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斷虹
作者:黑水書生
深字卷第四
深字卷第四 廿二、赴會
    “如來頂髻無上善,回向教主釋迦尊,大悲毗盧遮那佛,十方一切諸如來,金剛藏王諸大士,一字金輪八佛頂。

    哀愍攝受愿海中,消除業障證三昧,日日持念一七遍,極重煩惱皆消滅。

    金剛密跡諸眷屬,每日每夜常守護。二類諸天悉歡喜,二類權實皆隨喜,琰魔法王能覆護,一切冥道恒加護,一切善神常守護,一切惡神慈悲護,一切天女能護念,一切神女善護念。

    隨順一切鬼神眾,恭敬供養佛心咒,修行佛子無障難,菩提行愿不退轉,生生值遇白傘蓋,世世持誦不忘念。

    恒修普賢菩薩行,盡于未來心意愿,慈悲哀愍為加護,阿字法門悉皆悟。四恩法界諸眾生,平等利益證妙果,回向無上大菩提。”

    《楞嚴咒》乃佛門咒中之王,其咒語極長,凈塵循環往復誦持直至方才回向終,方見陸凇艱難睜開雙眼。只見他仍是神不守舍,起身時竟連腰身也未立直,凈塵連忙起來將他扶到床上盤膝坐了,自己盤了個雙蓮花,與他相向而坐,先把陸凇身體扶正,方柔聲道:

    “云冰,現下我渡些真氣給你,你只管放松,如常呼吸便好。”

    見陸凇微微點頭,凈塵便運起真氣,渡了些與陸凇,但見陸凇腰身直了許多,忙道:

    “快趁這會運氣一周!”

    陸凇方覺精神好了不少,聽凈塵說了,當下便收攝心神,將全身氣脈運行一周,睜眼立起身來,已是神清心靜,回想這一夜時,當真恍若大夢初醒。

    凈塵見狀,這才放心,繼而問道:“云冰,你昨晚遇到甚么了?不是撞到甚么不好的東西了罷?”

    “那倒沒有。”陸凇應道,心道自己存心端正,也沒甚么不可說的,便將昨夜之事一五一十與他說了。

    凈塵聽了一回,念了一聲佛號,長嘆一聲道:“宿緣,宿緣啊!”

    “宿緣?凈塵師兄何以見得?非是不信,正因此前所感莫名,陸凇方才有此一問。還望師兄莫怪才是!”陸凇不由奇道,又將當年初見師父時種種難以名狀之感大略說與凈塵。

    凈塵從頭至尾聽了,方點頭嘆道:“我模模糊糊能看見一些。你是你師父的因。”

    陸凇聞言一怔,因?

    凈塵一見陸凇又在發愣,忙上前拍拍他肩,溫言道:

    “云冰先別想了,一時半刻想不清的,不如先吃了飯,別誤了英雄大會才是!”

    陸凇如夢方醒,當下便和凈塵同去胡亂吃了些,二人吃罷稍作歇息,便一道往會場趕去。一路上許多人裝束輕便,行色匆匆,多半是赴會的。

    八月十五日未時,英雄大會如期舉行。當地富戶專為此擴建的宅院雖大,各處廳堂也還是擠滿了人。陸凇與凈塵好容易擠到正廳,只見各路英雄云集,一時人聲不絕。內中一個身長九尺的少年格外引人注目,人群雖密密麻麻,卻仍露出他的頭來,這少年生得濃眉深目薄口唇,細細長長一張倒三角臉,看去不甚像中原人,此刻居然正用官話高談闊論。凈塵見少年與眾各別,也注目了一回,陸凇卻自在一旁出神,心中只默誦唐人舊句,其詩曰:

    新昌北門外,與君從此分。

    街衢走車馬,塵土不見君。

    君為分手歸,我行行不息。

    我上秦嶺南,君直樞星北。

    秦嶺高崔嵬,商山好顏色。

    月照山館花,裁詩寄相憶。

    天明作詩罷,草草隨所如。

    憑人寄將去,三月無報書。

    荊州白日晚,城上鼓冬冬。

    行逢賀州牧,致書三四封。

    封題樂天字,未坼已沾裳。

    坼書八九讀,淚落千萬行。

    中有酬我詩,句句截我腸。

    仍云得詩夜,夢我魂凄涼。

    終言作書處,上直金鑾東。

    詩書費一夕,萬恨緘其中。

    中宵宮中出,復見宮月斜。

    書罷月亦落,曉燈隨暗花。

    想君書罷時,南望勞所思。

    況我江上立,吟君懷我詩。

    懷我浩無極,江水秋正深。

    清見萬丈底,照我平生心。

    感君求友什,因報壯士吟。

    持謝眾人口,銷盡猶是金。

    一篇誦罷,陸凇心中猶自想著“因”字,廳里有些甚么,竟是半點也沒留意。

    不多時,陸凇給人一擠,已不知凈塵去向。卻見人群向兩側閃出一條小徑,廳內頓時安靜了許多。為首走來的,是個鼻如懸膽,目似明星的大漢,這壯漢步履沉穩,身著石青圓領袍,看去約莫四十上下,頗有大將風度。陸凇心道,此人必是李如松總兵了罷。

    那漢子正是李如松。他不疾不徐走到正廳當中站定,將四下里一眾各路英雄掃視一回,向眾人團團一抱拳,便開口道:

    “歡迎各路英雄豪杰!有幸請得大家撥冗光臨,李某不勝感激。多數英雄遠道而來,如有招待不周處,還請各位海涵。李某不才,志在強兵御侮,守我大明江山,故請各位在此地相聚,大家互相切磋,交個朋友。如有德才兼備,愿為強我大明軍士戰力出得一臂之力者,李某愿倒履相迎,奉為上賓。此次切磋分步戰、馬戰和兵法三項,既可選報一項,也可三項兼報。三項切磋皆是一場定勝負,勝者進入下一輪較量,直到每項頭三名決出為止。”又將細則與眾人一一說知,繼道:

    “各門各派最多可選三位英雄參與,無門無派的,若愿參加可自行報名。此次切磋雖有較量,然請各位英雄務必點到即止,不要失了和氣。任何暗器都是嚴格禁用,要用兵器時,須將刃口包了,上涂石灰粉,便可一目了然。”

    一語方罷,眾人紛紛應了“好”。

    李如松見狀點了點頭,又道:“承蒙支持,晚餐后,參與切磋的英雄可去文書處登記姓名字號,出場及對陣次序隨后抽簽來定。”說罷便令擺飯傳菜,眾人皆在附近位置上坐了。

    李如松聲如洪鐘,連陸凇也回過神來聽了。晚飯后,一些人相繼去文書處登記,陸凇和凈塵也去了。輪到陸凇時,他剛提筆寫了個“陸”字,便聽那文書笑道:

    “這位陸少俠——陸公子好俊的字!公子是讀書人罷?也要參與武林切磋?”

