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水書生
翌日一早,杭劼師徒用了早飯便從李如松處出發了。長安此前一直未能和凌渡并轡而行,看去心情很是不錯。凌渡仍是一副傲然疏淡的樣子,陸凇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它。
師徒二人剛出了宣府地界,陸凇便問道:
“師父,咱們是回家還是?”
“你太師父既是不準你回家,咱們就各處走走罷。”杭劼微微側過頭來,悠然應道。
陸凇聞聽,自是喜出望外,撫掌道:“好啊!師父想去哪呢?”
“抓好韁繩,騎馬也不注意。”見陸凇把韁繩抓穩,杭劼方繼道:
“中秋過后天氣漸冷,咱們不如去蘇杭一帶罷,你覺得怎樣?”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如何不去?”陸凇難掩興奮。
“那就走罷!”杭劼話音剛落,師徒二人一抖韁繩,凌渡和長安便疾馳向前,忽聞后方有人喚他二人,師徒二人忙勒轉馬頭,回身看時,卻是常靜山夫婦。
“還好叫住了!二位公子何往?”常靜山策馬走近些,方笑問道。
“蘇杭一帶。”陸凇應聲之時,只見余氏亦驅馬到了他們近旁。
“二位若無事時,去過那邊了可來江西與我夫婦一敘,我們家醫館在廣信府,離龍虎山不遠。”常靜山聽了,笑向二人道。夫婦二人對視一眼,一同點了點頭,微微一笑。
“好,無事定去,一言為定!”陸凇看向師父,見師父首肯了,方欣然應道。
不覺一月已過,師徒二人到了杭州。其時已是深秋,西湖水波如鏡,湖畔丹桂未落,霜葉翩翩,師徒二人尋了家客棧拴了馬,便去湖上泛舟。陸凇取了執瑯,調弦下指,杭劼在船頭聽得,知是一曲《慨古吟》,遂取了紫竹笛與他相和。只聽陸凇唱道:
“今古悠悠——
世事的那浮漚——
群雄到死不回頭——
夕陽西下,江水的那東流——
山岳——的那荒丘,山岳——的那荒丘。
愁消去,是酒醉了——的那方休。
想不盡,楚火的那秦灰,
望不見,望——不見,吳越的那樓臺。
世遠人何在,明月照去又照來,
故鄉風景,空自的那花開。
日月如梭,行云流水如何,
嗟美人啊!東風芳草的那怨愁多。
六朝舊事是空過。
漢家簫鼓,魏北的那山河。
天荒地老,總是的那消磨,
消磨,消磨,更消磨——
慨當年,龍爭虎斗,此生事業,又何多——”
陸凇唱罷最后一字,手上泛音一撮曲終,杭劼亦方住了。見他收琴出了船艙,杭劼道:
“眼看便是寒衣節了。既是到了浙江,明日咱們往平湖去看看你祖父罷。”
陸凇聞言一怔,心中大是感動,連忙點了點頭。
師徒二人上得岸來,沿了蘇堤漫步,正談笑間,忽被一人叫住:
“二位公子,請留步!”
二人回頭看時,卻是一個算命的正笑吟吟看著他們。眼前這人四十上下,黃白面皮,留著兩撇小胡子,手中拿著根竹竿,挑了塊長條旗,上書“奚半仙”三個大字。
杭劼見狀皺了眉,陸凇回身要走,耳中卻聽奚半仙叫道:
“冰公子不想聽聽命數么?”
陸凇聞言微訝,當即回身應道:“命數若是早已定下,聽了也無法改得分毫;若是并未注定,豈非由我不由天,又何須多此一舉?”
奚半仙聽陸凇如此說話,卻是不急不惱,只哈哈一笑,向師徒二人道:
“我見二位公子非是常人,既是有緣一見,我這有些話要說與二位公子。二位若信便聽我一言,若要不信,只當個笑話聽便了,不知二位公子可否稍稍駐足?”
話音剛落,奚半仙便見杭劼點了一下頭,因笑問道:
“雪公子可是雙手橫紋?”
這人雖是問話,卻顯見不用回答,陸凇聞說,不由一怔,杭劼亦不覺把雙手握了握。奚半仙見狀,又向陸凇道:
“冰公子不必如此驚詫,公子八字四柱純陽,是也不是?”
二人聽了,皆是一驚——他如何知曉這些?陸凇當下上前一抱左拳,隨即問道:
“在下少不更事,方才失禮了。未知奚先生有何見教?”
“也沒甚么,不過是給二位公子提個醒,十年內遠離江海罷!”奚半仙一擺手,捻了捻小胡子,笑向二人道。
陸凇一臉不解:“在下從未見過海是甚么樣子,還真想去看上一看。吳隱之挹貪泉而飲,放歌言志,終是兩袖清風;君子坦蕩,氣度浩然,小小海波,便奈我何?”
“二位公子若不信時,借一步寫個字看看?”奚半仙無奈,搖頭笑道。
師徒二人對視一眼,隨即跟他到攤子處,同時揮毫各寫了一字。陸凇擱筆看時,但見師父寫的是個“文”字,自己寫了個“武”字,便回首看看師父,微微一笑,又看向奚半仙,面現探詢之色。
卻見奚半仙將兩張紙拿在手上,顛來倒去看了一回,搖頭嘆道:
“雪公子這個‘文’字,乃是錯綜復雜之象,事亂心亂,恐怕非是吉兆……”
“胡說甚么?我師最是處變不驚,還曾囑我‘泰山崩于前而不驚,霹靂響于耳而不懼’的!”奚半仙一語未了,陸凇便沖口而出。
“冰公子果然外冷內熱,但我也不是亂說。公子這個‘武’字從止從戈,本是持戈前進,更不是吉兆。依我看來,倒不如及時退步抽身‘止戈’的好。”奚半仙仍是不慌不忙,只微笑看向陸凇,一副自說自話也無妨的樣子。
陸凇聞說,不覺臉現慍色:“我是習武之人,又兼為人弟子,身負承傳之責,你勸我退步抽身,莫非是不能習武了?這卻讓我如何回報我師深恩?”
“凇兒,聽人把話說完。”師父一開口,陸凇當即再不言語。
奚半仙見了,哂笑道:“要是公子活不過三十,又拿甚么回報尊師深情厚恩?”
見陸凇怒而未言,奚半仙終于搖頭嘆道:
“好個乖徒弟!我便說與你罷!你師徒二人一武一文,更是亦武亦文,又都是清高自許,目無下塵,如此怕是難以永壽。此話不便說出,二位公子稍安勿躁,待我寫來二位看后,我便即刻毀去罷了。”說著提起筆來,二人看他寫處,卻是首四字一句的歪詩:
盤古雙淚,化雪成冰。
冰雪相隨,天清地寧。
冰隱則結,雪藏則凝。
好防戊戌,冰消東瀛。
師徒二人剛看奚半仙寫罷最末一字,卻見他立時將紙搓了個團子入口吞了,方才抬頭正色道:
“奚某言盡于此,二位公子好自為之罷!”
