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君(火堆兒)
春節剛一過,芝麻村就發生了一件很是出乎大家意料的事情。
那時,人們沉浸在節日的喜氣氛圍中,還沒有回過神來。這個春節,是和以往的春節不同的。從剛進臘月,就傳遞出一種特別的氣氛。原本,像春節這等大事,村里人早就過得疲憊了。平日里吃吃喝喝不愁,春節也就是集中吃吃喝喝的日子。讓人沒有了盼頭,沒有了念想。倒是懷念以前貧窮時的日子,盼著過年碗里才有的那一絲葷腥。但春節來了,人們還是過得熱熱鬧鬧的。熱熱鬧鬧的走親訪友,熱熱鬧鬧的包餃子燉肉,熱熱鬧鬧的看春晚,熱熱鬧鬧的支起牌桌子打幾天牌。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這種熱鬧不過是程式化而已。和期盼,和念想都沒有關系。
2008年的春節就不一樣了。每人分到的兩萬快錢賣地款兒就像一個指揮家,瀟灑帥氣地站在臺前,指揮芝麻村人演出一場音樂會。演出人員有拉二胡的,有彈琵琶的,有打鼓的,不管懷里抱著什么樣的樂器,都想發出自己最美的聲音,和其他的聲音一起協作奏出一曲歡樂和喜慶的曲子。稍稍有些跑調兒的是臊褲襠的家人,因為臊褲襠被判了一年,還沒有放出來,一家人彈奏手里的樂器時,就散了神,發出和主旋律不太一樣的哀愁之聲。好在,其他的樂手是寬容的,他們以同情的心態接納了。
人家小黑人早就買電腦了,過年咱也買一個;
新款的夏利才四五萬,過年開著去拜年,完事還可以出租呢;
……
手里有兩錢兒,知不道咋得瑟好了。陳慶旺又說了這句話。
五哥會過日子吧,過年還買了冰箱呢,你個死摳吧,跟你一輩子倒了霉了。過年的衣裳你洗啊,上回咱兩的被罩一塊兒洗的,你那個早黑得瞅不出啥色的了。老伴由委屈轉成了憤怒。
不就是一臺洗衣機么,早前兒知道為啥沒買么?你瞎字都不識,不是怕你使不好么。買,不會使,咱放家里擺著。
連號稱村里最節儉的陳慶旺都有所表現了,可見這個春節是一個隨心如愿的春節,是一個發自內心的喜氣洋洋的春節。
喜氣洋洋的余韻還在,還留在人的口齒間。這時,那件事情就發生了。那件事情的發生,將一個大家都認為很遙遠的詞匯,推到了每個人的面前。哦,原來它就長成這般模樣。
網戀——小黑人的媳婦居然網戀了。
小黑人和小黑人媳婦是芝麻村里最沉寂的,最不被人提起的,最不受人關注的。
小黑人因個頭矮小膚色黑,從小落下個小黑人的雅號。成家立業的小黑人,延續了少年時代的性格,老實,沉默,勤勞,少有年輕人才有的銳氣和精氣神。媳婦身材平庸,姿色平庸,但卻是小黑人的主心骨。媳婦指哪兒,小黑人打哪兒,槍法準極了。媳婦和老媽打架,把老媽罵了個狗血噴頭,小黑人一臉苦相地靠在后房山上,一聲不敢吭。絕望的老媽跑到小黑人跟前,一口唾沫砸在小黑人的腳面子上,呸,你個死廢物,白養活你了。然后,撲嗒一下坐在地上,哭了個昏天黑地。還有一個段子,證明小黑人的無主張和怕媳婦。兒子兩歲時生病住院,高燒將近40度,一連輸了三天的液,溫度也未見退。小黑人的姐姐就急了眼,說你們兩口子商量商量趕緊轉院吧,別看耽誤了孩子。小黑人眼睛直瞪瞪地瞅著媳婦。媳婦說你瞅我干啥,你是男子漢。聽說要轉院,主治醫師找到小黑人,說你們要是轉院,就不給孩子再用藥了,到底轉不轉呢?小黑人哭喪著臉,對主治醫師說,您先等一會,我去問問我媳婦轉不轉。
偏偏這樣一個不屑于讓人提起不屑于讓人浪費太多記憶的小黑人,居然因為媳婦網戀而在村里躥紅了,成為人們熱議的人物。網戀應該與時尚緊緊相連,怎么就發生在了小黑人媳婦這個普通得不能在普通的女人身上了呢。人們都有了一種網戀由仙界下落凡塵的失落感,但是這種失落感并不影響他們對事件的關注熱度。
在網上咋亂愛呢?
這個問題有點不太好解釋。哭笑不得的年輕人只好說,就是在電腦上聊天,聊著聊著就聊到一塊去了。
電腦上有一個網么?
電腦上啥都有,老太太。
那也有床鋪唄,聊累了就上床睡覺,要不咋叫亂愛呢。
在人們的關注之下,小黑人家里隆重地召開了一次會議。參加會議的有小黑人,小黑人媳婦,小黑人姐姐,小黑人姐夫。會議的主題是,研討小黑人媳婦去北京見網友一事。在會上,小黑人媳婦明確提出,她的去意已決,給她三個月的時間,三個月內,如果北京的網友待她好,她就不回來,徹底和小黑人斷了關系。如果北京的網友待她不好,三個月后她回家,老老實實地和小黑人過日子。
哪有這么欺負人的。小黑人的姐夫和姐姐恨不得沖上去,把個不要臉的婦人嘴巴子抽爛了。但是,他們忍了,把一嘴的牙咬碎了吞進肚子里。弟弟的態度是懸在他們心頭上的一把刀。這個弟弟啊,真是讓人沒了脾氣,沒了轍。自己的女人騎在脖子上拉屎,他居然連帶動靜的屁都不放一下。這才是應了那句老話,皇上不急太監急。你想替他立威風都不行,真的出了氣解了恨,將來說不上媳婦咋辦?
這個家庭會議開得不是很民主,小黑人明著是邀請姐姐姐夫拿意見來的,實際上他心里早就有了譜,不過是讓姐姐姐夫支持他一下,堅定一下他立場的根基。這樣,有了家人的支持,他的心就穩定了,就不再晃得他要把心抓出來喂狗了。姐姐姐夫不光看出了小黑人的這一層意思,還看出了小黑人更深一層的意思。小黑人同意媳婦的提出的條件,他愿意給媳婦三個月的時間,愿意等她三個月。表面上在給媳婦一個機會,實際上是在給他自己一個機會。他對這三個月充滿了期待,他盼著三個月后媳婦又回到他的身邊,依舊是他小黑人的媳婦,不是別人的媳婦。但是,他為了守住男人最后一絲尊嚴,他希望能由姐姐和姐夫來替他說出他要表達的意思。
所以,小黑人用沉默貫穿了整個會議。任何的聲音他都不準備發出。
對外人就說是打工去了。姐姐打著狠兒說,然后一甩袖子,走了。一路和村里的人打著招呼,出了村子,才敢提了閘,把滿眼眶子的淚水放出來。好一個窩囊的弟弟呵,讓一家人都跟著抬不起頭來呵。
小黑人的媳婦果然就出去打工了。而且還是到北京去打工了。
小黑人,咋不見你媳婦?村里人的問話百分之百故意了。
我媳婦在北京有一個親戚,請別人當保姆不放心,讓我媳婦給幫陣子忙。
北京的親戚,不會是現認的吧?
這話說得就夠深的了。小黑人也不敢惱,親戚還有現認的?
咋沒有哇,干親哪。
小黑人只好繞開了那些人。本來他是繞著人的,可繞來繞去,總是繞不出他們的視線。
見小黑人遠去了,人們開始津津樂道地補充小黑人媳婦網戀的細節。
小黑人媳婦戀上的是一個老頭子,而且老頭子明言,他已經有了兩房女人,小黑人媳婦再去了,就是第三房女人。小黑人媳婦呢,也不太介意老頭子前兩房媳婦,她說只要你對我好就可以了。那老頭子一定很有錢,最起碼住著三室一廳的房子,三個媳婦正好一人一個屋兒。那也未必,說不定老頭子家有一個大床鋪,別說三個媳婦,就是三十個媳婦也都睡得下呢。呵,你說得是你們家的大炕吧?有一個問題不太明白,老頭子那么有錢,咋就看上小黑人的媳婦了呢,擱誰也想找一個俊點的呀。懂嗎,這就王八瞅綠豆,對眼了。哎,你們說這會不會是一個騙局呢?有可能。那老頭子說不準是個人販子,回頭把人賣給山里哪個老光棍子。小黑人姐姐和姐夫就沒提醒?提醒也聽不進去了,人一“亂愛”智商就變成小孩了,還沒陳晨聰明呢。
陳晨把眼神變成小刀子,狠狠地剜了一下拿他打比方的人。從大人們的閑話中,陳晨記住了一個詞匯:網戀。
因為沾染了網戀,芝麻村忽然變得時尚而又前衛。年輕的男女,手指不限于在鍵盤上舞蹈,走在街上屁兜里的手機還滴滴作響,據說是用手機上網呢。好像每個人都有了網戀的機會。時尚而又前衛的背后,一種不安定的因素正悄悄侵蝕著小村。人們有一種預感,小黑人媳婦網戀只是一個開始,一個給芝麻村帶來不安定的開始。隨著而來的,會發生什么呢,這個發生會落在誰家呢?
是啊,連小黑人媳婦都有勇氣追求自己的幸福,小黑人媳婦追求的那個幸福存在不存在不是特別重要,關鍵是她有追求幸福的動機和勇氣。陳建松長長的一聲嗟嘆,我為啥就不能有追求幸福的勇氣呢?
媳婦兒?說點事兒。
啥事兒?
飄紅很快在電腦上學會了斗地主。彌漫著煙塵氣息的麻將桌對她沒有了吸引力,還是網絡好,既過了手癮,又不會惹得公公婆婆說三道四。今天手氣還是不錯的,和對家一起精誠合作,連著贏了幾把牌。輸牌的那一方連著輸了四把牌,就輸掉了風度,真是小氣。沒辦法,坐回到大廳,再尋求新的牌友。心情愉悅地等待中。
說點正事兒,別玩了。
耳朵沒堵著,說吧。
你過來,很嚴肅的事兒。
飄紅不舍地離了電腦,坐到陳建松的身邊。陳建松兩手抱著頭,靠在被子上。這個姿勢或許堅持了太久,所以看上去有幾分疲憊。
媳婦兒——
說啊,別耽誤我玩牌。
你是個好媳婦兒。
剛知道啊,從開始我就是個好媳婦兒。
可是——
飄紅準備起身接著玩牌了,陳建松的“可是”讓她停止下來,臉上掛著快樂老鼠樣的微笑,傾聽著陳建松后邊的“可是”。
我喜歡上別人了。
愛喜歡誰喜歡誰。
你不想知道我喜歡的人是誰么?
哈,不會是豬八戒媳婦吧?
飄紅的屁股又準備離開了。
咱們離婚吧。陳建松無限哀傷,更是無比堅定。
飄紅的屁股沉了一下,你不是在逗我吧?
我像是在逗你么?
那個女人是誰?
飛燕。
飛燕——一只會飛的燕子,羽翼在空中滑翔著,向著飄紅而來。飛翔的速度快極了,飄紅還來不及思維,飛燕就已經飄到她的頭頂了。隨著一聲獰笑,一顆炸彈從飛燕的嘴巴里脫落。
飄紅的天就被炸塌了。她被深深地埋在塌陷的廢墟里,無法呼吸。她的思緒陷入一種空茫的狀態,只有淚水洶涌澎湃地流了滿臉。淚水永遠是女人的武器,尤其永遠是飄紅的武器。它是世界上最柔軟,也是最堅硬的武器。然而,無論淚水此刻顯現的是柔軟也好,堅硬也罷,它都不能耐何陳松的絕決了。它沒有了一點效力。飄紅的淚水更加洶涌澎湃地流著。她要呼吸,要有一個人來替她撐起塌陷的天。于是,飄紅沖向電話機,在深更半夜,毫不遲疑地給公公撥去了一通電話。
陳慶旺掛了飄紅的電話,罵罵咧咧用腳摸鞋子,這兩不讓人省心的貨,大半夜的掐架玩兒,我是上輩子欠了他們的。
老伴的頭從被子里伸出來,不用我跟你去?到那兒好好說,就你那個慫脾氣。
陳慶旺袖子一甩,大眼珠子一瞪,睡你的覺!人就出了門兒。
陳慶旺并沒拿飄紅的話當真,他以為不過是兒子媳婦吵吵架而已,飄紅給他打電話,也就是使使性子,大半夜的把老子騷擾起來,讓老子去教訓一下兒子。然后,在老子教訓兒子的過程中,受了委屈的飄紅享受一下快感。
陳慶旺進了兒子的家門,才知道事情遠遠比他想象的嚴重。
陳建松在陳慶旺面前擺開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陣勢,將沉默進行到底。用沉默和陳慶旺的一連串的為什么抗衡。
陳慶旺做父親的尊嚴受到了嚴重挑戰,抖擻著一雙手從腳上褪下他的老頭大皮鞋,高高地舉起來,兩只眼空前地巨大著。
兒子,好兒子!你要是還承認我是你爸爸,你就死了離婚那條心,只要我還活著,你想都別想!
陳建松高高地梗起脖子。一個極具挑釁的動作。
陳慶旺的老頭大皮鞋別無選擇地砍向陳建松。在皮鞋砍中陳建松的一剎那,陳慶旺那顆不太健康的心猛地一陣緊縮,一股血沖上腦門,帶給他一小陣的旋暈。陳慶旺悲傷地意識到,他的唯一的兒子,這一回是動了真格的,王八吃秤跎,鐵了心了。
陳建松的頭拱出了一個大包。他一動不動,眼睛盯著陳慶旺,充滿了期待,充滿了倔強,充滿了絕決。他在等著父親的大皮鞋再一次地落下來。他在用眼神鼓勵父親。
陳慶旺的大皮鞋落不下去了。他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了,他拿定的主意,你就算打死他,他也不會向你求饒,然后有所改變。他不會。
屋子里出現了一小段的僵持。
最先結束一小段僵持的是陳建松。他打碎了自己堅固的沉默,問陳慶旺:您,還打么?不打我可就走了。
說著,陳建松出了屋子,消失在夜色里。
陳慶旺一邊往腳上套老頭大皮鞋,一邊安慰飄紅,讓他走,別管他,我看他小子走多遠。你把心放踏踏的,你公公決不會偏袒兒子,還是那句話,只要我還活著,他小子別想離婚!