    陸凇面無表情,點了下頭算是回應。待他立起身來,人群中忽有人叫道:

    “呀?這不是寫字賣畫的‘冰公子’么?一個小秀才也要來跟我們切磋?”

    “對么!”頓時便有人響應。

    “就是啊!你看他這模樣,要是傷到了……”

    “玉面書生啊,該不是吃錯了藥罷,拳腳無眼吶!”

    “噓,我倒聽說這書生還有點功夫,再說人家要是精通兵法呢?”

    陸凇全不理睬,徑直走出人群。眾人居然讓出一條小道與他,他也不覺有異,自去了正廳坐著。

    酉時剛剛過半,正廳內已是燈火通明。李如松宣布抽簽,文書念到姓名的,便上前來抽簽登記編號。凈塵步戰抽到二十九號,馬戰抽到三十五號。他見那高大少年步戰馬戰皆抽到三十八號,便稍稍留了點心。

    輪到陸凇,他在步戰馬戰抽到的,都是二十七號,兵法抽到了十八號。凈塵在旁算得明白,不覺吃了一驚,心道云冰步戰馬戰第一場居然都要對上那高大少年,不由暗暗為他捏了把汗。

    陸凇哪里管得這些,眼看天色已晚,他剛抽了簽便要回去。凈塵待要拉陸凇與那少年互道名姓,豈知他竟全不理會,只自顧自往回走。凈塵無奈,也只得跟著回去了。

    二更時分,凈塵仍在蒲團上打坐。他知陸凇心不在焉,便要陸凇在床上專心歇息。陸凇思來想去,總參不透這個“因”字究竟是何因何意,一天下來確也乏了,也便沒有推辭,早早睡下了。

    凈塵在蒲團上閉目打坐,聽得陸凇已然睡熟,不由長長舒了口氣,心中嘆道:

    “那高大少年看去已是孔武有力,能來此處的,應已非等閑之輩;此中人若練功不精,多半也不會參與切磋。云冰此簽真真是未有任何優勢,只盼他運氣好些罷……”
深字卷第四 廿三、重逢
    翌日一早,切磋便開始了。因人數眾多,三十二組對陣中,前十六組先比馬戰,后十六組先比步戰。馬戰處圈了兩個場子,步戰處搭了青赤白黑四個擂臺。

    陸凇被分至青臺第三場,凈塵則是赤臺首場,二人早早便到了赤臺旁。待裁判上臺宣布第一場即將開始,命雙方上臺時,凈塵和三十六號便從赤臺兩側上了來。陸凇看時,卻見三十六號竟是個女子,二人互道了名號,方知那女子姓胡,人稱六姐。

    六姐本是合中身材,然此時身處赤炎炎高臺之上,又給凈塵一襯,倒顯得十分嬌小。女子上擂本不多見,這六姐又非健婦,是以臺下四周圍聚滿了人,余下三色擂臺即便是圍觀人數多的,也比此處少了許多。只見六姐上前一抱拳,脆亮亮道了聲:

    “凈塵大師,請指教!”說罷便取了樸刀在手。

    陸凇見二人上得臺時,四周人聲本是不絕于耳,六姐話音剛落,人群登時靜上許多,不由無奈,輕輕搖了搖頭。凈塵見狀,未免也心里暗暗叫苦:自己本是出家人,不得已上了擂臺也罷了,偏生開場一上擂就遇到個女子,看來自己這運氣仿佛還不如云冰了。便雙手合十打個問訊,又道:

    “女施主,大師之名,小僧實不敢當。”

    卻見六姐柳眉一豎,左手把腰一叉:“你這和尚!怎地不拿兵器?瞧不起女子么?”

    臺下哄笑聲凈塵聽得真切,無奈念了聲“阿彌陀佛”,取棍在手,又施一禮。

    六姐一見,更不耐煩,當下喝道:

    “和尚看招!”

    陸凇看得分明,她話音未落,雙手便握了刀柄,已往凈塵身上一劈。身旁人聲乍歇,陸凇不以為奇,他知凈塵功夫了得,也未有絲毫擔憂。

    臺上凈塵見六姐出招利落,忙忙閃過,暗叫輕敵。未及他反應,六姐又用樸刀只一掃,又被凈塵堪堪避過。

    陸凇自然知曉,大凡執兵器相斗,內行根本不用兵器硬拼,皆是在不斷撥移或閃躲對方兵器,伺機到時,方才出招。所伺之機,便是對方前招用盡,后招又未及出,此時自去出招擊倒對方。兵器看去銳利,實則極少硬碰硬,即便撥移對方兵器時,亦非鋒刃對鋒刃,皆用兵器身子碰對方兵器的身子。

    換言之,在打斗中,兵器幾乎都是完好無損,切磋更是如此。否則兵刃之間你砍我擋,刃口早卷了,若是交個手就廢一把兵器,當真十分需要時,又拿甚么來用?是以凈塵并未以棍格擋,只將自己護了個嚴嚴實實。陸凇見圍觀的行家里手不少,也有初學來看熱鬧的,不時發出一兩聲嘲笑,他從旁看得分明,卻是一語未發。

    臺上六姐見凈塵全無攻勢,不免急躁,使了個“絞”,其勢柔中帶剛,原也是逼凈塵出手的。凈塵看準她前招用盡,后招未出,腳步未停,下盤不穩的當兒,用少林棍法只一掃,六姐便輕飄飄從臺上落下,臺下人群慌忙閃出一小片空地來。幸而六姐身輕,身手也不錯,竟爾沒有摔倒,穩穩當當落了地。

    凈塵見狀,雙手當胸合十:“女施主,承讓了!”

    “和尚好功夫!小女子服了!”六姐竟未著惱,把頭一偏,直對了臺上凈塵笑道。

    凈塵低頭一合掌,可巧對上六姐兩道灼灼目光。他慌忙默念佛號,也忘了答話,更是無暇理會裁判宣告他獲勝,便轉身下了臺。

    凈塵下得臺來,人群頓時散去一半有余。出家人本不在意這些,陸凇更是不喜人群,是故二人并未理會。見凈塵取勝,陸凇本應歡喜,怎奈對方到底是個女子,身量氣力都無法與凈塵相比,又非頂尖高手,他反覺凈塵輕松勝了此場實是情理之中,是以神色如常,快步往青臺那邊走去。凈塵也不以為意,緊隨陸凇走向青臺。

    此刻青臺正是第二場,雙方都使的棍,看去實力相當,互有進退,難解難分。周圍竟也是人頭攢動,里三層外三層,不輸方才赤臺。原來青臺這邊觀戰的,除赤臺外已是最多,方才赤臺邊觀戰的,又有好些人尾隨凈塵陸凇二人過了來。

    凈塵看時,雖知雙方功夫不相上下,但稍矮一方已略見疲態,胸中已自有了分曉。果不其然,稍高那方賣了個破綻,矮的那個無心戀戰,急忙攻上來,不料對方以退為進,朝下橫掃一棒,矮的那個已近力竭,吃了這一絆,登時向臺下跌去。萬幸他抓住了棒梢,高的那個一見,連忙奮力拉了對手上來。