師徒二人向他道了謝,看看日已西斜,天色不早,便往客棧走去。其時本應秋高氣爽,這日的夕陽卻是“猶抱琵琶半遮面”,給薄薄一層云罩了,直視也不刺眼。陸凇倒未覺甚么,待要與師父說話時,轉身處不覺碰到師父手背,竟被一絲冰涼驚住。他疑心是錯覺,伸手握處,頓覺涼如冰雪,忙上前合掌去搓。待將師父雙手搓溫了再前行時,方才要說甚么,他已忘得一干二凈了。
翌日天明,一覺醒來,陸凇早將昨日之事拋到了爪哇國。師徒二人胡亂用了些早飯即往平湖去,終是在九月廿八日黃昏趕到了。
師徒二人隨便找了家客棧歇下,第二日清晨,剛用過早餐,陸凇便和師父說要出去買東西。杭劼會意,只由他自去,也絲毫未加過問。
陸凇到了集市上,先買了些果品、紙錢、金箔并香燭,再買了紅紙并青、赤、黃、白、黑五色夾棉寒衣,又去買了件雪灰色棉袍,回身卻見師父正從斜對面他買五色寒衣那家店里出來,手里還提了大大一包東西,不由一笑,忙上前去,和師父一道回了客棧。
師徒二人回了房,各自打開包袱,陸凇果見師父也買了五色寒衣并紅紙,不覺心頭一熱,取了雪灰棉袍,耳中卻聽師父道:
“試試罷。”
陸凇忙回過身去,只見師父手中拿了一件竹青棉袍,忙將手中雪灰棉袍交與師父,又接過自己這件,二人系好衣帶,皆是不差分毫,相視一笑,隨即脫下疊好,各自去做紅紙袋了。
師徒二人將紅紙袋折成個大信封形狀糊好,杭劼見陸凇在上面寫了“先祖太常少卿陸公諱煒”,因提筆在自己折的信封上寫了“太常少卿陸公諱煒”。二人又各將五色冥衣裝進去封好不提。
轉眼便是十月初一。這日清晨,師徒二人問店家買了些豆沙包并糯米皮的水點心,早餐各自喝了一碗熱粥,便拿上供品,騎了馬往陸家祖墳處去。
到了陸家祖墳左近,師徒二人下馬步行。杭劼邊走邊看,原來這陸家祖墳也是個墓園,四周皆是圍墻。進得門來,只見墓園約有幾十畝大小,內里松柏蒼翠,綠樹成蔭,其正中偏北便是墓室,正是忠誠伯衣冠冢。南面為神道,兩側分列文官、武官像各一對,石馬兩對。神道南端是個石砌碼頭,離碼頭十丈處,是個氣勢恢宏的石牌坊,匾額上刻的是“忠誠伯祖塋”銘文,牌坊東北是祠堂,南有石獅、石龜各一對。靠東南處是八間墳屋。
師徒二人簡單打掃了下,就去了祠堂,陸凇祖父牌位也在其中。二人先分別向陸氏列祖列宗并忠誠伯行了禮,方到了陸凇祖父牌位前。
陸凇焚香點蠟,將供品齊齊整整擺了,連同紅紙袋一并供在堂上,又取了火盆擺好,端端正正跪了道:
“阿公,孫兒和孫兒師父同來看您了。愿我陸家列祖列宗和阿公一切安好!八月宣府英雄大會,孫兒兵法比試得了頭名。今后若是戰事所需,孫兒必萬死不辭,為我大明天下太平,義無反顧!”
說罷,陸凇起身捧了紅紙袋,一面置于火盆中焚化,一面道:
“十月一,送寒衣;念先祖,情不已!”
那火燒得極好,陸凇又向火中送了紙錢。不多會,火盆中紙衣紙錢盡皆燒凈,陸凇心下稍慰,只見師父也將紅紙袋供了,向他祖父行禮道:
“陸大人,寒衣節至,晚輩與凇兒一道來看您老。凇兒聰明正直,勤勉好學,雖已成人,然赤子之心不改,大人盡可放心。陸大人在天有靈,還請庇佑凇兒逢兇化吉,平安周全!”
陸凇聽著,不覺紅了眼眶。又見師父說罷捧起紅紙袋,也點了火置于盆中,口中道:
“十月一,送寒衣;但追遠,盡誠意!”
火燒得越發旺了,陸凇暗自慶幸這熱氣烤干了眼。杭劼將紙錢悉數送進火里,待火盆里燒得干干凈凈,陸凇方起了身。
師徒二人撤了饌,出了祠堂。杭劼剛要解開馬韁,就被陸凇緊緊抱住,耳中聽他道:
“謝謝,師父。”
“說甚么呢,跟我還說這個。咱們先回客棧罷。”杭劼輕撫陸凇脊背,柔聲道。
江南天氣不比河朔,到底是溫潤太多,身著棉袍直令人周身潮熱。師徒二人回去換下寒衣,頓覺身上輕了不少。陸凇取出供果,二人吃過了,相對坐了歇息。陸凇正在出神,忽聽師父問道:
“凇兒,若是一位史官為人剛正,秉筆直書,他筆下所記,就是與當時事件分毫不差么?”
“必定是啊!”陸凇不假思索,師父話音剛落,他便沖口而出。卻見師父搖頭嘆道:
“恰恰相反啊。”
陸凇一呆,滿臉不解,睜大雙眼看向師父。
杭劼見狀,也不急說破,微笑道:
“癡兒!師父說個故事與你。”
陸凇用力點頭,只聽師父說道:
“從前,有張李兩家同城而居,彼此相熟。一日,張家有人問李家借了一千兩銀票,李家人二話沒說便借了,橫豎家中已知此事,是以并未立字為據。過不多久,張家人派了家中一人去李家還錢,此人可巧在街上碰見李家人,二人也算熟識,張家這人就將銀票交與了李家那人,自認此事已了,也便回家去了。豈料這李家人回去路上與人口角,竟給人打死了。李家派人收尸時,也并未見這銀票,報官料理后事這些不提。過了很久,李家派人去張家索要欠款,張家人堅稱還了,并言明給了李家某人,李家人因前番收尸并未在其身上發現,便認定張家人賴賬不還。自此兩家互以對方家人見利忘義,居然反目交惡。”杭劼說到這,稍稍頓了下,方問陸凇道:
“凇兒,咱們且先不論銀票去向,也不論雙方借錢還錢一事是否處理得當,你說說看,若要張家人和李家人分別如實記錄此事,會是怎樣?”
“師父!凇兒明白了!”陸凇恍然大悟,立時撫掌應道:“這兩家自然皆是言之鑿鑿,各執一端,互不相讓。諸如此類之事,小至兩人,大到兩國,若是無人知曉原委,任憑記錄者何等公正無私,也改不了記事的大致走向。師父是想告誡弟子,世事大多死無對證,無論如何也沒法完整還原整件事的本來面貌,是不?”
