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深圳時代
作者:王順健
第八卷 四十歲出門遠游
第八卷 四十歲出門遠游 1
    這次來深圳,爸爸是第三次來,幾乎被擔架抬著進關的。這一次的父親,只剩下鼻子還是健康的。

    他來深圳,是隨我媽來給老三帶孩子的,媽媽要帶兩個孩子,一個是剛出生的孩子;一個是將死去的孩子。后者就是爸爸,一個病入膏肓的老頑童。

    我突然對身邊的媽媽冒一句,“看來,弟媳婦也沒能給他平反昭雪!
第八卷 四十歲出門遠游 2
    記得他第一次來,是十年前,他跟我媽來帶他們的大孫子。老家的親戚、鄰居站成一排送他們上火車,那么喜氣、熱鬧!袄罴业睦洗笤谏钲诔鱿⒘!”,“李家有后了!”……祝福的話裝了一車廂,到深圳才平靜下來。那時,半身不遂的爸爸還能站在深南大道上,笑瞇瞇地看著深圳五花八門的小汽車。有時,圍著高樓間七上八下的打樁機,走走停停。一半好身子拖著一半壞身子,側著身子走在人行道,頭側向前方,身子對著馬路,壞手圈著,兩腿微弓,好象隨時要表演一套太極拳,F在的深圳,車是死的,路堵死了,車子漿糊一樣,東一堆西一堆,粘在路面;那時不,汽車是活的,輕盈的,一輛接一輛,沙沙地飛馳。吃飯時爸爸拖著步回到家,跟我們來兩句俏皮話,他說,“那些小汽車跑起來沙沙響,就像往碗里撒白糖一樣!蔽覀兒逍ζ饋怼

    問題出現在第二次。他和媽媽來深圳給我妹妹小靜帶孩子。一個人洗澡時,滑倒,摔斷了壞身子那邊的鎖骨。醫生不敢給他做手術,說讓斷骨自己長回去。結果兩處斷骨長錯了位,皮膚隆起一個大包,左側的身體像新衣服縮水似的,縮了一圈。他的腰桿再也站不直了。爸爸一直就有半夜起床鍛煉的習慣,多年前,我在內地派出所工作的那陣子,夜巡的民兵總是看到一個老人側著身一顛一顛、怪模怪樣地小跑,在午夜時分空蕩蕩的路燈下。民兵們回來總當鬼話講。我終于忍不住,說,“那是我爸爸,他有病,總想早一天恢復!

    在深圳小靜家摔傷后,爸爸從此坐在床沿上發起呆來……

    這一次,也就是第三次來深圳,給我弟弟老三帶孩子。之前,我特意回浙北老家一趟,跟在老家生孩子的弟媳婦商量,求她可憐可憐爸爸,別再讓他來深圳了。她把我堵在門外笑著說,“這是不可能的!”當時我很想沖上去,給她一個耳光。媽媽息事寧人說,“一碗水要端平,給你和小靜帶了孩子,不能不給老三帶,怕你們以后互相咬槽啊!”

    就這樣,我們用擔架把爸爸抬進了深圳。斷斷續續,算起來爸爸呆在深圳十年了,父親也算深圳的見證人。其實,他對深圳也有貢獻,至少他為深圳貢獻了三個家庭:三個個體戶。

    那天,我帶上公司的兩部車和兩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一副擔架,在廣州火車站把他們接上。一上車,媽媽就拿出家鄉的特產讓我的部下吃。兒子開公司,好多人圍著轉,她心里當然是驕傲的?粗鴥蓚小伙子香噴噴地吃上了,她才悄聲問我,“你老婆怎么沒來?”我說,“公司太忙,她大權在握,來不了!眿寢屩牢液拖眿D關系緊張,但她除了要我好好團結,就想不出別的詞了。詞窮時,她總解嘲道,“你爸無能,我又沒文化,搞不清楚你們這些人的毛病!”

    進關時,關口的車輛塞住了,車門打不開。在關口一處高地上,躺在擔架上的爸爸透過車窗俯視遠處的市區。他問,“是不是哪位大首長在視察深圳啊?”我笑笑說,“哪里,你眼里的深圳和十年前不一樣了,現在深圳小汽車太多,天天塞,塞得大首長也開不進來了!彼粗闹軘D得東倒西歪的車輛感嘆道,“汽車啊——,還是跑起來才好看!”

    媽媽在一邊譏笑他:“看把你心操的!”媽媽就是這樣煞風景,大家臉上都有點苦笑。
第八卷 四十歲出門遠游 3
    我把爸爸往住龍華關口的老三家里一放,就不理了。老三和他女人愛怎么整就怎么整,反正一個要死的人,走不動拖不動,就送給他們“摧殘”吧。有一段時間,我站在市內三十層樓的家里,眼望著龍華方向,臉上的肌肉不自主地抽動著。爸爸老病,母親是急性子,我和弟弟、弟媳又有嫌隙,每次去,我都像個攪局的人,打破了彼此的平衡。我克制自己,盡可能少去老三的家。一天天日子就這樣過下來了。那一天,我帶胖兒子從黃山旅游回來,在家里放錄像帶,畫面總在抖動。攝像機太小,我拍攝時抓得不穩,看了一會,兒子就叫頭暈,想嘔吐,我也想嘔吐。那一刻,我想到了父親,想到了這個家族的高血壓病史:四十年前,我爺爺是得腦溢血去世的;我爸因為高血壓,在神龍架被雷雨擊倒致病;現在,我和兒子又同時站進了肥胖人行列,屏幕一晃悠,頭就暈。

    我決定開車去老三家,看一次爸爸。在我準備去北京發展的前一個月,敲開了老三家的大門。

    進門一看,老爸還活著!像我每次見到的一樣,鼻梁挺得直直的(爸爸的鼻梁可以和畫像里耶穌的鼻梁媲美)。他搖晃著從里屋的座椅上站直腿,腰還在原處哈著。我喊,“李大,我是榮建喲!來看你了!

    爸爸這才把頭吃力地扭過來,脖子像生銹似的,一張生鐵的臉,慢慢放出亮來。媽媽站在爸爸后面,我朝她一笑,算打了招呼。爸爸半天才開口說,“大公子嘛,你駕到啦!稀客稀客,哈哈。”我看他把我認出來,口氣還有點幽默,心里好過一點。伸手幫他把腰扳直,剛直兩分鐘,他的腰又哈下了。這時我看清他眼睛里有一塊淤血,驚訝地問,“怎么回事?”

    爸爸不吱聲。

    我就抬頭問我媽,“李大怎么回事?”

    我媽不耐煩似地說,“怎么回事呀!你問他!”說完,她棄我們不顧,走進客廳。

    我低頭問老爸,“到底怎么回事?”

    爸爸再次扭過頭,看著客廳惡狠狠說,“于老嫚打的!

    聽罷,我跑進客廳,瞪著我媽,我媽冷笑,迎著我說,“怎么了,你要吃我呀,是我打的!”

    “怎么回事?!手要下這么重!”

    “怎么回事,你去問他呀,看我該不該打他!”

    我和媽媽再次回到里屋,爸爸重又坐回椅子,頭低著。媽媽站在他跟前,追他問,“李老頭,你說我該不該打你,你說呀,該不該打?”

    半天,爸爸抬起頭,大聲叫道,“該打,打得對!”