大床旁邊的小床一直靜靜的。它太安靜,以至于屋子里的人都忽略了它。它上邊睡著陳晨。
陳晨醒著。他醒了很久。
后來爸爸和爺爺都走了,再后來哭累了的飄紅趴在床上睡著了。
他卻睡不著,在努力地想著一些事情。
已經完全恢復健康的黃毛也醒了很久,面對眼前突發的情況,他不知所措,只好瑟縮在自己的小房子里,靜觀事態的發展。眼見著該走的走了,哭累的睡著了,才謹慎地出了小房子,踱到陳晨的小床邊上,拔起頭來,查看陳晨臉上的表情。
陳建松踏進飛燕家的門時,剛好是夜里十一點。
其時,芝麻村已經進入了深度睡眠中。偶爾制造出來的一些動靜,不足以打擾它。陳建松頭上頂著大紅包開著白色小貨車從家里出來,直接奔了飛燕家。他必須要給自己一個交代。必須。
松叔,修成正果了?天天給您留著位置呢。呦,走道撞墻上了吧,頂著個大包呢?
串門子的看眼兒已經退去了。純粹的幾個麻將人也已經面露了倦意。一天的你輸我贏接近了尾聲。陳向東開始準備打掃一地的煙屁股和瓜子皮子了。
我找飛燕有點事兒。陳向東直奔主題。
聽著呢,您說。飛燕的眼睛盯在麻將牌上。
好事兒,單獨跟你說。陳建松嗤的笑了一下。一笑,輕松玩笑的氣氛就出來了。
飛燕慵慵懶懶地站起來,朝著陳向東遞了個眼色,意思是讓陳向東續上她手里的牌。我就樂意聽好事,您小點聲說,別讓他們聽見啊。邊說,便隨著陳建松出了屋子。
剛一進堂屋,陳建松就用手鉗住飛燕的手臂。飛燕有了痛感,面部現出一個無聲的“哎呀”。車在飛燕家的后門口停著,還沒有熄火。
開車門,上車。陳建松手扶著方向盤,聽著,我跟家里攤牌了,說要離婚,說要娶你,今天晚上是咱們兩唯一的機會,你要是同意就跟我走,要是不同意就下車,當我啥話都沒說。
飛燕并沒有感到吃驚,仿佛她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天會到來。所以,她是鎮靜的。
手去開車門,準備下車。
你真的不要我了?陳建松艱澀地轉頭,一雙突然充血的眼睛散發出狼一樣的光芒。
你總得讓我拿件衣裳,想凍死我啊。
這句話忽悠一下子,變成了一只寶葫蘆,收走了陳建松眼底的狼性。
別回去,一回去就走不了了。陳建松脫下外套,披在飛燕身上。掛檔,踩油門。白色小貨車把暗夜豁開一條口子,夜的傷口處流瀉出墨色的濃稠汁液。
受傷的夜捂著傷口,聽到了車上兩個人的對話:
家不要了?
顧不上了。
陳浩不要了?
顧不上了。
臭男人,咋這自私呢。
恨我就殺了我吧。
我真得殺了你。
傳來嗚嗚咽咽之聲。女人一邊哭泣,一邊拿了牙齒啃男人的手臂。很快,殷紅的血流了出來。
疼么?女人收了牙齒。
不疼。你咬死我也心甘。
今天是寒假開學的第一天。陳晨沒有讓黃毛背著書包,他覺得一夜之間,自己忽然長大了,真的長成男子漢了。既然是男子漢,就要做很多事。具體做什么,他不知道。眼前能做到的,就是不再讓黃毛替自己背書包。
飄紅沒有送他上學。他從家里出來時,飄紅還沒有起床。早上,他是自己醒的,醒來,喊了一聲“媽”,沒有得到回應。便兀自起床,穿衣服,穿鞋子,系鞋帶,戴小黃帽,背書包。
媽,我上學去了。依舊沒有得到答復,但是,他看見飄紅的眼皮抖了兩下,便和黃毛出了門。又將門給飄紅輕輕地掩上,走了幾步,看風沒有把門吹開的意思,才放心地和黃毛出了院門上的小角門兒。摸了摸肚皮,感覺一點食欲都沒有,問黃毛,黃毛,你餓么?黃毛垂著一根尾巴,對陳晨的話沒有心情作出積極的反應。你也不餓啊,那咱們不去爺那吃飯了,直接去學校吧。之后再無話了,一高一矮兩個影子默默地行走。
不長的一段上學路,陳晨走得很辛苦。他發現只是睡了一宿覺的功夫,人們看他的眼神都不對勁了。
是么?
沒錯。
哎呀,不是亂倫了么?
平常挺老實的孩子啊。
……
突然,他就變成了長江七號,備受人的矚目和關注。人們小聲地議論,不讓他聽見議論的內容。那些從人嘴巴里出來的話兒,好像安上了一對對的翅膀,顫啊顫啊地飛進他的耳朵里。一會功夫,他的耳朵里就落了很多帶翅膀的小動物,它們嗡嗡嚶嚶地嬉戲著,把他的耳朵弄得又癢又難受。伸出手指去挖,卻又什么都沒挖出來。陳晨知道,一切的變化都和爸爸有關系。哼,等著瞧吧,中午放學的時候,爸爸肯定坐在桌子上吃飯呢。爸爸不會扔下他的,他相信。他們說爸爸跟陳浩媽跑了,這怎么可能呢?
陳晨一路上堅定著自己,說服著自己。
在學校的大門口,張子涵一如既往地等著他。今天的張子涵看上去也和往日不一樣,小臉上綴著沉甸甸的焦急。那種焦急不是因為等待而形成的,而是因為擔心。看見陳晨,張子涵明顯有話要對陳晨說,卻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陳晨當然看出來了,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陳晨說粗話了。不過,今天張子涵一點和陳晨計較的意思都沒有。相反,陳晨的態度加重了小女孩的憂慮。
街上的人都說你爸和陳浩媽跑了,是真的么?
你煩不煩哪!陳晨甩了張子涵,獨自朝著學前班大班走去。
學校門口的黃毛愣愣地看著陳晨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才黯然轉身,獨自訕訕地回家。他永遠弄不清家里發生了什么,但家里的氣氛決定了他快樂與否。尤其是陳晨的情緒,陳晨快樂,他就快樂,陳晨憂傷,他就憂傷。
走進教室的陳晨,眼睛掃了一眼陳浩的座位,兩只小拳頭不自覺地攥在了一起。此刻,他覺得自己的拳頭不再是拳頭,而是兩張嘴,它們已經張開了,露出了尖利的牙齒。可惜陳浩的那個位置空著,在等待陳浩的填充。
陳晨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著陳浩。他的小身子堅硬地挺著,小拳頭化作的嘴巴大大地張開著。那樣子非常像一個即將奔赴戰場的勇士。身邊的張子涵驚恐極了,她預感到一場戰爭即將爆發,可是她又不敢去告訴老師,更不敢向周圍的同學求援。除了驚恐,她不知道該怎么做,只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陳浩身上,盼著陳浩不要出現在教室里。
陳浩如張子涵所盼望的那樣,沒有出現在教室里。直到上課,陳浩的那個位置一直是空白。但是,這個即將滿七周歲的小女孩發現自己把情況想得簡單了,盡管陳浩沒有來,同學之間的那些議論卻來了。開始只有幾個同學,一邊咬著耳朵說話,一邊朝著陳晨竊笑。后來,越來越多的同學參與進來。“陳晨爸爸和陳浩媽跑了”,他們不知道這句話包裹著什么具體涵義,只是從大人們的態度上獲知,它不是一句好話。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跑了肯定不是一件好事。他們熱衷傳遞這個信息,純粹是為了好玩,純粹是要看陳晨的笑話。當然,也是看張子涵的笑話,你看她那個小樣,又是著急又是憤怒的樣子。切,好像是她爸爸和陳浩媽跑了一樣。小樣兒的。
上課鈴響了,云老師來上課。習慣性地拿眼睛一掃,哪個小鬼沒來上課心里便有數了。
誰知道陳浩咋沒來上學啊?
小鬼們都去看陳晨。
云老師再一次心中有數了,看陳晨的架勢,一定是和陳浩吵架了。兩個小鬼據說從小班時就是死對頭。
陳晨——
陳晨保持著直挺的姿勢,從座位上站起來。
為什么剛開學就和陳浩吵架?
您看見我和陳浩吵架了嗎!?
面對陳晨的頂撞,云老師氣沖頭頂。平心而論,這個從天津師大幼師系畢業的云老師是喜歡陳晨的。陳晨的聰明,陳晨的油腔滑調,都是她喜歡的理由。尤其讓云老師驚詫的是,那么小的一個孩子居然能長久地呵護著和他同歲的小女孩,非常有小男子漢的筋骨。可也就是這個孩子,給她帶來了麻煩,年前因為罰站,他竟然偷偷跑回家,差點就出了事。孩子的爺爺還蠻有理,打上學校的大門,害得她狠狠被校長批了一頓。“新仇舊恨”都朝云老師涌來,云老師使勁地將十根指頭掐進掌心里,真想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東西,看在獎金的份上,只好忍了。
我沒看見,但是全班的同學都看見了。
你指出一個同學來。
現場的氣氛異常嚴肅了。云老師指了一下陳飛鴻,陳飛鴻,你看見陳晨和陳浩打架了么?
陳飛鴻站了起來,一臉的為難。不說吧得罪老師,告訴老師陳浩不來上學是因為他媽和陳晨爸跑了,又怕得罪陳晨。小孩子已經很會權衡利弊了。經驗證明,陳晨可不是好得罪的。咋辦呢,陳飛鴻急得直抓腦殼。
陳飛鴻,你腦袋長虱子啦?
沒有。
陳晨和陳浩到底打沒打架?
老師——我忘了。
陳飛鴻咧著嘴,做出一副“老師你再敢逼我,我就哭一個給你看”的姿態。
陳飛鴻的表現讓陳晨內心如長城一樣長的堅硬塌了一角。小東西凜然地對云老師說,老師,您別問他們了,我承認是和陳浩打架了,出去罰站還不行么?
悲壯地出了教室。
哈,云老師心里冷笑了,你不是愿意站著么,這回讓你站上一天的。連一個吃奶的孩子都管不了,這個老師不是白當了。站著吧,反正大門上了鎖,他跑不出這個院子的。鎮靜了一下,云老師掏出手機,誰知道陳浩家的電話號碼?
老師!
又是陳飛鴻,他高高地舉起了小手。
你知道陳浩家的號碼,是么?
我知不道。
知不道你舉啥手?
陳浩他們家出事了。陳飛鴻快速地看了一眼窗外。
啥事?
陳浩媽跑了。
跑哪去了?
知不道。又瞅了一眼窗外。
云老師就糊涂了。徹底讓這幫孩子給搞糊涂了。但是有一點她是清楚的,這群孩子一定知道事情的真相。即便陳晨沒和陳浩打架,事情的真相也一定和陳晨有關系。一幫小鬼頭居然把她這個大人玩弄在股掌之上,有意思。云老師畢竟是大人,畢竟是受過教育的老師,她不準備再深究這個問題,小東西們的小聰明就像是一只只雞蛋殼,只需幾下就會敲打破了,一破里邊的貨色就都裸露出來了。云老師偏偏不去敲打,她要等到小東西自己把殼啄破。果然,還沒等到下課,云老師就獲知了她要的真相。小東西低頭做她布置的作業,她一如既往地在他們之間溜達。剛溜達一圈兒,一張小嘴巴就貼近了她的耳朵,神秘地說,老師,陳晨爸爸跟陳浩媽跑了。云老師的心里就別樣地一個嗟嘆。
罰站,對此刻的陳晨來說,是一種最佳的選擇。起碼讓他避開了同學的紛紛議論。那是他所不能承受的。陳浩不來上學是對的,看來這小子比他聰明。這樣說好像對自己不公平。家里已經夠亂的了,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他不想跟著添亂,他想表現得好一點。這樣一比較,他還是覺得自己更聰明一些。
爸爸,中午放學時會回來么?同學們把爸爸當成了大壞蛋,他知道,爸爸不是壞蛋,是好蛋。給他買玩具,還給張子涵買玩具。還有,過年村里扭大秧歌,他都騎在爸爸的脖子上去看秧歌。爸爸說他小時候經常騎在爸爸脖子上,騎著騎著,爸爸覺著脖子一熱乎,用手一摸,摸了一把“糨的”。爸爸就哈哈笑,說好兒子,再給爸爸來點稀的。每回爸爸一回憶起他的光榮往事,他就樂得屁股顛起多高,爸爸就向他求饒,這是脖子,不是沙發,求您悠著點唄。這樣的爸爸,咋是壞蛋呢?可是,爸爸不是壞蛋,為啥要跟陳浩媽跑了呢?陳浩媽一定是個大壞蛋,平時爺和奶總說陳浩媽不是啥好人,爸爸知不道她是個大壞蛋,就跟著他走了。對,中午一到家就先給爸爸打電話,告訴爸爸陳浩媽是個大壞蛋。
陳晨,回教室吧。
陳晨嚇了一跳,云老師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跟前,眼睛里裝著滿滿的暖。像天上掛著的那盤越升越高的太陽。
老師,我累了,想站會兒,您回教室吧。
云老師的鼻子一酸,這句話放在平時,是頑皮,是小油條式的調侃,而在此時,卻充滿了老氣橫秋和滄桑的感覺。孩子啊。
用沾滿陽光的手摸了摸陳晨的頭。對這個孩子,任何的言語都可能傷了他。手不僅僅是手,它會起到言語所不能起到的效果。溫暖,安慰,力量,理解,悲憫。等等。想什么就有什么。
昨晚從兒子家回來,陳慶旺老兩口子躺在炕上,頭碰頭地商量著,想著天亮了該咋辦。無論如何,他們都不相信兒子從此一去不復返,更愿意相信他們的兒子不過是一時迷住了心竅,或者一切根本就沒發生過,是夢游。對,是夢游。不是夢游吧,我聽見飄紅給你打電話了呢。是啊,不是夢游。這個不爭氣的東西,讓咱們兩張老臉往哪擱呢。飛燕?他說看上飛燕了。那是個過日子的女人么,就差天天賣大炕了。讓人笑掉門牙啊。咳咳——快別瞎想了,遇著了你咋弄呢,你死了正好沒有擋道的了。還說我呢,你不也是睡不著么。你說,咱兩是不是上輩子辦了缺德事了?你爸,天一亮你就去飛燕他們家瞅瞅,別兩個一塊都跑了。你媽,你咋不早提醒我呢,你瞅我這死腦子,都氣糊涂了。
陳慶旺一個魚躍,騰起身子,下了炕。抬頭瞅瞅墻上的掛鐘,都凌晨一點了,黃瓜菜都涼了。我總不能去敲人家的門兒,問問飛燕在不在家吧?
那就熬著吧,天亮了就都知道了。
熬著吧。不知誰起的話頭兒,老兩口子齊心合力地埋怨起飄紅來。飄紅也是,腦子缺弦啊,一出事蔫兒了,早前兒干啥去了。美意兒似的上人家里打麻將,這回美出屁來了吧,能耐呢?就知道哭。
不行,你媽,我還是到向東家門口轉一圈兒。飛燕要是一塊跑了,他們家應該會有動靜。
我跟你一塊去,向東要是想打人,就讓他打我。
有事說事,他敢打人,我劈了他。你還是踏踏的在家呆著呢,啥事辦不了,添亂。
踏踏的,我踏踏的了么?