“孺子可教,正是如此。另有一樣,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天下間從無一人一生從未犯錯,即便他剛出生就夭折,也是未能做得人子,令他父母傷心。若要為一人蓋棺論定,只要于天下人而言是功大于過,便可稱得此人是好人。”杭劼頷首應道。
陸凇當即明了,心下一寬:“凇兒謹記,心結已解!”
杭劼心下大慰,卻只點了點頭,淡淡道:“凇兒,你穎悟非常,自是好的。為師知你絕少有事掛心,卻是一旦有時,就會思慮過重,須知你只是你,無論是誰的后人,你只管端方正直,嚴于律己便好。‘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還記得么?”
“記得!師父放心罷。”陸凇用力點了點頭,隨即嘆道:
“上蒼厚賜,陸凇何幸!得遇我師,何憾此生?”
翌日早飯后,師徒二人退房出來。剛上了馬,陸凇便問道:
“師父,難得平湖離海這么近,咱們要不要先去看看海,再去蘇州?”
杭劼聞言,當即勒馬回身:“不要。”
“江湖騙子危言聳聽,師父何必當真?再說,那人也說了咱們非是常人,又豈會為命數所拘?咱們只去海邊看看就走,一日也不留,好不好?”陸凇不死心。
“……好罷,就依你。咱們只去看看,從海邊直接去蘇州。”杭劼無奈搖頭,心頭一軟,還是應允了。
陸凇見狀大喜,心下暗自得意。師徒二人縱馬前行,不出半日,便到了海邊。
陸凇翻身下馬,直向淺灘奔去。到水邊時,他回頭望向師父,孩童一般興奮:
“師父!海天一色,信不虛也!”
杭劼頷首,微微一笑,也下了馬,向海邊走去。
許是并無可吃之物,凌渡和長安皆是對海毫無好感,一前一后慢悠悠走上幾步,便并肩在旁站了,漫不經心甩了兩下尾巴。
陸凇第一次見到海天相接,呼吸之間只覺略有咸味,心中大是暢快,哪里還管得許多,但見海波一排一排向他涌來,俯身將手觸去,只覺海水微涼,波浪甚是柔和。他抬起手來,沙灘上留了個手印,旋即給浪一沖,瞬間痕跡全無。陸凇見狀,心道:
“海邊當真是好個所在!憑你在此隨意抒寫,也不會有人知曉!”
想到這,陸凇口角微揚,就勢一蹲身,伸手要在海邊寫寫畫畫,心中卻是比這海水更為澄明,竟爾想不到要寫些甚么。他心中微一氣悶,索性立起身來。
陸凇回身處,卻見師父月白直裰和天邊微云相互映襯,正在他后方不遠處舉目遠眺,不由一呆。
一陣海風吹過,陸凇回過神來,師父衣擺隨風飄起,叫人更疑是謫仙下凡。他回身復蹲下去,待要畫時,頓覺手下一怯——水墨尚且難肖其神,況一沙一指乎?
陸凇雖知如此,右手食指已然落下,若在紙上,定是有墨痕了。沒奈何,他只好橫下心來,信手寫去。收手回處,卻是“師父”二字。兩個字潦潦草草躺在沙灘上,一似專為嘲笑他一般。陸凇當下心頭一凜,暗叫該死,這字太不恭敬了!
好在這浪來得及時,轉瞬之間,字跡便消失不見。陸凇斂心凝神,又伸手去寫。這一次卻是略嫌刻板,倒似雕版印的了。陸凇又暗罵自己一句,沙灘又恢復了原樣。
手給海浪一沖,陸凇心下登時一松,眼前忽地一閃,卻是他與師父初遇之時。不由起手落下,再寫了一遍。這一次總還算過得去,陸凇心下稍慰,想學柳體寫上一次。
卻是未料這次剛寫了左半邊,陸凇便聽得師父喚他:
“凇兒,寫甚么呢?”
他心下一驚,未及應聲,師父早到了身邊。當下添了個“止”,又在右側寫了個“帚”字,左右一合,是個“歸(歸)”字,看去居然有些別扭,一時間卻說不清是哪里不對。
“想回去了?”杭劼見狀問道。
陸凇略怔,隨即點了一下頭。他終是在字跡被海水抹掉前看出了不對勁處——起初明明學的柳字,心一急補上的仍是顏體筆法!
陸凇心下大窘,連忙洗了手,立起身來。海水乍干,他只覺手上澀澀的。忽見前方一個小黑點,他忙回身指著那處,向師父問道:
“師父快看,那是甚么?”
杭劼看時,那黑點已是越來越近,慢慢變大,越發清晰了,原來是一艘船。陸凇也看清了,奇道:
“已近黃昏,船應是此時靠岸么?”
“我也不知。”杭劼搖搖頭。
“那船也要靠岸了,咱們要不要一看究竟?”陸凇問道。
杭劼見這船不小,卻是來得頗快,莫名心頭隱有不安。聽陸凇如此說,他也想解解心疑,便點了點頭。
船靠岸拋錨時,師徒二人只見上面相繼下來七個人,看衣著像是漁夫,領頭的是個老頭。那七人說些甚么,師徒二人聽得不甚清楚,正要去牽馬離開這里,也是合該湊巧,一陣海風刮過,其中一個中年漢子頭巾隨風落下,忙跑去拾,陸凇看時,見這發型當中全禿,周圍束在一處,初覺奇怪,轉念一想,立時明白過來,當下便沖去攔住,大喝一聲:
“倭寇!休要害人!識相的就回去!”
杭劼一見,即刻趕到陸凇身畔,與他背對背站了。果見這七人嘰嘰呱呱說了一通,其中六個身強體壯的當下便將師徒二人團團圍住。內里兩個身材結實的已然攻將過來。陸凇只見一記重拳向他打來,當下順勢一壓一打,掄開劈掛掌直砸下去;杭劼這邊一個撣手加撞腿,手正撣在對方臉上,撞腿時跟著一踩,踩在那人小腿迎面骨上。那二人一個單膝跪地,動彈不得;另一個有些發懵,一時未及反應。旁邊卻又上來了兩個。
師徒二人身形并動,杭劼看時,此處雖隔了一人,然若出了圈,剛好正是面向那個老頭。但見對面之人哇哇叫著,伸手來抓他咽喉,杭劼當下順勢扣住對方雙臂,跟著一下揣襠,又是一肘,對方倒地處開了個口子出來。杭劼未及眾人反應,一個躥步上前,輕輕巧巧鎖了那老頭,正轉身欲令眾人住手,不料瞬間驚在原地。只見那六人中除了兩個傷得起不來的,余下四人竟將陸凇高高抬起,正作勢要往海邊船錨上扔。他當即怒喝一聲:
“你們敢!看我不擰斷這老兒脖子?!”
