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三小姐
《美國麗人》里有句有名的臺詞:要想成功,首先要有一付成功的樣子。
為著三天后的面試,丁黎在金鷹的一個女裝專柜的兩款呢外套之間已經(jīng)來回幾趟了。
顧客只有一名,店員卻有兩個。一個站著一排衣架旁默默看著丁黎腳底下的舊帆布鞋,以眼睛的余光注視著丁黎的一舉一動,另一個則斜倚在收銀臺旁無聊地修著手指甲,不時用紅唇吹散指甲屑,偶爾也抬眼掃丁黎一下。
兩件衣服價位都不低。一件是米色長款,走裙式風(fēng)衣路線,上身線條簡潔緊致,下擺則如裙子般悠然綻放,另一件是深灰短款,衣襟袖口皆鑲以厚重粗實的黑色寬邊,雙排扣,暗金色的紐扣在商場的燈光下閃爍著神秘的光芒。
長款丁黎很喜歡,也適合她一米六八的修長身材,但是穿著去面試未免太女性化了一點,而且,沒有長靴搭配,終究有些不倫不類,相較之下,短款更顯得干練優(yōu)雅。丁黎仿佛已經(jīng)看到自己穿著它在面試考官前侃侃而談的樣子,她不禁微微笑了。
白皙長指伸向短款,細(xì)細(xì)地觸摸,面料柔軟卻不失彈性,真的很不錯。丁黎輕輕呼出一口氣,心里再次明確了答案:就是它了,它將是她三天后穿著去面試的那襲戰(zhàn)袍。
兩個女店員心照不宣對視一眼,幾乎是在同時直起了腰桿,站著的那個快步走上前,聲音溫柔得如同耳語:“很適合你的,要不要試試?”
丁黎不語含笑低頭,誰知當(dāng)她的眼光觸及到自己右肩的背包時,她的臉色頓時變了,雙手死死捏住背包失聲低呼:啊!
女店員正取衣服的手停住了,隨即她看到了驚慌失措的顧客以及她手上那只被劃出一條長口子的皮包,女店員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她疑惑地看著顧客,不死心地問道:“看看里面少了什么沒有?”
丁黎面色發(fā)白,無意識地朝她裂開嘴報以苦笑,然后咬著唇一聲不吭沖出專柜,邊走邊不住扭頭四顧,雙目幾乎要射出刀子來,一心想找出那個可疑的人。
女店員望著她的背影悄悄嘆了口氣,“倒霉!”
修指甲的女店員也附和地嘆口氣,“可不是,大半天好容易有個顧客,真是晦氣!只是我有些好奇這女的丟了錢居然會一聲不吭,真懷疑她到底有沒丟錢!”
同事給她兩只眼白,“誰都跟你似的,遇事就知道咋呼呼的,有用嗎?”
商場里人來人往,丁黎眼花繚亂,心知憑她肉眼凡胎要在這里找到小偷壓根不靠譜,出了這種事,除了自認(rèn)倒霉別無他法。她跌跌撞撞離開二樓女裝部,到了一樓后,又惶惶然隨著人流到了大街上。
外面很冷,街上人流匆匆,天色暗沉沉的,看樣子像是要下雪了,丁黎滿目蕭瑟,心比天色更暗三分,她無意識地將手中的破包一甩,伸手將黑大衣的衣領(lǐng)豎起來。
此刻她的心情真的無法形容,一想到那被偷的一千五百塊錢,她簡直就是五內(nèi)俱焚,原本還指著這一千五百塊來改變?nèi)松兀∵有肩上的包,已經(jīng)用了好些年,質(zhì)量不錯,應(yīng)付過各種場面,可現(xiàn)在……
正胡亂思忖著,身邊突然有人大呼,“喂!啊呀!救命!救命啊!有人搶手機!”
丁黎腦中一個激靈,定神看到西側(cè)一個瘦男人正朝前面的小巷口瘋跑,一個衣著時髦的女孩子在后面大吼大叫捶胸頓足,周圍的行人似定格了一般仿佛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丁黎心中一股惡氣陡然就上來了,提氣發(fā)足狂奔朝那男人追上前去。
“喂!站住!你給我站住!”丁黎邊追邊喊。
瘦男人腿腳很快,哪知在大學(xué)里拿過女子1500米長跑冠軍的丁黎速度比他更快,她很快就追了上來,瘦男人開始?xì)獯跤酰嬷目趶澲吪苓呣D(zhuǎn)身,望見身后追來的竟是個女孩子,他不服氣又支撐著向前跑了幾步,漸漸的他怎么也跑不動了,只得放慢腳步,自認(rèn)倒霉地將剛才搶到的手機朝身后一扔,恨恨道:“給你!”
丁黎動作敏捷地?fù)炱鹗謾C,起身繼續(xù)追上來。
“喂喂喂!手機都已經(jīng)給你了!”瘦男人邊喘息邊后退,急道:“還要怎么著?”
丁黎一個健步上前,一手用力扯住那瘦男人的胳膊,一手抬起破包在他眼前劇烈抖動,
雙目圓瞪不管不顧地怒道:“怎么著?還我錢來!”
眼看著身后又有一個女的追上來了,瘦男人頓時失色,變戲法似的伸手從口袋里一下子就掏出來兩只錢包胡亂朝丁黎懷里一塞,乘她發(fā)愣的功夫,他撒腿就跑,等丁黎清醒過來,瘦男人已經(jīng)跑出了十幾米,而身后的女孩也已經(jīng)跑過來了。
正是剛才被搶的那個女孩。
女孩一眼便看到丁黎手中拿著的蘋果手機,顧不得高跟長靴頂?shù)媚_板痛,她幾乎是撲過來,喘息著驚喜道:“是我的手機吧?”
丁黎點頭將手機遞給女孩,聳聳肩遺憾道:“可惜那小偷跑了。”
“拿回東西就好,我倒不是心疼手機,只是里面有——”女孩像是突然意識到什么,住了嘴將手機寶貝似的朝心口一按,仰面望著丁黎激動道:“真虧了你,你剛才跑得真快!我從沒看到有女的跑得像你這么快的,簡直像鹿一樣!”
丁黎忍不住笑了。
女孩也笑了,“我叫李小姜,你呢?”
女孩身材嬌小,身著銀色的短款羽絨服,有一頭黑亮的中長直發(fā),一張年輕姣好生氣勃勃的圓臉,小麥色的皮膚閃著青春的光澤,眼珠烏亮,看上去清純美好。
丁黎不介意認(rèn)識這樣一個讓人看了覺得舒服的女孩,自我介紹道:“我叫丁黎,黎明的黎。”
李小姜哦了一聲,眨眨眼調(diào)皮地笑道:“我是小小的生姜,微辣的那種。”
丁黎不禁點頭含笑,“好名字。”
由于一心記掛著自己的錢,她邊說邊低頭查看小偷剛才塞進(jìn)自己懷里的錢包,這才發(fā)現(xiàn)兩只錢包居然沒一只是自己被偷的,她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今天是失一得二,看樣子她在跟小偷搶生意了。
李小姜關(guān)切地問道:“怎么?”
丁黎拎起破包苦笑道:“我錢包被偷了,小偷剛才一下就還給我兩個,但都不是我的。”
李小姜兩只眼睛霎時瞪圓了,“還有這事?你也太厲害了!我?guī)湍憧纯矗f不定還能有得賺,”她邊說邊打開其中的一只印有LV字樣的女式錢包,發(fā)現(xiàn)里面除了幾張加起來不足五十塊皺巴巴的舊紙幣別的什么都沒有,她不禁失望地將錢包合上塞回丁黎手中,及至看到另一只萬寶龍錢包時,李小姜微微楞了下,打開錢包,突然捂住嘴巴發(fā)出一聲驚呼,“怪道看著眼熟呢,居然真是那家伙的!”
丁黎一愣,湊過去看到那只黑色方型真皮錢包里有一張男人的身份證。
照片上的男人有一張多棱角的四方臉,兩條過分濃烈的眉毛底下是一雙細(xì)長的眼睛,不大,卻極具神韻,身上是一件簡單的細(xì)條紋襯衣。穿襯衣好看的男人總是特別的好看,丁黎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帥吧?”李小姜嘻嘻笑著將錢包小心地合起來,眼珠靈動地一轉(zhuǎn),對丁黎說道:“他現(xiàn)在肯定也在街上,我這就打電話讓他過來,今天你幫了我們兩個,至少也該請你吃頓飯的!”
丁黎忙搖頭道:“不用不用,既然你認(rèn)識他,這錢包由你交給他就行了,我得回家了。”
“這怎么行?萬一我根本就不認(rèn)識他呢?你就不怕我是騙子?這可不是小數(shù)目,你知道嗎?不談里面的證件和錢,光這只萬寶龍錢包就值兩千多了!”李小姜見丁黎只是一聲不吭地望著她笑,她干脆扯住丁黎的胳膊撒起嬌來,“你就答應(yīng)我吧,好不好?要是由我把錢包交給他,他說不定還以為是我有意偷拿的,真的,他就是那樣的一個人,蠻不講理,還老愛冤枉我!”
李小姜撒嬌的時候微微皺著眉,鼻梁上現(xiàn)出像小貓咪一樣可愛的法令紋,二十幾歲的人還這么天真可愛,可見家世不錯,想想自己橫豎也沒什么急事,還可以順便看看帥哥,丁黎于是帶著一臉的縱容笑道:“好吧,你現(xiàn)在打電話,等他過來我再走。”
李小姜點頭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然后將手機放到耳邊,深深地呼出一口氣,見丁黎注視著她,她的臉色突然有些泛紅,低頭咬著唇角笑。
這樣的情形丁黎見了自然心中有數(shù),她笑笑朝前面走了幾步,只聽見李小姜在她身后嘀嘀咕咕一疊聲說著什么,回想起自己目前身處的情境,丁黎的心情突然有些黯然了。
不久,李小姜的腳步聲并著笑語來了,“他讓我們到街口去跟他會合。”
丁黎和李小姜并肩走到街口,遠(yuǎn)遠(yuǎn)便看見一個身高至少一米七八以上的高個子男人佇立在空落落街口的一張超大手表廣告牌下,在陰暗天色的映照下,那場景簡直就是一張意境深沉的電影海報,李小姜歡叫著直沖他揚手,“嗨!韓家明!韓家明!”
那個叫韓家明的男人笑著朝她們走過來。
李小姜停住腳步并緊緊拉住了丁黎的胳膊,丁黎隱約感到她的手有些顫抖,心中陡然多了一層憐惜,在外人面前都敢這么放肆的可愛女孩子,遇到自己喜歡的男人還是會不淡定,哎。
“小姜,”韓家明走過來,“這一位是——”
街口風(fēng)有點大,丁黎亂紛紛的青絲發(fā)從兩側(cè)披散下來,黑大衣反襯得素臉?biāo)萍t燭映雪,那一種人海中少見的清冽挺拔的氣質(zhì)讓韓家明忍不住一呆。
李小姜一連聲道:“她叫丁黎,我剛才電話里跟你提過的!就是她把你的錢包從小偷手里搶回來的!還有我的手機!這是你的錢包,拿著——真是太巧了是不是——”她邊說邊幾近殷勤地將韓家明的錢包送到他手中,然后仰面,目光柔柔地鎖定他的臉。
韓家明接過錢包含笑著仿佛要道謝卻沒說,凝望著丁黎半晌才低聲說道:“現(xiàn)在這些人真的無法無天了!”
“可不是,”丁黎寒暄著朝韓家明望去,發(fā)現(xiàn)這人比照片上還要帥氣逼人,一件黑色夾克外套,里面又是一件條紋襯衣,頭發(fā)微卷著,應(yīng)該是天生的,鼻梁筆挺,兩道濃眉像是用鉛筆一筆筆細(xì)細(xì)描繪出來的,這個男人有種與生俱來的讓女人心跳的力量,而且,平時就用著二千多的錢包,肯定不會是什么窮人。
英俊多金,根本就是小說或電影中的完美男主角,難怪李小姜會喜歡他。
見丁黎望著自己,韓家明朝她頷首一笑,然后轉(zhuǎn)身對著李小姜,聲音溫和低沉,“小姜,你想去哪家餐廳?我請客。”
李小姜抑制不住臉上的喜悅,激動道:“問丁黎吧,今天她可是我們的大功臣!”
韓家明再次將臉轉(zhuǎn)向丁黎,細(xì)長的眼中帶著令人玩味的深沉,丁黎忙將眼神移開去,抬手看了下腕間那只老舊的梅花表,抱歉道:“真對不起,我還有事,得走了。”
李小姜一下子嘟起嘴來,皺眉道:“你這人怎么這樣啊?剛才你還……”
韓家明定定地凝視著丁黎。
“剛才我就說了等他過來我就走。”丁黎平靜地望著李小姜笑,“下次吧,下次好不好?”
“下次……你這么忙,下次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遇到你呢,”李小姜不滿地低聲嘀咕,拿起手機問丁黎道:“告訴我你的手機號碼,我要保存下來,免得以后聯(lián)系不到你。”
丁黎頓了一下,這個年代如果說沒有聯(lián)系號碼肯定過分了,于是她伸手拿過李小姜的手機在上面按了幾個數(shù)字又還給了她,然后笑道:“我先走了!”
“等等!”李小姜突然叫住她,“你去哪兒?不如我送你吧?我的車就停在西邊廣場。”
韓家明也說道:“是啊,就讓小姜送你吧。”
“不用,”丁黎忙拒絕道:“我跟人約好了,路不遠(yuǎn),真的不遠(yuǎn)!”
“哦——”李小姜恍然大悟發(fā)出怪而長的一聲,一臉壞笑道:“怪不得要急著走呢……那不影響你了,趕緊去吧!再聯(lián)系!”
丁黎也不解釋,笑著朝他們倆揮揮手,轉(zhuǎn)身頭也不回離去。
李小姜凝視著丁黎的背影半晌,突然轉(zhuǎn)身對一側(cè)的韓家明期待地說道:“韓家明,我們現(xiàn)在去必勝客怎么樣?”
韓家明一愣,隨即點頭笑道:“好吧,看在你今天幫我拿回錢包的份上。”
丁黎從街口向西疾步向公交站牌處走去,一輛車倏地一下從她旁邊貼身竄過,驚得她幾乎出一身冷汗,頓時定住腳步無措地望向四周,天色比剛才更暗了,街上各種汽車你來我往,她一時頭昏眼花,有種天下大亂的感覺,不禁捏緊了手心,這才發(fā)現(xiàn)那只質(zhì)地粗劣的山寨LV錢包此刻還被自己死死攥在手心。
從小她就怕車,過馬路都要隨著人流才敢移步,自己也覺得很沒出息,看來以后是不適宜開車的,想到這里她突然笑了——開車?想得可真遠(yuǎn),目前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呢!
丁黎乘公交車到了南苑小區(qū),她在這里租住了一戶人家的車庫,車庫有三十平米,簡單裝修,一個人住足夠了。這里的車庫幾乎都住著人,有的是出租給外人的,有的則是給自家的老人住的——大多數(shù)老人不愛住高樓。
一位衣著臃腫的老太太在一排車庫前的人行道上生了小火爐,聞著嗆人得很,丁黎直接從煙霧中走過,這種熱騰騰的煙火氣使她覺得溫暖,她一邊走過一邊笑著寒暄,“李奶奶你今天又熬的什么湯?聞著香得很!”
老太太笑道:“蘿卜煨排骨,你來盛一碗?”
丁黎忙笑道:“不用不用,我今天有紅棗燉南瓜!”
“紅棗燉南瓜?啊呀,那可是好東西呀,現(xiàn)在輕易吃不到的,”老太太笑得狡黠,露出滿口豁牙,老人家牙齒不好,軟乎乎的南瓜確實是她愛吃的。
“奶奶要是喜歡我這就回去熱熱給你送來,”丁黎邊笑著邊伸手,“拿只碗給我。”
丁黎拿著老太太給的碗進(jìn)了門,第一件事便是脫下大衣。
其實屋里比外面還要冷,不過這是她唯一的一件穿得出去的大衣,是二十歲時母親送她的生日禮物, 當(dāng)時花去了母親近一個月的工資。丁黎每次進(jìn)屋的頭一件事就是脫下大衣掛著,至今已有四五年,大衣還是一點折痕都沒有。里面的毛衣也已經(jīng)穿了三年,起球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被她心平氣和地用剪刀給細(xì)細(xì)修剪掉,終于再也沒有任何毛球可起,毛衣是桂花針,米白色,除了保暖性稍差一點,乍看倒像是現(xiàn)在高檔專柜的貨色。
套上一件舊的碎花燈芯絨棉襖,丁黎將破包里的東西都收拾出來,目光觸及那只山寨LV錢包時,她想了想,將里面的舊紙幣掏出來,細(xì)細(xì)整好放進(jìn)自己的大衣口袋里,然后動作干脆利落地將那只破包和LV錢包一齊塞進(jìn)門后的垃圾箱里。
做完這些后她開始將早上做好的紅棗燉南瓜擱進(jìn)微波爐,開了中火三分鐘,然后順手拿起李老太的那只碗到水池下去沖洗。
老太太說來也可憐,一個人住在車庫里,一日三餐都是自己打理,丁黎在此租房半年來從沒見過她的子女,當(dāng)然,她也沒問過,她一向就不是多事的人,這個性在外人看來多少有些孤僻涼薄。
紅棗燉南瓜熱好了,丁黎打開微波爐取出青瓷大蓋碗,打開蓋子,一股香甜的味道撲面而來,丁黎忍不住湊上去深吸了一口氣,望著一片透著暖意的桔紅色南瓜中夾著著幾粒暗紅色的紅棗,她不禁舒適地嘆息一聲,倒不是有多愛吃南瓜,寒冷的冬天她就喜歡看到這種溫暖的顏色,所以常常做這個吃。
丁黎給李老太盛了一碗南瓜,轉(zhuǎn)身剛端到門口,迎頭差點和一個人撞上,忙不迭后退幾步,笑道:“王姐?”
被丁黎稱著王姐的女人叫王亞梅,是丁黎的房東,四十出頭,粗實的五短身材,膚色白皙,團團臉,眉毛仔細(xì)描畫過,留著劉海,腦后燙著長波浪,穿著流行的綿羊皮羽絨服,領(lǐng)口大敞著,可以看到她空蕩蕩的脖頸里那一根男式的沉重的金鏈條。
王亞梅望著丁黎手中的碗,“你這又是端給李老太的吧?給她做什么?她頂小氣的一個人。”
丁黎沖她嘿嘿笑,“王姐你先坐著,我馬上就回來。”
丁黎回來的時候看到王亞梅正對著墻壁上掛著的一面圓鏡子審視著自己的臉,見丁黎回來,王亞梅轉(zhuǎn)身將額頭的劉海朝上面一擼,“我突然想換個發(fā)型,小丁你幫我看看,你說我要不要把這劉海梳到后面去呢?”
老是糾結(jié)發(fā)型的人從不肯承認(rèn)是自己的臉有問題,此刻失去劉海的王亞梅像是突然變了一個人,那張胖臉陡然又寬泛了許多,越發(fā)顯得富態(tài)了,丁黎想了想說道:“我覺得還是留著好看,顯年輕。”
“真的?”王亞梅上前拉住丁黎的手臂笑道:“你這么一說又替我省下了一筆上千的錢,你不知道,我?guī)讉小姐妹天天慫恿我去做個新發(fā)型,我自己偏覺得我現(xiàn)在的發(fā)型還行,”她邊說邊伸手在丁黎清湯掛面的直發(fā)上羨慕地一抹,嘆口氣道:“我年輕的時候也有像你這樣油光水滑的頭發(fā),現(xiàn)在就不行了……你這發(fā)型在哪兒弄的?我看挺時尚的。”
丁黎不好意思一笑,“我要是說自己剪的你又不信。”
“我信,我信,我早就看到墻上掛著的那把沙宣的牙剪了,你呀,洗發(fā)精用蜂花,剪頭發(fā)自己來,這么好養(yǎng)活,將來誰要是娶了你,不知能省下多少呢!”王亞梅邊說笑邊四顧,及至看到墻角的書桌時,她的細(xì)眼睛突然一亮,松開丁黎的手臂走過去,拿起書桌上擱著的那只寶藍(lán)色景泰藍(lán)粗鐲子就朝腕上戴,一邊戴一邊嘖嘖有聲,“這個顏色真是漂亮,我早就想買只了,一直沒看到這么粗的!”
王亞梅人雖粗,手倒不大,很輕松地就將鐲子套上了手腕,她抬起手腕不住地端詳,激動得什么似的問丁黎道:“怎么樣?好看吧?”
丁黎有些怔怔地望著她。
因為她人有些肥白,寶藍(lán)色的景泰藍(lán)鐲子竟演出一種奇異的富麗感來,確實是好看,只是,這明明是自己喜歡的一只鐲子,她怎么能就這么隨隨便便的?
雖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但是——我可以給,你不能搶。
王亞梅見她不出聲,似乎明白了什么,只得訕訕將鐲子脫下擱到桌上,望著桌上散亂著的一些書,搭訕道:“你倒是愛看書,次次來都見這么一大堆。”
丁黎說道:“只是些過期雜志,晚上沒事翻翻罷了。”
“這里應(yīng)該擺個電視的,要不我回家捧臺過來?家里有三臺呢,平時也沒人看,橫豎都是閑著,就這么定了!我現(xiàn)在喊人捧去!”王亞梅說著一拍大腿轉(zhuǎn)身就要出門。
她心里憋著一口氣,勢必要用自己的大方反襯出丁黎的小氣來。
“別別別,不用了王姐,”丁黎忙拉住她,陪笑道:“我平時也沒時間看電視的,真的,又要上班又要應(yīng)付考試。”
王亞梅自然不是成心要回家搬電視,面子找回來了也就順勢住了腳,“對了,你上午不是說出門買衣服的嗎?有沒買到?”
丁黎搖頭,“沒呢,沒看到合適的。”
她不好說買衣服的錢被小偷給偷了,免得被人誤會交不起下個月的房租。
“現(xiàn)在的衣服,只要質(zhì)量稍微好一點的都貴得要死!”王亞梅提起自己的衣襟,“就我這件看著不像樣的,也要五千八!”
丁黎笑著點頭說是,順手拿起桌上的手鐲給王亞梅套上,“王姐,我看這鐲子還是你戴著好看,就送你吧。”
“啊呀呀!這怎么行?哪能要你的東西呢?”王亞梅口中推脫著卻始終沒將鐲子脫下來,而是喜滋滋地舉起手腕仔細(xì)端詳,正想說什么,她的手機突然響了,她掏出來便粗聲大氣地接,“哪位?……哦,你先過來吧,我在我家車庫這邊,你以前來過的……”
丁黎見她接電話,便將桌上的書簡單收拾了一下,又給自己盛了碗紅棗燉南瓜,用調(diào)羹挖著正準(zhǔn)備張口吃,忽然聽到王亞梅驚喜的聲音,“啊呀!真的下雪了!還不小呢!”
丁黎忙走到門口,果見外頭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天色卻比剛才亮了許多,不知怎的她突然就覺得開心起來,站在門口仰面望著漫天飛雪,只是笑。
王亞梅拍拍她的肩,“我回家拿下東西,要有人來找我你讓他先等著,說我馬上就過來。”
丁黎點頭。
王亞梅走后,丁黎虛掩上門,捧著碗立到窗口繼續(xù)看雪,她呼出的暖氣流噴到玻璃窗上,很快形成霧蒙蒙的一片,有人臉那樣大,她忙用手在玻璃窗上一陣抹,隨即看見一個男人從人行道那側(cè)向自己這邊方向走過來,及至看清那人的臉,她不禁一怔,心道:不會這么巧吧?
就在她思忖的功夫,男人已經(jīng)走到虛掩的門口,伸手直接推開門。
丁黎一下子站直了身子,快步走過去將椅背上晾掛著的兩只濕襪子團進(jìn)手心塞進(jìn)口袋里。
當(dāng)身穿碎花棉襖手端著燉南瓜的丁黎出現(xiàn)在眼前時,韓家明只覺得眼前突然一陣恍惚,有一種雨打梨花深閉門的幻境。
外頭是漫天的雪,兩人幾乎是同時輕輕叫了一聲,“是你?”
還是丁黎先回過神來,她擱下碗到了杯熱茶放到桌上,笑道:“你是來找王姐的吧?先喝杯茶,她馬上就過來。”
韓家明點點頭,到桌邊屋內(nèi)唯一的一張椅子上坐下,雙手小心地將茶捧在手心,扭頭四顧,目光觸及身后拉得齊整的鐵灰色遮光長布簾,心知里面是她的臥室,他不禁輕輕咳嗽了一聲,轉(zhuǎn)身將眼神停留在她臉上,明知故問道:“你住這里?”
丁黎嗯了一聲,將碗重新拿到手里,沖他笑笑,就這么站著,用勺子挖了一大塊南瓜放到嘴里,邊咽邊寒暄:“李小姜呢?你怎么沒陪她吃飯?”
“送她去了必勝客,我有事就先出來了,”韓家明的目光望向丁黎眉心間的那塊紅痣,然后落在她的唇角沾著的一小塊南瓜果肉上,不知怎的他下意識地咽了下喉頭,體內(nèi)發(fā)出的聲音連自己都嚇了一跳,他忙將眼神移開,低頭喝了一口茶,小聲說道: “小姜到必勝客時突然想打電話給你,發(fā)現(xiàn)你給的號碼居然少了一位。”
“是嗎?”丁黎轉(zhuǎn)過身,三口兩口將碗中南瓜吃光,然后拿到水池邊,開始放水洗碗。
在嘩啦啦持續(xù)的水流聲中,韓家明望著丁黎的背影,下意識伸手按了下喉嚨,放下茶杯起身笑道:“是,小姜懊惱死了,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還好我現(xiàn)在遇到你,看樣子你們倆還真是有緣,現(xiàn)在你可以把號碼告訴我,我回頭告訴小姜,她一定很開心。”
丁黎不動聲色地看了韓家明一眼,剛想說什么,擱在大衣內(nèi)置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響了。
她心知是誰,走過去將手機掏出來直接放到耳邊,捂住話筒低聲道:“什么事?”
事實上她知道是什么事,可是偏偏就要這么問。
父親丁雙林的聲音期期艾艾地傳過來,“晚上你過來吧好不好?你阿姨做了你喜歡吃的辣子雞。”
丁黎頓了一會兒,看著窗外越來越大的雪,平靜地說道:“天冷,我就不過去了,你替我謝謝阿姨。”
丁雙林急急道:“你可以住這里的!”
“我還有事,再說吧。”丁黎說著摁掉通話鍵,下意識呼出一口氣,抬頭見韓家明若有所思盯著她看,忙掩飾地笑笑。
她現(xiàn)在一個人在外面住,倒不是因為有多討厭父親和繼母。其實繼母人不壞,對她簡直就是熱情過頭,而父親每每看到她更是一臉的惶恐,倒好像欠她三百文似的,她知道他們倆個都急于討她的好,卻又不知從何下手,其實這是完全不必要的。
她覺得,只要她不去,只要他們看不到她,一切就不會這么難堪了。
韓家明突然輕輕咳嗽了一聲,“是——你男朋友?”
丁黎一愣,隨即想到剛才那通電話外人聽了實在有些沒頭沒腦,難免產(chǎn)生誤會,她笑笑,沒有澄清,只是無聲將手機放回大衣口袋中。
隨著外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王亞梅呼著熱氣推門進(jìn)來,隨即又將門關(guān)上,望著韓家明笑道:“來了?”她伸手快速撣落衣上的雪花,然后將手中的一張銀行卡遞給他,“你自己去取吧,密碼問你堂哥,他知道的。”
“謝謝嫂子,”韓家明放下茶杯將卡小心地放置到上衣的內(nèi)置口袋里,突然望向丁黎說道:“今天還沒好好謝謝你呢。”
丁黎知道他是指錢包的事情,搖頭笑。
“好啦!”王亞梅掃了眼桌上的茶杯,伸手將韓家明推出門外,“快走吧你,不是說很急嗎?我還有事要跟丁黎說。”
丁黎忙說道:“外頭雪正大呢!”
韓家明將手放到唇邊輕輕咳嗽了一聲。
“雪是最等不得的,越下越大,到時候走不了你讓他一直賴在這里?”王亞梅似笑非笑這望著她,口無遮攔道:“就算你不介意,人家女朋友知道了也不依的,到時候你怎么收拾?”
丁黎不禁漲紅了臉,“王姐!”
“我走了,”韓家明的眼神在丁黎臉上停頓了一下,笑笑,像是安慰又像是解釋,“沒事的,其實我很喜歡在雪中走路。”他邊說邊轉(zhuǎn)身打開門,將衣領(lǐng)豎起來,抬腳邁進(jìn)漫天大雪中。
丁黎站在門口望著他的背影。
王亞梅將她拉進(jìn)屋里,順手將門關(guān)上,笑道:“這家伙長得很好看吧?”
丁黎點頭笑,“確實不錯。”
王亞梅的眼里透出自豪的光彩,“他們韓家的男人長得都好看,我老公那雙眼睛尤其好看。”
丁黎不禁有些愕然,她是見過王亞梅老公的,極家常的一個男子,只是因為在政府部門任要職,眉宇間似乎隱隱有些官氣,至于外形氣質(zhì),跟韓家明完全不能比,她不好多說什么,只是望著王亞梅笑。
王亞梅坐下來,拿起桌上那杯殘茶看了眼又重重放下,突然長長地嘆了口氣,幾乎是咬牙徹齒的,“你說倒霉不倒霉,我老公非要借錢給他這堂弟買車,明明連房子都買不起的一個人,還買什么車!我最恨這種窮趕時髦的人!自己沒能耐就別買!”
丁黎沒出聲,取過那杯殘茶倒進(jìn)水池里,耳邊聽著外邊颯颯落雪聲,她的心臟突然間莫名跳得厲害,簡直疑心王亞梅說的就是她自己,幸虧她從沒欠王亞梅一分房租過。
她突然想起了韓家明那只據(jù)李小姜說值兩千多的萬寶龍錢包。
她相信李小姜的話,因為那只錢包是韓家明平時經(jīng)常要用到的一個小道具,就像她今天穿的那件黑大衣一樣,也是貨真價實的品牌貨,買的時候接近三千塊。
現(xiàn)在她基本上有些懂了,韓家明大抵是跟自己差不多的人,相對于她這種灰姑娘來說,他就是那種灰小子,沒錢沒勢,有的是聰明的腦袋和英俊的外形,就單單等一個公主降臨到他身邊然后執(zhí)子之手被子提攜從此飛黃騰達(dá)了,這么說來,就像衣服是她的戰(zhàn)袍一般,一輛車就是他的戰(zhàn)車,是他現(xiàn)在所迫切需要的一個大道具。
從前也許她會覺得這樣的男人太虛榮太沒出息,但現(xiàn)在她不覺得了,她理解他,甚至深深的表示贊同,這大半年來進(jìn)入社會一個人疲于奔命,年少時的那些執(zhí)念已經(jīng)像氣泡暴露在空氣中,早就爆炸得不留一絲痕跡。
只是,還是不對勁——不是已經(jīng)有李小姜了嗎?憑眼力便知李小姜那女孩家世絕對不會錯,而且她對韓家明也絕對夠意思,按理說他現(xiàn)在壓根就不需要什么道具,直接上前牽手便可以迎得佳人歸了,難道說——李小姜的家人沒看上他?