謹慎地開后門兒,謹慎地關后門兒。那扇門在開合的過程中,矜著聲音,連風都沒有驚擾。
月光朦朧著。憑借著經驗,黑暗處是路,光亮處是冰。兩個老人撿著黑暗處落腳,忽兒高忽兒底,摸索著,拐過一條街,向著飛燕家的門口,前行。他們不敢帶手電筒,怕萬一撞上哪個夜行鬼,暴露了目標。
咕咚——一聲悶響,好像有什么重物摔在地上。陳慶旺下意識伸手向后一劃拉,沒有摸到老伴,心想,壞了,老婆子摔倒了。果然是,老伴的那個位置空了,矮了視線去尋找,一團黑影在地上攤著。彎下身子去拉老伴,喉管兒里咕嚕出一句,告你別跟著,添亂!摔疼了的老伴自知真是給老頭子添亂了,把痛咬在齒間,連哼都不哼一聲。還騰出一只手,在陳慶旺眼前使勁晃了晃,意思是我沒事,一點事都沒有。
陳慶旺一攙老伴,就知道老伴這一跤摔得不輕。走吧,飛燕家就在眼前了。
那扇門,飛燕和陳向東共同的家的那扇后門關閉著,非常安靜。安靜很純粹,也很深入,兩雙窺望的眼睛并不能奈何它。把耳朵貼近門的安靜,透過它,探尋里邊的動靜。里邊也是安靜的。剛要把耳朵挪走,陳慶旺忽然從里邊的安靜里辨別出一種聲音。它不大,很輕,很弱,周圍稍有嘈雜就會掩蓋了它。是什么聲音呢?像是兩種物體摩擦的聲音,而且這種摩擦聲是在日常生活中不陌生的,甚至很熟悉。但又一時想不起來究竟是哪兩種物體在發生摩擦。陳慶旺搬著老伴的頭,讓老伴的耳朵盡可能地貼緊后門,辨別一下他聽到的那種聲音。聽了一小會,老伴拉著陳慶旺一瘸一拐地離開了那扇門。在他們身后,那扇門依舊安靜著。或許它睜開眼瞟了一下離開的兩個黑影。
回到家里,關上自己家里的那扇后門。
你媽,你聽見啥了?
啥也沒聽見。
沒聽見你拉我走干啥,我還以為你聽見啥了呢?
不拉你,等著讓人家抓住啊。
你真啥也沒聽見?
沒有。
不對,肯定有聲音,你耳朵聾了。
你聽見啥聲了?
磨啥東西的聲兒,蹭兒蹭兒的。
磨啥?磨刀?
你媽,你還別說,就是磨刀的聲兒,我說咋聽著那耳熟呢。
你別嚇唬我啊,向東不會把咱們一家子都給砍了吧?
人要是急了眼啥事干不出來呢,向東表面上不言不語的,心重著呢。
你爸,趕緊給小松頭打電話,讓他別回來。
打個屁,人家早關機了。
要不咱報警吧。
人家砍你了么,你報警?你以為公安局是你們家開的?
那咋辦呢,你趕緊想個辦法,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你媽,咱家存折上的密碼你知道不?
老東西,你到底想干啥?
不爭氣的東西走了,他的廟還在呢,向東要是敢傷害大孫子,我拿老命跟他磕了。留個照顧孫子的人,我一個人到向東門口守著去。
就再度開后門,把身子送了出去。回手關門,才發現老伴像一塊口香糖似的黏在他的身邊。死就一塊死。他聽清了老伴的話。老伴話里的那股堅韌氣味,他也聞出來了。
走向陳向東家一百多米的這段路程,絕對是一段悲愴之旅。陳慶旺兩口子抱著赴死的堅毅,把每一個步子邁得鏗鏘有力。他們的目的地,仿佛不是陳向東的家,而是有去無回的死刑場。死刑場上,陳向東高高地舉著廚師專用的磨得削鐵如泥的大菜刀,在寒氣濃重的風里候著他們,等著他們付出他們肩上扛著的兩顆頭。只有這樣,陳向東才會饒過他們家里的其他人。而他們,愿意用他們兩顆日漸衰老的頭換取家里其他人的平安。他們愿意,所以他們走出了大義凜然的氣勢。
摸索著坐在一戶劉姓人家的門洞前,門洞正對著的,是陳向東家的后門兒。他們確信一旦陳向東要出來,肯定要通過這扇后門。走后門兒,無論是通往他們住的房子,還是通往兒子住的房子,都是捷徑。他們守在這里,只要陳向東舉著菜刀一出來,他們就會猛撲上去。
黎明即將來臨了。空氣里的寒意聚在一起,互相取暖。還是覺得冷,只得將陳慶旺兩口子團團圍住,伺機尋找突破口,鉆進他們的衣服內,盡可能地貼近他們的肌膚,溫暖一下自己。
一個即將從鼻孔噴薄而出的噴嚏,讓陳慶旺清醒了。他慌忙用手捂住鼻子,把噴嚏扼殺在蒙昧之中。腦子在最短的時間內高速運轉,回憶著在自己迷糊的那一段時間,對面的門是否開啟過,陳向東是否出來過。答案是令他滿意的。他確信門一直是處在安靜狀態的,確信自己的判斷是準確的。他的迷糊只是一部分,清醒的那部分意識一直是警惕著的。老伴靠在他身上打著瞌睡,頭像向日葵的花盤那樣,脖子忽然支撐不住了,花盤就猛地低垂下來。剛一低垂下來,潛藏的意識就發出指令,于是花盤又艱難地抬起來。一遍一遍地往復。陳慶旺從身上脫下兒子給他買的藍色羽絨服,裹在老伴身上。一裹,老伴也清醒了。
她重又把羽絨服披在陳慶旺身上,動作固執且堅定。陳慶旺拿了繡滿血絲的眼珠子瞪她,也沒能阻止她的堅決,到底羽絨服又回到了陳慶旺身上。
正撕扯間,對面的那扇門里忽然有了動靜。
陳慶旺迅速拽起老伴,將身子隱在門洞旁邊的一垛紅磚后邊,將視線探出來。門的輪廓已經有些清晰了。看了會子,它并沒有打開。但是,里邊的動靜是真真切切地存在了的。連陳慶旺的老伴都聽到了。
好像是哭聲。一個孩子的哭聲。
砰——砰——
門發出的聲音。有人在里邊擊打它。
陳慶旺示意老伴繼續隱在磚垛后邊,自己輕靈著腳步,很快到了門跟前。一把鎖掛在門鼻子上。幸虧門不是暗鎖,如果是暗鎖,從外邊鎖上就看不出來了。陳慶旺明白了。是陳浩在里邊哭,也是陳浩在拍打門。也就是說,家里只有陳浩自己。睡覺的陳浩一定是尿水憋醒了,睜眼找不著家里的大人了。想推開門找找答案,不想,門從外邊鎖上了。無助之中,只剩下哭了。陳慶旺的兩只手臂抱住自己枯瘦的身子,看來,他和老伴白白地挨凍了。
飛燕不在家,陳向東不在家。他們去哪兒了呢?和兒子陳建松有沒有關系呢?
陳慶旺還是有點不放心,和老伴走了幾條街,轉到兒子的門前,仔仔細細地勘察了一番。確信沒有被陳向東蹲守的痕跡,確信大門以及大門上的角門關得完美無缺,確信高高的大墻沒有攀越的跡象,確信他的孫子完全在一個平安的環境中。才,和老伴回了自己的家。這時,芝麻村伸了一個懶腰,醒來了。
“夜個黑夜都11點了,陳建松把飛燕給叫走了。過了一會,飛燕給陳向東打了一個電話,我正好挨著向東,不光是我挨著聽得清清楚楚,就是不挨著也聽得清清楚楚,夜靜,電話里的聲音特大。飛燕在電話里說她跟陳建松走了,對不起向東,向東要是沒空帶陳浩,就讓陳浩的爺奶幫著帶。然后就掛了。飛燕說的時候是帶著哭腔的。”
醒透了的芝麻村正是精神充沛之時。驚詫,質疑,這些情緒都是該有的。但轉念一想,連小黑人媳婦都可以網戀了,還有什么不可以發生的呢。看來那個預感是準確的,小黑人媳婦的網戀事件不過是一個開始。于是,它饒有興趣地不放過講述者述說的每一個細節,盡量還原現場,感受一下事件發生時的氣氛。
還原從陳向東接完飛燕的電話開始。不得不佩服陳向東的定力,他的臉上一直掛著微笑,對著已經發出嘟嘟聲音的電話說,知道了,麻利兒的趕緊回來吧,時間忒長了人家還以為你跟叔公談情說愛去了呢。就掛了電話,轉向幾個麻友,不玩了,明兒還得上班呢。陳向東以為別人沒有聽見飛燕的話,他想撐一會兒,裝一會兒。或者他以為飛燕根本就是在跟他開一個玩笑,媳婦和叔叔輩兒的陳建松跑了,這件事怎么可能會發生?發生的概率基本等于零。所以,他需要驗證,需要證實。
他微笑著送牌友。他的微笑讓牌友惴惴不安,甚至讓牌友心生恐怖。這樣是違反正常規律的。他應該放下電話,沖出家門,拼了命地去追趕跟人跑了的媳婦。飛燕打電話時,幾個人心里還在打鼓,萬一陳向東要自己幫忙去追人怎么辦。不管去還是不去,都是傷人的事情。去了,傷陳慶旺一家子,不去,傷陳向東。陳向東的不正常表現,反倒是給幾個人救了場。因此,陳向東剛一表示散場,人立刻就順水推舟了。
幾個人很快走遠了。又很快回來,以張石頭為首,他們太想看看陳向東會做出什么反應。結果他們一無所獲。陳向東并沒有像他們預料的那樣,出去追一追,找一找。前后門緊閉,沒有一絲兒動靜。人就失去了窺視下去的興趣,失望地散去了。唯有張石頭,他的第六感覺告訴他,陳向東一定會有所行動。因此他不走,縮著脖子在陳向東家前門附近的樹影里來回徘徊。之所以守著前門,源自一個淺顯的道理:陳向東一旦有所行動,必定會開著摩托車。而摩托車只能從前門也就是大門才能出入。
時間像一個行動遲緩的老嫗,一下一下地往前挪動。陳向東家的大門這一刻沒有打開的征兆,下一刻也沒有打開的征兆。徘徊著的男人脖子越縮越短,心里罵罵咧咧,他在罵陳向東不像個男子漢。媽的,上回和飛燕關起門來兩天沒出屋,說不定是給飛燕跪了兩天呢。要知道陳向東這樣軟蛋,還輪得到陳建松,十個飛燕也讓他解決了。現在說啥都晚了。但是,他又不忍心離開,舍不得放棄最后一絲希望。一面罵陳向東軟蛋,一面又給陳向東打氣。給陳向東打氣,他才知道,自己對拐走飛燕的陳建松是有著幾分恨意的。飛燕怎么就成了陳建松的了呢,不就是手里有兩臭錢么?女人啊,飛燕啊,真是眼皮子比席篾兒還薄。自己一個大男人一天一天地守在這里,成天挨著媳婦的白眼和蔑視,圖了啥,麻將真就有那大的吸引力么。
操!張石頭委屈了,干澀的眼圈竟然有些潤澤起來。
不走,就不走。陳向東,你要還是個帶把兒的就找陳建松掰扯掰扯。
功夫不負有心人,估計凌晨一點多鐘,陳向東家那扇緊閉的大門松動了。男人立即停止了徘徊,把身子像一片枯樹葉子那樣貼在暗影上,一動不動。
過了一小會,陳向東推著摩托車出來了。把車支好,把敞開的門重新閉合了,又推著摩托車拐過房山,來到房子的后門口。這個過程,貼在暗影里的那片樹葉子活動起來,沿著暗影滑行。陳向東再一次支好摩托車,走近了后門,抬手——嘎巴,一個短促的聲音,門被反鎖上了。
一股敬意從張石頭的心底油然而生,他不得不佩服陳向東的沉穩和仔細,都火上房了,章法一點不亂。他不知道,這個時候,是陳慶旺兩口子第一次離去的空擋。接下來,這個男人看到陳向東推著摩托車走了。于是,他繼續把自己變成一片樹葉子,沿著暗影滑行。
陳向東一直把摩托車推到村外,才打著了火,絕塵而去。
講述者講述時,完全是站在正義的立場上,慷慨激昂。他有過對人家老婆想入非非的念頭么?沒有。他有過想要借著陳向東來達到他的某種目的的念頭么?沒有。
砰!講述者的肩上狠狠吃了一笤帚疙瘩。
子涵媽怒目圓睜,為什么又是你?!
大概上午九點,陳向東和昨晚的表現判若兩人,高調出場了。按說這個時間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上學的上班的打漁的都走了,是一天中相對清靜的時間段。但今天特別了。家里的留守人員,不該買菜的,提前出來買菜了;不喜歡站在街上說話的,今天的話像一根粉條子,長長的,拉不斷扯不斷的。然而,人的注意力又都不在買菜和說著的話上。尤其陳向東家的房前屋后,人員比較密集。那扇被反鎖著的門,以及門里的孩子,是大家關注的焦點。先是看熱鬧,看著看著,覺得這樣太不厚道了,無論怎樣也該想一個辦法把孩子弄出來。大家商量來商量去,一致認為還是由陳向東的家人來處理這件事比較好些。那么,由誰去通知陳向東的家人呢,以什么樣的口徑去通知呢。陳向東的老媽和小兒子陳向西一起,住在村子的最西頭。好像不是距離長短的問題,就算是離得再近,誰也不會主動去說,你的兒媳婦和人跑了。作為家人,你只有親自發現,或者慢慢體會。因此,不好的事情往往大家都知道了,只有事件的家人被蒙在鼓里。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也沒有合適的人去說,陳向東家的那扇門繼續被反鎖著,被反鎖著的門里的孩子繼續斷斷續續地哭著喊著踢著。
就是這時,陳向東出現了。只是一個夜晚不見,陳向東就脫胎換骨了。毛發蓬亂干澀,兩束從眼睛里發射出來的光芒,打在人的身上臉上,像是風卷起的沙粒,又硬又疼。
人便迅速調整自己,做出剛剛買菜回來或者準備去買菜或者被街上人絆住了在閑聊或者趁著很好的陽光把孩子帶出來耍耍。或者……反正和陳向東沒有任何關系。讓他們稍感安慰的是,門里哭鬧的孩子大概是累了倦了,暫時沉寂了。他們裝作什么事都沒有發生的樣子,隨口和陳向東搭訕,上班還沒走呢?