    媽媽這才緩過氣,對我說,“你聽見了吧,大孝子!要他起來鍛煉,他不聽,整天坐,和小孩子搶東西吃,還把錢送給騙子花,我才打他!”

    “你還是個教徒呢!要下這么狠的手嗎?!”我軟了下來,口氣里還是包著塊磚頭。

    “我就打了,我只打壞人,下次,他不改,我打得還要狠點!眿寢屩钢野职l狠。

    “你再這樣打下去,我就去教堂投訴你!”我像找到了一件對付媽媽有效的武器似的。

    “你去吧,你去投訴吧,我才不怕呢,我現在就死才好呢,耶穌把我早點帶走早好!”

    我低下頭,不說話。

    我輕輕撫著爸爸肩膀的斷骨處,對他小聲說,“你能不能爭爭氣,就算為我們也好啊。不要老是坐!站起來,抬抬腿,說不定哪天就能走動了!”

    爸爸無言,我的目光從他稀疏的腦袋移到他身后的墻上,對著墻上一張基督耶穌畫像發愣。我不明白,像媽媽這樣壞脾氣的人,也信仰基督!信了多年,還敢出手打人!按她的邏輯,她不打好人,只打壞人?晌矣X得爸爸是天底下最忍辱負重的人,而在媽媽眼里,他卻成了最惡的人?!
第八卷 四十歲出門遠游 4
    爸爸還是老樣子,媽媽可瘦多了。老三的小孩子半夜總鬧,他一鬧,媽媽的三叉神經就痛,痛得像刀子在骨頭上剔肉,睡不好覺。來深圳,瘦得只剩下一把刺了——這是一位親戚來看媽媽時的評語。其實,媽媽有一樁最焦慮的事,就是我弟弟找不到工作。她總說,“我就要給老三愁死了,一家老小,就指望他在深圳賺錢糊口,可是他就是找不到一份固定工作,干兩天就和人家搞翻了,不知道天高地厚!”

    在深圳,經濟上的拮據,是媽媽真正發愁的事情。媽媽接著說,“就這樣,李老頭還把錢讓騙子騙去了!

    上次我用擔架把爸爸送到老三家,隨手塞給他五百元錢。每次見到我,他都忘不了提一提為他找份工作掙點錢什么的。媽媽笑他是癡人說夢,我作為兒子,當著爸的面,還要假裝當真的。我臨走,塞給他錢,總想他能見錢眼開,開心一點生活罷了。

    老三家住在一樓,窗外有一個綠化帶,綠化帶外面是一條商業街。爸爸平時固定坐在老三家的里屋,靠著窗邊,可以通過窗戶看看街景,散散心。爸爸坐在窗邊,整天頭歪著,一動不動,像個怪物。路邊正常的人看到他,會嚇得遠遠走開?墒且粋騙子卻對我爸發生了興趣,他試著走近,和爸爸說上了話。結果他用兩雙襪子,騙了我爸五百元錢。臨走時,有點過意不去,又送給爸爸兩雙。媽媽買菜回來,一看爸爸捏在手里的一疊襪子,就知道不對勁了。爸爸自以為做了一筆很大的交易,結果被媽媽連打帶罵一頓,碰到了眼睛。媽媽心痛那錢呀。老三還去派出所報了警。回來就把窗戶裝上了密密的鋼絲網。

    我看著爸爸,也想揍他一頓。在他的手上,打了一巴掌,命令他站起來,抬腿。爸爸知錯似的,呼地一聲,屁股離開了座椅。他的面前是一個高低床,上鋪擺著雜物,下鋪是他們睡覺地方。平時李大要站起來,抓住床角的木柱子,手一用勁,就能起來活動兩下。爸爸吃喝拉撒,就在這個墻角里。窗口起到了通氣通風的作用。錢被騙后,老三轉來轉去,沒封死它。

    爸爸站在那里,我這會才注意到他的下身,穿的是一條“裙子”。我盯著爸爸的“裙子”看,看出了點門道,我臉上的表情古怪起來,知道這又是媽媽——這個紡織勞模的發明了。爸爸本來穿著一條大短褲,為了便于他大小便,媽媽把短褲剪成開襠褲,又在敞開的襠部前釘上一條遮羞布,平時爸爸坐著小便,只需把遮羞布撩到一邊。我暗地佩服媽媽的小發明。媽媽后來解釋說,“你爸穿裙子有什么不好的!你弟媳婦進出就不用捂鼻子又閉眼了!蔽铱粗职执魷只臉幼,心里一下子塌了般,一個男人變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哪有尊嚴可言!爸爸不知道是有意識調整自己還是無意識地順從現實,他竟長成了一副老頑童的模樣。常常坐在那里慢騰騰地做鬼臉玩。有時把老三家的小孩逗樂了,有時又嚇哭了。

    爸爸的“裙子”是用化纖布做的,媽媽說棉布容易爛。爸爸睡的地方鋪著一層油氈布,媽媽咬著牙解釋,“李老頭最近睡尿睡拉,這么熱天,一天要濕一次床單,等著我去伺候。榮建,我是前世壞良心了,欠他的,二十多年這樣過去了,我這一輩子什么時候能還清呢!”

    我一點也不領情,順水推舟說,“你也不早點跟他離婚。”

    “乖乖,榮建呀,這也是你做兒子說的話!”

    “要不,你把他毒死算了!”我說。

    “是你說的,真的?!”

    “真的,我到樓底去買毒藥。”

    “放屁!你喲,你怎么能這樣想呢!上帝不會放過你的。”

    “我是幫你想的,這不是你心里想的事嗎!我們做兒女的每次來看看李老頭,象征性的,個把小時就走人了,是你每時每刻陪在他身邊!”

    ……

    每次這樣的對話,都是有頭無尾,不了了之。這幾乎成了每次見面,我和媽媽之間一種特有的調侃和默契,我和她兩顆懷恨的心,就釋放了一次。
第八卷 四十歲出門遠游 5
    弟媳婦在市里找了份工作。聽媽媽說,路上塞車,弟媳婦每天天黑才回家。賺兩千塊錢工資,正好夠一個月精打細算的。老三這房子一個月按揭就要七百多元,剩下來的錢,花在小孩子身上去一大半,所以老三家飯菜非常節儉,幾乎是青菜、豆腐之類。就這樣,每個月我媽還要從退休金里,貼補老三家五六百元錢,說是付他們老倆口的伙食費。我每次來看老人,從不留下吃飯,自然是嫌飯菜差,不想碰見弟媳婦也是一個原因。

    那天我給爸爸剃了胡子理了發。塞給他手里一只蘋果,我看他吃蘋果時,兩腿分開站立,出奇地穩。晚上,我臨走前,又悄悄給他二百元錢。爸爸突然抬起眼睛問我,“這是回老家的路費吧?”

    我問,“你想回老家養病,終老在你的弟兄身邊,是嗎?”

    “哪還用說呀!”爸爸這兩句話脫口而出,一點也沒有病態。

    告別老人,我匆忙走出樓去,滿眼悲涼,思緒繼續著剛才的驚異。竟一頭碰在正上臺階的弟媳婦身上。她一聲尖叫,看到是我,就笑起來,說,“大哥啊,干什么去,這么急?”

