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11 ——夏商周中短篇小說集
作者:夏商周
我的1911
我的1911 1.我的家就覆滅了
    1911年11月,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辨不出年齡的啞巴游蕩在廣州水師提督衙門附近,背著一個臟兮兮的褡褳,伸著一只黑乎乎的破碗向路人行乞。

    這個乞丐就是我。

    事實上,我并不是乞丐。

    我是來刺殺廣東水師提督李準的。

    我叫完顏青,漢名顏青,正宗的鑲黃旗后代,祖上姓完顏,據說是在雍正時期開始采用漢姓的。很慚愧,鄙人家族史上沒什么名人,最有名的老祖宗就是那個跟著康熙帝血拼俄國人戰死在雅克薩的完顏石了,他的死使子孫興旺了100年,100年后,各大支脈的子孫都漸漸衰頹了,磕著瓜子,哼著京戲,提著鳥籠東飄西蕩,像絕大多數八旗子弟那樣,靠著統治種族的特權消磨歲月。什么白蓮教、鴉片戰爭、祺祥政變、洋務運動、出國留洋、太平天國、火燒圓明園、洋教士吃嬰兒、甲午慘敗、割臺灣、公車上書……統統跟他們無關。他們照樣斜著醉眼甩辮子,磕著瓜子遛鳥,用噼噼啪啪的京片子互相逗樂。直到光緒帝在康有為的慫恿下學日本人維新,剝奪自家種族的特權,他們才慌了,一窩蜂地跳起來造反,直到老佛爺把皇帝關起來一切照舊才罷休。

    “末世!”我父親沖著那些遛鳥的年輕人啐了一口。

    “沒死?”我好奇地追問,“誰死了呀?大家都沒死呀。”

    “末世,”父親整整衣襟,神色嚴肅,“肅親王說的。”

    我總算聽懂了,父親是肅親王善耆的總管,從主人那兒學到了這么一個詞。

    肅親王善耆是皇太極長子豪格的直系后裔,儀表堂堂,豪爽詼諧,精明干練,才思敏捷,是皇族中罕見的少壯珍品,八旗子弟永不垮掉的最佳證明,恍恍惚惚似有努爾哈赤之風,老佛爺眼一花,歡喜得不得了,21歲就封他做了鎮國將軍,33歲就讓他襲了肅親王的爵位。

    有一次父親大醉而歸,手舞足蹈,哈哈大笑:“俺投對了,俺投對了,肅親王真個人才也,我大清王朝的命運將來恐怕要靠他了。”

    我吃了一驚,放下經書:“那皇帝呢?皇帝也不如他么?”

    父親沒聽懂我的弦外之音,自顧自地說:“今兒個宴會,達官貴人,名伶碩儒,濟濟一堂,吃著喝著唱著就用名字對起對子來了。王爺說,我叫善耆,就對‘惡少’吧。滿堂大笑,蓋因‘耆’有‘老’之意也。有個工書法的老家伙進呈上句:‘人淡如菊’,暗諷王爺書法秀媚,跟娘們似的,你猜王爺怎么對的?王爺高聲回敬:‘后來其蘇!’嘩,滿堂喝彩。人才呀,皇族中的第一等人才呀。肅親王,肅親王,你果真是扭轉大清氣數的太陽乎?”

    “誰也做不了太陽。”姐姐在旁邊冷笑一聲。

    母親瞪了姐姐一眼:“不能掃你阿瑪的興。”便把父親扶進房間歇息去了。

    我不知道該不該感謝肅親王。12歲那年,肅親王得知我還在苦讀四書五經之后,立即下令我父親把我送往京師同文館,去學洋文天文物理地理算學化學,將來留洋,一切費用他包了。誰知我父親骨子里是個頑固派,居然當面頂撞主子,說我生的兒子我做主這輩子絕不讓他沾一點“洋腥氣”。肅親王大怒,親自闖進我家,用他那頂八臺大轎浩浩蕩蕩威威風風地把我送進了大清第一新式學堂。

    父親只好屈服。而我,也因此成了同文館里唯一沒人敢惹的草芥學生。

    同文館仿佛是這個腐爛王朝唯一開著窗子的學校,我一踏進教室,頓時眼界大開,驚喜連連,整日里下意識地張大嘴,讓清新之氣,呼哧哧地灌進我的胃腸及靈魂。教我的老師,有第一批歸國的留學生,有金發碧眼的洋男洋女,當然,也有穿長袍的白發大儒。同文館的課程,不管有多新,國學是少不了的。后來我才明白,這是學部在貫徹張之洞“中體西用”的治國理念。

    我吃住都在同文館,只在月末才回家一趟。作為和父親的妥協,每次回到家,我都要背四書,作八股文。父親見我背得還算流利,八股文日漸順手,他老人家那顆深怕我考不上官其次才是生怕我變種的仁心才漸漸寬慰下來。

    按計劃,三年之后,等我15歲時,就可以去考官費留學了。我也暗懷彩夢,整天纏著30歲的英國女老師安娜苦練口語,自信一定能分文不花地劈波斬浪,航行到她的家鄉倫敦去。我迷戀安娜的金色長發和碧藍的眸子,我覺得這兩種事物在散發一種神秘的氣息,像蛇信子一樣舔舐我,蠱惑我。我盤算著,將來在倫敦,一定要和一個長得像安娜的大英帝國的女孩談一場轟轟烈烈的Love,把她的金色長發梳成我這樣的清國式辮子——自然,是不敢結婚的,因為我還不想被父親揍死。

    誰知道,就在我緊鑼密鼓地準備考試時,義和團進京了,緊接著,西太后裹著光緒帝跑了,八國聯軍沖進了紫禁城,自火燒圓明園之后,又一場發生在大清心臟的浩劫上演了。

    肅親王果真是努爾哈赤的子孫,不顧守喪之禮與母親病重,連夜快馬加鞭,追上太后,跪求皇帝回京主持政務,被老佛爺痛罵一頓。老佛爺干脆把肅親王也裹著一塊兒逃跑。到了山西大同,冷靜下來的太后才柔聲細語地派肅親王回京,和慶親王奕劻、李鴻章一道,跟八國議和。

    肅親王,我家的庇護神,你回得太晚了!

    你的王府被德國兵洗劫一空,付之一炬,被燒成灰燼的,還有留下來負責保衛王府的我的父親,以及數十名家丁。他們是戰死后被焚毀的。

    德國兵還闖進了我的家,洗劫之后,把我的母親和姐姐綁起來,連同其他大批婦女,浩浩蕩蕩地運到天壇,在那個神圣之地施行玷辱。我姐姐生性高潔,拼死不從,咬破了德國軍官的舌頭,被當場剖肚。母親瞬間發瘋,撲上去咬住德國人的手指死死不放,也被殘殺。當她的頭被五個德國兵拖開時,嘴里還咬著一截手指,怎么也掰不開她的牙齒……

    大清王朝呀,你這破屋還沒坍塌,我的家就覆滅了。
我的1911 2.中國小孩了不起
    15歲的我,一個滿懷憧憬的懵懂少年,一夜間變成了男人。沉寂已久的游牧民族的血液,呼的一聲沖上了我的腦門;老祖宗完顏石在雅克薩和俄國人血拼的力量,咔的一聲鼓脹了我的肌肉。我扮作乞丐,懷揣匕首,游蕩在聯軍統帥——德國人瓦德西的住所附近。當瓦德西路過的時候,我用母語和英語高喊著“復仇”,沖上去行刺。瓦德西哈哈大笑。侵略者是那樣蔑視我,壓根兒就不掏槍,一個德國衛兵像戲猴一樣,赤手空拳就奪下了我的武器。他只用毛茸茸的一只手把我的雙手別到身后,我就動彈不得了。那一刻我羞死了,我恨死了從小背四書五經,背得臉色蒼白腰酸腿痛四肢纖細,只有到同文館之后,我才知道世界上還有體育這門課。可是我的祖先并不是靠四書五經征服漢人的呀,那他們統治中國之后,縱橫草原的游牧之血、鐵馬之軀到哪兒去了呢?

    瓦德西笑完之后,盯著我很認真地連連搖頭:“一個乞丐,一個下等國家的小乞丐,居然這么愛他的國家,而且,他竟然會說英語。看來,我要重新考慮瓜分中國是否合適了。”

    “我不是乞丐,”我用英語回答,“我是京師同文館的學生,我是來報仇的。”

    然后,我咬牙切齒地述說了德國兵對我家犯下的惡魔罪行,用母語夾著英語,用英語混著母語,語無倫次地咒罵,聲嘶力竭地發泄我的仇恨。

    瓦德西無動于衷,冷冰冰地打斷我的嚎叫:“給他洗個澡,關起來。”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被關進了旁邊一家宅院,里面住滿了德國兵。德國兵沒有為我洗澡,而是把我綁在院子里的槐樹上,任我風吹日曬雨淋。過了四五天,我的英國老師安娜接我來了。她先是找英國軍隊司令說情,遭到拒絕,后來,她去拜訪瓦德西的征服者——京城名妓賽金花。瓦德西這才猛然想起了那個下等國家會說英語的小乞丐,哈哈大笑,當即答應釋放。

    我撲倒在安娜懷里,就像抱著活著歸來的母親,放聲大哭,哭得天昏地暗,雷電交加,暴雨傾盆。安娜也陪我痛哭。賽金花給我們撐著傘,用手絹不停地抹眼淚。

    走出宅院的時候,瓦德西出現了,手上拿著一支畫著金龍、飄著黃色瓔珞的笛子。我一眼就敢肯定,笛子是從紫禁城搶的,風流倜儻、才情橫溢的乾隆帝很可能為香妃吹過這支笛子。

    瓦德西豎起大拇指對我說:“中國小孩,了不起。”

    我嚴肅地糾正說:“我不是中國小孩,我是大清戰士。”

    瓦德西縱聲大笑,像一只巨大的毛毛蟲渾身蠕動。“看啊,”他向士兵們叫道,“這個中國小孩不知道自己是中國人,下等國家的超級笑話。”士兵們怪叫哄笑。瓦德西彎了一點腰,用笛子拍拍我的腦袋說:“記住,中國小孩,靠暗殺是改寫不了命運的,靠一個王朝是救不了你們國家的。”

    我沒理他,轉身沖進雷雨之中。安娜追上來,用傘給我擋雨。我問安娜,瓦德西為什么口口聲聲叫我中國小孩,他難道不明白他是在和大清王朝作戰嗎?

    “好問題!”安娜像在課堂上對任何一個提問的學生那樣大聲稱贊。她解釋說,在我們歐美人眼里,大清王朝統治的那片土地就叫中國,土地上的所有人,不管是滿人蒙古人還是漢人,都叫中國人。奇怪的是你們這個王朝,不稱中國稱大清,不把自己當中國人看,只有古老的種族概念,沒有現代的國家觀念,東西方的文明差距太大了。

    懵懵懂懂中我有些驚訝,有些醒悟。我忽然想起了義和拳鬧事初期,京城流傳的那句老佛爺的著名批語:“哼,保中國不保大清……”所以,鎮壓。

    這么說,瓦德西叫我中國小孩是對的,我自稱大清戰士是錯的,至少是狹隘的,或者,落后的,可是,我本能地否認這個結論。我使勁地敲打我的頭,洋人帶來的這個問題太復雜了,超過了我脖子上才15年的腦瓜的清理極限,在這個國破家亡的時刻,我不能讓自己迷糊,于是,我不再追問大清和中國這兩個概念了。

    安娜叫了一輛馬車,親自把我送到肅親王府。這是我的要求。我要守著那座山一般的巨大灰燼,守著被燒焦的僅靠金屬殘片才能分辨的父親的尸體,等肅親王回來。

    第三天太陽升起的時候,肅親王騎著馬回來了,他呆呆地看了一會,然后在燦爛陽光的照射下,縱馬馳騁,繞著斷垣殘壁,踩著一堆堆灰燼,一言不發,足足跑了100圈。然后,他把我抱上馬,帶著我,猛甩鞭子,迎著太陽狂風般地踢踏而去。

    肅親王大概還有別的一兩處宅邸,是祖上傳下來的,只是沒有正宗王府威嚴富麗,地盤也小得多,不少房子還漏雨。肅親王滿不在乎地說,國難當頭,能有住的就不錯啦。簡單的修葺之后,肅親王就帶著小部分家眷和仆役搬進去了,其他家眷和仆役則住進了另一處舊宅。因為感念我父親的忠勇,肅親王把我帶在身邊,于是,我就隨肅親王生存了。

    不久,肅親王派人在萬人坑里找到了我母親和姐姐的遺體,連同我的戰死的父親,很隆重地一起安葬了。肅親王,我終生銘記您的大恩大德。在敵人的獸行中幸存下來的女人們傳頌著我母親和姐姐的悲慘貞烈,成了我此生揮之不去的夢魘和驕傲。

    我羞恥于那個趁留洋之機和倫敦女孩狂愛的念頭,羞恥是如此猛烈,把留學也像嬰兒連同洗澡水一樣踢出了我的心底。安娜叫我去上學,我拒絕了。肅親王說,讓這孩子養一年傷吧。我不學英語了,捏著嗓子說敵人的話簡直是羞辱,也不讀四書不習八股文了,做官也救不了國家保不了家人。我不知路在何方,終日吟誦李后主、杜甫、岳飛、陸游的詩詞,吟得自己淚流滿面,也模仿著寫了幾首悲國思親之詩。那一陣子,肅親王早出晚歸,周旋八國,忙得昏天黑地,但是有一天晚上,他終于發現了我新的興趣。他從我的案頭上拿起李后主等人的詩集,皺著眉頭說,這些東西應該是我們大人看的,你還小,沒必要擔這么重的文字,你要真想中興大清,為親人報仇,就快些振作起來吧。

