該的,必須有的禮數。你在家是老四,排行最小,你在禮數上要站得住。后面該怎么說就怎么說。他有情我有義,他不咸不淡,我們以后也少來往。但你得站得住腳。至于其他,芥舟,你得放心我,我已經是你的一只煮熟的鴨子了,不會飛掉的。”
你聽聽,人家姑娘懂道理啊!都說得我們老四不好意思了。人家姑娘多大方啊!反倒我們的老四有點小家子氣了。
于是,老四傻傻地問:“要是有人認為你是我騙來的怎么辦呢?”
“騙?有那么好騙?你以為我是三歲的小姑娘?”
于是便回了。
兩個人,特地從水廓中學回來了。老四家的是從大學里特地請了假過來的,人剛剛到水廓,屁股還沒有坐熱板凳,就趕著過來了。
老四家的還真是有心,還特地從江淮帶回來了很多好酒好煙,說是帶給我們的父親、我們的叔叔和幾個哥哥。
這一回,可不得了。又把個蒲塘里鬧騰了好久才歇了神。
你也曉得的,我們這個方家還真的會鬧騰。
那一年,是我們的父親,從大老遠的江南,用一條烏篷船把我們的母親和我們家剛剛三四歲的老大接到蒲塘里來,把個蒲塘里鬧騰了好幾天,所有人都來看我們的父親,所有人都要來望一下說是從畫上走下來的德麟的婆娘也就是我們的母親。人人都夸方家這下子要發達了,人人都說方家轉運了,“娶了這樣的人,日子要朝天上發了。”那一年,就這件事,把個蒲塘里鬧騰得好幾天才停歇了下來。
后來是我們的老四上大學。這事兒,也把個蒲塘里鬧騰了很久。你曉得的。
現在哩,還是我們的老四,又把個蒲塘里鬧騰得好幾天才停了下來,個個都說,“沒想到,沒想到啊!老德麟還能有這么個兒子出息到這種地步。”“方德麟家這次真的要發了,不想發都沒門兒,一定是得發的。家里出了這樣的人物,還能不發?”“可不是嗎?這個方家,這么些年,都是在走下坡路,現在,也該朝上走了,也該有個人發一發了。”“唉,這么多年了,一直低著個頭,一直低著個頭啊!一直被人摁住個脖子。”“現在好了,現在好了,方家老四這樣子,總有一天便會抬起頭來的。”
這樣的話,老大老二聽了,心里就有點窩火。這怎么說話呢?這說的是什么話呢?老大家這些年,不是一直朝上走嗎?老二家心里更窩火:“這是什么人說的話啊?我老二家,你看看,媽媽死那一年悶著頭干了一年農活,第二年不就把所有的賬都清了?現在,蓋了大瓦房,家里還砌了全村最大的平房。都快成了蒲塘里第一家了,什么該有個人發一發了。我沒有發嗎?還輪得到老四來燒這把火?真氣人!”
只有老三,心里憋屈。人也活得憋屈。三十歲擱在頭上,可是,成家立業的事兒,還是八字沒有一撇。剛剛,倒是與西周卜莊的季家談了一門親事,說是去人家做上門女婿。一開始,倒是談得非常不錯。可是,很快又黃了。老三的樣子,人家姑娘終究還是怕了,哪里能撐門立戶呢?
看著老四把個人帶回來了,蒲塘里鬧騰成這樣,可是,老三心里拔涼拔涼的。
老三這里,所有人都能原諒,老四也能體諒。他這么個人,現在還是光棍一條,只能跟著老父親擠在那個茅屋里,你能計較他嗎?可是,老大老二家就不一樣了。老四把人帶回來了,老大家沒有反應,老二家也沒有動靜。
老四和老四家的,一人手上拎著兩個網兜,網兜里的東西,清清楚楚,分分明明,都是兩條好煙和兩瓶好酒。在老父親和老三這里,老四留下了一個網兜。從老父親家里出來,又一家一家的朝拜。出了門,先去河東的老大家認認門。先去老大家,哪怕老二家就在老父親的隔壁,老四也是先去了老大家。這老四,樣子放在這里,全蒲塘里人都看到了,禮數到位啊!
老大全家是想象得出來的不咸不淡,老大家的更是陰陽怪氣:“喲,老四啊,你這樣還不把人嚇死啊!兩個都是大學生。方家這下子是祖墳上冒熱氣了。哎喲,當初我還真是好眼力,你姑媽也是好眼力,把我嫁到方家門頭上。要不然,我這做姐姐的哪里能沾到這樣的光。”
接著又來了句:“你看看你看看,還帶個什么網兜?哪里要這么大的禮數。我們兄弟們,平輩,用不著這樣禮那樣禮的。拿回去。”
老大不吱聲,什么也不說。
老四既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便只好退出來。出了老大家門,老四訕訕地對舒君君說:“真不好意思啊!我們老大家的就這樣,老大也喜歡這樣,他要面子,他是長子。家有長子,國有大臣。他一直這么說。”
舒君君一揮手:“沒事,我們去下一家。這樣反而好,我以后沒有婆家壓著我了。”
人群跟著老四和老四家的,又踅回到了河西老二家。
老二家的門半掩著,叫了半天,老二家的才走了出來,說:“進屋坐吧!他爸爸還在田里干活兒還沒有回來。我在屋里一直忙你家那大侄子。一步也不能離人,離開半步,就鬼哭狼嚎。”
說完,就立即回到了屋里。
老四和老四家的跟著老二家的進了門,老四把手中的一個網兜放在家里的家神柜上,說:“二嫂,那你就先忙,我們這里還要去一趟叔叔家里看看。君君說了,這次既然來了,都要走一下,看一下。”
出了門,手中還有最后一個網兜。蒲塘里人都知道,這老四一定是去看那個一直病病歪歪的叔叔了。
蒲塘里人到底還是吃了一驚。蒲塘里人哪里不知道呢?老德麟老德鳳弟兄兩個,都幾十年不來往了,親兄弟成了陌生人。
“這還是好的!有的親兄弟都成了仇人。方家的老太太不是開口閉口‘無仇不成弟兄’?”
現在看到老四往叔叔家去,蒲塘里人嘴里感嘆了一聲:“到底是上過大學的人啊!知道尊卑長幼。”
有人接了句:“別看老四現在是在水廓中學當個教書先生,這人,將來不得了。氣度在這里。”
“可不是,老一代的仇怨,他一個最小的晚輩扛起來了。”
到了叔叔那里,叔叔和嬸嬸照例在麻將桌上,一個也不肯下來。倒是一旁看牌的女人說了句:“你們也該一個人下來,我替你們摸牌。老四回來一趟不容易。”
叔叔這才戀戀不舍地把個牌讓了出去,接過老四遞過來的一根煙,點上。
堂兄廣富一家人都躲出去生孩子了。
叔叔一直看著個牌桌,時不時地叫一聲,“打二餅。”冷不丁地又來一句:“把九萬給扔掉。”老四看看叔叔也是一副不冷不熱臉不臉嘴不嘴的樣子,知道心里還有抱怨,也不便多說什么。能說什么呢?這么多年了,兩家都沒有來往過。你這里大學畢業了,來看人家了,你還能指望人家給你好臉色?
