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順健
小習,叫林小習。我們兩家離得近,近到只隔著一座深圳的小水庫。一年前認識他的,這幾個月來,他頻繁約我玩,我不知道他看上我什么了,我赴他的約,先是因為他出手大方,為人也比較率性,酒喝著喝著,就站在酒桌上,朗誦起詩來。有幾次他在朋友面前夸我的詩,還說,他給老婆讀我的詩時,他老婆哭了,接著他也哭了。原來是因為偶爾讀到我的詩,他才約起我的。我聽說后,覺得又遇到一對“好哭鬼”。再看到他時就溫暖了很多,我從不爽約。他好酒,湘西興化詩人七上八下,給他送來一批老酒,他說老七是陪著好酒嫁過來的,要伺侯好這個伴郎。一連陪老七玩四五天,把我也搭上了。他痛快地吐了三次,我勉強吐了一次。老七臨走,小習甩了一扎新鈔給他,數都不數。這以后,我開始憐憫他這個可憐的有錢人了。他再約我時,我不去,還勸起他來,酒要少喝,畢竟,這個地方是深圳,我們得有個好身體才能撐下去。有一段時間我們來往少了。突然有一天,他打我電話,說請我到香港,坐郵輪到公海上玩。我聽罷,像誰用涼水給我洗了一把臉,爽快地答應了他。
前妻說,“你要去香港,我只有一千五百港幣了。”我不語,她在澳門玩時,我給過她一萬港幣。我默默接過她遞來的一大一小兩張鈔票,把剃須刀放進背包,轉身推開房門。前妻在一個看不見她的房間里說,“千萬不要跟陌生人借錢玩喲。”我站在走廊,回過頭來,看了看室內——這套一半屬于我的房子。又看了看客廳,陽臺下面滿滿當當的水庫,水面的陽光一動不動,像一條大魚躺著,正有一艘潔白的游艇象案板上的刀刃,也象背包上的拉鏈,大魚被一分為二。
我說,“哦,知道了,我不會把那一半賭掉的。”
前妻出現在一面鏡子里,背對著我問,“那你去香港干什么呀。”
“我去看《色戒》的。”
“哦,早去早回。”她在鏡子里消失,有點發黃的白色房門晃過一個虛影。
“走吧,走吧……”于是我掉頭下樓,我慌忙又回過頭尋找那個聲音,那不是我前妻的聲音,當然也不太可能是我的聲音,我看了看留守的房子,陽光有一些日子沒照進來了,總有濃厚又微苦的情欲揮之不盡。
我要去香港看電影,林小習不看,我們只好分開走,我先出發,他后出發,約好晚上六點半在香港天星碼頭碰頭。我坐的士到了皇崗口岸,一個人站進十二月的陽光里,到處白花花的,暖哄哄的,無處可躲。我有點后悔,想返回。香港有什么好去的;郵輪有什么好玩的;《色戒》,《色戒》有什么好的呀。再等兩天,盜版碟還不是滿大街都是!