沒上班。說完,陳向東支好摩托車,一只手從口袋里摸索出一串鑰匙去開后門上吊著的那把鎖。附近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即將打開的門上,鐵質的門承載了過多的負重,發出吱吱呀呀的呻吟聲。門里暴露出來的無論是怎樣的一個景象,都會和凄凄切切有關。可憐的孩子噢。
門口蜷縮著那孩子,一床被子慵懶地裹著孩子的睡眠。的確,那孩子正睡著。睡相很痛苦,小眉頭皺出一座山脈來。兩條小腿光溜溜地露出來,一只腳上套著棉拖鞋。沙皮狗皮皮見門兒敞開了,搖了搖尾巴,身子依舊偎著地上的孩子,動都懶得動。
那孩子被父親像拔一棵白拔蘿卜那樣拔出來,吊掛在父親的手臂上進了里屋。過了一會再出來時,就已經是穿戴齊整的陳浩了。大概是因為精力和體力損傷得太多了,陳浩萎靡著一副神情,一步三晃地跟在陳向東身后,煩躁著語氣質問,我媽呢?我媽上哪去了?陳向東不睬他,一個手掌下去,陳浩便懸起了身子,被拋擲在摩托車上。
以為陳向東也要跨上摩托車了。卻打開車的深紅色后備箱,從里邊取出兩把錚亮的菜刀來。是那種廚師專用的大菜刀。一把交與陳浩,并囑,拿好了。一張嘴巴,另一把菜刀便在他的齒間了。然后,跨上摩托車,掛檔加油門。
上慶旺家了!人大驚失色,像被風推著一樣,紛紛朝著陳慶旺家席卷。
五嫂子正在后院納鞋底子。大半輩子了,陳慶占的腳只認老婆子做的布鞋,買來的鞋子,不論價位高低,一穿就長腳氣,大冬天也流膿打水的。五嫂子就嘮叨,一輩子都該伺候你的。嘮叨歸了嘮叨,夾鞋棉鞋沒誤了一針一針地縫,一錐子一錐子地納。五嫂子天生斜眼兒,兩只眼睛都往左邊斜,納鞋底子時要把鞋底子舉到眼睛的左側。是在太熟悉的人才敢拿著五嫂子的斜眼開玩笑,五嫂子就用手里的錐子狠狠地戳著鞋底子,都是給他“挫板凳”累的。大家也就知道了“挫板凳”是陳慶占的愛稱。五嫂子經常拿著鞋底子站在后院納,一邊納鞋底,一邊和往來的人說話,一邊獲取各種村里的信息。因為還沒出正月,五嫂子的鞋底子還在柜子里塵封著。按照五嫂子的說法,沒出正月就干活,會累一年的,所以一年當中只有這一個月,才不見她舉著鞋底子出來。今天就是個例外了。鞋底子成了五嫂子手里的道具,納鞋底子是假,觀察街坊陳慶旺家的動靜才是真。她和那些拿著買菜和看孩子當借口的人沒什么區別。
五嫂子眼斜,視力卻是不差,她看見了摩托車上的陳向東,也看清了被他咬在齒間的大菜刀。五嫂子是個體型碩大的人,此刻卻身輕如燕,以一秒鐘也不耽誤的精神沖向自己的家里,沖出堂屋,沖到前門兒,沖到大街上,沖到正在給黑犍牛刷毛的陳慶占身邊,趕緊的,要出人命!誰要誰的命?向東拿著菜刀找慶旺拼命來了!
早上聽老伴在他耳朵邊上傳誦陳慶旺家的風言風語,陳慶占還不以為然呢,這下看來是真的了。陳慶占二話不說,抄起一根榆木棍子就順著五嫂子來時的路線,一路沖到了后院兒。
陳向東和陳浩已經舉著菜刀下了摩托車。陳向東正在敲陳慶旺家的后門兒,身后舉著菜刀的陳浩有些茫然,有些恐懼。這個孩子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不知道即將發生什么,但是他知道一定發生了什么,也即將一定會再發生什么。發生的和即將發生的和陳晨有關系么?他不能確定,他甚至不能思想。茫然與恐懼聯合綁架了一個七歲男孩的思維,只是機械地用兩只手舉著那把沉甸甸的大菜刀。它的刃那么鋒利,連太陽都不敢正視它,唯恐一個不小心把光線給割斷了。他也不看,努力把它舉過頭頂。
門沒有反應。嘎嘎和嘎嘎婆夫唱婦隨地在里邊引頸長鳴。
向東,有事說事,冷靜點!陳慶占吼,手里的棍子做好了隨時揎下去的準備。
尾隨而來的婦人,死死拉扯住自家的小孩子,和陳向東父子保持了一定的距離,確保自己和孩子安全。勸架從來都是男人的事情,生命受到威脅的勸架,自己家的男人最好不要參與才好。但是趕上了,又不能當眾說破,或是去拉拽自家的男人,那樣就把自己給孤立起來了,大家就會對你有了看法。幾個男人摩拳擦掌地準備奪刀了。
跟大伙沒有關系,最好不要淌這個渾水——陳向東翻臉了,他在恐嚇正在接近他的幾個人。
抄家伙,照著腿肚子和手腕子揎,說啥也不能出事兒——陳慶占的話提醒了眾人,紛紛找家伙。
陳慶占的眼睛牢牢地盯著陳向東的手腕子,只要門一開,只要陳向東的菜刀揚起來,他手里的棍子會不客氣地揎下去。他不能讓陳慶旺出事,不能讓陳向東犯罪,他們出了事就是當村長的兒子出了事。他要替兒子頂著。
門,那扇門,終究沒有打開。看來陳慶旺不在家里。陳向東又將菜刀咬到齒間,拎起顯然已被嚇傻了的陳浩,父子兩個坐上身后的摩托車。節骨眼上,摩托車鑰匙卻不見了。難道自己把鑰匙拔下來么?查遍了身上的口袋,一無所獲。他明白了,一定是誰趁著他不注意拔走了車鑰匙。以為這樣就能阻止我了么?
又把陳浩拎下車,兩個人步行著,向著陳建松住的房子挺進。
機會來了。跟在菜刀父子身后的陳慶占,打著手勢,讓人趕緊抄近路火速趕往陳建松家里去報信。
陳向東的判斷是對的,陳慶旺兩口子此刻就在兒子的家里,他們正在和飄紅對話。
一夜未眠的陳慶旺老伴給圈里的豬喂飽了肚子,又做出一家人的早飯。兒子最愛吃荷包蛋,今兒給他下兩個吧。大孫子一個,老頭子一個。猶豫了一下,又給飄紅下了一個。一共五個荷包蛋。五個就五個吧,天快暖和了,蘆花雞也該勤奮點了。
兒子沒來吃早飯。大孫子也沒來吃早飯。飄紅也沒來吃早飯。躺在炕上大蹬著兩個眼珠子的陳慶旺也不來吃早飯。老伴看著一大鍋面條荷包蛋發呆,這個飯做得,哎——
傳來爪子撓后門的響動,老伴打開門,見只有黃毛孤零零的身影,心里就明白了,是黃毛自己送陳晨上學了。
你媽——身子一個打挺兒,陳慶旺從炕上爬起來,咱倆去一趟北頭子。
不迷瞪一會兒?
哪有心思迷瞪呢?
飄紅,是睡在兒子枕邊的人,她會一點也覺不出兒子的變化?陳慶旺不相信。
老兩口子出了暫時清凈的前門兒,其時,五哥和五哥的黑犍牛也還沒有出現在門口的牛樁子里。兩條拘謹的影子貼著墻根兒,鼠兒般溜向兒子的家。陳慶旺用手里的鑰匙捅開腳門上的暗鎖,正房的門是從外邊掩上的,一推就開了。站在堂屋里,陳慶旺不能進里屋了。婆婆是不用避嫌的,陳慶旺老伴就先進了屋子。
屋子凌亂著。凌亂的床,凌亂的被子,凌亂的頭發。只有漂浮的氣息是凝滯的,發散著陳腐的味道。
起來吧,你公公還在外屋等著呢。
凌亂的頭發動了,一張同樣凌亂的臉從凌亂的被子里裸露出來。屋子里陳腐的氣息也跟著凌亂起來,東躥一下,西撞一下。
大約十分鐘后,陳慶旺進了飄紅的屋子。他對飄紅說的第一句是,作為公公,有些話可能不該我說,但眼下火撩眉毛了,你就多擔待點兒。我問你,陳晨爸爸外邊有人,你真的一點都知不道?
飄紅的淚水馬上涌了出來,一張小臉瞬時被新的凌亂覆蓋了——知不道。
一點都知不道?
難道還假裝?
問話就無法再繼續下去了。面對飄紅的一問三不知,況且還是理直氣壯的一問三不知,陳慶旺真想朝著飄紅吼一句,廢物死你,你都知道啥!
陳慶旺忍了又忍,他不能那樣說。做為公公,和兒媳婦面對面地談這種事情,已經超出公公的職責范圍了。讓老伴跟飄紅談,又能談出什么呢,老伴是一個遇事就迷乎的人。很多年來,他陳慶旺已經習慣了凡事都親歷親為。
打個比方,飛燕要是和陳晨爸爸兩人一塊兒走了,你咋辦?直到現在,陳慶旺還不能確定飛燕就是和兒子雙宿雙飛了,所以他只好假設。
知不道——淚水是飄紅最好的武器。流淚是飄紅唯一的選擇。
陳慶旺忽然感覺垂頭坐在床沿兒上的飄紅像一只刺猬,一串又一串的淚水都化成了一根根的硬刺兒,讓他無計可施,無可奈何。
傳來了擂門的聲音。恩,是擂,不是敲。
陳慶旺一個激靈,陳向東的影像蹦進腦子里。
說了一聲“誰都別出來,把門從里邊插上”,然后幾腳踏出屋子,開了大門上的腳門。
敲門的并不是陳向東。是和陳向東有關的加急信息,被告知陳向東父子舉著菜刀,奔著這個方向而來,馬上將至。被告之趕緊躲起來,以確保性命不受到傷害。
陳慶旺領了通報者的好意,卻一不躲二不閃,凜然地站在大門口,面向陳向東父子出現的方向,迎候著。
少頃,果然如通報者所言,陳向東父子舉著菜刀浩蕩而來。五哥等人緊隨其后,手里大都抄著家什。眼看陳向東父子的菜刀離著陳慶旺還有幾米遠,身后的陳慶占幾個箭步子,竄到菜刀和陳慶旺中間。
孫伙計,你要是砍慶旺,就先過了爺爺我這關!
陳慶旺的一只大手早過來,扳住陳慶占的肩頭,五哥,這事你別管,向東要是認為非得砍死一個才罷休,我樂意做他的刀下鬼。
頭便抵在了陳向東的刀刃上。
向東,冷靜,千萬別胡來啊……
嘿嘿,陳向東發出一聲獰笑,您是爺,爺您沒做過對不起我的任何事,我今兒找的不是您。
我告訴你,你要找的人不在家,列個黑夜走了就沒再回來,你信么?
爺,我信您。今兒我來就是想告訴您,我這兩把刀是給陳建松準備的,啥時看見他啥時砍他。爺,我還告訴您,您可以去報警,讓警察把我抓起來。
大家伙都在這,他們可以做個證明,我向理不向親。就是把天翻個個兒,我也得把陳建松找出來,你就是把他碎成粉末,我二話不說。
信您,還是那句話,您是爺。陳向東緩緩地垂下手里的菜刀。
我操——陳慶占腿兒一軟,險些癱坐在地上。
(因為寫的越來越長 所以最近一體那一更 慢慢來謝謝大家鼓勵)
陳向東的高調出場,等于把媳婦和陳建松私奔這件事從暗處拿到了明面上。時間不長,陳向東的母親就帶著一干人等殺到了陳慶旺家里。陳向東的父親前年因了腦淤血先于老伴去馬克思那里報到了,從那時起,陳向東的母親就以孤兒寡母自居了。
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啊!
說完這句話,陳向東的母親就直挺挺地躺倒了陳慶旺家的炕上。
陳慶旺剛強了一輩子,是個寧折不彎的人物,沒想到老了老了栽在兒子的手里。他袖著兩只手,防止觸碰到炕上的人。他太了解人骨子里的東西了,你一摸她,就是打了她了,她就會把撒潑打滾的功夫施展到極致。盡管憤怒和羞恥已經快鉆出了他的腦殼,但他堅忍著。
侄媳婦兒,你踏踏的,肯定會給你一個交代。我陳慶旺說話從來都是一個唾沫星子一個釘兒,你要是信我,就回家等著。
炕上的人不吭氣,干脆閉上了眼睛。
侄媳婦兒,你想要干啥,想要啥條件,說一聲,能辦到的我絕不推脫。
還是不吭氣,不睜眼。
屋子里圍觀的多是陳姓人,而且是有了一把年紀的說話有些分量的人。陳姓家族里的糾紛,他們自然要在場,即使拿不出一個好主意,人在,也是表明了一種參與和重視的態度。他們都不說話,他們覺得陳慶旺過于低賤了。他應該瞪起他的大眼珠子,一頓風卷殘云式的謾罵,把炕上撒賴的老婆子羞辱走。本來,你的兒媳婦跟人家跑了,還有臉跑到人家炕上討個說法,真是臉皮比鞋底子都厚。換了別人,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了。
所以,他們不說話。五哥和五嫂子都拿了眼神暗示陳慶旺,意思是別搭理她。
侄媳婦兒,你說句話,行不?