于是便對德鳳叔叔說:“叔叔,我們就先回水廓了。這次也沒有看到到廣富哥哥了,麻煩叔叔帶個話!”
“不要客氣啦!”德鳳叔叔說。說完了,也就不聲不響了。
老四兩口子出了叔叔家的門,臉上仍然是和顏悅色。轉到巷子里的時候,老四才對舒君君說:“都看完了,你說這多尷尬,沒有一家留飯。”一邊說,一邊兩手一攤。
“這有啥?我們回水廓啊!說不定,你同學,你同事,還有你老師,酒席都擺好了等你哩!”
蒲塘里的人看完了這一出出的戲,終于像愣住了一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方家是怎么啦?這樣的人回來,沒有一家留飯?”“這也太不架勢了?這好在人家那女孩子是方芥舟談的一個對象,這要是媒人撮合,這親事就注定要黃了啊!”
我們的父親當時也非常生氣,恨恨地說:“算了,他們架勢?你讓他們架勢?他們不拆臺,就謝天謝地了。”
從叔叔家里出來,我們的父親也很快出現了。四兒子進哪一家他都在橋上看著。這里,老四剛剛從叔叔家出來,父親便迎了上去。
老四看到父親,便說:“也好,我還準備去家里跟你說聲的,我們這就回水廓了。”
父親氣得眼睛血紅,倒是老四家的,一邊摻著我們的父親,一邊替我們的父親抹抹后胸,讓他平平氣:“沒什么的,爸爸,沒什么的。我們這就是回來看看。你別傷心,也別擔心。現在看也看到了,見也見過了。這就行了。下次,我們結婚時,我和芥舟一起,再到媽媽墳上去磕個頭。這不就萬事大吉了?爸爸,別往心里去。我們有數。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們的老四在一旁,眼淚就忍不住地串了出來。舒君君那么自然地叫了聲“爸爸”,讓他感動得不要不要的,那一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又是那樣的知冷知勢。
我們的父親也愣住了,他親耳聽到了這個女大學生叫了他“爸爸”。這要放大老大家的和老二家的那里,打死了也不會叫一聲“爸爸”的。老大家的一直叫“娘舅”,老二家的一直叫“叔叔”。這一來,你可能就懂了,這兩門親事,其實都是表親做親。一個是姑媽家的女兒,一個是表大爺家的女兒。
我們的父親這才想起一件事,他從口袋里掏出個紅包,塞到舒君君手上。
這是我們的老四替我們的父親準備的。唉,紅包,總得給個人家姑娘的。多與少不論,人家第一回上門……
舒君君也沒有客氣,親熱地說:“爸爸,那我就收下這見面禮了。以后,你要想吃什么喝什么,就去芥舟那里。還有,我爸爸、媽媽那里,你也可以常去。沒事的。你到了,他們都高興壞了的。以后,你哪怕就是跟我們一起生活也成。我們養你的老,送你的終。你放心好了。你這最小的兒子,我看好他。將來,會有大出息的。你看著好了。我們這就先走了。芥舟的同學、同事和老師們,一大堆的,都在等著他哩。說好了,等我們到就開席。”
我們的父親愣了一下,隨后說:“那好吧,我送送你們!”
我們的父親這時候的心里,倒真的是暖暖的,四兒媳的話,他聽得明白,不是虛頭巴老的虛張聲勢。這兩口子,都拿著國家高工資,將來的日子,注定是要紅紅火火的。
老四兩口子這就準備回水廓了。可是,那一天,剛轉過巷口,一頭就見到了堂弟媳婦王愛蘭。王愛蘭是我們的堂弟廣豐家的婆娘。你肯定也聽出來了,我們蒲塘里的人,都這樣說,不說是媳婦,也不說是屋里的,只說是誰家的婆娘,再不就直接說成誰家的。這時候,愛蘭正好要出門去碼頭上淘米洗菜,一看到老四,愛蘭就高聲道:“四哥哥,你跟嫂子今天回來的?你看看,家里家外的忙,我還是剛剛聽說,也沒有來得及去看你們。你們現在這是去哪里?”
老四指著愛蘭對舒君君說:“這是弟弟廣豐家的,愛蘭。我德生叔叔家的。”
舒君君熱情地點點頭,算是招呼過了。說實在的,她只曉得德麟、德鳳。德生這里的關系,她還一下子不清頭緒。
愛蘭放下手里的淘籮、菜籃,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可是,擦完了,又不知道手往哪里放了,只是對著老四兩口子一個勁兒地傻笑。
老四說:“我們回水廓。你先忙!”
這一下愛蘭“呼啦”地一下,拉住了老四:“四哥哥你這是說的什么話?四嫂子第一次來我們蒲塘里,怎么也得留下來吃口飯才走。不行,留下來!”
隨后,立即轉過頭,對著屋里高聲叫道:“媽媽,廣豐,你們快來。把四哥哥四嫂子留下來吃飯,我去肉案上再買點肉,再看看集上還有沒有魚。”
愛蘭這里話音剛落,我們的懷珍嬸子就出來了。
一看到老四兩口子,懷珍嬸子歡天喜地:“哎喲喲,哎喲喲,我們家的大學生回來了,還帶回來個大學生。快,快回家。讓嬸子看看!嬸子聽說了,早就想看一看了!”
說著,就拉住了舒君君,上上下下打量了又打量,笑得合不攏嘴:“我早就聽人說我們家老四有出息,找了個女大學生。呀,真洋氣,真好看!也像是畫兒上走下來的!”
懷珍嬸子這個“也”字,我們是聽得明白的,她說是我們的媽媽像個畫兒上走下來的人,如今,老四家的,也像是畫畫兒上走下來的美人兒。
說完,拉著舒君君就往家走:“老四,你撐著干什么?來家里啊!”
老四顯然是沒想到會有這一幕,他一下子愣住了,怎么也回不過神來。
“還有,老哥哥你,也別撐在那里了,今天你也在妹妹家吃飯。”轉過頭,懷珍嬸子沖著我們的父親高聲喊道。
隨后,對著屋里喊道:“廣豐,去把你六一哥哥也叫來。讓他不要在家開火倉了,都到這里來。老太太那里,你順便說一聲,讓她在家等著,我們把飯菜給她送去。”
廣豐嘴里說著“好吶”,身子一閃,就不見了個人,快得像一陣風。
老四看看跟自己一般大小的廣豐一閃而過,心里有點不是滋味。
老四這里剛剛坐下,剛剛喝上一口茶,愛蘭便風風火火地回來了,買了魚,也買了肉。愛蘭那腳不點地的樣兒,讓老四感動得坐不住了,一會兒要上前幫助燒火,一會兒要幫助愛蘭洗菜。愛蘭哪里肯,像打架一樣的:“四哥哥,你坐著,陪嫂子。別把手弄臟了。”
看老四還要幫助愛蘭洗菜燒火的,懷珍嬸子便擺出生氣的樣子,按住了老四:“老四,你安安穩穩地坐著。這里還用得著你?嬸子在家做什么的?”
愛蘭其實一直就喜歡咋咋呼呼的,可是,她不曉得,她一聲聲“四哥哥四哥哥”的喊著,把個老四的眼淚又勾出來了。
說話間,我們的德生叔叔回來了。德生叔叔夸張地拍了拍老四的后背:“老四來了?”