杭劼話音落處,卻見這老頭不慌不忙,呵呵一笑,嘴里不知說了句甚么,那四人竟然走到海水里,約莫齊腰深處,方將陸凇放下來。他與陸凇皆不識水性,手上要加力時,這老頭竟對他說道:
“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少俠何苦相逼!水里的少俠怕是不會水罷,這海水過會兒可就要漲潮嘍……”
“少廢話!”杭劼怒道,轉瞬醒悟過來:“你們……是假倭寇?”
老頭長嘆一聲,方道:“要不是海禁,我們假充倭寇作甚?我在那邊生活過,懂他們的話,這幾個后生都是我教的。”說到這,他嘿嘿一笑,向水中四人道:
“快把水里少俠帶回來罷!”
杭劼無奈,松開了老頭。卻見老頭一拱手道:
“一場誤會,解了就好!少俠寬仁,沈老頭多謝兩位少俠了!”
四人帶了陸凇回來,皆松了他,回到老頭身邊。杭劼見他半個身子給海水浸透了,褲子又扯壞了半條褲腿,忙上前幾步到他身邊,柔聲道:
“凇兒,你沒事罷?”
“不妨事,師父。只是渾身酸痛,使不上勁……”陸凇強自應著,一語未了,他身子一歪,竟爾昏暈過去。杭劼慌忙在旁接住,讓他平躺在沙灘上。
沈老頭見狀,忙帶了眾人過來。一見陸凇腿上兩個小孔,饒是他見多識廣,也不由驚呼出聲:
“海蛇!”
“你說甚么!”聽得“海蛇”二字,杭劼不由大驚,未待沈老頭回應,早已俯身下去,要為陸凇吸毒。
“使不得!你要陪葬么!”正在他要吸第一口時,卻被沈老頭喝止了。
杭劼當即冷靜下來,心下已知七分,忙撕了身上直裰下擺,將布條繞到陸凇傷腿上扎緊。沈老頭見了,方面露贊許之色,因笑道:
“到底是太嫩,這才像個師父的樣子。”說著,從腰間掏出個火折子并火罐來,點了火把火罐一燎,對準陸凇傷口吸起毒來。
杭劼看時,只見陸凇傷處吸出的血已是紫色,不由心頭一緊。又聽得沈老頭道:
“就是這火罐,也要反復吸上幾次。看這血不再往外滲,就要拿下來,用海水沖了,重新燎一燎再拔上去。”說著接過旁人手中水袋,起開火罐,簡單沖洗了,又燎一燎給陸凇拔上,如此十數次,待拔出的血顏色轉紅,方才收起火罐,又解了杭劼綁的布條,接過水袋道:
“這是方才他們打的海水。你給他洗傷口罷。我們再去打點水。切記,這沖洗量要大,時間要久,海蛇咬傷絕不能打開傷口亂吮,如不得已,必須要邊吸邊吐,以求盡快除去傷處蛇毒。我所以不讓你用口吸,也是免你由此中毒還救不活人。這海蛇毒極是難纏,咬傷處憑你冰敷、熱敷、燒灼還是抹醋都沒有任何作用。”又見他看向布條,笑道,
“你別急,隔一刻給他放松一小會再系上。”
杭劼依言,不住給陸凇沖洗傷口,見沈老頭回來,便請他幫忙重新給陸凇傷腿上扎緊布條。
沈老頭一面系布條,一面嘆道:“海蛇劇毒自不必說,更可怕的是它咬人不疼,毒發前又沒甚么中毒征兆,極易使人大意而沒能及時被人救治,其最兇險處,也在于此。海蛇毒極易侵入臟腑,又以心、腎最易受害。我也見過被咬傷的,短的幾個時辰,長的幾天內,都一命嗚呼了。”
“如此說來,凇兒還有救么?”杭劼臉色瞬間慘白,額上的汗也顧不得擦,急忙問道。
沈老頭見狀,微微一笑道:“少俠別急。他這是剛剛與人交手,血行加快,這中毒征兆便顯得快些,咱們這些人又救得算是時候,也是小少俠心地好,怕倭寇為害百姓方才動手,算是吉人天相罷。”
“前輩的意思是凇兒傷口洗凈后就全好了么?可他仍是昏迷未醒啊。”杭劼臉上恢復了些血色,雖舒了口氣,卻仍放心不下。
“我所謂吉人天相,也只是看他這條命暫時算是保住了。至于恢復得如何,我卻不敢說,畢竟此前我沒有遇到過中毒征兆出現如此早的,多數人還是耽誤了。至于昏迷不醒,海蛇毒令人呼吸困難倒是真的。我看傷口也洗得差不多了,方才探他胸口,心跳雖弱,可也并未散亂;這毒極快,又烈得很,他現下鼻息多半是幾不可探了。方才我所以沒和你說,是怕你心急亂來,若是不處置傷口,只怕到時就死得快了。眼下你倒是可以助他呼吸了。”沈老頭正色道。
杭劼立起身來,先向沈老頭道了謝,探了探陸凇氣息,雖有準備,仍不免心頭一緊,忙松了陸凇里外衣襟,暗道幸好心跳未停,方略安下些心來,當即蹲身下去,一手捏緊陸凇鼻孔,另一手握了他下巴,將他整個頭盡量后仰,以求氣息順暢。隨后,杭劼深吸一口氣,就口封了陸凇雙唇一周,向他口中連吹了長長兩口氣,見陸凇胸部稍稍抬起,杭劼即刻松了口,同時放開陸凇鼻孔,側耳聽陸凇是否呼了氣,又深吸了一口氣。聽得陸凇呼出氣來,杭劼便照方才一樣再吹兩口,如此往復,未敢停歇。吹了有十六七次時,杭劼探探陸凇頸項,如前繼續助他呼吸。沈老頭命人打了海水,又給陸凇沖了沖傷口。
一個時辰過后,陸凇氣息終是平順了。杭劼見狀,長長松了口氣,便去給陸凇系上里外衣襟,見他胸口貼身掛著個錦囊,也無暇細看,仍是原樣系好。
杭劼只覺頭暈眼花,索性就勢向后一坐。他臉色本就白于常人,此刻更是煞白如紙。沈老頭見了,笑道:
“少俠,你也算沒白白操心受累。莫說一個時辰,就是三個時辰不斷,人救不回來,也是有的。說他吉人自有天相,我沒哄你罷!”
杭劼點點頭,抬起雙臂勉勉強強拱了拱手。
沈老頭會意,點頭笑道:“少俠好好歇一會罷,不必客氣,此事原也有我們的不是。好在少俠是習武之人,中氣充盈,常人要是這樣,早就吃不消了。等小少俠醒了,你們盡早去少林寺罷。”
“莫非凇兒這毒未解干凈,只少林有解毒之法?這解毒之法,莫不是《易筋》《洗髓》二經罷?”杭劼聞聽,當即問道。
沈老頭聞言拈須一笑:“少俠真是聰明過人!不錯,正是這兩部經。想我沈惟敬這些年來閱人無數,舉一反三的有,聞一知十的已十分少了。聰敏勝過少俠的,我還沒見過。我看少俠年貌,不會是江湖人傳的那位‘雪公子’罷?”