    第二天,肅親王送給我一個有九節車廂的火車模型,叫我拆了。

    我開始拆火車,夾鉗、螺絲刀,所有工具肅親王負責提供。我終日悶頭拆卸,拆成七零八碎的一堆后請肅親王看。肅親王微微一笑,吐出兩個字:“重裝。”我傻眼了。但是沒轍,只得一點一點地組裝。重裝比拆卸艱難一百倍,難的不是活兒,而是心思,拆卸帶著某種破壞的快感,愛咋拆就咋拆,而重裝必須考慮每個螺絲釘的位置,考慮工序的先后和所有部件的和諧聯結,經常返工,弄得我愁眉苦臉。

    一天中午休息的時候,我在院子里嘰嘰咯咯地逗鸚鵡玩,肅親王突然帶著一個奇裝異服、腰間挎刀的外國人回來了。那洋人不是金發碧眼,臉盤子和身材跟大清男人沒什么兩樣,就是穿得十分奇怪,松松垮垮的一件大衣服,活像是把一件床單隨隨便便折了幾下搭在身上似的。

    那洋人首先向我彎腰問好,嚇得我慌忙閃到一邊,本能地照樣鞠躬回禮。

    也許是那洋人先向我打招呼的緣故吧,肅親王不得不介紹說:“這是日本使館的朋友川島浪速先生。”

    哦,原來是個東洋人,1300年前學中國,30年前改學西洋,從半殖民地的弱國變成張牙舞爪的帝國,在甲午一戰中擊敗我大清,吞并朝鮮,割占臺灣的日本人。

    川島浪速30多歲,個子不高,面容清瘦,目光明亮,看上去和肅親王一樣精明強干。

    “王爺,這是您的阿哥嗎?”川島浪速非常禮貌地問。

    肅親王猶豫了一下,回答說:“我的總管兼朋友完顏越的兒子,他為保護我的王府,陣亡了……這孩子,唉,現在是個孤兒。”

    川島浪速立刻趨前兩步,站在我面前,腦袋幾乎貼著我的胸口,深深地鞠了一躬,神情嚴肅地說:“對不起,請振作。”

    我震撼莫名,侵略者居然向我道歉,何況,殺死我父親的并不是日本人。

    “川島先生不是一般的外國人,他是個好人哪!”直性子的肅親王忍不住高聲贊嘆,“知道嗎?小子,紫禁城為什么能完完整整地保護下來,就是因為川島先生的功勞呀。川島先生還在他們日本人負責的區域搞近代化管理制度,跟西洋人就是不一樣。這樣的朋友,完全值得傾心結納。我和川島先生,是相知恨晚哪!”

    川島浪速比肅親王沉著多了,他不動聲色地說:“日清兩國,均是亞洲兄弟,理應攜手共進。”

    “攜手!攜手!”肅親王哈哈大笑,挽著川島先生的手臂,進屋去了。我也趕緊中斷休息,溜進自己的房間繼續組裝火車模型。川島先生什么時候走的,我不知道,但是第二天聽一個仆役說,日本人走的時候很激動,大聲稱贊王爺是非凡之人,理由是,堂堂滿清王爺,住的地方竟然如此簡陋。

    此后漫長的幾年,我再也沒見到川島先生,只是從報紙上看到他的非凡活動,從肅親王的嘴里聽到他是怎么一步步和皇室貴族們深切結納的。五年后,我到日本留學,我才明白,第一次見到川島浪速那天,他那一身是典型的日本浪人打扮。浪人?武士?我開始有點懷疑這個日本外交官結交肅親王的深層用心了。
我的1911 3.和我并肩奔跑
    接合,敲打,擰緊,我繼續埋頭于一輛火車的創造之中,日復一日的勞作使我漸漸忘卻了李后主和岳飛,第一節車廂裝好后,我開心得又跳又叫。仆役們都奇怪地看著我,一個老媽子說:“看到沒有,小顏青又笑了噢。”所有人頓時醒悟過來:“是呀,他真的又笑了。”

    火車模型終于裝好了,那是一個深夜,我堅決不睡,一定要等肅親王回來看。肅親王終于回來了,神色疲憊。他蹲在地上,摩挲著完完整整、光光亮亮、絲毫不差的火車,長嘆一聲:“要是咱們大清王朝也像這個火車重裝得這么完美,那該多好啊!”

    我仿佛有點領悟到肅親王要我拆裝火車模型的深意了。

    “重裝太難了,”我回答說,“拆解只花了兩天,可重裝卻整整做了23天。”

    “是呀,”肅親王摩挲著火車模型,若有所思地說,“打碎一個王朝容易,可要復興它,卻是何等艱難哪。”

    我定定地望著肅親王,鼻子猛地一酸:“王爺,您瘦了。”

    肅親王哈哈大笑,倏地恢復了生氣勃勃的爽朗:“王爺瘦不打緊,只要大清胖就可以了。——了不起,了不起呀,裝得這么好。小子,我要獎賞你。你坐過火車嗎?”

    我搖搖頭。

    “那就去坐坐。”肅親王慈愛地摸摸我的頭。他當即修書一封,交給管家。第二天,管家就派人把我送到火車站,免費去坐京津線。

    外國兵還控制著火車站,但是有肅親王的親筆信和印章,我很順利地踏上了火車。比我拆裝的模型巨大得多的真火車咣咣當當地行駛在鐵軌上,沿途依然有聯軍巡邏。在敵人占領下第一次乘火車,真是一種恥辱。車廂里的大清子民,無論滿人漢人,個個臉色抑郁,異常安靜。到了天津,矮矮胖胖、長滿絡腮胡的英國站長客客氣氣地問我有何要求。我說沒有,只想在站上住兩天,多看幾列火車。

    車站早被燒毀了,山一般的廢墟像眼睛一樣睜出兩個孔道,作為旅客進出之用。火車上的司乘人員還是清國人,但都有英國兵執勤。我在站臺上住了兩天,把真火車各部位的構造、功能摸了個清清楚楚,興奮的我還用鐵鍬往爐膛里送煤炭,在司機的指導下開了一段火車。火車,是思緒和情感的最佳表達。早上,我目送火車轟隆隆地駛向遠方,捎去我的夢;黃昏,火車披著霞光回來了,像一頭溫順的獅子趴在我身邊,嘴里銜著朦朦朧朧的音訊……火車,不知不覺變成我意識深處的一根長長的神經。

    我回到北京。肅親王問我有何感受。我說,應該換個時間去,到處都是八國聯軍。肅親王說,那你就記住這一天吧。

    穩定比混亂更能達成帝國主義的利益。在占領、洗劫和殺戮之后,侵略者比被侵略者更迫切地需要秩序。八國聯軍要求肅親王恢復北京城的治安。川島浪速大放異彩,他異常積極地推薦日本的警視廳制度,被肅親王全部采納。肅親王按日本警察的模式組建巡警隊,從清軍里挑選精干士兵送到日本人辦的北京警務學堂培訓。川島浪速不但親任該學堂的總監,還擔任了朝廷新設立的北京警務廳的總監督,全權管理北京治安。當時代表朝廷的慶親王奕劻還賜予他“客卿二品”的待遇。我在報紙上看到了他穿著大清官服和肅親王的合影。這個日本人,可能是當時最受朝廷信賴的洋人了。

    可是這個日本外交官沒有幫大清議和,不知道是幫不了還是不愿幫,總之,《辛丑條約》很快簽字了。當天晚上,肅親王喝得爛醉如泥,被仆人們抬回來放在床上。他把我叫到床邊,睜著血紅虛幻的眼睛,像落水者拼命抓著我的手,有氣無力地吼道:“小子,傷養好了嗎?告訴你,總理衙門改成外務部了,山海關到北京一線,列強軍隊永遠駐扎了,東交民巷改成使館區了,洋人自個兒派兵保護。太后不當戰犯,朝廷保住了,朝廷在敵人的刺刀下活下來了,可是吃喝拉撒,都在洋人的監視中,再也不敢亮一絲臉色了。”

    說到這里,肅親王嚎啕大哭。除了我,守在床邊的人都陪著哭了。

    肅親王哭了一陣,抓過被子擦了一把臉,對我說:“小子,你還是繼續學洋文吧,將來干什么事,都得跟他們打交道,會說敵人的話,能像對手那樣思維,可以少上當,多為朝廷挽回損失呀。”

    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當晚,我就翻出同文館的英文教材,朗讀起來。等我自覺語感順溜,可以重返同文館念書的時候,卻得到一個驚人的消息:同文館要并入京師大學堂,徹底消失了。

    我大驚失色,急忙去問肅親王。肅親王平靜地回答:“是真的,朝廷要賠4.5億兩白銀,本息合計9.8億,不節省開支,行嗎?你可以轉入京師大學堂學習。”

    我換上同文館的校服,背著所有的教材和作業本,瘋狂地跑向同文館。當我趕到時,同文館剛開完解散大會,學生們正默默無語地四散而去。我呆呆地站在樹下,認識我的人都驚訝地看著我。安娜終于出來了。她走到我面前,微微一笑:“你回來晚了,學校沒有了,我明天就要回國了。”

    我控制不住,又一次撲倒在安娜懷里,就像抱著一段最自由最清新最甜蜜的記憶,任憑眼淚無聲地奔流,流到母校的土地上。

    送別安娜后,我到京師大學堂繼續念書,并加修了德語。轉眼間,楊柳依依,老佛爺帶著皇帝回來了。肅親王平步青云,被任命為步軍統領兼工巡局大臣和民政部尚書,以中國現代警察制度的創辦人、中國第一個民政部長的身份進入歷史,光耀一時。

    為了體恤肅親王難得寬裕的日子,老佛爺欽點肅親王擔任崇文門稅監。崇文門是對進京物品征稅的主要關口。我曾聽父親說過,做崇文門監督,不僅能收受賄賂,還能坐收部分稅款,一年下來,少說也有幾萬兩銀子,歷來是公認的最大肥缺之一。據說老佛爺聽到肅王府被德國兵劫殺一空并付之一炬的消息時,曾傷心得流下淚來。她老人家讓肅親王掌管崇文門,就暗藏著叫他大膽受賄公開提成快速致富重建王府的意思。可是肅親王,這個全身心撲在大清王朝復興事業上的皇室貴族,壓根兒不買老佛爺的帳。他下令每天都必須把收上來的稅款送到戶部的國庫,再晚也不得耽擱,風雨無阻,有時還親自押送。

    不但如此,肅親王還大刀闊斧地整頓稅務制度,嚴禁勒索,厲革貪污。他下令官員直接驗貨收稅,減去了中間人包攬交稅、盤剝商民的環節,大受商民歡迎。雖然朝廷是在洋人的刺刀下討生存,他還是據理力爭,援引外國公法,要求洋人帶貨入京也一體納稅,不得享受免稅特權。令人驚奇的是,洋人們居然老老實實地遵從了,這不能不說是庚子事變后一個很有尊嚴的勝利。在肅親王的勵精圖治下,崇文門稅收大增,一毫一厘,全部上繳國庫。而肅親王依然自得其樂地住在破舊的宅子里。

    我是在報紙上讀到肅親王的功績的,那一陣子,全北京都在議論肅親王的稅收新政和廉潔奉公的美德,大街小巷,飄滿了譽美之辭,連帶著我也沾了不少光,京師大學堂的師生們,就是乜斜我的不屑眼神也透出一絲尊敬來。

    可是在轟隆隆的贊美聲中,我卻聽到了肅親王的哭泣聲。

    那是一個星月皎潔的深夜,我起來小解,聽到院子里傳來了隱隱約約的哭泣聲。我走出門一看,原來是肅親王,他坐在石凳上,望著月亮和星星悄悄哭泣。

    我正要悄悄離去,肅親王卻轉過頭來,對我說:“小子,知道本王為什么哭嗎?”

    我不得不走到他身邊,恭恭敬敬地說:“王爺忠心耿耿,勵精圖治,早出晚歸,風雨無阻,一定是太累了。”

    “不,是太后的一句話。”肅親王說,“我把崇文門的稅款絲毫不落地全部上繳國庫,太后不但不夸贊,反而對大臣們說,若是都照肅王這樣辦,將來還有誰愿做崇文門監督啊!我哭,是因為只有我一匹馬奔跑在大清王朝的拯救之路上。敢于拋棄個人私利,滿腔熱血振興大清的有識之士太少了。連大清王朝的最高統治者都沒把王朝的最高利益放在第一位,還有誰愿意和我并肩奔跑呢?”
我的1911 4.出國留學
    我渾身一顫,想不到肅親王是為自己的孤獨而哭。那一刻,我突然作出了人生中最大的決定。

    “王爺,我想馬上出洋留學。”

    “為什么?你不是恨洋人嗎?”

    “只有學到他們的本事,才能打敗他們。”我不慌不忙地說,“學好本領后,我就回來,和王爺并肩奔跑,重建大清王朝的輝煌,就像重裝火車模型那樣,裝得完完整整、光光亮亮、絲毫不差。”

    肅親王騰身而起,激動得有點語無倫次:“小子……快說,想去哪個國家?”

    “德國。”我平靜地回答。

    “否決!”他大手一揮,不容置否地說,“我擔心你一沖動,把命都丟了。你不是學的英語嗎?去英國吧。”

    “否決!”我也不容置否地說。

    “為什么?”肅親王頗為驚訝。

    我嘻嘻一笑,撒了個謊:“安娜說了,只要我去英國,就給我介紹一個金發美女,叫我一輩子回不來。”

    “噢,天哪,”肅親王驚嘆說,“這個英國女老師,好嚇人。你是大清男人,當然絕對不能娶洋女人,肯定要回來的。回來后,我給你辦婚姻。很好,英吉利就不去了,但是英語不能丟,回國后天天要跟英國人打交道。你想去哪個國家呢?嗯,那么,去日本吧,川島先生的家鄉,怎么樣?”