老四點點頭,忙對舒君君說:“叫叔叔,我們的德生叔叔!”
德生眉開眼笑地看著舒君君,高興地說:“我們家老四真的不簡單,我早就看出來了。就是有一點不好,怎么就不肯來做我的兒子!”
一邊忙,一邊閑聊。問舒君君今年多大了,家在哪里,怎么認識我們家老四的。拉完了這一程,我們的懷珍嬸子說:“我們家老四一表人才啊!就是媽媽走得早了。你可能還不曉得啊姑娘,我那老嫂子啊,其實也是個漂漂亮亮的人,大城市的,知書識禮,聽說還會說幾句英文。唉,就是沒有看到老四上大學沒有看到她的小兒子領了這么漂亮的女大學生回來……”
我們的老四,這時候,內心倒海翻江了。自從我們的媽媽在他上大學那年的春天去世,這么多年下來了,哪里會有一天,有個女人像媽媽一樣知冷知熱,家長里短地說上三句問上兩句的。老四偏過頭就哭了。這小子,你看看,還小時候那德性,碰不著什么事就淌貓尿。今天在老大家、老二家和叔叔家,實實在在是吃了個大癟子了,都沒有哭,可是,你看看,嬸子幾句軟乎暖和和的話,就把他惹哭了。
舒君君是多么靈巧的女孩子啊,什么都明白,心里透亮,暗暗地捅一捅老四,意思是別這樣。可不捅還好,這一捅,老四的眼淚就啪嗒啪嗒地像斷了線似的,再也塞不住了。
“哎!哎!老四!不作興的!不作興的!”嬸子怎么喝都沒有喝得住。
還是我們的堂弟媳婦愛蘭,從灶上下來到堂屋里取手巾,一看這情形,明白了,知道老四今天肯定是在家里沒能讓他有面子,連忙笑了:“四哥哥啊,你都是做先生的人了,還哭鼻子!我把你的學生喊過來瞧瞧。”這一來,老四才收住了淚。
可是,事情沒有完,這里老四收住淚了,我們的嬸嬸卻又忍不住了,一邊嘀咕道:“做哥哥嫂嫂的,哪能這樣啊!這不是拆臺嗎?我的老嫂子地下肯定急得跳腳了。還有我們家德鳳,也是不懂事。小孩子都去看你們了,你就不能留個飯什么的?指不定又是麻將離不開手。都這么一把年紀了,怎么就這么沒出息的。老四啊,你也曉得的,他們一直就這樣的,你別往心里去!”
“嬸娘,你放心,老四不會恨任何人。他早就對我把一切都講了。我認定了他這人,跟他有這樣的哥哥嫂子不相干的,跟他的叔叔嬸子也不相干的。再說,我們不還是有你們一家能夠走動走動嗎?”
我們的嬸嬸這才放聲大哭了起來:“嫂子,我的苦命的嫂子,你聽到了嗎?你在地底下聽到了嗎?你四兒子出息,你看看人家這姑娘,是大學生啊,不嫌咱們方家窮,也不嫌咱們方家的弟兄一個不粘兩個不靠。沒事。沒事。我們家老四,總算能讓咱們老方家腰桿子直上一回了……”
說著一抹淚,把個老四摟在了懷里:“老四啊,你有福氣!當初要是抱你到我們家,飯能管飽,可是倒不定能娶上這么好的姑娘。這年頭,大學生都難找,能找到個女大學生,比登天還難……”
老四一下子感受到了母親的氣息。
他的鼻子塞住了,猛地一抽,眼淚不斷線地往下掉。
嬸子是提當初的話了。我們的遠房叔叔德生一家,一直沒有能生個一男半女,當初一直想從兄弟多的門頭上抱一個侄子來當兒子。他們一心一意地是想讓我們的老四過去。可是老四就是不肯離家。我們德鳳叔叔家的老三廣豐,還比我們的老四小幾天,倒是不請自來,直接跑到了德生叔叔家,一口一個爸爸,再一口一個媽媽,說,從此以后,我就是你們的兒子。可把我們的德生叔叔和懷珍嬸嬸高興壞了。
說來話長了,懷珍嬸子其實是我們的姑媽,她與我們的父親是一個祖父,也就是說,我們的曾祖父生下的眾多兒女中,第三房方云虹只生了懷珍一個女兒,后來便招了一個后生入贅做了上門女婿。這個后生上門后,改姓了方,隨了我們的父親這一輩人排名,這就是我們的德生叔叔。時日長久了,蒲塘里小一輩的人,都還認為德生就是我們的叔叔哩!哪知道,我們的德生叔叔、懷珍嬸子,結了婚以后卻一直沒有生育。眼看這一房再不能開枝散葉了,兩口子便商量著從堂兄或堂弟家里過繼一個兒子來。
他們最先看中的就是我們的老四。那時候的老四,多讓人憐愛啊!長得非常好看,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人見人愛。人又生得特別伶俐、靈氣,德生叔叔兩口子一門心事全在他身上。我們家所有人也都幫著德生叔叔做工作。難怪啊,倒不是我們心狠要把老四送出去。多一張嘴,你知道會有多難。那時候,家小拖累,兒荒年,我們的父親,我們的母親,頭都愁白了。將來還要一房一房地娶親找老婆,別說不敢放開肚子吃飯,就是手上有的幾個錢,也得一個掰成幾開才舍得花出去。可我們的老四好,說什么也不肯去到德生叔叔家。沒有挑明之前,我們的父親、我們的母親帶他去過叔叔家若干次,每次去,德生叔叔、懷珍嬸子,好吃好喝地侍候,還拿出很多好玩的東西逗我們家的老四。可是,最后竟然就是老四催著快回家:“在叔叔家玩得太久了,叔叔家要有事,你們怎么能一待就是個半天?”你聽聽,一個小人兒,說出這樣的話,鬧得兩家人哭笑不得。后來跟他直接挑明了說,老四的頭搖得像個撥郎鼓。最厲害的一次,老四哭了,懷珍嬸子也哭了。終于還是懷珍嬸子放出話來:“就算了吧,孩子不愿意,強摁脖子喝水,倒反會惹事。”
你看看,我們家的老四,真不知道他為什么就不肯到德生叔叔家,最后,反被廣豐搶了檔,快快活活地去過上了幸福生活。我們的父親、我們的母親一提到這事兒,就說我們的老四笨,不靈光,不通透,去了就是多了個爸爸和媽媽,原來的爸爸和媽媽還認你的。
說話的時候,老三六一來了。
老三坐上了桌子,就一直低著頭,紅著臉,一個勁兒地傻笑。舒君君親親熱熱地叫了聲:“三哥,你喝杯茶!”他這才抬起頭來。
老三原來與老四一個德性,也是個愛淌貓尿的角色,一句親親熱熱的三哥,就把他的眼淚惹出來了。老三知道老四這一天碰到的事情,能夠想象得出來,卻一點兒也沒有辦法,只是一個勁兒地嘆氣。端著茶杯的時候,就一個勁兒地哭。
嬸嬸又哪里能勸得住。嬸嬸也知道,不管哪一家,都是寧死做官的老子不死討飯的娘。瞧瞧,素素嫂子這一去,家哪里還像個家?