很有這可能。
這么說來,他確實是需要這樣一個道具的。
一個至少能在李家親友前能撐得起面子的道具。
“呀!差點忘了大事!”王亞梅突然一拍腦袋,起身湊過來扯住丁黎的胳膊,臉上滿是神秘的笑意,“江峻剛才又打電話給我了,他一直追著問你的意見呢!你到底怎么看的?”
丁黎低頭,“昨天不是說過了嗎?再說吧,等我忙過這段。”
王亞梅說道:“不耽誤你多少工夫的,你這筆試第一名的人,我真怕到時候搶你的人多了,我們江峻又追不上!”
丁黎一把推開王亞梅,“王姐說什么呢!”
王亞梅深深地看她了一眼,“我知道你是個有主見的,你給我個準(zhǔn)話,也好讓我們江峻放心,說實話,他心里對你真是一百二十個的中意,自從前天見了你之后,就天天追著我要你的手機號碼,因為你叮囑過,我沒敢輕易給他,我也看出來了,你這人看著溫和,其實挺有脾氣的。”
丁黎不好意思地一笑,意識到剛才推她的力道有些大了。
江峻是王亞梅的表弟,丁黎前天的相親對象,人長得高高大大,大眼睛四方臉,看著挺穩(wěn)重溫和的,丁黎對他的印象并不壞,江峻家的條件不錯,父母都是教師,自己則在本市的一家待遇不錯的公司上班,是技術(shù)人員,一切看著都挺好的, 就算丁黎以后真的成了公務(wù)員,江峻的外在條件也依然超過她,更難得江峻對她有意思,她實在沒有理由去推三阻四的。
試試有什么要緊?總不能預(yù)備著一輩子住在人家的車庫里。
丁黎想了想說道:“王姐,要不你把我號碼告訴他吧,讓他有空跟我聯(lián)系好了。”
王亞梅欣喜道:“好好好!我這就告訴他!”
丁黎忙攔住她,面色微紅,“還是等你回去后再告訴他吧。”
“不好意思了?”王亞梅望著她嘻嘻笑著,“那我現(xiàn)在就回去!”她邊說邊轉(zhuǎn)身打開門,戴上帽子走進(jìn)雪中。
丁黎倚著門框呆呆地看了一會兒雪,然后搓搓手輕輕將門關(guān)上,鎖死。
屋里太冷,她下意識將手伸進(jìn)棉衣口袋里卻又像突然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急急縮回,然后低頭小心地從里面捏出兩只未干透的冰冷的襪子,她提著襪子呆望了半天,突然笑笑,將襪子拉平繼續(xù)掛到椅背上。
給自己沖了一只熱水袋,丁黎邊暖手邊掀開布簾從床上枕頭套里抽出一只記事本坐到桌邊打開,將里面被夾得整整齊齊的一疊鈔票取出來,盡管每天都拿出來數(shù)一遍,盡管心里明明知道是多少張,她還是認(rèn)真數(shù)了數(shù)。
數(shù)鈔票讓她有安心的感覺。
一共是十四張。
她不禁輕輕噓了口氣,還好還好,幸虧今天這筆錢沒帶出去,至少接下來的兩個月她是安全的了,而且,不管面試不面試,在沒拿到正式上班通知前,她都將繼續(xù)在一家私人廣告公司打工,還會有收入的。
不知道是熱水袋的原因還是因為數(shù)鈔票帶來的安全感,她覺得自己比剛才暖和多了,抽出一張鈔票放到桌上預(yù)備零用,其余的全部夾回記事本里重新放進(jìn)枕頭套里。然后,她將大衣里的手機取出來,捧著熱水袋站到窗口看雪。
她知道接下去會有電話打過來。
果然,手機拿到手上不到一分鐘,就聽到鈴聲響了。
丁黎沒有當(dāng)場接聽,而是等手機響了七八聲后才按下通話鍵,然后將手機擱置到耳邊,輕聲道:“喂?”
“丁黎嗎?你好,是我,江峻。”電話里的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很陌生,丁黎竟不能確定前天見面時他是否就是這個聲音。
“你好,”丁黎邊接電話邊趴在窗戶邊看落雪,下雨天她也喜歡這樣趴在窗戶朝外看,心中有種奇異的安全和慶幸感。
呼出的氣息很快讓面前的窗戶玻璃霧氣蒙蒙的,丁黎伸手去抹,窗戶玻璃很快再次明亮起來,紛紛揚揚的雪再次映入眼簾,綠化帶已經(jīng)披上了一層銀裝,小區(qū)人行道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她突然想起韓家明之后再也沒有問她要電話號碼。
那邊見丁黎說了你好兩個字后老半天不出聲,終于忍不住了,“你——在家嗎?”
丁黎忙回神笑道:“我在。”
笑聲讓似乎讓江峻的勇氣陡然就上來了,他的聲音里透著激動,“我可以去你那嗎?”
“現(xiàn)在?”丁黎一愣,也太快了吧?
江峻肯定地說道:“是,就是現(xiàn)在!”
丁黎皺眉道:“可是外頭這么大的雪!”
“放心,我有車的!”江峻的聲音透著驕傲。
丁黎心里淡淡一笑,男人的勇氣總是跟外在條件有關(guān)的。
江峻頓了一下,聲音陡然變得有些低沉,“表姐打過電話后我就立即出門了,其實我已經(jīng)在路上了,我現(xiàn)在迫不及待想見到你,雪再大也不要緊的。”
電話里江峻的口才比前天剛見面時好了許多,丁黎竟一時找不到話來應(yīng)對,既然人家這么有誠意——不如,就讓他過來吧。
其實她心里也希望有個人來陪陪自己,否則周末的這一個下午該怎么熬過去?雪天待在家里有人來陪著喝喝茶聊聊天,也不錯。
丁黎說道:“那好,你過來吧,開車小心點。”
江峻激動地嗯了一聲,“你人真好,等著我,我馬上就到!”
人真好?
丁黎怔怔地捏著手機, 站在窗口想了半天,從頭到尾她只是在最后禮貌地提醒了他一句“開車小心點”,這就讓他形成了一種她對他關(guān)心的印象了?
他一定是認(rèn)為她對他有意思了。
真是荒唐。
可是,要說沒有意思,你平白的答應(yīng)人家做什么?要知道,他不是你的親友,不是你的同事,甚至也不是你的舊同學(xué),他是你的相親對象!你那么說,人家自然會認(rèn)為是你有意關(guān)心他了。
只是——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的事情現(xiàn)在再找借口拒絕顯然不妥。
想到江峻馬上就過來,丁黎將屋內(nèi)稍稍收拾了一下,椅背上的兩只襪子終究無處安置,被她塞進(jìn)了簾內(nèi)床底的腳盆里。
很快聽到外面?zhèn)鱽砥崖暎±韫烙嬍墙搅耍哌^去將門打開,探頭朝外望去,幾朵雪花飄到她的臉頰上,她用手?jǐn)]了一下,果然看到大雪中江峻正從汽車?yán)锍鰜恚ゎ^看到她站在門口,他笑著朝她揚揚手,將車門快速關(guān)上,然后迎著風(fēng)雪一路朝她直奔過來。
丁黎突然覺得面上有些熱熱的,忙將身子縮進(jìn)屋內(nèi)。
江峻很快到了門口,一進(jìn)門就給丁黎遞上一包東西,笑道:“給,還熱乎乎的呢!”
丁黎遲疑地打開紙包,發(fā)現(xiàn)里面是兩只熱騰騰的烤紅薯,一只的表皮已經(jīng)松開,顫巍巍地露出桔紅色的果肉,這種和南瓜相似的桔紅是丁黎喜歡的,她心里莫名一暖,低笑著對他說了聲謝謝。
江峻走進(jìn)屋里,大力搓搓手又跺跺腳,他掃了眼四周,然后目光停留到丁黎手中的熱水袋上,“這屋里可真冷,明天我給你買個取暖器送過來吧。”
丁黎心里一驚,忙拒絕道:“不用不用!”
江峻在唯一的那張椅子上直接坐下來,隨口道:“你放心,以后電費由我來給。”
“謝謝你,不過真的不用,”丁黎將手中的紙包重重放下,望著他似笑非笑,“你就是送過來還是要拿走的,那又何必?我真的用不著。”
江峻一愣,突然意識到她周身隱隱散發(fā)出的冷硬氣質(zhì),他頓時有些不自在,低頭訕訕道:“那好,那好。”
丁黎看到他這樣心中不禁對自己剛才的話也有些懊惱,也太敏感了,怎么就這么控制不住自己呢?為了挽回僵局,她忙給他倒了杯茶,有意放低聲音道:“喝點熱水暖暖吧,天確實太冷了。”放下茶杯的當(dāng)兒,她拿起桌上包著紅薯的紙包,打開咬了輕輕一口,然后有些夸張地頻頻點頭贊道:“真不錯,挺甜的,比我前天在街上買的好吃多了。”
“是在我們小區(qū)門口買的,你要喜歡下次再給你買了帶過來,”江峻含笑捧起茶杯,他的臉色此刻已經(jīng)恢復(fù)了正常。
丁黎點點頭,她注意到他的手指粗直干爽,直覺上這是個誠懇憨厚的人,他現(xiàn)在坐著的這個位置另一個叫韓家明的男人今天也坐過,韓家明的手指是什么樣的呢?丁黎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完全沒有印象,他那個人太亮了,亮到近距離讓人根本不敢直視,不過下次若是見面的時候丁黎確信自己敢了,因為現(xiàn)在他身上已經(jīng)少了一個巨大的光環(huán),雖然他用著萬寶龍的錢包,但他錢包里的錢肯定不及眼前的這位。
像所有進(jìn)過她屋里的人一樣,江峻也注意到了她擱在桌上的一堆書,他問道:“你平時都喜歡看什么書?”
丁黎咬了口紅薯笑,“隨便什么書,只要字認(rèn)識,我拿起來就看。”
江峻笑笑道:“我最近也在看書,不過都是經(jīng)濟學(xué)一類的。”
丁黎不禁微微張口,這也太上進(jìn)了吧?
江峻面色微紅,局促道:“你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其實我挺不愛看書的,也不是學(xué)經(jīng)濟專業(yè)的,我只是想多學(xué)點東西,以后對工作上有幫助。”
丁黎默默頷首,這是個實在的男人,實在到一點都不跟你扯皮。
江峻看了丁黎一眼,目光充滿期待,“你面試是哪天?周三嗎?到時候我開車送你過去。”
丁黎搖頭,“是周三,不過不必了,你要上班的。”
江峻突然漲紅了臉脫口道:“班天天都要上的,但你面試就這一次!”
丁黎一時怔住了,隱隱覺得這是哪本小說里的話,被眼前這個憨厚的男人用了,居然有種意想不到的感覺,她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堅硬的一小處有些酸酸的軟軟的,垂下頭低聲道:“那——隨便你吧。”
面試的這天,江峻早早就過來接丁黎去面試,一路上,他不住地叮囑丁黎面試時必須要注意的幾點重要事項,譬如怎么進(jìn)入面試場地、如何向考官展示自己的氣質(zhì)、答題時必須用面試時的規(guī)定語言以及討論題要從哪幾個方面去回答等等。
這兩天來江峻已經(jīng)完全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一有時間就打電話過來或者親自登門,不斷地向丁黎重復(fù)著一些注意事項,聽得她的耳朵都快起繭子了,她覺得他比自己對這次面試還要重視,她甚至在一瞬間腦中閃過這樣的念頭:如果這次她面試不上,他將會有什么反應(yīng)?
這個念頭一出現(xiàn)立即就被她掐滅了,她在心中狠狠咒罵了自己一句沒出息。
一個人的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這個格言小時候讀起來的時候一點意識都沒有,就覺得是個口號,可是丁黎現(xiàn)在深深地了解了,她的命運真的掌握在她的手中。
她的筆試成績是第一名,比第二名遠(yuǎn)遠(yuǎn)高出了十八分,她報考的這個崗位招收三名,她被錄取的幾率很大,只要正常發(fā)揮,應(yīng)該沒有問題。
當(dāng)然了,她知道面試相當(dāng)重要,現(xiàn)在很多人為了對付面試,還特意去上面試培訓(xùn)班,事前就明白回答各種問題的套路,這種培訓(xùn)班一般要交幾千元,她沒錢,只是空閑時去書店看了幾本關(guān)于面試注意事項的書,并自設(shè)了各種可能會被問到的題型,自覺胸有丘壑可以應(yīng)付了。
面試場所設(shè)在丁黎的母校——市第一高中,江峻的車進(jìn)不去,只能在學(xué)校附近找了個位置停下,在丁黎就要進(jìn)校門時,他突然一把拉住她,伸手替她整了整大衣的衣領(lǐng),然后不可思議地從口袋里掏出一條橘紅色的絲巾出來,動作溫柔地替她系上,后退兩步上下審視著,滿意地點點頭,“這樣就好多了,剛才太沉靜,顯得活力不足。”
丁黎的手下意識地在絲巾上拉了拉,她從沒帶絲巾的習(xí)慣,何況是這種過于靚麗的色彩,她只覺得渾身不自在,很想一把將它扯下來,但是又覺得這樣拂了江峻的好意顯得很不禮貌,于是輕輕咳嗽了一聲,笑著對他揚揚手,然后邁步走進(jìn)校門,憑著準(zhǔn)考證順利地來到了一號休息室。
校園里靜悄悄的,盡管這兩天都有太陽,但氣溫太低了,幾處墻角仍見前天的殘雪,偶爾有兩只灰黑色的鳥撲騰著翅膀從樹枝飛到草地上,丁黎原以為自己來早了,到了考生休息室才發(fā)現(xiàn)原來里面已經(jīng)坐著很多人,一個個神情漠然肅殺,她一進(jìn)門大家的眼光就齊刷刷地直射過來,又冷又硬,不帶一絲溫度,丁黎莫名的緊張起來,無聲找了個角落坐下來。
不久,有工作人員進(jìn)來讓大家抽簽,定出面試的次序,也就是說面試考官手中并不出現(xiàn)考生的姓名和照片,考官考生雙方事先都不知情,這對丁黎來說是個福音,在同一起跑線上公平競爭,是她最樂意接受的。
丁黎抽到了第5號。
當(dāng)她看到這個號碼時心里不禁笑了,手又下意識地拉了一下脖子上的絲巾,5是雙子座的幸運數(shù)字,而橘紅色則是雙子座的幸運色。
今天的她,一定會成功,她在心里告訴自己。
就在丁黎默默思忖的時候,她突然下意識感到有一束目光不住地在自己身上游移,忙定神朝四周搜尋,發(fā)現(xiàn)目光的主人是一個女孩,中等身材,扎著馬尾巴,有些胖胖的嬰兒肥,膚色白皙,見丁黎朝她看,女孩的眼神一下子轉(zhuǎn)移開去,假意朝窗外看。
女孩很特別的細(xì)長眼睛和如煙柳眉讓丁黎確定此人是她的高中同學(xué)曾菲菲,高二的下半學(xué)期兩人同桌過,一度是好朋友,只是高中畢業(yè)后大家各奔東西,兩人就再沒見過面。
在一堆陌生人中見到自己曾經(jīng)的同學(xué),丁黎不禁有些喜悅,她站起來想向曾菲菲靠過去,想問她現(xiàn)在的情況,曾菲菲似乎意識到她的想法,她轉(zhuǎn)過頭來望著丁黎,依舊靜靜地坐著,眼中升騰的霧氣幾乎讓兩人之間的距離結(jié)冰。
丁黎先是一愣,以為自己認(rèn)錯了人,她尷尬地送去一笑,曾菲菲馬上就回報她以一個僵硬的微笑,那右唇角的一只標(biāo)志性的小酒窩讓丁黎瞬間明白過來了,她并沒有認(rèn)錯人,今天的這種情況下,人是不存在朋友的,她們是競爭的對手,這里所有的人,都是她的敵人。
她默默地坐回原位。
輪到丁黎進(jìn)考場了。
她下意識按了下脖子上的橘紅色絲巾,在工作人員的帶領(lǐng)下進(jìn)入一間安靜的教室,里面有八位考官在等著她。
從丁黎進(jìn)門,考官們的眼神就聚焦在丁黎脖頸中系著的那條橘紅色絲巾上,他們本來嚴(yán)肅的表情似乎頓時被這條溫暖色調(diào)的絲巾感染了,看著丁黎的表情都帶了絲溫度,尤其是那胖胖的主考官,他說話時的那種和顏悅色讓丁黎想起高三時對她特別親睞的語文老師,她初始有些緊張的心情頓時漸漸平靜下來。
流程正如丁黎想象中一樣,必須在二十分鐘內(nèi)答完三道題。
第一道題目是用從“早上我進(jìn)入科室”到“于是我拿起了筆,把今天發(fā)生的一切記了下來”,組成一段話,話中必須涉及到國家公務(wù)員考試。
這種題型丁黎之前是特別練習(xí)過的,她沉思了一下回答道:早上我進(jìn)入科室,今天是我正式被錄用為國家公務(wù)員的第一天,單位的同事對我很熱情,領(lǐng)導(dǎo)對我也非常關(guān)心,科里的老同志熱心的教了我很多業(yè)務(wù)方面的知識很為人處世的道理,我感覺到自己融入到了一個團結(jié)友愛的大家庭中,忙碌的一天就要結(jié)束了,今天發(fā)生的一切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寫作的沖動,于是我拿起了筆,把今天發(fā)生的一切都記了下來。
幾名考官相視一笑,微微頷首,丁黎輕輕舒了口氣。
第二道題目丁黎也順利地回答了,看考官的表情,她知道自己的回答并沒有什么大問題。
最后一條問題是:如果你在一個非常重要的聚會里,迎面碰上了你的一位宿敵,一個曾經(jīng)和你吵過架的人,你為了注重禮節(jié),主動伸出你的手迎上去相握,可是他給你的是尷尬、是難堪、是熟視無睹地側(cè)過臉去,然后是帶著傲慢與不屑走開,這時候你將以一副什么面孔來面對周圍的大眾?
丁黎聽到這道題突然就有些愣了,心中開始著慌,這個情形正是她昨晚在她目前打工的廣告公司里遇到的。
目前和她共事的男子是老板的表弟,曾經(jīng)因為單獨請她出去吃飯而被拒絕過,那人自此跟她水火不容,丁黎的做法很簡單,你不理我,我才懶得理你!
可是,現(xiàn)在是要回答很要緊的面試題目,不是耍性子的時候!
外面的溫度在零下,丁黎的手心卻漸漸滲出了汗水。
“5號考生,不要緊張,時間充裕,請好好想想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主考官邊說邊看了下腕間的表。
丁黎瞬間明白現(xiàn)在不是走神的時候,她突然想起昨晚隨手翻看的一本雜志,心中頓時就有了答案,定定神,朗聲道:
“各位考官,這個問題讓我想起了尊敬的周恩來總理當(dāng)年在日內(nèi)瓦會議上遇到政敵時的表現(xiàn),當(dāng)時一個政敵就是在總理對他伸出禮貌之手時帶著傲慢和不屑轉(zhuǎn)身走開了,場面很尷尬,西方國家的不少政界要人在等著看新中國總理的笑話,此時一般人的表現(xiàn)不是瞪著虎臉就是吊著驢臉,不是涎著笑臉就是僵著苦臉,這幾種表現(xiàn)都屬正常,卻有失大國風(fēng)范,周總理當(dāng)時則是做了一副鬼臉,表情極其夸張,眼睛吃驚,瞬間睜大,嘴唇也張大,然后聳聳肩,把手高高舉起,笑著向其他人揮手致意。”
丁黎話音剛落,幾位考官都笑了起來,主考官含笑道:“這么說,你的答案就是向周總理學(xué)習(xí),先是做個鬼臉,然后繼續(xù)若無其事地跟其他人交流?”
“是的,這就是我的答案。”
主考官點頭道:“好了,5號考生,請先出去回避一下。”
丁黎走出面試教室,身后的門咔嚓一聲被人關(guān)上了,她的心頓時也跟著抖了一下,忐忑不安地站在門附近等著。
門很快就開了,工作人員手拿成績單笑著出來遞給丁黎。
九十一分!天!就算第二名面試成績是滿分也趕不上她了!何況這在面試中是絕對不可能的!丁黎壓制住心中的狂喜,對著工作人員連聲說謝謝,然后飛也似的跑開了,脖子上的橘紅色絲巾在寒風(fēng)中跳躍著熱情,就像她此時激動的心。她沒有注意到此時另一個休息室里的有一名考生正被工作人員引導(dǎo)著從她側(cè)面走向面試考場,當(dāng)那位考生注意到丁黎時,她的身子明顯地僵了一下,臉色頓時發(fā)白,手急促地拉扯掉脖頸上圍著的絲巾,那是和丁黎脖子上色調(diào)極其相似的一條絲巾。
丁黎一路飛跑,并沒有立即出校園,而是奔進(jìn)了衛(wèi)生間,打開里面的水龍頭。她覺得有必要先冷卻一下自己的激動情緒,這樣子出去會被人笑話的,還沒有最后確定的事情,她不能太高興了。
冷冰冰的水敷到臉上,丁黎心里漸漸平靜下來,望著鏡中的自己,眼睛亮亮的,脖子的圍巾在黑色大衣和黑發(fā)的襯托下似篝火一般,襯托得一張白臉透出紅光,怎么看都是一副快接近成功的樣子,真好,江峻給她圍上的真是一條幸運絲巾呢,她笑著低頭親吻了一下絲巾,呆立了一會兒,又對著鏡子揉搓了一下雙頰,這才慢慢向校園外走去。
出了校門,丁黎發(fā)現(xiàn)江峻的車還停在原處,但人卻不在。
她站在車旁四處張望卻怎么也看不到江峻的蹤影,風(fēng)揚起了她的長發(fā)和絲巾,頭頂梧桐落葉紛飛,人行道上不時有人經(jīng)過,人們紛紛沖著這個年輕挺拔的女孩注目凝視,一個男青年在路過丁黎身邊時還對她吹起了口哨,丁黎覺得有些不自在,她不是個喜歡被人側(cè)目的人,覺得這一切應(yīng)該都是脖子上那條顏色太艷麗的絲巾引起的。
于是她取下絲巾,小心疊好將它放到大衣的一側(cè)口袋中,然后掏出手機看了下時間,準(zhǔn)備打電話給江峻。
剛按下兩個鍵,一輛嶄新的黑色轎車突然在她身邊停下來,隨即丁黎意外地看到江峻從里面走出來,緊接著他身后出來的還有另一個穿黑色皮夾克的男人,外型英挺帥氣,竟然是韓家明。
丁黎一時搞不清兩人的關(guān)系,不等她開口,江峻已經(jīng)急急上前問道:“怎么樣?”
丁黎楞了一下,隨即便明白他問的是面試結(jié)果,忙將成績單拿出來給他看。
“九十一分!”江峻看到成績不禁欣喜地用手臂推了一下身邊韓家明的胳膊,“家明,她居然考了九十一分!”
“是嗎?”韓家明眼睛望著丁黎笑, “九十一分是不是表示很好?我不清楚這些。”
“那當(dāng)然!去年我的一個同學(xué)面試不過才得了七十分!”江峻將成績單疊起來還給丁黎,叮囑道:“拿著,仔細(xì)放好了。”
丁黎接過成績單,突然聽到韓家明低聲道:“她也出來了,看樣子似乎有些不對勁。”
丁黎抬頭順著韓家明的目光望過去,只見一個穿著淺色呢外套的女孩嘟著嘴巴板著臉從校園大門口走出來,邊走邊四處看,當(dāng)看見韓家明和丁黎以及江峻站在一起時,她的腳步明顯地頓了一下,然后她的臉上很快地露出笑意,拔腿向他們直奔過來。
“丁黎!是你?真的是你!你怎么也在這里?上次你給我的號碼居然少了一個數(shù),害我想聯(lián)系你都聯(lián)系不到!”李小姜沖過來拉住丁黎的手,一疊聲說道,聲音里帶著明顯的真誠和熱度,一雙明亮活潑的眼睛在丁黎的面龐四周以及脖頸間不住地游移,似乎想看清楚丁黎。
丁黎被她的熱情和坦率裹挾得暖洋洋的,笑道:“我是來面試的,你也是?”
李小姜松開丁黎的手,注視著她的眼睛,神情充滿頹喪,“我也是,只是考得——算了,別提了!你呢?你考得怎樣?應(yīng)該很不錯吧?看你篤定的樣子肯定錯不了!”
丁黎心里一驚,我篤定?難道我已經(jīng)表現(xiàn)得有些得意洋洋了?她剛想說什么,卻聽到身邊江峻開口道:“李小姜吧?我叫江峻,是韓家明的同學(xué),丁黎的男朋友。”
李小姜朝丁黎投過恍然大悟式的促狹一瞥,然后又望了韓家明一眼,臉上是憋不住的笑意,對江峻說道:“我是韓家明的……朋友。”
韓家明馬上接口道:“小姜是我們老板的女兒,老板交代我今天專程來接送她面試。”
李小姜身子微微一僵,笑意凝在臉上不自然地轉(zhuǎn)過身子,丁黎從側(cè)面注意到她溫潤的嘴唇在微微顫抖,下意識伸手低頭按住前額擋住自己的視線。
韓家明說道:“時間差不多快中午了,不如大家一起吃個飯,我請客,小姜,就吃火鍋怎么樣?”
李小姜轉(zhuǎn)過身子,臉上已經(jīng)恢復(fù)了自然,笑道:“好啊。”
“行!那上車吧,去三水火鍋城。”韓家明打開車門,說道:“江峻,你們倆也坐我車過去吧,那邊生意比較忙,停車不方便,吃完了我再送你們過來取車。”
江峻點頭,打開副駕駛門自己坐了進(jìn)去。
李小姜和丁黎兩人也上了車。
車內(nèi)有一股新鮮的皮革味,丁黎一向?qū)馕睹舾校乱庾R伸手便捂住了鼻子,但隨即想到這個舉動有些不禮貌,又立即放下了手。她心知這是韓家明剛買的車,她剛才已經(jīng)注意到車后還沒有來得及安裝車牌。
韓家明將車開動起來。
李小姜拍了下前面韓家明的肩膀,“這么冷,把空調(diào)打開吧。”
“馬上就到了,”韓家明說道:“開了暖氣車內(nèi)氣味會更大。”
“那好吧,”李小姜孩子氣地嘟起嘴,嘀咕道:“讓你開我的寶馬過來你又不聽。”
寶馬。
丁黎不禁朝李小姜看了一眼。
早知道她是富家女,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富,小小年紀(jì)就開著寶馬。
江峻說道:“家明,你這車買了多少錢?我覺得一般好車新的幾乎都沒什么味道的。”
韓家明說道:“我這輛沃爾沃S40,連牌照保險也就二十三萬,就算這樣,我還跟堂哥借了5萬,銀行貸款了10萬。”
江峻笑道:“這么說你就一共自掏了8萬?不錯啊!等于空手套白狼!去年我買那車的時候可是一次性捧出來的,早知道我也辦車貸業(yè)務(wù)去了!都說現(xiàn)在不會用銀行錢的人是呆子!我就是那個呆子!”
韓家明笑道:“你還呆?高中的時候你可一直是咱們數(shù)學(xué)老師引以為豪的好學(xué)生,只是不知怎么后來竟學(xué)設(shè)計去了。”
江峻連忙擺手做謙虛狀,“現(xiàn)在不行了,泯然眾人矣,泯然眾人矣!”說罷自顧哈哈大笑。
李小姜附耳對丁黎笑道:“你男朋友人挺有意思的。”
丁黎笑笑沒吭聲。
解釋不清楚的事情干脆就不解釋了。
到了三水火鍋城附近,情況果然跟韓家明所說的那樣,店門口停滿了車輛,韓家明遠(yuǎn)遠(yuǎn)地找了個地方停下來,四人下了車,朝火鍋城走去。
還沒到十一點,火鍋城里已經(jīng)擠滿了食客,每張桌子中央都是一只大火鍋在翻滾著熱浪,室內(nèi)熱氣騰騰的,不用開空調(diào)里面的溫度就比外面高出許多,丁黎注意到不少人吃得滿臉紅光,外套脫下來耷拉在身后的椅子上,四個人好不容易找了張桌子坐下來。
韓家明點的是自助餐,價格標(biāo)準(zhǔn)是每人60元,可以隨便放開肚皮吃,在大家將各種葷素朝鍋里放時,不知道是不是室內(nèi)水汽充盈氣味過于混雜的緣故,丁黎突然覺得肚子有些不舒服,于是起身去洗手間。
火鍋城的洗手間男左女右,洗手池公用,丁黎辦完私事出來剛打開水龍頭,江峻突然出現(xiàn)在她身旁,一邊洗手一邊很似乎隨意地問道:“我怎么沒見你圍絲巾?”
“哦,在這里呢,”丁黎邊說邊從口袋里掏出絲巾,打開,剛想說什么,江峻已經(jīng)一把扯過去,直接團起來塞進(jìn)自己的插袋中,見丁黎詫異地瞪著他看,有些不自然地笑道:“你皮膚白,藍(lán)色或者紫色那樣的冷色調(diào)才比較適合你的氣質(zhì),明天我去重新給你買一條……”
丁黎望著他的眼睛,似笑非笑,良久低聲道:“不過是條絲巾,也犯不著這么緊張吧?你隨便送給誰好了。”說罷,她轉(zhuǎn)身便想朝外走。
“你聽我說!”江峻急著拉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扯,丁黎一個趔趄便跌進(jìn)他懷里,正好一個男人從外面大步跨進(jìn)洗手間,看到兩人拉拉扯扯的,神色先是一頓,然后浮現(xiàn)出恍然大悟的笑意,沖著他倆直擺手,那意思是繼續(xù)繼續(xù),然后沖進(jìn)洗手間。
丁黎漲紅了臉,用力將他一推,“放手!”
火鍋桌旁。
丁黎和江峻先后離開了,李小姜一邊朝火鍋里放各式葷素,一邊望著韓家明笑道:“你這同學(xué)江峻還真是多情,一刻也離不開丁黎似的,連上廁所的機會都不放過。”
韓家明拿起筷子將浮在湯面的幾根大白菜葉朝里面壓了壓,他那張英俊的臉在鍋里升騰的霧氣中看不出什么表情來。
李小姜剛準(zhǔn)備再說什么,突然聽到袋中手機響,忙拿出來按下通話鍵,“爸,什么事?”
中年男子的聲音沒好氣地傳過來,“你這沒良心的丫頭!你說什么事?考完了怎么也不知道給我通個電話?結(jié)果怎么樣?”
“不怎么樣,”李小姜注視著韓家明,口中無所謂道:“爸,實話跟您說吧,我已經(jīng)不想做什么公務(wù)員了。”
“什么?”