“正是。多謝沈前輩指點!”杭劼抱拳應道。
沈惟敬哈哈一笑:“哪里哪里!我道是誰,原來是冰雪二公子啊!二位少歇,我們先告辭了!”
陸凇醒來時,只見桌上燈影搖搖,像是客棧房間,師父正和衣歪在他身旁睡了。他待要起身,又怕驚擾了師父,便又合眼睡去。
翌日一早,剛吃罷飯,師徒二人便往少林去。陸凇只見師父似有心事,又看他忽然改了行程,想著此刻即便問了,師父也不會說與他,是以并未多問。二人一路風餐露宿,每日只歇兩個時辰,過了半個多月,方到了少室山下。
師徒二人待要上山時,正遇見一個和尚下來挑水。陸凇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凈塵。他未及下馬,便開口喚道:
“凈塵師兄!”
凈塵聽得有人喚他,一看竟是這師徒二人,忙快步下了山,與他二人見了禮。待他挑滿水時,便引了杭劼師徒上了山來。
剛剛安頓停當,杭劼便欲見方丈。凈塵問緣由時,杭劼見陸凇不在,便與他說知了。凈塵聽過,不由嘆道:
“阿彌陀佛!這卻難了。這個事要放于別人身上,倒也不難。我少林傳功,不論僧眾俗眾,都要先行拜師。云冰的性子,我也曉得一二。要他再拜少林,怕是……”
“哐!”門應聲重重大開。凈塵一語未了,早被門口人聲打斷:
“絕無可能!”
門口之人自然是陸凇。他本是收拾好了來尋師父,卻是剛到房門口便聽見“云冰”“再拜少林”的話,登時氣得渾身發抖,喝道:
“凈塵!我只道你是一心向佛的出家人,與你同路時又承你照顧,故爾敬你如兄,豈料你竟要陷我于不義!今番我焉能容你!”
陸凇氣急,未及“你”字出口,便向凈塵上步撣手,怎料立時便被師父制住。他恨恨收手,怒氣猶盛,卻聽師父冷然道:
“若是我要你再拜少林呢?”
陸凇疑心錯聽,再看師父神情,方知并未聽錯。一剎那的錯愕過后,陸凇慘白了臉,立時僵在原地,動彈不得。半晌,他才跌跌撞撞出去了。
凈塵長嘆一聲,未及開口,便聽杭劼嘆道:
“方才得罪了,法師慈悲,誠請見諒。凇兒極是執拗,若有緣時,還請法師盡快開示于他!”
凈塵見狀十分不忍,連忙低頭合十:“施主莫急,小僧這就去看看。”
陸凇房間就在杭劼這間斜對面。凈塵去時,卻見他并未關門,只靠了墻席地坐著,神情木然,雙眼空洞。凈塵進去關了門,也未見他有一絲一毫的反應。
凈塵輕輕走到陸凇身邊,也席地坐了,柔聲道:
“云冰,佛門不渡無緣人。少林收徒也是一樣,無論僧俗,都一樣的。你不愿時,沒人能逼得了你。”
“武術只傳有緣人。當年師父說的。”陸凇垂下眼簾,聲音聽來竟有些不真實。
凈塵見他好歹開了口,先暗暗松了口氣。他也顧不得旁的,心道好在第一句便說到點子上了,當下又道:
“云冰,你想聽我說‘因’不?當時還覺模糊,如今總算清楚了。”
陸凇聽了“因”字,雙眼微微一亮,旋即又暗下去。凈塵心下又踏實一分,溫言道:
“我知你想聽,說來也不復雜。你前世是女子,你愛你師父!”
“你說甚么?!”陸凇猛地轉身。
凈塵不慌不忙,正色道:“你前世是女子,你愛你師父,你師父也愛你疼你。一句話,你們前世是愛侶!”
陸凇如遭雷擊,滿臉難以置信:“出家人不打誑語,前世!師兄從何見得?”
“是我看見的。”凈塵合十,微微一笑。
陸凇不聽倒好,聽了凈塵如此說,險些背過氣去。他先是頓了頓,方又問道:
“師兄如何看見?”
凈塵見他稍稍冷靜下來,心下安了不少,因合十應道:“就是能看到。我從小便與別個小孩不同,專愛去寺廟玩,見佛就拜,也能看到很多旁人看不到的。”
“怪了!我前世如何是女子?你別是看錯了罷!”陸凇奇道。
“我也只是看見這些,都同你說了。前世也不是今生,你慌甚么?六道輪回循環往復,這一世的六親眷屬或是師友同道,上一世是父子、母女、師徒、夫婦、鄰里甚至仇人都不奇怪,宿緣善惡有別,說不準是甚么呢!即或是夫婦,也有愛侶,也有怨偶;是血親,也有上慈下孝的,也有互為仇讎的,如今你不因宿世善緣感謝輪回也罷了,反去氣悶你前生是男是女作甚?依我猜想,可能是你前世善果多,也可能因你寧折不彎,性子剛烈,才讓你托生男子罷!”凈塵和顏悅色,果見陸凇也平靜了許多。
“凈塵師兄找我,不單是為了說這個罷?”陸凇聽凈塵說罷默然片刻,方又問道。
凈塵豎起一掌,微笑應道:“云冰慧性,豈能不知?要對你說的,不是開始就說與你了?”
“如此更好了。我既非有緣人,又不愿入少林門下,此事不就了了么?”陸凇立起身來,向凈塵正色道。
凈塵也起了身,不答反問道:“云冰,你不想知道方才為何會說到那些?”
“莫非我不學少林甚么功法就活不過三十?”陸凇微一沉吟,苦笑道。
凈塵微訝,暗道這和方才聽的出入不小。因問道:
“這卻是何意?”
陸凇將偶遇奚半仙并海邊之事對凈塵一五一十說了。凈塵這才明白,原來陸凇竟全然不知自己中毒,不由暗暗嘆了口氣。
勸了陸凇早早睡下,凈塵向杭劼報個平安,也自去睡了。
翌日一早過完齋,陸凇便去了師父房里。未待師父開口,他先單刀直入了:
“四師伯原是少林弟子,師父竟忘了么?若要凇兒學少林甚么東西,找他不是也一樣?為何要讓凇兒再拜少林呢?”
“哎呀!我竟忘了這個。”杭劼如夢初醒。
師徒二人當下便整理行裝下了山,策馬北上了。當晚,二人在滎陽尋家客棧住下不提。
翌日清晨,師徒二人正用早餐,忽聞一人笑道:
“二位公子,久違了!”