    我沉吟半晌,老實說,我很不喜歡川島浪速那身怪裝打扮。第一次見面的記憶太尖銳了,雖然他那謙卑的彎腰、嚴肅的道歉給我留下了美好印象。

    “現在,大部分人都首選日本留學哦。”肅親王補充了一個理由。

    我當然知道,甲午戰后,清國的留學生,無論滿漢,都一窩蜂地往日本沖,想看看這個小家伙是怎么通過改革打敗老大帝國的。現而今,從庚子事變中猛醒過來的老佛爺也搞起了新政,步子之大,比戊戌那年有過之而無不及,單是留學一項,官費學生激增,絕大部分都涌向日本去了。

    “那就日本吧,近,正好省些路費。”我像洋人聳聳肩,攤攤手,笑嘻嘻地、無可無不可地說。

    我萬萬沒想到,正是這個漫不經心的決定,使我的精神世界如鳳凰涅槃重生,若干年后令我再次化裝成乞丐,潛入辛亥革命后的廣州,并把我送上了刑場。

    1911年11月的廣州深夜,有點冷,我坐在珠江邊某個園子的外墻下,用撿來的破棉被裹住身子,靠著石壁,望著臨海城市才有的澄澈的夜空,以及夜空中澄澈的月亮和星星。我決定去日本留學的那天晚上,也是這樣明亮的星辰。明亮的星辰投影在珠江的波浪上,幻化成密密長長的螢火,閃閃地跳蕩著。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右腳的鞋幫,手槍還在。

    十來天的盯梢一無所獲,除了小官小兵,根本不見水師提督李準的蹤影。難道冠戎兄把他炸死了嗎?可是從報紙上看來,他只是受了點傷。難道他嚇得藏起來了嗎?把官衙也搬到了地下嗎?

    我行刺李準,就是為了踐行六年前的結拜誓言,為冠戎兄報仇的。

    如果不去日本留學,我不會結識林冠戎;如果去日本而不學鐵路,我也不會結識林冠榮;如果去日本學鐵路而沒有那個叫吉野小美子的女同學,我也不會結識林冠戎。

    多少偶然因子,在冥冥中主宰一個人的命運啊。

    “我想學政法。”我對肅親王說。

    “學政法的太多了,”肅親王嘆息說,“崇尚空談的官僚太多了。一個王朝的復興能靠空談嗎?一發炮彈就把十萬個夸夸其談的大嘴巴打到九霄云外。我大清復興靠什么?靠實干家。實干,懂嗎?實干家才是最寶貴的人才。知道我為什么送你火車模型嗎?就是為了叫你變成實干家。”

    既然留學的目的是為了將來輔佐王爺,復興大清,那就應該聽從王爺的指令,于是我恭恭敬敬地回答:“我懂了,那我去學火車建造。”

    “不,是鐵路工程。知道洋人為什么在大清國狂修鐵路嗎?鐵路就是從他們腋下伸出的無數鬼手,鬼手伸到哪里,侵略的腳步就響到哪里。將來,我大清也要長出自己的鬼手,運礦運兵,和他們的鬼手摔打惡戰。你學成歸來后,定會重用。”

    哦,原來鐵路關系到一個王朝的生死。于是我恭恭敬敬地回答:“我懂了,那我去學鐵路工程。”

    不知道是不是肅親王暗中相助,總之,我只學了三個月的日語,就輕輕松松考取了官派留學生,到了東京,又瘋補了半年的日語,在西歷1905年春天,正式進入東京大學學習鐵路工程。

    我不但帶著振興大清的理想,更是藏著復仇之夢來留學的。我明白我這個孤兒和清王朝的依附關系。這個王朝盡管奄奄一息,卻像母牛一樣維系著我的個人命運,我只能靠振興清王朝,再舉這個王朝的全部之力為我復仇。

    我拜別了阿瑪額娘和姐姐的墳。肅親王擱下公務,親自送我去天津上船。途中,他沒有說一個字,甚至沒怎么認真地看我一眼。船走了很遠了,他還在碼頭上朝我揮手。那只手沐浴在燦爛的朝陽中,發出燦爛的光輝,像兀鷹的翅膀在召喚什么。他一個人支撐著蒼穹,但是身軀越來越小。一股悲風驀地攫住我的手,我的手凝在了空中……

    學鐵路工程的全是男生,班上只有我一個清國留學生。西洋人是不會到日本學鐵路的。第一次開班會時,日本男生們圍著我笑彎了腰。

    “快看他的辮子,像個娘們。”

    “是呀是呀,長得又白又俊,又拖著一條發辮,真像個娘們。”

    “辮子真漂亮,不知要賣多少錢!”

    “中國男人都這樣嗎?怪不得他們打不過我們,打仗的時候多半一腳踩住辮子,自己把自己絆倒了,哈哈哈。”

    我對這些語言嘲笑早有準備,而且還設想過更惡毒的挖苦,所以尚能忍受,可是當一個男生捉住我的辮子,企圖升格為行動羞辱的時候,我倏地掏出匕首,嚇得那男生抱頭一竄。

    “這把匕首刺殺過八國聯軍統帥瓦德西!”我厲聲宣布。

    登時滿堂驚叫。恰好那時班主任松本青野駕到,他嚴厲地批評了自己的同胞,要求大家鼓掌歡迎班上唯一的留學生。不知是欽佩我的勇敢還是懼怕我的匕首,同學們的掌聲頗為熱烈。我也發表了自己的感言,大意是很榮幸到貴國學習,請多多關照云云。

    有個同學問我:“完顏君,你為什么要學修鐵路呢?”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振興我的國家需要鐵路。”

    “啊呀,不一樣的中國青年。”松本老師驚嘆一聲,轉向本國學生,“你們呢?你們選這門專業是為了什么呢?”

    “賺錢。”一個男生大聲說。

    “去中國修鐵路更賺錢!”那個抓我辮子的男生陰陽怪氣地嚷道。

    全場哄笑。我本想痛斥一番,但是忍住了,我是來學習的,不是來展示愛國激情的,以大清目前地位之卑,只能隱忍發奮。

    此后,班上的同學除了暗中指點,竊笑我的“女人辮”之外,對我還算尊重。我向他們請教問題的時候,他們也能熱情地解答,對我的日夜苦讀除了搖頭嘲笑還能稱贊一二。當他們不知從哪里得知大清皇室貴族、統治集團的重要成員、最優秀的日本外交官川島浪速的中國密友——肅親王善耆就是我的保護人的時候,他們兩眼發光,嘩的一聲圍住我,問這問那,滿嘴歆羨之詞。那一刻我挺惡心的,原來高等文明國家的公民也免不了崇拜權貴之心。當第一次期末考試我門門優秀,并奪得總成績全班第一的時候,他們翻著白眼燒著熊熊妒火對我更加客氣了。所有認識我的師生都暗中議論,優秀刻苦、胸懷大志的完顏君將來一定是中國統治集團的領導人之一,要對他多多關照。

    那個山本劍三,就是揪我辮子的那個,對我簡直要卑躬屈膝了。他偷偷請我吃飯,表明畢業后想去中國發展的強烈愿望,為此懇求我能把他當成比一般同學更好的兄弟,將來在中國多多關照他,介紹他認識一些兩國政商界的朋友。劍三出身普通工人家庭,在日本毫無關系,按一般規律,畢業后頂多做個普通職員。那時日本國內有一種怪現象,凡是去海外干的,不是富貴就是榮華,即使沒撈到油水,回國后也升遷頗快。奪金鍍金的海外之地,中國是首選。像我這樣背后藏著一個肅親王的中國留學生,自然就成了目光遠大的學生巴結的對象了。想不到我一個戰敗國的草民,一無所有的孤兒,居然被暗中奉若能賜予巨大利益的神明,真是滑稽,且悲哀。這些胸懷大志之輩,也不去他們供奉的“神”那里去打聽打聽,我完顏青出國留學,是為了啥?為了復仇!
我的1911 5.辯論的主將
    末了,山本劍三還羞澀澀地說,希望能為我洗一次頭,梳一次發辮。

    我一口噴出蘸醬生魚片,干嘔起來。劍三狂嚇一跳,趕緊收起膝蓋,跪過來,給我捶背揩嘴擦衣,動作比女人還輕柔。那時我盤膝坐在榻榻米上,樂呵呵地喘息了半天。

    我放棄了羞辱山本劍三的絕佳機會,不是不想報復,而是實在受不了那個惡心勁。為了省錢,我一般是自己洗頭梳辮,特別累的時候,才去理發店。東京的清國留學生極多,拖著辮子晃蕩的男子到處都是,把幾十年前赴日謀生的本朝人開的理發店擠得水泄不通。店老板多半剪了辮子,歸化日本國了,沒歸化的也是西裝短發,不過梳辮子的技藝居然絲毫不差。有些日本人開的理發店為了搶生意,也培訓女員工怎么給男人梳頭結辮。有的男生為了貪戀日本女人的繞指柔,就去日本理發店,但去了一次后多半就不再去了,因為受不了店員顧客的指點竊笑。當然,不排除有人把耳朵一塞,到日本理發店閉目一坐,掩耳盜鈴地大享日本女子的指尖與清國男人發辮**的愛了。

    我敷衍著吐出幾段動人的言辭,把山本劍三哄得歡跳而去。此后,我再也不接受日本同學的請吃請玩了,潛心讀書,一來為完成學業,二來為保護頭上的辮子。那時革命黨和保皇黨在東京鬧得厲害,聚會,演講,招新,募捐,在報紙上辯論,攻訐。在食堂吃飯時,不時有“辮子生”老鼠般溜過來,塞給我一份報紙,低聲叫我參加某月某日的演講會,康有為先生將做重要演講。還有剪了辮子的留學生從林子里竄出來,堵住我,神秘兮兮地問我想不想剪掉腦后那根長長的贅物,他兜里有世界上最鋒利的剪刀,嚇得我落荒而逃。原來不少革命黨有個癖好,就是冷不防沖上去剪掉對手的辮子,文雅點的革命黨會首先問你愿不愿意,我那天碰到的就是文雅的革命黨。于是,保皇派學生出門都是三五成群的,絕不單獨外出。東京的校園里常常流傳著誰誰誰不留神被革命黨剪了辮子、氣得差點跳樓的新聞。有一天,我在校門口不小心又碰到了那個要剪我辮子的西裝留學生,他和一個穿和服的持劍女人在一起。那個日本女人見西裝生沖我打招呼,就當的一聲抽出利劍,明晃晃地指著我,厲喝:“就是他嗎?他不敢剪辮子,我用劍削了它!”我頓時懵了,難不成日本女人也干涉起清國留學生的頭發了?所幸我當時和幾個日本同學在一起,諒他們不敢動手。后來我終于得知,那個舞劍的“公孫大娘”不是日本人,而是浙江留學生、人稱“鑒湖女俠”的秋瑾。

    開初,這個亂哄哄的留學生世界因其自由奔放使我頗為興奮,但是很快,我就厭煩了。我的血液里涌動著復仇的意志,阿瑪額娘和姐姐的眼睛在天上看著我,收養我的肅親王隔海看著我,我必須苦練本領,棄絕空談,才能欣慰他們的目光。于是我開始逃避那些有辮子沒辮子的同胞們,頭懸梁,錐刺股,咽著血和淚,一門心思讀書。

    學鐵路工程非常辛苦,不但要去野外勘探,去鐵路見習,還要學高等數學、物理學、地質學,甚至要研究星相,幾乎要把一個修鐵路的變成達芬奇式的百科全書派大師。而且,本著人文與科學并重的培養原則,東京大學要求每個學生必修15個學分的人文科目,于是我選了西方政治學這門課。

    我沒想到,這門課差點毀了我。課堂上,清國留學生黑壓壓的一大片。第一天,一群拖辮子的和一群剪了辮子的罵成一團,雙方在前十排挨挨擠擠地各坐一邊,涇渭分明。我剛進教室,他們就問我是哪一派。我說,我是最后一排。他們哄堂大笑,不理我了。有人竊竊私語,似乎在議論我和肅親王的關系。我昂首挺胸,高視闊步,像一只仙鶴孤傲地走向最后一排。最后一排稀稀拉拉地坐著七八個非派別的逍遙同胞,有辮的沒辮的都有,他們見我加入,都很高興,邀請我參加他們的非政治聚餐。出于禮貌,我口頭答應了,心里卻疑心他們是另一群山本劍三。

    在東京的清國留學生世界,逍遙于保皇黨和革命黨之外的人寥寥無幾,大抵由于三個原因,一曰膽小怕事,二曰漠不關心,三曰維護現存體統。我自然是那原因之三,但從未當眾說出來,一個連本領都沒學會的毛小子有什么資格去談維護帝國體制!但我心里是不恥于那些各省來的官派留學生的。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到日本不過一年,就高喊“西學救國”的口號,不是加保皇黨,就是入革命黨,一邊數著朝廷給他們的錢,一邊謀劃著怎么把朝廷虛化或摧毀的現代化方略。

    老師進來了。教這門課的是一個身高體壯的虬髯大漢,叫三島唯力。他一現身我就驚嘆不已,那大猩猩般的恐怖體格簡直是西方列強對外武力政治學的象征,讓他上這門課真是太協調了。他揮舞拳頭,上躥下跳,嗓門粗野,震得最后一排的我耳膜發麻。他很喜歡啟發學生,講古希臘民主政治的時候,他就拿東方古代國家特別是中日兩國的君主專制做比較,鼓動學生討論。于是清國留學生一躍而起,趁機把課堂變成了國家命運的辯論場,面紅耳赤,聲嘶力竭,看得日本學生一驚一愣的,最激烈時,噼噼啪啪地用大清官話互相咒罵,甚至捋起袖子要動手。三島唯力則咧著白牙森森的大嘴巴,樂呵呵地毫不干預,似乎很享受中國人的內斗,不時像狼一樣伸出血紅的舌頭,嗜血般地舔一下毛茸茸的嘴唇。

    保皇黨和革命黨的政治主張我從報紙上早已獲知。第一次從報紙上見到革命黨的議論時,嚇得我就像手心鉆出十條毒蛇似的,立馬扔掉報紙,沒命般地逃走了。此后,我再也不看革命黨和保皇黨的報紙,就是在日本人辦的報紙上遭遇他們的言行,也關上眼睛跳過不讀,在食堂或別的地方遇到兩派學生的爭論,或是望見一個剪了辮子的學生,我都會遠遠地避開。可是,為了完成學業,這門西方政治學不得不上,不得不睜開眼睛。盡管我做足了心理準備,但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革命黨從報紙上跳下來,揮著鐵拳叫囂要暴力推翻清王朝,建立中華共和國時,我還是嚇得臉色刷白,兩股戰戰。老祖宗呀,革命黨竟然想消滅我所依附的大清王朝,砸爛我向八國聯軍復仇的基石!