是啊,就連我們也看出來了,自從沒有了母親,這個家,就散了。
沒了主心骨的家,就像個散了黃的雞蛋,粘不起來也凝不起來了。
吃了飯,所有人又圍著桌子坐定,喝茶,抽煙。
老四當然也掏出了香煙。老四自己也偶爾會點上一根煙。舒君君雖然一直捅他,讓他別抽煙,可老四還是像模像樣地抽了兩根。
老四兩口子要回水廓了。我們的父親、老三、德生叔叔一家人,都出來送老四家兩口子。他們一直送到村子外面。
我們的父親一直嘆氣,我們的老三一直陰著一張臉。德生叔叔和懷珍嬸子高聲道:“你看看你們兩個人,這不是一件挺高興的事情嗎?老四不簡單,沒要你老德麟花一分錢,就把人帶回來了。高興些。你為他們幾個生氣,不值得。”
老四回來,老四帶著他的女朋友回來,一大家子沒有給老四架點勢,沒有給老四一點面子,反而臉不臉嘴不嘴的,差點兒惹出事兒來,你說說,這怎么能不讓我們的父親生氣呢?
送走了老四和老四家的,我們的父親于是一家一家地上門數落了。當然,他不會把腳伸到他那個弟弟的屋子里的。我們的父親,自從他出去當兵的那時候起,就一直沒有看得起過他那只喜歡賭牌的弟弟。
沒想到,父親的話還沒有說完,便遭到了更有力的回擊:
“父親大人哎,你怎么還站在老四的立場講話的呵!老四這次回來算什么?他是回來顯擺了。他回來顯擺,我們還要替他抬轎子、吹喇叭?”
“你們就盡放屁。人家大學生做了這么多年,要你抬轎子吹喇叭?人家是想借著這么個機會,跟你們修好了。你們呢?一個個臉不臉嘴不嘴的?你們兄弟就是想一輩子都這樣,一個不粘兩個不靠?”父親也沒有客氣。
“算了,父親大人哎,你跟我們的德鳳叔叔,不也是一輩子一個不粘兩個不靠?連我們的祖母奶奶都說你們,無仇不成弟兄。你還好意思說我們?”還是老大,一說話,一準會把我們的父親頂到南山墻。
“老大你不開口還拉倒,一開口就像放屁。你叔叔好跟你們老四比的?一個地一個天。我不是埋汰他,我的四兒子,上了大學,娶了大學生。他呢?他一輩子就是個煙鬼、賭鬼,拿什么跟我四兒子比?”
“哎哎哎,我的叔父大人,別這樣說,還沒有結婚,別說娶了個什么大學生不大學生的話。八字沒有一撇哩!”老二家的來了一句。
父親看看老二家的,又看看老大家的,明白了。這兩個兒媳婦,他終于是看明白了,她們怎么會對老四一家熱情相待呢?當年,老大家的親自跑到馮家村把老三的親事給毀了,現在,她們一樣的,巴不得老四這門親事也黃。她們怎么會巴望著你方家攀上一門高親呢?都說是女生外向,可是,你看看,成了自家的兒媳了,也沒有向著婆家,還是外向。
沒等我們的父親氣回過來,老二來了一句:
“就是,這不過年不過節的,走動什么?還拿一網兜的煙酒,我們這些老百姓,喝不起這樣的酒,抽不起這樣的煙。”
“這不過年不過節的,回來干什么?”老大問道。
“人家談了親事了,人家當然要上門。上門的日子還要逢年過節嗎?你們當初談婚論嫁的時候,是逢到哪一個節刻啦?你們就算了。我認得你們了。你們就一點沒有做哥哥嫂子的樣子。你們要曉得,老四這次回來,是給你們鋪個路架個橋,過去的一筆勾銷,今后重新來過,你們這次只要上個坡,下個橋,兄弟之間,以后就熱熱鬧鬧地來往,也讓你們的媽媽在九泉下閉眼。可你們……”
“算了,父親大人,我們的爺爺好歹也是個教私塾的先生,也沒有把你們老弟兄兩個教得知書識禮孝悌為本的。老四現在也是個教書先生,他又能有多大能耐,能把弟兄四個的關系擺平?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兄弟們鬧成這樣,我們做哥哥的都有責任,他老四就沒有一點兒責任?”
我們的父親氣得吹胡子瞪眼睛,想說卻再也沒有說下去,便一甩手,走了。走出幾步,想了想,又折回頭,想說什么的,又搖搖頭,嘆個氣:“好!好!好!不說了!什么都不說了!以后,兄弟各房點燈各房亮吧!我不操你們的心思了。”
老二慢慢地接過話來:“不說最好,最好是別再多說什么了,都是我們不好,不就行了?你不就一直這樣想我們的?老四好,就他老四是個做種的茄子。這可是你這個做父親的親口說的。你還指望我們什么呢?在你心里,還不是那個老四才是你的兒子。別當我們不知道……”
父親再也沒有說什么,拉著老三回家了。
本來,我們的父親想借今天這個事兒,一來把個理兒給擺一擺,二來教訓一下老大與老二的,沒有想到,話倒是越說越多了,話越多,越是扯不清了。
奇怪的是,平常老大跟老二都是死對頭了,特別是那兩個妯娌,更是生冤家似的,可是,在對待老四這件事上,竟然出奇的一致。
說到這里,你可能就明白了,我們的老四雖然是在水廓鎮中學教書,但從那時候起,他就絕少回蒲塘里了,只有逢年過節,回來看看父親與老三。看完了,留下幾塊錢或十幾塊錢,立即就走,他不能麻煩老三和父親他們,至于老大和老二家,他是再也沒有伸過一腳。
總共就三里路,一抬腿便到了。可是,他就是不回。他也很少跟水廓鎮的人有什么來往。
有時候,我們聽說,他又去江淮了,是去他上大學的那個學校里,跟他的女朋友度周末了。
我們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才開始隱隱地覺得,老四雖然是回水廓鎮了,雖然就在我們面前不遠的地方,甚至就是在眼皮子下面,但,老四不在我們這個世界了。他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他勢必會走另一條路。
你看,他就把日子過起來了。他沒有要老方家一根筷子,他也還沒有結婚,但是,他就已經把日子過起來了,紅紅火火,熱熱鬧鬧。他在他的世界里,自得其樂,他在他的日子里,再也不需要看我們幾個哥哥的臉色,再也不會與我們幾個哥哥發生這樣那樣的糾纏。他雖然就生活在三里外的水廓鎮,但他是遠遠地、離我們遠遠地生活著……
我們老二家的,也就是成粉英了,倒是有幾次面對面撞到了老四,都頂著面了,額頭頂額頭頂地碰著了,但就是不說一句話,兩個人,都沒有開腔。據說,有一次,天還麻花亮,老二家的又挑了個菜擔子去水廓集市上賣。那時候,集上還沒有一個人。可巧老四從東邊走過來了。那一次,老四應該是起大早去水廓鎮西首的輪船碼頭趕第一班幫船去江淮。叔嫂兩人就這樣差不多額頭頂額頭地碰上了。老二家的計較老四先開口叫她一聲二嫂,老四哩,想到那一次回蒲塘里當著舒君君的面被全家人擺了一道,心里也正在氣頭上,又想起她那句還沒有娶回家的話,于是,就想,我還喊你嫂子啊!做夢去吧!老二家的眼巴巴地看著老四一步步走過去,心里倒也是一肚子難過。回到蒲塘里說了半天的難過話。
這能怪我們的老四嗎?那天他們離了蒲塘里的話,父親都一五一十地傳到了老四的耳朵里。你不是說我還沒有娶回舒君君嗎?我現在就是去舒君君那里,我就鐵定了要娶這個女大學生到方家門上,我就要讓你們這些做嫂子的看看。還有,過去的,點點滴滴,曲曲彎彎,老四都記著哩!