我徑直走向皇崗口岸邊檢大樓。我的內心不止有一個矛一個盾呢,我沒來由地變換著主意,羞于告人。
去香港幾次了,還是會忘掉一些地名和位置。本來我坐車到天星碼頭的,準備在那一帶找找電影院,可一覺醒來,下錯了車,在佐敦下了。只好轉到彌敦道,沒有散錢坐大巴,就步行往天星碼頭,一路上還可以打聽打聽電影院。已經是下午三點半,人流里出現兩個耳朵邊掛著對講機的人,我上前打聽,警察說,“邊上就有一個電影院呢”。我臉上第一次有了點笑容,鼻子里馬上就有一股海腥味灌進來,這是我生命的味道,我出生在海島嘛。這會我抬頭看了看天,哦,生活,多么需要微笑,那怕是慘淡的笑容,既然到了香港,那就笑笑不妨。我使勁朝馬路上的人們笑,當有人用目光開始追隨我的笑時,我一個急轉彎,拐進另一條巷子里了。
果然有一家叫UA的影劇院,在一座新起的購物中心的十二樓,一陣興奮,到了一看,最早一場是下午五點半的。問,“明天還有放映的嗎。”兩個學生模樣的男孩回復,明天不放映。站在十二層樓的玻璃扶手前,俯瞰腳下的大堂,《色戒》大約要放兩個半小時,就是找到馬上放映的電影院也來不及了。
傍晚時分,彌敦道上人越來越多,把身后的店面都遮住了,我走來走去,一會兒笑,一會兒苦惱,罵自己,老是走走就走反了,在原地打轉,我曾經是一個多么有方向感的人呀,現在想來也不過是一個自以為多么有方向感的人呢,不是嗎!時間不早了,小習啊,你在哪里,到了天星碼頭沒有。兩個人真不該分開走。于是我只好搭上的士,還是把方向交給司機吧。
到了天星碼頭,天大黑,對岸香港島燈火迷離,中環、銅鑼灣的建筑,有什么呀,我不喜歡這樣耗電,似乎更像一場花言巧語的騙局。可矛盾的我還是拿出相機,拍了幾張水里的倒影。時間還差十分鐘,照完機,我在碼頭的鐘樓下找小習。小習正吸著一根煙,盯著鐘樓上的時間,他看到我興奮得要跳。我看他身邊多了一個女孩,細看,哦,原來是黃連素。
我臉一下子繃起來了,我好緊張。她才十八歲,那天我們送老七,在宴席上,她說了我一句話。我聽清之后,打算一輩子不再見她了。她剛來深圳,怎么可能知道我過去的事,她長得是有點古靈精怪,可她再怎么通靈也無權這樣評價我。還當著那么多朋友的面。我沒有馬上反擊,真正擊中我要害的,我反倒忘了反擊,我慌了嗎,還是靈魂出竅,只剩下一副皮襄,搏雞之力也盡數喪失了?反正酒桌上在座的美女、小習、熊一樣的老七,愣愣地看著我半天,他們希望我反擊嗎,對不起,我就不反擊,就這樣對不起你們了。我低下頭,看著碗里的河豚,專門吃它的皮和肝臟,吃里面藏著的藥。
這時我們已經被擠上了船舷,船在搖晃,人是黑的,要帶多少錢,臉才這么黑啊。擠得我們不得不大聲說話,小習看我繃著臉,知道我還沒忘了那句話,就跟我解釋,“實在是順道,黃連素在香港上班,就一起玩玩。算了吧,跟她有什么好計較的呢,她畢竟是個小妹妹。”這時我們三個人已經擠在人群里,向小船的扶手上靠,我跟小習擠在一塊,黃連素看著腳下的船板,我對小習認真地說,“我不會傷害她的。她是逞能,一桌子美女都沒有說我,她突然冒那么一句,為什么她那么大膽,她是代表了大家的心聲嗎,還是有人在給她撐腰?我不相信,可我想知道,我什么地方得罪過大家的,我有什么錯嗎?我在她的單身公寓里吃過她的羊肉,她從老家帶來的羊肉,不錯。不過,后來我沒有請過她,我經濟雖然比較緊張,可是,我從來沒有想白吃人家的;只是我從來沒主動邀請她,可是我也沒閑著呀,雖然多年前我就不賺錢了(這是不是她們恨我的唯一理由呢),卻總有一些事纏著我,比如我欠她的這頓飯就是一件大事呢,我欠這些美女的飯總是纏著我,如果我手里有一點錢的話,我一時又會犯起糊涂,因為我又不知道請誰是好了,于是到底請誰;先請誰后請誰的問題又來纏上我,總之,沒有請她,我是有原因的,這是她傷害我的理由嗎,這也是大家的理由嗎?那些要求我反擊的朋友,同樣也有一個纏人的問題,我不反擊她,他們的臉面往哪放呀,對不對,我不能因為自己的懦弱而傷害了支持我的朋友,對不對。現在,我當著你小習,答應你,我不傷害她。我可以把她當作小妹妹的。”