    “我,我下樓買藥!闭f罷,抽身急溜。事后,我很郁惱,一點鎮定也沒有,我買什么藥呀——毒藥!天機不可泄,跟她說什么呢?!又敗給她一次。路過藥店,我停下來,站了站,奇怪了,我真的會走進去買藥嗎,還是要做做樣子,給消失了的弟媳婦看。我停頓了幾秒鐘,卻為這幾秒鐘抓狂不止。

    其實如果不是因為爸爸,我還是挺欣賞這個弟媳婦的。她對無能的弟弟不棄不舍,人又特別實干!只是有時干錯了地方。在我最后一次回老家期間,突然有一個湖北省地質局的電話打到我家,我以為是找我的,可人家是找弟媳婦的,是關于爸爸歷史問題的回電。我當時沒反應過來,我爸爸的歷史問題怎么和弟媳婦扯上了關系?我怪怪地看著在一邊接電話的弟媳婦,感到她無聊、多管閑事,好象我內心的一處隱密被她偷窺了。在我的意識里,爸爸的事只是我一個人的私事,現在我早不再關心它了。但我絕不讓他人涉及,自然,也包括弟媳婦在內。我責問媽媽。媽媽說,“你弟媳婦懷孕期間,看了鎖在你抽屜里的那些歷史信件(當然也包括我在讀高二時,為爸爸平反而寫的信件)!蔽衣犃T惱羞成怒,對她頓生嫌隙,“她憑什么插手此事!”

    媽媽在一邊小聲說,“她憑什么不可以呢,給你爸補些工資有什么不好!是我支持她找湖北省地質局的!

    “你們,你們想得太天真!”我有些氣結。

    她們知道什么!
第八卷 四十歲出門遠游 6
    我說爸爸忍辱負重是有由來的,爸爸以前在鄂西北地質大隊工作。四十年前,也就是文革之初,他突然退了職,回到老家。他的意外出現,最驚諤最受打擊的是我媽媽。當時我剛出生不久,爸爸退職回來,最要緊不是家庭經濟陷入困境,而是媽媽的面子一落千丈。爸爸待業在家,刺激了媽媽好強的個性,她在棉織廠頂住別人的白眼,為了多拿些獎金,她加班加點工作,什么超產獎、質量獎、月獎、季度獎、年終獎,大紅榜上媽媽的名字總是排在第一位。這倒成就了一個市級、省級紡織勞模的誕生。我目睹媽媽的榮耀和爸爸的緘默,走過了童年、少年。我讀高二的那年夏天,正當棉織廠為媽媽報請省勞模之時,爸爸病倒了。

    這一場病,爸爸在醫院昏迷了大半個月,醫院的診斷是“珠網膜下腔出血”,就是腦溢血。媽媽伴在床邊,以淚洗面。我白天上學晚上陪在床前,至親的人要死了,大伏天,我身心徹寒,夜里別人光膀子睡覺,我抱著被子睡還覺得冷。那幾十天里,我變了個人,自然擔當起長子的責任。一股透不過氣來的窒息感終日籠罩著我,把我像一只紅薯烤熟了。無人做飯,弟弟妹妹們被親戚接走了,家里突然一片死寂。

    一個濕熱的夏夜,我輾轉難眠,仰面看到掛在屋梁上的一件東西——一個普通的黃書包。我取下書包,撣去上面的塵土,拿出的是一捆捆信件,就在這一夜,我發現了爸爸的秘密。

    第一次接觸到爸爸的歷史問題,我淚流滿面,血脈賁張。我知道自己的爸爸為什么不像別人的爸爸那么熱情開朗、充滿陽光了。我也知道,爸爸的病不是第一次才得,許多年前,他在神龍架進行大地測量,突遇暴雨,發過此病,當時的癥狀是左手發麻,頭暈。由于當地醫療條件極差,只作發燒處理,貽誤了最佳治療時間。地質隊以我爸爸工作消極、影響“革命生產”為由,要他退職。爸爸不服,地質隊的領導把他關進了黑屋里。就這樣在文革之初,爸爸在文革中遇難,被逼選擇了后者,悲憤地離開了地質隊。在老家,內憂外患的爸爸從此走上了鳴冤上訴之路,無奈正逢天下大亂,從北京到地方,無人過問他的問題。保存最完整的一封信是湖北省地質局的回函,稱:李有智同志,你的幾次來信都已收悉,現在正值文化大革命,你的問題需等待一段時間,再予調查處理。此。禮。湖北地質局革命委員會(公章)。收到此信,爸爸低下頭,重新就業,從最低的十八元錢拿起,一拿就是十多年。

    我在黃書包的底部,還找到幾只避孕套。

    就在那天夜里,我在自家屋里第一次自慰了,爸爸的避孕套里盛著我噴出的精液,烏黑的精液。記不清我曾經受過什么外傷,后來我把這處子之物當作爸爸影響我一生的暗喻。

    第二天,我往醫院的病床前一站,爸爸竟神奇般睜開了眼睛。媽媽破涕為笑,親戚們都松了口氣。一夜之間,我成人了。在媽媽和醫生里里外外忙碌時,我和爸爸悄悄開始了有關他歷史問題的對話。

    此后的日子里,一股強烈的情感在我胸中膨脹、激蕩,一個初涉成人世界的十六歲少年,背負著為父申冤之責,渴望這世界公平、公正。一遍遍捧讀爸爸的申訴信,以及各級機關給爸爸的回信,理清思路,鋪開稿紙,開始了替父平反之路。八十年代初,報紙、電臺時常報道某某人被平反,恢復名譽、恢復職務和工資……在這樣的氛圍里,我覺得有股力量在我身上滋滋成長,我甚至有點迫不及待,平反信用復寫紙墊著寫,一式好幾份。又把原始的資料拿到照相館翻拍,力求完整無缺……鏡子里,我發覺上唇的胡子突然長了出來,蒙著一層棕色的光。

    從學校到醫院,從醫院到家里,再從家里到學校,我像一只彈力十足的皮球,不知疲倦。爸爸還不能下床,我上前為他端屎倒尿;醫生在醫療中對爸爸的某種取舍,我大膽地提出異議;媽媽對醫生的附和,我找來叔叔大爺為我撐腰,最大限度地維護著父親康復的權力。晚上,我回到一個人的家里,坐在用媽媽縫紉機改成的書桌前,擰開臺燈,腦海里的月光涓涓流淌出來,我在一張張白紙上謄抄著心中的激情。

    我等到了第一封回信,是湖北省地質局的,他們說要進行調查了解。那是那是,給他們時間吧,一切將水落石出。

    我等到了很多回信,各級機關都說要進行調查核實,好吧好吧,這是合理的辦事程序,我等著呢。

    我把一封封回信拿給爸爸看,應該為他的兒子而驕傲吧,應該友好地向生活微笑吧?墒,爸爸看完信后,不置一言,既沒有興奮也沒有悲哀。他陷入了沉思,他還像以前那種默默無語。

    在我的想像中,省地質局派車、派專人前往鄂西北調查,地質隊的領導積極配合,找出原始材料,一點點詢問當事人,問題一點點弄清楚了,他們回到了省局,他們就要給我寫結果了。出結果的那天,管公章的那個人不在,只好等到第二天,可第二天是星期天,只有等下個星期了。沒關系,因為我有的是時間等。

    可是,大半年過去了,我并沒有等到這封信。而且,我隨后詢問的信,也石沉大海。

    爸爸始終沉默不語。

    我沒有像他那樣老實,我在漆黑的夜里自慰著,一遍遍地咀嚼著孤寂里的一絲甜味。
第八卷 四十歲出門遠游 7
    爸爸在出院時,被診斷為早期老年癡呆癥。主要癥狀是他對外界的反應比別人慢,我試著理解他,那慢一步的反應里,隔著一個人倔強的內心。