那么多陳年谷子爛芝麻,老四還都一五一十地記著了。譬如,那年暑假,老二家的因為不服氣老大家的搶了公公這里的一個大鋼盆,便也非要搶走一個大木桶,弄得老四回到家的時候,連洗澡都沒了辦法,跟老二家的討要。老二家的如果是個人,就算不還回洗澡桶,你也可以先把個洗澡桶借給老四先用。她倒好,不但沒有給,不但沒有借,還落頭落腦地出死勁地把老四痛罵了一頓:“你個四小子,你什么東西,老德麟都不敢來要,你憑什么……”
想到那天的事,老四還是有點后怕:那天與成粉英好在沒有動手。真要動手,老四怕要吃苦,會被她打死。老三不是就差點被她和老二打死嗎?
那一天,成粉英站在斷墻后面她自己的院子里,對著老屋里的老四高聲叫罵。斷墻本來是老屋這里的一堵圍墻。隔開的那一邊,其實就是老二的院落。圍墻在一個下雨天坍塌了許多,中間缺了個大豁口。成粉英就站在豁口那邊,對著老屋里的老四破口大罵。她罵老四小畜牲、小混蛋、有娘生沒有娘養……罵著罵著,嘴角都起了白沫。罵著罵著,情緒高昂起來,越來越聲嘶力竭,也越來越氣急敗壞。那氣焰,老四嚇得茫然無措。老四看著老二家的嘴邊那飛動著的白沫,覺得天旋地轉。他做夢也想不到這個二嫂子會變得這樣兇狠。他本來以為,以他這個大學生的面子,老二一家總要把洗澡桶還回來的。可是,哪里可能?他又打算去搶回洗澡桶的。可是,現在,他哪里敢!他怕極了!他聽說了,這個女人一身蠻力,出手重。聽說生產隊里幾個男勞力一齊跟她打架,都不會討半點巧。我們的老四聽說過她的一件做姑娘時候的事,說是她從生產隊的田里,偷了一草包紅花草回來給家里豬子做飼料,可是,被隊里巡查的幾個男將看到了,追著要把那一草包紅花草繳回,抬到飼養場給豬吃。可是,他們做夢都想不到的是,這個年輕的姑娘,扛在肩膀上看似沒有多少重的一草包紅花草,他們幾個人都沒有能抬起來。天知道她是怎樣把那么多的紅花草壓進草包里的。你想想,這樣蠻力氣的女人,我們的老四真要去搶,她也就能動手打他。真要動手了,我們的老四恐怕會好看,老四可能會被打傷,甚至會打得終身殘廢。這個女人出手不會有輕重的。當然,老四是斯文人,不但不敢動手去搶了,連回罵的勇氣都沒有了,他痛苦地埋下頭,一個勁兒地哭。最后,我們這位大學生,竟然差不多跪下來求他的好二嫂別再罵了……你看看,你被人搶了洗澡桶,你最后卻成了理虧的。這世界,道理到哪里去說。
要是我們的媽媽在,哪里會發生這樣的事?她老人家哪里會家里這個老巴子受這么大的委屈。
沒有了媽媽,這個世界上,還有誰知你冷熱、疼你護你?
我們都以為老四是被老二家的罵哭了,哪里知道,老四又在哭他的親媽媽了。
那天傍晚,所有人都能聽到老二家的唾沫星子飛到了天上,罵老四罵得眼睛通紅。可是,沒有一個人上去勸阻。我們的父親沒有來拉,還住在老茅草房前面的老大一家沒有人來拉,老二本人也沒有來拉。
也許,是所有人都怕了老二家的吧!我們的父親只是坐在一旁嘆氣。
老四跟老二家的仇恨,應該是這樁事情上結下來的。我們都清楚。
自從有了這塊疼痛,兩邊便都不再走動了,就算是在路上見到了,也不再說一句話。不要說看到老二家的,老四連看到老二和他的兒子也不想多說一句話了。
這個老四,也是的,那么好的記性,卻只記得了幾個哥哥和嫂子對他的不好……
也非常奇怪,這個老二家的,過門才一年多,就這樣兇巴巴的,倒是讓人怎么也沒有想到。不管怎么說,長嫂鄭春紅,她過門都快十年了,至少從來沒有明面上對幾個小叔子狠聲霸道過。后來,我們的大嫂子也終于敢唾沫星子飛起來罵小叔子們,只能說是因為老二家的開了這個頭了……
當然,回過頭來,也可以好好考量考量,哥哥嫂子難道沒有一個人對你好?如果是這樣的,你老四要不要想一想你哪里有禮數不周的地方?一個人說你不好,也就算了。那么多人說你不好,你就得想想了。
老四哪里會想到這一層呢?就算想到了,他可能也還有話:“怎么?是所有人嗎?父親不是對我很好嗎?還有三哥!”
這話撂下來,硬棒棒的。誰也不敢再接。
誰都知道,我們的父親,最為開心的事,就是老四回來了。
我們的父親想啊,老四回到了水廓中學教書,就在眼睛頭上,又離家遠遠的。我們的父親既能夠想要看到老四就能看到老四,不想去與老大老二他們煩,也能遠離他們。在水廓好啊!近,可是,也遠。你老大老二總不會不要臉到去到人家的水廓中學去找老四的麻煩吧?
我們的父親在這一年,又往花甲之年靠了幾步,真的是人們嘴里喊著叫著的“老德麟”了。
現在,我們的父親只要想吃點好的,想要打打牙祭,想要抽口好煙,他只要一抬腿,水廓就到了。到了水廓,他就鉆進我們老四家的宿舍不出來了,看書,寫字,抽帶嘴子的香煙,然后,等著老四弄出一桌子好飯好菜。直到晚上,吃了晚飯,我們的父親才醉熏熏地打著飽嗝回到蒲塘里。
你真是想象不出來,我們的父親,到了這把年紀,還喜歡撐著個老花眼鏡,一邊看書,一邊寫字。不知道他看的什么書,也不知道他在紙上寫的是什么……
我們的父親一般在水廓鎮老四那里是住不下來的。只有難得的幾次,外面下著大雨,路上泥濘不堪,老四擔心父親深一腳淺一腳的回去不是個事兒,才讓父親在他那張床上安安穩穩地睡下,兩個人就一張床上擠擠,將就將就。好在那張鐵架子床還算寬敞。
說起來,我們的父親心里可能真的是酸酸的,雖然老四這里不錯,雖然老四舍得給他吃啊喝啊的,還給他找來了很多書,但是,老四的床,他基本上是沾不上的了。要是他也能跟著老四一起,一直過著這樣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那該有多好!
