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斷虹
作者:黑水書生
師字卷第一
師字卷第一 一、初見
    血色殘陽懶懶睡去,天也一點一點暗下來。萬歷九年五月,端陽節后未到十日,這天與尋常并無兩樣,而于河間陸家長房,卻是個喜慶的日子。這日正是長房公子陸冶的成童禮,一天下來,禮儀既成,陸老爺與幾位賓客用完晚餐送客出門,家中兩個老仆忙忙收拾杯盤。少頃,正房閉門,笑語隱隱可聞——自是老爺、夫人和公子的。

    陸家賓客雖不多,然全家上下總無幾人,從早忙到晚也都乏了,未有一人發覺家中有何異樣,大門也已閂上。而自成童禮始,陸家發生的一切,皆為一不速之客看在眼里。

    “人皆謂‘禮出大家’,這陸家小至如此,一個成童禮也能這般講究,還真有些意思。若非前幾日在滄州打死那惡棍,我又怎會逃到這來?杭家除我而外,便是有一人在,也不致無人與我加冠!”

    這不速之客正是杭劼,此刻心中如是道。確信果然無人追到這里,他心下稍松,忽覺腹中饑餓,便悄然去了廚房,想趁無人時尋些飯食充饑,留下點錢也就是了。廚房里卻仍燈火未滅,人聲未歇,杭劼見狀把心一橫:先探探虛實罷!應該不會有人在廚房過夜罷?

    其時廚下剛擺好席間未用的吃食。杭劼戳破窗紙,看桌邊是方才把杯盤收拾停當的兩個老仆,多半是對夫婦;上首坐著的,卻是個看去至多十二三歲的瘦弱小兒。但見那小兒起身開口道:

    “李叔,李嬸,快吃罷。我今日身子不大受用,先回房了。”說罷便要動身。

    那李叔忙立起身叫住他:“小公子,不吃怎么能夠呢?公子身子打小就弱,這要再不吃……”

    話音未落,卻見那李嬸也立起身來,抬肘碰了碰李叔,嘆道:

    “老頭子,你忘了咱二老爺去的日子了?上月老太爺的孝期剛滿,今天偏又是大公子好日子,小公子怕是心下不受用,要他強吃也是強不得的,”又聽李嬸柔聲道,“小公子且先歇著,要是想吃了就來言語一聲,李嬸給你做。”

    小兒點了一下頭,緩步走出,進了東廂房。杭劼當下竟忘了饑餓,也跟了過去,眼見小兒閉了門,房里點了燈。

    不多時,卻是擱筆的聲音,伴著那小兒一聲輕嘆。只聽他猶自低語道:

    “抄書習字的課業也要我代勞,成童了又如何?能去學堂的不好生讀書,想去的又不讓去,我若非識字讀書早,保不齊就目不識丁了!只盼我早日應童試,中了便能養活自己。養得活自己又待如何?我陸凇若非身弱,也不致受人欺負至此!倘或能遇明師,習得一招半式防身,也能日后獨自上京趕考……”

    聽了這話,杭劼不由冷哼出聲:“哼哼,世間想習武的也太多,武術只傳有緣人卻少人知!”

    杭劼聽師父說過,渴慕習武的大抵葉公好龍,心道這小兒多半也無甚異處,竟爾忘了自己此刻是不速之客,心下未免無奈,自嘲許是“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所致,當即便噤了聲。

    杭劼語聲不大,卻是清晰入耳。只見小兒身影一晃,隨后立起身來,許是聽出他語聲是個少年,當下竟只稍頓了頓,便壓低聲音問道:

    “誰?”

    “今夜子時,西邊小樹林,想學便來,我不等人。”杭劼見他不驚不懼,也開口應了。一語既出,任小兒連連低聲相問,他也只是靜觀,未加理會。心道若非那惡棍有意尋釁,他也根本不會動手;不為避禍,他也不會逃至河間,更不會遇上陸家大公子成童禮,又暗中旁觀了陸家一日。想來也不知怎的,今日竟與這小兒搭了話,杭劼暗嘆一聲,如今倒只好子時到小樹林走一遭了。

    卻看小兒,見無回應,沉吟片刻,開窗向外望去。杭劼見狀,立時側過了身。

    窗外月光很好,月也不低了,若是要去,須當即刻動身。陸凇闔上窗,開門處但覺夜風微涼,忙回房取了件披風穿在直裰外面。四下看看,見各房燈已滅,陸凇便躡手躡腳開了大門,又回身輕輕帶上,只留一條小縫。

    祖父的披風雖然大了不少,卻也真能御寒。陸凇一路匆匆忙忙不及細想,到了小樹林邊上,才猛然想起那人并未說約在小樹林中何處會面。看那將滿凸月又高了些,他終于還是沉不住氣,向林中低聲喚道:

    “先生……”

    陸凇一語未了,便聽那人應道:

    “來得還挺早。別叫我先生,你氣息亂了,留心些。調息,鼻吸口呼,走近些來。”

    聞聽小兒依言調息,果然氣息勻了不少。見他走近幾步站定,杭劼道:

    “尚可。你這身形練武也挺好,武術并不看甚么高矮胖瘦。不知你打過架沒有,常人打架多是被自己累倒的。”

    “莫非只有自己能打倒自己?”陸凇不解。

    杭劼聞言搖頭:“非也。我是說常人打不傷人,末了才是被累倒的。”

    “正是!我都是拿東西才能打人,空手好像覺著沒勁,要用木棍石塊打。”陸凇使勁點頭道。

    杭劼問道:“武術是甚么?你說來聽聽。”

    “溝通天地,發揮潛力?”陸凇想了一回,方才試探著問道。

    “哈哈哈哈,”杭劼聞他如此說,平生第一次忍不住大笑,跟著方道:“太仙幻了。正如你寫字的橫豎撇捺,身法氣步勁,護進顧打追,這十個字合起來就是武術。”

    陸凇赧然垂首,應道:“是,記下了。”

    杭劼又問:“你心覺武術打起來甚么樣子?”

    “快?先發制人?”陸凇雖不確信,又不好不應,只得想到甚么便說。

    未聞少年回應,陸凇又低下頭去,終于還是問道:

    “是不是……又不對啊……”

    杭劼見小兒語帶遲疑,當即正色道:“我剛學時想的和你很像。我師父與我講,你和我一下手都伸不出,我不信,想著怎地也能葫蘆兩下,果真一下手也沒伸出。”

    “高手果真近不了身么?”陸凇奇道。

    “那倒不然。”

    陸凇愈加驚奇,又問:“那他是不是知道對方要打何處,然后全化去了?”

    “哈哈,他又不是神仙。”杭劼笑應了,心道這小兒還挺有趣。

    陸凇追問道:“那是?”

    “打得你伸不出手。”

    “是他先出手?”陸凇繼續追問。

    “和先后無關。”

    “他出一招就倒?”陸凇鍥而不舍。

    “他沒打我。不過每下點到為止,打到我認輸,我還一下手沒伸出來。”杭劼淡淡道。

    “高人哪!”陸凇不由驚嘆道。

    杭劼道:“不信罷?如果沒見過,換誰都不會信。”他口角微揚,也知小兒黑暗中看不到。

    陸凇道:“我當真覺著那位前輩功夫神妙。”他將“當真”二字說得極重,心下未免不悅:我明明信了,你何以說我不信?

    “實則并不神。”杭劼聽出小兒有些惱了,也不欲多說。

    “這……閣下就能讓小子伸不出手了罷。”少年言語中的冷意,陸凇亦聞聽了。

    “嗯。”杭劼淡淡應道。他借了月光,看見小兒正用目力勉力尋他所處之地,心下頓生不忍,問道:

    “明日辰時你有空么?可巧我有空,若你有空就在此切磋一下。”

    陸凇聞言一怔:“切磋?小子甚么功夫也不會啊。閣下學多久了?”

    杭劼坐正身子,正色應道:“我習武還不足三年。你若想學,明日便來罷。我若教你,你也要認我才行不是?再者,我也要看你這人,看看認不認可你不是?明日見面你使勁打我,不然到時我教你你心里會存疑,信者不疑。”

    陸凇大喜過望,忙道:“好,我明日定會準時過來。閣下晚安!對了,小子陸凇,霧凇之凇。敢問閣下如何稱呼?”

    回應他的,又是一片寂靜。

    霧凇之凇么?杭劼心內重復了下。

    陸凇哪里知曉,和在陸家一樣,杭劼并未真正離開。其時一見陸凇出門,他便搶先向西邊小樹林去了,沿途見并無危險,便放下心來。他看中了林中一棵雙生樹,于近旁樹上一掌劈下根樹枝,剝下枝上小杈,支在雙生樹間閑閑一坐。那樹枝不過兩指粗細,竟是穩穩卡在上面。杭劼索性斜倚了稍高的一棵,倒也頗為自在。見陸凇轉身回去,他暗中跟在后面,不遠不近,直至看陸凇閃身進了大門,方轉身離去。

    陸凇先閂好大門,這才回了房,看看天色將明,未料自己竟無一絲倦意。他忙打水洗了洗,換了身輕便衣服,又重新梳了頭。見正房門窗緊閉,料是伯父伯母未起,陸凇便到倒座尋李叔李嬸,只說有事出門今日便回。未及二人細問,他已出門去了。

    走到昨夜他站定處,天已大亮。陸凇四處張望,不見人來,便向昨夜那聲音方向喚道:

    “閣下現在何處?”