船在晃,我是斷斷續續把話說完的。小習聽罷,感動起來,他牽我的手,也不理黃連素,就上了小船的二樓,那里的位子半明半暗,他帶我坐在窗邊,黃連素坐在我們后面一排,我一扭頭,發現我和小習中央坐進一個阿婆,她一個勁向窗外打量著,如果沒有小習攔著,她不掉到海里才怪呢。我隔著她對小習認真地說道,“也許,她認為我吃了她的羊肉又沒有約她,一定傷害了她的羊肉,羊肉來自她遙遠的家鄉,是她爸媽親手燜爛的,的確奇香無比呢,所以她對我懷恨在心吧,除此還有什么理由嗎,非要我約她不可嗎,就憑她的三四塊羊肉嗎,真是小看了人!當然如果反過來說,也許是我小看了她吧,總之,我是沒有約她也沒有搞她,我倒不是把機會留你,你是后來的,你是排在我后來的一個不想賺錢的人,你現在大方就像我從火線上剛下來一樣,空前的大方,這是我的評價,我知道,你不覺得,是因為你賺錢的時候欠大家吃的喝的,現在一齊補上,你以為這是合理的,其實你又何曾不是我呀。或者說,我又何曾不是你現在這個樣子的……”
我們坐了半個小時小船,才上了一艘大船,幾百個人排在窄窄的通道中,等待出境,就是離開香港,我問小習,“在大船上能辦出境手續嗎。”
他說,“可以的。”
我又問,“那我們去哪里呀?”
他說,“公海。”
我還是不太明白,就問,“哪里是公海呀?”
“公海就是沒有人管的地方。”
“哦,還需要辦入境手續嗎?”
“我不清楚,公海,是出境還是入境呢?”
黃連素四下打量著船上的標識,插話,“公海是不是巴拿馬呀?”
“巴拿馬是哪里呀?”
我看了看小習,對著他搖搖頭。小習說,“你們看你們看,這艘是叫巴拿馬郵輪。”
我們三個人坐在窗邊,吃免費自助餐,黃連素給我一塊醋豬腳,我給她一塊小布丁,我們相視笑了一下。接著我把頭轉到窗外,這會郵輪正駛過香港島背面,一棟高樓像玻璃塔似的,通體晶亮,突兀在海里,那里面有人住嗎,燈都亮著,看不到人,看不到路,人是怎么進出的呢,他們整天面對著大海,會不會看到什么太平洋上奇怪的事情呢。很快我們都拿到了房間鑰匙,一人一間房,我們回到各自的房間里。小習說過船上有好看的電視,我一個人坐在房間,調了半天,沒有找到,就垂下頭,看著海上的寒氣從門縫里涌進來,和我擁抱。寒氣像被子一樣,把我圍上了。我垂著頭,回想著黃連素說我的那句話,可怎么也想不起來了。我又回想著我剛才說過的話,也想不起來了。我等待中,鼻涕流了下來,我知道,那是海水。我把舌頭伸進空氣里,果然。海水在我鼻子里了。
客房外面的走廊里,傳進來咚咚的腳步聲,有人來敲我的門,我問他,“你敲的是哪個房間。”
他隔著門,頓了一下,說,“你怎么啦,我是小習呀,敲的是4033房間呀。”
“那你敲錯了,我不在房間。”
“嘿嘿,笑話,哪你在哪里?”
“我在海里,朋友。”我起身給他開門,他拉著我就要往外跑。我指著窗口說,“你看你看,黑色的海一下子變成綠色的了。我跟你開玩笑的,你看吧,海水已經漫過我的窗戶了,剛才還在窗邊上的。”
“哦,公海到了,船停下了。”
“船停下來,就會往下沉,是嗎?”