    兩派辯論的主將——鐘期余和成小功——看上去都是杰出人物,學識淵博,思維敏銳,不同的除了衣著發型,似乎還有言詞的表達方式。鐘期余是東京大學保皇派學生領袖,出身廣東富商之家,自費留學生,是個笑瞇瞇的大胖墩,活像一尊活佛,八面玲瓏,人緣極好。他穿著長衫,揮著寫有巨大“鐘”字的折扇,舉止優雅,說話慢條斯理,但總是點到要害,講起君主立憲的主張來,引經據典,頭頭是道。成小功卻是四川的貧苦小農出身,據說父母都被官府逼死后,流浪到長江邊做苦力,從重慶做到武漢,從武漢做到上海,從上海做到香港,有一天聽到孫文的演講后,就跟著跑到日本來了,一邊做苦工一邊念書,竟然做了革命黨的學生領袖。成小功沒鐘期余那般涵養,拳頭狂揮,面紅耳赤,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露,簡直要跳出來鞭笞鐘期余似的,說到悲憤處,像女人樣嚎啕大哭。鐘期余很有戰術,笑瞇瞇地欣賞小功先生的表演,一點也不惱,待這頭怒獅氣喘吁吁被自己累得半死后,他才狠狠一拉弓,給對手致命的一箭。
我的1911 6.歪理邪說
    上這門課真是痛苦,因為不久,雙方都逼著在場的清國留學生表態,立憲還是革命,只能二選一,非此即彼。我身邊的逍遙派們,有三個委實挺不住了,低頭商議一番,一個坐進了革命陣營,兩個躲進了保皇方陣。令人感動的是,那個新革命當眾表態,絕不革兩個保皇朋友的命,兩個新保皇也信誓旦旦,只做動口不動手的真君子,無論是不是朋友,絕不鎮壓革命黨。更感人的一幕出現了,兩大陣營居然一齊鼓掌歡呼,夸他們是劉關張桃園三兄弟,渾身流淌著中國古老文化的情義。在如此熱烈的氣氛下,又有兩個逍遙派分別入了伙。只剩下我和另外兩朵閑云了。那倆廝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一有空就尋花問柳,上課就拜周公問夢,課下就雇人寫作業備考試,在日本無比幸福地過著非傳統生活。兩大陣營似乎都知道這倆公子哥的品性,似乎都不愿邀請,以免敗壞己方德行,不戰而垮。

    “完顏青,你加入哪一派?”鐘期余用扇子點著我問。

    “顏青,革命黨像太陽歡迎你!”成小功張開雙臂熱烈高呼。

    所有人齊刷刷地盯住我。我站起來,沉思了半天,期期艾艾、吭吭哧哧地蹦出幾個字:“我,我,我是來拿,拿學分的。”

    哈哈哈,嘿嘿嘿,呀呀呀,震耳欲聾的哄堂大笑。鐘期余笑得扇子掉在地上,捶著胸口只嚷肚子疼。成小功笑得跌倒在同伴懷里,兩只腳揚起來,啪啪啪地敲著課桌。只有三島唯力和日本學生沒笑,他們面面相覷,百思不解:中國人到底什么性格呀,剛剛還劍拔弩張,轉眼就笑成一團,和氣無比?

    “他好天真好老實呀!”兩黨一致嘲笑我,開心得要死。我成了他們斗爭間歇的輕松果了。

    “拿學分天經地義,有什么好笑的。”我義正詞嚴,有點生氣了。

    “啊喲,這個書呆子,你看像不像豬八戒?”

    這一嚷,雙方笑得更瘋狂了。

    “像像像,豬八戒的釘耙還是有用的。喂,完顏釘耙或者顏八戒,你到底選哪一派呀?妖魔派還是取經派?”

    “我看你們都差不多!”我氣呼呼地高喊。

    頓時鴉雀無聲,緊接著,保皇派和革命派聯手咒罵我,為了區別開來,自然要順帶著互相攻擊,于是雙方又舌戰成一團,都自稱取經派,罵對方是妖魔派。

    我坐下來,饒有興味地欣賞他們的表演,同時非常訝異,三島教師為何不制止他們,以便順利完成自己的教學任務?

    那天回到宿舍,我給肅親王寫了一封信,告知革命黨和保皇黨在日本活躍的種種事件,特別描繪了《西方政治學》課堂上的激烈斗爭,訴說了自己在兩黨逼迫下的苦悶。

    肅親王火速給我回信,告知孫文的革命黨在國內連連暴亂,所幸都閃電般地鎮壓下去了,日本是革命黨的大本營,你千萬不要中了革命黨的蠱惑,就是康梁的保皇黨,也要敬而遠之……總之,你的目的就是學鐵路技術,你的使命是實業,你的路是實干,一切空談,不管是革命還是改良,都應充耳不聞。你的優異成績,不但本王,就是整個朝廷都深感欣慰,倘若你和其他人一道,放棄本職,轉向歪理邪說,那就辜負本王對你的一片苦心了,就是你阿瑪的在天之靈,也會難以安息啊。馬上給我退掉這門異端課,否則,立即回國!我寧愿你是個白癡,也不愿你滿腦子的歪理邪說……

    我驚呆了,去找班主任松本先生,告知因為政見和本國其他學生嚴重不合,為避免沖突,必須退掉西方政治學,另修其他人文課。松本先生很同情我,但表示按學校規定,很難取消。我不得不搬出肅親王的命令,松本先生覺得事態嚴重,立即帶我去教務科,和科長密語一番后,教務科同意我退課,另選一門。我便選了明治維新,心想,光緒帝是明治天皇的崇拜者,肅親王是支持光緒帝變法的,他該不會這門課也要封殺吧?

    在我踏進明治維新課堂的第一天,上西方政治學的日本學生終于受不了啦,聯名向校長抗議,要求和中國學生分班。校方立即召開緊急會議,嚴禁中國學生在課堂上辯論自己國家的事務,違者先處分,再犯一律開除。

    于是,西方政治學的教室安靜下來了,只聽見做筆記時的沙沙聲,仿佛春蠶吃桑葉一般。清國留學生,無論保皇還是革命,不約而同,一律只聽不說,以示對校方禁令的抗議和蔑視。于是,該輪到日本學生表現了,他們踴躍提問,答問,做環顧四海、貫穿古今的抽象辯論。清國的兩派學生聽到耳癢處,就互相吹胡子瞪眼,揮拳搖扇,做無聲辯論狀。我是從那兩個新保皇同學聽到這幅忍俊不禁的畫的,可惜我再也無法親歷這變得“美好”的課堂了。——當然,下課鈴一響,“保革”戰士們又熱火朝天地干上了。

    難以置信的是,這學期的明治維新課竟然只有我一個清國留學生,我成了唯一剃過頭的、飄著美麗發辮的男生了。初進教室的那**的尷尬呀,一百多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我,漣漪般的笑聲,嘖嘖驚嘆聲,呱呱怪叫聲。“漂亮!”不知吆喝了一聲,頓時噼噼啪啪,掌聲如潮。我停下腳步,冷冰冰地掃視著階梯教室里黑壓壓的人群,我不再像初次參加班會那樣羞怯和敏感了,我是一個連八國聯軍統帥都敢刺殺的堅強勇士,豈能被一陣嘲笑擊歪?我粲然一笑,雙手抱拳,朗聲說道:“大清留學生完顏青,為國家富強而來,請多多關照。”說完,我非常禮貌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亂哄哄的教室突然鴉雀無聲。我抬起頭來,掌聲叫好聲口哨聲又轟雷般地響成一片,這是一片意義完全不同的聲音。幾乎所有的男生都跳起來,招手叫我坐他那兒去,那興奮的眼神如同偶遇了久違的好友。抱歉,我只挑選前五排的空位,在我看來,學習是否認真和座位有關。正巧,第三排連著剩了兩個空座。一個女生低聲說:“不好意思,這里有人。”我就坐了另一個,緊挨著一個小眼睛男生。他立刻自我介紹說:“我叫渡邊熊太郎,認識你很高興。”我笑著和他握了握手,算是做了朋友。

    “秀子,我的座位呢?”驀地蕩來一串咯咯嬌笑聲,一個艷若桃花的女子穿著和服,頂著鳳凰似的發髻,裊裊款款地飄來了,風一般地落在我身邊的空座上。一股清香像飄滿落花的溪流驀地沖進我的鼻孔,我的心怦怦驚跳起來。

    “辮子?”她突然吃了一驚,把頭歪擱在桌子上,肆無忌憚地打量我的臉,一邊看一邊發出小鳥展翅般的咯咯嬌笑聲,“你是男生嗎?如果你是男生,那一定是中國的男生。”

    我不敢說話,生怕嗓音會因為那股香氣的纏繞而發抖。我撕了一張紙條,寫上“大清國留學生完顏青”幾個字,從桌子上目不斜視地用手指推了過去。眼角瞥視中,她看了看,咯咯一笑,拿起筆來,在紙條上勾勾畫畫地鼓搗了一番,然后把紙條夾進一本書里。難道是要當書簽嗎?我以為她會還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她的芳名的,要不然就芳唇輕吐,悄悄地告訴我。但是,她沒有,都沒有,她轉過頭,和身邊的女伴熱烈地低語起來,眨眼間就把那張紙條和紙條的主人忘得一干二凈。
我的1911 7.被女生捉弄
    老師進來了,是日本著名的歷史學家小澤大浪先生,中等個子,瘦得像一棵落盡葉子的樹,但是臉膛很寬,帶著黑框眼鏡,眼神溫暖,嘴角總是小浪花般地涌出淺淺的笑容。我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位大教授,他一定和那個土匪樣的三島唯力迥然不同。果然,他講起課來不疾不徐,娓娓動聽,旁征博引,循循善誘,聽他的課簡直就是如沐春風,寧靜、光明而溫暖。

    可是第一節課下課的一剎那,我卻出了個丑。我剛從凳子上呼的一聲站起來,就痛得哎喲一聲,被自己的辮子狠狠一拽,砰的一聲跌在凳子上。一片驚訝的目光圍上來。我身邊那個收過我紙條的美人兒立即站起來,裊裊娜娜地向我鞠躬,羞怯怯、脆生生地說:“對不起,完顏君,我的屁股不小心壓住了您的辮子。”頓時哄笑一片。

    我羞紅了臉,沒法發火。我自然知道是這個女生故意搗鬼,所有人都知道。我揮揮手,以男人的胸懷幽默地回應說:“不,應該是我道歉,是我的辮子太長,像蟒蛇一樣盤踞了您的屁股的位置。”

    轟,滿堂爆笑。現在該輪到那個女生羞得滿臉紅漲了,她不知道該怎么還擊,就蕩著腰肢,咯咯咯地跟著大伙大笑一番,還沒笑完,就拉著女伴的手,急急如令地跑出去了。

    小澤先生一直笑瞇瞇地看著這一幕,這時拿著花名冊,徑直向我走來。

    “請問完顏君,您是新來的嗎?名單上好像沒有您的名字。”

    “是的,小澤先生,我剛辦完選課手續,還沒來得及跟您說。”

    小澤先生立即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謝謝完顏君選我的課。”

    我大吃一驚,還從未見過教授感謝學生選修他的課的,頓時一股暖流涌上喉嚨,被女生捉弄的不快霎時煙消云散了。

    小澤先生又問了一些情況,我一一做了回答。

    接下來的兩節課,那個女生和她的女伴竟然避開我,躲到最后一排去了,仿佛我的發辮真是蟒蛇一般。花香最濃是隔岸,最是美人無情!一瞬間,我真想叫她歸還我的紙條。

    一張紙條忽然落在我面前,是渡邊熊太郎寫的。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在紙條上寫著:“完顏君,那個捉弄你的女生叫吉野小美子,聽說有點來頭,你最好不要去招惹她。”