“我說我不想做公務(wù)員,”李小姜的聲音不高,但很清楚,韓家明也放下手中的筷子仔細(xì)地聽,只聽李小姜說道:“主考官已經(jīng)把分?jǐn)?shù)給另一個女孩了,”李小姜邊說邊望著韓家明的眼睛,低聲道:“您就別多問了,她是我的好朋友,而且她真的很優(yōu)秀,筆試時就是最高分……”
韓家明詫異地朝她看。
“你把絲巾給別人了?”男人怒道:“你也太任性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居然把自己的前途拱手讓人?”
李小姜忙說道:“我知道我知道啊,爸您別急,您的心血并沒有白費,您不是一直都期望我將來能接手您的公司嗎?以后我聽您的話就是了,從明天起我就進(jìn)您公司,從基層干起,好不好?”
“真的?”
“一言為定,我絕對不騙您,”李小姜笑嘻嘻道:“就這樣吧,我現(xiàn)在在外面跟朋友吃飯呢,回去再細(xì)說。”
“好吧,”男人說道:“有空把你那朋友帶過來給我瞧瞧。”
李小姜一愣,“什么?”
男人笑道:“我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樣的女孩值得我女兒為她如此。”
“爸!這個就沒必要了吧?我不想人家難堪。”
“我不會跟她提這事的,”男人笑道:“算了,以后再說吧,司機還在樓下等我,我吃飯去了。”
李小姜嗯了一聲,才擱下手機,發(fā)現(xiàn)丁黎跟江峻兩人一前一后快步走過來坐下,不知道是因為走得太急還是怎么回事,丁黎面色泛紅有些氣息不勻,江峻像是做錯了事不住地看丁黎的臉色,然后拿起筷子在火鍋里快速攪和了一下,接著又拿起丁黎面前的碟子,殷勤地給她夾了幾片已經(jīng)滾熟的羊肉送到她面前。
丁黎有些不自在地朝他說了句謝謝,馬上便注意到韓家明和李小姜面前的盤子還是干干凈凈的,顯然人家還沒有開吃,那份不自在的感覺頓時加大了,心中正埋怨江峻出手太快了點,只聽見韓家明說道:“大家都快吃吧,肉片切得太薄,再不撈出來就要糊了。”
丁黎心中頓時一松,不禁抬頭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正碰上韓家明凝視的眼神,她心中莫名一悸,忙低下頭,拿起筷子夾起羊肉塞到口中細(xì)細(xì)咀嚼,面色已經(jīng)有些紅了。
幾雙筷子齊齊伸進(jìn)火鍋里去,很快將里面已經(jīng)熟透的那些葷葷素素?fù)瞥鲆淮蟀雭恚诔灾埃蠹矣殖疱伬锾砑恿瞬簧偈巢摹?br />
不到五分鐘,兩個男人都已經(jīng)吃得熱火朝天,韓家明將外套敞開來,露出里面平整如新的煙灰色的羊毛衫,江峻則干脆脫下外套,有些起球的暗紅色羊毛衫包裹著他微微發(fā)福的肚子,他一邊吃一邊和韓家明閑聊,丁黎注意到他抬臂時羊毛衫腋下有只很明顯的小洞。
李小姜笑嘻嘻地歪著腦袋聽著兩個男人侃大山,見一側(cè)的丁黎似乎很認(rèn)真在埋頭悶吃,她笑笑,用胳膊推了一下丁黎,附耳低笑道:“江峻一定很愛你,是不是?”
丁黎一愣, “我們才認(rèn)識幾天。”
“別騙我了,”李小姜嘟起嘴巴,臉上露出不滿的嬌嗲,“你這人就喜歡玩深沉,一點都不坦白。”
丁黎看了一旁一只胳膊抱著胸正拿著牙簽一邊剔牙一邊說話的江峻一眼,低聲道:“我說的是真的。”
李小姜順著她的眼神看向江峻,剛想說話,江峻突然問道:“你們倆在說什么呢。”
丁黎忙說道:“沒說什么。”
“正談你呢!”李小姜笑道:“丁黎說你人很好。”
江峻沖著丁黎咧開嘴笑,丁黎不自在地將眼神移開去,視線正好落在了韓家明放在桌面上相互交叉著的修長十指上,此刻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正在左手手背上有節(jié)奏地做著輕輕敲擊的動作,宛如在彈奏什么樂曲,丁黎像是突然被什么刺了一下,低頭掩飾地捧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水,然后抬頭提醒江峻:“你不是下午還要去上班嗎?”
“時間還早著呢,我再陪大家聊聊,”江峻笑著動了動身子,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坐著,四顧了一下,突然問道:“你們會背圓周率嗎?不如我們來背著玩玩。”
丁黎愕然,不明白圓周率跟大家有什么關(guān)系,江峻卻不等有人反應(yīng),已經(jīng)自顧朗聲背誦起來,一口氣就背下了足有上百個數(shù)字,直聽得眾人目瞪口呆,鄰桌的人也側(cè)目不已,江峻看了丁黎一眼,然后頗為自得地拍拍韓家明的肩膀笑道:“一般人也就知道3.14而已。”
韓家明回過神來,笑道:“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厲害厲害!”
江峻擺手,看丁黎一眼,“哪里哪里,背著玩兒的。”
李小姜則好奇地盯著江峻很直接地問道:“想不明白,你背這么多有用嗎?”
江峻一愣,神色似乎有些狼狽,起身拿起衣服邊穿邊說,“時間不早了,不好意思,家明,你還送我們到學(xué)校門口吧。”
“行,”韓家明站起身。
四個人出門上了車。
車在學(xué)校門口附近停下了,江峻和丁黎兩人下了車,和韓家明他們分手道別。
韓家明的車離開后,丁黎對江峻說道:“我們不順路,你快去上班吧,我下午反正也沒事,自己打車回去就行了。”
“也好,那你小心點,”江峻點點頭,轉(zhuǎn)身上了車,剛將車發(fā)動起來突然想起什么,搖下車窗沖丁黎伸出一只手來,手中捏著一張鈔票,“拿著,給你打的用!”
丁黎忙不迭擺手,轉(zhuǎn)身欲走,“不用不用,我有,我有的!”
江峻見狀干脆跳下車,不顧丁黎的推辭固執(zhí)地將錢塞進(jìn)她手中,強調(diào)道:“你有歸你有,這錢你得拿著!”說著他又轉(zhuǎn)身上了車,笑著沖丁黎揮揮手,絕塵而去。
丁黎呆呆地望著車的背影,站在風(fēng)中哭笑不得地將手中那張差點被揉皺的鈔票高高在眼前舉起來:這是一張舊的面值二十元的鈔票,鈔票上老人家深謀遠(yuǎn)慮地望著她的手指,臉頰處有一塊很明顯的污跡。
李小姜朝目視前方專心開車的韓家明笑笑,突然問道:“你跟江峻很早就認(rèn)識?”
韓家明點頭朝她看了一眼,“怎么了?”
李小姜微微瞇起眼睛,“你堂哥是他表姐夫,他表姐是你堂嫂,你們是同學(xué)?”
韓家明嗯了一聲, “有什么問題嗎?”
李小姜伸手在袋中觸及到柔滑的絲巾,她極力控制住自己的氣息,笑笑道:“沒什么,我就是隨便問問的。”
韓家明問道:“對了,你今天考得怎樣?怎么沒見你戴那條絲巾?”
李小姜專注地凝視著他的眼睛,“別提了,有人在我之前居然戴了一條和我一樣的絲巾進(jìn)場了,我怕出事,只好在進(jìn)場前自己動手把絲巾扯下來了。”
韓家明一怔,轉(zhuǎn)身看了她一眼,然后猛地將車停到路邊,手在方向盤上用力一拍, “怪不得你打電話時那么說……你指的是丁黎?怎么可能?我也沒看到她圍什么絲巾啊!而且你這么說好像是在懷疑我透露了消息?當(dāng)初你就不該把這種事告訴我!”
李小姜忙笑道:“我可什么都沒說,也根本沒提丁黎,你急什么急?以后我不提這事就是了,反正我是考著玩的,無所謂。”
韓家明望著她那張?zhí)煺娴哪槪肷蔚溃骸皶r間不早了,我看這天像是要下雨,現(xiàn)在你要去哪?你家還是公司?”
丁黎人還沒到租住的車庫,遠(yuǎn)遠(yuǎn)的就看見王亞梅站在車庫門口朝自己招手,她在心中嘆了口氣,腿卻自發(fā)一路小跑過去, “王姐。”
王亞梅親熱地拉住她的手,急切道:“怎么樣?考得不錯吧。”
丁黎笑著點頭。
“其實江峻已經(jīng)打電話告訴過我了,我就知道你不簡單!”王亞梅滿意地抬起手,近乎慈愛地替丁黎額前的頭發(fā)輕輕擼到耳后,見丁黎似乎有些呆呆的,忙推推她的胳膊笑著道:“咦?都快成自家人了反倒不讓我進(jìn)門了?”
丁黎忙掏出鑰匙。
兩人進(jìn)屋關(guān)上門。
丁黎給王亞梅倒了杯熱茶,王亞梅捧在手中,笑望著丁黎問道:“最近跟江峻相處得怎么樣?我這表弟人不錯吧?”
丁黎想起江峻的零零總總,不知道如何評說,只得笑說:“還好。”
“那我就徹底放心了!”王亞梅伸手在丁黎肩上大力一拍,將茶杯擱到桌上,掏出手機看看,說道:“下午我還有個牌局,現(xiàn)在得走了,”她邊說邊朝門口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轉(zhuǎn)過身,“對了,明天晚上你跟江峻一起到我家去吃頓飯。”
丁黎忙不迭擺手,“不不不,王姐,那不行!”
“怎么不行?就這么說定了!我已經(jīng)跟江峻說過了,到時候你們一起過去,”王亞梅按住她的手,面色莊重語氣不容置疑,“還有這稱呼,隨江峻,你也該改口直接喊我姐了,是不是?”
王亞梅走后不久天就開始下起雨來,丁黎關(guān)上門站在窗口看了一會兒雨,然后將窗簾拉上坐到床頭隨手拿起一本雜志開始翻看,才看了兩頁便將雜志扔到一側(cè),不知道是因為雨聲還是別的原因,她只覺得自己內(nèi)心無比煩躁。
上午通過了面試,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高興才是,為什么會這么煩躁呢?
丁黎按著額頭,再次走到窗口朝外看,雨已經(jīng)比剛才大了許多,恍惚中她看到有人從人行道那側(cè)越過路邊的矮冬青向她直奔過來,她開始心跳加快,不禁用力眨了眨眼睛,人影突然從眼前消失了,或者根本就沒有過人影,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雨霧,剛才的一切不過是她的幻覺。
幻覺……怎么會這樣?她居然會有這樣的幻覺?丁黎按住自己砰砰狂跳的一顆心,越想心越慌,她轉(zhuǎn)身拉上窗簾,拼命地告誡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可是韓家明的身影還是不屈不撓地鉆進(jìn)她的腦海中,那雙細(xì)長的眼睛就那么頑固地凝視著她,怎么趕也趕不走,她走到門后他就站在門后,她走到椅子旁他則坐在椅子上……
她終于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煩躁了。
韓、家、明。
丁黎渾身發(fā)抖,在屋里徘徊了好幾圈,最后站到鏡子前,對著鏡中失魂落魄的自己說道:“不可以,你絕對不可以,你們根本就不合適,這是死路一條,你一無所有,你輸不起,他需要的是李小姜那樣的女朋友。”
李小姜……對對對,丁黎,你不是很喜歡李小姜的嗎?你怎么可以忘記李小姜呢?你怎么可以去想她的男朋友?真不要臉,該死該死,你明明已經(jīng)有了江峻——對,江峻,江峻才是你的選擇啊,選擇了就得接受,不是嗎?江峻條件已經(jīng)夠可以了,也就是人有些不修邊幅罷了,對男人而言這并非什么大毛病,以后自己可以慢慢來打理他。而且那人看上去忠厚老實,擁有一張坐懷不亂的標(biāo)簽?zāi)槪院笞叩侥膬鹤雠笥训亩寄芊判模幌耥n家明……韓家明那樣的男人,大概也只有李小姜那樣的家世才能壓得住他。
一個人對著鏡子喃喃自語了許久,丁黎覺得自己已經(jīng)理清了自己的位置:她是江峻的女朋友,她的男朋友是江峻,那個叫韓家明的人跟她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這么一想,丁黎感覺放心多了,心里漸漸平靜下來,仿佛對自己的未來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把握。
雨一直到天色暗下來還不見停息,淅淅瀝瀝的。丁黎開了燈,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桌旁,邊喝一碗加了紅棗的小米粥邊翻看著一本舊雜志,粥很快喝完,她站起身將碗筷送進(jìn)水池,人則坐下來繼續(xù)將那本早就看過數(shù)遍的舊雜志翻看完畢。
窗外風(fēng)雨聲越來越大,吹得窗欞不住地發(fā)出沉悶的嗚嗚嗚的響聲,丁黎疑心窗戶沒有關(guān)緊,她擱下雜志,起身走到窗邊,撩起窗簾伸手檢查,窗戶明明關(guān)得緊緊的,透過窗戶玻璃她不經(jīng)意地朝外看去,外面大雨如潑,雨中有個人打著傘著正跨過小區(qū)的綠化帶朝她的方向直走來,她的心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像是有什么預(yù)感似的,傘下那人一下子抬起頭來,看到她時楞了一下,然后笑著朝她揚揚手……
丁黎猛地放下窗簾,雙手撐住窗臺不住地低低喘息,剛才自筑的心墻開始大面積晃蕩。
隨即聽到外面響起有節(jié)奏的敲門聲。
清晰。
真實。
真的來人了,這一次不是幻覺。
她按住胸口勉力定了一下心神,然后走過去將門打開。
韓家明閃身進(jìn)了屋內(nèi)便順手將傘閉合上擱在門后,見丁黎依舊站在門口,門也不關(guān)就那樣怔怔地望著他,他笑笑,走過去將門關(guān)上,低聲道:“外面風(fēng)大。”
見丁黎不說話,他又說道:“我的車停在小區(qū)東門,我是走過來的。”
丁黎無聲點點頭,極力用一種平靜的神態(tài)望著他,她不知道這么晚他來自己這里做什么,但是她似乎又隱隱有些知道,她就這么望著他,等著他繼續(xù)說下去。
和上午相比韓家明顯得有些拘謹(jǐn),雖然他努力掩飾著。他還是上午的裝束,只是仿佛很熱似的,這么冷濕的天氣,他里面的襯衫上的一粒扣子卻敞開著,露出男性的喉結(jié),額角一縷濕濕的頭發(fā)則微微卷曲著,渾身透著一股干凈清爽的氣息。
“我想了很久——覺得哪怕天上下刀子我今晚也要非來一趟不可,”他說話的時候停頓了一下,然后就站在距離她不到一米的地方目光執(zhí)拗地盯著她看,仿佛在為自己說出這句話而生氣,看得出他在和自己內(nèi)心里的一些東西搏斗著,好像在不停地鼓勵著自己,要堅持,一定堅持住。
丁黎被他看得雙腿發(fā)軟,幾乎想蹲下來,她急促地垂下雙目盯著自己的腳尖,心里恨恨地不住地咒罵著,不知道在罵誰,口中氣若游絲,“為什么?”
韓家明走上前,一只手攀住她的肩膀,眼睛盯著她下垂的濃長睫毛喃喃道:“我怕我會錯過機會,你跟江峻現(xiàn)在還不是一對,是不是?”
她猛地抬起頭來,“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他細(xì)長的眼睛熱切地凝視著她的臉,“至少你現(xiàn)在還沒有接受江峻,而且,”他頓了一下,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那股男性的氣息讓丁黎有瞬間眩暈的感覺,耳邊只聽到他低聲道:“你喜歡我。”
“別胡說!”像被誰踩了一腳,丁黎陡然漲紅了臉,惱恨他的直白,更惱恨自己被他看透,用力抖落按在自己肩上的手,她連退三步然后渾身發(fā)抖地指著門口,“你走!趕緊走!”
韓家明并沒有因她的激烈反應(yīng)而表示吃驚,而是平靜地凝視著她的眼睛,良久才開口,聲音是異樣的溫柔,“如果剛才我的話刺激到你了,我向你道歉,但是如果你的生氣僅僅因為我看透了你,那就完全沒有必要了,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丁黎,我們……”
丁黎被他臉上篤定的表情刺激得冷笑連連,幾乎是憤怒了,“笑話!你也太自信了吧?憑什么你會覺得我喜歡你?我們才認(rèn)識幾個時辰?你也說說看,到底是我的什么言行給了你這么不切實的幻覺?我告訴你,我是有男朋友的,他的名字叫江峻!你不是不知道!”
韓家明的面色有些變了,收起笑容,望著她悶悶道:“但你并不喜歡他。”
丁黎一咬唇,“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因為你跟我是一類人!”韓家明的聲音陡然大起來,似乎和誰堵著氣,“他不配你,他的一切都配不上你!就算你真的不喜歡我,但是如果你想靠江峻來改變命運,那還不如現(xiàn)在選擇我!他能給予你的我同樣給得起!”
什么?她想靠江峻來改變命運?
這句話讓丁黎徹底震驚了,她的面色變了,目光死死地盯著他的臉,心里火燒火燎的。太可怕了,這個男人簡直就是她肚子里的蛔蟲啊,他一眼就看出了這令她尖銳疼痛的隱情,她的心思在他面前根本無所遁形,不不不……
“丁黎——”韓家明見她如此反應(yīng),心中突然有些懊惱,他太心急了太口不擇言了,他伸出雙手來想過來按住她的雙肩,丁黎連連后退兩步,像看到什么鬼似的,快速過去打開門,一股寒氣帶著冷雨絲撲面而來,她伸手指著外面面無表情地望著他。
外面是潑天的大雨,韓家明怔了半晌,然后點頭低語喃喃,“好,好,我走,你讓我走我就走。”說著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隨即一頭沖進(jìn)外面黑暗的雨幕中。
丁黎狠狠心嘭的一聲將門關(guān)上,突然一眼瞥見了門口那把雨淋淋的格子傘,哦該死!他居然連雨傘都忘了拿!這么冷的天!這么大的雨!
她拼命抑制住自己想要拿著傘沖出去追他的沖動,捂住腦袋慢慢在門口蹲了下去,良久一動不動。
他剛才的那些話如倒流的血液般在她腦中不受控制地亂竄。
再站起來的時候,就有一些頭昏目眩,或者,是天旋地轉(zhuǎn)。她有些貧血。
她勉強用手撐著桌角在椅子上坐下來,心中喃喃道:丁黎,別傻,千萬別,這個人并不愛你,你也根本沒什么值得他愛的,他來惹你只是為了要滿足他的好勝之心,他想征服你,因為你從沒有像別的女人一樣在他面前失態(tài),是的,一定是這樣的,所以,你絕對不能胡思亂想,你也沒資格胡思亂想,你一向是個理智的人,你也必須是個理智的人,否則,等待你的將是萬丈深淵。你不是李小姜,你絕對絕對輸不起。
就在丁黎喃喃自語時,她的手機突然響了。
是江峻打過來的,丁黎感覺他似乎是剛從某個以前從未吃過的高級宴席上下來,說話的語氣中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興奮和滿足,“丁黎嗎?是我啊,江峻,你現(xiàn)在在干嘛呢?吃過晚飯了嗎?”
丁黎說道:“我在家,吃過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江峻隨即開口道:“今天我們主管請客,我剛從櫻樹酒店出來,你以前沒來過這家酒店吧?我們今天是在酒店最大的包間中南海廳吃的,這家的菜口味真不錯,真的,跟中午韓家明請吃的那種火鍋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當(dāng)然了,價錢也不在一個級別,下次有機會我也帶你過來吃吃。”
丁黎輕輕哦了一聲,江峻的話此刻讓她心中升騰起一種類似黏稠的不潔感,這么一個俗氣得完全不加掩飾的男人——丁黎啊丁黎,你有必要如此委屈自己嗎?
江峻繼續(xù)說道:“本來想現(xiàn)在過去看看你的,只是外面雨太大了,好在我們明天就能見面了,表姐下午打電話給我說讓我們倆明天一起去她家吃晚飯,她已經(jīng)提前跟你說了,是不是?”
丁黎嗯了一聲,下意識走到窗戶邊聊起窗簾漫無目的地朝外看,雨已經(jīng)比剛才明顯小多了,她低聲道:“是,王姐確實跟我提過了,但我明天晚上有事,到時候還得麻煩你替我跟王姐解釋一下。”
手機那頭的江峻頓時一愣,“你有事?那我一個人過去還有什么意思呢?”
丁黎說道:“對不起,我是真有事。”
江峻沉吟了一下,心有不甘道:“丁黎,你要知道,明天的晚飯絕對不是一次普通的晚飯,對我們倆來說很重要的,明晚我表姐夫也會在家吃飯,他在市政府工作,我爸媽對他一直都很信任,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我表姐和表姐夫完全可以代表我爸媽的意見……”
丁黎突然忍不住了,幾乎是惱怒地說道:“我真的有事,信不信由你!”說著她也不等江峻反應(yīng)就直接將手機摁掉了。
今天下午之前這個男人還是一個普通的正常的男人,一個至少能讓人受得了的男人,經(jīng)過了一個晚上,一切就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丁黎轉(zhuǎn)身煩躁地坐到床頭,剛將手機扔到一側(cè),手機突然再次響起來,她沒動,手機鈴聲持續(xù)地響著,她嘆了口氣,心知還是江峻打過來的,想想自己這樣莫名其妙地將一腔氣惱撒到江峻身上其實是不公平的,于是拿起手機說道:“喂?”
大概是剛才被她的態(tài)度嚇著了,江峻的聲音有些低有些遲疑,“對不起,還是我……江峻。”
丁黎讓語氣盡量溫和,“我知道,有事你就直說吧。”
手機那頭的江峻楞了半晌,突然福至心靈道:“你剛才是不是生氣了?我這個人一向有些笨,我現(xiàn)在就過去看你,你說好不好?”
丁黎嚇了一跳,忙不迭道:“千萬別!我已經(jīng)睡下了。”
江峻輕輕哦了一聲,“你明天還去廣告公司上班嗎?”
“當(dāng)然要去了。”
“那我明天早上去接你。”
“不要了,謝謝你。”丁黎頓了一下,想趕緊結(jié)束話題,“沒事早點休息吧,明天大家都要上班的。”
江峻似乎還不了解情況,追問道:“既然你明天有事……那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再見面?后天可以嗎?”
“再說吧!我掛了!”丁黎說著用力摁掉通話鍵,然后倒在床上雙臂枕著腦袋,有些心虛地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老天,才認(rèn)識幾天就覺得這人厭煩了,以后還怎么跟他繼續(xù)相處下去?
該做個了斷了。下面再見就是了斷的時候。
如果江峻夠聰明,他現(xiàn)在就該明白她的心思了,他應(yīng)該從此都不會再聯(lián)系她了,難道不是嗎?至于韓家明——打住!打住!那不是真的!不能想!她的臉頰突然有些燒紅,趕緊扼殺了腦中的幻象回到現(xiàn)實。
只是,拒絕了江峻就等于是得罪了王亞梅,得罪了王亞梅就代表丁黎在這間租金相對便宜的車庫里住不長久了,不過這似乎并不算是難題,她馬上就要成為一名公務(wù)員了,本市一般的公務(wù)員月薪至少也有三千左右,也就是說她以后完全可以租一間條件好點的住處了,要客廳和臥室分開,還要有抽水馬桶,如果可以每天洗澡就完美了……
手機突然又響了,是父親丁雙林打來的,“小黎,你睡下了吧?”
丁黎淡淡道:“剛躺下,有事嗎?”
丁雙林有些激動,“我聽我們車間主任說你今天參加公務(wù)員面試了?你什么時候考公務(wù)員的?我怎么不知道?結(jié)果怎么樣?”
丁黎微微皺眉,“你們車間主任?”
“就是曾主任,他女兒叫曾菲菲,是你以前的高中同學(xué)。”
哦,原來如此。
丁黎說道:“因為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又不想讓你操心所以就一直沒提。”
丁雙林急道:“結(jié)果怎么樣?”
丁黎在心中自豪地笑了一下, “還好,就等著體檢了。”
手機里傳來一聲哐當(dāng)聲,似乎那邊打碎了什么,隨即丁黎聽到父親語無倫次的聲音,“真的?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女兒不簡單!你跟你媽一樣聰明,不像我腦瓜不靈……”
丁黎馬上打斷他的話,“爸,你跟阿姨說一下,明晚我過去吃飯。”
“吃飯?好好好!我讓她多準(zhǔn)備些你平時愛吃的菜!昨天你阿姨還一個勁地念叨你呢……”
“行了,我掛了,”也不等父親反應(yīng),丁黎便將手機摁掉。
之所以說回去吃晚飯根本是突發(fā)奇想——如此一來明晚她便真的有事了,有事便代表著不能去王亞梅家了,這樣便不算說謊,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心安理得下才能向別人陳述理由。
這夜丁黎腦細(xì)胞比任何時候都要活躍,躺在床上聽著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直到凌晨三點才因累極而入眠。
天還未亮,丁黎便醒了。
在屋里燈亮的瞬間她聽到了敲門聲。
“誰?”憑著一種預(yù)感,她快速地套上毛衫。
“是我。”
韓家明。
驗證了預(yù)感,丁黎還是楞了一下,對著鏡子用手梳了一下頭發(fā),然后打開門。
韓家明帶著一股清新凜冽的氣息走進(jìn)門,他朝她點點頭,仿佛兩人已經(jīng)熟悉了好多年,很自然笑道:“穿上大衣吧,我?guī)愠鋈コ栽顼垺!?br />
丁黎也不說話,拿起水池邊的牙膏牙刷開始洗漱起來,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別的原因,牙刷不住地?fù)v進(jìn)嗓子,惹得她禁不住干嘔了一聲,韓家明體貼地拍拍她的背部,“你慢點,別急。”
丁黎低頭漲紅了臉,竟也沒推開他。
用冷水洗過臉后,她胡亂涂了一點潤膚油就套上大衣跟他出了門。
出了小區(qū)東門,韓家明很自然地伸手握住身邊丁黎的手,聞著他身上散發(fā)的清新古龍水味道,丁黎目眩神迷連掙扎都忘記了就被他半拉著向前,很快走到停靠在馬路右側(cè)的一輛黑色轎車邊,韓家明將副駕駛室打開,等丁黎上了車自己才轉(zhuǎn)身進(jìn)了駕駛室,關(guān)上門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扭頭問丁黎,“冷不冷?”
丁黎朝很快地看了他一眼又忙不迭將眼神移開,紅著臉搖搖頭,“還好。”
車內(nèi)的空調(diào)開著,溫度比外面明顯高出許多,丁黎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很快開始發(fā)熱,韓家明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聲音比剛才明顯低了幾分, “事實上我五點不到就過來了,我?guī)缀跏且灰箾]睡,實在是等不及想見到你,又沒有你的手機號……”他突然自嘲似的發(fā)出嗤的一聲笑,轉(zhuǎn)身朝窗外望去,將一只手按到鼻子下吸了吸,然后放下手重重地呼出一口氣,低語喃喃道:“我真是瘋了,一夜沒睡居然一點都不覺得累,渾身亢奮得很,好像又回到了十七歲,哦不,十七歲的時候我都沒這么瘋過,你不會笑我吧?幸虧你剛才沒有拒絕我……”
丁黎怔怔地望著他半晌,老天原諒她,她喜歡這個男人,喜歡得實在不忍心他這么低聲下氣,哪怕是在自己面前,她突然鼓起勇氣伸出一只手輕輕握住他的右手,漲紅了臉低聲道:“其實……我?guī)缀跻彩且灰箾]睡。”
韓家明驚喜地掃了她一眼,雙手突然捧起她的手深深一吻,然后又拿起她的另一只手,拉開自己的外套,將她冰涼的雙手放置到自己溫?zé)岬男乜谳p輕磨搓,眼睛則緊緊凝視著她,不放過她臉上的任何一絲表情,車內(nèi)充滿了令人不安又充滿期待的危險氣息,丁黎的心跳的厲害,她不敢和他對視,不自在地掙脫開他的手,坐直了身子,咬唇低聲提醒道:“不是說要去城南的嗎?”
韓家明一愣,隨即拍了下腦袋,笑道:“啊!對對對,城南!”
一路暢通,他們很快就到了城南。
城南,相對于市中心來說仿佛是另外的天地,就在十分鐘前市中心那邊還是一片寂靜,而這里已經(jīng)開始喧鬧起來,狹窄的路上滿是人流,路兩側(cè)到處可見賣素菜以及各色早點的攤販,人們縮著脖子口中呵著熱氣在大聲討價還價,韓家明的車陷進(jìn)人堆里只能慢吞吞地向前挪動,他抱歉地對丁黎說道:“沒想到這里這么擠,我該走另一條路的。”
丁黎笑著搖搖頭,心中有種莫名的喜悅,她喜歡外面的這種浮華紛擾市井氣息,尤其是自己此刻完全置身在外,尤其是身邊還有彼此喜歡的男人。
“你手機號是多少?”韓繼明掏出手機。
丁黎說了個數(shù)字,韓家明撥打,聽到丁黎手機設(shè)定的來電音樂,不禁驚訝道:“你也用的這個音樂?”
丁黎一愣,用手機回?fù)芩奶柎a,果然,他的來電音樂和她一模一樣,都是那首《風(fēng)居住的街道》,她不禁笑了。
韓家明說道:“我以前曾經(jīng)學(xué)過一段時間的鋼琴,哪天給你彈彈這首。”
丁黎低頭笑,她沒告訴韓家明,她小時候母親也給她報過樂器班,那時候家里窮,只買得上二胡,到現(xiàn)在那只二胡還在自己的行李箱里放著。
《風(fēng)居住的街道》,鋼琴與二胡的完美合奏,到底是巧合還是因緣?
好不容易到達(dá)了目的地——一家叫“冬瓜排擋”的小吃店,店里此刻已經(jīng)滿是顧客,兩人好不容易在僻靜的墻角處找了張面目斑駁的小桌坐下,點了一籠水晶蒸餃以及一份大煮干絲,等吃的當(dāng)兒,韓家明兩手交叉在前,有些尷尬地望著丁黎笑道:“這里生意真是太火爆了,看來今天是來錯了地方。”
丁黎看看四周顧客埋頭大嚼一派熱氣騰騰的景象, “挺好的。”
她實在喜歡這種溫暖熱鬧又事不關(guān)己的場景,感覺心里都暖暖的。
韓家明笑笑,低頭掏出手機在上面按了些什么,然后將手機放進(jìn)口袋,凝視著她,有些局促似的清了清嗓子,開口道:“他說一會兒過來。”
丁黎一陣詫異,“誰?”
“江峻。”
丁黎的面色頓時變了,一只手死死按著桌面,低聲道:“什么意思……你怎么可以把他叫來?”