“天,關你什么事,快上樓玩牌去。”
“走吧,走吧……”我回過頭四下尋找著那熟悉的聲音,似乎我的身邊還有一個老朋友,他是隱身的。
船上的牌場有限,百家樂前聚滿了人,坐椅一共才八把。小習穩穩坐在椅子上,我站在他后面,一不留神就被擠到圈外,想看小習下注就難了。我用力擠開人肩,站在小習邊上的還有一個幫他洗碼的女人,她好象很有功夫,不知要有多大的定力才行,船雖大,但也擺,人又擠,可她一步也不離小習,一會小習就洗了五萬多的籌碼,他每贏一次,我就他身邊大聲叫喊著,一會黃連素也擠到跟前,我看她是斜插著身子進來的,突然就是一陣昏眩,再看身邊的人都是斜著身子站著的,這時我才覺得地在搖擺,我退出人群,發現我和大家一樣在做鐘擺,黃連素很好地利用了鐘擺的縫隙,很輕松地站在小習的邊上,握著椅把。大船在搖擺。一萬五千噸的巴拿馬號,正在下沉似的。
我拿出一千港幣,從洗碼的女人手里換了一百面值的十個籌碼,拍了拍黃連素的肩膀。說,“我來教你玩吧。”
“你都會呀。”
“差不多吧,在澳門時,我的前妻都教了我。”
我和黃連素換了一張臺,那張桌子人稍少一點,先是押大押小,再教她押什子的點數,實戰練習中,我贏了一把,黃連素贏了三把,她高興得目光游離起來,突然她在我臉上親了一口,我一下子愣住了。很快就清醒過來,我想在大船沉沒之前,抓緊把她全部教會。其實二十一點是我最心儀的玩法,可是要教會一個陌生人,頗費了一番口舌,結果運氣不佳,又不肯投降,近兩千的籌碼,只剩下六百了。我高興不起來,黃連素一個勁地朝我貶眼睛,我把剩下的籌碼放進黃連素的手里,跟她說,“去跟跟小習吧,他手氣不錯。”我把她帶到小習跟前,小習千元的籌碼已經摞了一堆,這時屏幕上顯示的是一串長莊,足有六口,小習卻把注下在閑上,我和黃連素將信將疑,跟著他下了二百,結果是閑憑一點殺了莊,小習大勝,又進帳三千,我們也隨他贏回二百。黃連素眉開眼笑,小習起身,讓她坐下玩,接著又贏了一把,和了一把,最后她棄我不顧,把全部籌碼和小習的一起押在閑上,又是一個大勝。我看看,心愿已盡,沒我什么事了,就悄悄退出牌場,下了兩層,回到房間。海水就像一塊翡翠,圓圓地鑲在正前方的窗戶里。我看著電視,一會兒,淚流滿面。
凌晨三點左右,我被叫醒,是小習,他進來朝我借錢,天,他竟然朝我借錢,他剛才贏的全還給人家了。他說,“不應該把位子讓給黃連素的,那是我的寶座呀。”
我笑笑,說,“是呀,你一挪位子就不靈了,人有時就是這樣。”我問他,“船沒有什么事吧。”
他說,“還沒有事。”
我從背包的另一個口袋,撕開線,取出錢,一疊五千元人民幣,放在他手里。他嘻笑著問,“怎么還用線縫著的。”
“嗯,就是怕自己會用。這是備用的,放一年多了。黃連素呢?”