    “你且莫動,我來尋你。”杭劼早看見了他。

    “我分毫未動,未見閣下!”等了片刻,陸凇又道。

    忽地右肩被人輕輕一拍,“確是分毫未動。”陸凇識得聲音,正是昨夜林中未現身之人。回頭看時,果真是個少年,身著一件窄袖石青直裰,腰間一支紫竹笛。未及細看,便見少年向前一指:

    “隨我來罷。”話音猶未落地,少年卻走得頭也不回。

    陸凇不敢分心,緊忙跟上。從后看去,這少年身姿挺拔,狹長背囊外是玄黑的劍柄,石青衣擺隨風飄起,網巾里黑發如墨,紋絲不亂,以緇撮束于頭頂,看去直是說不出的熨帖。少年行至一棵雙生樹前站定,也不轉身,淡淡地道:

    “此處少有人來,又是塊小空地,是個練功的好所在。你若趕路不累隨時可以出手。”

    陸凇心下詫異之余,對少年如此托大又有些不服,往前一沖,一拳向少年后心打去。少年身子一側,陸凇還未看清,但覺頸部好似被鞭子抽了下,早摔了個跟斗。他見少年已轉過半個身子,爬起跟著一拳攻向少年胸口。少年身子又是一側,他只覺腕子被輕輕一帶,又摔個大馬趴。陸凇見拳打實難近身,起身一腿踢向少年膝彎。少年不退反進,他這腿未及落地,早被勾了一下,撲通坐在地上。

    后來情狀大抵如此,陸凇想盡辦法仍未近得少年身旁,想打到對方身上,更是再無可能。他才剛向少年直沖那一拳自覺使盡了渾身氣力,非但沒有打中,胸口還挨了一下。陸凇吃痛,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撐地扎掙著立起身來,向少年搖了搖頭,示意不打了。他身量未足,頭勉強剛到少年胸口。抬頭看時,卻見少年也正低下頭來看他。陸凇直視少年,不由一驚。

    他長了今年十四歲,雖非出身望族,卻也是書香世家。祖父在世時,往來之人氣度也絕非凡俗,卻未曾見這等出塵之人。眼前這白皙少年不過二十上下,神色平和里隱隱幾分傲岸清冷,一雙水杏眼粲然如星,此時也正直視著他。陸凇雙眼一眨不眨,驀然卻見少年水汪汪眼底竟是一抹淡淡哀傷,心頭居然沒來由針刺也似一疼。他疑心錯看了,垂下眼,定定神復又抬起,那抹哀傷仍在,心上竟自隱隱作痛,比先受一掌處卻是有異。他暗暗納罕,正自出神,忽聽少年問道:

    “認我么?”

    這一語竟是大為溫和,殊異前番聲氣。陸凇心內一震之下已是一片空白,雙膝直直跪倒便要叩拜,口中已喚了一聲“師父”。怎料頭未及地,早被少年出手止住。少年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順勢將他扶起,一手攜了他手,一手為他拍去身上塵土。其下手之輕,竟似生怕拍掉他身上半根寒毛。陸凇平生何曾有人對他如此,頓覺如在云中,一時直是不知所措。
師字卷第一 二、明緣
    杭劼此番亦是震驚不小。他今歲正月剛滿二十,實未曾想真正收徒。陸凇這小兒身雖瘦弱,眼里卻透著剛硬清高。細端詳時,但見他眉目疏朗,圓圓小臉上一雙鳳目清潔明澈,眼角處睫毛略略上翹,白皙面頰上淡淡幾痕雀斑。身上是松花綠的短衫,鴉青的褲,腰束一條鵲灰布帶。雖稱不上俊秀,倒也生得干凈齊整。他本意是見得陸凇性子剛直,且心中帶著狠勁,想要帶他練個一招半式,能強身健體防個身也便罷了,不想這小兒竟是差點向他行了拜師禮,還喚了他“師父”。按著江湖規矩,受人叩拜認師,憑你是誰,不論是否愿意,都須收此人為徒,不得推辭。想到拜師時師父孟公曾有“師父在世不得收徒”的訓誡,杭劼心下陡然一凜,見灰也拍凈了,便松了陸凇瘦硬的小手,向他正色道:

    “你不必跪我,我家拳是道門傳的,不拘跪拜這些俗禮。再者我還沒答應收你呢,先別急著拜。”他伸手一拍雙生樹間昨日坐的樹枝,“且先在此壓腿罷。”

    陸凇聞言上前幾步,腿一抬搭在枝上,身體便一下一下向腿上靠。杭劼見狀,忙伸手止住他,一面為陸凇修正,一面口中道:

    “不是這樣壓法。先來正壓,身子正直,足尖內勾,地面一足與上面朝向一致,”他執起陸凇左手置其右膝之上,“現下你壓的是右腿,便將左手置于膝上,反之亦然。留意呼吸,一盞茶內不要動。”說罷,杭劼放了手,向后退了幾步看著。

    陸凇雖見師父退開,卻是未敢轉頭去看,當下不作他想,目不斜視,直盯右側足尖。他依言留意呼吸,也知自己呼吸平穩,無甚異樣,但覺右腿后邊正中一根大筋有拉伸之感。

    一盞茶后,杭劼見陸凇仍是一動未動,便信步上前,雙手輕扶陸凇雙肩,將他轉至側對樹枝,方開口道:

    “這是側壓,”說著將陸凇左手拿下,換上右手置其右膝處,“還是一盞茶,過后換邊壓。你方起腿壓的,也非不能抻筋拔骨,卻與我教你的有所不同。正壓側壓都是壓一根大筋,你那樣壓筋不得集中,最后只能哪根也壓不開。”說罷又退開了。

    陸凇方才壓過,聞聽師父說過,心中愈加明白,越發一絲不茍。眼中雖未見師父,然壓腿到換邊時,師父都會出言提醒,安心之下,亦是專注非常。

    見陸凇如是換邊壓完,杭劼命他雙腿稍作放松,自去樹旁教陸凇弓步壓腿和壓小腿:“弓步下架,足底貼地,前足外側貼近此樹,足面緩緩內扣;壓小腿時,身體正直面向此樹,足尖上勾,足底前半部與樹貼緊,身體緩緩前壓,都壓一盞茶工夫,切記留意呼吸。”杭劼一面說,一面演練給陸凇。

    陸凇從旁看過,照樣學了,依言上前壓過,又見師父向他道:

    “看好,我教你遛腿。這是正踢,這是側踢,這是外擺,這是里合。憑你是何踢法,身體皆須正直。都是十字分手,前足踏步,足尖內扣,后腿正直,以腰發力,提胯踢出,落步前方,后腿踢出,不過是踢腿方向不同罷了。雙腿各踢一下計為一次,各遛七次。仍要留意呼吸。單壓不踢腿沒勁,單踢不壓腿太笨。踢罷。”

    陸凇聞言做個十字分手,緊跟著起腿正踢,卻被師父即刻止住:

    “踢腿必帶腰,腿放松。不然踢出去腿是僵的,沒勁,這遛腿還有甚么效用了?”

    陸凇復又正踢,杭劼見了,微一頷首道:“嗯,好些了。記著我說的,慢慢來罷。落步輕些,點地為虛,迅而轉實,再踢后腿。不加枝葉,動作利落。側踢留意雙手方向,莫要亂晃!里合留心落步,別絆著自己。”

    “……絆著自己……”陸凇踢著里合,心下不得不默默承認這一事實。他勉力嘗試改換落步之處,終是在六七兩下踢順當了。

    杭劼見他遛完四趟腿,繼道:“且教你個單招罷,”說話間向不遠處小丁香樹一指,“就打掉這片葉子。”話音剛落,杭劼上前弓步,擰腰展臂,手起葉落。

    陸凇看去,除去那片打落的,余下葉子竟是絲毫未損,不由一呆,暗暗叫絕。自己依樣葫蘆,出手處枝葉搖晃,居然一片葉子也未落下。他又暗自加力試了多次,那一枝葉子隨枝搖動,就是不掉,似是與他作對一般。他心內已是大為氣惱,又沒奈何,只好回身望向師父。

    杭劼見陸凇小臉漲得通紅,當下輕輕拉過一根枝條,向陸凇道:“你道葉子柔軟,很容易打掉么?此時正值仲夏,這些枝葉雖柔,卻也極韌,你用勁不對,縱是氣力再大,也是半分用處沒有。打掉這葉子用的是寸勁,不是蠻力。這一式,重在手臂放松,運臂如鞭,鞭身抽,鞭梢掃。你手臂太僵,那是棍子,不是鞭子。再打來看看罷。”說罷一放手,那枝條立時彈將回去,與先時并無二致。

    陸凇依言一抽,那枝上果然掉下幾片葉子,正自暗喜,卻聽師父道:“記著這股勁,要練到想打哪片葉子就只掉哪片,旁的不動才好。”

    陸凇點頭,又練了一陣。杭劼見他終于只打落一片葉子,雖知應是湊巧,卻也止了他道:

    “今日便這樣罷,”說著將腰間水袋取下,拔下塞子,遞與陸凇,問道:“累不累?”

    陸凇受寵若驚,忙接過水袋,呷了一小口,應道:

    “還好。多謝師父!”說完便咕咚咕咚大口喝起來。

    杭劼道:“謝甚么,好好練便是。慢點喝,給我留一口便可。”

    陸凇聞言一呆,登時臉上一熱,心頭正如春雨過后悄然生出一抹嫩綠,忙慢下來小口去喝。他果真喝到只剩一口時,才將水袋雙手呈還師父。

    杭劼接過水袋一飲而盡,隨即道:“回去罷。”說罷又問,“明日來練么?”

    陸凇聞言仰起臉,雙目直望向師父,應道:“定然要來,師父,”又抿了抿嘴,終于還是開了口,怯生生問道:

    “小子有問題想請教,不知……”

    話猶未完,杭劼便應道:“說罷。”

    陸凇聞聽師父允了,當即一咬牙,沖口問道:

    “師父說過,武術只傳有緣人。小子愚鈍,怎知是否有緣?還有,師父現下并未收我,我又何時可知師父是否收我?”他心下急切不安,竟是接連自稱起“我”來。

    杭劼聞言看向遠方,良久方道:“緣是天定。你我既已遇到,這個緣就是人品、意志和悟性。悟性強求不來,并沒一定之規。高手并非個個悟性極高,因而最終看重的還是人品和意志。這些與其說是緣,不如說是分罷。”他略一沉吟,看向陸凇,繼道:

    “十日后罷。今日是十二,到廿二時,我若收你便收了;若不收時,也明白告知于你。”

    見陸凇應得鄭重,杭劼“嗯”了一聲,又道:

    “好好練罷,我也希望你是有緣人。回去吃口飯,歇歇罷。”

    陸凇聽得明白,忙點頭應了,心中那抹嫩綠已成雨后新筍。他到家后胡亂吃了些,回房倒頭便睡。晚飯后,陸凇回房取了仲尼琴,略一調弦,口中低吟道: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收尾處一出口,陸凇便知錯了。他心中雖覺奇怪,卻也不愿重新彈過,索性將錯就錯直至一曲終了,便扶弦止音,將琴掛回墻上。

    這詩怎會記錯?陸凇心道,不如寫來罷,權當習字了。他研了墨,信手落筆,寫罷回頭看時,居然又和方才一樣錯法。

    “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這也奇了,小時便已熟記成誦的,今日這是怎么了?陸凇心中越發詫異,換了紙又寫這首。

    剛寫到一半,一聲“在么”讓他立時擱了筆。知是師父來了,他忙起身去迎,卻聽師父道:

    “不必出來。我不過是路過順便看看。胸口還疼么?”

    “不妨事,師父。略略有些,沒有很疼。深呼吸、打嚏噴會疼些。”陸凇一面應著,一面開窗向外望,師父果然就在窗邊。

    見陸凇開窗,杭劼無奈皺眉:“開窗做甚么?晚上想喂蚊蟲么?”