    他卻絲毫沒有表達出對我的同情和憐憫。是我,他的長子,在為他鳴冤叫屈,雖然無功而返,他卻用沉默對待我的努力。后來,因為爸爸有學歷,他重新就業的那家化工廠連升他兩級工資。還在爸爸回廠后,安排他一個看大門的輕差。

    那天黃昏,他在化工廠的一處荒野里,看到一只大雁,落在他跟前。爸爸連追兩步,絆了一跤,伸手抓住這只大雁受傷的腿。他提著這只大雁,送給我外公紅燒吃。吃它的那天,香味四溢,親戚全到了,坐在一桌。爸爸突然對一桌人說,“唉,就是給我平反又能怎么樣呢,就這樣吧。”他那口氣,是息事寧人的。外公聽罷悄悄對我媽說,“李有智的心收回來了,就像這大雁落在地上了!闭f罷,他給媽媽碗里夾了一塊鳥肉。坐在一邊的我,被爸爸的那句話架空了,頭重腳輕。一度我為了給他平反,在親戚中鬧出很大動靜,親戚們把我當作傳奇少年,孝子賢孫,口碑盛廣?墒沁@會兒,我真是上不去,也下不來。我喝了一口糖水,起身跑了。事后不久,一個舅舅說我,“你這小子想干什么呢,好好考你的大學,才是正路!”

    我把所有關于爸爸所謂歷史問題的信件鎖進了抽屜。把一個少年對人世最初的熱情和希望封存進黑暗。一個人背著行李,去南京上一所公安大學了。此后,我畢業,做警察。改革開放之初,發了財的多是那些無業游民,或者是那些從牢里放出來的、破罐子破摔的人;朦朧的商品意識卻在我這個受挫的少年身上找到了縫隙,那是個人價值在渾身使不上勁的派出所里萌動的結果——經過一年的抉擇,我辭職下海了:闖深圳,開公司,成家立業,一帆風順。直到接父母來深圳,帶孩子……
第八卷 四十歲出門遠游 8
    二十多年過去了。沒想到,這些帶著我少年勇氣和心跳的信件,卻被一個我不喜歡的女人打開,偷窺了。這時我已中年,真正成人了。我克制住氣憤,對他們說,“你們想得太過天真,事情沒有那么簡單!”弟媳婦馬上低下頭來,她的目的是補工資,我的冷靜和不屑讓她芒刺在背,生下忿恨。從此,她絕口不提,這事就戛然而止了。

    沒過兩天,在浙北老家,我臨回深圳前對她說,“爸爸的鎖骨已經摔斷了,路也不能走,不要讓他們再去深圳了,可憐可憐他,讓你的爸媽去吧。”她把我堵在門外,對我笑瞇瞇地說,“這是不可能的!”

    她生完孩子,帶著我父母坐火車回到深圳。她覺得對我的反擊還不過癮,有一次我去她家看老爸,爸爸高血壓,每次飯前都要吃七粒酸黃豆,弟媳婦把酸黃豆端到爸爸跟前,喂爸爸。她還真有孝心,我正要感動,卻發現,就在爸爸把嘴巴張開時,她突然把勺子縮了回去,爸爸撲個空,憨笑了一下;接著弟媳婦又把勺子伸到爸爸面前,爸爸張開嘴向前夠,她再次將勺子縮了回來,爸爸繼續傻笑著。我看呆了,一時反應不起來,一般情況下,我會附和一下這樣搞笑的場面,這會,一腔怒火沖上了腦門。

    很快出現一次機會,讓我感覺回敬了她一回。那天,我妹小靜的老公(我們私下叫他乙肝姑爺),一個轉陰的乙肝患者,他開著面包車拉我們去大梅沙游泳。媽媽把爸爸一個人留在家里,午飯提前做好擺在他的桌子前,媽媽和弟媳婦抱上小侄兒,和我們一起去玩。中午時分,我們去飯店吃飯,乙肝姑爺是停好車后進來的,他悄悄坐在了弟媳婦身邊。點菜時,我只點了一只烤乳鴿。卻把其它菜點了一桌子。乳鴿上來了,一共四塊,我和乙肝姑爺不吃,三個孩子一人一塊,還剩下一塊,弟媳婦看著想吃,無奈還有奶奶在場,她只好低下頭,佯裝不顧。結果剩下那一塊,又被我兒子抓到手里,奶奶在一邊還直夸他,“好乖乖,真像個小老虎!” 乙肝姑爺坐在弟媳婦身邊,只要姑爺動過的菜,弟媳婦伸出的筷子就戰戰兢兢的,我感覺筷子在她手里都變形了。她本想來惡補一下伙食的,結果事與愿違。她斜覷著起身結帳的乙肝姑爺,氣餒的樣子,看得我跑到廁所一陣暴笑。事后,我悄悄買了兩只烤乳鴿,打包讓媽媽提回去給爸爸吃,至于爸爸能不能吃到,吃幾塊,弟媳婦會做出處置的。我壞壞地想,她不會為這兩只乳鴿,愁得睡不著覺吧!
第八卷 四十歲出門遠游 9
    從大梅沙回來,我剛到家,媽媽就打來電話,大叫,說上次我給李老頭的兩百元錢又不見了。放在客廳里的幾個大蘋果也不見了。我問,“這次李大是不是又從窗外買了什么東西?”媽媽一口否定,“窗上安裝了鋼絲網,不可能呀!蔽易屗葎e報警,我過兩天來看看。

    那兩天我在家里和孩子媽平靜地分著家產,我和她就要去辦離婚手續了。在整理抽屜時,我找到一個舊信封,看了看,悄悄揣進口袋。老婆看見了,以為是存折什么的,一定要看個明白。我只好給她,她把里面東西抽出來,看著看著就笑起來,說,“幾張破照片,搞得那么神秘干嘛!”我說,“對你沒用,對我可比金子貴喲。”她想了想,露出懶得理喻的神情。

    婚姻走到今天,對于我來說,已經足夠長了,它早已完成了使命,需要有一個收場了。當初我到深圳已近三十,認識老婆不久,就趕回老家結了婚,第二年有了孩子,對父母親總算有了交代。但婚姻的問題開始暴露出來,我這個老婆排行老小,不事家務,這還沒什么,找個保姆問題就能解決。關鍵是她有一種愛好,嗜賭如命。前兩年炒股票,家里百萬存款,被她輸得干干凈凈;這兩年公司情況剛有好轉,她又跑到了麻將桌上,跟隨一幫稅務局的老鄉夜夜不歸。我最心痛是孩子,孩子小,需要母親陪著依著!我跟她鬧過幾次,她沒有絲毫改善,指著一家家窗戶說,“聽聽,深圳哪家不在打麻將!” 我聽聽就納悶了,當初那個朝氣蓬勃的深圳,今天跑哪去了?我不想再掙錢,突然沒勁了,公司交給老婆折騰。這兩年,不想賺錢的我,就像一個游客,東搖西蕩,我與物質的深圳開始離心離德。四十歲出門遠游,似乎成了我個人迫切的夢想!