“別擔(dān)心,你什么都不需要說,我就是想讓他早一點明白,他完全是妄想,你跟他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韓家明伸手覆蓋住她冰冷的手,丁黎一下甩脫他,幾乎是氣急敗壞,“你怎么能這樣?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
韓家明神態(tài)自若,眼睛依舊凝視著她,一字一句聲音低沉:“丁黎,我不想你在別的男人身上花過多的時間糾結(jié),別的事情以后我都會跟你商量,唯獨這件事,必須速戰(zhàn)速決。”
丁黎怔怔地望著他那張俊臉,腦子里一片空白。
這個自作主張的自大狂!她還不是他的誰呢!老天救救她!
等會兒該怎么面對江峻呢?她在江峻眼里將是個什么樣的人?不要臉的腳踩兩只船?哦天!她當(dāng)然是想跟江峻說清楚的,但絕對不是馬上,她還沒準(zhǔn)備好說辭呢,就算有說辭也不是現(xiàn)在這種場合,她并不想令江峻難堪,這該死的韓家明,居然一點都不給她緩沖的機會!
從內(nèi)心講她確實是不喜歡江峻,可韓家明也太急躁了,他就這么不懂得做人嗎?如果當(dāng)著第三者的面回絕江峻,那樣也太傷人了,事后她絕不會原諒自己,她咬咬唇,冷著臉對韓家明說道:“既然你叫了江峻過來,那我走就是了。”說著她便站起身。
“別!”韓家明忙跟著站起身,一只手拉住她的手臂,望著她的眼神帶著一絲懇切。
周圍有人朝他們張望,有人開始彼此心照不宣地笑,任何有眼睛的人都覺得,這無非是一對在鬧小矛盾的情侶。
丁黎冷冷掃了他一眼,“你松開。”
她看他的眼神里沒有絲毫溫度,韓家明 心里陡然一涼,下意識松開手,呆呆地望著她,他突然強烈地體會到眼前這個女孩是多么的倔強,可是,難道自己錯了嗎?她明明是喜歡自己的,為什么就不能當(dāng)面跟江峻說清楚呢?難道她對他還有牽念?想到這里他的心里頓時有股小小的火苗在隱隱升騰。
丁黎在抬步的一剎那頓住了。
想走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看到江峻從門口朝她所在的方位走來。
江峻看到她,忙大步走過來,驚喜道:“丁黎?”他邊說邊看了韓家明一眼,笑道:“怪不得我說你怎么這么客氣呢,一大早請我吃早飯,原來因為是丁黎在。”
丁黎不自然地笑笑,“聽說這里的早點不錯,所以我過來看看,”她深深地看了韓家明一眼,繼續(xù)說道:“巧了,正好遇到他了。”
江峻坐下來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了口水,然后抬眼望著丁黎隨口笑道:“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家就在這附近?你怎么想到來這里的?這里離市區(qū)可有點遠(yuǎn)呢。不是特意來請我吃早飯的吧?呵呵。”
原來他家就在這附近,怪不得他會出現(xiàn)得這樣快!看樣子一切都是韓家明預(yù)謀好的。
丁黎看了韓家明一眼,剛想張嘴說什么,韓家明伸手按住她的肩膀?qū)⑺p輕按坐下來,江峻目睹著這一切頓時手捧著茶杯僵住了,張大眼睛疑惑地望著他們。韓家明笑著給江峻的茶杯續(xù)滿水,人也坐下來,清清嗓子,極力以一種輕松的口吻說道:“江峻,其實是這樣的,是我請丁黎過來的。”
江峻放下茶杯,戒備地看了韓家明一眼,最后將眼神投注到丁黎臉上,聲音有些沙啞,“我不太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丁黎頭皮發(fā)麻不知如何開口,低著頭鼻尖漸漸沁出汗珠。
韓家明開口道:“聽我說,江峻……”
江峻冷冷地掃了他一眼,“你給我閉嘴!”
丁黎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接觸到江峻凝注的目光,覺得寒嗖嗖的,硬著頭皮道:“對不起。”
“對不起?為什么你要說對不起?”江峻面色變了,像是尋找什么依靠似的伸出一只手想抓住茶杯,不料卻因情緒過于激動碰到杯沿,杯子一下傾倒,茶水流了一桌,韓家明忙抽出一堆紙巾來拭擦,江峻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搶過他手中的紙巾用力按到茶水上,干爽潔白的紙巾瞬間吸飽茶汁變得爛軟不堪,江峻順手將它朝桌中間一推,望著丁黎,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不自然地笑笑道:“可能是人太笨了吧,我還是不太明白,丁黎,你說對不起,到底想說什么?是想告訴我我們之間不合適,是不是?”
丁黎不得不回答:“是。”
江峻終于射出一句刺心的話,“因為你覺得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公務(wù)員了,我姓江的再也配不上你了,是不是?”
丁黎面色發(fā)白,“不是,不是這樣的!”
“那到底是怎樣呢?”江峻掃了韓家明一眼,“難道就是因為他?千萬別告訴我你才見過他一次就被他迷惑了。”
丁黎再也說不出話來。
韓家明清清嗓子,低聲道:“江峻,請你再不要逼她了,一切都是我的錯,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是我喜歡上了丁黎,我知道你們還沒開始,趁一切還來得及……”
“你他媽的放屁!”江峻猛地起身,端起韓家明面前的茶杯就朝他臉上用力一潑,韓家明的臉上肩上頓時濕淋淋一片!
周圍的顧客開始騷動,發(fā)出竊竊私語聲。
丁黎死死咬著唇,渾身的肌肉都緊張起來。
韓家明倒是鎮(zhèn)定得很,伸手將臉上的茶水一抹,然后用紙巾擦了擦,對著江峻從容道:“沒事,我知道你現(xiàn)在心里不舒服,有什么不快你盡管沖著我來。”
江峻將不可思議的眼神投向丁黎,低聲道:“沒想到,真沒想到,丁黎,我完全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他頓了頓,一咬牙一跺腳,“既然這樣,我不會纏著你,尊重你的意愿!”接著他死死盯著韓家明,頻頻點頭喃喃道:“很好,很好……你給我記著!”
說完,他三步并著兩步頭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丁黎望著江峻的背影從小店門口快速消失,僵坐了一會兒,白皙的臉上平靜得看不出任何情緒,良久,她看了韓家明一眼,起身低聲道:“我也走了。”
韓家明急道:“你還沒吃呢!”
丁黎搖頭苦笑,徑自朝門外走去。
“老板,結(jié)賬!”韓家明邊叫邊起身從身上掏出一張五十的紙幣直接擱到桌上,然后三步并著兩步朝門外追去,很快就在小店門口的拐彎處追上了丁黎,兩人誰也不說話就這么一前一后在人群中走著,也不問方向和目的,到底還是丁黎先憋不住了,她在路邊靠河的一處空地住了腳,然后突然惱怒地側(cè)過身子,“能不能麻煩你別再跟著我?”
“我知道你生氣了,”韓家明一雙細(xì)長的眼睛望向結(jié)冰了的河水, “我這樣做也有自己的理由……后天我就要去北京出差了,差不多要到春節(jié)前才能回來,可能要有一個月的時間都不在你身邊……我知道你的個性輕易不會拒絕別人,所以就自作主張給你下了決心,或者你會說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個性,但我就是知道,”他說著突然一把緊緊抓住丁黎的手, “確實是我自私了,但我必須要盡快確定下來,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確定自己喜歡著一個人,我不想我離開的時段有什么變故發(fā)生……”
他的聲音不大,但是卻因為雙方身體太接近而太過清晰,丁黎低著頭,只覺得臉龐熱烘烘的,有種微醺的醉意,甚至都忘記了掙脫他的手,就這么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他緊緊握著,她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男人在她的心中占據(jù)著非常特別的位置,她在一瞬間就已經(jīng)原諒他了,或者她根本就沒對他生氣過,一想到這里她不禁對自己惱恨起來,太沒出息了,她應(yīng)該對他生氣的!她一向還自詡是個理智的人!可是……他的手就這么握著她的,她卻一點都沒有拒絕的意思,從頭到尾她都沒有拒絕過他!丁黎丁黎,你竟是這樣的一個人!這么想著怨著,她的眼里莫名有了淚,掩飾地轉(zhuǎn)過臉將眼神投向身旁結(jié)冰的河面,河面上的冰很薄,似乎稍有壓力就會斷裂,她覺得這就是她此刻的心情,任何語言都不能表達(dá)。
就在丁黎下意識忍住自己一波一波涌上來的淚水時,韓家明的右臂已經(jīng)緊緊摟住了她的肩膀,嘴唇很自然地在她的頭頂?shù)男惆l(fā)上一吻,他們身體之間最后的一點空隙不見了,丁黎沒有拒絕,也根本不想拒絕,就這樣,他擁著她,無聲地穿過人群,朝他的車走去。
韓家明先將丁黎送上副駕駛位,然后自己進(jìn)了駕駛室,隨著車門“嘭”的一聲,丁黎陡然回過神來,坐直了身子一聲不響地看著車前。
韓家明輕舒一口氣,“我們現(xiàn)在去哪兒?”
丁黎說了一個地址,這是她目前工作的廣告公司所在地。
韓家明沒有立即啟動車,而是用一種期待的眼神望著她,低聲道:“我明天就要去北京了,今天一天都有空。”
“但我必須要去上班,”丁黎抱歉地沖他笑笑,她明白他的意思,然而她需要靜一靜,好好的想一想目前的處境。 剛才江峻離開時的景象猶在,她不能就這么沒事人一般沒心沒肺地繼續(xù)和韓家明在一起, 她預(yù)感不久便會接到王亞梅責(zé)問的電話,從某種程度上說,確實是她自己不好,太善變了,她決定,接下來不管王亞梅怎么挖苦嘲諷,她都將照單全收,這是她欠江峻的。
韓家明聽她說要上班,眼里不禁掠過一絲失望,臉上卻笑道:“那我中午請你吃飯。”
丁黎忙搖頭,望著他正色道:“千萬別去,中午我和同事一起吃飯。”
韓家明一愣,隨即道:“那——晚上我去接你?”
丁黎繼續(xù)搖頭,“不用,你忙你的。”
韓家明望著她苦笑,“你還在為剛才江峻的事生氣。”
“我沒有,”丁黎看他一眼,低聲道:“開車吧,晚上下班后我會打電話給你。”
韓家明陡然精神一振,“那好,我等你!”
接下來一整天時間丁黎在公司都將電話捏在手心,等著王亞梅將自己罵個狗血噴頭,似乎唯有這樣她才會覺得安心解脫,哪知一直到晚上,王亞梅都沒有一個電話打來。
下班后,丁黎心神不定地離開公司,一個人在路上走了幾分鐘才開始掏出手機來聯(lián)系韓家明,電話剛接通,就聽到里面?zhèn)鱽眄n家明的笑聲,“掉頭看看你身后。”丁黎一下轉(zhuǎn)過身,看到韓家明的車正不緩不急地跟在身后,她竟沒發(fā)覺。
上車后,韓家明將一只織錦的寶藍(lán)色方盒遞給丁黎,“送給你,我下午剛買的,覺得很配你。”
丁黎遲疑地打開盒子,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只碧翠的玉手鐲,上面的價格標(biāo)簽仍在:8000元人民幣。她被火燙似的,一下子將盒子合上塞回韓家明的懷中,“我不能要!”
韓家明一愣,“你不喜歡?”
丁黎搖頭,“太貴了!”
韓家明將錦盒重新放到她手中,笑道:“其實沒標(biāo)簽上這么貴,對半價,拿著吧,只是我向你賠禮的一點心意,放心,我不會因為一只手鐲就逼你做出什么承諾的。”
丁黎還是固執(zhí)不接受,韓家明見她態(tài)度堅決臉都漲紅了,只得罷了手。他心知她對江峻的內(nèi)疚感仍在,自己的行為不能太激進(jìn)了,否則真會嚇跑她。她是個穩(wěn)重的女孩,只是個性上好像是少了些一般女孩子應(yīng)有的柔軟,然而不正是這份獨特最最吸引他嗎?
“既然這樣,那我先替你收著,”韓家明將錦盒放到車前,丁黎整個人這才松弛下來。事實上她非常喜歡那只碧翠的玉鐲,她喜歡玉飾,甚至曾經(jīng)一度熱切地期盼過自己能擁有一只玉鐲子,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要,至少是現(xiàn)在不能要,她和韓家明剛相識不久,在一切沒有塵埃落定時,她不愿意占這種便宜,可能是太年輕,基于一種驕傲吧?她堅持了不要,而且事后并不后悔。
冬天暗得早,此刻天空早已經(jīng)是一片深沉的藍(lán)紫色,幾道云劃過天空,透過一絲青色,車旁的人行道上是一地的樹葉,樹梢光禿禿的,有點像“呼嘯山莊”里描寫的那種景色,一群剛放學(xué)的學(xué)生騎著自行車嬉笑著從他們車邊飛逝而過。
韓家明開始發(fā)動車,“我們?nèi)コ酝盹埌伞!?br />
丁黎一愣,隨即低聲道:“對不起,我昨天就跟我爸說好了,今晚回去吃飯,你要是不忙,送我到小區(qū)門口就行。”
韓家明凝望著她足有一分鐘,像是無奈又像是賭氣,“我送你過去。”
丁黎告訴了他小區(qū)的地址。
車身向前駛?cè)ァ?br />
到了小區(qū)門口,韓家明將車停靠了路邊,問道:“今晚你還回去嗎?”
丁黎說是。
“到時候你打我手機,我來接你,車還停在這里。”
丁黎點頭下了車,頭也不回地走進(jìn)小區(qū)門口的一家蘇果連鎖超市,韓家明瞬間明白過來,想下車跟進(jìn)去,但目光一接觸到車前擱置的錦盒便停住了,她擺明了跟自己還生分,自己又何必急著過去討她尷尬?不急,不急。幾分鐘后,他看到她手中拎著兩袋東西從超市出來,眼睛根本沒朝他所在的方向瞟一眼,像是有人在后面追她兩條長腿生風(fēng)似的快步邁進(jìn)小區(qū)大門。
望著丁黎很快消失的身影,韓家明的臉上突然露出笑容,他將車發(fā)動起來,快速駛離小區(qū)。明天就去北京了,逗留的時間還不短,既然丁黎此刻沒空,他該約幾個朋友來聚聚。
進(jìn)大門不久后右拐入一條小道,丁黎這才松了口氣,腳步頓時放慢了許多,剛才她從超市出來時其實已經(jīng)用眼睛的余光看到韓家明的車還在那,之所以目不斜視地走開,就是不想給他和自己以太多的幻覺。從昨晚到現(xiàn)在,事情發(fā)生得太多太快了,她已經(jīng)不能消化。
七十平米不到的舊屋子里,初一男生丁謙正坐在狹小客廳里的一張方桌旁從簇新的書包里掏出家庭作業(yè)本,天氣太冷,家中沒有任何取暖設(shè)備,男孩冷得又是跺腳又是搓動兩手,沖著廚房嚷道:“媽!我冷死了,我同學(xué)個個家里都有空調(diào),晚上做作業(yè)一點都不冷,不如我家也買一臺吧!”
母親沈桂琴在廚房里埋頭忙碌著,沒吭聲。
丁謙見母親不睬,賭氣將面前的一本書用力一甩,“要什么沒什么,我真討厭這個家!我看不起你們!怪不得丁黎不想住這里,我長大了也不要住這里!”
見母親還沒反應(yīng),丁謙索性越發(fā)放肆起來,“媽,當(dāng)初你要給我找個有錢的爸爸就好了!”
沈桂琴實在聽不下去了,咬牙沖出廚房,過來甩手便給兒子一巴掌,“不懂事的小畜生,我讓你再胡說!”
丁謙一下子被打得懵了,但他沒有哭,只是掩著臉倔強地站起身,用一種憎恨的眼神看著母親那張蒼老憔悴的臉,然后頭也不回地沖進(jìn)自己房間,“嘭”的一聲將房門關(guān)上。
沈桂琴剛想張口,突然聽到門外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她忙用雙手快速在臉上用力搓了一下,又動作麻利地整整身上的圍裙,然后走過去將門打開,探頭朝樓道望去,果然看見丁黎正一步步上樓而來,滿臉堆笑招呼道:“回來啦?”
丁黎客氣地叫了聲阿姨,三步并著兩步上來走進(jìn)屋內(nèi)。一進(jìn)門她就覺得有些呼吸不暢,四周充斥著一種香煙味和霉味混合的怪味,大概是因為怕冷有幾天沒開窗通風(fēng)了,屋里布置得一如既往的亂七八雜,有用無用的東西擺得到處都是,顯得非常擁擠,好像隨時都會倒下來一樣,丁黎放下手中的袋子的時候看到桌上的書包,隨口問道:“丁謙人呢?”
“在自己房間鬧脾氣呢,別管他!”沈桂琴不自然地笑,“你爸還沒下班,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路上了,外面冷吧?我先給你倒杯熱茶。”
丁黎忙說道:“我不冷,阿姨你忙你的,我看丁謙去!”
“好,”沈桂琴望著她一臉的欣慰,低聲道:“丁謙一向就敬佩你這個姐姐,小黎,你要是住在家里就好了,你不知道,丁謙現(xiàn)在越來越不懂事,簡直就沒法教育了。”
不懂事?還不是你們慣出來的。
丁黎轉(zhuǎn)身去敲房門,“丁謙,開門!”
門很快打開,丁黎看到十四歲的弟弟稚嫩的臉上有隱隱有幾道紅印,忙將門掩上, “臉怎么回事?”
丁謙坐到床頭,下巴一抬,聲音狠狠的,“還不是她打的!要什么沒什么,我不過隨便說了一句就挨了打!沒別的本事就知道打人!”
丁黎坐到他身邊問道:“你都說什么了?”
丁謙心虛地看了一眼丁黎,不敢吭聲。他從小就不怕父母,唯獨對這位不常見的姐姐有些畏懼之心。
丁黎笑笑道:“估計不是什么好話吧?也難怪你媽生氣,你想想,她一天忙到晚回家已經(jīng)累得很,在外面可能還要受別人的氣,回到家你又刺激她,她能不生氣嗎?”
丁謙握拳道:“為什么要受別人的氣?姐,我最討厭這種沒本事的人!簡直就是窩囊廢!”
丁黎望著滿臉激憤的弟弟,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想了會兒才開口道:“如果你不想將來受氣,那就要努力做個有本事的人,從現(xiàn)在開始好好學(xué)習(xí)。”
丁謙的表情顯得有些無所謂, “不一定吧?我們班張威的爸爸不過才小學(xué)畢業(yè),人家還不照樣有錢?住著大別墅,家里什么都有,姐,我長大了學(xué)會賺錢就行了!”
丁黎皺眉,正想說話,突然聽到門外有聲音,意識到是父親回家了,于是站起身對丁謙說:“出去吧,男子漢了,別跟小姑娘似的一有點事就躲起來不見人。”
丁謙賭氣,“我真不想看到他們!姐,不如我搬出去跟你住吧!”
“別胡說!你再這樣我就生氣了!”丁黎不由分說拉起他的手,打開門一眼看到父親丁雙林正在換腳上那雙沾泥的舊運動鞋,丁黎明顯看到一只鞋面上有一塊不小的修補痕跡,她的身子不禁微微一震,一下子松開了丁謙的手。
丁雙林清瘦修長,丁黎的外形半數(shù)遺傳自父親,但氣質(zhì)清新明媚更貼近個性倔強的母親,全不似父親的萎頓。許是由于長年生活困頓壓力過大的緣故,丁雙林過早地衰老了,不但滿臉皺紋,腰還有些躬,不到五十的人看上去足有六十歲,再加上不講究也無法講究衣著,成天灰蒙蒙的,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老實巴交的糟老頭。
見到女兒,丁雙林一臉歡喜,揚起手中的黑色塑料袋,“我買了你愛吃的大魚頭。”
沈桂琴從廚房出來,接過老公手中的塑料袋,橫兒子一眼,“趕緊把桌上的書收拾收拾,先回你房間做作業(yè)去!”
丁謙嘟著嘴走過去收拾書本。
“每次做到作業(yè)就是一副上刑場的表情,就知道玩!真不明白我怎么會有你這樣的兒子!”丁雙林訓(xùn)斥完兒子便轉(zhuǎn)臉期待地望著女兒,“外面冷,今晚就不走了吧?你跟你阿姨擠擠,我跟丁謙睡。”
丁黎很快道:“不,我吃完飯就走,”接觸到父親失望的眼神,她又加了一句,“到時候有朋友開車到小區(qū)門口接我。”
聽到這話,屋里的兩夫妻不禁對望了一眼,卻誰也不敢多嘴去問到底是什么朋友,兩夫妻的性格南轅北轍,但一向?qū)Χ±鑵s是不約而同地有些莫名的畏懼,如今丁黎考上了公務(wù)員,在他們看來等于是國家干部了,這種畏懼又無形中加深了一層。
丁黎明白他們的意思,轉(zhuǎn)移話題道:“等丁謙放假了我過來給他補補課,他人其實挺聰明的,好好學(xué)成績不錯差。”
“這就好這就好,他也就聽得進(jìn)你的話!”沈桂琴欣喜地掃了老公一眼,“你們談?wù)劊∥业綇N房去!”
丁黎笑笑沒說話,心里也很奇異自己今天怎么會突然變得這么心境平和,一向她是不愿意跟他們多交流的,是最近一切太順心情好的的緣故吧?
丁雙林在桌旁坐下來,像看什么大人物似的小心翼翼地注視著女兒,“你什么時候到市政府上班?”
丁黎說不清楚,還沒體檢。
丁雙林點點頭。
一頓晚飯氣氛前所未有的融洽,丁黎離開后,丁謙繼續(xù)回房間做作業(yè)去了,沈桂琴咬咬牙,像是下定了決心對老公說道:“明天你不如去商場看看,買個空調(diào)回來。”
丁雙林不認(rèn)識似的瞪著從來用錢都很儉省計較的老婆。
沈桂琴笑道:“這不要給丁謙補課嗎?到時候女兒還能不住在家?家里太冷了,不能讓孩子回來住著難受,正好丁謙這小兔崽子成天念叨著要買空調(diào),說做作業(yè)太冷。”
丁雙林沉思半晌,咬咬牙,“好!買一臺!”
丁黎急急趕到小區(qū)門口,以為韓家明的車必定已經(jīng)在了,哪知她左右張望,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她掏出手機準(zhǔn)備撥打他的手機,剛撥了兩個號碼卻又停住了,輕嘆一口氣,想了想,將手機收進(jìn)大衣口袋,快步朝前走去。
一個人疾行了半個時辰,差不多快到住處小區(qū)時,她的手機響了,心知是韓家明打來的,她走到路邊僻靜處,掏出手機放到耳邊,“喂?”
果然是韓家明的聲音,“是我,你在哪?”
丁黎明白他的意思,有意用一種很輕松的口吻笑笑道:“我已經(jīng)自己回來了,你回去吧,不用再等我。”
事實上她以為他會提前等她的,但他沒有等。
心里不是不介意的。
韓家明顯然楞住了,“你怎么不打電話給我?”
丁黎說道:“你明天不是要去北京嗎?我想你晚上可能會跟朋友在一起,所以就沒有打攪。”
“什么打攪不打攪的,你這人,”韓家明低笑,“明明是生氣了非要換個說法。”
丁黎咬牙,“你——”
韓家明忙說道:“好啦好啦,我承認(rèn)剛和單位上的幾個同事分手,”他頓了一下,聲音低沉,“你告訴我你在哪?今晚要是見不到你我沒法休息。”
他剛才確實是跟李小姜以及公司其他兩位要好的同事在一起的,本來李小姜他們極力慫恿他吃完飯一起去歌廳唱歌,因心中掛念著丁黎,他推脫家中有事才脫了身,急急趕到原地卻不想心上人已經(jīng)離開,心中怎不惆悵。
丁黎耳熱心跳,“晚上不是才見過嗎?”
“我不管,我現(xiàn)在就去你那!”韓家明的聲音近乎耍賴。
“喂——”丁黎忙說道:“那我在小區(qū)大門右邊的站牌那等你。”
六七分鐘左右韓家明的車就到了,他遠(yuǎn)遠(yuǎn)便看到站牌下雙手插袋孤零零迎風(fēng)而立的丁黎,心中莫名抽搐了一下,忙停了車打開車窗說道:“快上車吧。”
丁黎看了他一眼,一只腳無意識地踢著一塊碎石子,搖頭笑笑, “不了,我已經(jīng)快到了,人已經(jīng)見過了,你可以回去了,我也要休息了。”她邊說邊朝韓家明擺擺手,然后轉(zhuǎn)身便朝小區(qū)大門方向而去。
韓家明快速下車追上來,伸手拉住丁黎的一只胳膊,用力一扯,丁黎一個趔趄,隨著一聲低呼,他的一只手臂緊緊將她攬在了懷里,另一只手則將她的腦袋按在他的肩上不讓她掙扎,附耳低語:“不要這么無情好不好?我知道你是有意的,你是氣我來得不及時,我道歉!我認(rèn)罰!”
丁黎被他摟著又被他戳中心思,不禁又羞又惱,伸手用力捶了下他的手臂,“才不是!”
韓家明松開她倒抽一口冷氣,“啊呀!”
丁黎趕緊問道:“怎么了?”
韓家明揉著手臂望著她笑,“不想你力氣竟這么大!”還有句 “簡直是謀殺親夫”咽在喉嚨里不敢說出來,他怕她生氣。
丁黎面色微紅,瞪他一眼,“我是做慣事的,手臂力氣自然大,不比一些千金小姐。”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腦中快速閃出李小姜那可愛嬌美的模樣來,她幾乎可以肯定,晚上韓家明是跟李小姜在一起的。
“我就喜歡力氣大的,”韓家明握住她的一只手笑,“至少我的女朋友還可以保護(hù)我,不壞啊。”
“誰是你女朋友!”丁黎漲紅了臉想掙脫,哪里能夠?
韓家明低聲懇求道:“還是上車吧,好不好?坐會兒說說話也好,外面挺冷的。”
丁黎暈乎乎地隨著他進(jìn)了車。
車內(nèi)暖洋洋的,透過車窗外微弱的夜燈,兩個年輕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有千言萬語,一時竟是無話。
半晌,還是韓家明主動開口了,“去北京后我會天天給你打電話的。”
“你工作要緊,”丁黎咬唇低笑,“以后有的是見面的機會。”
韓家明點頭笑,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來, “對了,你體檢時什么時候?”
丁黎說是半個月之后。
韓家明表情慎重,“你有空最好先到醫(yī)院去全面的查一查,免得體檢的時候查出什么隱患來。”
“沒事的,我畢業(yè)后剛查過,沒任何問題。”丁黎望著窗外的夜色,又加了一句,口氣莫名有些硬,“我媽雖然是因病去世,但并不傳染。”
韓家明看了她一眼,然后伸手握住她的一只手,不經(jīng)意接觸到她指腹的硬繭,心中的憐惜又加了一層,不禁將另一只手又覆蓋上去,柔聲道:“我并沒有那個意思,你不要誤會。”
丁黎任他握著,垂下眼簾,“對不起,我就是這個臭脾氣……只怕你會吃不消。”
韓家明輕輕揉搓著她的手,注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道:“吃不消也得吃,注定的事,我是絕對不會反悔的,你也不許反悔。”
丁黎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她的臉熱烘烘的,手心也漸漸滲出了汗珠,她將手從韓家明手中抽出來,局促不安道:“我得走了。”
韓家明用力按住她的手臂,聲音透著一絲懇求,“再坐坐,再陪我一會兒。”
丁黎的心軟了,坐直了身子沒有動。
韓家明望著窗外,雙手交織近乎絮叨地談起自己家中的情況: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工人,母親已經(jīng)退休,父親過兩年也會退休了,一家三口人住在一套七十多平米的住宅里,家中情況再普通平常不過。
“我爸媽都很善良,我爸平時愛喝點酒,我媽空閑愛打點小麻將,我爺爺住在鄉(xiāng)下,和叔叔在一起。”韓家明繼續(xù)說著,似乎要一股腦兒把家事全部告訴丁黎。
丁黎忍不住笑,“你家有沒養(yǎng)貓或者狗什么的?”
“狗沒有,有一只貓,顏色全黑,養(yǎng)了三年了……”說著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丁黎咬唇笑,這才明白她是在揶揄他的絮叨,心中止不住一蕩,順勢伸手將她的肩膀一攬,“好啊你!”
丁黎吃不住力,身子一歪,一下子倒進(jìn)他懷中,她慌不迭想坐直,肩膀卻被韓家明按得緊緊的動彈不得,若是大力推開不是沒有可能,但是她不想令他過于難堪,索性順勢窩在他懷中,韓家明低下頭,閉上眼睛,臉頰緊貼著她的腦袋,細(xì)嗅著她發(fā)間的芬芳,卻再也沒有更進(jìn)一步的動作,就這樣兩個年輕人一動不動,也不說話,彼此聽得見對方劇烈的心跳聲。
韓家明的下巴抵住她的頭發(fā),喃喃自語道:“你真香。”
丁黎不敢接話。良久,她動了下身子推開韓家明,也不敢看他,低頭道:“我得回去了,你也早點回去。”
韓家明努力壓抑著自己想要擁她入懷吻她的沖動,假裝不經(jīng)意笑道:“好,我送你到門口。”
丁黎搖頭,“太晚了,擾了鄰居不好,”她說著伸手推門動作快捷地跳下車。
韓家明隨即也下了車,上前笑道:“我陪你走進(jìn)去。”
丁黎不可置否地朝他笑笑,向小區(qū)大門走去。韓家明趕緊跟上前去,走到她身邊時,他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兩人一路無話并肩走著,很快就到了丁黎的租處附近,韓家明意識到丁黎的腳步明顯慢了下來,他明白她的顧忌,于是停住腳步松開她的手笑道:“我就送你到這里,你進(jìn)去吧。”
丁黎笑著點點頭,也不說話,轉(zhuǎn)身便朝自己的住處走去,韓家明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她開門關(guān)門的全過程,又站在那貪戀地望著她窗戶的燈光,好一會兒才轉(zhuǎn)身離開。
丁黎一進(jìn)屋便脫去大衣?lián)Q上棉襖,然后到水池邊伸手接了涼水朝臉上敷,她想讓自己盡快平靜下來。連續(xù)三次用涼水沖了臉,她覺得自己的心跳平靜多了,這才走到窗邊,伸手撩開窗簾的一小角朝外瞟去,沒有看到韓家明,看來他已經(jīng)離開了,扭頭發(fā)現(xiàn)墻角他的那把格子傘,她拿起來,撐起來看了很久,望著它笑了又笑,自己都覺得自己有些毛病,最后她將傘小心收好,認(rèn)真地掛在墻上的一顆釘子上。
做完這事后她在椅子上坐下來,想著接下來的一個月都要看不到他了她心中像是少了一塊什么,她剛才應(yīng)該邀請他進(jìn)來坐一會兒的——自己也太不大方了。就在惆悵的當(dāng)兒,突然聽到一陣手機短信提示音,她心中一喜,忙從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機來看,發(fā)現(xiàn)短信竟是江峻發(fā)來的:明天可以見個面嗎?中午或者晚上,時間你定。
丁黎伸手一按額頭,老天!她幾乎都忘記了世上還有這么個人!