陸凇循聲看時,只見樓上下來三人,竟是常靜山夫婦,后面跟著一個少女。這少女身量未足,頭上除去一對雙丫髻再無半點妝飾,衣著也極是簡單素凈。三人下得樓來,與師徒二人彼此見了禮,又聽余之宸道:
“兕兒,快來見過兩位公子。”
兕兒上前道個萬福,看去是個活潑潑的姑娘。只聽余之宸笑道:
“兕兒幼年喪父,也是緣分湊巧,她娘帶她來我這看病,這孩子看了各色草藥喜歡,一直賴著不走,便留下與我做了學徒。如今我夫婦想去塞北尋些人參,也帶兕兒出來學學,醫館有她娘照看呢。”
眾人寒暄兩句,便在一處坐下,常靜山三人又點了些清粥小菜。菜未來時,陸凇看兕兒這小丫頭長眉細目,鴨蛋臉兒,生得伶俐,因問道:
“小姑娘多大了?可是排行第四么?”
兕兒笑道:“十五啦。爹娘就我一個兒,我這個‘兕’是母犀牛。我娘說,生我前一天晚上夢見一只小犀牛,我就叫了‘兕兒’,爹娘叫我‘小兕’。”
陸凇“哦”了一聲:“原來如此,你這名兒挺別致。十五了,可有表字?”
兕兒搖搖頭:“沒有,”又笑道:“我看兩位哥哥都像讀書人,陸哥哥要不送我一個?”
“隨你高興罷。你若喜歡,表字‘靈犀’如何?”陸凇脫口而出。
“靈犀——好聽!”兕兒歡喜非常,立起身福了一福:“多謝陸哥哥!”
吃罷早飯,常靜山夫婦正要起身向杭劼師徒道別,卻聽杭劼問道:
“常大夫請稍待,不知可否請教甚么藥材解得海蛇毒的?”
“是誰?”常靜山不由一驚。
“是我。”陸凇淡淡應道。
杭劼聞言略怔,隨即點了下頭。
常靜山看看陸凇,又問何時傷的,給他切了脈,旋即從身上摸出幾棵藥草:“這是七葉一枝花,又名蚤休、重樓,能去蛇毒、療癰疽,我們去采藥難保不遇到蛇,是以身上都有些。”說著將手中藥草扯作兩截,“把這些根拿去,研末用水送服了,每日二至三次。根莖作用畢竟不同,就把根都與了你們罷。”
陸凇謝過,接了藥草,又問道:“常大夫,少林是不是有解毒之法?”
常靜山略一沉吟,方道:“要說《易筋》《洗髓》二經,也未見得有多好用。你這是命大,許是當時那蛇剛剛吃了東西,毒液還未貯滿,加上救治沒耽誤,才能活到現在。如今你體內余毒未清,與其去學少林功法,不如和我們一道北上去采藥。長白山里藥草不少,想必也有盤龍草,這盤龍草也叫東風菜、仙白草、白云草,最是解毒的。采不到時,也可以買些來。”
“既如此,就同去采藥罷。”杭劼聽了,即刻便道。
“事不宜遲,天太冷了許多草藥就沒了。咱們快趕路罷。”余之宸向眾人道。
一行人到長白山時,已是年底了,索性在關外過了年。守歲時,大家圍爐而坐,提到建州女真如今悉歸努爾哈赤,心中俱各擔憂。兕兒雖小,見眾人皆臉現憂色,也猶自悵然,望著爐火出神。
關外苦寒,清明仍在下雪。不多久,春天竟爾悄然過了,長白山上已是生氣盎然。兕兒初到塞北極少出門,此時自是興興頭頭,活像只日暖北上的鳥兒。常氏夫婦教她認的草藥,她已盡數記得明白,這幾日采藥時,她都是自己到處飛來飛去。常氏夫婦挖草藥皆是仔仔細細,杭劼師徒只管找盤龍草,見了蘑菇,也采上一些。
塞北雖寒,卻是沃野千里,所到之處,泥土皆是黑色。陸凇到底少年心性,抓上一把土,只覺松軟軟,油汪汪,心道這里的藥草必是更好的,也不枉來此過了個年,不由一笑,將手邊盤龍草連根拔將起來。
一行人數月里早出晚歸,一日,余之宸忽覺不適,常靜山看時,見脈象如盤走珠,況兼月事不見,正是有了身孕。采來的藥皆已曬干收好,常靜山便買了馬車回江西,杭劼師徒也往李如松處去了。
年關將至,杭劼師徒才到宣府。原來師徒二人一路游山玩水,陸凇又時常寫幾筆字、賣幾幅畫,路上遂耽擱了不少時日。他服了幾個月藥,自覺無礙了,只道奚半仙之言已應,今后更是無甚可避,雖也照師訓“謹言慎行”說話行事,心下卻是無憂無懼,直是幾近從心所欲不逾矩。
小年這日,杭劼師徒見了李如松,又拜見了孟繁章,與眾人廝見了,當晚少不得一番把盞言歡。杭劼再看眾兵士時,只覺似是換了一批人,精氣神比先時越發好了,心道若是大明武將皆有此遠慮,豈非可免多半邊境之憂?與其在此錦上添花,不如且南下看看,若有需要幫忙練兵的,也好雪中送炭了。于是出了正月,杭劼師徒又辭行南下,李如松也不惱,任由他二人去了。
三年后,正是萬歷二十年。二月十八日,寧夏哱拜糾合其子哱承恩、義子哱云及土文秀等叛亂。萬歷皇帝雖不上朝,然見亂象加劇,亦是頗為氣惱,遂令出兵平叛。
三月初四,副總兵李昫奉總督魏學曾檄,攝總兵事進剿,豈料叛軍恃套部蒙古支持,攻勢甚強。朝廷即調麻貴馳援。
這麻貴是個回回,大同右衛人,也是將門之后。其父麻祿曾任大同參將,還以宣府副總兵身份卻敵,立有戰功。麻貴由舍人從軍,積功至都指揮僉事,充宣府游擊將軍。隆慶中,麻貴遷大同新平堡參將;萬歷初,再遷大同副總兵。萬歷十年冬,麻貴以都督僉事充寧夏總兵官。萬歷十九年卻為閱視少卿曾乾亨所劾,被貶戍邊,他心高氣傲,此次出征,實是志在必得。
然而,麻貴從未想到,此行出師事與愿違,竟是事倍功半。直到六月,各路軍馬已將寧夏鎮圍得鐵桶一般,可數萬大軍攻城兩月,寧夏鎮居然紋絲未動,叛軍仍在堅守待援。
六月初六,甘肅巡撫葉夢熊領一千五百苗兵、四百輛神炮戰車抵達寧夏鎮外官軍大營。
此前,總指揮魏學曾已與叛軍達成和議,葉夢熊到后毫無商量,一力主戰。隨后,董一奎、牛秉忠、李昫、劉承嗣各統率本部向四城發起攻擊,麻貴率游兵策應。怎奈城上用了火器,云梯無法靠近,四面久攻不下。戰斗正酣時,哱拜開了北門帶兵沖出,欲向河套蒙古部求援,卻遇參將馬孔英力戰,哱拜只好退入城中,雙方又回復了對峙之態。
這年四月,朝廷調李如松為寧夏討逆總兵官,以浙江道御史梅國楨為監軍,統遼東、宣府、大同、山西兵及浙兵、苗兵等圍攻寧夏。
六月廿二,李如松統兵趕到寧夏鎮。大明崇文抑武,以武將之身統帥如此之眾者,李如松尚數首位。是以官軍聲威大震,李如松單獨立營,孟繁章并各路江湖英雄也在營中,皆不受魏學曾命。此時,各路平叛大軍已達六萬。
翌日,魏學曾命李如松隨同攻城,饒是他有尚方寶劍在手,李如松仍是不理,魏學曾見狀大怒,李天驕等江湖英雄倒是無不稱快。
李如松如此不服管教,驚動了兵部尚書石星。這天,李如松接到石星書信,大意無非是勸他收斂些,李如松看后不理不睬,依然故我。石星一怒之下,就到皇帝那里告了李如松一狀。
豈料萬歷皇帝也只是命李如松注意些,并未有任何實質懲處。這與縱容何異?石星只覺顏面盡失,索性也不理會,只恨得咬牙切齒:紈绔子弟,我倒要看他如何平叛!