    “師父放心,有帳子呢。還有小子自配的驅蚊香囊,再不然睡前就燃一爐香,”陸凇說著,忽地猛然驚覺,忙從腰間解下香囊,一探身塞到師父手上。

    杭劼將香囊佩于腰間,向陸凇道:“謝謝你。放心罷,你三師伯讓你太師父前胸一掌后背發青都沒甚事養過來了。今晚早點睡罷,好好歇息。”

    “沒事,小子相信師父,不過是如實相稟。午后睡了一下,翻身醒了才知右邊小腿有處傷,看去略腫,并不礙事。”陸凇應道。

    杭劼微一頷首:“好。我要走了,你關窗罷。明日早些,卯時能來么?”

    “能!師父也早些回去歇息罷,明日卯時見!”陸凇立時應道,眼見師父身影出了二門,他才關了窗。

    當下杭劼悄然出了陸宅,心下一片惘然:明明是信步亂走,何以不覺竟是到這兒了?白日里何以竟說破了“緣”字?當年與師父自相識至入門,亦有數月的光景,如今明明急著離開此地,又何以竟定下了十日的期限?這兩日所為,居然自己也不甚明了。罷了,理他呢,且先在此地休整幾日罷。

    既知明日要早到,又有師命,陸凇亥時便歇下了。許是午后睡了一陣,他有些難以入眠。這兩日似乎發生了許多事,想來卻也沒有幾件。特別是今日,似乎很長,長得恍若隔世;又似乎很短,短得不及細想。師父,師父……陸凇心里默默喚著。一顆心信馬由韁,在無垠的黑暗中奔來躍去。

    他曾無數次幻想自己能文能武才氣滿腹,而十幾年來卻一直是被家人看作是瘦小笨拙不中用,除了讀過點詩書已無任何可取之處的小累贅——除去已故的祖父和他幼時無端被休的母親。他亦曾無數次幻想自己有朝一日得遇一位肯傳他武功的師父,想象中的師父或許是仙風道骨、慈眉善目的老人,又或是高大壯健、平易近人的伯伯叔叔,卻從未想過竟是這樣一位長身玉立、清高出塵的少年。剛想到這,陸凇心頭便微微抽搐了下,不由翻了個身,伸手按向痛處,又是一驚——那處白日里針刺一般痛過,這痛感好生熟悉,卻是不知今日以前,何時還這般痛過了。師父這等人物,亦是天涯淪落人么?

    陸凇不解,他陸凇本也生了幾根傲骨,素日里也是萬人不入眼的,又極是好潔,別人的飲食用物,他是斷斷不會用的,怎地用起師父的水袋竟如此順手且溫暖?若不是自己神志不清,這也當是緣了罷。想到此處,陸凇又暗自好笑起來。師父還沒收自己呢,這般庸人自擾卻是作甚?今晚《淇奧》唱錯寫錯,想必亦正是因此罷!甫一自嘲,眼前閃過的,竟是師父淡淡哀傷的眼。他忽地豪氣干云起來,心下一字一句地道:

    “我陸凇若有幸得為此人弟子,惟愿勤勉日新,成身以報,傾心以事,得換我師一世無憂。”

    陸凇小嘴抿得死緊,心內一片澄明。他雖年小,卻是訥言甚至無言卻篤行之人。自幼祖父身教言教皆讓他事師如事父,于先生尚是如此,于師父豈非更是天經地義?天不能言,地不能語,且做個見證罷!

    想到這,陸凇心潮難平,身上沁出一層細細的汗,眼皮終是沉重下來。
師字卷第一 三、考驗
    翌日,陸凇起得很早。卯時未到,他已在小樹林中壓腿了。清晨小樹林安靜得出奇,偶有一兩只松鼠在樹間爬上躍下。陸凇將昨日所學練了一回,回首看見師父已在他身后了。他連忙轉身,向師父見了禮。

    杭劼見他額上略略帶汗,問道:“來多久了?練甚么了?”

    陸凇用手背抹了下額頭,應道:“稍有一會子了,師父。練了壓腿、遛腿,還有……打樹葉。”

    杭劼聞言,不禁莞爾:“那叫撣手。你撣來我看。”

    陸凇向昨日練撣手處踏近一步,手臂順勢揮出。但見樹枝略略搖晃,竟未有葉子落下。他又連續幾下揮去,還是一樣的光景。

    杭劼微微皺了眉:“怎么反不似昨日了?”說話間,他背向陸凇,略略側身,指了自己肩背處,向陸凇道:

    “你往我這里撣罷。”

    陸凇一怔,隨即退開半步,連連搖頭,只見師父淡淡道:

    “無妨。我要你撣你只撣便是。”

    陸凇只好上前揮出手臂。只聽師父又道:“使勁,你傷不到我。”

    陸凇只得依言加了些力。卻見師父倏地回頭,向他輕喝道:

    “我說不妨事你就使勁撣,就當我是你仇人,你要打我!”

    陸凇望著師父,怎么也生不起“仇人”的念頭。沒奈何,他索性閉了眼,又用力搖搖頭,這才總算是沒了掛礙,手一下一下向師父指的肩背處招呼。如此不多會,終是聽聞師父道:

    “對,有點意思了。朝著樹枝撣罷。”

    眼見陸凇又練了一陣,也見了些起色,杭劼道:“撣手就這般練罷,再教你個新的。你還是上來隨便打我。”

    陸凇聽得明白,便轉身上前,沖著師父亂打一氣,仍是一下未得近身。直至陸凇喘著粗氣搖頭時,才聽師父道:

    “方才憑你怎么打,我只用一招,你看出了么?”

    陸凇聞言睜圓了雙眼,想了一回,仍是不知,無奈搖搖頭,耳邊只聽師父道:

    “不急,再來。”

    再次打起精神,陸凇復又亂打。見陸凇停下手來,杭劼又問他看出沒有,但見陸凇眉間微蹙,遲疑道:

    “小子愚鈍……只見師父未用腿,用了拳……”

    “且算你看出一半罷,確是用了拳,可這拳是配合著打出來的。你看著,”杭劼說著,左手貼胸劃過壓下,右拳跟著打出,一面向陸凇道:

    “這是壓打。左右一壓一打,留心,用腰帶著。你打來我看。”

    陸凇打了一下,未及收回,已見師父搖頭走近:“不對。原地打時,像你這般全身上下都在晃,還能打誰?”

    杭劼說著,一手執了陸凇左手,貼他胸前向右下方一壓,另一手跟著將他右手握了拳,從左手壓處順勢打出,又道:

    “記著手的招式,跟著腰走。”說罷,方命陸凇重新打來。

    陸凇雖在照做,杭劼從旁一看,卻見他居然有些發懵,腰動處仍是全身跟著動,不由無奈搖頭,輕喝道:“腰!腰啊!方才是這樣教你的么?”隨即立時繞到陸凇身后,命他依方才招式打,自己扶著他腰,教他如何用腰帶手。如此又是一下,方又命陸凇打過。

    陸凇只覺胸口微熱,腰卻是活不起來。他低頭定定心神,反復告誡自己別急,又勉力回憶師父教的招式,這才又打了一下。

    杭劼看時“嗯”了一聲,向陸凇道:“好多了。你腰還沒練活,這個急不得,就按我教你的練罷。”

    陸凇練了一盞茶的工夫,杭劼眼見日頭漸高,便示意他止了,道:

    “今日便這樣罷。明日卯時還來么?”

    陸凇用力點頭:“嗯!”

    隨后幾日,陸凇依例卯時前就到小樹林里練功。有一日大雨,陸凇打傘壓完腿,找個枝繁葉茂處練了功回去,雖未見師父,倒也未有不快——他不愿師父淋雨。如此幾日,師父在時,就為他指正;師父不在,他只如常練功,回家歇歇便如常讀書習字撫琴。除卻天氣,陸凇每日生活便似復刻了一般,他往日在家也不過以琴棋書畫為伴,如今非但不覺辛苦,反覺怡然自樂更勝從前。

    未覺夏至已過幾日,這日已是廿一,正是第九日了。陸凇如常練功畢,正要整理衣衫,只見師父看向他,面上若有所思:

    “明日,便是第十日了。”

    陸凇驀地一怔,未待師父再說,便直直望向師父,隨即咬牙深深一揖,起身時卻不抬頭,手亦仍在額前,決然道:

    “師父,不管您收我不收,我都一樣感激不盡。無論今后怎樣,我都希望您一切順心,都好好的。師父若有需要我處,還請告知于我!我先回了!”說著立時轉身,往回飛奔而去。

    杭劼有一瞬的錯愕,待要拉住陸凇時,他早跑遠了。

    由他去罷,杭劼心道,卻是不覺腳下加快,一徑向陸家走去。

    陸凇剛一跑出小樹林,便回頭望了一眼,眼中心中滿是不舍。他心道自己悟性不夠,怕是很難入師父的眼罷。便垂了頭,慢慢往家去。

    陸凇正在街上往回走,忽地被一中年漢子叫住,只聽那人問道:

    “哎?這不是小凇賢侄嘛,都這么大了!怎地沒在家溫書,這樣打扮上街來了?”

    陸凇未及回言,又聽他嘆道:“哎呀,你看這,怎么還失魂落魄的,走,咱喝杯茶去!”

    陸凇聞言,忙回過神來看。這人約莫四十上下年紀,身材并不十分高大,頭戴萬字巾,身上一領半舊的藍布直裰,此刻正撫了他肩背要同行。他勉力回憶,卻總想不起這人是誰。

    這漢子見陸凇一臉茫然,也不急不惱,因笑道:“也難怪你不認得我,當年我見你時,你還只是個小娃娃哩!你不是陸家三歲就能讀書的小公子嘛!那時我等在府上叨擾令尊,你兀自在旁誦古詩為樂,好生教人歡喜呢!”

    陸凇聽他說罷,忙作了個揖,應道:“原來是先父的故人,那真是卻之不恭了。敢問伯伯怎樣稱呼?”

    “先父?!何時過的?我叫趙澤光,咱們快進去說罷!”趙澤光聞言大驚,一面問,一面往茶樓方向一指便直走過去,陸凇不好不去,也隨后跟上了。

    兩人在樓上靠窗的位子坐定,趙澤光見陸凇雖在他對面坐得端正,卻也并未開口,面上又似神不守舍,想是不認識他,便先開了口:

    “我姓趙,名澤光,字潤明。令尊諱曄,字蔚宗。蔚宗賢弟與我訂交多年,我們兄弟相稱,我癡長些為兄。蔚宗賢弟才學雖遠不及他父親,卻也比他長兄強上不少;性子雖急躁易怒,為人卻真是正直無私。賢侄,你是隆慶二年生的,我聽蔚宗賢弟說起過,你自會說話便識得字,一讀書便過目成誦,最是得你祖父偏愛,長房因此頗有微詞。我說的可有錯處?若是分毫不爽,蔚宗賢弟何時過的,你總可以說與我知了罷?”