陳慶旺快要哭了。他從來沒有如此地狼狽不堪過,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他恨不得變成一只小螞蟻鉆進地縫里。恨不得一頭撞在墻上。
陳慶旺老伴伸過一只手來,將手里的幾顆速效救心丸揉進陳慶旺的嘴里。然后嗽了一下嗓子,確保即將發出的話語暢通無阻。這一聲,很尖銳,足以使人聽到并且注意到。陳慶旺老伴便及時抓住這一有利時機,發出了讓屋里子所有的人都震驚的聲音——
侄媳婦兒,我們沒到你們炕上躺著要兒子,你就得念阿彌陀佛。咋還有你這樣反打巴掌不說理的人呢?俗語說得好,母狗不擺尾巴,牙狗不敢上前,上趟茅房都可以和人崩一鍋兒的主兒,就算白搭給我們,我們都不要。你把心擱肚子里,挖地三尺我們也得把兒子找回來,兒子被騷狐貍迷住了,我們做爹媽的可不糊涂。我們兒子的雞巴也沒長出花兒來,她不就是圖了兩錢么。缺錢說話啊,我們從手指頭縫兒流出點就夠花的了,干啥非得要粘我們一身騷呢……陳慶旺老伴口若懸河了,止不住了。她像一個演說家,盡管演說的內容是即興發揮,但是它幾乎完美到沒有瑕疵。像山間的小溪水,一路歡快地流淌。包括陳慶旺在內,屋子里所有的人都被演說家征服了,都癡癡迷迷了。說實話,如此演說村里很多婦人都可以完成,她們是天生的演說專家。而且,她們的演說會更加精彩。然而,那樣的演說,是和眼前的這個老婦人沒有關系的,她從來都是聽眾。做了大半輩子的聽眾和觀眾,突然一展演說的風采,把大家都給鎮住了。原來,每個人都是有著巨大潛能的,每個人都是有著可塑性的。演說家為了制造演說氣氛,兩只手輔以各種動作。大家看到,演說家的手上粘著未完成的午飯的痕跡。
炕上的向東媽也睜開了眼睛。演說家每一句話都像一個大巴掌,噼噼啪啪地抽在她的臉上。不,是抽在她的羞恥心上。她不能讓這種局面持續下去,眼前的局面對她已經很不利了。她決定破釜沉舟了。
像一條泥鰍一樣,從炕上躍起來,然后又以母老虎下山的氣勢,撲向演說者。此乃撒潑的最高境界。
說時遲那時快,一條人影撞開屋里的人,沖到母老虎的跟前,一把鉗住母老虎的虎爪。
快別現眼了,我的事兒不用您管。
是陳向東。鉗著母老虎穿過人讓出來的胡同,出了后門。從芝麻村的東頭,鉗到芝麻村的西頭。一直把母老虎關進自己的圈里。
母老虎早失去了虎性,軟軟地跌在地上。拍著大腿,就著鼻涕和眼淚,從數說自己的苦命開始,到罵兒子不爭氣,把情緒演繹得跌宕起伏,令聽者動容。
下班回家吃午飯的陳向西,弄明白家里發生的事情,先是緊閉了家里所有的門,切斷了看熱鬧的眼睛。然后尋了一條毛巾,蹲在母親身邊。
向西啊——母親委委屈屈地叫了一聲,滿指望著小兒子能給他撐腰。
向西手疾眼快,手里的毛巾塞進了母親的嘴里,將那個“啊”字的余音遏制在毛巾里。
別鬧了,都不嫌寒磣我還嫌呢!
陳浩到底弄明白了,自個的親媽被陳晨爸給擄走了。陳晨爸肯定是男蜘蛛精變的,把媽擄到盤絲洞里去了。盤絲洞在哪呢?
有誰知道?
想來想去,好像只有陳晨知道。他爸是大蜘蛛精,他就是小蜘蛛精。張子涵現在還被蒙在鼓里,總有一天也會被陳晨給擄到盤絲洞里去。
問陳晨?他會告訴自己盤絲洞在哪?以他和他的交情來看,肯定不會。陳晨不但不會告訴他盤絲洞的地址,還會幫著他爸把媽藏起來,不讓他找到,讓他沒媽。
沒媽的孩子像棵草——肚子好餓。
皮皮也好餓。他們都是沒媽的孩子。
該死的蜘蛛精,把媽給我還回來!
走,皮皮,跟我去找陳晨,問他盤絲洞在哪,他要是不告訴咱們,就把菜刀架在他脖子上。
不,不是菜刀,應該是金箍棒。捉蜘蛛精要用金箍棒才好。陳浩想起小時候爸爸是給他買過一根金箍棒的,中間是紅色,兩頭是黃色。扎進堆放雜物的廂房里,一通翻找,謝天謝地,他的金箍棒還在。于是,將塑料金箍棒扛在肩上,帶著皮皮,出了家門。去放學的路上劫持小蜘蛛精去也。
皮皮,你快點兒。這個皮皮,咋像一個老太太呢,哎,快點吧。
這個時候的芝麻村,到了一天當中最熱鬧的時候。它就像一鍋水,經過了半天時間的燒煮,終于沸騰了。回家的大人孩子們把街筒子灌得滿滿的,既是擁擠的,但同時又呈現一種朝氣蓬勃的活力。在歸家的熱潮中,只有陳浩和皮皮逆流而上,顯得格外突出。尤其是肩上扛著的金箍棒,想讓人不注意他都不行。
陳浩,你媽是被人拐跑了么?票子率先注意到了陳浩。
你媽才被人拐跑了呢!陳浩對自己的回答很是滿意,所以他暗暗地獎勵了自己一個微笑。從今天上午爸爸把菜刀交到他手上那一刻,他就變成了一個勇士,不是么?現在這個勇士要去除魔降妖,解救媽媽。
蛋操的,再說把你小狗雞揪下來!臊褲襠媳婦站在家門口,敞開大嗓門,罵得很張揚。全然看不到男人不在家的那種矜持與收斂。
把你大狗雞揪下來!陳浩很快又回嘴了。
在自己家門前,且又有了當媽的幫襯,本來就嘎透了的票子,跑過來褪陳浩的棉褲,非要亮出陳浩的小雞雞,當眾羞辱陳浩一番。陳浩不干了,舞動起金箍棒,每一招都直奔對手要害之處。不想,這票子竟是被金剛護體了,金箍棒不但沒有奈何了他,反被他抓住了,一擰,可憐那金箍棒就變了形狀,成了麻花了。
票子,家走吃飯了!褲襠媳婦及時喝住了兒子。她在旁邊站著,這就不簡單是兩個孩子之間的打鬧了。
票子意猶未盡地跟著褲襠媳婦回家了。剩下欲哭無淚的陳浩。這下完了,金箍棒壞了,還咋降魔捉妖啊,還咋找媽媽啊。之前鼓脹的精氣神,瞬時癟癟的了。
皮皮——
你要是哮天犬多好啊,再大的壞蛋再多的壞蛋都不怕,一出馬統統拿下。可是,你就是一個白吃飽,啥忙都幫不上。
陳浩嗔怪皮皮的不作為了。起碼,在他的人身受到攻擊的情況下,皮皮應該挺身而出。家里無論發生了什么,他陳浩無論發生了什么,皮皮總是一副和自己不相干的樣子。甚至,連叫聲都很少發出。
別跟著我!
皮皮對陳浩的呵斥無動于衷,繼續搖晃著笨拙的身子,亦步亦趨地跟著陳浩。
陳晨和陳浩同時發現了彼此。兩雙眼睛對接在一起的剎那,有了一種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感覺。陳晨徑直朝著陳浩走過來,陳浩努力打起精神,拿出寧死陣前不死陣后的架勢,手里拖著麻花狀的金箍棒,迎著陳晨而上。
找個地方單挑。陳晨的聲音很小,他不想驚動更多的人。
單挑就單挑。陳浩應戰了。
張子涵,你先家走吧,我辦點事兒。這是放學路上陳晨對張子涵說的第一句話。
張子涵卻不依,非要跟著陳晨。小女孩預感到一場惡戰將會在陳晨和陳浩之間發生,她不放心,堅持要參與進來。
你煩不煩啊,黃毛,把張子涵送家去!
黃毛也不動。聞出了硝煙味道的他,在關鍵時刻不會棄了陳晨不管的。尤其今天皮皮還在。在黃毛眼里,皮皮就相當于一個美少女。盡管曾經因為美少女身體受到過重創,但是他對美少女的傾慕并沒有減少,期待著有一天,他能如愿地擁有她。只可惜,美少女跟錯了主人,這注定會成為他們愛情之路上的阻隔。忠于主人是第一位的,但是愛情也很重要。黃毛不愿意做那個選擇題:忠誠和愛情要哪個?緊緊地尾隨著陳晨,黃毛不時地拿了眼睛瞟皮皮,一股莫名的傷感漫上心頭。因為他覺得非要他做那個選擇題,他會選擇忠誠。做出這樣的選擇并不完全本性使然,選擇了忠誠,安逸的生活就有了保障。這樣一想,黃毛有些慚愧了。
是一間廢棄了的舊屋。正午的陽光透過屋頂裂縫暖暖地篩下來,融合進陰冷的空氣里。三個孩子兩條狗狗的進入,讓凝滯的空氣有了流動的欲望。
就是這兒?
你怕了?
才不會呢。陳浩咕咕叫的小肚子努力地向前挺著。看了看手里麻花狀的金箍棒,又看了看黃毛嘴巴上套著的籠頭,你不讓黃毛幫忙,那好,我也不用金箍棒,省得說我欺負你。就棄了金箍棒。
哈哈,金箍棒!
哼,它就是金箍棒,專門打你這個小蜘蛛精,你爸是大蜘蛛精,把我媽給擄到盤絲洞里去了。
你媽才是蜘蛛精呢,把我爸給擄走了。
你爸是!
你媽是!
五局三勝,我勝了你媽是蜘蛛精。
我勝了,你爸是蜘蛛精。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呸——陳晨在掌心啐了一口唾沫。
呸——陳浩學著陳晨,也在掌心啐了一口唾沫。
啪,啪,啪,啐過唾沫的兩只小手三個響亮的擊掌。
決斗正式開始了。兩個孩子像兩只小牛犢,頭抵著頭,抱著彼此的肩膀。旋轉。四只小腳濺起的塵土,快樂地在光束里飛翔。
到底是陳晨的鬼心眼兒多,自個沒有陳浩塊頭大,早上又沒吃飯,這樣耗下去,吃虧的肯定是他。于是,左腳抽冷子一勾,撲通——陳浩就來了個屁股蹲子。
第一局陳晨贏!張子涵跳起了腳。
觀戰的黃毛喉間也發出了得意的嗚鳴聲。看了一眼皮皮,大概覺得自己太過張揚了,就止了嗚鳴,對著皮皮搖了兩下尾巴。表示,他是在意她的。
第二個回合。陳浩吸取了上次的教訓,躲閃著陳晨隨時勾過來的腳,伺機進攻。一下,陳晨靈巧地躲開了。兩下,陳晨又靈巧地躲開了。陳浩急躁了,接連出勾腳,就忽略了上三路。直到倒在地上,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啊——這一跤不但把陳浩摔疼了,更把陳浩的信心摔沒了。他不準備起來了。徹底失去了再爬起來的力量。他覺得自己失敗極了,委屈極了。表現委屈的最好方式就是流淚,在陳晨和張子涵面前,他非常不想流淚,可是,眼淚不聽他的話了,擅自行動了。
認輸了吧?
陳浩媽是蜘蛛精!張子涵以裁判的口吻說,口氣里帶著幾絲輕蔑。哼,真是一點都輸不起,換了陳晨,肯定不會哭鼻子。
我不認輸——
那你起來,咱再接著比。
就不比——
不比就是認輸了,認輸了就得承認你媽是蜘蛛精。
我媽不是蜘蛛精,你爸才是——躺在地上的陳浩索性放開嗓子,嚎啕大哭。
淑女到極致的皮皮,踱到陳浩身邊,默默地注視著陳浩。神情哀傷著。
哎,陳浩也挺可憐的。回家的路上,張子涵嘆了一口氣。
陳晨很奇怪,自己明明是勝利了,卻一點勝利的喜悅都沒有。相反,他覺得有一只無形的手,把他和陳浩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但是他又不愿意承認,暗暗告誡自己他和陳浩是勢不兩立的。所以,他回了張子涵一句:
可憐個屁!
早春的第一場小雨夾雜著零星的雪粒兒,唯恐被誰驚擾了,選在晚上清清靜靜地飄灑著。陳建興沒有開他的破夏利車,步行著,朝著陳慶旺家的方向而來。這樣的夜晚,會讓人憶起很多事情,會讓人浮想聯翩。那把雨中的花雨傘永遠地擱淺在了高中時代,傘下的人兒如今身在何方?她還保持著在雨中漫步的習慣么?如果是,又是誰給她撐起雨中的花雨傘呢?不會也像他這樣獨自一人在雨中行走吧?是啊,行走,不是漫步。漫步需要情調,需要時間,這兩樣他哪一樣都沒有。他已經不再是他自己,早就變成了一只陀螺。一只為芝麻村旋轉的陀螺。
一顆小雪粒打在眼皮上,陳建興揉了揉眼睛。自嘲地笑了一下,真是的,老母豬想起萬年糠來了。加快了步子,恢復到陀螺旋轉的速度。在進陳慶旺家門之前,他先敲開了父親陳慶占的門。屋子里還生著爐火,空氣干燥且溫暖。
你媽,趕緊把好茶葉給村長大人沏上。陳慶占的眼睛沒有離開電視的屏幕。
爸,您這是干啥呢。說著,從懷里掏出一瓶白酒來。
陳慶占這才把視線挪過來,掃了一下酒瓶上的標簽。然后,溜下炕沿,從褲腰上摸出一把鑰匙,落了靠墻一截躺柜上的鎖頭,取出一個本子來。打開,用一截鉛筆頭在上邊記著什么。
給你記賬呢。五嫂子向陳建興使眼色。
記啥賬?陳建興伸脖子一瞅,樂了。一行新鮮的鉛筆字,組合成如下內容:某年某月某日,村長陳建興向老子行賄一瓶西鳳酒,行賄原因不明。再往上看,某年某月某日,村長陳建興向陳慶旺行賄大中華煙半盒,行賄原因:有可能是拉攏人心。
哈——您真是我親爹,陳建興笑出了眼淚。
有你哭的時候,你別以為一瓶好酒就能使我就范,再想讓我簽字,當賣地賊。哼,沒門!