石星果然還是想偏了。將門虎子這話雖未必盡數應驗,就李如松而言,卻是實實在在的。
起初,李如松先是堆土架梯,見攻城未果,便先后派了弟弟李如樟和游擊將軍龔子敬發起進攻。龔子敬重賞苗軍,率其攻城南關。苗軍不負所望,拼死猛攻,城中亂了陣腳,一時支持不住。李如松見狀親自率軍支援,眼看便要一舉拿下,不料城中叛軍反是冷靜下來,全城嚴防死守,硬是將攻城大軍打了回去。
麻貴見李如松兵敗,反倒略有得色:早見此人心高氣傲,如今見了也是個不中用的。李如松也不以為意,由他得意去,自己卻叫上孟繁章等人圍城馳馬去了。
李如松一行人分不同方向繞城細看了一陣,方會合到了一處。
沈良卿一見人齊了,搖頭道:“東城太過堅固,如還要硬攻,先不論損失,只怕是難攻下來。”
話音剛落,李天驕便道:“北邊也是!”
“西城也是一樣!”楊霏繼道。
“南面……哎!”陳撫民嘆道。
孟繁章師徒最后回來,只見四人說話時,同行的皆點頭贊同,也有些急了,當即笑道:
“子茂不必擔憂,你有何發現?”
李如松不慌不忙:“我看這城地勢很低,可巧……”
不待他說完,孟繁章也開了口,二人幾乎同時說出:
“附近有河,正宜(合)水攻!”
隨后之事便盡在李如松等人掌控中了——挖溝,放水,守株待兔。援兵雖至,李如松并孟繁章等卻身先士卒,沖鋒陷陣。這幾人武藝高強,所到之處無人可擋。敵軍仍不死心,猶自死守,怎奈李如松等人個個渾似不要命一般,徑直攻進城去。另有此前葉夢熊命人用箭射入的招降告示,其時城中雖無動靜,然人心已然不穩,此刻更是亂作一團。哱拜見大勢已去,不得不降了。
寧夏之亂歷時數月,此刻終是平了。麻貴始方篤信李如松實是真正的將門虎子,他非但再未敢因其年輕而稍有小覷,反而甘愿以之為鏡。哱拜一族闔門自盡,李如松將他府中上下斬草除根,魏學曾等幾位文官不免暗自膽寒。
寧夏既平,哱承恩及其他反賊被押解進京,凌遲處死。
此役方勝,李如松又受命援朝抗倭,出兵朝鮮。未有絲毫耽擱,他重整旗鼓,連同孟繁章等一并向遼東進發,同時,薊州、保定、山東、浙江、山西、南直隸各軍紛紛向遼東集結。
無人知曉倭寇究竟怎樣喪心病狂,前方亦不知多少場硬仗在等他們,群雄對此都心知肚明,然無一人心生退意,皆是熱血上涌,一往無前。
萬歷二十年果是個多事之秋。寧夏平叛后,李如松雖接了軍令,然前期祖承訓失利也讓他確知敵方非同小可,是故并未先行出發。將士們雖多不怕死,但李如松還是等到臘月聚齊了人,才統領薊、遼、冀、川、浙諸軍,與孟繁章等人同軍出征,其弟李如梅、李如柏任副總兵職。與李如松會師的最后一支隊伍不是別個,正是四千名著紅色外裝,身攜鴛鴦陣必備多種兵器的戚家軍。戚少保雖已不在,然其練兵之法卻得以代代相傳,是以這支隊伍在李如松眼中仍是值得尊敬和學習的威武之師。
事實上,此次大明首支抗倭部隊七月便出征了。這支部隊是遼東鐵騎中的一支,是李成梁嫡系,戰斗力很強。統帥祖承訓是遼東人,也是將門之后,是左都督祖仁之子,萬歷十年任遼東副總兵,也經過戰爭歷練。可這支部隊只有不到三千人,平壤一役,祖承訓寡不敵眾,中了倭寇埋伏,副將史儒戰死。全軍損傷慘重,祖承訓僥幸死里逃生。
萬歷二十一年正月,李如松率軍到了平壤。先與兩個弟弟并孟繁章等講了祖承訓兵敗撤回后提及的三大問題——
其一,糧草不繼。此次糧草由我大明調配,可以放心;
其二,軍情不實,朝鮮聲稱倭寇人數相去實際參戰人數太遠。此次我方人數眾多,不足為慮;
其三,指揮權不專,其時朝鮮群臣妄想明軍由朝將指揮。既是我等到此,誰敢指指點點?
隨后,李如松又和眾人議定了作戰計劃。翌日,他召集全軍上下掃視了一周,方道:
“眾位將士!朝鮮稱咱們為‘天兵’,絕不光是因尊大明為‘天朝’,也是因為咱們能征善戰,就像天兵天將!咱們來了朝鮮,打仗打出的,就是咱大明的氣魄!贏得越漂亮,賞銀就越多!平壤城墻雖高大堅固,但如今天寒地凍,護城河結了堅冰,咱們只管架梯打上去!兵貴神速,咱們務必盡快攻下平壤,倘或有絲毫怯懦,不等軍法處置,倭寇兵刃火器不饒人,只能敗了做鬼!李某愿與諸位共進退,咱們能不能贏?”