    陸凇聽趙澤光說話,已然回過神來,當下應道:

    “趙伯伯容稟。先父是萬歷元年五月十一去的,此前并無任何征兆,是夜忽然高燒不退,又可巧最近的大夫出診去了未能請到,當晚就沒挺過。”

    趙澤光聞言長嘆一聲:“是了。蔚宗賢弟身子骨極是壯健,若不是急病倒奇怪了。”又上下打量陸凇一回,嘆道:

    “若非還有小時的模樣,我也不敢亂認了。賢侄雖生得面貌清雅,到底還是瘦弱了些。這些年十分不易罷?”

    陸凇淡淡應道:“沒甚么,習慣了。”他不欲趙澤光細問,便略敘了一些往事。趙澤光聽著不時念佛,著實嘆息了一回。聽陸凇說罷,趙澤光問道:

    “賢侄今后有何打算?這大清早又是做甚么去?”

    陸凇淡淡應道:“還待如何,不過讀書舉業罷了。小侄這幾日都在習武。”說到“習武”,陸凇臉上閃過一絲復雜神色,全被趙澤光看在眼里,他連忙又問:

    “習的哪家功夫?師承是?”

    陸凇默然不語。

    趙澤光見狀,雙眉一挑,眼光發亮,起身拍拍陸凇肩膀,方坐下道:

    “賢侄想是初學,也沒學甚么罷。伯伯早些年確是在外游歷,如今也回河間了。你既是趙某故人之子,還有習武的心愿,趙某義不容辭,不如你拜我為師?趙某雖不敢稱頂尖高手,功夫也不弱于人。你若要學,趙某定傾囊以授,絕無保留。”

    陸凇見他言語爽利,又是父親故人,心下頗有好感,實不忍直言回絕。他正自忖度如何開口婉拒,抬頭卻見師父正從容上得樓來,真是喜不自勝,當下便忽地站起,不管不顧地叫道:

    “師父!”

    趙澤光只道喚他,喜喜歡歡立起身來,正待教陸凇行拜師禮,未料陸凇竟三步并作兩步奔向樓梯口一個少年身旁。他臉上由喜轉驚,眼見陸凇欣欣然將少年迎入,便上上下下打量起來。

    這白皙少年比他高了足足半個頭,稍顯清瘦,薄唇微抿,杏眼含著精光,對視處卻猶似兩道寒芒,教人不覺心頭一凜。再看陸凇在旁一臉安心和悅,他心下已知了七分。待要開口處,只見陸凇先向他一揖,起身便道:

    “趙伯伯,您的好意,小侄心領了。陸凇已有師父,”卻又微一垂首,“師父……雖未正式收我,可我陸凇此生,只認他一個師父!”說著復又抬頭望向那少年,卻見少年也正垂首看他,便已猜到個八九不離十了。

    陸凇抬頭處迎上師父目光,胸中頓然一片空白,忙轉頭看向趙澤光,繼道:“總之,恕小侄難以從命,還請伯伯容諒,小侄不勝感激!”

    趙澤光方才雖已料有此回應,然待陸凇直言說出,也還是稍有變色,實不曾想陸凇一個半大小兒對眼前這俊秀少年竟如此死心塌地。轉念一想,或者這少年當真有過人之處也未可知,面色便和緩下來。又一想,陸凇畢竟年小,況兼心思單純,未免易于上當,不如先試試這少年的本事。若是空有英俊相貌,也好及時拆穿,免得誤了故人之子。想到這,他笑吟吟看向陸凇:

    “你既有了師父,怎么也不給伯伯通個名號?”

    陸凇聞言稍窘,卻見師父向趙澤光一抱拳,不慌不忙道:“在下杭劼,字毖勤。”

    趙澤光揚眉抬眼,抱拳問道:“莫不是人稱‘雪公子’的杭少俠?”

    杭劼淡淡應道:“正是。”

    趙澤光見杭劼惜言如金至此,更存了試他成色之念,便即走出一步,要與杭劼搭手。杭劼立時接過,二人旁若無人推起手來。推了一陣,二人同時收手,復次坐定,陸凇侍立于杭劼身畔。得見杭劼示意,他也側身坐下了。

    趙澤光盡皆看在眼里,長嘆一聲,向陸凇道:“似你這般的好孩子不多見啊!若有來生,你給我當兒子罷?”

    陸凇聞言起身,抱拳正色應道:“伯伯如此厚誼,小侄于情于理,本不應辭。小侄雖感激不已,然只一樣,伯伯既信佛,小侄更愿伯伯沒有來生,今生便能了脫生死,往生西方極樂,再不受六道輪回之苦。”

    趙澤光見陸凇神色鄭重,出語懇切,不由眼角亮光一閃,話里竟是帶了鼻音:“難為你竟能想到這一層!謝謝你了,好孩兒!”當下也立起身來,伸開雙臂要抱陸凇,卻見陸凇已伸出雙手遞了塊帕子給他,忙接過來拭了鼻眼,還與陸凇,示意他坐下,又嘆道:

    “孩兒,你小小年紀竟如此周全,從前是受過多少苦呵!”

    陸凇見狀,忙應道:“也沒甚么,橫豎都過去了。”又把語鋒一轉,即刻將話頭岔開。三人飲了會茶,又聊了幾句無關緊要的散話,眼見天要日中,趙澤光執意算了茶錢,三人下得樓來,也便相互道了別。

    別過趙澤光,杭劼猶未回身,就聽陸凇喚他:

    “師父……”

    這聲音甚輕,全無方才回絕趙澤光時的中氣十足。杭劼聞聲,回轉身來,看著陸凇一臉欲言又止的神色,輕嘆一聲,又為他理了理短衫,柔聲道:

    “別擔心,我收你。”

    陸凇略怔,隨即往自己小臂上狠勁一擰,痛感突如其來,讓他紅漲了面皮,雙眉也擰到了一塊兒。生怕師父看見,他忙忙轉過身,仰起頭去看天——是他幼時從祖父處學來。祖父每每如此,眼圈都是微紅的。陸凇用力睜睜雙眼,輕輕吸吸鼻子,確信沒了淚水,方回轉了來。
師字卷第一 四、拜師
    杭劼見陸凇回轉身來,捋起陸凇袖子,果見他小臂上一個蠶豆大的紫印子。放下陸凇小手,杭劼嘆道:

    “你且回家去,晚上我找你。”

    陸凇應了個“是”,旋即向師父深深一揖,一徑回家去了。

    杭劼見陸凇步履輕快,搖了搖頭。心道這癡兒到底是個孩子,甚么事都分毫不留帶出來,還真要人用心教引,今后方不致上人當。

    原來這幾日里杭劼或現身或遠觀,陸凇每日練功直至回家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眼里。小兒心性純良者也不在少數,似陸凇這般不為外物所動者卻不多見。想到這,杭劼心頭稍慰,回客棧小憩了下,收拾了包袱,喂了馬。約莫陸家也該過了晚飯的時候,他吃罷飯就結了賬,牽著馬往陸家來。

    杭劼住的是離陸家最近的客棧,若非因了陸凇這小兒,他早就連夜回天桂山去了。十日前他不過是聽得往來之人議論陸家大不如前,才躲了進去。他本為避禍,也無心閑事,也是看陸家大公子成童禮儀程完備,禮器講究,著實像模像樣,方才留意了幾眼。至于陸凇……或許是命定的緣分罷。他又何嘗不是家道中落之人呢?

    未及多想,杭劼一抬頭,已在陸家門口,險些走過了。他拴了馬,待要敲門,卻見大門虛掩未鎖。杭劼會意,直往東廂房來。

    剛走近處,只聽得“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正是陸凇在喃喃讀書。習武之人耳聰目明,況兼門又未關,是以杭劼在外聽得字字清楚。待陸凇一首《漢廣》誦罷他方進去。

    陸凇正自回味詩句,抬頭忽見師父來了,連忙起身相迎。先請師父上首坐了,又去關了房門,這才去聽師父示下。聽得師父一聲“坐罷”,他便搬了椅子來侍坐在旁。卻見師父向他案上瞥了一眼,忙深深一揖道:

    “未覺師父光臨,小子失迎了,但聽師父責罰!”

    杭劼示意陸凇坐了,方道:“不必如此拘禮,讀書該當專心。《漢廣》一詩,我也偏愛。先不說這個,我先與你講拜師。”

    見陸凇整衣斂容,杭劼道:“咱們武者拜師,與文士有異處。咱家門規明示教拳不賣拳,不似文人跟先生讀書要備束脩之禮;況你尚未束發,還是個孩子,我也不收你拜師禮,只一樣,你須請師父吃餐飯,酒可免,茶卻少不得。”

    陸凇聞言,忙應了個“是”,又聽師父繼道:

    “拜師之時,你我須交換帖子。今晚你若寫好,明日就直接用。”

    看著陸凇用力點頭的鄭重勁,杭劼略頓了下,正色道:

    “還有一樣,你別急著應,須事先考慮清楚。我最晚明日離開河間,你若隨我去便去,今后便跟著我,待學成我允準,你可自由去留;你若不隨我去,我也一樣收你,定期來河間傳你功夫,待你能打贏我,我便不必再來。”

    陸凇略怔,忽地起身,撲通跪下:“我隨師父去!”

    這聲音不大,卻是字字清晰,斬釘截鐵。杭劼見他小臉緊繃,大有“雖千萬人吾往矣”之勢,奇道:“你想到親人了么?當真考慮清楚了?”

    陸凇抱拳道:“師父容稟。先祖、祖母已不在世,家母在先父去前一年無端被休,至今未知去向。如今這宅子的主人,是小子的伯父伯母。若蒙師父不棄,師父便是小子至親。”說罷,他長跪不起,直直望向師父。

    杭劼心內一動,這小兒言語簡括,聲氣平和,真不知此前經了多少事。當下便扶他起來,溫言道:“快起來罷。既如此,你就收拾下,行裝從簡,咱們今晚就走罷。”

    陸凇欣然應了,當下便留了“從師去,勿念”的字條,換了練功穿的輕便衣服,揣了錢袋,包了墻上仲尼琴,取了換洗衣服和幾本書打成小包,和琴一并背上,上上下下檢視一遍,望向師父,點了一下頭。

    杭劼見他忙而不亂,不由心下贊許,面上卻未動聲色,淡淡道:“走罷。”

    陸凇隨師父出了大門。掩門處,他終是向李叔李嬸那邊望了一眼——房里掌了燈,微光透出,很是柔和。

    掩上門回身處,陸凇但見師父牽著一匹白馬等在門口。其時星光疏淡,月猶未出,那馬周身帶了一層光暈,師父月白直裰外直是披了一身淡淡星光,與一旁的馬交相輝映。陸凇見狀,不由一呆。

    杭劼見狀雙眉微皺,輕喝道:“愣著想甚么?過來上馬!”