    原來二人方才已到青臺角上,便是在臺中間,也少不得摔上一下。臺下眾人見狀,立時紛紛叫好,連凈塵和陸凇亦不例外。

    第二場勝負已分,便是第三場了。

    陸凇從容上得臺去,恰逢對面風風火火沖上一個少年來。這少年與他年紀仿佛,生得高大精壯,站定處渾似鐵塔。眾人見了臺上這兩個,不待裁判上臺,早已紛紛散去。

    那少年看向陸凇,沖他微微一哂。

    陸凇早料到對方會如此,只覺不足為怪。見少年并無拿兵器之意,他便也沒有拿。陸凇與他相對抱拳,互通了名號,方知這少年姓李,雙名天驕。聽得“開始”號令,他便橫沖直撞打將過來。陸凇一見,連忙閃過,心道這一通亂拳亂腳,若非欺我身弱,便不是行家里手。當下便護嚴要害,走開圈步出招試探,只待對方出“空”。

    與人交手,人皆愿打死打傷對方,而自身不死不傷。是以多數功夫都有攻其要害之法。彼時對方因閃避或格擋,必然棄了當下招式來護自身。然外行街頭斗毆就無此說法,皆是出手沒輕沒重,交鋒無所顧忌。由是,功夫上身的大凡與人交手,皆以護嚴自身為主,待有“空”時方才進攻。這個“空”,便是對方露出破綻之時。此亦為“護進顧打追”中“護”字當先之道。陸凇十四歲拜師習武,又豈不知這些?怎奈現下畢竟是比武切磋,非是生死相搏,不可妄動要害,對方正可“一力降十會”,自己何以取勝?

    陸凇心若明鏡,若是一味相持,自己更耗不起,索性心一橫,蹲身上個仆步,待要近身,立時轉了弓步,正是“六路彈腿”第六路壓打后的起勢。他架子下得低,上身以肘代拳,往李天驕軟肋處一點。

    不料李天驕向后一撤步,跟著便上步來拿陸凇。陸凇雖知所練功夫正適于挨幫擠靠,無奈此時體格相差太遠,硬拼根本拼不動,連忙一閃,豈料還是近了。李天驕身高臂長,一把拽了陸凇摔將過去。

    陸凇見對方來摔自己,也顧不得許多,急忙與他扭在一處,幸而身在臺邊,索性身子往下一栽。凈塵看得明白,這是要拼個“同歸于盡”,只看誰先落地了。

    那臺子有近兩人高,李天驕見狀大驚,忙拉著陸凇往上提。陸凇半個身子懸在臺邊,冷不防使盡平生氣力,雙足向臺邊一蹬,身子隨之一挺,李天驕一個趔趄,也栽下臺來,二人卻是幾乎同時松了對方。

    陸凇雙眼一閉,落地先后也由不得自己了!他一蹬之下已是沒了氣力,更是不及護住自己,直挺挺倒將下來,卻是未覺地有多硬,睜眼看時,依稀竟是師父的樣子。

    陸凇不敢相信,閉了眼晃晃頭,復又睜眼時,方知不是幻象——月白的直裰,出塵的容顏,不是師父,還能是誰?陸凇心中五味瓶立時齊齊打得粉碎,不由眼圈一紅,一如小時般把頭往師父胸口一埋,哽咽道:

    “師父……”
深字卷第四 廿四、馬戰
    “沒事了,挺好的,你怎么這么莽撞,也不怕磕壞了。看你,這么大了還像個孩子。”杭劼將陸凇穩穩放在地上,為他理理衣襟,柔聲道。

    陸凇淚痕未干,不住搖頭:“師父別寬慰我了,我……給師父丟人了。”

    “這有甚么,勝負乃兵家常事。一膽二力三功夫,凇兒力雖不及對手甚遠,另兩樣卻是不輸的。若論膽量更是遠勝了他,也算得雖敗猶榮,你又哪里給為師丟人了?”杭劼語調仍舊平平淡淡,卻自有一般不容置疑之氣。

    “果真?師父不是哄我罷?”陸凇聞言擦擦眼睛,這才抬頭看向師父。

    杭劼搖了搖頭,溫言道:“為師何曾騙你?走罷,回去歇歇。”

    陸凇剛隨師父走出幾步,方才發覺不對,立時停住腳步,叫住師父問道:“凇兒先去和結伴來的師兄說一下,師父要不要去?”

    杭劼聽到“師兄”,先是微訝,又見了不遠處的僧人,心下便知了,當即點頭應允。

    凈塵正和李天驕相談甚歡,見陸凇隨師父過來,凈塵忙合掌打個問訊,李天驕一抱拳,只聽陸凇道:

    “師父,這位師兄是少林弟子,法號凈塵,凇兒來此便是與他同行的;這位兄臺——想必師父方才看到了罷。”說罷對師父一笑,又道,“凈塵師兄、李兄,這就是陸凇授業恩師。”

    雙方互相見了禮,凈塵向陸凇微微一笑。李天驕哈哈一笑道:

    “陸兄,不瞞你說,我怕高。這回摔得不重,我真謝天謝地了!你也不怕后腦和脊梁摔傷,這拼勁我喜歡!交個朋友罷!”

    陸凇見狀一抱左拳,當即應道:“沒事就好。方才無暇它想,不過心一橫罷了。切磋本就是以武會友,咱們已是朋友了。”

    “痛快!改日咱去喝一杯!”李天驕喜不自勝,向陸凇肩上一拍。

    陸凇點了一下頭,方向凈塵道:“凈塵師兄,從今日起我就隨師父去住了。長安和劍都在這邊,琴和包袱還要相煩師兄明日幫我拿來。”

    “云冰放心罷。”凈塵微笑應了。

    青臺當日最后一場已然比完,四人全未理會,互相道了別,各自去歇息了。

    陸凇牽了長安跟師父回去。日已偏西,映出二人影子來。他心中原有千句疑問,萬般言語,卻是不知從何說起,是以一句也未出口,只覺心中踏實和悅猶勝當初。杭劼本就話少,此刻也不言語,心中卻覺霽月光風,前些時日莫名的煩躁竟爾云散煙消。

    原來抽簽當晚,孟繁章師徒便看到了比武場次,其時正值中秋,眾人把酒言歡,也并未多加留意。杭劼那日卻是一反常態,鬼使神差般細看了,便知陸凇也在其中,是以今日便來觀戰。他所以未及早與陸凇相見,也是怕他失了平常心。待陸凇從臺上落下時,他一個箭步過去,微一蹲身,便將陸凇打橫接住。若非如此,陸凇這么一摔,必定傷得輕不了。