    招惹?是她招惹我呀。她的身體雖然飄走了,可是影子卻在繼續捉弄我。當天晚上,我就夢見了吉野小美子,她飄在空中,拽著我的發辮,把我當陀螺一樣轉著玩,一邊轉一邊咯咯嬌笑:“寵物!寵物!小美子的中國寵物!”我不但不疼,反而興奮得直嚷:“小美子,轉快點,越快越好!”小美子笑罵一聲:“原來你并沒把辮子當神圣呀,假正經!”我笑嘻嘻道:“不是不當神物,而是沒想到辮子這么牢固,像鐵索一樣能吊起我的體重。”“哈哈哈,厚臉皮!”小美子朝我臉上啐了一口,咯咯大笑,轉得更瘋了,天知道她哪來的神力。漸漸的,眼前一片迷離,我看不見自己的身體了。砰,小美子突然一撒手,我像一塊巨石飛了出去,撞在天邊的一根燒得通紅的柱子上。

    “哎喲!”我痛得驚醒過來,原來,我一頭撞在了床頭柜上。

    難道我愛上她了嗎?我苦笑著搖搖頭。寂靜的黑暗深處,仿佛響起了吉野小美子那小鳥振翅般的咯咯嬌笑聲。

    一連幾個晚上,我都反反復復地做著這個夢,夢見吉野小美子拽著我的辮子在天上轉著玩,而我,甜滋滋地配合她,不停地叫她轉快點轉快點。

    我以為,我愛上了她;我還以為,她進入我的夢,理應也是愛上了我。

    第二次上明治維新課時,我一進教室就搜尋吉野小美子的身影。她這次來得早,和那個閨蜜坐在最后一排。天哪,難道她還在羞答答地躲我嗎?砰,她接住了我的目光,呲牙咧嘴,做了一個“**滾開”的厭惡手勢。我頓時渾身冰冷,轉眼又火燎燎地恨自己。一個大日本帝國的美少女,看得上一個戰敗國的毛頭小子嗎?她對我的興趣,不過是一個閑情少女對一個新寵物的獵奇罷了,在夢中轉我的陀螺,跟用屁股坐我的辮子一樣,都是對寵物的玩耍,一旦新鮮不再,自然棄之荒野。

    這是我繼同文館崇拜安娜之后的第二次情竇初開,第一次朦朦朧朧,溫馨恒久,第二次躁動不安,清晰尖銳,剛出生即夭折。

    感謝那個厭惡的手勢,感謝這種刀刺般的羞恥。冰水澆身,當頭棒喝,我倏地清醒過來,重新回歸自己的本位,安安心心地投身于學業。

    心境一旦恢復平靜,吉野小美子便從我的真實與幻夢中消失了。

    明治維新課堂深深地打動了我,不是因為那山坡般寬大的階梯教室,靜水般安謐的學習氛圍,也不是因為小澤大浪先生的淵博學識、仁厚的胸懷與和藹可親的態度,而是因為,明治維新前日本那一段屈辱史和大清朝太相似了。怪不得康有為要向光緒帝進呈《日本變政記》,鼓勵皇帝變法。當年圣上覽畢,登高望遠,信心倍增,而今,我一介小民也摩拳擦掌,豪情溢胸。別人能做到的,大清國也行,由太后親自掌舵掀起的轟轟烈烈的新政浪潮,更是燃亮了我的眼眸。

    唯一使我有些不快的,是在課堂上聽到有“日本孔子”之稱的福澤諭吉稱中國為“惡友”,鼓吹扔棄“惡友”,脫亞入歐,而為那時的日本當政者采納。小澤先生還說,明治維新成功的先決條件,乃是倒幕派以暴力推翻腐朽之幕府,掌控了中央政權,從而得以順利變革。哼,這不是清國革命黨的言論嗎?可是小澤先生基于當時日本國內外情勢作出的雄辯論析,又不得不令人信服。這在我的內心又攪起了亂波,我不愿接受剛逃出保革兩黨的狼窩、又落日本人的“革命”虎穴的殘酷事實。

    或許是小澤先生的嘴角老掛著小浪花般的淺淺笑容的緣故吧,我鼓起勇氣,約了個時間,登門求教。

    “請問小澤先生,您如何評價大清國目前進行的新政呢?您認為這場新政是大清國的明治維新嗎?您認為大清國要擺脫屈辱的命運也要像明治維新那樣先來一場倒幕運動嗎?”

    “我們首先該探討哪一個問題呢,完顏君?”小澤先生呵呵笑了,“作為與日本國命運攸關的國家,我一直關注中國的一舉一動,特別是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因為從本質上說,思維方式決定一場改革的成敗。據我所知,這場新政是慈禧太后在遭受八國聯軍羞辱之后被迫施行的,而非出自內心,或者某種更深遠的理想。它只是一場臨時的補救措施。10年前,貴國宰相李鴻章先生來敝國訂約,我曾有幸和他會過一面。他哀嘆自己是個裱糊匠,成天忙著替大清朝這座破房子東修西補。房子在風雨中飄搖,根基都朽爛了,縱能通過修補遮擋一時,可是能在朽爛之根基上屹立長久嗎?”

    “先生所謂朽爛之根基,是指大清國的文武制度嗎?”

    “不,是指貴國統治者的思維方式。”

    “我不明白。”

    “我想您一定明白,慈禧太后為何鎮壓光緒帝的改革。貴國統治者的新政,是以不侵犯自己的絕對統治權為前提的,一旦侵犯,勢必會親手滅掉自己的新政之火。”

    我沉默了,我當然明白慈禧太后的稟性。在大清國,三歲小孩都能畫出太后那張嚴厲的表情。

    “這么說,先生對大清國目前的新政不抱信心了?”

    小澤先生呷了一口茶,閉上眼睛,沉吟不語。我手足無措,一顆心像折斷的翅膀從云天**。
我的1911 8.我恨那個夢
    小澤先生突然睜開眼,逼視著我,眼眸閃閃發光。

    “請問完顏君,您和肅親王善耆是什么關系?”

    “肅親王是我的資助人。”我整整衣襟,恭恭敬敬地回答,“弟子不才,學成回國后,愿鞍前馬后,輔佐肅親王,厲行新政,振興大清帝國。”

    我略掉了振興大清的根本目的——為父母和姐姐復仇!

    “既然您是要進入貴國統治集團的人,”小澤先生嘿然一笑,“您相信您的神經足夠強大嗎?”

    “當然,對一個除了夢想之外一無所有的人,還有什么比意志更強大的力量呢?”

    “那您愿意聽一個歷史學家的預言嗎?”小澤先生的笑容愈來愈深了。

    “請老師指點。”我低頭合十致禮。

    “憑我對人性的理解、對六千年人類歷史的參悟以及對數十個東西方國家現代化的研究,請允許我預測,貴國目前的新政,正在創造一大批擁有新目光、新思想、也就是改變了思維方式的新力量,這些新力量不再容忍自己住的房子朽爛不堪,會轉而反對王朝,成為它的掘墓人。以慈禧太后為首的貴國統治集團絕不會容忍,將像對付康有為那樣嚴酷鎮壓,于是一場革命或者混亂將在貴國上演。以大清帝國的朽爛程度,您用來安居的那所大清房子的壽命,不會再超過10年。”

    我震驚得跳起來,瞪著小澤先生,怔怔無語,渾身顫抖。小澤先生仰著頭,溫和地看著我,只是笑容更深了,深得猶如一口漆黑的深井。

    “房子倒塌以后,貴國將迎來新生。”小澤先生直視我的眼睛,繼續娓娓動聽地述說,就好像大清帝國的未來提前像死豬一樣躺在他腳下任由他撫摸一般,“那些新力量將重建一座新房子,就像明治天皇那樣。領導重建新房子的,就是貴國的革命黨領袖孫中山先生。呵呵,他眼下就在日本,我幾天前還登門拜訪過。”

    歷史學家都是這么客觀、冷漠而殘忍嗎?

    我頹然地重新坐在榻榻米上,低下頭,模糊不清地咕噥著:“難道大清帝國自己不能變成新房子嗎?”

    “當然可以,但要統治者放棄自己的獨占權力,而一旦放棄,就變成最大的革命事件了,清王朝也就不存在了。”

    我頓時跌進地獄之中,嘴唇哆嗦起來:“您的結論是:大清帝國的命運,不改則亡,改也必亡?”

    “這就是我為什么問您的神經是否強大的原因。”

    我起身致謝,鞠躬告辭,幽魂般地飄下樓梯,雙腳落地的時候,恍恍惚惚聽到了小澤先生的叫嚷聲:“完顏君,您還來上我的課嗎?”

    我沒有回答,那一瞬間我是一個失去言語的幽靈。我失魂落魄地走上大街,漫無目的地飄向遠方。那是1905年的九月,大街兩邊桂花盛開,茶旗招展。和煦的陽光照在我身上,我卻像死尸一樣感受不到它的溫暖。“不出10年,大清朽房坍塌。”“新政創造新力量,新力量推倒大清王朝。”“不改則亡,改也必亡。”“小澤先生是享譽世界的歷史學家,他的預言應該會準吧。”“成小功背后的大頭領孫中山就是新力量的領袖。”“幾十個東西方國家的現代化變革歷程,大清帝國無法超脫。”……諸如此類的念頭像密密麻麻的尸蟲在我寒冷的皮膚上蠕動,噬咬。

    大清帝國要是崩掉了,我靠什么去復仇呢?

    五年來,我像一座雕像矗立在復仇的底座上,像一座冰山在看不見的心臟里燃燒著復仇的火焰,像泥土和石塊以復仇的意志凝結成大地。——復仇,是我活著的唯一方向,生命的全部價值。為了復仇,弱小的我不得不珍視我個人和大清王朝的命運關聯,不得不把自己的靈與肉全部交付給她,不得不狂熱地夢想她的振興,夢想自己化作鐵匠,用最熾烈的火焰把她的朽爛再度淬煉成銳利的鋒芒……

    噗,我迷迷糊糊地撞上了一個紅影子。那影子先是尖叫繼而歡叫:“完顏君,是你呀?”

    我定睛一瞅,是個穿紅裙的年輕女子,盤在頭上的鳳凰髻似乎在哪里見過。

    “完顏君,”那女子咯咯咯地嬌笑起來,“你不認得我了嗎?我的屁股坐過你的辮子呀。”

    我驀然驚醒:“吉野……小,美子……”

    “就是他!”吉野小美子臉色突變,指著我對身邊的兩個同伴說,“就是他侮辱過我!”

    我大嚇一跳,這才驚覺吉野小美子身邊站著兩個挎刀的日本浪人,打扮得一模一樣:扎著一束高高的頭發,額上纏著一條紅布,披著松松垮垮的武士服,趿著木屐。

    一個浪人立即揪住我的衣領,惡狠狠地說:“支那人,敢欺負我們興亞會的東京之花!”

    我一把推開浪人,直視著吉野小美子:“吉野同學,我什么時候欺負過你?你要是女中豪杰的話,就大膽承認,是你侮辱過我,而不是我侮辱過你!”

    “把他給我按住!”吉野小美子沉聲下令。兩個浪人立即抓住我的手臂,別到身后,我立時動彈不得。

    吉野小美子趨到我跟前,又咯咯咯地嬌笑起來:“支那人,忘性好大呀。你知道蛇在日本文化里暗示什么嗎?你居然敢沖我說:啊呀,不好意思,是我的辮子太長了,像蟒蛇一樣盤踞了你的屁股的位置。你好聰明呀,居然敢用**的暗語來侮辱我!”

    “不,小美子同學,你誤會了,”我掙扎著分辯,“我真不知道蛇在日本文化里的隱喻,那句話只是一個幽默,一個玩笑,就像你用屁股坐我的辮子一樣,只是同學之間的娛樂,無傷大雅。如果那句話傷害了你,我向你道歉。”

    “嘻嘻嘻,傷害已經造成,什么樣的彌補才能復原我的心呢?”吉野小美子嬌笑連連,蕩著腰肢,水一般地晃到我身后,開始撫摸起我的辮子來。

    “哎喲,好長好粗好軟好亮的辮子呀,手感比屁股的坐感更加美妙。”她驚叫著,十個指尖像彈豎琴一樣撫弄我的發辮,一陣陣酥癢立即電流般地傳遍我全身。

    “偉大的支那人呀!”她烏鴉般地厲叫著,驀地往后一扯,用力之猛,幾乎撕下我的頭皮,痛得我嚎叫一聲。

    “我們來玩辮子球吧。”吉野小美子大聲說。兩個浪人立即松開我的手臂,揪著我的辮子轉起我的腦袋來,一邊轉一邊把我推來推去。三個男女惡霸站成三角形,我在中間跌跌撞撞,每次快撞上一個惡霸,該惡霸就狂扯我的辮子,再猛然一提,滴溜溜地畫一個大圓,我也就暈乎乎地轉一圈,然后被狠狠地推向另一方。兩個浪人縱聲狂笑,吉野小美子咯咯嬌笑,每次我快撞上她的時候,她都要先用力地端住我的臉,嬉笑著擰我一把,再揪住我的辮子轉圈。

    “轉快點!轉快點!”她鴿子般地連聲歡叫。

    我想起了那個夢,我恨那個夢。
我的1911 9.一聲霹靂傳來
    “那個中國人好可憐呀。”我從圍觀的人群中聽到了一個小男孩的聲音。

    他剛說完,我就跌倒了,趴在一個浪人腳下。那個浪人踢了我一腳,抓起我的辮子往上提。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爆出了刺殺八國聯軍統帥之后的第二聲怒吼:“別侮辱一個絕望的人!”我抱著他的雙腿,把他摔倒在地,用絕望的拳頭狂揍他的臉。另一個浪人撲過來,一拳擊在我臉上,我頓時眼冒金星,口鼻流血,迷迷糊糊中聽到吉野小美子的叫喊聲:“不許拔刀!”