    陸凇如夢方醒,蹬蹬蹬幾步沖下臺階。耳中只聽師父道:

    “給我罷。”

    說話間,杭劼已摘了陸凇琴和包袱,自己背上了。不等他開口,便道:

    “你多半沒騎過馬罷。有你背這些擋著,我如何使韁驅馬?”

    陸凇使勁點頭,隨即問道:“師父,我可以上馬了?”

    杭劼道:“此馬性子極烈,你要仔細。我扶韁繩,你上罷。”

    陸凇左足一抬放在鐙上,右足用力一蹬。他身未長成,待要跨上處,還是差了些,身子一歪,栽將下來。杭劼眼疾手快,忙上前接住,抱他上去,自己也上了馬。

    陸凇第一次騎在馬上,又被兩團清輝包圍,頓覺如在霧里。師父白皙雙手持了韁繩,淡淡青筋依稀可辨;師父雙臂環在他身畔,袖口白梅刺繡清晰可見。對著眼前白梅,他正自出神,忽聞耳畔師父低喝聲“駕”,馬已發蹄向前。聽著耳畔蹄聲篤篤,陸凇并未在意前路何處,卻是想著何時他也能長成師父這般,那便沒有再好的了……

    陸凇忽覺身后師父收緊了韁繩,馬慢行幾步,停將下來。他睜眼看去,天居然亮了。夏至未過幾日,清晨陽光溫淡,陸凇心內說不出的熨帖。他直了直身子,不覺頭頂到師父下巴,忙回過頭去,師父卻先開了口:

    “醒了?”

    陸凇赧然,點了一下頭:“嗯。”

    想到師父徹夜奔波都未合眼,他竟靠在師父懷中一覺到天明,陸凇當下只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哪還說得出話來。他正自垂首,師父早下了馬,又將他抱了下來。

    陸凇這才留意到,此處是個山腳,也算得水草豐美。見師父取水袋喝了水,他忙向師父道:

    “師父一夜辛苦,快歇歇罷。這里有我,請師父放心。”說罷便要去拴馬。

    杭劼立時止道:“此處無人,不必拴它。你也喝口水罷,”他一面說著,一面將水袋遞給陸凇,看陸凇一飲而盡呈還與他,便將塞子塞了,重新掛在腰間,向陸凇道:

    “我歇一會,你練功罷。”又摸了摸馬,“凌渡,你也歇會,吃口東西罷。”

    凌渡好似聽懂一般,打個響鼻,甩甩尾巴,慢悠悠到溪邊喝水去了。杭劼揀了一塊平整些的大石上去,朝著陽光打坐。陸凇見狀放下心來,自尋了個矮樹杈壓腿。

    陸凇一邊壓腿,一邊打量凌渡,其時天已亮透,他方全看清楚。凌渡頭生得有幾分像兔子,長耳形如竹葉,頸子寬厚結實,肩膀微立,腰背長而挺,后腿如刀,通身雪白,一根雜毛也無,生得頗為清秀。陸凇看一回暗贊一回,心道,也只有凌渡這樣的馬才配得師父這般人物罷!

    就這樣一面看看凌渡,一面看看師父,正壓、側壓、弓步、小腿陸凇已都壓過一遍。其余都是不容半點分心的,他便專心遛了幾趟腿,撣了一會手,隨后一直練貼身壓打。

    杭劼調息入定,坐了一會,精力恢復了不少。見陸凇還在貼身壓打,凌渡看去頗為舒愜,定是吃飽喝足了的。他便去打了泉水,喝了兩口,示意陸凇止了,讓他也喝了些,隨即道:

    “餓了罷?前面不遠有客棧,行了拜師禮咱們就吃飯罷。”

    陸凇欣然應了,師父依舊抱他上了馬,凌渡似比先更有精神,不一會就進了城。二人下得馬來,陸凇新到,卻不甚好奇。卻見師父在一家名為“老昌”的客棧前駐足,他忙跟了進去。

    揀了樓上安靜位置,杭劼點了三個菜兩樣果。陸凇要了文房四寶寫拜師帖,不一會即已寫好,忙呈與師父看了。見師父首肯,陸凇方恭楷謄出,又叫小二要茶。小二一來,陸凇便問道:

    “有明前的西湖龍井罷?要最好的,不勞店家,我自去泡,”又向師父道:

    “師父請稍坐,水袋給我,泡好茶我就來。”

    杭劼聞言,立時解了水袋遞與陸凇,囑道:“小心些,別燙著。”

    “好,師父放心。”陸凇點頭應了,隨即便凈了手,先將水袋里山泉水燒上,等水開的工夫洗了臉,理了理發髻和衣服,又凈了一遍手,水已開,小二早拿了茶葉來。他先將水斟出涼湯,同時溫了杯,倒出水,三才碗里放上茶葉,這些做完,水也好了。陸凇見萬事俱備,先斟了一點水,潤了茶,略搖一搖,方高懸了壺,沖水至七分滿,并不蓋蓋子,即刻給師父端了去。

    陸凇趨至師父面前,先將茶放在一旁,長跪于地,把拜師帖恭恭敬敬念了一遍,小二在旁正待上菜,亦聽得字字清楚:

    “弟子陸凇,河間人氏,生于戊辰年甲子月壬子日戊申時。弟子陸凇,久慕杭公德藝,幸蒙不棄,允納門下,愿執弟子之禮,傾心以事,成身以報,故誠具名帖,恭行拜師大禮。自后雖分師徒,情同父子,得入師門,允恭允敬。情出本心,絕無它想。身受訓誨,雖死不忘。謹遵師命,端正為人,勤于練功,志在傳承。空口無憑,但據此字,以昭鄭重。萬歷九年辛巳五月廿二日立”

    陸凇讀罷,雙手捧了拜師帖呈與師父。見師父接帖去看,他再次整衣斂容,待師父看完,向師父拜了三拜,每一拜端端正正三叩首,心中恍若重生一般空明。

    杭劼受了禮,略一欠身,扶了陸凇起來。陸凇回身蓋了茶碗,復又長跪奉于師父,一面口中道:

    “弟子陸凇,恭請師父用茶。”

    杭劼接過,呷了一口,正色道:

    “凇兒,從此往后,你便是我杭劼的徒兒。咱家門規為師只說一遍。你須仔細記住:不恃強凌弱,不仗勢欺人,友愛同門,教拳不賣拳。”

    陸凇狠勁點了一下頭:“是,凇兒謹記!”

    杭劼微一頷首:“起來坐罷。”一面提了筆,在拜師帖上寫下:

    “孟繁章 文復——杭劼 毖勤——”待要寫“陸凇”,杭劼問道:“凇兒,你表字是?”

    陸凇搖頭應道:“凇兒無字,不知可否請師父賜我?”

    杭劼聞言,擱筆略一沉吟,問道:“凇……霧凇之凇,表字云冰,可好?”

    陸凇聞聽表字,登時歡喜非常,連忙應道:“甚好!凇兒十分喜歡!多謝師父!”

    杭劼頷首道:“喜歡就好。”便提筆在自己名字下面寫了“陸凇 云冰”,又鋪開新紙,寫道:

    “茲有弟子陸凇入我拳門

    吾定當用心教誨

    以此為憑

    杭劼 毖勤

    萬歷九年辛巳,五月廿二日

    孟繁章 文復——杭劼 毖勤——陸凇 云冰”

    寫罷,杭劼擱了筆,將回帖交與陸凇。陸凇珍重接過,從頭至尾細細看了,方小心收起。耳畔卻聽師父道:

    “凇兒的顏楷有幾分意思,只欠幾分圓轉。”

    陸凇點頭稱是,又到師父身畔看師父方才在拜師帖上寫下的字,不由道:

    “師父的柳楷傳神,不如凇兒和師父學柳罷?”

    杭劼聞言搖手:“那倒不必。習字和你讀書練功一樣,不可見異思遷,否則一無所成。至于轉益多師,那是一家東西練成之后的事了。”

    陸凇聞言一怔,頓覺如遇雷擊,垂首道:“是,弟子謹記。”又道:“原是因著拜師帖要緊,凇兒想寫好些,方起了學柳之念,此生只認一個師父,又何來轉益多師?”

    杭劼見狀嘆道:“癡兒!誠心便好,旁的都不打緊,”又道,“管它寫得如何,顏筋柳骨,相得益彰,不也很好么?”
師字卷第一 五、上山
    聽得師父如此寬慰于他,陸凇赧然頷首,暗下決心今后好生習字。卻見小二在旁只待上菜,陸凇歉然道:

    “煩小二哥久等了,快上菜罷。”

    小二上得菜來,笑道:“客官客氣了,恭喜二位客官!請二位慢用!”說罷便退下了。

    師父點菜時,陸凇正一心在拜師帖上,并未理會師父點了甚么。見得桌上擺了一盤芹菜肉絲,一盤春韭炒蛋,一碗蓮子豬心湯,還有一小碟紅棗,一小碟炒栗子。陸凇當即會意,抱拳道:

    “多謝師父良苦用心!”

    “謝甚么,咱們是一家人了,”杭劼繼道:“不過這抱拳禮,咱家可是與世俗正相反。凇兒你記住,左手為善,右手為惡,咱家抱左拳是禮讓三分,抱右拳是出手不留情。”見陸凇小嘴一抿,鄭重應了,杭劼方道:

    “餓壞了罷?吃罷。”

    陸凇給師父盛了一碗湯才開始動筷。他不吃芹菜,只專心吃飯,沖著韭菜雞蛋使勁。

    杭劼見狀,給他夾了一筷芹菜肉絲,道:

    “我不吃畜牲五臟,蹄爪之類也不吃,不過是個意思。”

    話音未落,陸凇早把那口菜就著一大口飯囫圇吞了,噎得趕快喝了口湯。

    吃罷飯,陸凇結了賬。師徒二人出城上馬,回到清晨歇息的小河邊。下得馬來,杭劼問道:

    “累么?累就歇會,不累咱們就上山。”

    陸凇搖搖頭:“不累。師父,咱們是在山上住么?這山名叫甚么啊?”