    且說陸凇隨師父回來,與師門眾長輩廝見了,大家只知他步戰第一場就敗了北,都沒多說甚么。孟繁章臉色很是難看,絲毫沒有要帶他見李如松的意思。

    杭劼帶陸凇去了自己房里,囑他早些睡,養足精神準備明日。師徒二人很早便歇下了,一宿無話。

    翌日清晨,馬戰便開始了。昨日馬戰原是與步戰一同開始,卻因場子只有兩個,全比下來天已黑了,是以今日馬戰提早了些,步戰時間保持不變。陸凇是龍字號第三場,對手仍是李天驕。

    凈塵今日與陸凇同組,在第五場。他剛到場,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杭劼師徒,二人皆身著窄袖直裰,一個月白,一個青玉,看去與眾各別,都是文士模樣。凈塵牽了棗紅馬過去,向杭劼師徒見了禮,將包袱并琴交與陸凇,自去一邊準備了。

    第一場二十五號和四十號正在交鋒,二十五號鄒一峰昨日已勝了一場。陸凇看去,卻見鄒一峰竟是個不滿二十的胖大孩子,面上稚氣未脫,生得倒也齊整,只額上有幾顆紅疙瘩。眾人看他抿著小嘴笑,不像來比武,倒像是來玩的一般,少不得一番嘆息議論。但見四十號那漢子放馬攻過來時,他竟不慌不忙,樂呵呵避過,胯下花白馬打了個圈,正繞到四十號身后,手中一桿蛇矛包了棉花,望四十號后心一刺,那漢子便墜了馬,好在那漢子有些本事,五短身材縮成個球,就勢一滾,沒受甚么傷。四下眾人先是一驚,又見無事,這才恢復了方才的輕松。見得勝負立判,鄒一峰下了馬,向眾人眨眨眼,咧開小嘴一笑,引得圍觀許多人也笑了。

    第二場開始時,杭劼從陸凇手里接了琴并包袱,命陸凇去準備下。陸凇綁嚴袖口,包好大槍,蘸過石灰粉,牽了長安回來時,第二場已分了勝負。當下陸凇便騎了長安入場,李天驕也騎了匹黃驃馬進來,手上是一桿長矛。二人打個照面,李天驕向陸凇點頭一笑,陸凇也微微一笑,算是回應。

    二人此番一交手,陸凇一桿大槍便抖得白龍出水一般,不多會,李天驕身上已然落了幾個白印。李天驕心下暗暗吃驚,此番非但未占上許多便宜,反而落了下風,他手中長矛向前直沖,桿子卻被陸凇槍桿彈到一邊。他心中一急,竟是化矛為棍,挺起大桿便向陸凇右手砸去。杭劼在旁看得明白,一聲“留心”剛出口,還是遲了一步。陸凇不防頭,結結實實挨了一下,大槍就勢脫了手,已然輸了。

    二人下得馬來,李天驕方笑道:“兄弟休怪,這要是在戰場上,我身上早讓你刺了一堆窟窿,哪還有力氣讓你大槍脫手?只我想到你昨天硬拼那招,才拿桿子打了你一下。”

    “怪你甚么,是我大意了。拜你所賜,我見識了硬木長矛桿,分量較我大槍桿確是重了不少。”陸凇淡淡應道。

    二人退了場,陸凇全不理會圍觀的一干人等,徑直牽了長安回到師父身畔,只是垂首不語。兩日步戰馬戰,他各輸了一場,此刻在師父身邊,陸凇真覺無顏自處。正自慚愧,師父忽執了他手,各方向活動幾下,柔聲問道:

    “怎么樣?這樣活動還可以么?”

    “不妨事,師父。只一點點疼。”陸凇忙應道。

    杭劼微微一嘆,又道:“無妨,凇兒。你別瞎想了,聽話。李天驕說得對,若是在戰場,他確是夠死幾次了。”

    第四場與第二場相類,很快見了分曉。輪到凈塵上場,一樣輕松取勝,不在話下。

    凈塵戰罷,李天驕和他又聊了開來。杭劼見陸凇傷處已然腫起,便帶他回去上了藥。師門眾人自是臉色好不起來,見師父仍不在意,陸凇愧意更甚了幾分。
深字卷第四 廿五、對陣
    八月十八,英雄大會比武已過兩日,步戰馬戰皆只剩了三十二人。

    又過兩日,步戰馬戰各剩下八位,這兩日兵法對陣已然開始,陸凇倒是一場未敗。廿一日一早,眾人只見馬戰虎字號場子已撤了去,步戰青赤白黑四臺皆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個足比先時四臺高出一倍,寬窄不變的土黃色步戰臺。

    對戰榜上,步戰只剩了凈塵、李天驕、郝明昆和陳撫民四人,馬戰只剩了張子清、李昊天、楊霏、黃千山四人,兵法只剩了沈良卿、陸凇、常靜山、余之宸四人。內中常靜山、余之宸還是一對夫婦,二人其他比武戰績也都不錯。余之宸本是一介醫女,其人頗有林下之風,此次能在切磋中走到這一步,直令眾位須眉敬佩不已。

    比武到了此時,時間再無重疊。這日一早,步戰便開始了,杏黃臺四周圍已被人擠得水泄不通。臺上李天驕、郝明昆皆未拿任何兵器,已然交手數個回合了。

    凈塵在旁細看二人拳風,李天驕直來直往,節奏鮮明;郝明昆嚴密緊湊,沉著穩健,雙方正值相持之勢。然二十余回合下來,郝明昆已轉而收縮,李天驕卻是愈戰愈勇,終于在第五十回合上抓準了時機,起腿踢到郝明昆迎面骨上。

    這一腿力道極猛,郝明昆當即摔倒。李天驕乘勝直追,將郝明昆牢牢鎖在身下,直是攧跤一般。待到裁定他勝了,方立起身,伸手拉郝明昆起了來,二人相視一笑。

    緊接著,便是凈塵與陳撫民的比試。李天驕、郝明昆二人站在一處,留在臺下觀戰。李天驕看時,只見二人皆是謙和穩重,亦是未拿兵器。二人交起手來,但見凈塵使了少林太祖長拳,其招式古樸,拳路精奇;陳撫民使的與武當太極拳頗為相似,然卻別具一格,自成特色。

    李天驕二人看得明白,凈塵是見招打招,不犯招架。只因太極一路接手時皆是以靜制動,以柔克剛,避實就虛,借力發力,凈塵若犯了招架,則勢必吃虧。

    臺上陳撫民自然也深知此理,況兼體力終較凈塵差些,是以幾十回合后變了招,意欲欺身進去,方可用靠或用肘。凈塵會意,不動聲色,陳撫民方近身時,招數未及使出,便吃了他一記束身雙抱拳。

    陳撫民中等身材,遠不及凈塵壯健,這一下直打得他略略發懵。正當時,凈塵后招又至,一個搖山式,陳撫民隨即倒下,凈塵忙伸手護了他后腦,跟著亦是將其鎖牢。只聽得陳撫民笑言“是我輸了”,凈塵忙起身扶了他來。