每當遇到老四留飯,我們的父親總要吃飽喝足。
我們的父親需要這份滿足。但他也知道,吃飽喝足后,他就要開始遭罪了。
只要一回到蒲塘里,他就曉得是什么在等著他。回到那個茅草棚,我們的奶奶就劈頭蓋臉地抱怨來了:“老大啊,你還是個人啊!你不在家弄一日三餐,我吃什么喝什么?我都九十歲的人了,你還讓不讓我活下去啊?”
我們的父親這時候也會劈頭蓋臉地抱怨過去:“你九十歲的人怎么啦?你是我一個兒子嗎?你還有個二兒子,你沒得吃了,可以去你二兒子家啊!我自己的兒子那里,我倒不能去了還是咋的?”
老太太被一頓搶白,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哼唧幾聲不響了。
可是,我們的老三又不放過我們的父親了:“你就曉得到老四那里騙吃騙喝,也不管我們這一家了。你要曉得,你不是一個人,你不是光棍漢,你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你有你的老母親,你還得顧著我這個三兒子。”
這時候,我們的父親就會火冒三丈:“老三,我是得侍奉你奶奶,但我有侍奉你的義務嗎?你要是現在也能像你四弟一樣讓我吃好喝好,這才叫本事。跟我吹胡子瞪眼睛算什么本事?”
我們的老三這時候也會臉一黑:“我不要你侍奉。可是,你得侍奉你的老母親,你的老母親不能讓我侍奉吧?你聽奶奶怎么說?麻布袋(代)草布袋(代),一袋(代)管一袋(代)!”
“你也曉得一代管一代?你不就是想要我在家里侍奉這個老的,你就順便沾個光。你要不沾上光,你就會動氣。我告訴你老三,我不欠你的,你別抱怨我。你都快三十歲的人了,三十而立,你還想我幫你什么?我還要人幫哩,哪里又能顧得了你?”
每到這樣的時候,我們的父親這時候就會長嘆一聲:“我命苦啊!我自己的老婆都死了那么多年了,我自己都快往六十歲上下的人了,還弄得上有老下有小。你們看著吧,總有一天,等我把這老不死的送了終,我也走人,我不陪你們了!”
“我也走人,我不陪你們了!”
這是父親經常掛在嘴邊的話。我們原以為我們的父親也只是嘴上說說,發點餓狠,可沒有想到,在我們的祖母97歲這一年上,他老人家真的一拍屁股,離開了蒲塘里,黃鶴一去不復返一樣沒了音信。
而這時候,我們的老四調到銀城他老婆那里都已經有了七八年了。他早就娶了舒家的姑娘,
這時候,我們的祖母剛剛去世一年左右。也就是說,我們的父親將他的老母親送終后,終于下定決心,離開了蒲塘里。
你看看,我們的父親連哪一天上沒有了的也不曉得。你看看,好好的一個人,昨天還在你眼前晃悠晃悠的,可說沒有了就沒有了,一點兒蹤影都沒有了。
他所有的兒子,也就是我們,卻連一個人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我們的父親是刻意要離開我們的。這已經不消說了。他選擇在這個時間逃離我們,是早就盤算好了的。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但是,我們卻不能以這個為理由了。因為,人沒了,這是天大的事。
人沒了,就得想辦法找。
先得通知老四,哪怕老四在天邊,也得告訴他,“父親也是他的父親!他就是到了天邊,為官作宰也罷,富甲天下也罷,他也是姓方的子孫!他也是方德麟的兒子!現在,我們的父親沒了,你老四怎么辦?你自己看看吧!”
老二一家人先發話了。
老二一家很長時間都一直站在頭里發話。代表他們一家,也代表過去的方德麟一家。不知道是誰讓他代表的,誰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開始做這個代表的。
老大看了看老二,沒有講話。
老大又看了看老三,還是沒有講話。
老三看看老二,又看看老大。什么話也不說。
“老三,別看你看他的,這信,你寫!你給老四寫一封信,告訴他這事。”
但在寫信的時候犯了難:“沒錯,父親也是老四的父親,然而,父親是在蒲塘里丟了的,不是在老四那個銀城的白蓮中學丟的。你氣勢洶洶地找到老四,老四反過來跟你們要父親,你們拿個人給他啊!你反過來跟你要人,你們就得想想了,你們該說什么。”老三停下筆,說。
老二想了想:“倒也是這樣個說法。那怎么寫呢?老大,你得給個話了。”
老大一直沉靜不語,現在,老二把球踢給他了。
老大看也沒有看老二一眼,對老三說:“這樣,老三,你在寫信的時候,不能說得太明,別讓老四看出什么,也別讓老四家的丈人丈母聽出什么,就說家里要父親回蒲塘里,家里有點事,必須老頭子在場。我們這里急等著回話哩!”
好,我就這樣寫。老三說。
寫完了,老二家的扔出一句話:“這事兒出了,為什么要怕老四的丈人丈母曉得?”
沒有人接她的話。老二家的話,一直是話里帶把兒,還是不要接的好。
老二家的一看沒有人接她的話,又硬棒棒地來了句:“怕人家丈人丈母知道,就不如打電話給老四來得更快。寄信要到水廓郵局,打個電話也得去一趟郵局。”
這個老二家的,你看看,就是找事兒的。打什么電話?打電話還要去水廓鎮郵局才能打,長途電話,話費高得嚇人。這事兒急什么呢?人都快沒了差不多一年了,急在這一時半刻?
沒有人理會她,老三信一寫完,老大一家就立即走人了。
老大不想理睬老二家的婆娘,這個潑辣貨,他們惹不起。偏偏,他們還拿著那件事說話,明擺著讓老大心里憋屈、難受。
但又怎么辦?事情是你惹下來的,到時候,老四果真回來要說法的話,你又能怎么樣的?你老大還能擺老大的架子?你老大還有老大的威風?
老二家不是省油的燈啊!都這個時候了,他就是要老大家尷尬。可是,你還就真沒辦法,現在只能看著老二家的蹦跶,只能看著老二家神氣。
好在老大還知道,老三動筆寫信,是肯定不會提那樁子事的。
信是寄出去了,但我們都有點不安。這封信,老四應該能看出什么來。你無緣無故、不早不晚、不著三不著四地,為什么要寫這么一封信?你當老四是傻子嗎?老四那人,精明得不得了了。書讀了那么多,路走了那么遠,你還能有什么瞞住他?
再說了,老四已經是跟我們蒲塘里了斷了,人家那一天,都把壽碗啊、壽饅頭啊,全都還給蒲塘里了。你還要再跟人家扯什么扯呢?
沒想到,很快,老四的信就來了,說:“父親不在我這里。而且,那場口舌后,你們曉得的,父親就再也沒有來過銀城,既不在白蓮,也不在楊橋。我也已經跟父親說過了,別再來了。都惹出那么多話了,還能過來嗎?我也已經跟蒲塘里了結了,你們別再來煩我。還有,我就告訴你們,告訴方五四一家:我都已經結婚這么多年了,兒子都能上小學了,你們就別再努力想要做出什么了。我從來沒有說過不再打上門,也從來沒有講過舒家那里已經放過你們。我會在適當的時候,會帶上舒家娘家人,把你家砸得一路鮮花春。你們就繼續等著!”