“她也回房間睡了。”
“她還可以吧。”
“贏了就走,聰明。”
“她這才有前途呢,不像你我。”
“是嗎,不會吧。”
“去吧,去吧。”這次聲音從我的嘴里發出的。
我把小習送走。門都忘了關,重新上床,用手握住腿間,取暖。枕頭、被子全是濕的。早上醒來一次,是被霞光喚醒的,我看了看窗外,剛亮,滿天飛霞,如夢似幻,海水又退到窗邊上了,海面也是粉紅的,寵著眼睛,我知道大船在開動,它沉進公海,又浮出海面了。它將帶我們去一個從沒去過的地方吧,我拉上窗簾,有一點興奮,重又睡去。
我在夢里看了《色戒》。我成了一個女主角,不像湯唯,我也不知道像誰,可總有幾分像誰,我努力回憶著,慢慢醒來了,當我知道天是亮的,我再也無法深入地回憶了。也許那個女主角正在來臨,正在公海上找著我呢,她在一個一個窗口找我,我一把拉開窗簾,我被眼前的奇景驚呆了。
這是哪呀!這里有碼頭,有高樓,有塔吊,碼頭上堆著五顏六色的集裝箱,古老的造船廠在排水渠的另一側,浪花在海灣吐納夢囈,有一種透明膠水一樣的東西從海里正往岸上爬去,高樓往后退卻,堆在蒼綠的山上。這是哪呀,那個女人一定在岸上等著我呢!我慌忙收拾好背包,一步跨進走廊,門外已經排了好多人,我跟著人流坐上小船,向岸上駛去。突然有個人拍了我一下,一看是小習,他說,“剛才人家黃連素看到你跑出來,她叫你上二樓,叫你半天,你不理人家。”
我說,“我不想上去,怕船搖晃摔下來。她人呢。”
小習說,“人家中途下船了。”
“剛才小船停靠過碼頭嗎。”
“是呀,你怎么了呀。”
“沒事,我可能剛才做了個夢。”
“你搞得人家有點傷心呢。”
“誰呀。”
“還誰呢,黃連素呀。”小習吃驚地看著我。上了岸,我打開入境簽章看,一點也看不明白,“這究竟是哪個國家呀。”我問小習。
“香港呀。靠,我們又回香港了。”
“這是香港呀,真像!”
我和小習重又回到了叫天星碼頭的地方,我說,“請你看一場電影吧。”
“《色戒》嗎。”
“是呀,香港是完整版呢。”
“哈哈,那我要和老婆一起看。下次吧。”
“你又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了,是不是。”
“你也應該和老婆一起看的。”
“我沒有老婆,只有前妻。”
“那就更應該一起看了,前妻,哦,沒有了婚姻的男女,天啦!”
“我沒覺得有什么稀奇的,離了,更孤獨呢。”
“那我陪你一會吧,我要趕回去,晚上,阿英要過生日,她要我訂蛋糕,我答應她了,你也要來送花喲。”
小習真的陪了我一會,我買了份東方日報,坐在花壇邊上找著電影預告。小習則坐在一邊抽煙。我起身拿出一百港幣給他。半個小時以后,我們分手了。
東方日報沒有電影預告,我想這一帶繁華鬧市應該有一家影劇院的。一個弓著身子用勺子掏下水道里枯葉的老人,給我指了一個方向。我順著那個方向看過去,天空正有幾片巨大的枯葉落下來,砸向下面的大廈,陽光正隨著幾片葉子,垂了下來。我回頭說了聲謝謝,卻發現那個老人不見了。一輛清潔車正從我身邊駛過。車子剛一開過,馬路對面就像有人向我招手似的,于是我疑心重重跟著感覺走進大廈的陰影里。
越走心里越沒底,一陣恍惚,走到了那座大廈樓下。我走近一看,都是櫥窗門面,又是一陣心急,轉上一圈,終于在大廈后面的一個小巷里,看到一塊招牌,寫著港運影劇院。我快步上前,小巷無人,早晨的陽光還沒有鋪進來。我拾階而上,推開一個玻璃門,發覺影劇院在一個角落靜靜的關著門。我抬眼看墻上,正有一個《色戒》的海報;細看,沒有標示放映時間,再掉頭環視,有一個年輕婦女正站在另一邊海報欄下對我點頭微笑,我禮貌地向她點點頭,上前問她,“請問什么時候開門,這里。”
“東周小舅贏……”
我一聽,壞了,是個日本人。不像我夢中的那個女的。她說的話我一句聽不懂。我沒了感覺,繼續東張西望,希望盡快找到發映時間,如果這里不放映或者放映時間是晚上,我就要趕緊換地方。