    臺下眾人見兩場步戰有了分曉,忙轉去馬戰場子搶前排了。凈塵、陳撫民從臺上下來,李天驕、郝明昆早在階下迎了二人,四人相互見了禮,說笑一回,惺惺相惜,皆言相見恨晚,不在話下。

    四人同去看馬戰時,馬戰第二場已然開始交鋒。頭一場勝的自然是楊霏。四人也是馬戰切磋過的,早聽說這楊霏是楊氏槍傳人,是以并不意外。午時未到,第二場也見了勝負,勝的那方是黃千山。

    圍觀眾人紛紛散了,李天驕見馬戰四人也未離開,便邀大家同去吃飯。八位英雄各自坐了,先滿飲了一杯——凈塵飲了一杯玄酒。因明日還有比試,大家不敢貪杯,吃罷飯說笑一陣,約定了午后兵法比試一同去看,各自先去午休不提。

    未時,兵法切磋第一場開了戰。對陣雙方是沈良卿和余之宸。只見演兵盤上兩軍陣勢皆已擺好,沈良卿擺了個方陣,余之宸擺了個圓陣,兩陣皆是疏陣。只聽沈良卿道:

    “余娘子,攻罷!”

    余之宸道聲“好”,立時將圓陣橫向展開,化為雁行之陣,向沈良卿攻來。沈良卿知她意在包抄迂回,而后方防御較弱,是以并不加意防守,當即變了錐行之陣,前鋒尖銳迅速,兩翼堅強有力,直面進攻突破,意圖直逼余之宸大后方。

    余之宸一驚,她醫者心思,最是謹慎,見了沈良卿這樣打法,忙調了一些人來救,正中沈良卿下懷,他前鋒正面攻擊銳不可當,已然突破援兵,將余之宸陣型割裂開來,又在兩翼擴大戰果,最終取了后方。

    沈良卿起身抱拳,道聲“承讓”,余之宸忙起身還禮,笑道:

    “是小女子太過謹慎了。”

    杭劼師徒并步戰馬戰群雄就在不遠,方才二人對陣,他們皆看得分明。眼看陸凇就要上陣,杭劼道:

    “凇兒,除卻對陣,甚么也不要想。你盡管去便是。”

    “夫君,看你的了。”余之宸走至常靜山身畔,柔聲道。

    常靜山和陸凇相互見了禮,二人對面坐定。陸凇只見常靜山年紀比他雖大不多,然看去卻溫和親切,也比他穩重得遠,雖知不能掉以輕心,卻是平添幾分好感。演兵盤已然擺好,陸凇一如前番開場擺個方陣,常靜山則擺了個圓陣。

    “陸公子,請罷。”常靜山微笑道。

    陸凇點頭應了,變了雁行之陣攻將過來,常靜山見他左右兩翼向前,猶如猿之雙臂向前伸出,顯然是要包抄,便也用了錐行之陣迎敵,豈料陸凇待其人馬將來未來,早換了數陣,其密處直是鐵桶一般,集中兵力,專來攻錐尖。常靜山前鋒人馬頃刻遭遇重創,兩翼已被切斷,圍之不及,陸凇已一往無前,長驅直入,取了后方。常靜山見大勢已去,不由笑道:

    “我輸啦。果真是人不可貌相,陸公子不但有文人風骨,更有武者之果決勇毅,常某佩服!”

    陸凇起身抱拳道:“承讓了,常兄。”

    常靜山忙起身答禮:“哪里哪里,日后陸公子若有意時,我夫婦二人烹茶請公子一敘!明日我攜內子來看公子此番與人最后一場比試,愿陸公子馬到成功!”

    陸凇謝過,當即回到師父身畔。杭劼見他回來,神色平靜如常,只略一點頭:

    “不錯。明日對陣切莫大意,還記著為師早前對你說的么?”

    “過剛易折,須當剛柔相濟。”陸凇即刻會意。

    杭劼頷首:“正是。明日還要對陣,咱們早點回去罷。”

    陸凇一笑,卻見凈塵、李天驕也在不遠處。凈塵見他回身,對他一笑;李天驕則沖他叫道:

    “兄弟,明天我們還來觀戰!”

    陸凇向他二人用力點了下頭,隨了師父回去歇息。凈塵等也都各自散了。
深字卷第四 廿六、奪魁
    廿二日的比武原是步戰、馬戰、兵法各兩場,本應為六場,只因常靜山夫婦不愿再分名次,實則統共五場。這日安排雖是巳時步戰,未時馬戰,申時兵法,然辰時剛剛過半,步戰臺邊便開始有人在臺前占了好視角。辰時三刻時,臺邊之人已較昨日還多出許多。巳時將至,李如松并孟繁章師徒也一并來觀戰了。眾人忙讓出一條窄窄空隙,李如松等方進得前排去。

    巳時一到,郝明昆和陳撫民便同時出現在臺上。二人拳風一剛一柔,卻都是一樣沉穩謹嚴。郝明昆昨日比武傷了迎面骨,當時只覺腿麻,今日一早才覺疼痛難當,此時實是勉強為之,不多時便見頹勢。陳撫民雖已獲勝,卻見郝明昆方才不敢下架,此刻臉色更是不對,走路竟也有些費勁,忙去看了他腿。當下不由分說,便將郝明昆背下臺來。

    “快去叫大夫來!”李如松見狀,忙吩咐左右道。

    “李大人,在下和內子都是行醫之人,可否先為他看看?”常靜山正叫人為他讓路,見李如松叫大夫,連忙回身抱拳,向李如松稟道。

    “好!此處有大夫,不必另找了!請諸位為大夫讓個路!”李如松道。

    眾人聞言,即刻讓出一條窄道來。常靜山夫婦謝過李如松并眾人,當下便去為郝明昆診治,萬幸骨頭未斷,只是裂了。陳撫民背了他往住處去,常靜山夫婦忙去配藥不提。

    見郝明昆傷至如此,李天驕有些不好意思。待要去幫幫忙,又馬上要比武了。轉念一想,眼下橫豎也幫不上甚么,不如早些比完再去。李天驕主意既定,便把心一橫,上得臺去,心中早有了安排。

    步戰榜首爭奪一開始,李天驕便擺出了速戰速決之勢。凈塵也正擔心,豈不知他心思,一樣用了快攻打法。若論二人功夫,本是不相上下,李天驕到底高大威猛,膽與力上終是勝了一籌。巳時尚未過半,李天驕已然將凈塵緊鎖在杏黃臺上,至此,步戰榜首已見分曉,圍觀眾人紛紛散了去。

    李如松未及與李天驕二人說話,早見他二人往陳撫民背郝明昆去的方向趕了,不由心下暗贊,也和孟繁章師徒一同離了場。

    未時將至,李如松并孟繁章師徒到了馬戰場邊。第一場自然是張子清和李昊天對陣。李如松看去,只見張子清二十出頭,身材中等微胖;李昊天十八九歲,高高瘦瘦,腰部緊束,身著白衣,包著回回頭巾,雙方年紀都不大,二人使的又皆是九曲槍,心道這場有的看了。

    不料事與愿違,雙方上馬過招,張子清見李昊天身子發僵,也并未多想,抖起槍桿,竟只一合,勝負立判,李昊天胸口留下一大片石灰印子。二人下了馬,張子清忽然想起昨日李昊天不敵楊霏落馬之事,連忙問道:

    “李兄弟,你的腰要緊不?”