見面?不是一切都已經(jīng)明擺著了嗎?還要談什么?王亞梅一天都沒找自己麻煩,想來江峻還沒跟她明說——不對,今晚自己沒和江峻一起去王亞梅家,之后也沒任何解釋,依著王亞梅的性子一定會過問的,她到現(xiàn)在沒跟自己聯(lián)系,想必已經(jīng)知道情況了,或者已經(jīng)跟江峻商量著要怎么給自己難堪了,不是沒有這個可能的。
丁黎此時真恨不得江峻說點什么不堪的話來好讓自己發(fā)作下臺,如此明天就不用再見面尷尬了。她望著手機屏幕上那不帶任何情緒的幾個字,想了想,給江峻回了信:明天見,到時候我給你打電話。
夜深沉,夜無眠。
臥室內(nèi)一燈如豆,韓家明手拿一本書坐在床頭陷入沉思,隱隱上揚的嘴角有著連他自己也不易覺察的微笑。
丁黎。
她終于是他的女朋友了。
是她沒錯。
她的名字,她眉心間的痣,以及那濃長的眉毛,一切都說明了,她就是他記憶深處的那個女孩。
十三歲,他上小學(xué)六年級。
那一年父親被人誣陷偷盜工廠的原料被關(guān)進(jìn)公安局,盡管后來因為母親不斷求親拜友和上訴才得以洗刷清白恢復(fù)身份,然而距離事情發(fā)生已經(jīng)過去了大半年,在這大半年里,小偷兒子的名聲就跟一張民間偏方熬制的狗皮膏藥一樣貼在了他的腦門上,在學(xué)校里,同學(xué)們都不愿意跟他接近,他自己也覺得抬不起頭來,覺得沒有資格和任何人交好。
很多次,他在食堂里端著飯菜低著頭走到?jīng)]人的角落里,吃著吃著淚水就無聲淌下來。
就算這樣小心翼翼地夾著尾巴做人,還是有人不愿意放過他。那一次,班上有四五個調(diào)皮的學(xué)生其中包括那位嬌蠻漂亮的女班長,他們吃完后走到正在墻角埋頭吃飯的他身邊,開始肆無忌憚地嘲笑他,一開始他忍著不說話,后來女班長問他是不是偷了食堂的飯菜,否則為什么他們都吃好了他還在這里一個人獨吃,他再也忍不住羞辱,順手將自己的飯菜潑到她身上,女班長大叫一聲,隨即開始了一場混戰(zhàn)。
正好那天校長和學(xué)校的幾位領(lǐng)導(dǎo)也在食堂吃飯,他們馬上出面制止,并大聲責(zé)問打架的原因。周圍所有的人都說是韓家明主動出手挑事,女班長的媽媽是學(xué)校的教導(dǎo)主任,誰敢得罪呢?再說,有誰愿意幫助一個小偷的兒子?
當(dāng)時他以為自己完了,閉上眼睛準(zhǔn)備接受一切將要來臨的懲罰,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個天籟之音,“校長,根本不是他的錯,是他們幾個先嘲笑他的,我一直坐在他后面,都看到了也聽到了。”
一個四年級的陌生小女生幫助了他。
那一次,他意外的沒有受到任何懲處。
從那天開始,他記下了他的孤獨和屈辱,也記下了她的名字和她眉心間的一顆痣。還以為這個女孩將永遠(yuǎn)存在于記憶當(dāng)中了,沒想到命運居然將她送到他身邊來了,她長大了,而且這么優(yōu)秀漂亮,就算沒有從前,他對她也是一見鐘情,他絕不會讓她從自己身邊溜走。
臥室門被推開了,披著一件舊大衣的韓母走進(jìn)來,皺眉道:“家明,你怎么還不睡覺?明天要趕早出差呢。”
韓家明忙放下手中書說道:“媽,我馬上就休息。”
韓母歪著腦袋看了兒子一眼,狐疑道:“笑得這么神秘,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笑?”韓家明下意識摸了下自己的臉,“我笑了嗎?”
“瞧瞧你,魂不舍守,看來是真的了,”知子莫如母,韓母情急地將兒子拉坐到身邊,“告訴媽她是誰?人怎么樣?做什么的?”
“媽!”韓家明笑道:“八字還沒一撇呢,急什么。”
韓母輕輕給兒子一掌,“臭小子!快老實交代!我要看看到底是哪家姑娘勾走了我兒子的心。”
韓家明親昵地攬住母親的肩膀道:“她叫丁黎,人聰明又漂亮,你見了肯定會滿意的。”
韓母道:“我兒子這么帥,找的媳婦肯定是漂亮的,我問你她是做什么的?”
韓家明笑道:“她已經(jīng)考上公務(wù)員了,工作比你兒子好,等我從北京回來就帶她過來見你和爸,行不行?”
“公務(wù)員?”韓母眼睛一亮,滿意地點頭,“好,這工作不錯,又穩(wěn)妥又體面,就算是家里條件差點也襯得住,好小子,有你的!”
第二天一睜眼丁黎就抓起床頭的手機,并沒有看到預(yù)想中韓家明發(fā)來的短信,心中不禁有些失望,然而她馬上又開始替他解釋:或者是他今天太忙了事太多了。
她想打電話給他問他是否已經(jīng)出發(fā)了,卻又及時制止了自己——在戀愛這件事上,女孩太主動很不像樣,或者他此刻不方便身邊還有別的什么人呢?想到這里,她的腦海中莫名開始浮現(xiàn)出李小姜的身影,李小姜……李小姜的形象頑固地占據(jù)在她的腦海中,時不時地冒出來,她突然覺得有些煩躁,搖搖頭,起身將手機放進(jìn)大衣口袋,一番忙碌后連早飯都沒吃便提前出門上班去了——她怕此時碰上王亞梅。
上午九點左右,丁黎突然接到快寄公司的電話,讓她出去簽收一下包裹,她遲疑地走到公司門口,快寄員遞給她一只長方形的小包裹,她發(fā)現(xiàn)快寄單上并沒有寄件人的名字,而地址顯示的是本地,她有些疑惑,突然想起最近在哪里看到的一些快寄詐騙案,于是不放心地當(dāng)場打開,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本書,是林徽因的那本《你是那人間四月天》,書用一根粉色絲帶仔細(xì)扎成蝴蝶結(jié),上面還有貼著一張便箋條:請小心打開,家明。
家明?
丁黎心里一跳,臉莫名有些紅了,趕緊將紙條疊起來,合上包裹,提筆簽收打發(fā)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的快寄員。
當(dāng)她正要跨步進(jìn)廣告公司大門時,突然聽到有人叫她,“丁黎!丁黎!”
丁黎轉(zhuǎn)過頭,看到一個身穿中長紫色羽絨服的女孩子沖著她笑,胖圓臉,白皮膚,細(xì)長眼睛、如煙柳眉。
曾菲菲見她神情有些怔怔的,沖上前一拍她的肩膀,大大咧咧道:“喂!不認(rèn)識我?我曾菲菲啊!”
丁黎自然明白她是從前的老同學(xué)曾菲菲,笑笑道:“你怎么在這里?”
“剛從一家公司面試出來,隨便逛逛,正好遇到你,”曾菲菲拉住她的一只手臂,遲疑地掃了眼廣告公司的門楣,“你不是已經(jīng)考上公務(wù)員了嗎?怎么會在這里?”
“還沒確定呢,”丁黎看了她一眼,笑笑道:“進(jìn)去坐坐吧,上午我不忙。”
曾菲菲說道:“不會影響你工作吧?”
“沒事的,這里是私人公司,管理不嚴(yán),只要我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丁黎說著就要進(jìn)門。
“丁黎——”曾菲菲一把拉住她,面色有些紅,“上次……我說的是面試那次,我筆試考得不好,我知道自己是墊底的,所以那天心情很不好,對你很不禮貌……”
丁黎甩開她的手,臉色也沉下來,“你這人怎么能那樣?!”
曾菲菲一愣,“什么?”
丁黎臉上露出隱隱的笑意,“怎么對自己一點信心都沒有?我印象中的曾菲菲可不是這樣的。”
“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你翻臉不認(rèn)人了呢!”曾菲菲頓時明白過來,慶幸地一捂嘴,又作勢用胳膊撞了她腰部一下,兩個曾經(jīng)的好同學(xué)笑著推搡了一番然后并肩走進(jìn)廣告公司。
安排曾菲菲坐下喝茶后,丁黎打開包裹,小心拆下絲帶,輕輕將書放在桌上,翻開的瞬間她不禁微微張開嘴:書中竟被挖出了一道深深的整齊的心形溝槽,里面靜靜地躺著一只翠綠圓潤的玉手鐲,像嬰兒睡在安逸的搖籃中,正是他昨天要給她的那只!
“你還跟從前一樣愛看書,當(dāng)當(dāng)網(wǎng)買的吧?我看看什么書——”曾菲菲邊說邊湊過來,瞪大眼低呼,“這——誰送你的?這么掏心掏肺的?”
“沒什么,一個朋友,”丁黎忙將書合上,“對了,你不是說你參加什么面試的嗎?結(jié)果怎么樣?”
曾菲菲若有所思地望著她,笑道:“通過了,讓我下周一就去上班呢。”
“真的?哪家公司?我請你吃飯慶賀一下!”
正說著話,丁黎的手機響了,她忙拿出來瞧,居然是江峻打過來的。
她說過今天她會主動給他電話,看來他已經(jīng)等不及了。
丁黎咬咬唇,摁下通話鍵將手機放到耳邊,“喂?”
“是我,江峻。”
丁黎嗯了一聲。
“中午我想請你吃個飯。”
丁黎看了曾菲菲一眼,“可我已經(jīng)跟一個朋友約好了。”
“不要再說了,中午我去接你,你有朋友就一起帶過來吧。”不等丁黎反應(yīng),江峻的手機已經(jīng)掛斷。
看丁黎臉色陰晴不定,曾菲菲忙笑著說道:“怎么?男朋友打過來的?人家花這種心思送禮給你,怎么說你也應(yīng)該陪他的,我無所謂,以后咱們見面的機會多的是。”
丁黎一把捉住曾菲菲的手,“不,你一定要陪我!”
果然,有曾菲菲在的場合丁黎輕松多了,更妙的是,通過交談,曾菲菲發(fā)現(xiàn)自己將要去的公司居然正是江峻目前所在的公司,也就是說他們以后就是同事了,甚至江峻有可能成為曾菲菲的直接上司。
一頓飯吃下來,江峻只在曾菲菲去洗手間的時候單獨跟丁黎說了一句話:事情我已經(jīng)和表姐解釋過了,她不會找你麻煩的,你不用擔(dān)心,也不用跟她說什么,什么都不用解釋。
之后,他便一聲不吭埋頭吃飯,直到曾菲菲回到桌上。
丁黎原以為會有一場劈頭蓋面的暴風(fēng)雨,沒想到江峻就這么輕描淡寫放過她了,她深知一個人能做到這個份上已經(jīng)很大度很不容易,不是她一句謝謝或者對不起可以解決的,心里再次涌起一股深深的愧疚感。
飯后,江峻將她們倆送回廣告公司便離開了,從頭到尾他一句沒提韓家明。
曾菲菲笑道:“他就是送你書的那個人?看不出來他竟有這么浪漫。”
丁黎苦笑搖頭,“不是你所想象的。”
曾菲菲追問,“不是他?那是誰?到底是誰?”
丁黎剛想開口,手機突然響了。
是韓家明的。
她忙看了眼曾菲菲,走到公司門前的花圃旁有意避開旁人,低聲道:“喂?”
韓家明低柔的聲音似乎帶著笑意傳過來,“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
“有沒有收到我寄給你的書?”
“收到了。”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北京了,坐的飛機。”
丁黎輕輕哦了一聲。
韓家明突然問道:“江峻沒有對你發(fā)火吧?”
“沒,”丁黎一愣,“你怎么知道他來過了?”
“他剛跟我通過電話。”
“什么?你沒得罪他吧?”
“怎么會?看在你的份上我也不會跟他計較的。”韓家明笑道:“其實他也沒對我說什么,只是讓我以后要好好對你,這話其實根本就是多余,你是我女朋友,我當(dāng)然會對你拼了命的愛護(hù)的,這種話還要他來提醒?你說是不是?”
丁黎面色頓時發(fā)燙,火燒火燎般掃了眼不遠(yuǎn)處的曾菲菲,急急道:“好了好了,我掛了。”邊說邊拿下手機放進(jìn)口袋里,走到曾菲菲身邊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們進(jìn)去吧。”
“不了,我也該走了,你們老板要是下午看到我還在會罵你的。”曾菲菲邊說邊將頭湊過來,神秘兮兮道:“剛才跟你通話的一定是送你書的人,是不是?”
丁黎笑著瞪她一眼。
曾菲菲低笑道:“瞧瞧,臉紅了臉紅了,果然是的,說說看你到底選誰?我看那個江峻就很不錯啊!”
“討厭!”丁黎嫌她大嘴巴,忍不住用力捶她一下,“你要覺得不錯就給你好了!正好你以后近水樓臺先得月!”
曾菲菲笑著將身子一竄,“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總不能這么快就見異思遷吧?哈哈!”
“你有男朋友了?”丁黎突然覺得自己和韓家明的關(guān)系陡然變得言正名順起來,所有的女孩都有男朋友,她自然也該有一個了。
“當(dāng)然了,難道我就沒人追?”曾菲菲笑,“哪天帶他來給你瞧瞧!”
“好啊。”
曾菲菲走后,丁黎的手機接到了韓家明接二連三發(fā)過來的好幾則短信,有長有短:
“剛才怎么那么快就掛了電話?是有外人在身邊不方便是不是?”
“大街上初見你我就被深深吸引了,你是那么神采奕奕清新剔透而且讓人感覺溫暖踏實,再見時你穿著一件奇異的花棉襖,你看我的眼神,你說話時上下唇的輕輕一咬……對我而言,你的那些輕微的動作勝過世間所有的千嬌百媚,我的心迫切地告訴我,黎,你就是我想要的女孩,現(xiàn)在的我終于明白自己在世間存在的意義了。”
“我想在一間寬敞明亮的房間里陪你吃早飯,我想每天接你上下班,我想開車帶你去任何地方,我想做所有所有你想做的事。”
“黎,有空的時候請給我回信,務(wù)必要多賜我?guī)讉字,因為我是這么的想你,想了很久很久,知道嗎?我在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想你了。”
勿容置疑,韓家明的文才還是有一些的,一個人一旦用了心說出的話總是動人的,何況是關(guān)于愛情的鉆心燙人的話?丁黎偷偷將那些短信看了又看,她的心神震蕩不已,直到她晚上下班回到所租的車庫腦子里滿滿的還是韓家明,他說過的話,他的微笑,他煙灰色的毛衣,他的襯衫,他的喉結(jié),他修長的如彈鋼琴般的手指握著她的感覺……直到王亞梅出現(xiàn),她頓時立即回到了現(xiàn)實人間。
王亞梅帶著一身寒氣進(jìn)門,望著丁黎似笑非笑道:“丁黎,要不是江峻告訴我這事我實在是想不到,你居然跟韓家明對上眼了!這人啦,身份稍微有點變化想法就會不一樣……”
要不是昨晚老公說其實韓家明跟丁黎挺配,王亞梅早就耐不住當(dāng)場發(fā)作了,這個丁黎,白白地浪費了她的一片心!
丁黎低下頭不知說什么才好,“王姐……”
王亞梅哼了一聲,“上次我還跟你說該改口叫我姐,看來是我錯了,你以后該叫我一聲嫂子了,想想還真有趣,橫豎你都和我是一家人了!”
丁黎低著頭不吭聲。
王亞梅嘆口氣手一揮,“算了算了!江峻都跟我說了讓我不要為難你我又多事做什么,其實我又怎么可能為難你,你們年輕人的事我哪有本事插手?橫豎你將來還是我親戚呢,不過是表弟媳變成堂弟媳罷了,你說是不是?”見丁黎一副坐立不安樣,王亞梅嘆了口氣,“家明人長得帥,不少女人都倒著追他,這一點我們江峻自然是比不上,可是丁黎,今天我也告誡你一句,家明那個人聰明外露絕對沒有江峻本分,不是我有意要潑你冷水,你們的將來,還真不好說呢!”
這些不中聽的話丁黎此刻哪里聽得下去?何況是從一個她平素看不慣的女人口中吐出來的,再刻薄的話也是這耳進(jìn)那耳出先忍受著罷了,等王亞梅一出門,丁黎不禁常常地吐出一口氣,終于過了這關(guān)了!并沒有想象中復(fù)雜!
接下來的半個月是一派旖旎風(fēng)光,丁黎每天都會接到韓家明的短信或電話,他的風(fēng)趣幽默常常逗得丁黎發(fā)笑,他對他們的將來充滿自信的規(guī)劃更讓丁黎傾心佩服,她從心底已經(jīng)接受了韓家明這個人。他們倆個無一例外地覺得他們前程似錦。
傍晚的三里屯酒吧街晦暗不明,像是漂浮在高腳酒杯里的一堆玫瑰色的泡沫。
韓家明正和李小姜一起陪著兩位客人邊喝酒邊聊天。
韓家明內(nèi)心很排斥這樣的場合,酒吧里那些隨意揮灑金錢形容放肆的人們?nèi)菀鬃屗麩┰瓴话膊⑶倚纳右猓欢鳛橐粋在社會上行走的人,他明白自己必須要克服自己性格中潛伏著的一些可能會招致失敗的因素,必須要將這些因素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他必須要學(xué)會適應(yīng)這種環(huán)境。
來這里之前他在網(wǎng)上搜索了不少關(guān)于三里屯酒吧街的信息,以至于現(xiàn)在他的一招一式都顯得頗有來歷,再加上他那上乘的相貌,他就像塊鎢光燈照著的鉆石一般就算在黑暗中也熠熠生輝,這樣的男人自然而然地吸引了酒吧里不少的女人,她們紛紛將大膽妖媚的目光射向他,頻頻竊竊私語,打聽這是哪里的富家公子還是哪位新晉的明星,以前怎么從未見過,他假意什么都沒注意到,只顧專心聽客人說話。
今天的客人很重要很有背景,盡管目前跟公司還沒有什么直接的業(yè)務(wù)往來,但是上流社會的法則之一是結(jié)交比自己更富有更有影響力的人,所以,李小姜的老總父親還特地安排她過來了,以示慎重。
客人是一男一女,男的是個清瘦的中老年,看不出具體年紀(jì),他很隨意地穿著件樣式普通的黑色羊絨短外套,但就算在這樣的輕松恣意的環(huán)境下,他給人的感覺還是很職業(yè)很威嚴(yán),身邊陪著的女人絕對不超過三十歲,盡管穿著古板的套裝,卻依舊遮不住渾身上下散發(fā)出的性感妖嬈,很多時候一個人的氣質(zhì)不是靠衣著撐起來的。
“請給我一杯混血姑娘,”李小姜的發(fā)音字正腔圓,在家鄉(xiāng)的時候她就喜歡用普通話跟外人說話以把自己裝扮成一個外鄉(xiāng)人,然后享受別人吃驚打探的表情。今晚的她打扮相對平時要成熟得多甚至可稱風(fēng)姿卓絕,連帶著她的風(fēng)度氣質(zhì)也跟著變了,跟韓家明印象里的嬌俏可愛的她完全不是一回事。
男人對李小姜笑道:“李小姐,你有位不可多得的男朋友啊,看看你四周那些女人嫉妒的眼光就知道了。”
李小姜看了韓家明一眼,含笑道: “鐘先生你誤會了,其實我跟他之間并不是您想的那樣。”
“是嗎?”男人拍了下身邊女人的白皙小手,笑道:“茉莉,你信李小姐說的話嗎?”
女人笑得婉約,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我只相信李小姐看韓先生的眼神。”
男人大笑起來。
李小姜頓時紅了臉,含嬌帶俏地看了韓家明一眼,韓家明有些不自在道:“茉莉小姐可真會說笑。”
不久,茉莉和李小姜兩個女的一起去了洗手間,男人喝了口酒,看了眼韓家明,突然笑笑道:“韓先生,盡管你今天說話很少,但我覺得跟你非常投緣,我覺得你跟年輕時的我很相像,所以,私下里有些男人之間的話不知道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韓家明一愣,忙坐直身子謙恭地說道:“鐘先生您說,我非常愿意聽到您的指教。”
“指教不敢當(dāng),呵呵。其實我在女人方面并沒有多少經(jīng)驗,活了快五十年了,到目前為止,包括茉莉我也就三個女人,第一個是我的初戀,當(dāng)時我們兩家條件都很不好,兩邊的家長都不同意我們在一起,尤其是我家里反對激烈,所以后來我主動跟她分手了。然后我跟現(xiàn)在的老婆結(jié)婚了,我老婆各方面都很優(yōu)秀,家里條件也很好,說實話,她在我創(chuàng)業(yè)初期給了我很大的幫助,可以說我別一般人少奮斗了十年。但是我老婆對我要求很高,她始終都認(rèn)為,我這個人不努力,懶散,還沒有達(dá)到應(yīng)有的高度……茉莉是我的助手,人很溫柔體貼,我老婆假裝不知道這事,因為她并不把茉莉放在眼里……”男人頓了一下,笑笑道:“跟你說這些的意思是,每一個女人,只要你愿意發(fā)現(xiàn)都很可愛,李小姐人很不錯,更難得的是對你有真情。”看韓家明急切地想開口,男人笑著止住他:“我只是把我過去的經(jīng)驗跟你說說,供你參考,到底怎么選擇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韓家明誠摯點頭道:“我明白,謝謝您。”
男人將眼神投向酒吧不知名的深處,嘆息了一聲,“去年我曾經(jīng)見過我那二十年沒見過的初戀情人,彼此都很難受,她說早就原諒我了,但她晚上不能聽到樓下有人拍巴掌,甚至每當(dāng)聽到有人拍巴掌她就忍不住下樓看看到底誰在拍,聽到這話我當(dāng)場就流淚了,記憶中我都有半輩子不流淚了,呵,”男人頓了一下,眼里有破碎的光亮,“那時候因為她家里不同意,我一直用拍巴掌的方式在樓下召喚她,二十年了,記憶猶新,好像就是昨天發(fā)生的事情,這輩子我唯一不能原諒自己的事情是我當(dāng)初主動放棄了她,如果可以彌補,我愿意為她做任何事情,”男人說完一下子飲完面前的杯中酒,許久不再出聲,似乎沉浸在往事中了。
韓家明覺得心里酸酸的,腦子里突然冒出丁黎美麗的面龐,他輕輕咳嗽了一聲,低聲道:“鐘先生,我想,我不要做像你現(xiàn)在一樣后悔的事。”
男人掉轉(zhuǎn)頭,笑笑,“是嗎?”
韓家明眼神堅定,“是的,我也相信自己,我也相信她。”
實在是他太年輕了不懂得人生多舛生命無常,說這話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屬于他和丁黎的考驗馬上就會到來。
男人凝望他良久,點點頭,“年輕人有這股精神實在令人感動,看來你比我當(dāng)初堅韌多了,我希望你一切順利。”
“謝謝鐘先生。”
不到八點,酒吧夜生活還未真正開始,四個人就從酒吧間離開了。
鐘先生和那位茉莉小姐被一輛車接走了,韓家明和李小姜兩人并肩走在大街上。
北京連著幾天下了雪,到處是一色的白,在流光溢彩的燈影下散發(fā)著京城獨有的堂皇氣度,李小姜裹緊身上的貂皮大衣, “好冷,虧得我聽小姨的話帶了這件大衣過來,我小姨眼光真不錯,女人過了二十歲,就應(yīng)該有件像樣的大衣才好,家明你說是不是?”
“是,”韓家明說。
也要穿得起,不必騎自行車擠公交車才是。
韓家明突然停下腳步,掏出手機,“不好意思,我發(fā)個短信。”他邊說邊快速在手機上按起來。
李小姜探究地望著他,湊上前去,“誰啊?”
韓家明不著痕跡地向前走了幾步,含糊道:“家人。”
韓家明此時距離李小姜足有一丈,李小姜很想像從前一般撒嬌賣癡的湊過去看他到底在和誰聯(lián)系,然而卻怎么也挪不動腳步,她有些怕,她隱隱知道是怎么回事,要不是前天意外遇上江峻這次她也不會巴巴地急趕到北京來了,此刻韓家明臉上那種慎重的隱秘的歡喜是她以前從未見識過的,她想問但又怕他說出的答案自己聽了會難堪,也堵死了今后的路,所以她覺得,既然他不主動說,她還是不問的好。
這一次因為韓家明來北京,她特意以學(xué)做生意的名義讓父親也安排她過來,身為千金小姐的她身后自然有幾個常年追逐著似乎隨時都愿意為她獻(xiàn)身的死士,但她對那些人壓根看不上眼。其中和家境和她差不多的,譬如一個叫張云飛的,但這種人一味的只知道玩樂,心智根本還沒有開啟,而那些家境過于一般的,她又一心覺得他們是看中了她家的錢財。她是她父親的女兒,并不傻,懂得的東西比她呈現(xiàn)給外人的遠(yuǎn)遠(yuǎn)多得多。
只有韓家明。
他從未刻意對她示好過,從來沒有,哪怕是一句曖昧的讓人有想頭的話都沒有。她在傷心失望的同時卻又格外看中他這一點。這趟來北京前父親曾說過韓家明這人心機深沉野心勃勃而且深諳欲擒故縱之術(shù),父親警告她不要和韓家明有過于親密的關(guān)系,她并沒有放在心上,如果他真是對她欲擒故縱倒好了,至少說明他對她是用心了,對他的一切言行,她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
看到韓家明終于以一種心滿意足的神態(tài)將手機放進(jìn)口袋,李小姜輕咬了一下嘴唇,抬眼向前看去,像是突然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驚喜道:“那邊有家鐘表店呢,我們進(jìn)去看看吧!”
兩人進(jìn)了那家高檔鐘表店。
李小姜邊看邊說,“這里品種挺全的,我看看有沒有我小姨合適的,她生日快到了。”
韓家明讓她慢慢挑,自己也隨意看柜臺里的那些名牌手表。很快地他看到李小姜今天手腕上戴的那款“伯爵”手表,他不動聲色低頭看了下價格——199890元,李小姜也注意到了,望著他的眼里波光一閃,笑道:“這么貴?什么東西到了國內(nèi)都貴,我手中的這塊不過十四萬左右。”
她的手表是她二十歲生日時她父親從國外帶回的禮物。
韓家明咳嗽一聲,“你看到合適的沒有?”
李小姜搖頭,“算了,都太貴了,還不如直接去國外買,你有沒有看中什么?”
韓家明朝她一笑,“那我們走吧,”他邊說邊搶先跨步走出鐘表店。
李小姜從他眼里讀到了一些異樣的東西,忙追上前去,“你是不是看中了什么?錢不夠我這里有。”
韓家明搖頭笑。
他看中的東西太多了,這個世界有太多的東西適合他和丁黎,尤其是丁黎,她那么出眾美麗,配得上所有的高檔貨,只是現(xiàn)在時機還未成熟,將來他會靠自己的實力賺錢買下來送給她,這樣一切才有意義,他有能力讓心愛的女人過上好的生活,他有這個自信。
“現(xiàn)在時間還早,我們?nèi)ツ膬海俊崩钚〗呎f邊將身上的大衣緊了緊,吐出一口白氣,有些近乎哀怨地朝家明看了一眼,他是傻子嗎?她已經(jīng)冷得這么明顯,他就不能順手?jǐn)堊∷母觳惨幌聠幔?br />
“回去吧,我還有一堆工作要做。”韓家明搓搓手,他也覺得冷,北京的冬夜實在太冷。
“工作有那么重要嗎?明天再做還不是一樣的?不急在一時,”李小姜黯然,她原想他陪自己去看場電影的。
“小姜,我跟你不一樣,我來北京就是工作的。”韓家明看她一眼。對他而言,工作當(dāng)然重要了!先天家境不足,唯一能脫離這種出身的是自給后天的努力,所以一定要努力工作!認(rèn)識了丁黎后,他更加堅定了這種想法。
“這么嚴(yán)肅,”李小姜瞪他一眼,停下腳步,“你的意思我是純粹來玩的?”
韓家明忙笑道:“我沒這個意思,你誤會了。”
他并不想得罪她。
老板的親人是更大的老板,他明白這個道理。
然而她已經(jīng)生氣了,那一句我跟你不一樣令她生氣了,聲音幾乎有些哽咽了,“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給我說清楚,什么叫我跟你不一樣?我不是人嗎?”
韓家明有些震驚,此刻李小姜的眼神和語氣都有些咄咄逼人,這不是他記憶中的李小姜,李小姜平日是活潑的,但絕對不是胡攪蠻纏的,甚至還可算是善解人意的。他不是個很有耐心的人,尤其是對待蠻橫的女孩子,也許是小時候的記憶太深,他對所有蠻橫的女孩子都是深入骨髓的厭惡。看著眼前這個身穿狐裘貴氣逼人到幾近陌生的女孩,韓家明強按住內(nèi)心的不耐,悶聲解釋道:“小姜,我們當(dāng)然不一樣,我的家庭你不是不知道。”
“但我不在乎的!我真的一點都不在乎!”李小姜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揚起臉直視著他,涂了眼影的眼里燒著兩朵跳動的火焰,“家明,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我喜歡你!我不明白,”她的語氣像是哀求,在他聽來卻又像是一種奇怪的挑釁,“我真的不明白,我到底哪里不好?你告訴我!”
“小姜,我不懂你在說什么,”韓家明皺眉用力扳開她的手轉(zhuǎn)過身不去看她,事情來得太快,他幾乎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他隱隱也有些知道李小姜喜歡他,只是他沒想到她會這么大膽坦白,女孩子不應(yīng)該都等著男人去追嗎?他有些不能適應(yīng),尤其不能適應(yīng)她的挑釁(或許只是他想象中的),因為她條件好,所以正常的男人就該喜歡她?他討厭她這種強勢的邏輯,雖然他明白這個邏輯其實沒錯,但他要這個邏輯到他這里為此終結(jié),他討厭這個邏輯,這會令他莫名想起自己屈辱的十三歲。
“你懂,你懂的!”李小姜不管不顧地從后面抱住他的腰身,抱得死死的,“家明,家明,我愛你,我真的快瘋了,如果你也愛我,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不要!”