    我從手腕上把老婆送我的帝舵表摘下來,默默放在她的枕頭上。它是上次一家人去香港時最大的花費了。一萬多港幣,我自己舍不得,是女人大方,把錢遞給了售貨員。當我戴上表,才知道什么叫名牌,就是每天要慢一兩分鐘。后來得知,凡名表沒有不慢的,但它之所以是名表,就在于通過一段時間的調試,就分秒不差了。

    老婆看到那塊表,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她拿起表,轉身又給我帶上。她淚眼朦朧地說,“帶上它走,讓我安心!”我突然把身體扭到一旁,眼淚再也控制不起了。我們的婚姻不是名表,磨合十年,還是成了一縷炊煙。

    退一步想,這就是我的命吧,起先自已對婚姻的認識不夠端正,只為父母匆忙結合,現在又要讓他們眼看著我們分開,報應啊!媽媽知道我要離開深圳,去北京發展,一再追問我,“你老婆同意吧,小孩子怎么辦呢?你是不是外面有了別的女人?”我沒有跟父母說實話,很難?傆幸惶煳視鐚嵏嬖V他們的。

    媽媽說的沒錯,這兩年我游手好閑在深圳,少不了遇到幾個同病相憐的人。通過網絡我認識一個年輕的女人,和她不遠不近地處著。她人長得十分標致,只是剛到三十歲,頭發就掉得看見頭皮。我找名醫幫她看,給她買了章光生發水。認識她,我本想減輕點苦惱的,結果又有了新的,悻悻作罷。

    跑去老三家看父母時,常常會想到婚姻的宿命,我很想從已過了銀婚的父母那里得到啟示,但看到母親倍受磨難的樣子:剛六十歲的人,頭發白了,牙齒掉了,三個孩子連著帶,外加上永遠也帶不好的爸爸,“人瘦得只剩下一把刺了!”我覺得她過得還不如我呢。一輩子白頭到老,過完銀婚過金婚又能怎么樣呢!

    媽媽是紡織勞模,她始終充當著的,卻是婚姻的勞模。一個人的婚姻!我永遠記住爸爸媽媽在小靜家過銀婚的那一幕。
第八卷 四十歲出門遠游 10
    那是他們第二次來深圳,給妹妹小靜家帶孩子。大年三十那天,小靜喜遷新居,我兒子正好十歲生日,喜事聚到一起了,一大家人團在一處,媽媽一個人忙里忙外,喜不自禁。我們正吃著飯,喝著酒,媽媽換了一身西裝,忽然站在桌子前說,“孩子們,你們可能不知道吧,今天是三喜臨門喲!蔽覀冝D過頭,看著她。我是老大,愛挑剔,更是看不懂媽媽故作正經的著裝,煙灰色的西裝,還皺巴巴的。媽媽自顧自地說,“孩子們,今天也是我和爺爺銀婚紀念日喲!闭f著,媽媽的淚水流了出來,她顧不上擦,繼續說,“所以,今天、今天是三喜臨門!闭f完,她忙把眼淚擦干凈,控制著自己的激動,免得把她的孩子們嚇住。我們都愣住了,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接著才想到舉杯祝賀。我讓老三把相機拿過來,讓媽媽站在爸爸后面,合個影。鏡頭里,媽媽的西裝和爸爸的便裝太不協調,我讓媽媽去換一套衣服,媽媽聽從了,一會兒她就換好,是一件對襟紫色小襖,脖子上還系著一條小絲巾,側面打了個花結,我們都看傻了。我兒子說,“爸爸,奶奶今天超帥嘢!蔽倚睦镏靡蓩寢尩钠烈路,她平時東奔西走的,這些亮亮堂堂的衣服她是藏在哪里的呢?媽媽畢竟是個女人,她自然有屬于女人的心機和秘密,而我們這些做子女的誰想到過媽媽是個女人呢,甚至還是個漂亮的女人、熱情的女人!靶U愛臭美的。”

    她好象注定是個保姆、附庸似的。媽媽喜笑顏開,美美地站在李老頭后面,對著我的鏡頭。我讓爸爸放下筷子,抬起頭。還沒等我拍照,他又把筷子拿起來。我看清楚,他正要夾一塊雞翅。

    “爸爸,今天是你的銀婚紀念日,你認真一點!”我提醒爸爸。

    李老頭卻說,“什么銀婚不銀婚的!”李老頭不屑的口氣,令我倒吸一口冷氣。我分明感到是媽媽一個人在過她自己的銀婚。

    勉強讓倆個老人合了影,媽媽轉身換下錦衣,又圍上圍裙。她走到李老頭跟前,伸手打掉李老頭手里的筷子。問,“你有沒有飯前禱告?”

    爸爸愣住了,他癡呆的雙眼睜了半天。我兒子看著爺爺,可憐他,就謊報,“爺爺禱告了!

    他奶奶嚷,“讓他自己說!

    爸爸讓我兒子大失所望。爸爸回答,“沒有!”

    “沒有就不要吃飯,先禱告!”媽媽命令著。

    爸爸小聲抗議,“還有這樣強迫人的!”

    “你能活到今天,都是上帝賜的,不要沒良心!”媽媽正氣凌然環視我們一桌人,我們都嚇得低下頭,跟著爸爸一起禱告:“靠主吃飯大有恩,謝謝天父永復生,天父先餐我后餐,阿門!”

    “阿門!”

    “阿門……”

    媽媽沖著做鬼臉的孫子,強笑了笑,轉過身又在抹眼睛。兒子跟我悄聲說,“爸爸,奶奶比我還好哭,要罰她吃青菜!”

    ……
第八卷 四十歲出門遠游 11
    老三家老是丟東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又來到老三家,敲門。有腳步聲,我知道媽媽在家。一進門,我放下手里的水果、兩箱牛奶。媽媽神色慌張地對我說,“又丟東西了,出鬼了!蔽乙f。

    她說,“前兩天,你爸爸丟了兩百元錢,今天早上,我帶孩子下樓買菜,放在餐桌上的五根油條不見了。門鎖得好好的,窗戶也關死了,問你爸,他說他在打盹,這個家是不是出鬼了?”

    我一聽,沒有大的損失,放下心來。門窗未動,這真不好解釋,我想這一定是個神偷,而且還特別饞嘴。

    我朝里屋看了看,在耶穌畫像下貼著一張字條。字條下面坐著爸爸,他好象還不知道我來似的,低著頭,看著腳前方的地板。我多遠喊,“李大,我來看你了!卑职诌是不響。我走近他,看到字條上寫著:耶穌在上,我老李從今天起,保證一切聽從于老師的話,按照于師傅的指示做事。我保證。否則愿打愿罵。李有智。一看就是爸爸的字,一手漂亮的隸書,我看得笑出聲來。

    媽媽跟上來說,“嘛!就得這樣!有什么好笑的!

    我笑道,“你在為你下一步打人,預先做開脫哦。”

    “怎么啦!不聽話就要打!知道你們父子倆一個鼻孔出氣!眿寢屨f完指著爸爸繼續對我道,“你看你看,他為什么不吱聲啊,他死坐死坐啊,屁股都坐爛了,正難受著呢!

    爸爸臉色焦黃。我讓他站起來,他用五六分鐘才站好,我等得一身汗,也沒伸手幫他。他連站都要人幫,我不如絕望死算了。他扶著床頭躬著,我聞到一股臊臭,來自他的屁股。我轉到他身后,把他的“裙子”一點點脫下。在他股溝一帶,布滿了癬斑,皮膚又黑又腫,冒著血水。爸爸痛苦地說,“太、癢、了……”媽媽惡狠狠地說,“壞人啊,都是他自己抓的!