沒想到這個日本女子,繼續嘰里哇啦比劃著,我朝身后看看,四周沒有人影,這會,她改用英語了,我一問,她說,“I。”還說了,“SEE。”她指了指《色戒》的畫報。我多少年前的英語底子,還是被她喚醒了幾個,我朝她點點頭;跟她說,“I,SEE,THIS。”用手指了指海報。她馬上眉開眼笑起來,“YE,YE。”使勁向我點頭。我被她逗樂了。然后,我又從海底里冒出一句,問,“TIME?”她聽明白了,嘴巴張得圓圓的,用手擺著說,“NO。”這種姿勢很像漫畫里的動作,她是個中年婦女,一看就知道是個有小孩子的日本女子。因為,她的眼神里充滿了母親的愛意。我要是個小孩子就好了,可我還是感覺到溫暖。她也是來看《色戒》的,這將是一場加上這個日本女人的對《色戒》的尋找,“去吧,去吧……”而且已經是免不了的。于是我平靜下來。想看看這一對人怎么進行下去。
我微笑著示意,把手里的報紙給她,又指了指她手里的報紙,她馬上明白過來,又是一陣母親的嘻笑,馬上把她手里的報紙遞過來。我到處找坐的地方,在臺階上,我展開她的蘋果日報,一會兒,就找了電影預告,把它們記下來。這一天,共有四家影劇院在發映《色戒》,他們是港威、又一城、奧海城和旺角百老匯。影劇院是知道了,可還不知道他們什么時間發映呀。于是動起腦筋,如果在深圳,打一下114或者160很快就會查到,可是這里是公海后面的繁華鬧市,電話沒法打的。
我站在這兩個人的身后,看著我自己在臺階上查報紙,日本女子盯著我的腦袋直看,又快速打量了這個身高體壯的男人。接著就默默含笑著注視著。只要我有示意,一個微笑一個手指,她禁不住地點頭,微笑,附和。她臉上有一層粉,笑起來有一點細細的魚尾紋。她個子不高,穿一條寬寬的牛仔褲,一雙棕色的皮鞋,露出一點點鞋尖。
不一會,我就有了決定。我抬著略顯蒼桑的臉,對著她說,“Let’s go!”
她馬上積極回應,“Let’s go !Let’s go,哈哈哈。”
我手里拿著一個日本女子給我的小地圖冊子,領著那女子出了大廈的走道,往左拐上一條大道。日本女人步履快捷,不時對著我點頭微笑。
很快我們來到一個小冊子上所示叫港威的影劇院。大廳正在裝修,我禮貌地打聽著,我還是笑起自己來了,平時我也會這么溫和嗎?我們被告之,電影是有,可最早的要到下午五點,日本女子在一邊恭恭敬敬聽著,頭不停地跟著我移動,并對我抱以鼓勵和期待。我感覺自己越發來起勁來,我想著彼此一些細節,我表現出自己所不能理解的超常舉動,我正要看看自己如何對待這個日本女人,我真怕自己突然拉住這個日本女人的手呢!這倒是我期盼的。
“Let’s go!”
“Let’s go ,Let’s go,哈哈哈。”日本女子又是一串充滿友愛的應和。
我們再次上路,這時,我似乎遇到了一個難題,下一站,都在很遠的地方,步行不便,坐什么交通工具呢。地鐵?還是大巴?要么還是的士,我和她交換了一下意見,她不想做出選擇,一切交給我來決定。我有點猶豫,就這樣默默地走了一段,我們正好站在的士車道上,那里有一排的士等著載客。于是我拉開了車門,讓她先上車,不對,還是自己先上吧,我上車后,在后排挪出一個位子給她,她明白了我的用意,點頭示意,輕輕坐下來。我告訴司機,要去的影劇院。司機說,“那個影劇院不在了。”我朝她看了看,搖了搖頭,她的眼睛里全是滿意似的,等著我做下一步決定,我想了想說,“去旺角百老匯。”我指著地圖對她說,“Let’s go。”
“Let’s go!Let’s go,哈哈。”
司機是個老師傅,車子一子甩開擁擠的街道,上了高架橋,我在想,就這樣讓車子一直這樣流暢下去吧。這會,我拿出筆來,又從口袋找出一張紙片,開始用筆跟她交流起來。我寫道,你會寫漢字嗎?