像是用盡所有的力氣掙扎著說完了這句,韓家明感覺到腰間的力量陡然變松了,他輕輕移開她的手,將身子轉(zhuǎn)過來面對著她,李小姜已經(jīng)用手捂住了臉,發(fā)出嗚嗚的低鳴聲,她的指縫間有一行淚無聲流出來。
“小姜,對不起,”韓家明的一只手按住李小姜的肩膀,沉默半晌嘆了口氣,低聲道:“如果我給你帶來了困擾,我很抱歉,其實我這人……”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李小姜突然撲進(jìn)他懷中,小獸一般,腦袋不住地蹭著他的胸膛,一只手則不住捶打著他,完全是一副撒嬌賣癡的委曲求全樣。
佳人在懷,暗香縈繞,韓家明雙手下垂,頭仰著望向夜空,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丁黎。丁黎。丁黎。
幸虧他已經(jīng)有了丁黎,否則如何可以抵擋住李小姜此刻渾身散發(fā)的巨大力量?
懷中人終于安靜下來。
韓家明輕輕將她推開,聲音不帶一絲情緒,“時間不早了,我們走吧。”說完他便轉(zhuǎn)身大踏步朝前走去。
“韓家明!”身后傳來李小姜恨恨的聲音,“你給我站住!”
韓家明沒有停步。
成年后,再也沒有哪一個女孩可以這么要求他,而丁黎,從來沒有這么要求過他。
五分鐘之后,他停下腳步。
她畢竟是個女孩子,何況還是老板的女兒,這又是在異地他鄉(xiāng),他不可以就這樣拋下她不管——
韓家明轉(zhuǎn)過身,看到李小姜身邊已經(jīng)圍著三四個嘻嘻哈哈的男青年,隨后他清晰地聽到她哭喊的聲音,“滾開!……韓家明!韓家明!”
他心中咯噔一下,然后一路奔過去。
這是一個特別的冬日上午,丁黎正在廣告公司忙著給一個客戶要的宣傳紙袋出樣,突然接到了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打來的電話,“你是丁黎吧?有一個通知,你上次的體檢不合格,公務(wù)員錄取的資格被取消。”
“什么?這不可能!”丁黎頭皮一緊幾乎是叫起來,惹得公司一干忙碌的眾人齊齊將目光射向她。
不會的,一定是搞錯了。就在體檢前一天,她還特意在市人民醫(yī)院進(jìn)行了一次全面的檢查,在體檢的時候醫(yī)生還專門問過她是不是報考了公務(wù)員,她說是,醫(yī)生讓她不用擔(dān)心,說她的一切指數(shù)都是正常的。
怎么會是這個結(jié)果!
丁黎問打電話的人,“到底為什么?會不會搞錯了?”
那人說道:“你要是叫丁黎就沒錯,你的血液常規(guī)體檢時不合格。”
丁黎急道:“可我明明是合格的呀!”
“有問題找醫(yī)院去,我只是負(fù)責(zé)通知你,”那人說完便將電話掛了。
丁黎握著手機僵了三分鐘,隨后便請假打的去了公考指定醫(yī)院市區(qū)的武警醫(yī)院,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再次在武警醫(yī)院體檢,結(jié)果所有的項目都合格,這家醫(yī)院的一位姓譚的醫(yī)生在她的體檢本上親筆寫下“查血液未見異常”的檢查結(jié)論。
在武警醫(yī)院體檢后已是中午,為了慎重起見,丁黎下午又立即奔赴市人民醫(yī)院,單獨做了血常規(guī)檢查,結(jié)果是毫無問題。
就在同一天,她甚至還奔赴本市郊區(qū)的醫(yī)學(xué)院附屬醫(yī)院又做了一次血常規(guī)體檢,同樣的結(jié)果:查血液未見異常。
她內(nèi)心開始升騰起一股憤怒來。
社會上的一些不公平事她不是沒聽說過,以前聽了也就是耳邊風(fēng)一過,甚至有時候還覺得不可思議,可是一旦輪到自己就無法鎮(zhèn)定了。
在人社局臨下班前她趕到了,該局接待處的人員聽她反應(yīng)的情況似乎并不覺得吃驚,只是公事公辦說有問題找醫(yī)院,他們局只按照規(guī)章制度辦事。
那人急著要下班,也確實是晚了,丁黎無法,只得暫時離開。
回到出租處,丁黎將三家醫(yī)院的體檢報告放在枕邊,仔細(xì)地將上面的體檢結(jié)果看了又看,心如亂麻,她不知道事情怎么會演變成這樣,不知道明天等待她的是什么,她自認(rèn)自己已經(jīng)努力了,也做得很好,為什么會是這個結(jié)果?是有人故意要將她的名額拉下來?不行!這明明是屬于她的機會!誰也不可以輕易奪去!
這個寒風(fēng)刺骨的夜晚,丁黎一個人呆呆地縮在出租屋的床上。
這時候她再一次深深體會到了,她沒有靠山,身邊沒有一個得力的親人。
自己父親的本事她一向明了,除了會生氣嘆息抱怨,他一無所長,現(xiàn)在能夠幫助她給予她力量的,只有韓家明。
家明,家明,還好我有你,幸虧有你,我幸虧還有你。
否則我的遭遇都沒法跟人說。
家明,你告訴我我到底該怎么辦。
丁黎突然間熱淚盈眶。
倉促地擦掉淚水,第一次,她拿起手機,主動撥通了韓家明的號碼。
是韓家明的聲音,“是你?”
他的聲音顯得有些意外,還有些有氣無力。
他現(xiàn)在不方便說話嗎?
她頓時有些局促,忙說道:“我突然想打個電話給你,所以……”
“不要緊,我很高興你能打過來,”他的聲音很溫和,“我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
她大吃一驚,“發(fā)生什么事了?你沒事吧?”
“不小心摔倒了,腿受了點傷,你放心,沒事的,醫(yī)生說了沒什么大問題,修養(yǎng)幾天就好了。”
丁黎關(guān)切道:“是嗎?那有沒有人照顧你?你現(xiàn)在一個人在北京。”
“你別擔(dān)心,這邊有別的同事,何況還有李小姜呢。”
丁黎心里一頓,“李小姜?”
“是啊,她昨天剛來的,現(xiàn)在有事出去了。”
丁黎輕輕哦了一聲。
韓家明咳嗽了一聲,“你可能還不知道,她是我們老板的女兒,也是來工作的。”
“我明白。”
“那就好,”韓家明輕輕一笑,“知道嗎?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你誤解我。”
丁黎勉強也笑了一下,“那你好好休息,我先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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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快就結(jié)束了?”韓家明似乎意猶未盡,低聲抱怨道:“我想聽你多說點,你好不容易主動給給我打一次電話。”
丁黎也低聲道:“明天吧,我現(xiàn)在有些累了,想早點休息。”
他自然聽出了她的疲憊,忙體貼道:“那你早點休息,我們明天再聯(lián)系。”
“嗯。”
他很想告訴她他很想她,只是礙著病房里其他的病人,剛一猶疑,那邊已經(jīng)傳來了忙音,只是悵然將手機擱下。
出租屋里,丁黎將臉深深地埋進(jìn)了被子里。什么言語都難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吃驚、難受、羞愧……
這是一個最傷心的寒冷冬夜,在他最需要人照顧的時候,她遠(yuǎn)在千里之外,毫無用處,她無法接近他,他似乎也并不指望她,他說的,他有李小姜呢!她怎么可以將自己的倒霉事對他說出來?何必要讓他陪著煩心呢?就算他現(xiàn)在好好的,他又能想出什么好法子出來?
她自己的事情,該她自己來解決才是。
否則她也不值得他來愛。
第二天一早,丁黎帶著三張體檢表去武警醫(yī)院找到了體檢中心的一個姓周的主任。
周主任倒也沒有多為難她,找出體檢報告給她看,上面的數(shù)值顯示,體檢不合格的原因是白細(xì)胞偏低,體檢計數(shù)為3.96,而正常值在4~10之間,這也就意味著她的體檢僅僅差了0.04。
然而丁黎在市人民醫(yī)院兩次體檢的數(shù)值分別為4.22和4.57,而昨天以普通人身份在武警醫(yī)院體檢的數(shù)值是4.44,針對這一明顯差異,周主任的答復(fù)是: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體檢結(jié)果會不一樣,一個正常的人有時候體檢的結(jié)果可能為不合格,而一個不正常的人體檢的結(jié)果卻可能為合格。
周主任看丁黎一眼,將體檢表收起來,嘆口氣道:“小丁啊,看來你是運氣不好,剛好那天抽到的血是不合格的。”
丁黎激動道:“體檢還靠運氣?如果這樣的話,那公務(wù)員體檢還有什么意義?!”
周主任拿出公務(wù)員體檢標(biāo)準(zhǔn),一臉的嚴(yán)肅,“話不能這么說,我們醫(yī)院絕對是嚴(yán)格按照這本書的規(guī)定來操作的。”
丁黎懇求周主任再給她一次復(fù)檢機會,但周主任卻說資料已經(jīng)報上去了,現(xiàn)在復(fù)檢也沒用,他讓她去找市人社局。
無論丁黎怎么懇求那個周主任都是一臉的大公無私,丁黎無法,只得說道:“那您能不能把體檢表的結(jié)果給我復(fù)印一下?”
周主任明顯一愣,斷然道:“這怎么可以?沒有這個規(guī)定。”
丁黎漲紅了臉,“但也沒有規(guī)定說不可以!”
“年輕人不要激動,”周主任嘆了口氣,“對于這個結(jié)果我也很無奈,你當(dāng)時體檢的時候可能很緊張,影響了這些數(shù)值,就算是有點小感冒也會影響數(shù)值的,甚至體檢結(jié)果跟檢測的機器也有關(guān)系,這個說不好的,這個是技術(shù)問題,我們也沒有辦法。”
丁黎悲憤不已,“那我該怎么辦?”
“我只能說對你表示同情,”周主任抬腕看手表,“你去找找人社局吧,我這邊還有工作。”說著他便徑自走出去了。
就像陷入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漩渦一般,明明知道自己沒問題,明明知道自己有理,卻被別人指使著繞來繞去的,丁黎遭遇了一生中前所未有的怪事,她不知道該怎么辦昏頭昏腦地走出醫(yī)院,然而,更大的遭遇還在后頭。
就在她離開醫(yī)院后不久,由于心思重重,沒有注意到人行道上突然失控似的沖過來的一輛電動三輪車。
隨著一聲巨響,年輕的丁黎倒在了血泊中。
整個世界靜止了三秒鐘,然后路上許多行人涌上來。
北京某醫(yī)院普通病房內(nèi),上午。
醫(yī)生剛查過病房離開。
李小姜在韓家明的病床邊坐下, “你腿還疼不疼?昨夜一定沒睡好吧?”
韓家明笑道:“沒事,不算太疼。”
他是真高興。
對現(xiàn)在這個結(jié)局他是很滿意的,他的一點點小傷,換來的是李小姜的感激,他現(xiàn)在需要的恰恰是她的感激,而不是愛,愛太復(fù)雜了,他已經(jīng)有丁黎了。
“你還笑,”李小姜橫他一眼,滿臉內(nèi)疚,低聲道:“都是我不好,太任性逞嘴癮才害你遭那幾個人打。”
韓家明搖頭,“你別放在心上,都說過沒事了,剛才你不也聽醫(yī)生說了?只是輕微的骨折,住院養(yǎng)段日子就好了。”
“我昨晚回去后草擬了一下和鐘先生公司的合作意向計劃書,你看看,”李小姜邊說邊從包里掏出幾張紙來。
韓家明差異地看她一眼,接過來,“一個晚上你就寫好了?”
“橫豎也睡不著,你又不讓我在這里陪你。”李小姜期待地望著他,“你看看怎么樣。”
“不錯,很專業(yè),”韓家明邊看邊點頭,看到最后一頁突然定住了,“你怎么打印的是我的名字?”
“這本來是你昨晚回去要做的工作,所以……”李小姜不好意思地朝他一笑,“你要覺得哪兒不好告訴我,我回去改改,重新再打印出來。”
韓家明由衷道:“已經(jīng)很好了,小姜,你真不簡單,第一次做計劃書就這么好,我看這樣已經(jīng)可以了。”
“其實我是參考了你放在房間桌上的樣稿,”李小姜臉上憋不住的笑意,她將計劃書收起來,“那我上午就把這個發(fā)給鐘先生的秘書。”
韓家明點頭。
李小姜站起身,“你一個人在這里會不會太悶了?要不要我把筆記本電腦給你帶過來?”
“不用,病房里不適合,”韓家明說道:“你再來的時候把我房間床頭放著的兩本推理小說給我拿過來就可以了。”
“好,我知道了。”
等李小姜帶著兩本小說再次趕到病房時,卻一下發(fā)現(xiàn)韓家明手中緊緊握著手機,臉色不同尋常,像是受到了絕大的刺激,她忙問怎么了。
韓家明抬起頭來,“小姜,我能不能幫我看看有沒有今天回去的飛機票?”
李小姜一下子張大眼睛,“你要回去?這怎么可以?你的腿根本不能動!這么急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必須要趕回去!”
“是……你家里有人出事了?”
“丁黎,是丁黎!”韓家明用手按住額頭,肩膀微微抽搐,“她出車禍了,就在剛才,我剛接到電話!”
丁——丁黎?是她?果然是她,當(dāng)然是她。那昨晚跟他聯(lián)系的必定也是她了,怪不得他會……
李小姜心里五味雜陳,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低聲道:“是她打電話給你的嗎?”
韓家明不住搖頭,“是醫(yī)院的醫(yī)生,她在路上被車撞了,人已經(jīng)昏迷不醒,醫(yī)生從她手機里找到了我的號碼。”
李小姜咬著嘴唇,小心翼翼道:“那你有沒有打電話聯(lián)系她家人?”
韓家明還是搖頭,“我不知道她家的電話,剛打了電話給我堂嫂,讓她先去醫(yī)院照看一下,總要有人先過去才行,丁黎她一個人……”他突然大口喘息了一下,抬起頭來,目光堅定,“小姜,請你快幫我打聽下有沒有今天的航班,我一定要回去!”
李小姜忙按住他的手臂,“好的好的,我一定會幫你打聽的,你先別著急,我想丁黎一定會沒事的,你剛才不是說已經(jīng)讓你堂嫂過去看她的嗎?你等會兒再打電話問問,看丁黎那 邊情況怎么樣。”
“對,對,我這就來打電話,”韓家明忙不迭拿起手機,不久又焦躁地放下,“沒人接。”
“應(yīng)該是人還在路上沒到,”李小姜安慰道:“你稍微等等。”
韓家明點點頭,將手機扔在床頭,雙手捂住臉,聲音有些哽咽,“醫(yī)生說她渾身是血……這不是真的,怎么會?怎么會這樣?”
李小姜輕輕拍拍他的手臂,安慰道:“沒事的,一定沒事的,流血不過是外傷而已,醫(yī)生們就喜歡夸大其詞,一點點毛病都能被他們說得恐怖萬分,好到時候給患者多開藥,出了事也好撇清,我有個親戚就是醫(yī)生,我聽他說過這里面的道道,真的,你不用太擔(dān)心了。”
韓家明吸了吸鼻子,雙手在臉上重重地搓了搓,然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氣,“謝謝你小姜。”
“客氣什么,丁黎是我朋友,她出了事我心里也不好受,”李小姜拿起韓家明的手機,“我來打電話給你堂嫂吧,問問她那邊情況如何。”
韓家明的臉依舊埋在手掌里,無聲點點頭。
李小姜打開他的手機,按了幾下,快速地掃了眼,然后按了重?fù)苕I。
這一次電話通了, 大概是因為顧忌到醫(yī)院的環(huán)境,王亞梅一貫的大嗓門明顯帶著隱忍的咋呼,“是家明吧?我看到丁黎了!人還沒醒過來,醫(yī)生正在搶救呢!”
韓家明也聽到了聲音,忙放下手將耳朵湊過來。
近距離聞到韓家明身上的氣息,李小姜下意識伸舌舔了舔唇部,說道:“嫂子,我是李小姜,家明的同事,也是丁黎的朋友,家明現(xiàn)在人在北京,暫時不方便回去……”
韓家明一把將手機奪過去,“嫂子,請你先幫忙照顧下丁黎,醫(yī)院那邊要是有金錢方面的需要麻煩你先墊一下,回去我跟你結(jié)賬。”
王亞梅冷哼一聲,“你結(jié)賬?不是我做嫂子的說煞風(fēng)景的話,家明,你的家底我知道,你大概還不清楚吧,丁黎的費用可不是一萬兩萬的問題,你墊得起嗎?”
“我……”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也跟我交個底,你跟丁黎到底發(fā)展到什么程度了?她值得你傾家蕩產(chǎn)?不但你爸媽不允許,你哥也不允許!對她貼補個一兩萬算是有良心的了,而且她又不是沒家人,你這么積極做什么?別嫌我說難聽的話,看她現(xiàn)在這樣子,不但公務(wù)員是成不了,就算正常人也不一定了……”
李小姜的耳朵豎起來,一字一句都聽到了。見韓家明的手死死捏著手機,臉上則是怒氣上騰,她急著兩手捉住他的手機,耳朵湊過來,“嫂子嫂子,錢的事您不用擔(dān)心,要是丁黎家人沒到你就先湊著,需要多少錢告訴我,我出!”
韓家明震驚地望著李小姜,想說什么,李小姜一下捂住他的唇不讓他出聲,手機里傳來王亞梅的聲音充滿飽滿的熱情,“小姜?你是小姜啊?我知道你的!有你這句話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好的,那錢我就先墊著了。”
“我跟家明現(xiàn)在在北京,他身體不太好,不能夠立即趕回去,丁黎那邊一旦有什么情況還麻煩嫂子立即通知我們,”李小姜頓了一下,“對了,丁黎現(xiàn)在一定需要人照顧,嫂子先給她請個護(hù)工吧,錢的問題你不用擔(dān)心。”
王亞梅忙不迭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你們就放心吧。”
“那不多說了,麻煩嫂子現(xiàn)在再去看看丁黎的情況,我先掛了。”
“行,那有情況我們電話聯(lián)系。”
李小姜輕輕放下手機,眼睛探究地望向韓家明,小聲道:“就算你現(xiàn)在回去,也還是這個結(jié)果,不如再耐心等等消息,否則她將來好了你的腿反倒留下了后遺癥,那都不好,你說是不是?”
韓家明沉默不語。
李小姜繼續(xù)道:“丁黎年輕,身體也比一般人要好,看她那跑步速度就知道了,我相信她會沒事的,真的,你不用太擔(dān)心了。”
韓家明點點頭,望向她苦笑,“小姜,我剛才有些失態(tài)了,謝謝你,真的很謝謝你,要不是你我嫂子肯定沒這么好說話。”
李小姜不好意思地一笑,聲音溫柔,“你肚子餓了吧?我去外面給你買午飯去。”
韓家明順從地點點頭。
李小姜出了醫(yī)院,掏出手機撥通了王亞梅的電話,“嫂子,我是小姜,這是我的號碼,如果家明再打電話問你丁黎的情況,麻煩你能說得委婉一點,我怕他會過于擔(dān)心。”
“哦,好的,我懂了,放心吧。再說他擔(dān)心也沒用,這是醫(yī)生的事,是不是?小姜,我做嫂子的多嘴說一句,家明這孩子有些倔,幸虧現(xiàn)在他在北京,否則還不知道要鬧出什么來呢,你要盡量將他拖在北京才好。”
李小姜有些為難,“這樣不好吧,嫂子?何況家明也不會聽我的,看樣子似乎他對丁黎……”
“他那個人我還不知道?算了吧!也不看看自己的能力!而且他們才認(rèn)識一個月不到,兩人見面總共不過幾次,連朋友都算不上,哪里就情深似海了?你說是不是?小姜,他哥早就聽說過你,對你滿意得不得了,本來我們就不接受丁黎,真的,是家明不聽話,男孩子嘛,婚前總是稀里糊涂的容易被人誘惑,丁黎又是個有心機的,哎,也可憐就是了,你就大仁大量原諒她吧,反正不管怎么說,你要想辦法將家明留在北京,別讓他回來胡鬧,這邊的情況我會隨時告訴你,丁黎她自己還有家人,我們不過是好心幫忙而已,沒有負(fù)責(zé)到底的說法,能這樣已經(jīng)不錯了。”
李小姜放下手機,長長地地呼出一口氣。
市人民醫(yī)院搶救室。
王亞梅在門口踱來踱去,不住地喘息輕拍胸口,不時掃緊閉的搶救室門一眼。
丁黎怎么就突然出了車禍呢?
是因為知道韓家明跟李小姜在一起了?上次她已聽江峻說李小姜是韓家明公司老總的獨生女兒,但韓家明喜歡的是丁黎,這個韓家明,才幾天的工夫怎么就變了?這不是存心害人嗎?丁黎出車禍莫不是因為知道韓家明現(xiàn)在跟李小姜一起在北京?試探李小姜剛才的口氣……完全有這個可能!
這個李小姜也夠恒心的,哎,近水樓臺先得月,人家又有錢有勢,據(jù)說長得也漂亮,也難怪家明搖擺不定……如果是這樣,李小姜補償丁黎點錢也是應(yīng)該的,她家反正有的是錢。
早知道這樣,自己就不該背后讓做體檢醫(yī)生的親戚擺丁黎一道了,她一向討厭韓家明,當(dāng)聽到江峻說丁黎跟韓家明在一起了當(dāng)場就氣炸了,江峻那沒出息的卻一再讓她別為難丁黎,她想想就覺得不服氣,想來想去——她想看看如果丁黎沒考上公務(wù)員韓家明到底會是什么反應(yīng),也順便懲戒一下丁黎,以為考上公務(wù)員就可以中場換人了?那她王亞梅當(dāng)初的心思豈不是白用了?沒想到——多此一舉,完全是多此一舉啊!
丁黎這丫頭雖然有些可惡,但實在也不至于落得這樣的下場的,王亞梅心中有隱隱的不安,平生第一次她覺得自己做得過分了,忍不住雙手合十,口中不住地祈禱老天保佑丁黎能平安無事。
3,如此父親
王亞梅從丁黎的手機存儲信息里接連撥出幾個電話,終于聯(lián)系上了丁黎的父親,等丁雙林和妻子到達(dá)醫(yī)院時,丁黎已經(jīng)因為病情的需要從搶救室進(jìn)入了ICU,也就是重癥加強護(hù)理病房。
醫(yī)院普外科給出的患者入院診斷如下:1,外傷性脾臟破裂,2,失血性休克,3,雙肺挫傷,4,右側(cè)肋骨兩處發(fā)生骨折,5,硬膜下水腫、顱內(nèi)出血。進(jìn)入重癥病房前醫(yī)生已經(jīng)對丁黎進(jìn)行了脾切除和肝破裂修補以及腹腔引流術(shù)。
事故責(zé)任人,那個五十多的電動三輪車主已經(jīng)被當(dāng)場解送到交警大隊,那人也知道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禍,第一時間便通知自己老婆拿了錢到醫(yī)院,他老婆是個形容邋遢的女人,一看就知道家境真的不好,女人一進(jìn)病房就嚎啕大哭咒罵自己的男人,哭訴說家里全部的積蓄就只有兩萬塊,還是留著準(zhǔn)備給兒子上學(xué)用的,而他們家的電動三輪車又沒有上保險,也就是說,他們家再也掏不出錢來了。女人來的時候丁雙林夫妻還沒到,她朝王亞梅哭訴了一通,以為王亞梅是丁黎的親人,將錢直接塞進(jìn)她懷中后便逃也似的匆匆跑了。
王亞梅也不攔她,逃了和尚逃不了廟。只是——她手捏著兩萬塊,輕輕嘆了口氣,以她的世故銳利眼色,她心知三輪車主家的那只破廟里怕是真的再也掏不出什么錢來了。
丁雙林一進(jìn)病房,看到女兒全身插著管子一動不動地躺著,當(dāng)場像是中了一槍般哀嚎一聲蹲了下去,然后縮在床頭捂住腦袋像個女人似的開始嗚嗚哭訴,“老天啦!我的命怎么就這么苦啊,我女兒剛考上公務(wù)員,還以為以后這日子有了盼頭,天啦!作孽啊!怎么能這樣啊!”
他妻子倒是沉穩(wěn),用力拉他的手臂將他拉起來,“你哭什么?孩子還好好的在呢!現(xiàn)在要緊的是想辦法救她!”
王亞梅是第一次見到丁黎的父母,早先她對丁黎的家境隱隱也有些知曉,現(xiàn)在看到丁雙林夫妻一副老實巴交的模樣,她心中的愧意頓時又大了幾分,忙說道:“我是丁黎的房東,叔叔嬸子你們別太擔(dān)心了,現(xiàn)在醫(yī)學(xué)這么發(fā)達(dá),我想丁黎不會有什么大事的。”
沈桂琴見眼前這個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胖女人叫自己嬸子,剛想問什么,只見老公突然一下竄過去扯住王亞梅的手臂,困獸猶斗般面露猙獰之色,咬牙徹齒道:“是你打電話通知我們的?”
王亞梅有些嫌惡地打掉他的手,“啊呀你扯我做什么?我是來幫忙的!”
丁雙林見她一副富態(tài)逼人,看上去官樣,下意識松開手,虛張聲勢的臉上頓時恢復(fù)了平常慣有的萎縮樣,連聲音都變低了,“醫(yī)生呢?醫(yī)生是怎么說的?有沒有說要多少錢治療?”
“估計要有十幾萬吧,”王亞梅掏出三輪車主老婆給的錢交給丁雙林,“這是兩萬塊,是撞人的車主給的……”
丁雙林面上頓時青筋突起,又打了雞血似的高聲道:“什么?才兩萬塊?人呢?他人呢?我要找那個畜生算賬!”
“你瞎嚷什么?那人還能跑得了?”沈桂琴突然發(fā)作起來,“小黎需要休息!”
丁雙林被妻子一呵斥安靜下來,將手中的兩扎錢交給妻子,“你數(shù)數(shù)看多少……”
“數(shù)什么數(shù)?我看你是腦子不清楚!做事一點不知道輕重!”沈桂琴疲憊地看了王亞梅一眼,“他這人就這樣,沒分寸,你別見怪。”
王亞梅多少也知道點丁黎的家庭情況,心里對這個樣貌樸實的女人多了份敬重,了解地點點頭,說道:“這兩萬塊你們先拿著,今天手術(shù)的費用我已經(jīng)交了……”
沈桂琴一愣,忙說道:“這怎么行呢? 小黎出了事,我們做父母的肯定是要掏錢的!”
“錢的問題你們別太擔(dān)心,我這里只是先墊著,不是白出,丁黎有朋友愿意幫她支付費用,只要她能夠好起來……”
一側(cè)的丁雙林聽了頓時來了精神,“真的?那朋友是誰?謝天謝地,人家心腸可真好。”
“他們現(xiàn)在在外地,委托我在這邊照顧一下,晚上你們也不用太擔(dān)心,我已經(jīng)請了護(hù)工,她會照顧丁黎的。”王亞梅指著一位剛進(jìn)門的低眉順眼的中年婦女,“就是她。”
丁雙林張大眼睛,“護(hù)……護(hù)工?”
“是丁黎的朋友要求請的,為的是能很好的照顧丁黎……”
“這怎么行?”沈桂琴突然說道:“小黎是我們的女兒,女兒出事了自然我們來想辦法,而且小黎那性子,你想想看她什么時候無緣無故接受過別人的好處?我現(xiàn)在就回家拿存折去!”
王亞梅有些驚訝這女人的敏感,剛想開口,那邊丁雙林已經(jīng)不滿地嘀咕開了,“你裝什么硬氣?我們家統(tǒng)共就幾萬塊,丁謙還要上學(xué)……”
沈桂琴怒道:“你——真要被你氣死了!怪不得小黎一向不住家里呢,她算是看透你了!”
王亞梅忙勸解道:“你們就別吵了, 要不這樣,錢你們先用著,不夠的話再……算是借的,以后你們慢慢還,怎么樣?”
沈桂琴瞪了老公一眼,朝王亞梅點點頭,“這樣好,真太謝謝你了,今天多虧你了,你對我們小黎這樣好,等她身體好了會好好回報你的,小黎一向是個懂事的好孩子。”
王亞梅不自在地笑笑,“大嬸太客氣了,這樣吧,我先回去,你們要有什么需要就打我電話,我明天再來。”
王亞梅走后不久,丁黎的醫(yī)生進(jìn)門來查看情況,丁雙林問醫(yī)生女兒的情況,醫(yī)生說現(xiàn)在還不好說,但性命大體是無礙了。
醫(yī)生說這時候家屬的任務(wù)就是準(zhǔn)備好治療的費用,別到時候青黃不接耽誤了治療,因為丁黎用的都是特效藥,價錢不菲。
丁雙林小心翼翼地問大概要準(zhǔn)備多少才夠用。
“總得要個十幾萬吧,這還是少的,”醫(yī)生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我看你們家境似乎并不富裕,而且我也聽說了,肇事的車主家里很窮,不管怎么說,你們自己先想辦法湊錢吧。”
醫(yī)生走后,護(hù)工也有事出門去,病房里除了躺著的丁黎,只剩下丁雙林夫妻了。
丁雙林開始不住地埋怨妻子充硬氣不接受王亞梅的好意,又抱怨女兒走路怎么會如此不當(dāng)心,他越說越激動,幾乎要捶胸頓足了,“還以為她考上公務(wù)員以后我可以享點福的,現(xiàn)在倒好……”
沈桂琴見慣了他的嘴臉,懶得駁斥他,只是說道:“我想想……我們存折上有個幾萬塊,還有,你去年的獎金不是還沒發(fā)嗎?你上次說老板答應(yīng)你今年年底一起發(fā)的是不是?你今天就去跟老板說一下,就說家里有急用,錢多一個是一個。”
不提這事還好,一提丁雙林就嘴唇發(fā)白雙腿發(fā)軟,兩手直擺,“不行不行,我怕我的工作都快保不住了,廠里現(xiàn)在正準(zhǔn)備減人,這當(dāng)兒我不想提醒老板有我這種人的存在。”
沈桂琴吃驚道:“減人?我怎么沒聽你提過?”
丁雙林不敢看老婆,“不是怕你著急嗎?我沒敢提。”
“你這個沒出息的!我不管,你今天必須去找下老板,我也去我們單位,看看能不能從公司借點錢出來先給小黎治病,不然怎么對得起她死去的媽,大姐臨死前一直拜托我們要照顧好小黎。”
“可是……”
做妻子的自然最了解自己的老公,沈桂琴氣道:“都到這份上了,你還磨不開面子,也不想想你能有什么面子?不就是怕到時候張不開嘴嗎?我先給你排練排練,看看到底怎么跟你老板說。”
丁雙林看看病床上的女兒,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好,我過去,一定要請領(lǐng)導(dǎo)幫忙……”
等護(hù)工進(jìn)門,夫妻兩人交代了幾句便離開了醫(yī)院,各自去了自己的單位。
丁雙林硬著頭皮去老板辦公室所在的樓層,作為最底層工人的他還是第一次來這里,在門口磨蹭了幾乎有十分鐘都不敢進(jìn)去,還是老板秘書看到他總在晃悠問他到底有什么事,他這才說要找老板,秘書說老板不在,丁雙林反而是松了一口氣,連聲說謝謝便馬上離開了,惹得秘書直嘀咕此人腦子是不是有些毛病。
走出工廠大門,丁雙林開始難受了,想到?jīng)]法對妻子交代,又想到可憐的女兒,他一個人躲在路邊的高大的綠化帶后開始抹淚:他這個做爸爸的太窩囊,對不起家人對不住女兒啊!