    這時,老三找工作回來,一進門,我就讓他去賣點藥水來。他問,“什么藥水?”

    “克霉唑癬藥水!

    “你怎么知道要用克霉唑的?”

    “我怎么知道?!這個家庭什么事我不知道呀!”

    老三無話可說,抱著孩子出了門。我把爸爸扶進洗手間。我要幫他洗個澡。脫下他的“裙子”,讓他坐在馬桶蓋上,兩個男人都脫光了衣服。我發覺爸爸前胸紅紅的,有一些擦痕,我問他怎么回事。爸爸不響,把頭扭向墻里。他不敢面對我兩腿間那片濃毛似的。我的身體成熟后,爸爸就再也沒看過,此刻,他就像一個怕羞的女孩子,面對雄性的世界,把雙眼閉上。我打了爸爸一巴掌,要他把頭轉過來,我要清洗他另一邊的身子。他慢慢轉過他的眼睛,正視著前方。

    我把爸爸洗干凈,換上新衣,扶到窗前,讓他吹吹風。老三把藥水買來了,我脫下爸爸的裙褲,把藥水涂上潰瘍處。爸爸的嘴角扭曲著,說,“好痛呀!

    “痛就對了,不癢了吧!

    “不癢了!”

    “一天涂三次,要堅持!

    媽媽在邊上看著,對老三說,“看你大哥怎么涂的,你也學著!

    我把爸爸的“裙子”提上,他臉色好看多了。在他的眼里,能找到黃昏的霞光。

    那天我很高興,還幫爸爸理了發,剃了須,剪了指甲。理發和剃須用的是一把理發推子,一用就是二十年,刀口都用鈍了,可爸爸的胡須還像二十年前那樣堅韌,一會我的手就推軟了。接著給爸爸剪指甲,爸爸的左手是壞手,像雞爪子一樣勾著,要使勁才能把他的大拇指扳出來,手心露出嬰兒般細嫩的皮膚,而指甲因為缺血脆弱不堪。爸爸對剪指甲的要求奇高,稍有一處尖角或叉口,他非要我修平,否則他的手指就不收回去。我剪到的每一個指甲,他都夸張地叫喊一聲,或者做個鬼臉。他被我剪痛了,我剪得那么小心,他還是痛,他把痛都流出來,把一生的痛都叫出來,是不是就該輕裝上路了呢(靠,我的內心這么可怕)?!指甲剪完了,爸爸也不叫了,他的痛都用完了吧。他眼神里有一種嬰兒般的純凈,他開始調皮起來,把修剪得非常美妙的手收回去,又把兩只臭腳伸了出來。他不說話,用嬰兒似的眼睛看著我。我蹲下身去,捧起他的腳細看,他的灰趾甲里面就像長著一大塊黃金似的,高高地拱著。媽媽發話了,“別給他剪,看他恣的!”
第八卷 四十歲出門遠游 12
    我剪得投入,出了很多汗,幾乎沒聽到媽媽說什么。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問他,“李大,上次我給你的二百元錢,還在嗎?”

    “在呀!

    “在哪?”

    “在衣服口袋里呀!笨鄲乐赜只氐桨职值哪樕希煤檬钟昧υ诳湛盏目诖锾脱教停班牛俊

    “還‘嗯’,你去過哪里?”

    “去過廁所。老三扶我去的。”

    “說不定掉進馬桶,給水沖走了。”

    爸爸無語,郁悶。他默認了,回家的路費隨著下水道流進大海里了。

    我說,“算了,反正你也不心痛。李大,過兩天,我要去北京了!

    “哦,去做什么呀?”

    “去北京做事唄。這么多年在深圳做個體戶,地偏人遠的,該去首都報個到了。”

    “哦,你還要幫我打聽打聽工作的事,找到了,我也去北京。”

    “李大,我到北京你也不饒過我呀,你還能做什么事呢?”

    “看個大門、教教書總可以吧!

    “可以是可以,你三兒子到現在還沒事做,如果有機會,你也要讓給他呀!

    “我不讓,我不讓!卑职趾芫髲姡孟蟊本┱戎ッ嬖囁频。

    “那你就要聽于師傅的話,要不,我到北京也不會幫你找。”

    這時,老三在客廳罵罵嘰嘰起來,“你們在胡說什么啊,少拿我說事!有病,都!”

    媽媽也跟著說,“巴不得,巴不得,那我就解放了,你快帶你爸去北京吧,大孝子哎!把他的‘裙子’、尿壺也帶上。你在老家當警察,他要你找過工作,你來深圳他要你找,你要去北京,他還要你找,他就差半步入土的人了,你還讓他胡思亂想干嗎喲!”

    我悄聲對媽媽說,“你操什么心呀,這本來就是不可能的嘛,隨他說吧!

    我知道他們對我不滿,尤其老三。其實我只是開開玩笑,我又說什么了!可是這個家庭就是開不起這個玩笑,每個人心底的東西會因為它而崩潰。我知道我說錯了,馬上收口,不再言語,但仍不能平抑客廳里的憤懣。找不到工作的弟弟臉上青一塊白一塊,他可以整天心平氣和在家里看報紙,回憶著在內地做經理時的威風;他可以沒有工作,卻不能沒有幻想,不能沒有幻想而催生的恣意。所以他找不到工作也能做到胸有成竹。我媽卻不能,皇帝不生,急死太監。她每天禱告,在床上一跪就是一個小時,她想讓上帝知道她的誠意。媽媽是個急性子,生活卻要她付出比常人多十倍二十倍的耐心!上帝!

    當初老三來深圳,我就堅決反對。媽媽馬上沖了我一句:“嘛,你能來深圳,為什么老三就不能來?!”一句話說到我心底的隱私里了。的確,我想留一個弟弟在老家發展,以備照顧殘疾的父親;也備于深圳一旦衰微,我也好有條退路;至少當我葉落歸根時,有個至親來往。但他們最終選擇了讓我失望,老三不僅來了,帶來了全部的積蓄,還帶來一個老家的女人,雄心勃勃要大干一場。但香港回歸后的深圳已經不是掘金現場,深圳自不自覺放慢了發展速度,進入了我戲稱的所謂“后深圳時代”;向后轉的時代,我在向后轉,一個個的“我”不再沖鋒陷陣,不再攻城奪地,回過頭尋找心靈的蔽護,彌補個性的缺損。老三錯誤地判斷了形勢,他不知道我在深圳掘到的富礦,轉眼就成了貧礦,成了危機四伏的小煤窯。在資本真正殺到的今天,完成了原始積累的我,不堪肉搏抽身而退。當我勸告老三,“家鄉多好,有山有海,四季分明,下一步就輪到她發財了。”老三卻以為我心懷叵測。我讓他不要在深圳關口買房子,他非要在那里置業,花光了在內地掙來的錢。那地方到現在還像個集貿市場,遠遠比不上日新月異的浙北老家!全家唯一一個有份工作的弟媳婦,心里早就兵荒馬亂了。
第八卷 四十歲出門遠游 13
    爸爸屁股不癢了,頭發胡子都打理清爽,人一下子精神多了。站在窗口,他指著對面山頂上披著彩云的一群建筑說,“那里不是氣象臺就是地質隊!