    杭劼“嗯”了一聲,應道:“此山叫天桂山,也叫三門寨。咱家在玄武峰南邊,”說著向北一指,“遠的是望海峰,近的是玄武峰。從這河邊直接上去就是咱家,走罷。”

    陸凇緊忙跟上,沿棧道上去時,果見一處庭院背靠危崖,前望深壑,聽得師父說“到了”,便住了足。未及細看,便聽師父道:

    “進來罷,改日帶你四處走走。”

    陸凇進得門來,便被青石照壁正中圖樣吸引。這圖是陰刻的,看去與眾各別:外圍端正,取了八邊窗框的樣子;內里緊貼邊角的,是個六角星;緊貼六角星里的,是天地自然之圖。從外看去,線條齊整,剛正冷峻;從內看去,一陰一陽,圓融溫和。陸凇目不轉睛,正自出神,忽覺頭上被揉了兩下,他忙轉了身,聽得師父道:

    “凇兒,若要打人,步是最要緊處。此處圖樣是咱家幾套步,不忙,今后為師自會教你。我清明回了趟滄州,這兒也有兩個多月沒住人,山中灰塵不多,雖則清凈,也須開門換氣。你先隨我稍微收拾下,也好帶你熟悉咱家。”

    陸凇跟師父一進垂花門,便隱隱聞到一縷淡淡清香。向前一望,正房前沒有花,只兩棵小松樹,松針青翠欲滴,煞是惹人憐愛。見師父一徑向前,他忙趕了上去。

    隨師父進了堂屋,陸凇卻見屋里未有先人牌位,只一幅圖掛在太師壁上,墨跡看去半新不舊,和青石照壁上圖樣并無二致。圖下方只一把太師椅。兩旁壁上分別是“頂、抱、提、撣、跨、纏”六幅斗方——字的大小相差無幾,墨跡一色半新,筆畫端端正正,筆跡卻妍媸各異。陸凇見“纏”字清朗瘦硬,認得是師父筆跡,心下已知了七分。卻聽師父道:

    “凇兒,這兩邊的字是咱家的‘六大開’。咱家功夫雖則好用,卻尚未在武林開宗立派。你太師父常在行伍,也沒提過這些。此次他帶你四位師伯北上投李成梁守遼東去了,年初剛走,留我看家。素日里我們沒那些俗禮,門規也犯不到,大家彼此自在隨意。如今更是只你我二人,我不在意虛禮,你也不必拘謹,如常便好。”

    陸凇應了“是”,又道:“師父,這些是太師父、師父和師伯們的字罷?”

    杭劼道:“不錯,咱家圈步那圖樣是你太師父畫的。咱們去后院取箕帚罷。”

    隨師父一過穿堂,只見后院里一紫一白兩棵丁香開得正好,陸凇心下了然,知是方才清香來處,不禁深吸兩口氣,香氣沁人心脾,更覺神清氣爽。耳中聽得師父道:

    “這兩株丁香,是兩年多以前為師初來時從山上移來栽的,如今也稍長了些。山中開花晚,咱們趕巧了。你太師父、師伯他們不大理會這些,這正院、后院也就由著我布置了。”說罷,杭劼去墻角取了箕帚,其中一把遞與陸凇,“就從這里開始罷。”

    從后院至前院,師徒二人一道灑掃,倒也未覺辛苦。看看將近黃昏,杭劼見正房和東西廂房都已打掃干凈,道:

    “今日便這樣罷,細處咱們慢慢收拾。凇兒會做飯么?”

    陸凇應道:“凇兒雖未做過,也愿一試。師父比凇兒辛苦,快歇歇罷。”

    杭劼微一頷首:“好,辛苦凇兒了。廚房有柴米油鹽,還有曬干的野菜、蘑菇,你燒火小心些,做好飯了燒點水沐浴用。”他亦未曾做過飯,卻不好明說,只好看這新收的徒兒能做成甚么樣子了。

    陸凇應了,便即去了廚房。方才打掃時,他早已見到廚房里整整齊齊,師父方才說的一應俱在,找起來也毫不費勁。不多會,陸凇便找齊所用,先淘了米上鍋,跟著就去燒火。

    陸凇雖未下過廚,然也見過李叔李嬸燒火做飯,是以心中并不覺做飯如何繁難。他先拿了火石,引燃了一根細柴放進爐中,見火燃起了,又抱了一把柴放進去。豈料沒過一會,廚房里已是煙霧彌漫,直嗆得陸凇涕淚交流。他慌忙蹲下身去撥火,卻又不小心燒了手,掉了燒火棍,想著趕快換另一只手去撥,陸凇當即在地上亂摸一氣,燒火棍卻依然沒找到,煙霧倒是越發濃重了。陸凇著實透不過氣,更加睜不開眼,無奈只好三步并作兩步沖出廚房,卻不料正和來人撞了個滿懷。

    若沒撞上,倒也罷了。剛剛與人撞上,陸凇心下便是一寒:還用睜眼看么?除了師父,還能有誰?他登時如避雷電,立即退開幾步,垂下頭一動不動。要是左近有地縫,無論多小,他也要拼命鉆將進去。

    “你這是嫌廚房不好,要先燒了重建么?”師父果然開口了,聲氣依舊平淡。陸凇偷眼去看,但見師父月白直裰胸前護領上多了個圓圓的黑印子,他想笑卻又不敢,只好依然低頭,強忍著不笑出聲。

    陸凇猶未忍住笑,已見師父向他走來,眼看要越過他進廚房了,慌得他連忙驚叫出聲:

    “師父別去!”

    一語未了,陸凇早已回頭直沖進去,隨即立時關了門。

    杭劼哭笑不得,只好回了西廂房。原來陸凇剛走,他便開始坐定調息,剛歇一會,便聞到了煙味。才出門去看緣故,便見廚房里烏煙瘴氣不斷涌出,跟著便是陸凇跌跌撞撞跑將出來。沒奈何,他只得先敞開整個西廂房的門窗,又隨意取了本書翻看起來。

    廚房里煙還是散了些,陸凇也找到了燒火棍,連忙去撥火,心下暗叫萬幸,這樣一來,也總算大致知曉如何燒火了。趁著灶上有飯,他把野菜、蘑菇洗了洗,分別用水泡在碗里。飯熟起鍋,陸凇熬了蘑菇湯,把發好的野菜用鹽拌了,鍋上又用小火燒著水。飯菜看著雖不甚像,然而畢竟天色不早,這頓只好先委屈師父吃了罷,陸凇心道。

    杭劼看了一會書,天也快黑了。陸凇端來飯菜請他吃飯,他點了燈,見陸凇一張小臉還是花的,不由一笑,忙取了帕子給他拭凈,師徒二人方才坐了。桌上除了米飯,雖只一盤涼拌野菜,一碗蘑菇湯,杭劼嘗了一回,清清淡淡居然莫名好吃,便放下心來,好歹今后吃飯是不用費神了。

    見陸凇吃飯垂著左手,杭劼便拎他衣袖。陸凇要往回縮,不想手碰到衣袖,皺著臉吸了口氣。杭劼見狀,柔聲道:

    “聽話,讓師父看看。”

    陸凇只得伸出手去。杭劼見他左手燙得不輕,忙給他輕輕擦了,又上了藥包上,師徒二人方又吃飯。

    吃罷,陸凇收了碗筷,卻聽師父道:

    “放著我洗,你提水罷。”

    陸凇依言提水,杭劼洗了碗筷,取了浴桶回房,試了水溫,卻見陸凇正要出去,忙道:

    “凇兒過來,你左手不能碰水,為師先給你洗,洗完你就睡罷。”

    陸凇連連搖頭:“不妨事,凇兒自個洗罷。師父理應先洗,我怎么好先呢?”

    杭劼皺了眉:“剛拜師就要抗師命么?快點,一會水涼了。”

    陸凇只得過去。杭劼嫌他單手解衣帶慢,就給他解了衣服,脫了鞋襪,囑他左手舉著不要沾水,浸濕手巾為他擦身。陸凇身子一顫,差點在浴盆里滑倒,小細臂膊早被杭劼一把拽住。陸凇復又站定,杭劼接著為他擦,總還算慢慢適應了。

    杭劼給陸凇洗完,為他系上中衣帶子,溫言道:

    “凇兒,今晚暫到為師床上睡罷,明日給你找鋪蓋。”

    陸凇十歲后還是第一次有人為他洗澡穿衣,臊得渾身發熱,連忙應了,爬到床里側,直挺挺躺下,暗自慶幸燈光不那么亮,否則這副窘態給師父看了去,那才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杭劼洗完,也歇下了。陸凇惟恐擠著碰著擾了師父睡覺,便側了身子,背脊緊貼了墻,聽得師父呼吸輕淺調勻,自己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天色微亮,陸凇睡眼惺忪,忽覺自己竟靠在師父身上,立時吃了一驚,頓然醒透了。他小心翼翼把頭從師父肩上移開,再慢慢往后退,確信師父未醒,便輕輕坐起,想出去練功,剛要站起時,又怕驚動師父,終是沒有動。看看曙色比方才亮了些,陸凇借著微光,卻見師父亦是一身青白中衣,呼吸淺淡均勻,當是未醒。向上看去,師父睫毛長而黑,疏密恰到好處,況兼根根上翹,反觀自己相貌,重生一回之念一閃而過,隨后便覺可笑,全不理會了。但見師父眉尖微蹙,陸凇不禁一怔,暗道:

    “師父睡了也不安穩么?怎地眉還蹙著,好歹讓他多睡會罷。幸好方才未動,倘若師父因我而醒,那真是該打了!”想到這,他又覺自己該當用功,便躡手躡腳下了床,拎了鞋和外衣在外間穿好,梳洗過,又給師父面盆打了水,廚房里煮了粥,就去正院壓腿了。

    不多會,杭劼也醒了。見陸凇不在,他披衣起身,看到窗外陸凇在正院遛腿,又見面盆里水已打好,茶杯里盛了清水,他便梳洗了,穿了件水藍窄袖直裰,系了腰帶出來。傳了陸凇“六路彈腿”第一路,自去盤架子。陸凇練了一會,看看天色,約莫辰時了,粥已煮好,又拌了個涼菜,端到師父屋里。

    師徒二人用罷早餐,杭劼取了個樟木箱子,從箱底掏出一床鋪蓋,遞與陸凇,道:

    “凇兒,這鋪蓋是為師當年初來時帶來的,原本也是小時所用,其時已覺小了,也便沒再用。看你身材倒還合適,你且先用罷,等咱們去集市再給你置一床。”

    “不必了,師父。”陸凇抱鋪蓋的手不覺緊了緊,忙應道:“這樣再好不過,另置反浪費了。”

    杭劼道:“也好。正房那邊臥房外間是你大師伯住,東廂是你另三位師伯住,我來得晚,自住了西廂。現下這西廂還有兩間房,你自選一間住罷。”

    “師父住了靠北的,凇兒就住靠南的罷,當中一間師父和凇兒讀書寫字吃飯喝茶,師父意下如何?”陸凇不假思索。

    “甚好,就依你。”杭劼點了一下頭。

    師徒二人收拾了西廂房,陸凇便住下了。自此,師徒二人晨昏練功,白日里讀書寫字,逢雨雪天聯詩或手談一局,杭劼閑時吹笛,陸凇日日撫琴。杭劼飲食起居皆是陸凇奉事,每七日同去上山,杭劼采藥,陸凇挖野菜;每月月初或月末下山去趟集市買些柴米,師徒二人略無參商,皆是從容自在,幾不覺寒來暑往。
師字卷第一 六、生辰
    “師父!”