    “謝張兄關心。昨日落下馬時閃了一下,去醫館看過了,雖不要緊,到底眼下活動還是不靈便。”李昊天見張子清面現關切之色,不由心下一暖。

    張子清又道:“兄弟慢走,我來幫你牽馬。”二人一道出去時,正遇到楊霏進來。楊霏見狀,向李昊天抱拳道:

    “李兄弟,你先好生歇歇,這場比完我去看你。”

    “楊兄客氣了,刀槍無眼,馬上尤其如此。我這也只閃了下,當時未覺如何,也是昨晚才去的醫館。其實并無大礙,只這兩日略有不便,楊兄不用掛心。”李昊天見他神情懇切,心下感動,忙應道。

    楊霏聽了,心下稍寬,便入了場。黃千山隨后也到了。李如松一看,又是兩個少年。二人都是白凈面皮,楊霏臉上棱角分明,牽一匹銀鬃馬;黃千山臉兒圓圓,牽一匹栗色馬。楊霏自是用了長槍,黃千山則是雙鞭。二人對面上馬,相對一拱手,即同時催馬向前,交起手來。

    李如松看得分明,刀槍棍棒皆是習武之人常規兵器,大凡練武功夫上身的,可說沒有不會使的,不過看各人所擅并喜好罷了。這些兵器于一般習武的而言,往往差別不大,專精一種者,卻又另當別論了。真正差別大的,正是那些冷僻武器,如十八般兵器中的錘、鞭、锏、鏈、撾、牌一類。若有人使這些兵器,必是使得極好,否則占不到半分便宜。正如此時場上,雙方過了十幾回合,仍是高下未分。

    一寸長,一寸強,黃千山兩條硬鐵鞭雖是可刺可砸,兩條鞭也都有十斤上下,砸下去時力道剛猛,然頗耗體力也是事實。楊霏大槍以刺挑為主,出手更為迅捷。是以幾十回合下來,黃千山已隱隱現出疲態,楊霏體力卻不見耗損。眼下黃千山無心戀戰,大喝一聲,雙鞭向楊霏砸將過去,楊霏當即縱馬躲開,轉馬回身便是一記回馬槍,黃千山胸口立時白印分明,馬戰榜首花落楊霏。

    李如松、孟繁章等人皆知,這回馬槍正是楊氏槍法絕技之一,大多使槍的都只聞其名,臨敵對陣卻使不出。只因此招是對方在身后時突然向后調轉馬頭,以回轉之力快速向前刺出,這一刺力量自是非同小可,但也絕難快速收回。故此招只除十分純熟且有把握時方可使用,否則極易因槍脫手不及收回而反受制于人。方才見楊霏年紀輕輕,使回馬槍卻使得如此漂亮,李如松自然稱許不已,連孟繁章也點頭贊同。

    楊霏、黃千山二人比完,便雙雙騎馬趕去看李昊天。不料未時剛過半,李昊天、張子清并李天驕、凈塵幾個都來了,常靜山夫婦也在其中。二人見了,忙勒住馬頭,與八位英雄聚在一處,大家一同往兵法對陣處來。

    眾人占住了好位置,卻見演兵盤已然擺放停當。因是此次比武切磋最后一場,圍觀之人已和十五那日群雄云集時不相上下。申時未至,李如松和孟繁章師徒也已到了。

    原來陸凇雖在兵法對陣中連連取勝,然開始時孟繁章也只道他趕巧未遇強敵,是以并未放在心上。及至昨日陸凇進了榜首決勝場,他方重新審視了,這才注意到陸凇步戰馬戰竟是剛出場便遇了步戰榜首。如此看來,若非剛巧遇到李天驕,這小兔崽子還真可能一展身手,說不準也能得個名次,想到這,孟繁章抬眼一望,人群里一個月白,一個玉色的身影清晰可辨,可不就是他二人么!又想到杭劼也不隨自己一同觀戰,孟繁章心里又罵了聲兔崽子。

    申時已至,陸凇、沈良卿相互見禮,對面坐了。與自己對陣爭榜首的,竟是前幾日為人所譏的“冰公子”,沈良卿始料未及,看這姓陸的少年至多不過二十,白面鳳眼不見喜怒,只是一臉的書卷氣,再給玉色直裰一襯,完全是個書生模樣。沈良卿前番也見過他與人比試,知他是個有膽色的,心道果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來今日少不得要來場硬仗了。陸凇見沈良卿黃白臉色,面孔瘦削,眼角眉梢略略吊起,看去如前番觀戰時一樣,是個敢打敢拼的,心下亦不由嚴陣以待。
深字卷第四 廿七、英雄
    對陣開了場,雙方皆擺了方陣。陸凇一拱手,讓了個先。沈良卿微訝,隨即鎮定下來,也不推辭,疏散陣型,直接來攻。

    圍觀眾人中,略知陣法的,只道沈良卿變了個疏陣;不知兵法的,還當沈良卿沒瞧上這書生模樣的“冰公子”,不用陣法便可勝券在握了。只李如松、孟繁章、杭劼并常靜山夫婦在旁看得明白:這沈良卿八成是要用玄襄陣了。

    陸凇見對方面上一片混亂,聲音嘈雜,步卒往來不絕,看去雜亂,實則正向前推進,心下便知了七分。是以他不慌不忙,云淡風輕變了一陣出來,全陣看去正是一片雪花之形。李如松見了,會心一笑;孟繁章不動聲色,心中卻早笑罵了聲“小兔崽子”;只杭劼仍是平和疏淡,惟眼中一絲贊許掠過,眾人皆未察覺。

    沈良卿正盤算進攻,待看清對方陣型時,立時心內大呼不妙。陸凇此陣不是別個,正是唐代李靖將軍的六花陣。這六花陣自諸葛亮八陣圖法推演而來,兩陣皆是大陣包小陣,大營包小營,四方四角相互銜接,一曲一折彼此對應,因其外方內圓,形如六角雪花,故有“六花陣”之名。這六花陣外六陣為正兵,故呈方形;中央軍陣是奇兵,故呈圓形。用方以規矩范圍,用圓以連接路線。此陣之精妙處,乃在方處步數定如地貌,圓處路線動如天象。對方步數既定,回旋又極齊整,正可處變而不亂,若是集中進攻,早被其吞掉了。想到這,沈良卿額上微微見汗:八陣圖門分生死,還可一試;這六花陣卻未對付過,可怎生是好?