    我笑笑說,“是吧,你還挺神的。”

    其實,爸爸猜錯了,那不過是求雨山上一處幾近奢華的娛樂場所。不過,順著他的意思,我和爸爸在晚霞里,有了一段感覺不錯、令人回味的對話。在我印象中,那是爸爸一生最清醒的時刻。

    他開口問,“你戴的表是不是山度士牌子?”

    我看了看表,說,“不是,是帝舵表!

    “和山度士表一樣哦!

    “你帶過山度士表嗎?”我驚奇地看著爸爸問。我知道山度士也是瑞士一款老牌名表。我把帝舵表取下來,強行帶在他的手腕上。他忸怩著笑起來。

    “我帶過山度士!

    “我怎么不知道呢?”

    “那時,你還沒出生呢。”

    “是你在神龍架工作時,帶的嗎?”

    “嗯,那塊表是我早年在武漢買的。”

    “后來表呢!

    “丟了,丟在大山里了。”

    “是不是丟在這里了?”我說罷,從口袋里把整理抽屜時發現的照片拿出來,一張張給爸爸看。爸爸問,“這里哪里的大門呀?”

    我說,“你看清楚門牌上的字!

    爸爸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念完了他才抬起頭。我代他說,“這是你在湖北的原單位名稱吧!卑职稚裆氐攸c點頭,他沉默著,等著我解釋。

    “爸爸,你還記得好多年前你捉到大雁后的那次聚餐吧。當時我憤然離席,可在心里發誓要到湖北去一趟,把問題調查清楚。我生了你的氣,一個受文革迫害的人,化工廠給你長兩級工資,你就認命了嗎!一年后,我利用暑假,一個人去了神龍架,找到你的原單位。接待我的是個新上任的領導,他幾經周折找到了當年迫害你的那個隊長。這個人姓張。你記得嗎?”

    “張繼友!”爸爸脫口而出。

    “對,你記得真清楚。這個張隊長戴副墨鏡,聽介紹,他在文革期間被打成殘疾,瞎了一只眼睛。”

    “是哪一只?”爸爸好象知道似的。

    “好象,是右眼。”爸爸一追問,我倒不敢肯定了。

    “我夢到過他,好多次哦……”

    “張隊長急于找出當年讓你退職的那份文件,那是一份關于清退老弱病殘的紅頭文件。文件在文革中被毀了,地質隊的領導又想辦法從上級檔案室里借調過來。但在其它有關記錄中,我看到了你的退職時間,是六五年十月。這時文革還沒有開始,一年后,六六年,文革才真正開始。也就是說你退職在先,文革在后,退職跟文革沒有因果關系!

    爸爸聽得有點不安。我繼續說道,“你當時確實因公致病,誤疹后,因此致殘,不再可能像正常人一樣爬山涉水,負重作業。領導對你存在著誤會,讓你產生情緒;領導水平不高,認為你消極對抗,借病不愿參加生產。正好中央下發文件,清理隊伍里的老弱病殘,張隊長要你退職就有理有據了……”

    “你知道嗎,我和張繼友比過手表……”爸爸打斷我的話。我不理他,繼續說,“只是張隊長在逼你退職、遣送回家時,他們采取了非常手段,使用過急的言辭,甚至關禁閉。讓你一個身在異鄉的人欲辯無門、含冤受屈。這種情緒在你回到家鄉后被環境一再強化,成了鳴冤申訴的動力……”

    “我們把各自的手表放進臉盆里,他的表很快就冒氣泡了……”爸爸插進話,臉上卻沒有得意的表情。我停了停,看他不言了,我又說下去,“這在隨后的歲月里喚起了一個少年替父報仇的情感。但感情是不能代替事實的。的確,當時存在一種氛圍,模糊了你的不幸和文革的關系,事實上,你的遭遇跟文革無關?墒,這個少年被正義喚起了情感,是那么奮不顧身;正是因為喚醒他的首先不是理性,他少年意氣,才沒有發現事件和文革的時間之差!

    我說得太長,爸爸一會兒傾聽,一會兒走神。他似乎不想讓我說得太深。

    “在湖北,我沒有等到他們拿到文件,就離開了地質隊。因為事情已經明了,張隊長自身的不幸倒觸動了我,他才是文革真正的受害者。幸虧你提前退職了,被貶到社會的邊緣,否則當文革真正到來時,你又將會是什么命運呢!你的不幸只是跟張隊長直接相關,是他做思想工作的方式方法有問題,是行政問題而已……”

    “他那塊表是國產的,我的是純進口的,瑞士貨。臉盆邊上,站著看熱鬧的隊友陳小四,吳心為,陶秀蘭……”爸爸說著說著就笑起來了,“陶秀蘭是土家族的小姑娘,天天追著要我教她唱歌喲……”爸爸說兩句又不說了,經歷四十年的歲月,有一種美妙的表情還能在他臉上像天上巧云靜靜地涌出,融化。

    我接著說,“我離開地質隊前,拍了幾張地質隊的照片,拍下你生命中快樂過、苦惱過的地方,留作紀念。張隊長執意送我上了火車,夸你是個優秀的地質工作者,還是地質隊合唱小組的領唱,沒有對大地測量的熱愛,就不會積勞成疾,被惡劣的環境擊倒。張隊長的話,讓我對你的過去有了點了解。”

    爸爸終于沒插話,聽罷,他長長吐了口氣,說,“當時我們工作有熱情,實際上是因為沒有選擇,一輩子做好大地測量是安身立命的事,突然不讓我干了,逼我退職,我才有那么大的憤恨,到處上訪。在你外公家聚餐那次,我才妥協、認命。我有這些兒女,身體又有病,怎么可能再回到神龍架呢。遺憾總有一點,遺憾!”

    我調侃地說爸爸,“你又在大山里把一塊名表丟了,是應該回老家了!

    爸爸笑笑,解嘲似地道,“嗯,表丟了,該走人了。你呀,你要好好珍惜你這塊名表! 這是爸爸一生中對我唯一一次的警示。有點微言大義。

    ……

    我在想,一家上下都知道李有智含冤受屈,卻不知爸爸的另一面,他在地質隊的青春歲月。爸爸本人也被世俗同化了,忘掉了被歌聲染紅了的神龍架。從我在地質隊了解到的來看,爸爸一生最光彩的日子留在大山里了,那段日子他和山度士表一樣精致、完美,從不停頓?上б磺卸急粔m封在沉睡的山崗,像那塊丟在山里的表,無人知無人曉,只有大雨無情地澆灌。爸爸從神龍架回老家后,就換了個人,變得木訥、遲鈍、雙目迷茫。一直到這天傍晚,他眼睛里的霞光被喚醒了,他心底的歌聲破開云層。

    他的人生,自然有對命運把握的不智之處,爸爸從主流被擠到邊緣,再也沒有找回價值。而我則正好和他相反,主動脫下警服,闖深圳,有意識從主流進入邊緣,卻始終沒有離開過個人的價值。這或許就是我們兩代人的差別吧。