    兩個浪人開始瘋狂地揍我了,我像垂死的野獸嗷嗷嗷地叫著,拼命還擊,拳打腳踢,頭撞牙咬,但是很快,我就不行了,嘴里和臉上全是血,渾身像云一樣飄,踉踉蹌蹌,東倒西歪。

    恍惚中,我瞥見了一張熟悉的臉,鐘期余,東京保皇黨的學生領袖,西方政治學的曾經同學。他搖著扇子,手持一串冰糖葫蘆,和另一個同學走在一起。我像見到親人一樣,使出最后一絲殘存的力氣,用大清官話喊道:“鐘期余,救——我——”

    鐘期余詫異地望了我一眼,只呆了一呆,就掉過頭,拽著同學,雙雙貓著腰,溜進一條小巷子去了。

    “哈哈哈——”我虛幻地狂笑起來,在兩個浪人東一拳西一拳的打擊下,搖搖晃晃地喊道,“爛房子,大清爛房子,完了,完了。”

    驀地一聲霹靂傳來:“敢欺負我們中國人,我跟你們拼了!”

    一個寬臉膛的青年撥開人群,沖到兩個浪人面前,呼的掏出一枚黑乎乎的圓球,高舉當空,厲聲斷喝:“住手!不然我炸死你們,同歸于盡!”

    “炸彈!”人群驚叫著一哄而散。兩個日本浪人呆若木雞,臉色刷白。“撤!”吉野小美子尖叫著沖上來,一手抓一個浪人,逃之夭夭。

    “兄弟,你沒事吧?”救我的青年把炸彈揣入懷里,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想扶我。

    盡管眼睛被鮮血蒙住了,我還是看得清清楚楚,他沒有辮子,頭發短得像春天剛冒出來的草芽。

    “你是,革,革命,黨,成小功的,同伙。”我吃力地一笑,再也撐不住了,砰的一聲倒在他肩膀上,人事不省。

    當我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幽暗的小房間,天花板下面吊著一只微弱的白熾燈。房間很簡陋,一床一桌兩個凳子而已,垃圾簍里扔著血淋淋的紗布,墻角堆著似乎是做實驗用的瓶瓶罐罐,幾個瓶子里裝著白色黃色的粉末,有一股硫磺硝石味。三顆黑乎乎的小圓球擱在一個透明的玻璃罐里,仿佛閻王爺的三只魔眼。那個救我的青年站在桌子邊收拾酒精棉球什么的。

    我想翻身起來,可渾身疼得厲害,軟綿綿的提不起一點力氣。

    “喂,”我吃力地打了聲招呼。

    那青年立即轉身走到床邊,俯身看著我,咧著嘴笑了:“兄弟,你醒了。你臉上的傷口我已經清洗干凈了,血也止住了。身上還痛嗎?要是痛,可能是軟骨組織受傷,擦擦藥,休息十天半月就沒事了。”

    “你是學醫的嗎?”我望著他那寬得出奇的臉膛問。

    他不但臉寬,肩膀也很寬闊,身體非常壯實,鼻梁挺直,眼睛又大又明亮,整個外表雖說不上有多英俊,可是器宇軒昂,精氣神十足。

    “我在英國人的船上做水手,現在休假,就跑到日本來學造炸彈。你眼光很準,我的確是革命黨。”

    “這就是你沒把我送醫院的原因嗎?”

    “請原諒,我不能讓日本警察盯上我,要是他們知道中國的革命黨在他們首都的某某居民樓的地下室研制炸彈,那就麻煩了。每次大的實驗,我們都拿到人跡罕至的海邊去爆,小實驗,就深更半夜去郊外做。”

    “一次也沒逮到嗎?”

    “沒有,嘿嘿嘿。”他做了個鬼臉,得意地笑了。

    “你是同盟會的嗎?”不知為何我對這個革命黨的話這么多。

    “當然,”他挺驕傲地回答,“中華民國建立后,我就是開國元勛啦,想想都快飛起來了。”

    “你以為,你們真能如愿嗎?”

    “當然,”他更加驕傲地回答,“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我想起了小澤先生的話,沉默了一會,說:“你們在廣東的幾次作亂都被平息下去了。”

    “作亂?”他臉色一變,狠狠地盯著我,“你是君主專制派嗎?保皇派都不說這個詞。”

    “什么派都不是,我只是一個官派留學生而已。”

    “噢,太好了,”他立刻歡喜起來,笑呵呵地說,“一張白紙,最容易勾畫藍圖。你就入同盟會吧,我帶你去聽演講。好不容易出趟國,不跟上世界潮流,對得起你的只有一次的人生嗎?”

    我鼻子哼的一聲笑了,這是什么邏輯,同時無比驚訝,變革命黨竟這么容易!

    “愿意嗎?跟我們一起改變中國史。”他像神父一樣熱切地望著我,眼神里飽含希冀。

    “您是有血性的好漢,敢跟日本人拼命,”我咕噥著,躲開他的目光,“很久很久以前,我也跟洋人拼過命。可是現在,我得遵循傳統。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按照傳統,我可以知道您的名字嗎?”

    “林冠戎,原始森林的林,勇冠三軍的冠,戎馬邊關的戎,廣東歸善人。”

    “好氣魄的名字!我叫完顏青,漢名顏青,在東京大學留學,學鐵路工程。”

    “你是滿族人?”他又盯著我不動了,臉色微微一變。

    我點點頭,眼光瞟向那三顆玻璃罐里的黑球,平靜地笑了:“我知道你們的口號:驅除韃虜,恢復中華。我不但是滿人,滿洲貴族統治集團的重要人物肅親王善耆,還是我的保護人。——林冠戎,把炸彈朝我身上扔吧!”

    “你?不是一張白紙!”他又氣又失望,背過身,飛快地踱了幾步,忽又竄到我跟前,嘿嘿嘿地樂了,“被保護?這么說,你不是慈禧太后那個集團的人?”

    “我有那么上層嗎?我只是一介草民,可憐得很。”

    “窮人,那跟我一樣!”他按住我的肩膀,痛得我哎喲一聲,他立刻放開我,興奮得兩眼開花,“恭喜你,滿族窮哥們,革命黨是不炸窮人的。革命黨的炸彈,只想念那些阻擋世界潮流的朽官爛人。”

    我被弄糊涂了。

    篤篤篤,突然有人敲門。林冠戎打開門,一個西裝革履、英氣勃勃的青年走了進來。他看見床上躺著一個人,吃了一驚。

    林冠戎鎖上門,在青年耳邊嘀咕了一陣。那青年立即走到我跟前,彎下腰,伸出手,自我介紹說:“我叫喻培倫,四川內江人,在欺負中國人的帝國主義強盜面前,無論滿漢,都是兄弟。”

    我忍不住鼻子一酸,從未見過這樣坦蕩、真摯的革命黨。成小功制造的歇斯底里的革命黨形象似乎一下子被沖淡了。我用力地握住喻培倫的手,告訴他我的名字。

    “知道嗎?顏青兄弟,”林冠戎湊過來神秘兮兮地說,“喻大哥是我師傅,是有名的炸彈大王,是玩機械、弄炸藥的天才,他三歲的時候就會拆裝西洋鬧鐘……”

    “又在胡吹了。”喻培倫笑了笑,有點害羞。他把林冠戎拉到一邊,悄悄說了什么,然后沖著我笑了笑:“顏兄弟,好好養傷,我有事先走了。”
我的1911 10.初見中山先生
    喻培倫走后,林冠戎死死地瞪著我,在床邊來來回回地走,突然像下定決心似的揮著拳頭嚷:“帝制派顏青兄弟,我要把你掰過來!明天晚上,你跟我去聽中山先生的演講!”

    啊?我大驚失色:“不去!”

    “不去也得去!”他鷹隼般地鉗住我的胳膊,痛得我哎喲一聲。

    “死也不去!”

    “那就綁你去!”

    “我傷沒好!”我扯著脖子嚷。

    “我背你去!”林冠戎的嗓門更大。

    “抱歉,我得回去上課了。”我掙扎著要起來。林冠戎把我按回床上,從床底下摸出一條繩索,捆住我的手腳。我渾身乏力,掙扎不過,噴火似的怒斥:“你是革命黨嗎?革命黨就這樣隨意剝奪一個人的自由嗎?”

    “只有順應世界潮流,你才會自由。”林冠戎不但武力棒,口才也好得出奇,“暫時的束縛是為了永恒的自由。”

    說完,他出去了,咣當一聲鎖上門,回來時端著一碗香噴噴的牛肉面,坐在床沿,一筷一筷地喂我。我確實餓了,像嬰兒一口一口地吃,眼淚簌簌地掉進碗里。

    “林冠戎,”我惡狠狠地說,“如果你不是革命黨,我要和你結為生死兄弟。”

    “只要你不是清廷的走狗,”他憨憨地笑了,“我一定答應你。”

    吃完面,他解開我的手,背我上廁所,真是奇恥大辱。回來把我放床上,又捆住我的手。之后,他不再跟我說話,坐在桌子邊讀孫中山的《三民主義》,蹙眉沉思的表情十分可愛。一旦我餓了,他就把圣書小心翼翼地藏進抽屜,鎖上門,出去買東西,買回來就喂我。我實在受不了啦,就鄭重表態不會逃走,懇求能用自己的雙手吃飯。他不干,說怕遭我暗算。我問他像這樣喂過自己的媳婦或孩子嗎,他用霍去病的口氣嚴肅地回答:“革命未成,何以家為?”笑得我嗆了一鼻子,狂打噴嚏。

    終于捱到次日傍晚,他合上圣書,歡叫說:“好了,出發!”把《三民主義》小心翼翼地鎖進抽屜,解開我手上的繩索,背著我,出了門,上了街。“兄弟,抓住我的肩,別掉下去了。”他邊走邊說。

    除了小時候父母和姐姐背過我,還從沒在非血緣的人背上騎過馬馬,要命的是,這個人強行背我的時候,我已經是20歲的大男人了。街上的人都奇怪地看著我,我快羞死了,低聲哀求林冠戎馬上放下顏青,解開他的腳繩,讓他自個走。林冠戎表面憨厚直爽,骨子里卻倔得很。

    “要做歷史的弄潮兒,就不能在乎別人的眼睛。”

    他背著我小跑著,像馱著一個國家似的,神圣而歡愉。我攀住他壯實的肩頭,一股熱度漸漸滲入我的靈魂,似乎是父親的溫暖,從遙遠的童年煙云般傳來……

    噢,阿瑪,額娘,姐姐,不孝子還沒替你們報仇……

    我聽到了沉重的喘息聲,睜眼一看,已經跑了兩條街了。

    “林冠戎,活該累死你,快放下我。”我十指如鉤,用力掐他的肩胛骨,痛得他哎喲一聲。

    “小僵尸別搗亂,只要把你變成革命黨,我就可以和你結拜兄弟啦。”

    我一時怔然,手指無聲離開。

    “歇會吧。”我說。

    林冠戎更深地弓著腰,像放一件珍貴的瓷器似的,小心翼翼地把我捆住的雙腳擱在路邊的一處臺階上,一轉身倏地攙住我的胳膊,說別摔著了。

    我沒摔倒,他自己卻一屁股跌坐在臺階上。

    “想不到你這個清廷小腐爛,這么沉。”他樂呵呵地取笑我。

    “那是因為鄙人還沒徹底爛完。”我回了一個俏皮。

    唉,林冠戎輕嘆一聲,望著對面一家料理店的燈箱說,中山先生的演講會怕是要遲到了。

    “活該。”我笑嘻嘻地說。

    一輛小車疾馳而過,接著,一輛人力車也飛奔而來。

    “坐車吧。”我說。

    “不行,我得省錢買炸藥。”林冠戎霍地站起來,抓住我往背上一馱,“忍一忍,還有兩條街就到了。”

    我沒有反抗,老老實實地趴在他背上,聽著他氣喘吁吁地跑完兩條街,來到一座兩層木屋前,門口掛著兩只燈籠,有個年輕人警惕地守在那里,我一眼就認出是成小功。

    “成小功!”我居然主動打招呼。

    成小功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林冠戎放下我,蹲在地上解我的腳繩,邊解邊說:“太好了,你認識成小功,那離革命黨就近了一步了。”

    成小功終于恢復了意識,用顫抖的食指指著我,壓著嗓子厲叫:“你,你,你怎么來了?”

    “沒看見嗎?被綁來的。”我滿不在乎地回答。

    成小功一爪揪起林冠戎,滿眼噴火:“林冠戎,你怎么帶這個人來?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肅親王的人,是滿清王朝的爪牙!”