一個“能”字被齊刷刷高呼了三遍,直是有撼山架海之勢。眾將官并朝鮮將士皆是大受感染,只待李如松一聲號令。
初七,李如松率軍兵臨平壤城下。次日拂曉,李如松號令一出,全軍便開始強攻。
戰爭剛剛開始,李如松便動用了上百門佛朗機大炮向平壤城頭連連猛轟,眾人眼中炮火遮天蔽日,耳內炮聲震天動地,如此炮擊十輪下來,守城倭寇已是混亂不堪,連城頭倭寇將官小西行長的將旗也被炸飛出去。緊接著,李如松命炮火延伸開,專揀平壤城內各要點轟。第一輪炮火既出,攻城將士嗷嗷吶喊,沖過封凍的護城河直撲城下,喊殺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混雜在炮聲中,更是令鬼神喪膽。
說時遲,那時快,數百架攻城梯頃刻間架上城頭,城上殘余倭寇但見明軍士卒一時間密密麻麻,爭先恐后涌將過來,各方城門頓時陷入激烈交戰。
小西行長不及多想,見明軍來勢洶洶,連忙親自督陣。眾兵士雖傷亡慘重,但在主將所督之下,仍在拼死頑抗。一干人在城頭居高臨下,放箭開火一刻未停,另澆下煤油來燒云梯,只見攻城明軍雖傷亡擴大,卻并無絲毫退卻之意,反而前仆后繼,來勢不減。
經過此番激戰,臨近午時,明軍已攻下城北牡丹峰,不僅全殲了兩千余名倭寇,還占了制高點,平壤城內日軍見狀,再次亂作一團。李如松雙眼精光一閃,喝道:
“傳令全軍——午時前攻不下平壤,前鋒營將一律斬首;攻下城池,先登城者賞銀五千,臨陣怯戰者,殺無赦!”
李如松軍令一下,全軍本就士氣高漲,當下更是以一當十,爭相向前。連火銃營和虎蹲炮也推進至城下抵近射擊。李如松身處前線策馬督戰,胯下愛駒忽為倭寇火槍擊中。他剛一下馬,只聽孟繁章高叫道:
“子茂,換我的!”
話音剛落,孟繁章已到他身畔飛身下馬。李如松當即一躍上馬,更向前沖了過去。
眾將士見主帥如此臨危不亂,奮不顧身,越發拿出以一當百之勢,比方才攻勢更猛了。
李如松見午時將至,便悄悄傳令給吳惟忠,命他手下戚家軍化裝成朝鮮軍;又同樣吩咐兩個弟弟,命遼東鐵騎裝扮如此。李如柏雖頭盔中彈,卻仍指揮若定,李如松見了,對他點了一下頭以示贊許。
正午時分,日軍只見有“朝鮮軍”攻上城南蘆門,砍倒了日軍軍旗,插上的竟是明軍旗幟,俱各大呼上當,無奈為時已晚。此時大批明軍不斷攀上城頭,歡呼聲已是響徹云天。一門失守,余門皆驚,城頭倭寇紛紛棄城而逃。不多會,連七星門也被明軍佛朗機大炮轟塌,李如松親率騎兵,如潮般涌入城中。
小西行長正在普通門督戰,見此情狀,頓覺心下一片空白。日軍眾兵士見他長嘆一聲,面白如紙,皆知大勢已去,又聽他下令退入城內各土堡中死守,為了活命,也只好趕向土堡。
李如松率眾進城后,戰斗仍在繼續。倭寇殘余龜縮在練光亭、七星、普通三座大土堡及周圍十幾座小土堡里負隅頑抗,也不知他們究竟剩下多少人。道路狹窄崎嶇,大炮根本推不上來,倭寇火力又很猛,進攻眾將士傷亡很大。幾位少年英雄有些急了,快馬加鞭地往前沖,但聽倭寇火槍響處,常彪、沈良卿相繼中槍落馬,方永誠急忙趕去救師兄,也被火槍打落,從馬上直栽下來。
孟繁章愛駒如今是李如松騎著,原也嫌胯下這馬太慢,見兩個徒弟多半已陣亡,登時紅了眼:
“大彪!老四!”他口中喊著,眼含殺氣便要往上沖,卻被一把拉住。待要發作時,見是李如松,只好恨恨一甩袖子,怒目瞪著他。但見李如松喝道:
“孟大哥!現在不是意氣用事徒增傷亡的時候!”隨即高叫:
“停止攻擊!開始點火!圍三闕一,網開東面!信使何在?速來見我!”
信使火速來到李如松身邊。李如松道:
“你速去給小西行長送封信!”說著將早已寫好的信給了他。
小西行長接到信后猶豫不決,李如松雖說只要他們撤出平壤,明軍將不予攔截,可又怎知不是誘敵之計?然而如今守也是死,突圍也是死,倒不如拼死突圍,或者還有一條生路。他決心已定,天一黑,便派出斥候警戒,見果無明軍攔截,便傳了令:
“各土堡內將士立即殺出,目標城東!”
日軍大隊人馬本已被火連燒帶熏死傷不少,聽了號令頓時如蒙大赦,紛紛沖出城外,一路暢通無阻。城東不遠是大同江,眼下正是隆冬時節,十里江面盡皆冰封,日軍先頭騎兵部隊迅速奔馳而過,后面大隊人馬喜出望外,蜂擁過江逃命,一時間,江面上布滿了人。
明軍早已在此守株待兔,等的便是這一刻。日軍兵士們萬萬沒想到,正在慶幸得救之時,江邊明軍大炮突然開火,炮彈猶如大雨般落入他們之中,頓時四下亂作一團。江面冰層被炸開無數口子,再加馬踏人踩,裂口越來越多,越來越大,隨即相繼崩塌,大明眾將士見這幫倭寇成群掉進水中,未及呼救就被順流沖下,想想戰死的弟兄們,當下無不稱快。
這支日軍畢竟人多,也有僥幸逃上岸的,猶自驚魂未定,早見到了在此埋伏等候多時的明軍騎兵隊伍。小西行長平生從未如此驚駭,急忙丟了大隊人馬,僅率輕騎一路狂奔,沿途又被明軍、朝鮮軍、朝鮮義軍連番追殺,也是他命不該絕,最終總算在開城日軍接應下撤回黃海道了。
平壤鏖戰,大明斬獲倭寇首級一千五百有余,燒死六千有余,出城外落水淹死五千有余。大明將士陣亡七百九十六人,傷一千四百九十二人。經此一戰,李如松威名遠揚。倭寇狼子野心中的幻想被李如松打得粉碎,盤踞在朝鮮的倭寇聞風喪膽,平安道、江源道、黃海道、咸鏡道、開城諸處倭寇紛紛棄城南逃,全線后撤四百余里,其“長驅直入大明國”的狂妄已然不在。
李如松率軍入朝參戰僅一月有余,朝鮮三都十八道已收復平壤、開城二都及黃海、平安、京畿、江源、咸境等五道,得復失地五百余里。大軍繼續向南,鋒芒直指王京。其時,李如松與朝鮮都休察使柳成龍等人歡飲為賀,李如松即席賦詩一首,合席眾人個個贊嘆。其詩曰:
提兵星夜到江干,為說三韓國未安。
明主日懸旌節報,微臣夜釋酒杯歡。
春來殺氣心猶壯,此去妖氛骨已寒。
談笑敢言非勝算,夢中常憶跨征鞍。
倭寇雖敗,孟繁章卻失了兩個徒弟,他胸中怒火正盛,正對下一場戰斗急不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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