    一直以來,我以為把握了自己的命運,孰不知命運卻跟我開了個玩笑,跟命運斤斤計較,命運找上門來,才那么準確無誤。爸爸和我,到底誰把握了命運,誰又被命運所承載,而這些真的有意義嗎,哪一個更有價值……
第八卷 四十歲出門遠游 14
    我把他扶到客廳來看電視,爸爸坐在椅子上,頭發理得短短的,雙眼銀水般安靜,筆直的鼻梁有一股善意與和解的力量,此刻它因為深刻而更顯俊朗,令我百看不厭。我從來沒認為爸爸難看過,這一刻他更是一個難得的美男子。難怪媽媽始終堅守在爸爸身邊的,他是我眼里的美男子,也一定是媽媽眼里的美男子,媽媽心中一定有過愛情,只是歸她個人,只是一生沒有回應。此刻,我心里溫暖,無邊地想象著。

    這時,朋友打來電話找我喝酒,他們知道我要去北京了,這一次是真的要走了。我告別爸爸時,再次囑咐他,“要按字條上的話去做,聽媽媽的,不要老是坐!边@樣的話,爸爸聽得太多了,我們嘴皮也說麻了,可我們還是得說,不說就白來了似的,不說就沒盡到孝心。爸爸把好手伸過頭,向我揮揮,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憐愛和謝意。我好生奇怪,他怎么會這樣!就像把我當外人,或者小孩子似的。我對他的口氣一貫是教訓式的,這一刻,倒好象我做錯了事,爸爸聽了我的檢討,他完全諒解了我似的!

    我到門前,又回過頭來看他一眼,他臉上含有一種說不清的神圣感,我舍不得掉頭就走。他在那里坐著,誰也看不出他穿著“裙子”,此刻他多么體面而有尊嚴啊!我忽然理解了爸爸為什么老是急于坐著,不愿站著:因為坐下來,尊嚴才回到他身上。我迅速掏出彩屏手機,調到拍照功能,給爸爸拍了一張,拍下了爸爸留在世上最美好的一刻。

    我把這張照片做成了手機的封面。對著他的像說,“爸爸,你好會坐呀!”我不禁想起爸爸曾幽默地說過:“汽車,還是跑起來好看!”爸爸,你坐著的確好看!

    爸爸從站著活到坐著,哪一天,他會不會選擇躺著呢?因為那時他躺著,才最有尊嚴。

    沒想到,他永遠躺下的那一刻,是我,一個孝子幫助他完成的。
第八卷 四十歲出門遠游 15
    為了見見那個神偷,兩天后,我讓媽媽買來幾根油條,要她悄悄放在高低床的上鋪,然后抱著孩子,裝作外出買菜。我事先趕到老三家,埋伏在樓外的綠化帶里,在爸爸所在的窗口下面,靜候著那個神偷的出現。

    媽媽帶著小孩子在遠處玩,她的身邊,保安和行人走來走去。我朝她擺手,示意她不要靠我太近。

    過了好一陣子,室內有了動靜,那響動像暖水瓶沖出來的熱氣,全被我吸進耳朵里了。嘩地一聲,屋里好象有什么東西落在地上,一定是神偷從天而降了?墒堑攘税胩欤譀]了聲響。我把心提了起來,我們把爸爸當作木頭了,怎么就沒想到爸爸有危險呢?我悄悄從窗下抬起頭,發現爸爸并不在窗口,爸爸不見了。我朝客廳里看,客廳此刻光線昏暗,也沒有爸爸,壞了,爸爸不會給神偷吃了吧?突然,在地面,我看到一團東西在蠕動,是爸爸。爸爸伏在地上,一點點往高低床的另一頭爬。到了床頭,他伸出好手,抓住橫桿,接著下巴勾了上去,他用下巴和一只手一點點把身子立了起來。他用一只好手和一只好腳拖著另一半病體,援著扶手,慢慢爬離了地面,蝸牛一樣。窗外的我,看傻了,光知道爸爸不會走,卻不知道爸爸還能爬;光知道爸爸不能水平走動,卻不知道他可以上下移動!我突然明白洗澡時在爸爸前胸發現的擦痕,我不禁為爸爸捏了把汗。

    還有他的下巴,堅毅、有力,當作一只好手在用。就在他用下巴扣住高低床最上面的扶手,把好手伸向油條,他聽到了我小聲的警告。我好象說的是,“爸爸,小心,別摔著!”在爸爸調頭看我的一瞬間,他自然松開了下巴,松開了全身的支點,在他后仰著摔下時,他一定看到了窗外的我,他的孝子,一張被驚恐炸碎了的臉!

    爸爸重重的倒地聲。

    “爸爸——爸爸——”我往老三家狂奔。隔著院墻,我越跑越遠!

    爸爸躺在地上,雙眼里,全是我的悔恨。媽媽邊哭泣邊安慰我,她也進入到爸爸的眼里。爸爸那雙眼啊,專注地等待著自己慢慢地伸展完四肢,尊嚴一點點君臨身上,瞳孔才像拳擊臺上的聚光燈,一下子滅了。

    “爸爸——”為什么我沒有疼死過去,是不是還有一點點怨氣!
第八卷 四十歲出門遠游 16
    保安來了,圍住現場。我開始哭得兇,警察來后,我就不怎么哭了。晚霞如火,我明白爸爸像夕陽一樣準時落山了。媽媽開始沒怎么哭,警察走后卻哭得兇起來。她說她是要等李老頭過金婚的。她那意思似乎在要我還她的丈夫!可能她希望到了那時,爸爸就真能平反了,不需要她再打罵了,爸爸就會像正常的男人那樣,對她枯守四十年的愛情有回應了。

    惟獨在這一點上,爸爸是個強者,他降住了媽媽,F在好了,他這一點強者身份也被取消了。他的歷史問題從此不再纏繞我們,不再偷盜我們內心的光明了。一段家庭的苦難悄悄地終結了。

    那一天,弟媳婦把兩張百元紙幣塞進奶奶手里,低下頭,哭著說,“這是大哥最后一次給爺爺的錢,是我偷偷取走的,準備孩子過生日時拍一套藝術照的,別人的孩子都拍了,再窮也不能窮孩子,我、我對不起爺爺……”媽媽上前勸她,我什么話也沒說,并不是在怨她,我只是在想別的事:在生活的暗處,生長著多么豐富的蔭生物啊,細膩鮮活卻又無聲無息,成了我的盲點。

    整理房間時,弟媳婦捧著爸爸吃剩下的半瓶酸黃豆,停住腳步,看著一個胖子。我會意了,接過瓶子,盯著爸爸的黃豆,吃了一口。那又酸又澀的味道,是爸爸的也是我的。我默念著,“原諒我吧,爸爸!求你在天之靈,保佑媽媽保佑我們!

    天就要秋了,每個人的生活都在調適和復原。繼而,我們義無反顧地被這偉大的時代感召著!各奔前程。

    只有媽媽還留在原地,像個棄婦,時不時地哽咽。我覺得媽媽的宗教信仰有誤區,看她哭泣的樣子就知道,她,還是個“偉大”的俗人。窗下的空椅,床上的氣味,流散的時光;耶穌像下爸爸的保證書,媽媽不知為何沒舍得丟棄……也許,她才是個真正的信徒,生活的信徒,有沒有誤區又何妨!她從不反思自己的付出,帶領一家老小頑強地航行在命運的河道。
第八卷 四十歲出門遠游 17
    爸爸走了。

    一個病人,走到哪里都是天堂。

    爸爸死于一次“偷嘴”,一次“探險”。而在心中我把爸爸視為我的耶穌,他活著就是受難的化身!如今他讓我們新生了;圓了我四十歲出門遠游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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