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間農民屋里的舊書店,在散文寫手土狗的樓下。我干了半年人民調解員,土狗還是喊我老狗,我得不到尊重,就不太理他,還好,朋友中只有他這么喊我。常常一個人喝完酒,我就逛到他樓下的舊書店。書店白天是個肉攤,晚上才擺上舊書。就這樣在深圳也很稀奇,新城市嘛。有幾個愛藏書的朋友,我帶他們來翻書,算起來,丟給小老板一兩千塊錢了。他對我雖不優惠,卻已熟絡,為了留住我一掃而過的目光,不被從陰溝里泛起的肉腥味轟走,小老板適時地抱出一疊舊畫報,悄悄送我跟前。我隨手翻了翻,多數是香港正式出版的八卦雜志,這一帶農民屋里住著一些香港人,他們有的是原居民,時常帶一些畫報過來,看過一丟。我有點嫌臟,當我看到一幅彩色封面時,我放慢速度,目光停了下來。
圖片中央是一個裸著上半身的女人,雖然成像顆粒很大,拍照光線不佳,但女主人卻是一臉自然活潑的微笑。女主人呈現出的表情,帶有迎合拍攝者的味道。別人看了,也許不太相信這是出于香港一本專業偷拍雜志的封面;我卻相信。因為這位燦爛的女主人,半個月前到派出所找過我。
我突然覺得這件事有點稀竅,許多場景涌了出來,不容易集中和深入思考,朋友說我是一個感性多于理性的人,我得承認。要想說清這件事情,必須步步為營,往前推移。所以我繼續用倒敘的方式,從近向遠,從九月五日那天地講起。
那天下午,我在派出所吃過晚飯,到所門口站著,聽交班的民警吹牛。同事馬寧人把吃過飯的碗筷洗干凈放好,回到調解室拿煙。在派出所門前的小路上,我遠遠看見寫散文的土狗騎著他的破單車過來,我怕他臭不要臉地叫我“老狗”來打招呼,讓民警笑話,于是快快迎上去,把他拉到大樹后面的人行道上,問他,“是來找我的嗎?”
他差點被我拉倒,卻又強作鎮定地回答我,“是呀是呀。”
我靜下來,問他,“什么事?”
他把眼鏡往上一推說,“你要是我的朋友就幫我一個忙。”
我問,“什么忙?”
他說,“你跟我往前走兩步。”
我就跟著他來到一群寫字樓的路口,他指著不遠處一個賣碟的小販說,“你把他給我抄了。”
我問,“他怎么得罪你啦。”
他說,“我以前擺攤賣我的散文集,他說我影響他生意,放狗咬我!”
我說,“對不起,我是人民調解員,這不是我能做的事情。”說罷,我掉頭就走,他在我身后嚷嚷著,“老狗,我還指望你在派出所能幫我出口氣呢,真是條老狗!”我氣得想掉頭咬他一口,卻回過頭來沖他一笑。
我還是被土狗氣壞了,慢慢往派出所走。路過一處小公園,我坐下來,聽收音機的音樂來放松自己,這是新手機的一個功能。當我再睜開眼睛,發現天已經黑了。我悠閑地走進派出所調解室,看到馬寧人合上一份卷宗,正擰緊他的鋼筆帽。馬寧人看我進來,臉上流露出不太自然的表情,我沒有正眼看他,他欲言又止,我和他不講話已有兩個月,沒有工作上的事,我們倆整天悶著頭看書。
他起身點上支煙走了出去,我盯著他剛做的卷宗看,在封皮的糾紛類型欄內寫著“人身權利”,在調解員欄內,只寫著“馬寧人”三個字,我有了看法。顯然在我跟土狗出去的這段時間里,他調解了一起關于“人身權利”的糾紛。按照慣例,只要兩個人當班,不論另一個在不在調解室,調解人都要寫上兩個人的名字。我剛才雖然外出一下,只是一小會,我并沒有回家,公文包還在呢,怎么就只寫他一個人的名字。他六十歲了,我小他二十歲,不打算跟他計較這些。于是我打開卷宗。一看,是一起偷拍糾紛。應該說,又是一起!