老三拿到這封回信,給老大看了一遍,給老二看了一下,兩個人都沒有回個上下。
全都沉默不語了。
“唉,這個老四,到現在了,氣還沒有消。”老二靜靜地說了句。
如果我們的父親在,他就會說了:“這是氣有沒有消這么簡單啊!你們做人做事,太出格了。兄弟們之間傷點和氣不要緊,你怎么能傷人家舒家人?這就把老四傷到骨子里了。你們等著吧!”
“繼續等著!”
這話重了。
重得很有力量,差不多泰山壓頂。我們老大一家,又快崩潰了。這把刀,還是懸在頭上啊,隨時都可能會落下來。
這樁事,就一直橫在兄弟們之間。說直接一點,橫在老四和老大之間,原來已經傷痕累累了,可是現在,舊傷還沒有復原,又添了更深更重的新傷。看來,舒家早晚是要從銀城浩浩蕩蕩地打過來的。真要是那樣,不是夠老大一家喝一壺的話,是老大一家的家業從此盡毀。就算老四想要罷手,舒家也不會浩浩蕩蕩地打來,老四心里的那塊疼痛,看來,這一生一世,是難以平復了。一生一世都是個疼!一生一世!
唉,這兄弟之間,怎么就出了這么多的事的?
老三吼起來了:“老大啊,你是斷了老四回老家的路子啊!你們要曉得,狗急了要跳墻,兔子急了也要咬人。老四不是原來那個什么都怕的老四了,人家是大學生了,是大人了,成家立業了,人家身子旁邊站著舒家一個家族!你們心里眼里,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啊?要遭報應的!你們當初怎么作弄我,你們以為還能這樣作弄老四?做夢去吧!”
倒真有點后悔寫這封信了,看看,沒有問出老子的事來,倒惹出了更多的話。
“你們說老父親在那里擺小攤、長平菇倒也拉倒了,哪里還能嚼出這樣的蛆來?這要擱在我們這里,還不鬧出人命來?別以為舒家的人不會打上門來,真要有這一天,我會幫助人家舒家捅那個造謠的人幾拳。等著!”
老三惡狠狠地,又來了一句。
老四一個等著,老三一個等著,把個老大嚇得臉上煞白,什么話也不敢接,悶聲不響地離開了老三的家。老大已經熬了這么長時間了,也知道,老四心里的痛,其實沒有消除。他雖然樣子擺了出來,是不再回蒲塘里了,但不等于不打到蒲塘里來。你想想吧,反正人是不想再回蒲塘里了,那就好好地來大鬧一場,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老大知道,老父親上次砸上門來,那是輕的。也是念著父子一場,老頭子沒有做絕。但舒家真的來,老四真的來,就不是這樣的了。
我們的老大悶聲不響地離開了老三這里。
“老大,這事兒,你得負全部責任!”
后面一句話,是老三沖著離開他家的老大的背影吼的。
……
老四到底是個聰明人,他在我們的信中竟然看出了蹊蹺,于是,便把話給我們挑明了:“你們從來沒有寫過信給我,更沒有哪一次像這次這樣弟兄三個,不,不是弟兄三個,是三個家庭,一齊寫信給我。看來,蒲塘里是出大事了。我問你們:是不是父親有什么事了?病了,還是沒有下落了?這你們要給我說清楚。我估計不是病了。如果要是病了,不要說也都知道,早就喊破天讓我出錢了。肯定是下落不明了。有句話,我也必須跟你們說清楚,如果,真的是父親出走了,下落不明了,我得警告你們:這事兒,我沒有半點責任。父親是在你們蒲塘里丟的。我經常錢寄東西給父親,我對父親可以說已經盡到了一個做兒子的責任。現在,父親是在蒲塘里丟了,我只問老大要人,然后按次序,問老二要人,最后問老三要人。
“他原來可以在我這里活得很滋潤,有得吃,有得喝,有得玩,開開心心,你們卻使陰招,把個人給逼回去了。現在好,你們齊齊地來問我人在哪里人到了哪里?我上天去知道。但這事兒,必須你們負責。
“家有長子,國有大臣。
“老大不是非常喜歡這句話嗎?就老大負責這件事吧!
“就這話。”
你看看,老四直接對著老大喊話了。
老四的信里還有話:
“……他一個大活人,活得好好的,有手有腳,就生活在蒲塘里。我本來是想讓他在我這里度過晚年,我來為他養老送終,是你們搬弄是非,造謠誹謗,無端生事,傷天害理,逼得老父親想要自由自在地活著都不可能了。實言相告,這事,不會這么完結,如果父親沒了,你們得把父親好好地找回來。我如果再回蒲塘里,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話說得非常明白了,老四態度在那里,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老四接著說:“……你們說得也對,父親也是我的父親,但是,我得跟你們說,父親不是我一個人的父親,再說我該盡的責任已經盡了,我也沒有拿方家一根筷子,也沒有繼承方家任何祖產,連衣胞之地我也沒有拿著。定親、每年到女方家送年禮、建大瓦房、結婚,這些花銷,我也從來沒有在方家享受到。你們就把我當作方家嫁出去的女兒看待就行了。當然,我是連方家嫁出門的女、潑出門的水都不如。倒是你們,你們當中的某一個或某幾個,盡往我身上潑污水。你們就撒歡著潑,盡情地潑。反正,也就是這樣了。我告訴你們,也好讓你們放一百個心:我已經結婚了,成家了,立業了,有了兒子了。你們再怎么從中作梗,舒家姑娘也不可能跟我離婚另嫁他人。有人不就想看到老四這樣的境地嗎?現在告訴你,你盡管放心,不可能有這一天的。但說到關于父親的責任,我再一次強調,我是一概不負的。你們還想咋的就咋的吧!隨你們!你們,這群不孝子孫,連個紅燒肉都不肯給老父親吃,他想喝點兒小酒,你們也都不放過。你們也就身上長著幾根人毛。還記得父親當年罵你們的話嗎?我再替父親說一遍!”
聽聽,話越來越難聽了。而且,你再聽聽,話就說給那個人聽的,一口一個“你”字:“你聽好了!”“你聽著”“現在告訴你”“你盡管放心”。這分明是對老大在喊話。輪到說著幾個的時候,你看看,話又換過來了,是“你們”。
這小子,肚子里有一本賬啊!
他清爽得很啊!誰聽了誰心里有數。
話還說得非常沖!
但是,能怎么辦?到了這樣的時候,話再難聽也得聽。
當然,有些話,我們聽得心里不舒服,你聽聽,他好像就不是蒲塘里人似的:“父親是在你們蒲塘里丟的。”你們蒲塘里?你不是蒲塘里的人?你根就在蒲塘里,你走到天邊,哪怕走到紐約,你都是蒲塘里人。還你們蒲塘里我們蒲塘里哩!
可這又能怎么的?他這樣講了,你能有什么狠處對著他?他遠在銀城,你倒是去啊!再說了,你們什么時候對他有過一點親人的樣兒?自從媽媽走了,十多年了,何曾有人想過,他是這個家最小的孩子,最需要疼的孩子……
老四的信中,無意露出了一點信息:我們的父親有錢!你聽聽,老四經常寄錢給他。他自己又拿著一份下放補貼。他要這么多錢干什么?他那么多錢用在哪里了?