    “我知道,”林冠戎平靜地回答,“我把他變成革命黨,他就不再是清廷的走狗了。”

    “你行嗎?我在課堂上鼓動了半個月,他都沒加入,最后連課都退了,逃之夭夭。”

    “我相信中山先生可以。”

    趁他們爭吵的時候,我彎下腰,把最后一個繩結解開,抖腳踢腿。

    “違背同盟會紀律,放肆!”成小功揮舞拳頭,幾乎要開打了。林冠戎呆若木雞,也許被“紀律”兩個字嚇壞了。

    我決定幫幫林冠戎,這個世界上第一個背過我的非親非故的人。

    “成小功,收起你的拳頭,是我主動要求聽孫文演講的。”我一邊活動手腳一邊斜著眼鄙夷地說,“你以為你在課堂上的鼓噪真有吸引力嗎?告訴你,我12歲在同文館學ABC的時候就知道了。”

    成小功被我唬住了。我拉著林冠戎,大步走進屋去。一樓的廳子里,黑壓壓的一群人坐了一個圓形,個個短發精干。一個40歲左右的中年人站在圓心演講,藍西裝白襯衣黑領帶,上唇留著短髭,面龐清瘦,目光明亮堅定,嗓音渾厚,語速適中,激情充沛,不時伴以有力的手勢。

    “那就是中山先生。”林冠戎拉著我悄悄站在最外一圈的角落里。我一眼就看見了炸彈大王喻培倫,他坐在最里層,演說者的左前方,仰起的目光正對領袖的臉龐。有個30多歲的日本男子坐在演說者的右后側,穿著寬大的和服,扎著太上老君般的高高的發髻,留著李逵似的胡須,面容寬闊而滄桑,十分醒目,可能是這所房子的主人。

    我們來晚了,只聽到了孫中山的最后一段話:“不錯,三洲田起義失敗了,史堅如、楊衢云兩位先生也犧牲了,但是革命的影響,卻是越來越大了,共和的信念也越來越強了。一次失敗不可怕,十次犧牲也不氣餒,因為每次失敗,都是對最終成功的鋪墊,每次犧牲都是對滿清的打擊,無數次的打擊,永不疲倦的打擊,必將打垮它!孫文堅信,推翻滿清,創立民國,必將成為中國普羅大眾的選擇,因為共和的本質就是自由、平等、博愛的觀念,除了清王朝的大大小小的統治者,誰不喜歡自由、平等、博愛啊?它是人類理想政治的最高標志,世界的潮流。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我孫文堅信,我們中華民族,一定能創立民國,踐行共和理想的!”
我的1911 11.隔江對峙的兩人
    他右手握拳,舉向頭頂。聽眾們齊刷刷地站起來,跟著他高呼“革命萬歲!共和萬歲!”林冠戎沖著我耳朵狂吼,差點震破我的耳膜。不知嚷了多少遍,全場才靜下來。擔任警戒的成小功突然闖進會場,聲嘶力竭地嚷:“這里有清王朝的人!”

    頓時炸開一鍋粥。“誰?”“揪出來!”“革掉他!”“就是他!”成小功手一指,霎時所有的目箭噼噼砰砰地射在我臉上。林冠戎手足無措,死死攥住我的手,生怕我暈倒。“看他的辮子!”成小功大叫。立刻有人來抓我的發辮,但被林冠戎粗暴地推開了。

    “不許亂來,這是我朋友!”林冠戎怒獅狂吼。

    有個人慢慢向我走來了,是孫中山,身后跟著那個日本人。全場鴉雀無聲,自動閃開一條路。孫中山在我面前停下了,微笑著向我伸出手:“歡迎你來聽孫文的演講,如果孫文的演講能使你傾向共和,那是孫文的榮幸。”

    出于禮貌和某種感動,我欠身握住了他的手。我恐怕是第一個觸摸清王朝最大威脅的滿族男子。他的手溫暖有力,和我父親的手一樣。

    “你臉上有傷,怎么回事?”孫中山關切地問我。

    “被日本浪人打的。”林冠戎輕聲替我回答。

    “林冠戎救了我,”我真誠地補充,“只有不要命的革命黨才會救我。”

    有人嘿嘿一笑,是喻培倫,立刻響起一片善意的笑聲,空氣輕松多了。笑聲中,不甘失敗的成小功又尖叫起來:“別被他騙了,他是肅親王的人!”

    頓時滿場嘩然。孫中山的嘴角也微微顫動起來。

    “不錯,肅親王是我的保護人,留學的支持者。”我不知哪來的勇氣,朗聲回答,“可是,我和你們一樣,也是熱血沸騰的男兒。我留學的目的,不是為了升官發財,而是為了振興你們想消滅的清王朝,就憑這一腔熱血,我就有資格不受你們的侮辱。”

    我看到了一片驚訝的目光。喻培倫沖著我笑著點了點頭。

    “清王朝在攻擊,滅了他!”成小功又揮拳狂叫起來。

    孫中山回頭瞪了成小功一眼,成小功立馬縮頭后退,不吱聲了。我懷疑他在作秀,想吸引領袖的更多注意。

    “小子,有種!”孫中山回頭對我說,“讀書不是為了當官發財,很好,深合我意。可惜,你拯救的是一個對抗世界潮流的腐朽王朝……”

    “不,”我打斷了孫中山的話,結結巴巴地說,“孫先生,我可以單獨向您請教一個問題嗎?林冠戎可以在場。”

    孫中山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轉身對日本人說:“宮崎兄,麻煩您帶這位兄弟到里屋坐坐,我開完會就來。”

    我一下就明白了,這所房子的主人就是像瘋子一樣支持孫中山搞革命的日本浪人宮崎寅藏,他和川島浪速可謂隔江對峙的兩人,一個力挺滿清,一個矢志要推翻清廷。

    “請。”宮崎寅藏先拱手,后側身邀請,完全是中國人的禮節。我看了林冠戎一眼,冠戎便和我一起跟著房主進了里間。宮崎寅藏上完茶就出去了。我正襟危坐,等待孫中山的到來。林冠戎看著我,頗不高興地說:“耍我呢。你不是不來嗎?結果來了還要單獨提問。”

    我微閉雙目,沒有回答。

    “到底是什么問題,看我能不能回答?”爽直的林冠戎因為好奇忽地又開心起來。

    我雙手合十,開始像我母親拜佛那樣念念有詞:“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余涅槃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何以故?須菩提,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

    不知過了多久,我正嘟嘟囔囔地念著,門開了,孫中山悄悄進來了,林冠戎立即起身行禮。宮崎寅藏給孫中山上了一杯茶,帶上門出去了。

    “你信佛嗎,完顏君?”孫中山輕聲問我。

    “不,是我母親信佛。小時候額娘經常逼我念金剛經,說是可以防身。”

    “你母親一定很善良。”

    “她死了,被八國聯軍殺死了,父親和姐姐也被殺死了。孫先生,不要以為只有你們漢人在受苦受難。”

    空氣一下窒息了。沉寂中響起了林冠戎的聲音:“兄弟……”

    “對不起,完顏君。”孫中山迅速改變話題,“喻培倫說,你在東京大學學鐵路工程,是真的嗎?”

    “是的。”

    “那真是太好了!”孫中山激動起來,“修鐵路,暢通全國,是富國強國的首要舉措呀。11年前,我向李鴻章上書,諸多改革建議中,就提到了修鐵路。中華地大,如無鐵路,就無法實現‘人盡其才,地盡其利,物盡其用,貨暢其流’。我對修鐵路的興趣,可能比你還強。若不是投身革命,我就修鐵路去啦,哈哈。等共和革命成功之后,我要頒布的第一道振興實業的命令,就是大修鐵路。知道我最想在哪個省修鐵路嗎?四川!用鐵路貫通川陜川鄂,結束蜀道難的歷史,把四川的豐饒物產運往全國。我的廣東老鄉詹天佑是個英雄呀,正在修中國人的第一條鐵路京張鐵路,我非常關注他,祝福他。好好學,完顏青,如果你愿意,將來就和詹天佑一起主持中華民國的鐵路建設吧。”

    “我的親人都被八國聯軍殺死了,”我望著孫中山,平靜地回答,“我現在是個孤兒。”

    屋里的空氣又凝固了,孫中山和林冠戎面面相覷。

    我自顧自地繼續說:“那時我15歲,為了報仇,我扮成乞丐,去刺殺八國聯軍的統帥瓦德西,因為殺我阿瑪額娘姐姐的就是德國軍隊。”

    “兄弟!”林冠戎又叫了我一聲。

    “我被抓住了,他們見我是個小孩,看不起我,只關了幾天,就放了。”淚水忍不住涌出眼眶,我盯著孫中山,嗓音顫抖起來,“皇天在上,今生今世,對我而言,沒有哪一個使命比報仇更重要。孫先生,我想請教您一個問題,我怎樣才能報仇?你們漢人只想推翻滿清不想消滅帝國主義強盜嗎?”

    “問得好!”孫中山站起來,快速地踱來踱去,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轉身看著我,目光和藹而深邃。

    “孩子,”他這樣稱呼我,“你打算怎樣報仇呢?”

    “學日本明治維新,振興大清王朝,強大之日,就是復仇之時。”

    “你把復仇的希望寄托在清王朝身上嗎?”

    “我是滿人,只能靠清王朝了。”

    “錯!”孫中山突然怒斥一聲,他嚴厲地盯著我,說出了一段改變我終生命運的話,“完顏青,你要是只認為自己是個滿人,你永遠報不了仇;你要是只依靠清王朝,你永遠報不了仇!你算算,你們滿人有多少?頂多幾千萬吧,斗得過幾億人的西方列強嗎?庚子事變后,清政府早已成為洋人的朝廷,在洋人的鼻子下討生活,且靈魂和身體,均已爛到極點,它會對列強說不嗎?會為你報仇嗎?你要報仇,必須把自己變成中國人,依靠中華大地上的四萬萬同胞,依靠漢滿蒙回藏所有民族在內的中華民族,你才能報仇。你想過嗎?西方列強為什么在中國橫行霸道,所向無敵?是因為它們是以現代民族國家的形態出擊。所謂現代民族國家,就是國內所有民族都實現了平等、自由和博愛,對自己的國家真心認同,人民首先珍視的是國家身份,其次才是所在的民族,如此認同產生的力量是無往而不勝的。而我們,還是一個落后的君主王朝體制,這個王朝對內實行種族壓迫、階級剝削,人民彼此仇視,精神上四分五裂,一盤散沙,你說,這樣一個王朝,拿什么去抵抗比狼還團結的現代民族國家?你要報仇,怎能去依靠一個神志渙散、四體無力的王朝?你只能依靠生氣勃勃的現代民族國家。我們革命黨現在所做的,就是要在中華大地上建立一個現代民族國家,用現代民族國家的力量,去打敗現代民族國家的侵略。你的親人慘死在侵略者的刺刀下,你以為我是漢人,我的心就不沉痛嗎?慘死的不僅僅有滿人、蒙古人、回族人,還有成千上萬的義和團漢族戰士。我首先是中國人,慘死的都是我的同胞,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只要你認同自己是中國人,你就會為慘死在列強槍下的各族同胞深感悲憤。今天,我不是以一個漢人,而是以一個中國人的身份和你說話。我們革命黨首先認同的,是自己的國家,而不是狹隘的民族。我們的革命,針對的不是廣大的滿族同胞,而是腐朽兇殘、瘋狂踐踏世界潮流的滿清貴族統治集團。革命的目標,就是要建立一個現代民族國家,實現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所有民族共同組成一個統一的中華民族,團結奮戰,不如此,則不能振興中華,亦不能趕走帝國主義強盜。完顏君,我說了這么多,請你記住的就是一句話:你要報仇,首先必須把自己從滿人變成中國人,而且只能依靠現代民族國家的力量,否則,你就是再活五千年,也報不了仇!可能言重了,請完顏君三思。”
我的1911 12.我有一事相求
    我呆呆地望著這位革命領袖,望了很久很久,我才站起身來,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謝謝孫先生。”再向林冠戎鞠了一躬,然后,我告辭而去。

    林冠戎追了出來。“該回去上課了。”我口氣平靜。他急忙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他的住址。“怕你忘了,有困難找我。”我點點頭,叫了一輛車,走了。

    路過一座橋的時候,我下了車,摸著黑暗到了橋下,然后,我坐在水邊,坐在無邊的黑暗中,開始沉思……

    我一動不動,像一尊嵌進歷史和未來的石像。太陽升起來了,照耀我的沉思;水波揚起來了,灑向我的沉思;魚兒躍出水面,振蕩我的沉思;車流轟隆隆地駛過頭頂,踩踏我的沉思;彩霞布滿天空,涂抹我的沉思;月亮爬上樹梢,守護我的沉思……我不吃不喝,像菩提樹下的釋迦牟尼,枯坐了兩天兩夜。第三天的下半夜,當一顆流星墜地的時候,我放聲痛哭,終于大徹大悟,帶著渾身光華,起身而去。

    路過一家**,我掏出兜里僅剩不多的錢,給肚皮塞了一點東西,然后跑向林冠戎那間研制炸藥的地下室。他驚喜地打開門。我劈頭就說:“快帶我去找孫先生,我有重要話對他說。”

    “孫先生今天一早要離開日本了,”他說,“我們一起去送行吧。”

    于是我們走上大街,輕盈地奔跑著,披著星月之光,穿過一條條街巷,像兩片快樂的樹葉在風中飛翔。太陽從樓房背后冒出來了,透過間隙把明亮的光輝撒在我們臉上。跑到東京港的時候,汽笛鳴得正歡。中山先生正在碼頭邊和七八個人握手告別。不見喻培倫,也沒有成小功。

    “中山先生,中山先生,”我氣喘吁吁地沖上去,撥開人群,撲到他面前。

    “完顏君,氣色不錯呀。”中山先生笑了。

    “中山先生,我有一事相求。”

    “請講。”

    “我要加入中國同盟會,創立現代民族國家。”我站得筆挺,把“中國”兩個字咬得特別重。

    送行的人群驚呆了,林冠戎也嚇了一跳。

    中山先生用力地抱了抱我的肩膀,沉思片刻,說:“革命,不一定非要有一個革命黨的身份。對于你來說,在革命黨之外做革命,或許更為有利。”

    “您要拒絕我嗎?”