    陸凇已知沈良卿正進退兩難,此刻方是真亂,當下便發起進攻。沈良卿心有不甘,仍在勉力支撐,不多會,全軍已損失過半。陸凇見狀,即刻變了牡陣,利劍一般直插沈良卿中軍并后方。

    沈良卿深知此陣后方偏弱,忙催動殘兵攻將過去,也是意欲賭上一把:若是陸凇來救,正好喘息一把趁機反撲;若是陸凇不救,說不準能斷他后方,取了中軍,險中求勝。眼下若要取勝,已是別無他法,只除此一拼了罷!

    陸凇也知其意,索性也破釜沉舟,直沖猛攻,終是在沈良卿到他后方之前滅了他中軍并大后方。沈良卿見兵敗如山倒,不由頹然一嘆:

    “良卿失策,是我輸了!”

    “沈公子,承讓了。”陸凇起身一揖。

    沈良卿忙起身還禮,長長吁了口氣,方笑道:“陸公子胸懷韜略,到底還是書生氣重了些啊!也好,良卿祖上也是讀書仕進的!”

    “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陸凇淡淡道。

    沈良卿聞言哈哈一笑:“人志各別,不做強求!”

    二人互道聲“請”,便離了場。陸凇三步并作兩步到了場邊,一下子撲進杭劼懷里,旁若無人地叫道:

    “師父!我贏了!”

    杭劼在他脊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又給他拭了額上薄汗:“看你這一臉汗,還跟孩子一樣,這么不管不顧的。”

    “師父面前,凇兒自然是孩子。”陸凇臉上微一泛紅,難掩笑意。

    “孟大哥,這陸公子是毖勤的高徒?卻怎地沒聽你們提起?”李如松見狀,轉頭看向孟繁章,一臉不解之色。

    孟繁章忙應道:“一言難盡,回頭我與子茂細說。”當下心中卻道:

    “杭劼這兔崽子性子如此不好,年紀輕輕居然還敢擅自為師為父,收了個小兔崽子也跟他一樣不管不顧,真是不可救藥!”

    李如松見眾人多還愣在原地,便朗聲道:

    “八月廿三,也就是明日,是我們本次英雄大會最后一日。各位英雄連日來受累了,大家先回去好好歇上一宿,明晚酉時,李某特為眾位英雄設宴,誠請各位光臨,李某與諸位把酒言歡!”

    眾人聽了,叫好聲雷動,紛紛散去不提。

    翌日傍晚大宴,仍是在十五那日的大宅院。這宅院里里外外俱各張燈結彩,絢爛輝煌。正廳、前廳、后廳、廂廳等處一共開了二百余席,各門各派的英雄豪杰并無門無派的,每桌都坐了十余人。此次英雄大會實是武林中難得之盛舉,若非眾人欽服李如松多有戰功,他又按孟繁章擬的名單,聽取孟繁章并杭劼的建議下了帖子,這宅院主人又是極肯使錢出力,江湖上這許多武林英豪多是絕難邀到,更遑論同時出席英雄大宴了。

    與李如松同桌的,足有十五人。除孟繁章、杭劼外,便是步戰、馬戰、兵法比試的頭四名,還有一位,正是這宅院的主人。那人姓陳,雙名文戈,為人甚是謙和,推李如松坐了主位,又請孟繁章坐了李如松東首,自己在西首陪了。杭劼師徒坐在孟繁章身邊,緊接著是常靜山夫婦,主人身邊依次坐的是楊霏、李天驕、凈塵和沈良卿,余者諸人盡皆依次坐了。因知李昊天是回回,此張席上沒有豬肉,還有幾樣不加五辛的素菜擺在凈塵近旁。凈塵與李昊天杯中皆是玄酒。

    李如松先起身敬了在場所有人一杯,繼道:

    “諸位英雄多日辛苦,李某招待不周,還請各位見諒。此次比武切磋結果已張榜公布,步戰前三甲是李天驕、凈塵、陳撫民;馬戰前三甲是楊霏、黃千山、張子清;兵法前三甲是陸凇、沈良卿和常靜山夫婦。以上十位英雄,便是我們這次英雄大會的‘十大英雄’了,今年歲次戊子,就叫‘戊子十大英雄’,各位意下如何?”

    聽得眾人一片叫好聲,李如松繼道:

    “十大英雄年紀都不大,實乃后生可畏!大家互相切磋過,不少人已是朋友了。難得如此相聚,今晚言行無忌,大家盡興就好!諸位人品,李某信得過!”

    眾人又紛紛叫了好,大家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中笑語不絕。

    李如松又敬了同席眾人一杯,笑道:

    “諸位榜上有名的,可說是英雄中之英雄了。李某想聽聽各位公子少俠對‘英雄’二字怎生看法,但請各位直言無妨!”

    “才能勇武過人,不就是英雄么!”話音剛落,李天驕即道。

    李如松見狀哈哈一笑,頷首道:“好!快人快語,我喜歡!李少俠說得有理,其他英雄呢?也都說說罷!”

    “無私無我,為國為民,才是英雄。”楊霏道。

    沈良卿聞言一拍手:“楊兄所言甚合我意!先祖有《塞上感懷》詩一首,其詩云‘沙塞黃花帶雪開,謫臣中酒坐徘徊。睢陽罵敵心偏壯,上國思君意未灰。南北風塵常按劍,乾坤氣序更含杯。醉醒數把春秋看,還有程嬰救趙來。’楊兄說的,不正是此意么!”

    李如松聽了,又看他年紀,問道:“沈少俠莫不是沈煉沈青霞大人之孫?”

    “正是。”沈良卿抱拳應道。

    李如松見狀,不由嘆道:“家父曾言沈大人為人剛直,嫉惡如仇,也可稱之為英雄了!沈大人不幸蒙冤,事后昭雪,追贈光祿寺少卿也確是于事無補,可遲來總好過不來,沈少俠未因此事而對朝廷心生怨恨,真是大英雄氣量!”說罷,又轉向陸凇,問道,

    “不知陸公子怎么看‘英雄’二字?”