爸,別說您不依,再賣地我這關就過不了。剩下的一千多畝稻地可是咱的寶貝呢,您看著吧,我要讓它生出金蛋來。
陳慶占遞給陳建興一個狐疑和不信任的眼神兒,拍了拍手里的賬本,你小子記住嘍,栽了跟頭,我不但不撈你,還要踹你一腳,把這個本子往上邊一交。
死老頭子,瞅瞅把你能的,哪天我把你那個破本子給你燒了。罵完了,五嫂子又把頭轉向兒子,聽蝲蝲蛄叫喚就不種莊稼了呢,別聽他的,他就是死鴨子嘴肉爛嘴不爛。向東拿著菜刀找慶旺,你爸爸差點拼了老命,開始我還尋思著這老家伙逞英雄呢,過后跟我說,要是真出了事兒,兒子肯定脫不了干坯。還說村長就是一個大家長,家里不安定出了亂了,家長是要負責任的。那大道理說得叭叭的,覺悟比中央大干部都高。
竟扯淡!老伴揭了自己的老底,陳慶占有點惱了。
陳建興的心里卻是狠狠一熱。
去慶旺叔那院兒坐坐。就起身往外走。
不該說的,別瞎說。五嫂子出來送兒子。
你以為他是三歲小孩啊,人家是村長。陳慶占的人未動,話兒跟了出來。
臨跨出后門,陳建興對著里屋的父親說了一句,哪天把那犍牛賣了吧。
給陳建興開門的,是陳慶旺。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一前一后進了里屋。屋子里,該在的人都在,除了陳建松。連黃毛都在。在他進來之前,幾個人好像正討論著什么話題,在他這個外人面前,每個人盡管都在盡力掩飾,殘留的凝重和壓抑還是撲面而來。尤其是飄紅,眼圈兒的紅暈還未褪去。
我們沒好煙兒,對付著抽吧。陳慶旺打起精神,操練起一貫的口吻。
還真得廢您一袋煙兒。陳建興把老煙葉子卷成的煙亙在兩根手指之間,揉捏了幾下,叼在唇間,瞅了一眼靠在奶奶懷里的陳晨,爺們兒,點一顆吧?他想活躍一下氣氛,但是陳晨卻不買帳,搖了搖頭。沒有了往昔頑劣的風采,小眼睛里含著兩坨和年齡不相稱的憂愁。
叔啊,您瞅我給您帶啥來了。從懷里又掏出一瓶西鳳酒。
給你爸留著喝吧,我隔三差五的整兩盅二鍋頭就行了。
有我爸的份兒,一人一瓶,該孝敬您的。叔,我可把話說明白了,買酒的錢絕對是干干凈凈的。您還知不道吧,我們家老爺子都給我記著帳呢,我早瞅透了,我要是敢貪污違法,他第一個出來檢舉我。上回我送您那半包煙,也給記上了,簡直拿我當階級敵人……對那個犍牛,跟祖宗似的,比對我還好呢。哪天,我趁著老爺子大眼了,把牛給牽出去賣了……
全是一些無俚頭的閑話,沒有主題,散散漫漫,想到哪里說到哪里。就是不提陳建松。他看陳慶旺沒有提的意思,就千方百計地繞著陳建松。這樣的局面,和自己的最初的想法是有些差距的。他以為他往陳慶旺家的炕沿上一坐,陳慶旺一家子就會感動得主動向他訴苦。他來的目的就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情。而且,他是帶著雙重身份來的:一筆寫不出兩個陳字來,加上陳慶旺救過父親的特殊關系,他該來;他是村長,村里的和諧穩定出了問題,他也該來。可是,陳慶旺一家子閉口不談家事,這讓陳建興的心里有些失落。他有一種拿著熱臉貼在冷屁股上的感覺。所以,他也選擇了顧左右而言他。盡管失落,為著那兩個原因的該來,還是值得的。來了,就表明了一種姿態,體現了一種情分。來了,就夠了。但是,又不能總聊些牛啊狗的問題,可以把它當成一個序兒,引向正題的一個序兒。既然是序兒,那就得再另外找一個正題。正題就像是酒席上的大菜,少了它,酒席就降低了檔次。既然辦酒席的主人嫌自己燒制的手藝差,不肯端出烹制的大菜,那他這個吃客,只好“救場”了。
水稻公社,您知道吧?
知不道。
讓城里的人來咱村種水稻,認領稻地要交錢。咱現在承包一畝稻地不超過六百塊錢,對不對?城里人認領稻地,也就相當于承包稻地,一分地就要五六百塊錢。
是城里人給咱們五百,還是咱們給城里人五百?
嬸子,當然是城里人給咱們五百了,倒找錢的事我能干么?
人家又不是傻子,能干么?
叔,嬸,咱拿幾百當個錢兒,在人家眼里不算回事。咱種地叫種地,人家那叫農事體驗,講究的是一個樂趣。體驗完了種稻子,再蕩舟潮白河,捕捕魚,捉捉蝦。叔啊,到時候還得請您出山呢。
我一個糟老頭子,知道個啥,你可別高抬我。
陳建興續上一顆煙,成立一個艄公隊兒,專門給捕魚的城里人搖櫓,您就是艄公隊的頭,艄公都由您統一調度。
到時候再說吧。然后,陳慶旺一聲長長的嘆息。
所有的郁悶全在這一聲嘆息里了。陳建興發現,眼前的陳慶旺忽然一下了衰老了,沒有精氣神了。曾經那么驕傲的陳慶旺,被他的兒子徹底打倒了。標志性的兩個大眼珠子,顯得空曠而又蒼涼。心不由酸了一下,角落里的那一份失落慢慢被融化掉了。
叔,嬸,弟妹,有啥事就言語一聲。臨走,陳建興撂下一句話。這句話要是放在平常,不顯山不露水,會被當成一句客套話在轉眼間香消玉損。今天就很是不一樣了,從表面看,它的皮很薄,但是里邊卻包裹著耐人尋味的“餡”。“餡”的味道是“我隨時都會幫你們的”。這個,才是他今晚此行的目的。
又在陳晨的頭上輕輕撫了一掌。那顆頭扎在奶奶的懷里,兩顆小眼珠兒在眼皮底下咕嚕嚕滑動了兩下,復又靜止不動了。這個小淘氣,八成是做夢了。最后的結束動作和結束語完成了,該是離去的時候了。陳建興就被陳慶旺送出門來。
雨夾著零星的雪粒保持著舊有的模樣,等著陳建興。這是一份讓人無法輕視的等待。陳建興堅信,它們是在等他的。等待,多么讓人懷念,多么讓人感動啊。有所等待,是幸福的。仰起臉,讓幸福的雨星星和小雪粒子落在他的臉上,體驗它們和他的肌膚親密接觸時在瞬間迸發出的一絲涼意。涼意滋兒滋兒地沿著經脈爬行,一直爬到他的心尖兒上。心尖兒就顫顫的,癢癢的。
啊——他用舌尖抵住上顎,發出含糊不清的一聲歡快的嘶鳴。
誰?一個女人的聲音,很突兀地橫陳在他面前。
它嚇到了陳建興。它出現得太突然了。心尖兒上的那份癢癢的輕顫倏忽就逃遁了,不見了蹤影。
我,陳建興。好在,“村長”的外套緊緊地跟隨著他,兩只胳膊一伸,就穿上了。于是,他又變成了村長陳建興。
噢,是村長啊,嚇我一跳。
去串個門兒,你也去串門兒?
聲音和身影都沒有熟悉到僅憑著記憶就可以辨認出來的程度,但是,他又沒有必要非要弄清是誰的女人。不過是碰在一起,打個招呼而已。就要擦肩而過了,他聽見女人說,不是去串門兒,這么好的夜晚,一個人走走。
這是誰家的女人呢?憑著這句話,他對她刮目相看了。他聽得出來,女人說這句話時,一點矯情的意思都沒有。在他的印象里,芝麻村的女人大多是粗糙的,盡管現在大大小小的女人們,越來越時尚,越來越洋氣,但是,她們骨子里的粗糙并沒有褪去,情調以及文化涵養跟她們從來都不沾親帶故。對她們,他既愛不起來,又恨不起來。使用更多的一種情緒,是蔑視。比如小黑人媳婦,比如飛燕,放棄村長的眼光和成見,僅僅以一個男人的角度,他蔑視她們。她們那樣的人,會懂得真正的情感么?
這個女人就不同了。他忽然有了想弄清楚是誰家女人的沖動。
天這么黑,道又不好走,還是盡早回家吧。腳步慢下來,和著女人的節奏。
為啥不給村里安上路燈呢,這是你村長的職責。
陳建興沒有想到,女人把話題一轉,奔著他而來。話兒像刀刃,有了幾分鋒利。
快了,就快了。保證下一個雨夜散步,你會看清雨絲的容顏。
陳建興說出了讓自己很得意的一句話。
雨絲是什么顏色?紅的,綠的,還是藍的?
陳建興嗅出了淡淡揶揄的味道。不過,他一點也不計較。
是天使的顏色——他回答。
天使是啥顏色?
圣潔和美好——他回答。
女人唏噓了一聲,好酸,都不像村長了。
如果我不當村長,一定可以成為一個詩人。
當村長和當詩人并不矛盾啊。女人又接著說,村長是大忙人,咱可不敢耽誤您的寶貴時間,您先走吧。
意猶未盡的話題就戛然止住了。陳建興暗暗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讓到了嘴邊的一句話隨著唾液滑進胸腔里。舌尖兒送出兩外一句話來:
你慢走吧。
人就大踏步朝前走了。心卻沒有跟上來。撥開幾縷帶著寒意的雨絲,心兒悄悄地打量著女人的身影,想,她究竟是誰呢?
陳慶旺本想從飄紅那里獲取一些兒子的信息,不至于和兒子較量時,對兒子的情況一無所知,使自己處于完全的被動。飄紅使陳慶旺的想法受到了挫折,看來,他只能改弦更張,從村里人給他提供的各種版本的信息中,提煉,再提煉。在提煉信息的過程中,陳慶旺向街坊四鄰,向村里人表明了他的立場。他絕對不會姑息兒子的行為,也絕對不會坐視不管。陳慶旺的立場得到了村里人的一致擁護,哪怕細得像毛細血管的一樣的信息,他們也會提供給陳慶旺。當然,提供信息的人,想法是不一樣的,有純粹站在陳慶旺立場上的,也有湊熱鬧的,更有看熱鬧的。
有一條信息經過無數次地證明,在陳慶旺的大腦里逐漸地明朗起來。
那就是,目前,陳建松和飛燕一起住在城里的租住房里。租住房的地址不祥。
兒子和那種女人搞在一起,居然還為那種女人和家里的媳婦離婚,更讓他引為奇恥大辱的是,在輩分上兒子該是女人的叔公的,這太讓陳慶旺臉上無光了。在一個又一個無眠的夜晚,陳慶旺那根打散野鴛鴦的棒子像悟空的金箍棒一樣在不斷地變長變粗。
一個又一個無眠的夜晚,嚴重地挑戰著陳慶旺的忍耐力。在這些夜晚過去的白天里,陳建松沒有如陳慶旺想象的那樣,開著他的白色小貨車回家來,面對他的媳婦,面對他的孩子,面對他的老父老母。手機一直關機。陳建松就如同天上落下的一滴雨,撲的鉆進黑土地里不見了蹤影。
陳慶旺的忍耐底線徹底繃斷的那一天,他對老伴說,你媽,給我烙兩張餅,我進城去找那個孽子!
老伴說,我知道你的脾氣,不攔著你,進了城你也別省著,買點熱乎的飯吃,吃干烙餅回頭再把胃口吃壞了。
別費話,讓你烙你就烙!
奶,多烙一個,還有我呢。
老兩口子一回頭,陳晨不知什么時候在后門框上貼著。陳慶旺尋思著陳晨又在使用他一慣的插科打琿的伎倆,斥責道,凈添亂,跟你奶奶好好家呆著!
爺,人多力量大,你老眼昏花的,我當你眼珠子,保證添不了亂。
陳慶旺的一只大手在陳晨的頭頂上摸挲著,眼底仿佛有兩粒沙子在咯著他。
誰也不會太在意一個七歲孩子的想法。
實際上,一個七歲的孩子是很有些想法的。尤其是陳晨。他一直在靜靜地觀察著事態的發展和事態的變化。他是一個相當玩劣的孩子,但同時他也是一個相當敏感的孩子,只不過,他的敏感掩在他的玩劣之下,不輕易被人發現。
一大早陳慶旺就出發了,自行車大梁上馱著陳晨。他知道,村里的老少爺們都在注意著他的行蹤。他不光是去找兒子,同時,也是用這種極端的方式證明自己的決心。村子離城大概有二十公里的路程。每天,村頭都會有進城的班車。陳慶旺算了算,他和陳晨一來一回,一天光車費就要花去十幾塊錢,這十幾塊錢足以讓他心疼了。陳慶旺習慣了節減,習慣了對自己的苛刻。
一路上,陳慶旺和陳晨商量著尋找的方案,從哪里找起,先敲開哪一家的大門。他們一起猜測小城一共有多少人家,他們一天要敲開多少扇門,每敲開一扇門他們都說什么,敲完小城所有的人家需要多少天。如果運氣好的話,他們會等不到敲完所有的門就會找到他們要找的人,說不定他們敲開的第一扇門里就會有他們要找的人。他們又商量,見到了他們要找的人,他們會怎么做,怎么說。陳慶旺怕陳晨失去耐心,還給他講了愚公移山的故事,故事還沒講完,陳晨就打斷了陳慶旺,爺,你知道愚公是咋死的么?
咋死的?
苯死的。
……
那么高的山挖它干啥,搬走了不就得了么?
陳慶旺騰出一只手,拍了拍陳晨的小肩膀,還是我大孫子聰明。
麥子,在春風里歡暢的拔節,成長。它們不懂自行車上一老一少的心事。
過了立交橋,陳慶旺和陳晨就進城了。在進城之前,一老一少上了立交橋,站在立交橋上俯瞰小城。他們在選擇一個進入點,從這個點展開他們轟轟烈烈的工作。他們站在橋的最高點上,面色凝重地對著小城,像兩個運籌帷幄的軍事家。
從橋上下來時,他們選好了進入點,并且一分鐘也沒耽擱地貼近了進入點。然后,走進它。陳慶旺覺得本來不大的小城,一但真正地進入它,突然地變得巨大起來。像一塊巨型的肉骨頭。而,他和陳晨就是兩只小小的螞蟻。他們不知道要啃到什么時候,才能啃到骨頭上那一星兒肉。沒有方向,沒有目標,只有耐著性子慢慢地啃。牙齒已經齜出唇外了,就不能輕易地往回收了。
兩只螞蟻啃到將近中午時,最初的興奮感被疲勞感和乏味感漸漸地替代了,陳晨的怪話又來了,爺,你不會是讓愚公的魂給附體了吧?
陳慶旺心想,真是難為了一個幾歲的孩子。就哄陳晨,大孫子餓了吧,爺帶你去吃好吃的?
陳晨的一對黑眼珠轉了一下,就你——那么摳門?
你蛋操的好東西少吃了?
陳慶旺又把陳晨放在自行車的大梁上,沿著馬路邊上的攤點走走停停。終于,陳晨選中了一家砂鍋丸子,陳慶旺的自行車便在賣丸子的攤位前停了下來。
熱騰騰的砂鍋丸子很快端了上來,陳晨手里的筷子朝著丸子不客氣地撲了過去。燙,真燙!陳晨的舌頭嘩拉一下就吐了出來,老板,丸子把我舌頭燙壞了,賠我舌頭!
不賴你嘴急吃瞎食,還賴人家丸子,老實吃你的飯!陳慶旺只得適時地發出自己的聲音。
一鍋丸子粉絲再燙也經不住陳晨投入的吃法,很快,一鍋剩了半鍋。吃著吃著,陳晨停了筷子,用眼角掃了一下坐在旁邊的陳慶旺。陳慶旺正在用手撕著從家里帶的大餅,撕下一小片餅,放在嘴里嚼著。嚼得一點心思都沒有,兩眼珠子仿佛定在了桌面的某一個點上。陳晨用手背抹了一下流出的清鼻涕,喊了一聲,爺?爺沒有回應。爺的眼神依舊在桌面的某個點上定著。爺!陳晨提高了聲音。
這一回,陳慶旺聽見了。
爺,我吃飽了,剩下的你吃吧。
爺知道你的飯量,孫子吃吧,爺吃大餅就飽了,你奶奶烙的餅好吃。
爺,你真沒好心眼子,想撐死我呀,你摸摸我的肚皮。
陳晨站起來,撩起衣服,使勁地鼓著肚皮給陳慶旺看。
陳慶旺夾起一顆丸子往嘴里送,仰著頭嚼。他的眼底有一些液體在慢慢地聚積,他不太確定,他垂下頭來時,那些液體是否會流出來。
到底還是個孩子,回家的路剛走不遠,陳晨就睡著了。陳慶旺脫下外套蓋在陳晨的身上,一只手托住陳晨的頭,防止頭磕在自行車的車把上,另一只手推著車。往家的方向走。往越來越濃的夜色里走。
陳慶旺不覺得路長。因為他的思緒比路還要長。
他在想著昨天晚上和陳晨做的那個“游戲”。
昨晚吃過晚飯,老伴和飄紅暫時都不在屋里。陳慶旺對陳晨說,大孫子,假如,爺說的是假如,假如你爸非要和你媽離婚,你跟著誰?