    “我怎么會拒絕一個主動向往革命的同志呢?”中山先生意味深長地回答,“顏青兄弟,需要你的時候,我們會派給你任務的。——現在,好好學你的鐵路,將來,你的使命就是為中華民國修鐵路。”

    說到這里,中山先生略一沉思,從懷里掏出一張卡片,寫了幾行字,送給我做紀念。我接過一看,是一首五言小詩:

    贈完顏青

    孫文

    列強摧中華,

    同君一恨悲,

    鐵軌與槍炮,

    來日并肩歸。

    “共同奮戰吧。”中山先生重重地擁抱了我一下,然后向眾人揮手,大步登上輪船。

    輪船漸漸消失在天際,送行的革命黨們瞥瞥我,各自走了。只有林冠戎還陪著我了望海天。我很沮喪,不知中山先生為何拒絕我加入同盟會。也許因為我和肅親王的關系吧,黨人們不敢冒險;也許因為我是個孤兒,中山先生對我暗藏著特別的憐憫;也許因為我從事的是他深愛的專業,中山先生為著將來的建國大計,不愿我冒槍林彈雨的危險,就像拿破侖在反法聯軍逼近巴黎時,寧愿退位投降,也不愿把巴黎理工學校的學生們送去當炮灰……

    我轉向林冠戎,一字一板地說:“我要和你結拜為兄弟!”

    “我愿意,”林冠戎無比鄭重地回答,“因為你心向革命。”

    于是我們挑了一處僻靜的海灘,在浪打礁石的轟響中,面向初升的太陽跪拜。冠戎大我兩歲,他為兄我為弟。我立下誓詞:“誰要是謀害冠戎哥性命,我將不惜一切代價,親手為你報仇,以踐行本人革命意志。”

    冠戎也發誓,誰敢傷他顏青弟一根毫毛,他就用炸彈炸死他。

    我站起身來,立即請求冠戎兄教我制炸彈,沒想到林冠戎一口拒絕。

    “中山先生已經交代了,好好學你的鐵路,我可不敢違背中山先生的命令。”他笑嘻嘻地說。

    我百般糾纏,林冠戎不但不允,反而催我回去上課。無奈,我只好先回學校了。我悄悄溜進內燃機的課堂,沒有人注意到我這幾天失蹤了。山本劍三熱情地把各科筆記借給我抄。這家伙為了改變命運,學習非常刻苦,筆記做得比螞蟻挖洞還詳細,我很快就補上了落下的課程。第三天,我走進了明治維新的教室。小澤先生激動得嘴角激顫:“完顏君,我以為你不來了呢。”

    “謝謝小澤先生。”我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你的氣色好多了。”

    “因為我的血變了。”

    “你臉上的青瘀……”

    “沒什么,這是革新血液付出的代價。”

    咯咯咯,一陣鳥翼顫動般的笑聲傳來,吉野小美子穿著美麗的和服,娉娉婷婷地飄進來了。她瞪著我,呆住了。

    “謝謝吉野小美子同學。”我燦爛一笑,向她彎了彎腰。

    她的臉上立即閃過一道驚慌的波痕,但是混街頭的浪女素質使她倏地恢復了鎮定。她優雅地向我鞠躬還禮,口里說著“完顏君不用客氣”,然后閃電般地晃過我身旁,鬼魅般地往我耳邊吹了幾個字:“你一定腦震蕩了。”

    我沒有還擊,因為這個女子對我來說已經不復存在了。

    我像一座山埋下頭來,繼續刻苦攻讀,累了的時候就讀讀中山先生贈給我的那首五言小詩。幾天后,冠戎兄結束休假,要回船上當水手了。分別時,我們都喝醉了,抱頭而泣,約好來年相見。可是萬萬沒想到此去竟成永別。此后,冠戎兄再沒來日本了,據說奉同盟會指令,參加兩廣各地的起義去了。剛開始還有書信聯系,后來書信也沒了,長空萬里,天涯海角,不知戰斗在何方。

    冠戎兄走后的第二天下午,川島浪速突然出現在東京大學校園,在興亞會的組織下做了一次關于中國狀況的演講。會場上人頭攢動,很多中國留學生去了,我也去了。沒想到吉野小美子在演講臺上忙忙碌碌,還和川島浪速親密合影。渡邊熊太郎不知從哪里鉆出來,興沖沖地告訴我:“打聽清楚了,吉野小美子是川島浪速的外甥女。”哦,我頓時恍然大悟。

    川島浪速介紹了中國清政府的改革和革命黨的活動,西方各國對清政府和革命黨的態度。有日本學生提問,如果清政府被打垮,日本應采取何種外交政策最好。川島浪速便發表一己之見,主張支持清王朝以滿蒙為根據地,從中國分裂出去,以便借滿蒙控制中國。

    話音一落,在場的中國留學生,無論保皇派還是革命派,全部揮拳抗議。警衛們一起出動,把所有中國人統統逐出會場。我也被趕了出去,腦袋上還挨了一拳。川島浪速沒發現我。在會場外的空地上,留學生們群情激昂,保皇黨和革命黨第一次攜起手來。成小功和鐘期站在最中間,所有中國學生手牽手臂挽臂,高喊“打倒分裂中國的日本外交官川島浪速!”一群興亞會的日本浪人持刀逼來,雙方怒目而視,一觸即發。警衛們急忙趕來隔開。校長出現了,走到中國留學生面前,聲稱這雖然只是川島先生的個人言論,但他仍愿意代表川島先生為傷害了中國學生的感情道歉,說完深鞠躬。留學生們不干,要川島浪速出來親自致歉。吉野小美子走出來,咯咯咯地笑著說:“大日本駐華外交官川島浪速先生早就走了。”留學生們才恨恨散去。

    成小功忽然發現了我,驚得嘴都變形了:“完顏青,你也在這兒?”

    “我剛和你一起戰斗過。”我說。

    “你不是滿人嗎?”成小功不屑地冷笑一聲,“川島的鬼主意,正和你心。”

    “我現在是中國人!”我嚴厲糾正。

    “呸,反世界潮流的滿族帝制派,你也配當中國人?”

    我轉身就走。看來革命黨內,像中山先生那樣有目光有氣魄的人,實在太少了。

    “等等,”成小功大叫,“孫先生那天晚上給你說了什么?”

    我撒腿就跑,成小功沒有追。我回到房間,立即致信肅親王,告之川島浪速企圖分裂滿蒙的陰謀,對這個深藏禍心的日本浪人千萬別忘了防備。

    信如石沉大海,仿佛一個人的命運……
我的1911 13.給火車修路
    一個人的命運是多么奇特呀。

    我望著1911年深秋的廣州夜空,不住地悲嘆,人的命運和天上的星辰何其相似啊。

    那些星星,表面上看,是在各自獨立的位置上閃爍,可是在彼此間那些幽暗的空間,卻存在著無數根看不見的萬有引力的鏈條,正是這些無時無處不在的秘密鏈條,決定了它們在宇宙間的相互位置,以及,是否發光、光的強弱、運動軌跡和壽命長短。

    地球上人的命運,何嘗不是這樣呢?被一根秘密的鏈條牽引著,改變著,每個節點都充滿了引力和斥力,都有可能在人生的整個鏈條中起著決定性作用。

    如果八國聯軍不慘殺我的父母和姐姐,我就不會把復仇當作人生的最高目標;如果沒有肅親王的鞠躬盡瘁和廉潔奉公,我就不會產生振興大清的理想和信心;如果我不去日本留學,就不會遭受保皇黨和革命黨的困擾;如果我不退掉西方政治學,改修明治維新課,就不會遭逢吉野小美子;如果我不去小澤大浪先生家請教,如果小澤先生不那么毀滅性地預言大清王朝的未來,我就不會在大街上死亡般地飄蕩,從而就不會碰到吉野小美子和兩個日本浪人;如果沒有他們的羞辱和毒打,專搞炸彈的革命黨林冠戎就不會跳出來;如果沒有林冠戎,我也就不會結識孫中山;如果沒有中山先生的點化,我就不會變成不要任何標志的純粹精神上的革命黨。

    為了復仇的最高目標,我必須把建立現代民族國家當作自己的終極理想……

    源自一腔個人的仇恨,最終卻使我升華了。

    一旦精神獲得自由,肅親王的禁令就自動消失了。在專業學習之余,我如饑似渴地閱讀西方歷史、政治、哲學書籍,特別是法國啟蒙運動思想家的著作,還有托馬斯•潘恩的《常識》,以及孫中山先生的著述,混沌的大腦日漸清晰,我忍不住仰天慨嘆:這才是啟蒙啊,啟蒙賜予你光明,此前的我不過是在暗黑森林中狼奔豕突的野獸而已!

    1909年的春天,我帶著嶄新的目光、強大的精神力量和全班第一名的罕見成績光榮畢業。

    在天津港一下船,就見一群人大放鞭炮,硝煙中走出了肅親王,抱著我的肩,聲若洪鐘:“完顏青,你是我們大清的驕傲啊!如果你沒拿第一,我是不會親自來接你的。要是上上下下都有你這股狠勁,復興大清指日可待呀。看看,你的精氣神,多足呀,留學是留對了。”

    “謝謝王爺。”我鞠躬致禮。

    在回北京的火車上,肅親王興致勃勃地介紹起朝廷的立憲計劃來。我大吃一驚,想起了肅親王要我遠離保皇黨和革命黨的禁令。肅親王說:“眼下立憲是潮流呀,擋也擋不住,不如抓住潮流,控制潮頭的方向。不要以為老佛爺不在了,少壯輩就做不了事。放心,我們是心中有數的。”

    我這才尖銳地意識到,光緒帝和慈禧太后已于去年崩掉了,小溥儀做了皇帝,年輕的皇帝爸爸載灃做了攝政王,出賣過光緒帝的北洋軍頭子袁世凱下臺了,滿洲貴族統治集團看上去活力四射,時代似乎真的要變了。

    “川島先生呢?”我淡淡地問。

    “我和川島先生已經結拜為兄弟了,他真是好人哪,以振興東亞為己任,不遺余力地幫助我。唉,好人哪,好人哪,我真是無以為報呀。”

    我很想問那封揭露川島浪速圖謀分裂滿蒙的信收到沒有,聽了肅親王一唱三嘆的頌歌聲,就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離開北京整整四年了,這座古老的帝都似乎絲毫沒變。我依然住在肅親王那棟舊宅子里。四年了,它還是那么破舊。艱苦樸素就能拯救大清王朝嗎?我望著肅親王愈發滄桑的面容百感交集。

    肅親王要我明天就去外務部報到,協助處理路礦事務。我想先去京張鐵路的工地見習。肅親王略一沉思,答應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出發了,第三天黃昏,我在張家口附近的工地上見到了詹天佑。我表達了崇敬之情和學習之意。詹天佑風塵仆仆,滿臉黧黑,為人敦厚樸實。我們相談甚歡,共謀中國鐵路大計。詹天佑建議我早點去外務部上班,利用肅親王的關系,制定國人自建川漢鐵路的確切計劃,力促朝廷盡快做決定,不然時日一久,必然頂不過洋人的壓力。

    “你的最佳工作地點就是朝廷,當然,你想過過工程師的癮,隨時到鐵路工地來。”詹天佑笑著說。

    我豁然醒悟,在工地上呆了兩天后,就急急趕回北京,到外務部上班去了。

    外務部是清政府在《辛丑條約》簽訂后由總理衙門改組成立的一個機構,班列六部之首,是列強逼壓的產物。外務部成立后,列強大為滿意,他們終于有了一個可以專門打交道的部門了。外務部管轄范圍極廣,所有對外事務:簽約、劃界、遣使、通商、海防、路礦、關稅、郵電、華工、傳教、游歷,等等,都得管。

    那時列強爭奪路權更為激烈,路權必然牽涉到礦權,修路開礦又必然侵犯當地人的利益,由此引發的騷亂和暴動比比皆是,而根據《辛丑條約》的規定,清政府又有鎮壓中國人民反抗之責。于是,我每天處理各地上報的公文,傳達各種指令,接見全國各地的請愿代表,周旋于外務部和北京公使團之間,忙得焦頭爛額。

    有一天,我回到家,疲乏的眼睛頓時一亮,一個三歲左右的漂亮小女孩在院子里蹦蹦跳跳。

    “你是誰呀?”我好奇地問。

    “我是十四格格愛新覺羅•顯玙,你是誰呀?”

    原來是肅親王的女兒,我從未見過,肅親王的子女很多,為了不影響父親的工作,幾乎都住在別處,平時很少見,只在過來看父親的時候才偶爾碰得到。

    “我是完顏青哥哥,你好乖呀。”我蹲下身逗她。

    “你就是那個,開火車的嗎?”小女孩咯咯咯地笑了。咯咯咯的笑聲使我突然想起了日本浪女吉野小美子。

    “我不開火車,我給火車修路。”

    “火車會噴火嗎?”

    “不會,火車不是妖怪。”

    “那為什么叫火車呢?”

    我無言以對,只得一個勁地夸:“你好聰明呀,小格格。”

    忽然一陣哈哈大笑聲,肅親王回來了,后面跟著挎刀的川島浪速。顯玙叫著“阿瑪”,飛向肅親王。肅親王抱起女兒,親著她的小臉蛋,對日本拜把子兄弟介紹說:“我女兒愛新覺羅•顯玙,漢名金壁輝,字東珍,東方的珍寶呀。”

    “東方的珍寶,可愛的小公主,我可以抱抱你嗎?”川島浪速伸開雙臂,笑瞇瞇地說。

    顯玙像看貓頭鷹似的盯著川島浪速,突然扭過頭,哇哇大哭,手腳亂蹬。川島浪速尷尬不已,肅親王忙叫老媽子把顯玙抱走了。我上前給肅親王請安,向川島浪速彎了彎腰。

    “川島先生,我在東京大學讀書的時候,聽過您關于中國的演講。”

    “是嗎?”川島浪速目光躲閃,“你當時也在場嗎?”

    “不要再提演講的事了,”肅親王臉一沉,“我和川島兄還有事,你去想鐵路的事吧。”

    我立即告退,我確信肅親王收到那封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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