現在老四完全是倒逼著的姿態。你老大不管嘴上講得多么好聽,也不管這次這佛事是不是你老大做的,老父親沒了,我這個老四就只有先跟你老大要,然后再跟你老二要!
絕口不提老三的話。
想想也是啊,老三是沒有什么責任。你就是讓他負責任,也沒有用。
老四呢?老四更沒有責任。老四有什么責任呢?人家遠在銀城,人家遠在白蓮。
是有人把父親想去銀城的路斷了。
是有人連紅燒肉也不肯給老父親吃。
老四大學畢業前,我們的父親其實只是向花甲之年靠近了一步。可是,在這個年齡,我們的父親已經感受到了晚景凄涼的況味了。我們的母親51歲那年去世,我們的父親那時候也才53歲。少年夫妻老來伴,父親的伴兒沒有了,父親一下子像個落單的孩子一樣,孤獨而又落寞。而且,眼睜睜地老了許多。我們就不同了,我們的老大,早已有了自己的家,老婆孩子熱炕頭,什么都不顧老子了。我們的老二,更是大瓦房住著,豐衣足食,家里兩把勞動的好手,早就開始發家致富了。
誰想過老父親?
我們的老父親經常跟我們的老四講一件事。
事情是這樣的:
有一次,老大家燒了紅燒肉。紅燒肉的香味,不斷地往后屋里父親、三哥和我們的老祖母、我們的外婆住的老房子那里飄。那種香味一陣一陣地折磨著我們的父親。父親已經很多天不近葷腥了。人上了年紀,似乎就特別饞,都饞氣滴滴的,像小孩子是個小饞貓一樣,都成了老饞貓了。父親這時候是多么巴望著老大家能盛一碗,不,哪怕就五六塊,他,我們的外婆和我們的老祖母,每一個人都可以分兩三塊,也不要瘦的,瘦的吃不動了,就是他們不要吃的那種肥的,嘴只要一抿,就先滑到嘴里,油油的,膩膩的。那種肉香,真舍不得讓它們直奔喉嚨里,就先讓它們好好地先在嘴里呆上一陣子,然后,我們的父親就會樂得合不攏嘴,一不小心,那肉就滑進了喉嚨,掉進了嗓子眼,好吧,那就吞到肚子里了。這是多么美妙的享受啊。
可是,老大家的歡聲笑語無情地飄到了這個屋子里,紅燒肉的香味,也無情地飄拂著。我們的父親想象得出老大家里的樣子:鍋上鍋下,歌舞升平,其樂融融。他們不管后屋里的人,他們也一直感覺不到后屋里有三個老饞貓,還有我們的老三這個饞貓。后屋里的祖孫四人,冰鍋冷灶,四人相向,默然無聲。
這時候,祖孫四人不僅鼻子非常靈,耳朵還特別尖,想象力也特別好。他們聽到了前屋里老大家中的中飯吃好了,收拾碗筷了。祖孫四人失望地相互看了看,然后咂了咂嘴。意味深長而又無可奈何。
這時候,祖孫四人突然聽到老大家的吆喝著讓女兒把那吃剩的肥肉與肉皮給倒豬食槽里,老大的女兒嘴里應著卻沒有立馬動手。于是,我們的父親便站起來,去到老大家里。我們的父親走得特別快,只是到老大家門口時,故意放慢了腳步,而且還故意地咳嗽了一聲。隨后,便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進了老大的家里。他故意地彎腰看桌上的剩菜。這時候,他多么希望我們的老大、或者我們的老大家的,再不就是孫女兒,只要他們中有一個人問他一句,吃了沒?不嫌棄的話,還有點剩飯剩菜。可是,沒有一個人問。真奇怪啊!平常,哪怕就是莊上一個鄰居,或者熟人,遇上了,都會問一句,吃了沒?可那一天,就沒有一個人問我們的父親,嘿,老頭子,吃了沒?不嫌棄的話,還有點剩飯剩菜!
我們的父親傷心失望地回到家中,躺到床上,一句話也沒有說。
有幸生了那么多兒子,可你看看吧,兒子長大了卻是這樣兒,老父親的心被整得拔涼拔涼的。
這事情,我們的父親后來常常會跟老四說起。我們的父親只要說到這事兒,就會說,人老了,就喜歡吃個肥肉了,瘦肉是吃不動了,瘦肉是吃不動了……
我們得實話實說,老四是把我們的父親的話聽進心里了。要吃一頓紅燒肉,竟然會把個父親整得這樣傷感傷神,這都成什么事兒了?
不管怎么說,也都得把做父親的吃上個飽飯吃一碗好飯。這年頭,又不是過去那辰光了,做兒子的,還顧惜一點兒吃的喝的,就太嗇刻了。
理兒是這么個理兒,但我們的老四沒有責怪老大半句。他是老大啊,他是哥哥啊!總得尊重他是長兄啊!
長兄苦啊,長兄14歲不從學校里出來,幫助這個家干農活了。你能抱怨長兄什么呢?
可是,你長兄卻不能把事給做絕了。你得把長兄的樣子拿出來,你得像個長兄。
舒家這事,你還能做嗎?
現在想來,老四決定大學畢業后回到水廓教書,應該是有為了父親過幾天舒坦日子這一層在里面。我們也看到了,老四回來后,我們的父親在生活上確實改善了不少。我們也是這時候才明白,老四為什么一定要回來這一趟,他實在是放心不下我們的父親。他希望我們的父親在他結婚前的這幾年能夠依靠他過上幾天好日子。他明白啊,我們這些人中,三個當哥哥的,誰也靠不住。他要是不回來,我們的父親還真不知道哪一頓能吃上點肉哪一頓能喝上點小酒。
我們的老四,憑良心說,上大學的時候就開始孝敬我們的父親了。那時候,他一個月的伙食費也就十塊錢不到,可他有本事摳出點兒來,然后,又謀一份勤工儉學的報酬,竟然還能時不時地給父親捎點錢回來。每次放假,他還能給父親帶回一些好酒,什么洋河大曲了、瀘洲老窖了、劍南春了、竹葉青了……
每到父親拿出這些酒,心里就特別自豪,特別開心。
可我們的老三就有點不爭氣了,有一次,趁我們的父親出門,他老人家竟然偷偷地在家把一瓶好酒給扳到肚子里子。但是,空肚子喝酒,他很快就醉了。醉了就說胡話,就狂笑,就罵人,一會兒笑一會兒哭的。等到父親回來時,他還是那一副德性,又哭又笑,說:“你們偷偷地把好酒藏起來不給我喝,偏偏又讓我給找著了,方芥舟不是個東西!你老德麟也不是個東西,你們憑什么把好酒藏起來!”這可把我們的父親氣壞了,一個勁兒地罵:“自己沒有本事弄一瓶酒回來,倒把老四孝敬我這個老子的酒偷喝了,真是可丑,可恥!”
我們的老三厚顏無恥地聽著父親的叫罵,什么也不回,就是一個勁兒地笑,笑得沒心沒肺的,還一邊笑一邊說:“好酒,真的是好酒!我也能喝到好酒了。我喝到好酒了!我知足!我……知……足……”
我們的父親被老三弄得哭笑不得。想起來倒也是,我們的老三,什么時候才喝到過這樣的好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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