    “嗯?”杭劼聞聲回頭,但見一道白影。他卻也不閃不避,正好砸在背上。

    “凇兒這暗器怎么樣,師父?”陸凇笑問,手上早就又團了個雪團。

    “不過如此,”“此”字剛一出口,陸凇胸口已然挨了一下,耳中只聽師父悠悠繼道:“還差得遠。”

    “我都打中師父脊背了!往上是大椎,往下是命門!”陸凇不服氣,又向師父道:

    “師父!不如就以雪團為暗器,以此山為障壁,咱們痛痛快快打一場?”話猶未完,陸凇又要扔雪團時,腕上早挨了一下,手上雪球隨即脫手,落在地上。

    “還能如此!師父這甚么套路啊?”陸凇俯身撿起雪團,還未起身便已拋出,卻被師父輕輕一閃避過。只聽師父應道:

    “攻其不備,”又一個雪團飛來,陸凇忙一側身,還是打中了肩頭,又聽師父繼道:“出其不意。不是你說要以雪團為暗器么?既為暗器,就是剛才那八個字,又何來的套路?”

    “不打了不打了!”陸凇叫道:“師父就是師父,好不容易打中一下還是有意讓我,一點也不好玩!”

    “留心!”陸凇未及反應,早被師父一下撲倒,抱著他沿著之前腳下緩坡直滾而下。待師徒二人起身時,陸凇已見雪崩,崩塌的雪剛巧落在他方才所站之處,不免打了個寒噤。

    “你看多險!山中入冬不比平地,哪有像你這般胡鬧的?真若給雪活埋了可怎么好?”杭劼輕叱道。

    “師父,凇兒知錯了,以后再不敢了。”陸凇亦輕聲歉然道。

    “走,回家罷。”聽師父說要回家,陸凇忙點頭應了。

    “咱們回家在正院打對子罷!師父不是要我練對子么?”陸凇一面隨師父往家走,一面向師父道。但聞師父應了聲“好”,陸凇腳下不由快上幾分。

    “呃!你練對子怎么不含肩?!告訴你別出肩頭,出肩頭傷的就是對子!若是跟外人練對子,只這由頭夠把你打死了!”杭劼一手按著肩窩,一面喝道。

    見師父吃痛,陸凇又愧又急,忙上前去看,不料師父竟避開了,面色如常,淡淡道:“無礙。”

    陸凇又追上去,卻聽師父叱道:“練你的罷,別管我!”

    陸凇紫漲了臉,僵在原地,心中一遍遍重復:“師父……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他但覺通身沉重至極,定在原地動彈不得,只好拼命搖搖頭,忽地醒了。

    睜了眼直至四下里清清楚楚,陸凇才確信是夢。其時已是冬月,雪都下過幾場了,山中更冷些,屋里平日都要穿棉衣,陸凇當下卻是汗濕了滿頭滿臉。掀被坐起,陸凇忽覺有異,伸手去拽,手到處冰冷粘濕一片,忙另取了中褲換上,仍是有些手足無措。從房里出來,可巧師父也剛起,待要將中褲往身后藏,卻早被看見,不由大窘,垂首不語。

    杭劼不看也心知了,揉揉陸凇耳朵:“凇兒長大了。正好今日十五,你去洗洗罷,師父煮面去。”

    陸凇如夢方醒,又是冬月十五了啊。

    每年冬月十五早晨,師父都會親自下廚為他煮面。在山上的頭回生辰,師父親手串了一串念珠送他;束發成童時,他請師父為他的仲尼琴賜名,師父賜了“執瑯”,此后每歲生辰,師父都送他禮物。今歲冬月月初,師父帶他挑了一匹馬,名喚“長安”,是他自取的。長安通體純黑,體態與凌渡一般無異,只是身量略小些——上山六載有余,陸凇雖身材長高,喉音漸粗,但還是較師父矮了半個頭,看去倒是個少年書生模樣。想到這,陸凇對飯后的冠禮更添了好些期待,心里歡喜非常,夢境中諸多愧悔難堪早去了九霄云外。

    陸凇思緒未絕,師父面已煮好,喚了他吃飯。陸凇如往年一樣,將一大碗面并荷包蛋吃了,湯也喝了個精光——他師徒二人吃面都不喝湯,在陸凇,師父煮的面是惟一例外。

    師徒二人餐罷,陸凇去換了采衣。堂屋里,杭劼昨日早已布置妥當。杭劼先是凈手燃香,再調弦撫琴一曲,方祝道:

    “軒轅黃帝在上,我徒陸凇今日冠禮。禮生難齊,薄酒不清,惟心至誠,請為見證!”說罷向北深深一揖,歸位唱道:“三加開始,請將冠者出東房——”便即起了席。

    陸凇自東房從容走出,杭劼向陸凇一揖,陸凇受了,面向香案正坐。杭劼唱道:“初加網巾——”,為陸凇梳了頭,祝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祝罷,為陸凇加上網巾。陸凇立起,杭劼又向陸凇一揖,唱:“冠者適東房,著直裰——”

    陸凇進了東房,換了直裰,佩了劍,由房中出來,面南而立。杭劼在旁看著,心道:“吾家有徒初長成,這些年也算沒白費功夫了。”

    陸凇歸了位。杭劼唱道:“二加幅巾——”,祝曰:“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祝罷,為陸凇系上幅巾。陸凇立起,杭劼向他一揖,唱道:“冠者適東房,著深衣——”

    陸凇回東房換了深衣出來,面南而立。杭劼看去,只覺徒兒與其說是習武之人,不如說是個書生,心中五味雜陳,難以言說。

    陸凇復歸位。杭劼唱道:“三加方巾——”,祝曰:“以歲之正,以月之令,咸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陸凇立起,杭劼對他一揖,唱道:“冠者適東房,著襕衫——”

    陸凇回東房換了襕衫出來,面南而立。杭劼看了,愈發百感交集。心道凇兒這孩子書卷氣太重,不知他今后會走怎樣的路。

    陸凇復了位。杭劼斟了酒爵,唱道:“醮冠者——”,起席,向陸凇一揖,陸凇在冠者席后正坐。杭劼手持酒爵到席前面向陸凇祝道:“旨酒既清,嘉薦令芳,拜受祭之,以定爾祥,承天之休,壽考不忘。”陸凇向杭劼行了拜禮,直身接酒,杭劼答拜了。陸凇在席前略祭酒,直身,略飲酒,把爵遞給杭劼,向杭劼行再拜之禮,杭劼答拜,起身歸位。

    杭劼唱道:“字冠者——”唱罷,到陸凇席前,展開祝辭,祝道:“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於嘏,永受保之,曰云冰甫。”

    陸凇應道:“云冰雖不敏,敢不夙夜祗來。”拜謝了師父。

    杭劼唱道:“冠者三拜——”,陸凇正冠、端坐在席上。

    杭劼唱道:“冠者拜父母先人——”,陸凇面北行了拜禮。聽得師父為他在父母后加了“先人”二字,陸凇大是感動。

    杭劼唱道:“冠者拜師長——”,陸凇面向師父,深深拜了。這是他惟一的師父,拜他,陸凇只嫌不夠。

    杭劼唱:“冠者拜軒轅黃帝——”,陸凇面北行了拜禮。

    杭劼唱道:“聆訓——”,唱罷起席,到陸凇席前。陸凇端坐,面向師父,莊重恭敬。

    杭劼略低了頭,上下打量了陸凇一回,向陸凇道:“凇兒,加了冠,就是大丈夫了。你的心性為師清楚,只一條,無論怎樣,為師都望你心懷天下蒼生,這些年圣賢書也就不白讀,功夫也就不白練了。”

    陸凇見師父面色鄭重,目光卻極是柔和,胸中心潮難平,當下朗聲應道:

    “弟子雖不敏,敢不祗承。”說罷,向師父端肅一拜。

    杭劼受了禮,唱道:“陸云冰冠禮成——”

    陸凇向師父叩謝道:“有勞師父了!弟子感激不知所云!”

    杭劼扶起他:“你我之間謝甚么。但只你我二人,這冠禮實在簡薄了些。你自幼見書便讀,師父便與你加了文士裝束,初加又不同,咱們到底是習武之人,該有武者裝扮,也就沒照書上來。”

    陸凇使勁搖頭:“師父不辭辛勞一力為凇兒加了冠,比旁人幫忙好得遠了!凇兒但愿不負我師良苦用心!”

    杭劼頷首:“為師信你。”

    師徒二人換了家常衣服,收拾了堂屋,回西廂小憩。

    陸凇合眼躺在床上,但見祖父拈須向他微笑。他又驚又喜,收斂精神,仰望祖父,不敢有些微分神——自祖父去后,無論怎樣日思夜想,祖父也從未入夢。他幼時聽祖母說過,親人越是親厚,活著的越是不易夢見故去的。又或是他本就絕少做夢罷,久之,陸凇竟不敢期望祖父祖母入夢,怕是定會落空的。

    如今,祖父頭戴方巾,身上還是往日常穿的靛青道袍,仿佛就在近前,恍若伸手可觸的。陸凇胸有千般言語欲說與祖父,卻是未敢作聲,更不敢伸出手去,生怕祖父轉眼又不見了。只得專一精神,心里默默地道:

    “阿公!別來安好?阿公一去音容渺茫,教孫兒好想!孫兒有了師父,今日師父給孫兒加冠了!孫兒雖日日習武,可六藝經傳并未荒廢,還請阿公放心!”

    陸凇說罷,卻見祖父好似聽到了一般頷首微笑,隨即便沒了蹤影,任憑他如何凝聚心神,竟是再也不見了,終是無奈睜眼,心內微微悵然。
師字卷第一 七、雪夜
    陸凇雖加了冠,然在杭劼看來,仍是一團孩氣。師徒二人行住坐臥一如往昔,不覺又是一月有余。這日已是臘月廿三,正是北方祭灶的“小年”。入夜,師徒二人用了晚餐,眼見門外零零星星飄起雪來。不多一會,雪花也大了些。屋里生著火,倒是不覺寒意。杭劼披了斗篷到檐下看雪,陸凇取了琴置于案上,調了弦,信手落處,卻是一曲《靜觀吟》。眼見落雪漸多,杭劼心內一動,便吹起笛來。屋里陸凇聽得是《梅花引》,手上《靜觀吟》猶未曲終,指上走弦不由快上幾分。此曲一結,陸凇雙手扶弦止音,望望窗外,又調了弦,聽著師父一弄未結,他便輕點泛音,與門外笛聲相和。三弄后曲終,陸凇也到了檐下,杭劼聞得門聲,轉過身來。陸凇開門眼見雪大些了,忙向師父道:

    “師父在檐下也有一會子了,下雪天冷,快進屋罷。”

    杭劼微微搖頭:“我不冷,”卻見陸凇沒披斗篷,當即皺眉叱道,“出來也不披斗篷,快進去!”