    “李大人,《人物志》云,‘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此所謂英雄之才智;身為英雄,有凌云之志,浩然之氣,敢擔道義,心懷天下,此所謂英雄之品格。”陸凇見李如松親自問他,便起身抱拳,正色應道。

    眾人聽了交口稱贊:“陸公子說得切!”“冰公子果然是讀書人,見識還是高些!”“人不可貌相,冰公子英雄之名當之無愧!”
深字卷第四 廿八、辭行
    “‘冰公子’果然同樣不凡!尊師有‘雪公子’之稱,不知是何關聯?”李如松聞聽陸凇說話,點了點頭,拈須一笑。

    “哪里不凡,家師才當得起‘不凡’二字。陸凇若可勉強算作英雄,家師更是毫無爭議。陸凇所知所能者,家師口傳心授而已。”陸凇一面說著,一面看了一眼師父,繼道:“至于‘雪’與‘冰’,多半皆是世人亂叫傳開的,此或是惟一關聯了罷。”

    李如松見狀,亦看向杭劼,只見杭劼淡淡道:“修習看自身,是他敏而好學。‘冰雪’這些,不過代稱而已,隨世人高興罷。”

    “妙!果真是親傳的,言語聲氣也是一般模樣。孟大哥后繼有人,他年青出于藍,也是指日可待了!”李如松聽了,哈哈一笑道。

    孟繁章擺了擺手道:“快休這樣說,越發縱著他們了。”眾人也知他愛之深,責之切,皆是會心一笑,孟繁章心中卻是哭笑不得:這一大一小兩個兔崽子果然不是省油燈,到底還是盡人皆知了。罷了!翅膀硬了,由他們去罷!

    眾人說笑一回,李如松見楊霏談吐亦非尋常,因笑向他道:

    “楊少俠一式回馬槍使得漂亮,取了馬戰榜首,正是情理之中,莫不也是將門之后?”

    楊霏笑道:“祖上若要算遠些,也算得將門了。我楊氏一門家傳槍法幾經流轉,終于還歸我楊家,實是萬幸了。”

    李如松聽了點頭微笑,面現欣慰之色,卻見沈良卿也向楊霏道:

    “難怪見解如出一人!原來都是忠良之后!楊兄,良卿敬你一杯!”

    二人各自飲罷,相視一笑。楊霏看向陸凇,問道:

    “我見陸公子氣度如此,識見不凡,也是名門之后罷?”

    “平湖陸氏,如今已非昔日了。”

    陸凇言語淡然,沈良卿聽在耳中,卻甚于平地驚雷,當下眼里寒芒一閃,一字一句地問道:

    “平——湖——陸——氏?陸——炳?”

    “是我太祖父。”陸凇見他如此不遜,冷然應道。

    沈良卿雙目直視陸凇,牙關緊咬:“好個陸炳,好個三公兼三孤的陸炳!先祖沈青霞正是在陸炳手下任錦衣衛經歷!陸炳這老狐貍先是勾結嚴嵩父子害死夏言,后來先祖竟也被嚴嵩父子誣陷成謀反,先父和二叔連同被害,你敢說這之中陸炳逃得了干系?”

    “先人已逝,死無對證,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且不言先太祖父救駕有功,單說其有罪處,隆慶初年也已追論,本朝方始得免。如今沈公子以莫須有之罪名指認陸凇先人,又是何用意?”陸凇神色端然,朗聲反問道。

    沈良卿聞言,冷笑一聲道:“哼哼!老狐貍的后人,說話可信么?”

    陸凇正待開口,卻見身旁月白影子一動,正是師父立起身來。耳中只聽得師父道:

    “若論說話可信,陸凇為人我最清楚。他不但勝多數人遠甚,只怕僅就此事而言,更與沈公子有天淵之別。嘉靖一朝數起大獄,陸大人多所保全。陸公為官期間折節士大夫,未嘗構陷一人,是以多為人所稱,想必史官處應有記錄。先且不論夏言一案,單說沈公子祖父之事,無憑無據便當眾亂指,是想說陸凇身為陸公后人,配不得兵法榜首,不堪列‘十大英雄’么?”

    沈良卿聽這雪公子一番話直是言言逆耳,后一句更是字字誅心,額上青筋凸起,急道:“你……你是他師父,自然是向著他的!照你這樣,我們竟都說不得他了?”

    “自然說不得。”杭劼淡淡道。

    此言一出,眾人幾近絕倒。眼前這雪公子之清冷,眾人多少也有耳聞,只是不想今日他竟說出如此令人哭笑不得的答復。李天驕方才正喝了口酒,聞言更是噴將出來,直噴了沈良卿一身一臉,因笑道:

    “兄弟莫怪,我不是故意的。”邊立起身來要拿袖子與他擦了,沈良卿無奈,自去擦了不提。

    眾人見了,皆強忍了笑,惟杭劼師徒仍自悠然端坐,恍若與此事并無半點干系一般。

    “不敢請教雪公子來歷?”沈良卿這口氣終是難咽,便強忍了怒火問道。

    杭劼未及應答,早聽得李如松開口了:

    “雪公子也是名門之后,祖上是錦衣衛指揮使,肅孝杭皇后的父親。杭家世代單傳,人丁雖少,然皆心懷天下,雪公子父親杭公諱楸早年投身行伍,仙游一役為我大明江山捐了軀。孟大哥便是杭公的同袍,也是雪公子的師父。”

    陸凇聽得字字清晰,不覺身子一震。原來,師父果真同是天涯淪落人。

    見沈良卿一時語塞,李如松又道:“沈公子此時所想,李某十分理解。陸公子若按他師承算,也是無可爭議的忠良后人了。既然同是忠良之后,想必大家志向也是一樣。李某此前說過,志在強兵御侮,守我大明江山,各位少年英雄年輕有為,前途未可限量。如有哪位愿為強我大明軍士戰力出得一臂之力,李某愿此刻便奉為上賓!”

    話音剛落,早有幾人紛紛開口:“我愿意!”“我也去!”“算我一個!”也有幾人并未開口,待人聲歇了,常靜山起身道:

    “李大人,在下本是正一道士,下山后與內子相識,成了家開了醫館。我夫婦二人此次先回去留個后人,待其稍稍懂事,我愿隨軍盡一份心力。”

    李如松點點頭:“好,常少俠只要回來,李某隨時歡迎!”

    凈塵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貧僧是出家人,當守出家人的本分。現今李大人處尚無戰事,貧僧且先回少林,愿佛菩薩保佑我大明國泰民安。萬一戰事需要,貧僧義無反顧。”

    “多謝凈塵法師。”李如松還了禮,卻見杭劼師徒對視了一眼,只聽陸凇道:

    “李大人,陸凇此前下山游歷,最遠去了桂林。如今既無戰事,陸凇方與家師遠別重逢,又兼學藝未精,還是想著先隨我師再學幾年,學藝得成時,自當為天下做些甚么。不過,陸凇學藝期間若有戰事需要,無論何時,皆愿隨軍相助。”

    李如松看向杭劼,見他也點了頭,便道:“好!”

    孟繁章氣得干瞪眼。轉念一想,不是已經由他們去了么?罷了罷了!當下橫了杭劼師徒一眼,不再多言。

    “多謝李大人,多謝師父。既如此,我二人明日一早便即出發。”杭劼聞言,轉頭看了一眼師父,方抱了左拳道。

    李如松看向他二人:“好,路上小心。”又吩咐下去,為留下的英雄安排了住處。隨即斟滿酒杯,立起身來道:

    “李某不才,得遇各位英雄相助,實為大幸!在此先謝過大家,李某先干為敬!”說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留下的眾人也飲了一杯。大家又閑聊一陣,方才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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