這種偷拍糾紛我處理過三四起了,不耗上半天時間一般也拿不下來,我離開派出所也就只有一個小時左右,馬寧人他老人家如果神速就讓他們達成協議,形成卷宗,我還是暗地佩服的。我隨手翻到了最后一頁,女當事人身份證復印件。我看了半天,越看越面熟。不禁又從頭認真地看起來。
卷宗的第一頁是糾紛登記表,糾紛的基本情況和處理結果都一目了然。當事人之一,女的叫尹紅映,27歲,江蘇省漣水縣城南人,是深圳一家健身器材店的業務員。男的叫李保豐,45歲,深圳市華達機電公司宿舍三棟401室,下崗無業。糾紛經過是,上個月即八月十八日傍晚,尹紅映在租住的華達機電公司宿舍里發現被人偷拍,于是報警,結果警察根據她的指證,把李保豐帶到派出所,李保豐不承認,尹紅映拿不出證據,李保豐索要賠償,形成糾紛,轉到派出所的民調室后未達成協議。今天傍晚,當事人雙方再次來到派出所民調室,經調解達成了協議。協議內容是,1,尹紅映向李保豐賠禮道歉。2,尹紅映自愿賠償李保豐三百元錢安慰費。3,雙方不再追究對方的責任。最后是當事人簽名按手印。
尹紅映的簽名頗有名星味兒,我多看兩眼后,把卷宗合上。現在再明確不過了,這起糾紛是我在八月十八號從警察那里接手調解的。這次是他們第二次來調解,時隔半個多月,當事人一般都能做出讓步,迅速達成協議。難怪馬寧人這么神速就送走了他們。讓我連再看一眼尹紅映的機會也沒給。我對她的印象是有些特別,怎么說呢,開朗,親切,天真,性感,迷人……她比夢露的臉略寬一點,有一些細細的雀斑,這樣的臉沒法緊繃繃的,天然地就有一種親和力。
令我不解的是李保豐,他上個月的那個天,站在我面前,嚷著要申冤,越說越來勁,像一只放出籠子的困獸,在他的眼睛里越跑越近,越跑越猛,他張開了大口,開出五千元的賠償價碼來,同時要求在兩個樓道張貼澄清告示,以挽回名聲。我說,告示可以張貼,但精神賠償費也要根據實際情況,合理才好。而尹紅映越發地窘迫起來,細細的雀斑加深了她的可愛。她的確無法舉證偷拍的就是李保豐, “我要有部相機拍下他就好了。”一屋人聽了都笑起來。他們住的是前后樓,同一層,同為401室。李保豐是個轉業軍人,單位房子緊張,401套房里居然還住著幾個單身青年,這就說不清了。當警察敲開他的家門,問他家里有沒有相機,他老婆代他回答沒有。警察讓她找找,她找了半天,拿出兩部舊手機,也沒有拍照功能。那天,李保豐老婆也來到派出所,她是一個農村婦女,一再強調,“我們夫妻的感情是很好的。他不會做這種事的。”
尹紅映只肯出一千元。雙方懸殊太大。李保豐得理不讓人,把頭昂得高高的,對進出的民警也愛理不理,我是想拖拖時間,讓他冷靜冷靜,但李保豐急于要去法院打官司,討說法。我無奈地對尹紅映撇了撇嘴角。她給了我一個足夠安慰人的微笑,她應該聽出來我的蘇北口音,我和她是老鄉呢。她在李保豐夫婦倆消失后,跟著男朋友走了。
從五千元到今天的三百元,李保豐的變化真大,這里面會不會另有隱情或者埋伏呢,我曾經是個警察,天性又好奇,趁馬寧人在外吸煙,我打通了李保豐的電話。
我稱他為李哥,“李哥,你的讓步有點太大了吧。”暗地里巴望他能在事后說出不為人知的真相。果然他想通了。說出了一些實情。
“我事后,去了法院也問了一些朋友,打官司太麻煩了,冷靜下來,覺得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人家為這事都搬了家,我想還是你們調解一下算了。我今天下午在下面散步又碰見了她,就和她一起到派出所找你來著,你又不在。”
“我正好有點事出去了,誰調解都一樣,都會保障你的權利的。”
“老實說,她搬走了也好,我兒子已經十六歲了,正是青春期,她不拉窗簾,行為又不雅,會害了我兒子,她搬走了,我兒子變化大,變得專心了。再說,我白看了人家大半年,再漫天要價,也怪不好意思的。”
“她這樣無所顧忌,我要是相機在手,不拍才怪了,可我還是不明白,既然如此,她為什么又報警呢?”
“告訴你吧,那天正好她的男朋友回來了,她好緊張的……”
這時,馬寧人推開門走了進來,我只好摁下了電話。我不是怕和當事人事后通話犯了什么紀律,我是不想暴露一個男人隱密的私心。我放下電話還在想,面對天賜尤物,我敢光明正大地拍嗎。細想來,尹紅映報警是為了轉移她男朋友的注意,挽回她的愛情。如此說來,李保豐白看還得了三百元錢好處。
我想起了另外一個女人,她和尹紅映一樣,都報警說被人偷拍了。她可沒有男朋友擁著,是一個人孤獨地離開派出所的。被她指認的男孩兒戴著眼鏡,是個窮書生,他們合租在一套房子里。她洗澡的時候總覺得有人趴在陽臺的窗戶上看她,宿舍只有這個窮書生在。我當時剛應聘上崗,這是我接手的第一個糾紛,我問男的,到底是不是你偷看的。他一口否定,接著他說了句讓我現在一想起就發笑的話,他說,我自己的女朋友還沒看夠呢,我看你!
女青年大齡、單身,滿臉長著豆豆。這句話對她刺激真大啊,她先和我一樣,撲地笑出了聲。接著她捂著臉,半天沒吱聲,最后,她按男孩兒的要求,寫了份道歉書。
這個男孩兒就是后來成為我朋友的土狗。他死活不承認偷看過人家洗澡,連我都不相信。
現在,尹紅映的艷照都上了香港雜志的封面,還有什么好說的呢。肯定有人拍了,有人看了,拍就拍了吧,看就看了吧。但你要問人家干沒干,打死我都不認的。這個,你別問人,你得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