她點點頭。
我寫下名字,還特別在名字下面注上拼音。
于是她讀了出來。
我笑起來,把筆給她,她也寫下她的名字,她叫吉位洋子。她還告訴我,她喜歡梁朝偉。
我明白她是來看梁朝偉的。我告訴她,我喜歡日本女作家,山田詠美。
她告訴我,她也有個喜歡的日本女作家,叫向田邦子。
我搖了搖頭,好象沒聽過,我問她,知道直木獎嗎。
她抱歉地搖了搖頭。
我有點失望。看著她的眼睛,又羞于表示。
車到了,費用是四十。我的散錢不夠,于是我拿出一百港元給司機找零。司機看到了她拿出的二十元港幣,跟我說,“你再找找吧。”于是我真的找出了二十元港幣。
我們下了車,在路上快捷地趕路。終于趕上了一場正要開演的《色戒》。我讓她先買票。然后我挨著她的坐位,也買了一張。爬上幾層樓梯,似乎忘了。坐進了黑暗的電影院。我們似乎都有了新的期待,放映前的十幾分鐘時間里,誰都沒有再說話。或者說,我們已經不習慣說話,剛才那張紙已經寫滿了。
電影開始的時候,節奏比較慢,也很沉悶。我在椅子上搖晃兩下,斜視著她,她一動不動。到了快結束的時候,我看了看她,她還是一動不動。字幕放了足足五分鐘,她就這樣盯著屏幕一動不動,我只好也學她,不知道這是一種禮貌也是一種敬意呢。
電影里,老吳跑了。讓年輕的生命跪對著深淵,深淵下面是一個滿滿當當的水庫。水面上漆黑一片。只有我看到一艘快艇像一把刀游走在魚腹上,因為魚的生理反應,刀幾乎要停下來了。
鉆戒在顫動。
字幕結束的一瞬間。她還是一動不動。
五分鐘的字幕,她始終是剛進場時的樣子。我從字幕出現時就急著要行動,到字幕消失時,我卻安靜下來。我在領悟別人的習慣,是一種對敬意的敬意。
我們又出現在走道里,我在找話說, “梁朝偉。”然后我豎起大姆指。
她又是一陣母性的微笑,她說,“湯唯,湯唯,good,good。”她為湯唯豎起大姆指。她變了。她繼續說著日語,她有很多話要說,她忘了對方是聽不懂的。她盡情傳達著一種熱忱。
我不住地點頭。
到了影劇院門口,我遞給她一張名片。她從包里拿出一袋糖果,送給我。她看著我的名片。嘴巴又圓圓地張開,她在感嘆,她指著名片上的“三級作家”字樣,說,“You!You!”
我使勁地點頭,“Ye!Ye!”
我抽身站在影劇院的一角,看著這兩個人,那個我請她進一家咖啡館,她欣然接受了。小圓桌上的對話時斷時續,那個我從服務生那里要來一疊紙,一個人在上面寫著什么,我看到紙上一會兒拱起一只小狗的背,一會又傳來小貓的叫聲,一會兒又有幾朵紅花張開嘴唇,是在寫詩還是在畫畫呢,我的天啦,不行不行,必須阻止自己,天色不早了,小習在深圳等我去幫手呢,阿英的生日正缺我一把鮮花呢。這會,那個我把手里的筆和紙轉給日本女人,她只是握了握筆,又還給我,她什么也沒寫。她一定聽到門外有人在呼喊,她抬起頭,我隔著落地玻璃對她說,“快走、快走……”
剩下的跟電影里差不多,那個日本女人起身擺手,獨自推門,我迅速幫她拉開門,讓她沖出去,門外的人流全是她的人,她迅速被替換了,她變成了馬路上的每一個人。都是陌生的人。
我們竟是這樣分手的,她走到人流里,不見了。她送的糖果,竟提在我的手里,我茫然地看看四周,一時不知道干什么是好,公海歸來,她、她可以隨時出現、消失,只有我還在這里、那里,只有我不停地出現,出現,在出現中出現,還是出現。
我取出一粒糖果,紅紅的,亮亮的,放進嘴里,砰地一聲,咬碎了,包在里面的糖芯流了出來,像被蟲子吃掉一半的野山莓,又酸又甜,這可是我前妻最常吃的糖果呀,我的心一陣絞痛,突然像個孩子對著大街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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