知不道。
你肯定知道,告訴爺好么,爺保證不跟別人說。
我真知不道。
陳晨想往外跑,想躲避這個讓他不好回答的問題。陳慶旺一把抱住陳晨,跟爺說說,你是爺大乖孫。
寫在紙上,行不?
行。陳慶旺趕忙拿來了紙和一截鉛筆頭。
暑假以后就要讀一年級的學前班大班學生陳晨,在紙上快速地寫下一個字后,跑出去找飄紅了。
陳慶旺看到了那個不太工整的字。那是一個“媽”字。
就是這個“媽”字讓陳慶旺忍耐的底線繃斷了。他將無法面對家庭里沒有孫子的事實。陳晨是他的命,是他活著希望,活著的動力。無論如何,無論怎樣的付出,他都要趕在陳向東之前,找到兒子。必須阻止兒子離婚,把飛燕還給陳向東。他會求著陳向東原諒飛燕,原諒兒子。為了他的大孫子,讓他干什么都可以。
陳晨睡得真香啊,跑了一天,肯定是累壞了。陳慶旺托住陳晨的那只手,早就麻木了。
不知走了多久,芝麻村朦朧的輪廓就在眼前了。在小村的輪廓前有三個黑點點。隨著距離的拉近,黑點點在不斷地長大。變成了兩個人形和一個狗形。
是陳慶旺的老伴。和飄紅。和黃毛。
直接把陳晨送到了北頭兒,陳慶旺兩口子往自己的家里走。沉默著,誰也不說話。二八式自行車發出的吱呀聲,四只腳踩在地上的撲踏聲,便顯得格外地清晰。該拐彎了,陳慶旺的老伴止了腳步,卻不說話。陳慶旺知道老伴的意思,她讓他先回家。
也止了腳步:家走吧,愛咋地咋地吧。
老伴不動身子。倔強像一個氣場,陳慶旺在第一時間感受到了它的存在。他知道,在這件事上,他拗不過老伴。
哎,去吧。
老伴就沒有拐那個彎兒,朝前摸索著走。到了陳向東家那條街的路口,拐了進去。陳慶旺站在原地,沒有動。身子倦倦地倚在自行車上,等著老伴,以及老伴帶回來的那個結果。他知道,他比老伴更急于知道那個結果,只不過他把這個期待藏在了心里。他嘴上說不在乎,其實他是非常在乎的。盡管兒子讓他丟盡了老臉,但是他不希望他死,希望陳向東永遠都找不到他。
陳向東沒有找到兒子。這就是他要的那個結果。
每天,老伴都會去敲陳向東家的后門兒。表面上是去關切,是去慰問,急巴巴地盼著向東找到兒子,其實正好相反。“沒有找到”,是一劑寬心丸子,討了這個丸子,老伴才能將身子放在炕上,安心地睡一個晚上,為著第二天的焦慮做準備。他陳慶旺,何嘗又不是呢?他和老伴的病癥相同,病理反應相同,“沒有找到”這劑藥,同樣適用他。只是,他的病癥是藏在了“死了省得丟人現眼”的背后了,比較隱晦,只有病人自己知道被病痛折磨的程度。
咋還沒家走呢?老伴回來了。
他從老伴的語氣中,知道了他要的那個結果。
(抱歉抱歉 今天有事耽擱了 沒發預存草稿真是別扭)
飄紅一心一意地扮演著苦主的角色。苦主可以睡到自然醒,苦主可以不用接送孩子,苦主可以得到人的同情。走在街上,別人一提“建松回來了么”,飄紅的眼圈就一紅。人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個結果,哎,知不道男人是咋想的,這好的媳婦還不知足,偏偏要打野食吃。說到這里,飄紅就不僅僅是紅了眼圈,淚水早已滾成了珠兒了。厚道一些的人,看出飄紅是個心無城府的人,就盡量回避敏感的話題,不去招惹飄紅的眼淚。
眼淚明顯多了,飯量并沒有明顯減少。對飄紅而言,流淚和吃飯是兩碼事,從來不會因為哭泣而耽誤了吃飯。有時候,甚至是一邊端著飯碗一邊流淚。老百姓有一句話,叫“食嗓一邊,氣嗓一邊”,大概說得就是飄紅這種類型的人。難過是真的,但是因為難過影響了吃飯,那就劃不來了。這樣也好,陳慶旺反倒不擔心飄紅想不開,內心里對飄紅有了幾分感激。如果換了別家的媳婦,不說抹脖子上吊,也得把家里鬧騰得烏煙瘴氣的。尤其是那天,飄紅的父母找上門來,飄紅的表現讓陳慶旺蒼涼的心生出幾株感動的幼苗來。
飄紅的父親是小學教師,教師是文明的。所以,飄紅的父親以文明的方式給飄紅討要一個說法。飄紅的母親是家庭婦女,身份是農民,她以完全不同于飄紅父親的方式來給女兒撐腰。
聲調是高亢的,措辭是尖銳的。在飄紅母親的義憤填膺面前,陳慶旺,陳慶旺的老伴,聞聲趕來的五哥五嫂子,以及其他陳氏家族的人,矜持著聲音,矜持著表情,臉上努力地擠出謙卑的微笑,集體接受飄紅母親的審判。好像傷害她家飄紅的不是陳建松,而是他們這個集體。一邊被批判呢,一邊還要勸慰著,親家母,您消消氣,別累壞了身子;親家母,您要是覺著罵兩句心里舒坦點呢,就喝口茶水潤潤嗓子,再接著罵;您把心放在肚子里,絕對不會虧待了您閨女,也一定會給您閨女討個說法。只能順著人家的意思,讓人家數落個夠,發泄個夠。人家的閨女受了天大的委屈,作為娘家人,再怎么鬧都是正常的,都是合情合理的。沒有人敢有微詞,沒有人敢有恭順之外的情緒。唯恐惹怒了娘家人,人家一甩袖子,領走了閨女。那樣,就麻煩了。
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文明的人民教師身上,盼著他能勸住飄紅母親,讓她終止兜頭蓋臉的斥責。畢竟,就算罵破了嗓子,也不能把陳建松罵回來,也解決不了任何實際問題。讓人失望的是,人民教師絲毫沒有制止的意思。不制止就是縱容。那些有失他身份的話,自己羞于啟齒,便借了女人的口說出來。一定是這樣的。媽的,臭老九。人只好心里起急,暗暗地罵。
快別現眼了,都走吧,有罪我自個受著。
是飄紅。她發出了不同的聲音。
當媽的就掛不住臉了,真是好歹不知的一個東西,為她撐腰來了,她竟然胳膊肘子往外拐。飄紅的母親拉了飄紅的父親,沒聽明白么,人家趕咱們走呢。又騰出一根指頭來戳在飄紅的腦門上,小死丫子,讓人欺負死也別跟我們說啊。
不說就不說。大家看到了一個固執又任性的飄紅。
大家又都來拉飄紅的母親,勸飄紅的母親。一個勁地給飄紅使眼色,讓飄紅帶著父母到自己的家里說說體己話,訴訴苦。
飄紅的淚水適時地涌了出來。女兒一哭,做父母的心就軟了。默默地跟在飄紅的身后,往飄紅的家走。一場糾紛就此化解了。
除了哭泣,除了吃飯,除了睡覺,飄紅還有一件事可做。小黑人媳婦的網戀故事不僅改變了陳建松的命運,也啟發了飄紅,她也在網上申請了一個QQ號碼。她申請號碼的初衷倒不是想網戀,純粹是出于好奇,想打發大把的寂寞,轉移和排遣一下內心的煩惱。申請了號碼,卻不知道該和誰聊,該找誰聊。一個又一個的號碼背后,隱藏著一個又一個的陌生人。陌生合成一個沒有縫隙的圓,這個圓,讓她無所適從,讓她的寂寞更加濃稠。
只好有一搭沒一搭地在網上繼續玩她的拖拉機紙牌游戲。因為心不在焉,就反應在了出牌上。剛開始對家還忍著沒說什么,連著輸了兩把,對家的話就硬邦邦地扔了過來,會玩不會玩啊?
不會玩,咋地啦。
飄紅也不客氣。
不會玩你玩個屁。
就玩屁了,又不是你放的。
不會玩脾氣還挺臭。
就臭了,熏死你。
熏你娘個籫兒。
熏你娘個籫兒,熏你奶奶個籫兒,熏你祖宗個籫兒……
此地不是罵人的地兒,有本事咱找一個沒人的地方。
我還怕了你不成?
有QQ號么?
有。
告訴你號,你加我。
我還不會加呢,你加我吧。
好。
好。
飄紅就有了第一個好友。好友的網名叫“對牛談情”。飄紅的網名叫“漂亮媽媽”。
飄紅快速地翻動大腦這本藏書,想從里邊找出一些殺傷力最強的詞匯,候著對牛談情。剛才她使用的還擊武器,明顯是“陳晨制造”。這回,她要備一些自制的彈藥,他(她)一發起攻擊,一場自衛反擊戰機會立刻打響。
看在你是漂亮媽媽的份上,和解了。
對牛談情發在她QQ上的第一句話,使飄紅的準備工作功虧一簣了。飄紅就很難得的笑了笑。
飄紅媽又玩高興了。陳晨想。
他可笑不出來。
姥姥來那天,他聽見姥姥勸飄紅媽,出一家進一家的哪那么容易,帶著這么大的小子上哪啊,孩子又淘氣,不是誰自個兒的,誰真心稀罕呢。
陳晨知道她們在說他。姥姥在說他是個累贅。
姥姥的話讓陳晨覺得好失敗,好傷心。原來,他是一個多余的人。爸爸走了,不帶著他,把他留下來,成了媽媽的累贅。難道是他爸爸的那個男人真的不要媽媽,也不要他了么?他和爺找了好幾天都找不到他,他到底去了哪里呢?奶奶和媽都說爸爸被狐貍精迷住了,陳浩媽就是狐貍精唄。奶奶她們說得不對,陳浩媽是蜘蛛精。蜘蛛精可以從肚臍眼里往外吐絲,那些絲是有粘性的,它可以把人給黏住。爸爸一定是被黏住了,所以爺才找不到他,所以才回不了家的。爸爸不在家,家里的一切都變了。歡樂的氣氛如同過年時放的鉆天猴,嘯嘯叫著飛走了,想抓都抓不住。一定要想個辦法把爸爸從蜘蛛精那里搶回來。
爸爸回來了,他就不再是媽媽的累贅了。
爺老了,找不動爸爸了。才找了幾天,爺就累病了。早上去找爺,奶說爺今兒個進不了城了,咳嗽了一宿,痰里都帶著血絲呢。奶還說,陳晨哪,聽話,去上學吧,都耽誤好幾天了,該跟不上班了。
奶,學前班那點知識,我根本就不用學,不信您考考我。
進了里屋,看見爺果真在炕上躺著。爺的身子側躺,像一只瘦瘦的蝦米。
大孫子來了,咳咳……爺的眼皮費力地卷起來,裸露出兩顆無神悲涼的眼珠兒。又探出一條枯手臂,朝著陳晨摸過來。
孫子,爺知道你為啥不上學。
不是天天跟著你找我爸沒空上學么。
你是怕同學笑話你,是不?咳咳……
奶,趕緊給我爺整杯水來。
爺說得對不?
誰敢笑話我,我滅了誰!
陳晨記得,他還對爺齜了齜大牙。盡管嘴上不承認,爺的話說對了。爸爸不回來,他還有啥臉面去上學呢。云老師沒有嘲笑他,可是云老師溫暖的手掌,又代表什么呢?那只手掌在暗示他,云老師已經知道了他家里發生的事,所以,她很同情他。
云老師的手掌給他帶來的不是安慰,而是壓抑。
爸爸——爸爸——你在哪啊——為啥我和爺爺找不到你呢?
蜘蛛精——你把爸爸弄到哪兒去了!
陳晨一拍腦門,猛然想起來,爸會不會根本就沒有在城里,真的和陳浩媽住在盤絲洞里?
見飄紅的注意力全在電腦的屏幕上,陳晨做了一個手勢,黃毛乖乖地蹭過來。一高一矮悄悄出了家門。
出了家門,陳晨才知道他是沒有明確的目的的。相反,他對自己的假設提出出質疑:陳浩媽真的是蜘蛛精?真的有盤絲洞么?盤絲洞又在哪呢?
他把一個又一個的疑問,像球一樣拋擲給黃毛。黃毛又表現出很自責的樣子,將一條無助的尾巴緊緊地夾進襠里。
黃毛,你幫我拿個主意吧,咱們該往哪個方向走?陳晨往后撤了幾步,隨在黃毛的身后。
沒有了退路的黃毛,也不知道該往哪里走。往學校的方向走?時間不對,還有陳晨也沒背著書包。往奶奶家的方向走?看陳晨的意思也不像。黃毛感覺好為難,就在原地打轉轉。
陳浩和皮皮就在這個關鍵時刻出現在了他們的視線之內。看見陳浩,陳晨才明白,原來陳浩也沒去上學,起碼今天沒去。陳浩的肩上扛著一根金箍棒,看得出來,這根金箍棒是嶄新的,不是那天他們決斗時的那根。陳浩扛著金箍棒還帶著皮皮去干啥呢?陳晨的小腦瓜飛速地旋轉起來。蜘蛛精,沒錯,那天陳浩先說爸爸是蜘蛛精的。他不會以為自個兒是孫悟空吧,扛著金箍棒去打蜘蛛精?
他知道爸爸他們在哪了么?
走,黃毛。陳晨一聲令下,朝著陳浩和皮皮而去。
該吃午飯時,飄紅結束了他的第一次網聊。陳晨,吃飯去了——卻沒有回音,也沒有陳晨的蹤影。想是和黃毛先去了吧。飄紅關好了門兒,一路上腦子里回想著和對牛談情聊天的情景。她確信和她聊天的是一個男人,只有男人才會對女人的容貌表現出那么濃厚的興趣。你真的很漂亮么,視頻一下讓我看看好么,你的體重是多少,你的腰圍是多少,你的年齡是幾歲。全是一些很幼稚很可笑的問題。媽的,男人都是大色鬼。飄紅暗暗罵了一句。
陳晨呢?剛一跨進婆婆家門,婆婆就劈頭問她。
沒在您這兒么?