離醫(yī)院的路越近,丁雙林的心情越來越沉重,想想回去沒法交代,終于硬著頭皮給自己一個多年的同事兼朋友打了電話,他是生平第一次跟熟人借錢,拐彎抹角說了很多最后才問朋友能否借點錢給他,朋友還算實在,聽他說明情況后答應(yīng)會借給他一兩萬的數(shù)目,丁雙林千謝萬恩后放下電話,渾身的力量像是突然被人抽走了似的無力,自己都覺得自己窩囊,老天!世界上居然他有這樣的人,寧愿借錢也不敢跟領(lǐng)導(dǎo)去要回自己的錢!
丁雙林到醫(yī)院時發(fā)現(xiàn)病房里除了護(hù)工之外多了一個女孩子,女孩一見丁雙林便自我介紹說是丁黎的朋友。
丁雙林的腦子靈光一閃,一雙腿幾乎當(dāng)場要對女孩子跪下去了,他不管不顧地拉住女孩的一只手臂道:“你就是丁黎的朋友吧?我們丁黎有你這樣的朋友真太幸運了,你放心,你的錢以后我們一定會還你的!”
女孩驚異道:“叔叔您說什么呀?我曾菲菲啊,是丁黎以前的同學(xué),我聽說丁黎受傷了所以來看看……我爸是跟您一個廠里的,您應(yīng)該認(rèn)識的。”
丁雙林頓時尷尬地松開手,“曾……你是曾主任的女兒?那你不是……啊,那對不住對不住,我搞錯了,”為了掩飾難堪,他轉(zhuǎn)頭問護(hù)工,“我女兒怎么樣?有沒醒過來?”
“沒有,”護(hù)工說:“醫(yī)生說給她用的藥里有安眠藥的成分,現(xiàn)在沒醒過來是正常的。”
丁雙林點點頭,嘆口氣道:“這樣也好,讓她多睡會兒,她醒過來后一定會覺得很疼。”
曾菲菲說道:“叔叔,我剛才跟我爸打電話說明了丁黎的情況,我爸說根據(jù)您家的情況可以在廠里先給您組織募捐……”
“募捐?”丁雙林像是被燙了一下,青白的面皮漲紅了,手不斷搖動,“不要!絕對不要!又不是要飯的,我姓丁的丟不起那人!還沒窮到那份上!看看,”他伸手一指護(hù)工,“這是我為女兒請的!我請得起!”
曾菲菲咬咬唇,小聲道:“叔叔,其實這不是什么丟人的事,都是為丁黎的病……”
“這還不丟人?叫廠里把該我的錢給我就是了!”丁雙林憋足了氣,吼出聲后看到面前曾菲菲震驚的神情才明白自己過分了,忙訕訕道:“算了算了,這是我的事,跟你小孩子也說不清楚!”
曾菲菲倒不介意,主動問道:“您說的是什么錢?說不定我爸可以幫忙。”
“你爸?”丁雙林眼里光亮一閃,他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不被逼到這份上是輕易不肯開口的,現(xiàn)在臺階送來了,再不懂得順勢下就枉為人了,他頓時有些激動起來,“對對對,我怎么沒想到這一點呢,曾主任一向是個熱心人,有他幫忙肯定不會有錯,那菲菲,就麻煩你跟你爸爸說說了,我有筆獎金,還是去年的,老板老早親自答應(yīng)給我的,可廠里到現(xiàn)在一直都拖著沒發(fā)給我,叔叔也實在是沒辦法才開口……”
“我知道了,我回去就跟我爸說說,讓他向老板反映情況,”曾菲菲道:“叔叔那我先走了,我下次再來看丁黎。”
丁雙林點點頭,“好。”
半個小時后沈桂琴來了。家中大小存折有十幾張,面額最大的不過五千,多數(shù)是一兩千,她拿到銀行將錢取了存到一張活期銀聯(lián)卡上,然后又到單位找到老板說明了家中的情況,老板答應(yīng)可以先預(yù)支兩萬塊,即便是這樣,連預(yù)支的算在內(nèi),也不過就7萬多塊錢,當(dāng)沈桂琴聽老公說又沒找到領(lǐng)導(dǎo)時,她似乎早就預(yù)知到這個結(jié)局,也沒責(zé)怪他,只是嘆口氣道:“不管怎樣,先緊著咱們的錢用吧,實在不夠就再想辦法,小黎的性命要緊。”
丁雙林逃過一劫似的松口氣,見妻子一臉疲憊,忙搬把椅子過來,“你先歇會兒,馬上還要回去照顧兒子呢。”
沈桂琴道:“還是你回去吧,你在這里橫豎也幫不了什么忙,到時候你煙癮犯了也不好,醫(yī)院里不許抽煙的。”
“好好好,”丁雙林意識到自己答應(yīng)得太快,頓了一下,遲疑道:“要不還是你回去吧,我怕小黎醒來看不到我會不高興。”
沈桂琴掃了老公一眼,很想當(dāng)場甩他一句:你女兒什么時候看到你高興過?不過這話她并沒有說出口,只是無力地說了一句:橫豎隨便你。
丁雙林見狀不敢再裝腔作勢,“我這就回去,你的晚飯要不要我送過來?”
沈桂琴搖頭,“我自己隨便吃點吧,天冷路滑的,省得你騎車來回讓人不放心。”
冬天黑得早,丁雙林走后,天色很快就暗下來,護(hù)工去食堂吃晚飯去了,病房里只剩下沈桂琴和身上插滿管子平靜地躺著的丁黎。沈桂琴輕輕打開被窩,將丁黎另一只沒有插針的手小心的握住,丁黎的手冰涼冰涼,感覺不到一絲溫度,沈桂琴一邊用雙手不住地給她揉搓,一邊望著她那張紅腫未消的臉,一向個性大大咧咧的她忍不住淚眼婆娑。
這是沈桂琴生命中第一次近距離接觸自己的繼女,一向她都有些怕這個女孩,想跟她親近也不敢放肆。
倒不是丁黎背后有多刁蠻厲害,事實上她對沈桂琴一直是禮敬有加客客氣氣,沈桂琴說一句她應(yīng)一句,兩人之間從未紅臉過,但沈桂琴就是怕她,這年紀(jì)輕輕的女孩不但人長得漂亮,而且做事一貫都有自己的主張,雖說自小家境不好,但在她臉上身上從來都看不到憂愁嘆息,她的一切似乎都在她自己的掌控之中,她的學(xué)業(yè)工作也算是一帆風(fēng)順,一直以來她帶給家人的都是驚喜,她簡直就不像是她父親親生的,從前沈桂琴每每被自己的窩囊廢老公氣得七葷八素,但一想到繼女心氣就漸漸平了,覺得往后的日子有盼頭了,一句話,丁黎是他們?nèi)胰说南M?br />
然而現(xiàn)在,這個希望……
就在沈桂琴陷入悲傷中時,安靜的病房中突然傳來一陣陣手機鈴聲,是從床頭的一只廣告紙袋里傳來的。
一定是有人找丁黎。
沈桂琴忙找出手機來,剛準(zhǔn)備接,護(hù)工推門而出看到她將手機擱到耳邊忙提醒她重癥病房不能打手機。
沈桂琴出了病房走到走廊盡頭,“喂?”
手機里傳來一個男人急切的聲音,“丁黎?是你嗎?是不是你?你怎么樣?”
沈桂琴一頓,清清嗓子,“我是丁黎的阿姨,請問你是哪位?”
對方沉默了一下,然后說道:“原來是阿姨啊,我是韓家明,丁黎的朋友,請問丁黎現(xiàn)在怎樣?”
沈桂琴說道:“醫(yī)生說暫時穩(wěn)定住了,但人還沒醒。”
韓家明哦了一聲,說道:“阿姨,請您一定要好好照顧丁黎,有什么情況就直接給我打電話,錢的問題不用太擔(dān)心。”
這一定是那個女房東說的那位肯替丁黎出錢的朋友吧?男朋友?一定是個各方面都很優(yōu)秀的年輕人,有這個一個男朋友做后盾,我們丁黎一定會很快好起來的,沈桂琴想到這兒心中頓時舒了口氣,說道:“我替丁黎謝謝你了,謝謝,等她醒了我會告訴她的。”
“阿姨別客氣。”
沈桂琴剛放下手機便看到有醫(yī)生朝進(jìn)了重癥病房,忙不迭奔過去,“醫(yī)生,請問我女兒怎么樣?她會不會有什么后遺癥?”
“現(xiàn)在還不好說,要看以后的情況。”中年女醫(yī)生的話一板一眼。
沈桂琴哦了一聲,神色有些頹然。
醫(yī)生掃了她一眼,“好在這姑娘年輕,身體各方面機能也比一般人健康,正常情況下應(yīng)該不會有后遺癥,但因為受傷處太多,身體恢復(fù)期會比較長,你們做家長的一定要有耐心,不能急,病人的情緒要是不好會影響治療效果甚至造成惡性循環(huán)。”
“是是是,不急,一定不急,請問她什么時候會醒過來?”
“可能半夜,也可能明天早上,病人醒過后一定要多加安慰,不能刺激她,知道嗎?”
“知道知道,謝謝醫(yī)生。”
晚上九點多。
北京某醫(yī)院普通病房。
李小姜已被韓家明催促回去休息了,她本想給韓家明換間單人病房,好利于韓家明的身體恢復(fù)也方便她自己來去自如,但因韓家明楞是不答應(yīng)只得作罷。
此刻,韓家明閉目斜躺在靠窗的病床上,他的腦中一會兒是丁黎的回眸一笑,一會兒是丁黎渾身是血倒在地上,兩個丁黎都在不停地叫他:家明!家明!
他忍不住用雙手按住額頭,十指深深插進(jìn)發(fā)中。
旁邊床上是一個年老的病人,看到他這樣不禁關(guān)切地問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年輕人,你也太倔強了,應(yīng)該讓你女朋友留下來照顧你的,不是我非要多嘴,你看人家姑娘對你多好,主動要給你換房間,這福氣要到哪里找,你卻不領(lǐng)情……”
韓家明發(fā)出苦笑,只是低頭不吭聲。
老人的兒子租了張床在病房過道里躺著,見老人猶自喋喋不休而韓家明一味沉默,不禁咳嗽一聲,用眼神禁止住父親。
老人哼哼兩聲住了嘴。
然而韓家明的沉默沒能堅持多久,他的手機響了,是他母親打過來的,聲音很焦急,“家明,我聽人說你腿受傷了?怎么搞的?要不要緊?”
“不要緊,只是一點輕傷,過幾天就好了,”韓家明心中暗叫不好,勉強問道:“媽,你怎么知道我受傷了?誰告訴你的?”
韓母聲帶怒氣,“臭小子,要是你嫂子不說你還想瞞我多久?”
韓家明抱怨,“就知道是她,真多嘴。”
“聽說你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到底要不要緊?別騙媽。”
“不要緊的,真的,我過幾天就回去看你。”
“看我?你給我在北京好好的養(yǎng)著身體,徹底養(yǎng)好了再回來!我不需要你看我,我也不允許你犯渾跟那個出了車禍的姑娘扯上什么關(guān)系!”
韓家明沖口而出,“媽!”
“那姑娘的事我都知道了,家明,別怪你嫂子多嘴,她也是為你好,你想想,出了這樣大的車禍,她的公務(wù)員資格肯定要被取消,而且聽說她家境很不好,看病的錢還不知道能不能湊齊,我們家也不富裕,家明,你知道的,我跟你爸一輩子的指望都在你身上了,你要懂事,曉得進(jìn)退,我明確告訴你,這種女孩我跟你爸是絕對不能接受的!”
韓家明幾乎叫起來,礙著其他病人他勉強壓著嗓子道:“媽,你怎么能這樣?上次在家我們不是說得好好的嗎?”
“上次是上次!上次她可沒有出車禍!我們家耗不起!趁現(xiàn)在你們倆剛相處趕緊斷了!我聽你嫂子說你們老板的女兒主動提出負(fù)擔(dān)醫(yī)療費,如今這樣深明大義有情有義的姑娘哪里去找?而且她家那條件,你知道得肯定比我多,你要是跟她在一起,不知道省去我們家多少事!家明,你平日里總是自詡有多聰明,怎么臨了這樣的事情都看不透?”
“媽你誤會了,我跟小姜沒什么的,而且……”
“而且什么?你愛那個丁黎?別做夢了!愛能當(dāng)飯吃?再說了,到時候她要是變成殘廢了你也說愛她?我就不信……”
韓家明實在聽不下去了,一向孝敬的他一下子將手機掛了,這樣還覺得不解氣,他索性將手機關(guān)了扔到一側(cè),自己則躺下來,眼睛呆呆地望著房頂?shù)奶旎ò濉?br />
病房里沒有人說話,臨床的老人也沒有再問韓家明什么,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安靜的病房里又傳來一陣手機鈴聲,韓家明眼睛也不張開,橫豎不是找他的。
耳邊聽到臨床老人的兒子對著手機嗯嗯了幾句,隨后韓家明感覺有人推他的肩膀,他張開眼,只見老人的兒子將自己的手機遞給他,“找你的。”
韓家明沒有立即接過來,詫異道:“找我?”
老人的兒子笑,“你女朋友臨走時將我的號碼記了下來,看來她相當(dāng)了解你。”
小姜?
韓家明只得接過手機擱到耳邊,“喂?”
“是我,王亞梅,你怎么連手機都關(guān)了?你媽剛才打電話告訴我她都?xì)馑懒耍皇切〗峁┻@號碼,連我也聯(lián)系不上你了。”
她們?她們怎么這么快就聯(lián)系到一起了?女人的能力可真不能小看。
韓家明語氣冷淡,“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說吧。”
王亞梅語露譏諷,脫口道:“這會兒倒表現(xiàn)得一心一意了?給誰看呢?起初上哪兒去了?左擁右抱的把人當(dāng)傻子呢?”
韓家明多靈敏的一個人,忍住氣道:“這話什么意思?我跟小姜半點事兒都沒有!”
“真的?你敢發(fā)誓?”
“當(dāng)然敢!”
王亞梅嘖嘖有聲,“這倒奇了,沒李小姜什么事兒她竟肯這么幫助丁黎?我還以為她是出于內(nèi)疚,我以為丁黎是因為知道你跟小姜的事后所以心神恍惚出了車禍……”
“這絕對不可能!”韓家明話音剛落突然覺得有些心虛,昨晚……他似乎跟丁黎提過一次李小姜……難道她竟是因為這事心神恍惚導(dǎo)致車禍?
“那更好了,至少說明丁黎出車禍跟你沒有一點關(guān)系,你并不欠她什么!”王亞梅說道:“家明,我剛才也跟你哥討論過了,我們覺得不管你接受不接受李小姜,你都應(yīng)該跟丁黎分開,以后她就是個拖累,真的,你沒看到醫(yī)生那診斷書上寫的幾條,任何一條都看得人心驚肉跳的,就算她傷好了也難保沒有后遺癥, 她這樣的身體狀況將來找工作都難,更不談公務(wù)員了,生孩子也是個問題……我知道丁黎是個好姑娘,我也很喜歡丁黎啊,可是沒辦法,誰叫她現(xiàn)在倒霉了?她倒霉了總不能拖著別人也跟著倒霉吧,是不是?幸虧你們認(rèn)識時間還不長,也沒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基礎(chǔ),斷了應(yīng)該很容易的,你好好想想,你的前途可不能讓她給毀了,想想你爸媽往日里對你寄予的期望,想想你爸當(dāng)年吃的那些苦,家明,人不能太自私了,你不能只顧自己的情緒,也要替家里人多考慮考慮。”
韓家明口氣不耐,“嫂子你別說了。”
王亞梅嘆口氣,“也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進(jìn)去我的話,反正你好好想想吧,別辜負(fù)了你爸媽還有你哥對你的期望,對了,把你手機開機吧,別讓你媽擔(dān)心,她有高血壓。”
“知道了。”
將手機還給老人的兒子后,韓家明打開自己的手機,想了想,沒頭沒腦地給李小姜發(fā)了一條短信:請你以后請少跟我家人聯(lián)系,還嫌不夠亂的么?
李小姜的短信很快回復(fù)過來:你生氣了?我是真的關(guān)心你。
韓家明本想回什么,但一想到今后丁黎的醫(yī)療費上可能還要請李小姜幫忙,終于決定作罷。
但他沒反應(yīng)不代表李小姜也沒反應(yīng)了,后面李小姜的短信似乎是一鼓作氣接二連三來了:
家明,你應(yīng)該早知道我是愛你的,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
我這一生從沒有向現(xiàn)在這樣低三下氣過,就因為愛上了你。
如果你因此對丁黎有愧疚感,我愿意跟你一起彌補她,我會請求爸爸出資努力治療她。
韓家明搖頭苦笑:小姜,你也太不了解丁黎了。
他將李小姜發(fā)來的短信一一刪除。
痛……渾身都痛……
丁黎眼睛雖是閉著,但耳朵聽得見說話聲,有醫(yī)生的,繼母的,父親的,熟悉的,不熟悉的,一個個音節(jié)匯成一個事實:她受傷了,應(yīng)該是很嚴(yán)重,否則大家的聲音不會這么沉重,自己的身體也不會這么疼痛,她記起了,她記起電動上輪車撞擊上自己的那一刻,魂飛魄散的那一刻……
到底怎樣了?毀容了?殘廢了?
哪一個結(jié)果她都不能接受。
她不敢面對。
“醫(yī)生,不是說最遲早上醒的嗎?我女兒怎么還沒醒?”
我女兒?哪個女人在說話?這么熟悉……是媽媽?不對……哦,是繼母,是她。
“是啊是啊,怎么回事?”是父親無助式的喃喃自語,這是他的常態(tài)。
沒人回答他們。
丁黎覺得自己的一只手腕被人抬起,扎上皮筋,隨后一陣微痛,她的手背被扎上針,腕間皮筋松開,她意識到是護(hù)士在給她輸液。
有腳步聲,很紛亂。
是護(hù)士要離去還是有人來了?
“醫(yī)生醫(yī)生,我女兒……”
護(hù)士冷冰冰的聲音,“她已經(jīng)醒了,只是不想睜開眼睛。”
“啊?真的?”
有人撲到床頭,“小黎!小黎!”
是父親的聲音。
“小黎,是我,你睜開眼睛看看,沒事的,你沒事。”
是繼母。
她說沒事?真的沒事?沒有毀容?沒有殘廢?
眼球微微在眼皮下轉(zhuǎn)動,一千億個神經(jīng)細(xì)胞激烈地交換著意見,沒有聽到哭聲,應(yīng)該是沒有大問題吧?呼吸從鼻腔順著喉頭,然后順著肺部開始進(jìn)入心臟、胃、肝臟、大腸,而后靈魂隨著脈搏開始蘇醒過來……
光線一絲絲地滲透進(jìn)來,丁黎睜開了眼睛。
“醒了!你醒了!”父親老淚縱橫,繼母也開始抹淚,丁黎微微皺眉,怎么?她確實傷得很重嗎?
繼母的聲音充滿關(guān)切,“是不是哪里疼?”
丁黎的眼神慢慢在屋子里掃視了一圈,最后停留在墻上ICU病房護(hù)理規(guī)則上。
重癥病房?她猛地一伸手,卻被沈桂琴敏捷地按住,“別動,你在輸液呢!”
她幾乎用足全身的力氣喊叫,卻聽到自己的聲音是細(xì)細(xì)的,“腿?我的腿呢?”
“腿好好的,什么都在。”沈桂琴忙握住她的另一只可以自由活動的手,“你自己摸摸看。”
她摸了。
在,確實是在,五體俱全,可是……有什么不對……她的腿,她的右腿,完全不能動!
沈桂琴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懼,忙安慰道:“不怕,腿只是骨折了,上了夾板,很快就會好,不要緊的。”
哦,骨折。
傷筋動骨一百天,這么說要在醫(yī)院待一段時間了,丁黎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我的包呢?”
沈桂琴趕緊拿到她眼前,“在這兒呢。”
“阿姨,你幫我把里面的幾張體檢表拿出來。”
沈桂琴忙不迭地翻看卻什么都沒找到,“沒什么表啊。”
“沒有?那是我去幾家醫(yī)院體檢的表,公務(wù)員體檢……”丁黎努力說出這幾句話已經(jīng)疼得說不出話來,她的嘴角處傷了一塊皮。
沈桂琴看了老公一眼,將包收起來伸手一抹眼淚,“可能是出事的時候丟了吧,算了,反正也沒什么用,你好好養(yǎng)病就好了。”
丁黎急道:“怎么沒用,我……”
丁雙林開口道:“好了好了,小黎,等你身體好了以后再考,還會有機會的。”
丁黎注視著父親,“什么意思?”
丁雙林咳嗽一聲,無奈道:“我只好實話實說了,目前你的身體,肯定不合格的。你是個堅強的孩子,我知道你一定承受得住……”
丁黎盯著父親的眼睛,“我的身體到底有多嚴(yán)重?”
丁雙林不敢看女兒,“醫(yī)生說沒有半年是恢復(fù)不了的,我已經(jīng)打聽過了,這樣體檢肯定不過關(guān)的。”
半年?半年?
半年足以改變世界了,何況人的心。
沈桂琴見她呼吸不穩(wěn),忙安慰道:“你不要擔(dān)心,家里會治好你的,就算錢不夠,你朋友也答應(yīng)會出錢的,對了,他叫韓什么,對,韓家明,是你朋友吧?”
丁黎仿佛沒聽見似的問道:“我在這躺了幾天了?”
沈桂琴笑,“傻孩子,你是昨天才來的,才一天呢。”
才一天?這么說他還在北京……在醫(yī)院,真有意思,兩人居然都進(jìn)醫(yī)院了,只不過照顧他的是李小姜,而照顧她的是家人。他說他會出錢,他有錢?他哪來的錢?李小姜的?想到這里丁黎的呼吸頓時莫名急促起來,沈桂琴慌忙按鈴喊醫(yī)生。
醫(yī)生過來打了一針鎮(zhèn)定劑,不滿道:“不是說不能刺激她嗎?好端端的怎么會這樣?不知道她傷得很嚴(yán)重嗎?這樣的事情多幾次會送命的!”
沈桂琴躬身作揖送醫(yī)生,邊走邊忙不迭保證,“以后不會了,保證不會了,只是能不能別當(dāng)著孩子的面兒這么說,她心太細(xì)。”
醫(yī)生看了她一眼,沒再吭聲。
等沈桂琴回到病房,丁黎低聲說道:“對不起。”
“我們有錢的,你放心,你看,阿姨把錢都帶在身上呢,幸虧平時不瞎用,”沈桂琴一副大款的樣子,丁黎望著她的一舉一動,突然間肝腸寸斷,她想起韓家明的轎車,他送的手鐲,他的萬寶龍,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要用錢堆起來的呀,他喜歡的是朝氣蓬勃前程遠(yuǎn)大的丁黎啊,而現(xiàn)在的丁黎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就連最起碼的健康都沒有了,只能像塊破抹布似的團在病房里,她拿什么都跟他匹配呢?怪不得他說錢由他來出,一定是李小姜的主意吧?她有錢,什么都能買到,甚至包括愛情。丁黎的眼淚大滴大滴無聲流出,沈桂琴慌了,但她的呼吸卻是平穩(wěn)的,甚至她的嘴角還露出一絲微笑來,“阿姨我沒事,我沒事的。”
接下來丁黎都表現(xiàn)得很聽話很乖,讓檢查就檢查,叫吃藥就吃藥,配合得很,沈桂琴夫妻漸漸放下心來。
中午的時候丁雙林接到了一個好消息,由于曾主任的幫忙,老板已經(jīng)答應(yīng)將那筆錢給他了。
“要是小黎沒病就好了,哎,這筆錢可以買不少東西了,”丁雙林跟妻子低語,當(dāng)發(fā)現(xiàn)老婆瞪他的眼色有些嚇人時趕緊住了嘴。
丁黎仿佛沒聽到這些,她的眼睛大大的睜開著,空洞地盯著病房上方一角。
現(xiàn)在她是真正的體檢不合格了,對于公務(wù)員不公務(wù)員她已經(jīng)無法去在乎了,才一天的功夫,但仿佛已經(jīng)是遙遠(yuǎn)的上個世紀(jì)時的事情了,現(xiàn)在她回想的是和韓家明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又想起幼年時父母還未離婚時的吵鬧,母親一直都看不起窩囊的父親,兩人關(guān)系一直不和諧,就算以后自己跟韓家明勉強在一起了,以后怕也免不了父親的結(jié)局吧——被他厭惡,被他瞧不起,成為他的累贅。不不不,這是她不能接受了,絕對不能夠。
雖是這樣想,但腦中還有另一個倔強的堅持的丁黎在掙扎:不見得他跟我在一起就沒有前程,我有手有腳,我不會就這么倒下去,我會好起來的,我們在一起會幸福的。但這個想法一冒出來就被自己撲滅:或許吧!但那肯定是在十年二十年之后,而他和李小姜在一起,他現(xiàn)在就能立即得到他想要的,你想想,哪一個更適合他?而且,他那樣的人,現(xiàn)在一時糊涂,以后明白過來,肯定也是要怨你的,怨你當(dāng)初沒給他讓道。
家明,我不要你為難,我不要你將就我,我更不愿成為你將就的對象,顧城說過:不愿意種花是因為不愿意看見它將來凋謝,是的,為了避免難堪的結(jié)局,必須要避免不合適的開始。
在晚上丁謙來看姐姐之前,丁黎幾乎是花了整整一個白天,她心中暗地下定了決心,讓沈桂琴將手機里的電話卡扒出來,她親自將卡折斷,讓沈桂琴扔掉,然后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從現(xiàn)在開始,至少他是自由的了。
沈桂琴不敢多問什么。
醒后第二天丁黎因腦積水行腰穿持續(xù)引流治療,期間體溫正常, 一連三天,醫(yī)生來了去,親人也是來了去,丁黎對一切付諸她身上的一切都無比的順從,按時打針吃藥拍片檢查從無一點不滿或煩躁的表示,既不追問自己的病情,也不追問治療費的來歷,甚至曾菲菲來看她時兩人還說笑了幾句,一切跡象都表明:她在逐步好起來了。
第三天的一早,沈桂琴打開病房門正想去打點開水,突然發(fā)現(xiàn)門口站了個陌生男人,很年輕,長得相當(dāng)帥,只是顯得很疲憊,男人右側(cè)手臂下有一根拐杖,起初她以為是別的房間的病人走錯門了,忙提醒道:“這是重癥病房。”
男人點點頭,“阿姨您好,我是韓家明,來看丁黎。”
沈桂琴微微張口,看男人臉上焦急的神色,她突然有些明白過來,忙將門打開,“進(jìn)來吧,你慢點,”她走到丁黎旁邊,小聲道:“小黎,有人來看你了。”
丁黎靈敏的耳朵早就聽到外面聲音了,眼睛的余光也看到拄著拐杖的他了,她的心中頓時跳得不行,竟是一種歡欣鼓舞的感覺,雖然不知道此刻怎么反應(yīng)才對,可是他竟然來了,不遠(yuǎn)千里,帶著傷回來了。
眼淚不可抑制地涌上來她又生生地抑制住。
他是重視她的。她是在乎這一點的,盡管明白確定今后這個人是跟自己沒有關(guān)系了,她還是在乎這一點。
沈桂琴搬了椅子,體貼道:“我看你的腿也不太方便,坐下說話吧,你們隨便聊,我去打點開水,馬上再過來。”隨即她離開了便悄悄將門掩上。
韓家明沒有坐下來,而是站到丁黎的床邊凝望著的她,四目相對時,丁黎下意識將臉轉(zhuǎn)到另一側(cè)。
韓家明以為她怕自己看到她的臉上的瘀傷,女孩子都愛美,她自然也不例外,他坐下來,再次望向她,雖然認(rèn)識時間并不長,但床上躺著的那個人卻是熟悉無比,仿佛是另一個自己,他清清嗓子,啞聲道:“你為什么關(guān)機了?為什么要讓我著急?”
丁黎的回答不著邊際,“你怎么回來了?自己的腿還沒好怎么可以隨便亂跑。”
“不親眼看到你我不放心,”韓家明伸出手握住丁黎放在外面沒有扎針的一只手,低聲懇求道:“轉(zhuǎn)過頭來看看我。”
丁黎的手沒有一絲溫度,聲音也是, “謝謝你能來看我,好好照顧自己,不要管我。”
韓家明急道:“為什么要說這種話?你不信我是不是?你要不放心,等你病好了我們就結(jié)婚!”
“瞎說什么呢?我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這話要叫人聽到都不好,”丁黎轉(zhuǎn)過臉來,默默凝視著他的臉,韓家明也凝視著她,笑道:“還好,只是有點淤血,一點都沒有破相,你還是那么好看,連淤青都是一左一右的對稱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有意化妝成這樣。”
丁黎知道他有意說笑想輕松氣氛,她沒接話,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他的五官,他的頭發(fā),他的手,他的姿態(tài),他凝望著她的眼神,她看了他很久很久,什么都沒有說,直到自己覺得看夠了,他的模樣已經(jīng)刻進(jìn)心里了,她一輩子都忘不了了,她才開口道:“我很好,真的沒事,你早點回去吧,你需要多休息,別讓家人擔(dān)心。”
韓家明始終不放開她的手,目光充滿了柔情,“所有人都這么說,家人,家人,你也是我的家人啊,而且是我心中最親的家人。”
這么干凈這么帥氣,就連說話都是這么讓人舒心,每一句都像是說到了人心里,她真的很喜歡他,可是這樣的男人,以后再也不屬于自己了。
丁黎不經(jīng)意間抽回自己的手放進(jìn)被窩里,聲音平靜,“小姜呢?我都聽說了,還沒好好謝謝你們呢。”
韓家明面色頓時有些變了,“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胡說八道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別的都不怕,就怕你誤會我!”
“我沒有……我知道……”丁黎咬咬唇,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流下來,低聲道:“我沒不信你,但是……小姜真的跟你很合適,我希望……”
韓家明漲紅了臉,眼圈發(fā)紅,“你以為我是件東西隨你塞給誰就了事?丁黎你太過分了,我巴巴的從北京趕回來就是來聽你說這些絕情話的嗎?我的心思你最明白不過了,這輩子除了你我誰都不要!”