    陸凇微一垂首:“是,這就進去。”說罷轉身時,卻聽師父道:

    “依你琴譜彈《梅花》罷。”

    陸凇應了,旋即開門進屋。他雖日日撫琴,卻極少聽師父吹笛,和著師父笛聲撫琴更是頭回。《梅花》這曲也是許久未彈了,心里歡喜,哪還顧得上披斗篷。剛一關門,陸凇便覺鼻內刺癢,打了兩個嚏噴。

    陸凇坐在案前,先調弦收了神,幾個散音起得平和愉悅。一弄乍點處,師父笛聲亦起,陸凇聞聲略怔,頭四個音已是慢了半分,忙回神在十徽歷五四兩弦上回轉了來。聽得師父笛和他琴,內中并無責意,陸凇精神一振,泛音愈發清越堅定。下徽泛音止處,陸凇走弦按徽一挑,杭劼笛聲暫歇。一番按弦往來后,陸凇點起二弄,師父笛聲隨起。中徽這一弄調子略低,陸凇才又吃了定心丸,西廂房內檐下絲竹相和,一般清疏里透著從容。二弄而后,陸凇越發神清懷暢,手下滾拂長短鎖更顯剛毅軒昂。三弄上徽,師徒二人皆發清中清聲,俱各淡然中見孤傲,已是相合如一。

    三弄一結,杭劼剛把紫竹笛收在腰間,一陣狂風便突如其來將門吹開,杭劼見狀,忙進了屋,把門關緊了。陸凇手上正到散音,抬眼看時,師父首微頷,示意他繼續,自己則解了斗篷,坐在火盆旁烤手聽琴。不多時,陸凇泛音一撮曲終,余音漸息,扶弦住了,抬頭望見師父也正回首看他,便立起身來,到師父身畔坐了烤火。

    沒多久,眼見屋外風已停,陸凇向師父道:

    “外邊此刻沒風了,師父可愿出去走走?”

    見師父點頭“嗯”了一聲,陸凇當即取來靴子斗篷。師徒二人換了靴子,披了斗篷出屋。

    雪下得正好,杭劼向前走了幾步,卻見陸凇仍在房門口一步未動,奇道:

    “看甚么呢?怎地不走了?”

    陸凇聞言,回神望向師父:“師父,這雪如此潔凈,難得下雪未掃,此時又幾無人跡,是以凇兒不忍壞了它。”

    聞聽陸凇呆話,杭劼哭笑不得:“癡兒!雪總有化的一日,本也難以長久,你現下護著又有何益?你我居處已然罕有人至,莫非竟要嫌為師和你自己玷辱了這雪不成?這地本就是人居人走的,難不成雪落了地人便要禁足?若要依你想法,有雪人就禁足,雪未化人早餓死了!依我看,只要坦蕩律己,剛直端正,那便比雪更潔凈了。凇兒你說,雪若化時是甚么?”

    “雪化了,自然是水啊。”陸凇應道。

    杭劼聞言繼道:“是了,你也明知雪化便是水。水最是容得萬物,還稱得上潔凈么?便是現下,你我俯仰無愧天地,其潔也不輸這雪,有你我留痕,還是它的福分。莫非你心內有愧了?”

    聽得師父句句入情入理,陸凇早已心悅誠服。應了個“是”便即刻走至師父面前,卻聽師父道:

    “不過,你方才一句呆話倒是提醒了我。正院這雪既無人跡,此刻正好帶你在這走走步罷。從九宮步起始,再八卦,四象,兩儀,咱家這些都是圈步。不急,你慢慢跟我走就是。”

    陸凇依言,與師父斜對了站定,便隨著師父自九宮起,慢慢走起步來。杭劼走得慢而不斷,陸凇卻仍有些亂,腿上偶有打結絆住自己。杭劼見狀,一個躥步躍出圈子,在無人跡處站定,向陸凇道:

    “凇兒,我所在處未有人跡,就把幾種圈步走來你看。等我走完你看雪地,順著我留的痕跡走罷。”杭劼說著,便重新走起圈步來,腳下由慢漸快,待至兩儀時,已是極為迅捷。陸凇從旁看著,當真只有嘆服的份。

    杭劼又從兩儀步漸次走回九宮,直至收了步,出得圈來,命陸凇照樣走,自己則在一旁站定。陸凇沿著師父足跡走開,果真比先略好了些。然四象勉強走過,卻是再走不出兩儀了。他正自羞惱,卻聽師父已在喚他,令他今日便練到此處。陸凇心下雖有不甘,卻還是止了。

    陸凇出了圈,到了師父身側,只聽師父道:“你不是要出去走走么,那就隨意走走罷。”說著便信步前行,出了二門。陸凇聞言一呆,連忙跟上,緊隨師父身畔。

    原來陸凇一心在圈步上,竟是忘了還要出門。這會雪停月出,師徒二人借了月光,往山頂處并肩而行。山路上雪更厚,已能沒過腳踝,月色下發出溫和清淡的光,每走上一步,便能聽到雪地咯吱輕響。如此信步到了山頂,陸凇一面隨意走了走,一面環顧四周,更生了“天地間只我師徒二人”之感,不由心下一動,又想到方才的合奏,轉身向師父問道:

    “師父,凇兒在琴上并不精深,從未與人合過,今次是頭回,還是跟師父合,先時又沒想到,第一弄起慢了,師父為何不怪?”

    “不過要個自然,怪你甚么。我吹笛也是一樣的。雖不怪你,我倒也看出點東西。凇兒,為師往下說的你得記住了。”杭劼一面說著,一面轉過身來。

    見師父如此鄭重,陸凇立時向師父走近幾步。但見師父頭上薄薄一層雪,淡淡月光下,乍看去好似鬢發如銀,霜色斗篷落了雪上去,在月光下分外清輝溫潤,竟有老仙翁的樣子。陸凇見狀有剎那失神,隨即用力點點頭。

    杭劼看向陸凇,神色溫和:“凇兒,你開頭的《靜觀吟》心靜了么?琴曲將終總要慢些,你不慢反快,心若不亂怎會如此?不論為何,你也莫說,做事總要心內鎮定,勤勉為之,以求善始善終,此為其一。其二,和完為師《梅花》跑出來不披斗篷,是想受寒了讓師父操心,還是想練功偷懶?皆不是時,冒失至此也易給敵方可乘之機。其三,讓你依譜彈《梅花》,你一心彈了便是,和著你的自會隨你,你又亂甚么?此曲一弄弄清風,是君子之真;二弄弄飛雪,是君子之情;三弄弄光影,是君子之操。泛音里梅之傲骨是在從容淡雅里透出來的,去了這些,余下的也不應鋒芒太過,君子懷才不可使人不知,可也更當玉韞珠藏,怎能使人易知?”

    陸凇聞聽師父詰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終是漲得通紅,垂首再無言語。

    杭劼神色不變,又道:“凇兒,為師早知你為人剛正,殊不知過剛易折。拳如其人,你身上僵勁至今未化盡,便是在此了。咱家功夫看似剛猛,講的皮肉筋骨合,實則內三合一樣重要,氣由神調,力由氣催才是內三合。真練到剛柔并濟時,拳就圓活自如了。遠近也是一樣。遠打一丈不遠,近打一寸不近,為師給你喂招也好,新教你時也罷,常問你這樣近不近,那樣遠不遠,便是這里了。總而言之,孤陰不生,獨陽不長,你知道么?便是陰陽本身,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下棋時不也是如此么?”

    陸凇聞聽在耳,更是字字入心,旋即慚色更甚,應道:“是,凇兒記下了。”

    杭劼見狀嘆道:“慢慢來罷,凇兒。你出拳起腿、琴棋書畫皆是一個路數,就連吟詩詠歌也是,文筆上倒也罷了,一出聲便是字字又硬又實。好生練功罷,武術是能成就人的。為師別無所求,只愿你能藉由習武成就個完善心性,也不枉為師私下收你了。”一語既出,杭劼忽覺失言,心下不由暗嘆,面上卻是未有變化。

    陸凇聞言深自慚愧,心頭一酸,哪覺師父話中有異,當下勉強笑道:“師父,好好的,如何想起說這些了?落了一頭一身雪就真是老仙翁了?要不要凇兒取拂塵來?”

    杭劼聞言心頭一松,看看身上斗篷,又上下打量陸凇一回,方應道:“你頭上身上雪又少么?不也和小老頭一樣了?不早了,回去睡罷。”

    陸凇低頭看看自己墨灰斗篷,雪也真不比師父身上少,不由一笑,隨師父往回走去。

    那夜月光正好,師徒二人滿心和悅,都是一夜無夢。豈不知幾日后狂風驟雪,以致其后天涯相隔,卻是后話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成人性视频在线| 国产国产人免费视频成69大陆| 欧美成人免费tv在线播放| 91极品在线观看| 久久综合亚洲色hezyo国产| 国产亚洲欧美在在线人成| 婷婷人人爽人人爽人人片| 欲惑美妇老师泛滥春情在线播放 | 免费无码又爽又刺激高潮的视频 | 精品午夜福利1000在线观看 | 真实的国产乱xxxx| 三级视频在线播放| 国产成人a人亚洲精品无码| 把她抵在洗手台挺进撞击视频| 爱福利极品盛宴| 草莓视频黄色在线观看| fc2ppv在线观看| 午夜亚洲国产成人不卡在线| 天天做天天爱夜夜爽| 日韩中文字幕在线| 波多野结衣被躁| 99久久精品国产一区二区蜜芽| 亚洲精品无码专区在线播放| 无码人妻精品一区二区| 污到下面流水的视频| 麻豆亚洲av熟女国产一区二| 亚洲中文精品久久久久久不卡| 国产a级小龙女乱理片| 少妇高潮流白浆在线观看| 欧美vpswindowssex| 玩弄放荡人妻少妇系列视频| 91无套极品外围在线播放| 亚洲中文字幕伊人久久无码| 国产男女视频在线观看| 性欧美18~19sex高清播放| 欧美成人在线视频| 精品黑人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国产91在线| a一级爱做片免费| 又黄又爽免费视频| 国产福利91精品一区二区三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