早上過來打個卯就走了,沒回你們家?
回了,后來又出來了,我以為上您這來了呢。
他出來多長時間了?
飄紅回答不上來了。她不知道陳晨何時離家的,一點都不知道。
沒一個著調的!
炕上的陳慶旺摟著胸口從炕上爬起來,把兩只腳順進地上的大頭皮鞋里。弓著身子站在后門口,扯開一條乏力的嗓子:
陳晨,家來吃飯啦——
老伴和飄紅則散開來,分頭去找。三個人都認為,那個淘氣的孩子一定是在某個角落里對某一件事情發生了興趣,或者利用放學的時間和誰玩在了一起。小孩子是沒有時間觀念的,是永遠不把家里大人的叮囑放在心上的。因此,那一時刻的陳慶旺,那一時刻的陳慶旺老伴,那一時刻的飄紅,他們盡管著急,心里卻是不慌的。
慌,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生出來的。由弱小到強大,由輕微到劇烈。
芝麻村的每一個角落都沒有尋見陳晨和黃毛的蹤影,陳慶旺一聲慘叫,我的大孫子!朝著潮白河踉蹌而去。
陳慶旺對潮白河水滿含著無限的深情。在陳慶旺的眼里,它像父親那般偉岸,又像母親那般慈祥。每每和他的小漁船蕩漾在清清的河水上,他心里都有一種由衷的親切感。可自從有了陳晨,和這種親近感并存的,是恐懼感。他唯恐潮白河水會傷了陳晨,所以,他堅決把陳晨控制在一家人的視線之內,堅決不容許陳晨一個人到潮白河邊玩耍。每次去潮白河,陳晨都是和爺一起。陳晨從小就喜歡跟著爺去潮白河捕魚,撈魚蟲。爺爺搖著櫓,他坐在船上,嘻嘻哈哈的快樂極了。不時地伸出小手撥弄漾著碎金子般的河水。別伸手,掉下去!陳晨卻不聽,還把碎金子撩起來,潑在搖櫓的爺身上。老爺子,你發財了。陳慶旺的心都笑開花了,他的大孫子從小就語出驚人,長大了一定有大出息。
陳晨哪,大孫子,你要是有個好歹的,爺也不活著了……陳慶旺上了潮白河大堤。放眼望去,沐浴在早春之中的潮白河別有一番景致,三四百米寬的一條銀色水帶在河的中間自西向東款款流動,像天上的哪個仙子不小心遺落在人間的錦綢。早來的鷗鳥展翅在水面上滑翔,寬大的羽翼仿佛是靜止不動的。它們給潮白河水帶來第一縷春的信息。河岸兩側的薄冰一定是嗅到了鷗鳥帶來的春的氣息,冰凍的心暖暖的,開始一點一點地融化。
銀絲帶。鷗鳥。薄冰。
沒有陳晨和黃毛的影子。
陳慶旺的雙腿一軟,跪在大堤上。不祥的預感是有手腳的,此刻,這個惡魔正伸出手臂死死地扼住陳慶旺的咽喉。很快,他便不能呼吸了。在意識徹底失去之前,他聽到有人在他耳邊喊。
是個女人的聲音,而且聲音很大。她在喊什么?好像和陳晨有關。陳慶旺努力地招呼快要散盡的意識,把它們重新集中起來,發揮它們的功能,幫助他分析一下女人喊的內容。很快,分析的結果出來了,原來,耳邊的聲音在喊:
爸,陳晨沒掉河里!
陳慶旺清醒了。他張著兩只大得瘆人的眼睛,陳晨找到了?
還沒找到,有人看見他和陳浩一塊往北走了。飄紅說。
北邊,的確不是潮白河的方向。北邊到底有啥呢?
向東,你說北邊到底有啥呢?
修摩托車回來的陳向東搖了搖頭。他很煩,很燥,還很餓。沒想到摩托車修了這么長時間,用掉了一個上午。摩托車橫生枝節,讓尋妻的路無端地延長。回到家,又不見了陳浩。以為是去了西頭奶奶家里混飯吃,不想是和陳晨一起出了村子。惱火的事情真是浪頭一樣,一件接著一件地拍過來。
找孩子——為了這個共同的目標,陳慶旺和陳向東團結在一起。他們向著北邊一路探尋兩個孩子以及兩條狗的蛛絲馬跡。把蛛絲馬跡拼湊在一起,鎖定他們要去的地方。最后,所有的線索都指向和芝麻村相鄰的綠豆村——村外一座廢棄多年的老窯疙瘩。
陳浩說,看見了么?
陳晨說,看見了,塑料棍子。
陳浩說,胡說,是金箍棒。
陳晨說,你以為你是孫悟空啊。
陳浩說,知道我要去干啥么?到盤絲洞去捉你爸,把我媽給救出來。
陳晨說,你這個手下敗將,忘了吧,你媽才是蜘蛛精呢。我去救我爸才對。
然后,陳晨眼珠一轉:凈睜眼瞎說,盤絲洞在電視上呢,你想扛著金箍棒鉆進電視里去啊?陳浩:知不道了吧,綠豆村那就有一個盤絲洞。前兒個我跟我爸從那過,我問我爸是啥東西,我爸說是老窯疙瘩。我又問我爸都有啥,我爸說里邊住的都是蛇精蜘蛛精。住著蛇精蜘蛛精的地方,肯定就是盤絲洞。陳晨:那你和你爸咋不進去把蜘蛛精逮住呢?陳浩:我爸說那不是人去的地方。
陳浩接著說,我現在有新的金箍棒了,就是孫悟空了,一棒子下去,你爸爸就會現出原型,這么大個的一個蜘蛛精。
他用手比了一個大小出來。
黃毛,走嘍,去打蜘蛛精!陳晨吆喝著。
陳浩這才發覺上了陳晨的當。也忙著吆喝皮皮,趕往盤絲洞,解救自己的生母。
綠豆村并不是很遙遠。所以,他們目的地盤絲洞也就不是很遙遠。走了也就是半個多小時的樣子,盤絲洞就遙遙在望了。
這就是盤絲洞么?陳晨遲疑了。
眼前的盤絲洞和電視上的盤絲洞簡直相差十萬八千里。它不過是一個大土包,不是,更像一座巨大的墳墓。墳墓隱沒在一片枯草之下,給人直觀的感受除了荒蕪,還有一層莫名的恐懼。恐懼來自深度的荒蕪。從外表,看不出任何生命的痕跡來。
爸爸絕對不可能藏在這個地方。自己這么聰明的小腦袋瓜兒,咋就讓陳浩給忽悠了呢。不能讓陳浩那家伙看出自己后悔了,于是故作輕松地說,你不是孫悟空么,你進去捉蜘蛛精吧,某家在外邊給你觀敵瞭陣。萬一蜘蛛精跑了,我好攔著點。你放心,蜘蛛精要真是我爸變的,我絕不會手軟的,一個鐵砂掌下去,保準一命嗚呼。
陳晨的退卻,讓陳浩心里沒底了。低頭瞅了瞅手里的金箍棒,票子一把就可以把它擰成麻花,真要碰到蜘蛛精,會打得過么?爸說了,還有蛇精呢。這么多的妖怪,會不會把他吃了呢。
陳浩用牙齒咬住下嘴唇,到了這個份上,決不能退縮讓陳晨看笑話。陳晨想臨陣脫逃,哼,沒門兒。
我知道你怕蛇精咬你,不敢進去了。你說一句害怕了,我就讓你守在門口。
陳浩也不是白給的,居然用起了激將法。
陳晨一眼就識破了陳浩的伎倆,但是他沒了選擇,只有朝前沖,否則陳浩還不笑話他一輩子。他陳晨啥時當過孬種呢。
我要是怕了,陳字倒寫著。走著!
走著!
黃毛深情地看了一眼皮皮,跟緊了陳晨。兩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七歲男孩,兩條品種不一樣的狗狗,在衰草叢中,左沖右突,慢慢地接近老窯疙瘩。已經十幾年聞不到人氣兒的老窯疙瘩,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他有一些激動,衰老的身子簌簌地抖動起來。細碎的皮屑被風帶起來,在雜草的頭頂上飛翔。記憶,蠕動了一下,老窯疙瘩揉了揉昏花的雙眼,哦,看清了,記憶上記載的是他年輕時的情景。那時,它多么風光啊。整個綠豆村蓋房的瓦都要在他的胸膛里燒制,每一個日子,他的生命都在激情中渡過。那時,他多么得意,多么幸福啊。他不會想到,有一天,他會遭遇冷落,會被徹底遺忘。他在冷落和遺忘中日漸衰老,日漸丑陋。只有衰草,枯了又綠,綠了又枯,一歲一歲地伴著他。正在走近他的幾個小東西,是來嘲笑他的么?嘲笑他的衰老,嘲笑他的丑陋。一定是的。站住,別過來!他惡毒地想,只要他們再往前走,他就會拿出一些顏色來給他們瞧瞧。
沒有誰理會老窯疙瘩。兩個孩子和兩條狗站在了窯口。
進去么?陳晨用眼神問陳浩。
進去么?陳浩回了陳晨同樣的眼神。
他們確信,如果這個時候返回去,誰也不會笑話誰。站在早被風化的窯洞口,兩個孩子明顯感到有一股陰森的氣息,從里邊流瀉出來。蛇一樣,涼滋滋地鉆進棉襖袖筒里,立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又爬進頭皮里,發根像士兵聽到了立正的口令般,齊刷刷地站直了身子。
兩個孩子的掌心冰冷,小腿肚子抖動的頻率越來越快。
嗚——黃毛冷不丁發出一聲長鳴。
媽呀——陳浩率先,抹過頭就跑。
蛇精追來了,快跑啊!陳晨拔腿,但是沒跑幾步,一腳踩空,咕咚——身子墜進一個土坑里。蔓延的雜草幾乎遮蓋住了土坑,不細看就會忽略了它的存在。
墜入土坑的陳晨,第一個反應就是往上爬,探手去抓洞穴邊上的雜草,抓了一下,沒抓到。又跳起腳來,抓了一下,還是沒抓到。就差了一點點。讓陳晨絕望的一點點。扒在土坑邊上的黃毛,發出焦躁的吠叫聲。
瘋狂地在雜草的纏繞中突奔的陳浩,聽到了黃毛異常的吠叫,回了一下頭,沒有尋到陳晨的影子。這家伙,不會讓蛇精給捉住了吧?這個想法讓他更加驚駭,更加強了往前突奔的欲望。
皮皮,快跑,蛇精來了!
可是,皮皮卻停滯不前了。他用哀求的目光看著陳浩,然后又將頭轉向黃毛吠叫的方向。
你想讓我去救黃毛和陳晨?
陳浩竟然看到皮皮點了一下頭。
陳浩感到自己很慚愧,覺得自己還不如皮皮表現得好。盡管陳晨是自己的敵人,但是他遇到危險,自己不去救援,同學們議論起來,一定會笑話他膽小鬼。尤其是張子涵,她會更加看不起自己。
走,皮皮!陳浩把金箍棒握在胸前,順著來路一點一點地往前探。此刻,一種赴死的豪邁感貫通了他的五臟六腑。他聽到自己的關節嘎嘎作響,它們在以驚人的速度生長,瞬間,他就變成了一個巨人。巨人是所向披靡的。巨人是無所畏懼的。小小的蛇精算得了什么。
黃毛,陳浩看到了黃毛,它在對著下邊吠叫。沒有發現陳晨,也沒有發現蛇精。再近些,沒有了雜草遮擋視線,陳浩看清了,原來,黃毛對著吠叫的是一個洞穴。陳浩的心里倏然一緊,陳晨大概是被蛇精拖進洞里去了。
嗨!蛇精,拿命來!
陳浩一聲斷喝,把金箍棒順進土坑,一頓亂捅。眼睛緊緊地閉著。
你想謀殺我啊?
陳晨的聲音。一,二,三,睜眼!果然是陳晨,而且只有陳晨。
蛇精呢?
哪有蛇精啊?
不是蛇精把你捉住的么?
你瞅好了,我是自個掉下來的好不,是個爺們,趕緊把我拉上去。
拉就啦,誰怕誰啊。
陳浩把金箍棒的另一頭順到陳晨手里,攥緊了,我使勁了啊。
對陳晨的援救開始了。然而,援救不是一帆風順的,它的難度超出了兩個孩子的想象。上拉的力量,遠遠小于下拽的力量,好幾次,陳浩幾乎被陳晨拉下土坑。好幾次,陳晨攀到土坑的三分之二了,又重新摔了下去。眼看就要變成一場沒有希望的營救。
要不,去叫人吧?叫誰呢,環顧左右,連個人影子都沒有。要不回芝麻村去叫你爺來救你吧?也不好,等我走了說不定蛇精從老窯疙瘩來跑出來把你吃了。咋辦呢?
黃毛和皮皮滿懷挫敗感,他們實在幫不上任何的忙。
陳晨說有了,陳浩你把腳底下的草拔了,弄出兩個窩兒來,把腳踩進窩里,這樣就不會滑了。
幾個屁蹲兒之后,陳浩果然清理出能夠容納兩只腳的地盤來。又撿了瓦片來挖,挖出兩個小坑兒來。腳踏進小坑兒里,身子做出向后坐的架勢,來吧!
呸,呸,陳晨給兩只掌心分別慰勞了少許唾沫,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氣含在丹田間。左腿登住土坑的坑壁,兩手攥住金箍棒,說時遲那時快,右腿緊跟著登上來換下左腿,騰空的左腿向上攀沿。手的動作和腳的動作協調一致,與陳浩之間的距離一截一截地縮短。陳浩不敢呼吸,小臉漲得通紅,兩只腳死死地登住小土坑兒,向后挺的身子把雜草壓下去,幾乎挨到了地面。攥住金箍棒不放松。
最后一個小跳躍,出了土坑的陳晨撲到陳浩的身子上。剛才被陳浩用來挖土的瓦片鉆出雜草叢,狠狠地吻在仰躺著的陳浩的后腦殼子上。
媽的,咯死我啦!
我可不想用你的命換我的命。陳晨幽默了一把,想爬起來,卻爬不起來了。一陣尖銳的疼痛,不知何時偷偷鉆到他的左腿里。伸手去揪,硬是找不到入口,任憑了那疼痛作祟,在他的腿子里胡亂地折騰。
媽的,光榮負傷了。又對著從他身下爬出來的陳浩,好人做到底吧,扶我一把。
我有一個條件,以后不許和張子涵好了。
你這個蛋操的,還學會講條件了。
陳晨扳住陳浩的肩膀,一點一點地在雜草叢中挪動。黃毛和皮皮在前邊做開路先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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