韓家明說這句話的時候,走廊盡頭沈桂琴看到一個女孩匆匆從重癥病房門口跑開,她不禁有些不放心地走過去。
病床上的丁黎閉了閉眼睛然后又睜開,凝視著韓家明,“你看過《成為簡奧斯汀》嗎?是部電影。”
韓家明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提起一部電影,搖頭道:“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平時就看看小說,推理方面的……”
丁黎露出一絲笑意,“我知道啊,阿加莎,希區(qū)柯克,松本清張……你說的這幾個人的書我最近也翻看了一些,真的很好看。”
“我就知道你也會喜歡,”韓家明笑,“那就別再跟我鬧別扭了,好好的養(yǎng)好傷要緊。”
丁黎也笑笑,繼續(xù)說道:“簡奧斯汀是《傲慢與偏見》的作者,我每一次讀她的書都感慨她的勢利又感慨她的正確,窮人實在很討嫌的,而且最討嫌的是那種有自尊心的窮人,難伺候,受了別人的恩惠還要別人求著她接受,自己都覺得自己面目可憎……”
韓家明的臉色又變了,“你這是在拐著彎兒怪我嗎?我就知道這么做會傷害你,幸虧現(xiàn)在還沒用到小姜的錢,你要是不喜歡咱們就不用她的,我來想別的辦法,總會有辦法的。”
“你應(yīng)該還沒回去見你父母吧?”丁黎注意到他一向整潔的發(fā)型有些凌亂,顯然沒有經(jīng)過打理。
韓家明有些不好意思,“光顧著來看你了,其實剛才已經(jīng)打過電話催我了,我馬上就回去,回頭再來看你。”
丁黎望著他沒應(yīng)聲,回頭……一切都回不了頭了。可以想象,他的父母會同意他來見她?不用她提分手這樣傷心欲絕的話,自有人主動替她說出來的,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她了解人心,了解這個世界。
韓家明站起身,彎腰在丁黎額頭上一吻,然后輕撫了一下她的臉頰,低聲道:“我先走了,回頭再來。”
丁黎對他報以一笑。
一切果然如丁黎所預(yù)料的那樣,韓家明一回家就被他已經(jīng)退休閑著無事的父母關(guān)在家里不許出門,至于他的傷腿,他家有個親友是醫(yī)生,他母親找了醫(yī)生主動上門,換了藥,總之橫豎就是不讓他出門。不能看到丁黎又無法聯(lián)系到丁黎,韓家明急得不行,生怕丁黎又誤會產(chǎn)生什么新的想法,他想來想去非要去醫(yī)院再見到丁黎不可,而能安全又不生風(fēng)波地見到丁黎的唯一辦法是通過李小姜,父母肯定是信她的話的。
韓家明不知道就在自己考慮如何跟李小姜開口的時候,他那急切的母親已經(jīng)先他一步去見丁黎了。
這天下午五點多,病房里只有丁黎和護(hù)工兩個人,韓母提著一袋從超市買來的禮品走進(jìn)病房。
像是有預(yù)感似的,丁黎一看這面色嚴(yán)肅的中年女人就知道她是誰了,她示意護(hù)工先出去。
韓母仔細(xì)地審視著她的臉,將手中的東西放下,開口道:“這是小姜托我送過來的。”
丁黎笑笑,“謝謝,您是韓阿姨吧?”
韓母一愣,好敏銳的姑娘,可惜了!她點點頭,不再看丁黎,低聲道:“我跟家明爸就家明一個孩子,我們?nèi)康南M挤旁诩颐魃砩希腋值纳眢w都不好,兩個人天天都要吃藥,可以說我們?nèi)胰说闹負(fù)?dān)都放在家明一個人身上……”
丁黎面無表情地望著床前的女人,看她的衣著便知她家里的境況確實不太好,而且人家說出的也是實情,韓家明本來就要負(fù)擔(dān)自己的父母,如果再加上一個她,那他不要被壓垮了嗎?她什么時候能好起來,以后能不能好起來,這都很難說,實在是不能拖著他——只是,她并沒有想拖著他呀,她已經(jīng)準(zhǔn)備給他讓路了,為什么別人還以為她要死皮賴臉地拉住他不放呢?為這個她感到憤怒憋屈,于是冷冷對韓母道:“我不明白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沒打算糾纏誰,您回去管好您兒子的腿就行了,對了,把您的東西帶走吧。”
個性這樣倔強,在生活中恐怕也不行的吧?也虧得這樣,總算不黏人。韓母欣慰地站起身,拎起方便袋,想了想說道:“如果家明再來,別跟他提我來過。”
“放心,我不會再見他。”丁黎說完將頭歪到一側(cè)。
韓母嘆口氣,轉(zhuǎn)身離去。
韓母走后,白色的病房像個巨大的空洞將丁黎包裹進(jìn)去,就連時間也被陷進(jìn)去了,她感覺到一種從頭到尾的絕望,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快要死掉了,護(hù)工進(jìn)門,見她一個人雕塑似的一動不動凝望著窗口,也不敢多問什么,只是默默地拿起拖把開始慢慢拖地。
第二天中午時分,韓家明乘父母午睡時間偷偷溜出家門,打的直奔醫(yī)院而去,他哪兒知道這是父母有意給他機會以考察丁黎接下來的反應(yīng)的。
韓家明到達(dá)丁黎病房的時候丁黎的父親和繼母都在,見到韓家明出現(xiàn),沈桂琴跟老公低語了幾句,兩人走出病房。
韓家明望著丁黎笑,剛想坐下,突然聽到她冷冰冰的一句:你來做什么?以后還是別來了。
“怎么了?是不是怪我昨天沒再來?昨天實在是……”韓家明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丁黎打斷了,“我跟你說了,以后別再來了,我不想見到你!”
韓家明覺得莫名其妙,心想這丫頭怎么突然這么不講理呢,但看在她受傷心情不好的份上,他決定原諒她的一切,而且她近期的壓力實在太大了,想到這里,他依舊笑著坐下來,“今天怎么樣?有沒有感覺好點。”
“我很好,你走吧,”丁黎突然用被子蒙住頭。
韓家明呆住了,他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她竟是這么對待他,“到底我哪里做錯了,你總得給個理由吧?”
丁黎不再言語。
病房里寂靜得連輸液的聲音都聽得見。
沈桂琴昨天來時聽護(hù)工說了,隱隱知道些真相,站在門外的她見狀嘆了口氣,走進(jìn)來對韓家明說道:“你先出去吧,她需要安靜。”
“她怎么了?是不是身上疼得厲害?”韓家明站起身問道。
沈桂琴苦笑,“可能是,你先出去吧。”
韓家明無奈,只得撐著拐杖走出病房,在病房門口,他碰見了丁黎的父親,丁雙林捂著嘴巴咳嗽得厲害,幾乎要把整個肺部咳出來,他激烈的咳嗽聲響徹在安靜無人的走廊上,不知是因為冷還是有病,他的臉色顯得昏暗蠟黃,和他捂著嘴巴的那只手的手指上被尼古丁熏黃的顏色十分相似,他身上灰暗的外套看起來邋遢猥瑣,顯得異常可憐,見韓家明盯住他看,丁雙林忙停住咳嗽,寒暄道:“這就走了?”
“叔叔,我們到那邊坐坐吧,”韓家明指著遠(yuǎn)處的長椅建議道,他想問問他丁黎到底怎么了,他注意到丁雙林的眼睛似乎有些紅腫。
丁雙林點點頭,兩人走到長椅上坐下來。
還沒等韓家明開口,丁雙林并主動訴說開了,住院不到十天,已經(jīng)花掉了六萬多塊錢,家里條件不好,好不容易供養(yǎng)丁黎上完大學(xué),想著以后能享著她的福了,偏偏又碰上這倒霉事,醫(yī)生說治療費至少還得要十多萬,丁黎的頭部臟器四肢骨頭都有問題,自己昨天剛被通知下崗——私人老板,說讓下崗就下崗,沒什么道理可講,這話他到現(xiàn)在還不敢對家人說,對丁黎更是不敢提一個字。
“這丫頭醒過來后我就沒聽她說一句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你也別怪她給你臉色看,我養(yǎng)了個怪胎!”丁雙林氣道。
韓家明多少了解了一點情況,安慰丁雙林道:“叔叔您在哪個廠工作?我找老板說說看。”
丁雙林激動道:“真的?如果是這樣真太好了,我都快急死了!我這樣的人一旦失業(yè)哪里還有單位聘用我?總不能一家大小都讓我老婆養(yǎng)吧?是不是?”
韓家明想到堂哥就管各個私營企業(yè),于是說道:“我試試看,應(yīng)該問題不大,至于治療費,我來想辦法。”
“太好了,真太謝謝你了。”丁雙林的眼睛里冒出淚花,馬上將自己的單位以及老板的名字和電話都一一告了韓家明,并說明了自己從前在工廠里的狀況,韓家明聽了唏噓不已,覺得丁黎簡直就是廢墟上長出的一顆奇葩,他深深地覺得現(xiàn)在的自己對丁黎來說無比重要,一股豪氣油然而生,還沒離開醫(yī)院大門,他就掏出手機給丁雙林所在公司的老板打電話,老板聽他自報家門后說不認(rèn)識,然后三言兩語就利索把他打發(fā)了:“我這里是私人公司,不養(yǎng)無用的人,”“你要有能耐自己安排他的工作去,”“千萬別來找我,找我也沒用,”刺人的話硬邦邦的甩過來,氣得韓家明幾乎想把手機給摔了,想來想去沒有別的辦法,他撥通了堂哥韓家瑞的手機。
韓家瑞此時大概是午睡正酣被叫醒,心里大概本來就有些不爽,一聽韓家明說明情況,他頓時發(fā)作了,“家明,你到底有沒有成熟?別人攤上這樣的倒霉事情躲都來不及,你竟然還非要朝自己身上攬,到底有沒腦子?還嫌自己麻煩不夠?”
“哥,我就求你這一次,你幫幫我,幫幫丁黎。”
“你求我的次數(shù)還少了?這種事情怎么幫?你想讓我被你父母罵嗎?你實在要逞能就自己幫去,我是無能為力!”韓家瑞說完直接掛了電話。
韓家明死死咬著唇捏著手機半晌作聲不得。
怎么辦?剛剛他夸下海口,丁黎一家人正在期待著他的回音呢!
正在自責(zé)自己的無能時,韓家明的手機響了,是同事王進(jìn)打來的,“家明,聽說你回來了?今天我結(jié)婚,晚上在錦城大酒店,你無論如何要到場啊!輕傷不下火線,一點骨折不算啥……我不管,兄弟今天結(jié)婚一定要來捧場!”
剛放下手機,李小姜又打來了電話,“家明,晚上你去不去錦城?王進(jìn)也邀請我了,你腿不方便,到時候我去接你吧。”
韓家明沒精打采地回到家里,一個人悶進(jìn)自己的房間,仰面倒在床上,此時他恨不得自己是個有權(quán)有勢的大人物,一句話就能夠解決掉丁黎家所有的問題,只可惜,他現(xiàn)在什么都不是,不但丁黎父親的工作他解決不了,就是接下來的藥費……十幾萬,他有嗎?
無聊地拿起遙控打開電視,正好電影頻道正在放一部電影,電影?丁黎提過一部電影,叫什么來著?《傲慢與偏見》?不對,是關(guān)于這部書作者的一部電影,作者叫簡奧斯汀,對了,電影叫《成為簡奧斯汀》。
他一下子關(guān)掉電視,打開房間的電腦,想看看這部電影到底講什么來著。
很快在電腦上找到這部電影。
故事沒有太多的跌宕起伏,也談不上扣人心弦,一如既往的鄉(xiāng)村寧靜生活,優(yōu)雅而毫不張揚的英式小樓和古堡,令人目不暇接的鄉(xiāng)間舞會和英倫島上獨好的風(fēng)景……一切都平靜得讓人有些不耐煩,但當(dāng)看到奧斯汀出于對湯姆前程的考慮選擇放棄愛情的場景后,韓家明生平第一次為一部電影而落淚了,他突然明白了丁黎的反常表現(xiàn),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了解了一切,他簡直想立即飛奔到那個傻姑娘身邊去,告訴她:不管遭遇什么困難,我都不會放棄你,我也絕對不許你放棄我!
晚上五點多,李小姜打扮一新到韓家明家樓下來接他,同樓的幾個住戶都看到了李小姜駕駛的寶馬轎車,自然,韓家明的父母也看到了。
韓家明坐在副駕駛位上,一路上心事重重也不說什么,只是看著外面的陰沉沉的天,很冷,據(jù)天氣預(yù)報說可能會有雪。
車很快就到了錦城賓館附近,韓家明剛下車便看到兩個人急匆匆地向他走過來,邊走邊喊他的名字,他疑惑地看看身邊的李小姜,他不認(rèn)識這兩個人,看李小姜的表情,她也不認(rèn)識他們。
“怎么不記得了?韓家明,我們是王進(jìn)的朋友,我們以前跟你是小學(xué)同學(xué)呢,”兩人之中的一個人笑著伸出手來,韓家明努力搜尋記憶,最終一無所獲,他是記得幾個小學(xué)同學(xué),相當(dāng)?shù)挠浀茫⒉挥浀眠@兩個人,幸虧是不記得——他搓搓手,和他們握了握手,彼此寒暄了一番,那兩個人都做了一番自我介紹,韓家明似乎有些印象又似乎沒有,但他并不關(guān)心這些,他關(guān)心的是他們怎么會在賓館附近迎接自己。
“是王進(jìn)安排的,讓我們等著你們,今天來了不少我們以前的同學(xué),”一個人邊解釋邊看了李小姜一眼,笑道:“這是你女朋友吧?長得可真漂亮!”
“謝謝,”李小姜不等韓家明開口便很自然地挽住他的一只手臂,柔聲道:“外面冷,我們進(jìn)去吧。”
四個人進(jìn)了錦城賓館大廳,王進(jìn)和他的新娘正在大廳門口迎接客人,看到韓家明和李小姜忙不迭迎上來,“謝謝兄弟捧場,不容易,真不容易。”
韓家明笑著遞給他一只紅包,王進(jìn)假意客套一番便塞進(jìn)口袋,朝一側(cè)身穿裘皮的李小姜看了一眼,附耳低語道:“家明,我對你可真是羨慕嫉妒恨啊,請客!你一定要請客!”
韓家明笑笑,也不解釋,一側(cè)的李小姜則始終體貼地挽住他的胳膊,對著眾人點頭含笑。
大廳里的客人開始竊竊私語,“看到韓家明身邊那女的嗎?是咱們公司老板的獨生女兒,叫李小姜。”
“是嗎?她家里肯定有錢。”
“那當(dāng)然,據(jù)說有上億的資產(chǎn)。”
“太厲害了!韓家明真撿到寶了,娶了這女的,人生至少可以少奮斗十年二十年。”
“可不是?哪像我們,一天天就是機械的上下班,一輩子也掙不來一套房,人比人氣死人啊,想想活著真沒意思!”
“你也別哀嘆了,其實你也不錯,女朋友溫柔又體貼,比起我這光棍你好多了!”
“好什么!她爸媽都是普通工人,她自己也就一合同工,連個事業(yè)編制都沒有,跟韓家明的這位沒法比。”
“不是吧?我記得當(dāng)初上學(xué)的時候你追她可追得厲害,連我都防著呢!”
“呵呵,現(xiàn)在想起來自己都覺得那時候挺傻的,現(xiàn)在就算打死我也不可能那么玩命的去追一個女人了!”
“真的?要是有李小姜這樣的呢?”
“我識相得很,我這人一沒有韓家明那小白臉外表,二來我已經(jīng)習(xí)慣被女人伺候了,要我以后低眉順眼的去伺候女人,給錢我也不干!”
“你這是酸話!絕對的酸話!你哪只眼睛看到韓家明在李小姜面前低三下氣了?我聽王進(jìn)說其實是李小姜一直在倒追韓家明呢,只是韓家明一直都沒表示。”
“是嗎?沒想到這小子還有這手!欲擒故縱!”
“看樣子咱們一幫同學(xué)以后他最有出息,以后說不定還得有事找他幫忙呢。”
“是啊是啊,從前哪想到……走吧,我們也過去和他加深一下印象?”
“好,走走走!干脆和他們坐一桌去!橫豎隨便坐!”
韓家明跟李小姜找了空閑的一桌坐下來,沒想到身邊很快就圍了一堆人,頓時一桌就坐滿了人,個個都和他熟悉得什么似的,他明白得很,這些人都是看在李小姜的份上才突然跟他親近的,李小姜才是這桌的中心,大家都期待著借此機會與這個富二代搭上線掛上鉤,期待自己的生活會因此而突然發(fā)生質(zhì)的飛躍,他清楚得很,所以他不輕易說話,也實在沒心情說什么,這看在別人眼里反倒成了一種得勢后高傲離群的象征。幸而李小姜為人親和又上得了臺面,和桌上的每一個人都是自來熟,也就打消了大家心里的那一點兒芥蒂,他們也就不再計較韓家明此刻的心不在焉了。
正在熱鬧時,韓家明突然聽到一個熱情活絡(luò)的女聲,“呀!大家都來了!”
“是趙玫!咱們的班長到了!”
韓家明的腰身一下子直起來,眼睛朝那個聲音的方向投射過去,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張二十多歲的女人的臉,那雙白多黑少轉(zhuǎn)個不停的大眼睛韓家明看著有些面熟,他一下子和記憶對應(yīng)起來,眼前這女人正是當(dāng)年的那個小學(xué)女班長趙玫!趙玫今天穿著一身和她名字相符的玫紅色的長款羽絨服,燙了黃頭發(fā),整個人看上去普通俗氣,和李小姜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你變了不少嘛,看上去像領(lǐng)導(dǎo)了!”“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趙玫的嘴巴說個不停,當(dāng)她的眼睛停留到韓家明身上時,她幾乎是欣喜地叫起來,“韓家明?你是韓家明?哇!好多年不見了,你這樣子不去做明星真的太可惜了!”
曾經(jīng)的女班長遺傳了她那教導(dǎo)主任母親的嘴皮子功夫,說起話來一套又一套的,她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和韓家明之間的那一段波折,她的種種表現(xiàn)都表明了她跟韓家明曾經(jīng)是多么的兩小無猜親密無間,惹得李小姜都無端對她關(guān)注起來。
一場婚宴吃得異常盡興,韓家明成了席間的焦點,似乎所有的話題都圍著他和李小姜轉(zhuǎn),人多熱鬧,又喝了點酒,韓家明的郁悶心情開始漸漸消散。
只是這好心情持續(xù)的時間不長,散席時李小姜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脖子上的一條項鏈不知何時不見了,韓家明聽說后也替她著急,可這么嘈雜紛亂的地方,哪里能找得到?李小姜本人倒是無所謂,相反還安慰他說,“沒關(guān)系的,不過是黃金的,并不值錢,算了,丟了就丟了,”周圍人聽了,不住地朝韓家明做出怪腔,有同學(xué)湊到他耳邊說,“家明,這是大戶啊,絕對的大戶,何況又漂亮又體貼人,這樣的女孩太難得了,你要趕緊抓住別讓她跑了。”
韓家明無心跟大家開玩笑,他想起李小姜失去的項鏈以及大家看他和李小姜的眼神,心里又是煩躁又是不安,開口對李小姜說道:“我想現(xiàn)在去看看丁黎,麻煩你送我過去吧。”
李小姜有些遲疑,小聲提醒道:“這么晚了,醫(yī)院可能不讓探視了,要不明天再去?”
韓家明想想也是,而且,就算見了面恐怕又要聽那些刺心的話……難得今天晚上心情輕松了一下,還是明天再去看丁黎吧。
李小姜關(guān)心地說道:“我看你今晚吃得太少,肚子現(xiàn)在餓不餓?不如我們再找家小店去吃點東西。”
韓家明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好啊,還真有些餓了。”
李小姜似乎得到什么獎賞似的竟吹了一下口哨。
韓家明不禁朝她笑了笑。
小姜性格不錯,不像傳說中的那些富二代,而且人長得也不錯,給人鄰家女孩的可愛感覺,將來誰娶了她真是不錯,想到這里,韓家明突然覺得有些難堪起來,婚宴上也沒喝什么酒,怎么自己竟然胡思亂想起來了?
吃完夜宵,李小姜將韓家明送到家門口,自己沒有進(jìn)門,說道:“你早點休息,明天我再來看你。”
韓家明點點頭,“明天見。”
李小姜突然想起什么,懊惱道:“哎呀!我忘記了今天給你帶小說,我給你買了幾本小說,都是推理的,明天給你帶過來!”
韓家明不禁有些感動,“謝謝你,小姜。”
“你回去吧,”李小姜朝他一笑,將車發(fā)動起來。
“小姜……”韓家明突然輕輕叫了一聲。
“什么事?”李小姜打開車窗疑惑地望著他。
韓家明一笑,“沒事,你開車小心點。”
“我知道,”李小姜的頭微微一低,想是臉紅了,隨后她突然瞪了韓家明一眼,嬌嗲地說了聲呆子就將車開走了。
韓家明呆在原地。
他聽得出來,李小姜剛才的那聲呆子是充滿了欣喜和愉悅的。
李小姜邁著愉悅的步伐走進(jìn)家門,發(fā)現(xiàn)父親姜逸群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抽煙,“爸,您回來了?”
姜逸群皺眉望著女兒嫣紅如醉的臉,“你去哪兒了?女孩子這么晚了還在外到處亂跑,成何體統(tǒng)!”
“您冤枉我了,我是去參加公司一個同事的婚禮的,”李小姜在父親身邊坐下,撒嬌地攬住父親的胳膊,“爸,您也太高高在上了,公司員工結(jié)婚您都不知道?虧得我去代表您說了好些冠冕堂皇的話。”
“是嗎?”姜逸群臉上露出笑意,“看來是我錯怪你了。”
“當(dāng)然了!您要怎么補償我?”李小姜揚起小臉。
姜逸群寵溺地捏捏女兒的臉,“這么大的人了,到現(xiàn)在還像個小孩子,”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沉下臉來,“我聽說最近你一直都跟韓家明在一起的?是不是?”
李小姜瞟了父親一眼,臉上是憋不住的柔情蜜意,嘟起嘴低聲道:“我喜歡他,您又不是不知道。”
“胡鬧!我不是早就警告過你嗎?不要跟窮小子談戀愛!”
“為什么就不能?”李小姜忽地站起身,漲紅了臉,“爸你太封建太勢利!現(xiàn)在不是舊社會了,我不會受任何人脅迫的!”
“小姜!你給我坐下!”姜逸群聲音不大,卻帶著威嚴(yán),李小姜在父親的逼視下,只得重新坐下來,一只手順勢用力一拍沙發(fā)邊沿以表達(dá)她的怒氣。
“小姜,你聽我說,爸爸活了幾十年見過的事情多了,我知道你是喜歡韓家明,可是他說過他喜歡你嗎?沒說過吧?他自卑!他沒膽!他只敢喜歡和他門當(dāng)戶對的那個窮丫頭!”
李小姜瞠目結(jié)舌,“爸,您都知道?”
“有關(guān)我女兒的一切我都必須知道,小姜我跟你說,對于那種沒自信的男人來說,你以后做什么都是錯的,你不要幻想陪著他吃苦奮斗,我告訴你,他將來要是發(fā)達(dá)了第一件事就是先把你給換掉!”
“我不信!”李小姜不服氣地叫起來,“這對他有什么好處?”
“窮人一生的夢想就是脫胎換骨,他們的字典里才沒有感恩兩個字,你對他好,他只覺得你是該他的欠他的,他才不會感激你!”姜逸群怒斥女兒的愚蠢,“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以為那個丁黎出事了韓家明就會愛上你了?別做夢了!他是在利用你!我聽說你還想出錢替那個丁黎治病?你以為這樣就能贏得他的心了?你輕易幫了他他反而會覺得世道不公,憑什么你有錢而他沒有,窮人的自尊心是最最復(fù)雜的,我的女兒不應(yīng)該蠢到這種地步!”
父親的話從來都是有道理的,可是……她是真的愛韓家明啊,愛得腦子里只有他一個人,李小姜的眼淚流出來,“爸,沒有他我會活不下去的!”
“瘋話!誰離開誰會活不了?明天讓云飛過來陪你出去走走,過段時間你就會忘記這事了。”
李小姜大叫,“我不會!我絕對不會放棄家明!我只要他一個人!沒有他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你——”姜逸群氣得說不出話來。
韓家明是他公司銷售部的一名副主管,他自然是認(rèn)識的,說實話也比較欣賞那個年輕人,頭腦靈活有想法又積極肯干,很有潛力,可是一旦要讓他接受這個人做自己的女婿,這就難辦了。他原以為女兒會和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張總的兒子張云飛將來會是一對,到時候兩家強強聯(lián)手,彼此的事業(yè)會更加鞏固,他實在很難接受這樣一個沒根基的韓家明。
只是看著身邊女兒淚眼滂沱的可憐樣,姜逸群的心漸漸有些軟了,這孩子很早就失去了母親,自己平時工作又忙,對她已經(jīng)虧欠良多,如果在戀愛婚姻上再不能讓她感覺如意,怎么對得起她那死去的母親?橫豎自己就一個女兒,這份家業(yè)將來都是她的,她能不能守住自己不能確定,但韓家明就不同了,年輕有能力,假以時日鍛煉將來可以接自己的班——思路一換天地寬,姜逸群簡直覺得女兒的眼光不錯了,韓家明根本就是比那個張云飛更合適的女婿人選!
只是,知女莫若父,還得要最后確定一下。想到這里,姜逸群清清嗓子咳嗽一聲,問道:“小姜,你確信自己是喜歡韓家明?不是因為賭氣?”
“我是真的喜歡他!”李小姜用手一抹臉,聲帶欣喜,“爸您同意了?”
“我同意有什么用?窮小子的心有沒有向著你呢?你怎么如何應(yīng)對他那可憐的自尊心?”
李小姜不滿道:“爸!別說得那么難聽,家明不是什么窮小子!人家不是還有轎車嗎?”
“瞧瞧!八字還沒一撇就胳膊往外拐了,這以后還有我什么地位?”
“有有有!您的地位一如既往不可撼動,我和家明一定會孝順您的!”
“你和家明?先別說得這么順溜,他跟那個丁黎的關(guān)系還沒斷,你準(zhǔn)備怎么處理?”
李小姜有些心虛道:“我……我想給他一筆錢,讓他交給丁黎做治療費,這樣他以后對她就沒有愧疚感了。”
“想得真是簡單,你還是我姜逸群的女兒嗎?萬一他只想讓你無償借錢給他呢?萬一那個丁黎幾個月后好起來了呢?到時候他們兩個一起跟你說句謝謝就完了,你的工夫不全白費了?”
李小姜頓時變色,“啊?爸,您說我該怎么辦?您教教我!”
姜逸群笑笑,“惡人我來做,明天讓韓家明到我們家里來一趟吧。”
“這……”李小姜咬唇,“爸,我說不出口,恐怕他不會來。”
“什么?這點誠意都沒有還想做我的女婿?”姜逸群剛想發(fā)怒,看見女兒楚楚可憐的樣子忍住了,“罷了罷了,為了你這沒出息的丫頭,我就主動去見他吧!把他家住址給我!”
從晚上到早上,從早上到晚上,韓家明一直在發(fā)愁,也打電話給幾個朋友了,朋友都是和他年紀(jì)差不多的年輕人,朋友問他為什么不直接找李小姜幫忙,他無言。他不想欠小姜太多,他認(rèn)為丁黎也是這個意思。他很想去看丁黎,但是一想到病房里可能出現(xiàn)的情形,一想到她父親,韓家明就膽怯了,他欠那個男人一個承諾,他更怕自己在丁黎面前丟臉。
他覺得自己辜負(fù)丁黎的期盼了,他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一整天都煩躁到要死,看什么都不順眼,父母躲得他遠(yuǎn)遠(yuǎn)的,韓母告誡自己的老公:別理他,現(xiàn)在就譬如是戒毒期,只要他不出門接觸丁黎那個毒品,時間一長就好了。
吃晚飯的時候,韓家明一個人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不出來,父親心疼兒子,想去敲門,被做母親的用眼神制止住了,“餓不死的!他想吃的時候自然就知道吃了!”
兩夫妻默默吃著飯,突然聽到有人敲門,韓母丟下碗筷去開門,發(fā)現(xiàn)門口站著一位陌生的男人,見男人氣度不凡,韓母不禁遲疑道:“您是?”
“這里是韓家明家吧?我是李小姜的父親。”
韓母心中一頓,忙不迭將貴客迎進(jìn)門,又急乎乎地去敲兒子的門,“家明!家明!”
姜逸群掃視了一下屋內(nèi),又見韓家明的房門關(guān)著,心中已經(jīng)有數(shù),走過去道:“你們吃你們的,我跟家明有些事情要單獨談一談。”
丁黎的生命跡象已經(jīng)趨于平穩(wěn),她從重癥監(jiān)護(hù)室搬到了普通病房,為了節(jié)約開支,護(hù)工被辭了。
這間普通病房里包括丁黎一共住了六名病人,每天來來往往的人很多,非常嘈雜。丁黎的床位旁邊住著一位七八十歲的老人,因為做家務(wù)不小心摔斷了胳膊,老人的兒媳和女人,輪流伺候著她,兒媳看樣子頗有身份,身材瘦削,戴著眼鏡,頭發(fā)剪得很短,顯得很干練,她幾乎不說話,也不為老人做什么,一來就坐到床邊的椅子上看書,看完就起身來回在病房里來回踱步,目光四處掃射,不時捂住鼻子,顯得很煩躁,除了實在需要,老人輕易不敢吭聲,好容易等到老人的女兒來了,媳婦如蒙大赦趕緊離開,當(dāng)著女兒的面,老人又是要上廁所又是要換衣服,哪知這女兒也不是省油的燈,她邊幫忙邊數(shù)落,罵單位領(lǐng)導(dǎo),罵家中哥嫂,最后連老人走罵進(jìn)去,苦經(jīng)一卷又一卷,做事情時則把聲音搞得很響,很憋屈似的,病房里沒有人接她的岔,大家都默默忍受著,忍受著病痛,忍受著這世態(tài)炎涼。
丁黎默默躺在床上,她臉上的瘀傷已經(jīng)漸漸消散,但是斷骨以及破碎的臟器修復(fù)都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肺部由于積水還要做二次手術(shù),費用又是一大筆。
還有十多天就是春節(jié),看樣子今年這個年要在醫(yī)院里過了。
已經(jīng)有一個禮拜不見韓家明。
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呢?腿傷該好了吧?
上次她跟他說不要再來,他果真就從此不來了,還真是聽話,一想到這里,她的心中就有種難以形容的灸痛,但她并不怪他,母親生病時她就知道,這世間有許多事情不需要去了解,只能夠去接受。何況,她覺得自己是了解他的,盡管難受,也還是了解的,她這樣破爛的人生,誰敢接手?不能怪別人。
沈桂琴喊了護(hù)士過來給丁黎扎針,扎了這許多天,一只手腕都有些腫了,于是換另一只手腕扎,丁黎乖乖的聽從擺布,家人為自己這么費盡心機,她不能不識相,再難受也得忍著。
旁邊床上老太太的女兒正給老太太換衣服,女兒的動作太激烈痛得老太太嗷嗷直叫,又遭來女兒的一通臭罵,說她就會裝,就會折騰親生女兒,有本事折騰你媳婦去!老太太灰白著臉不吭聲,丁黎見狀忍不住開口道:“奶奶是真疼,你沒見她胳膊斷了嗎?”
那女兒張口回道:“我又沒碰她胳膊,是她自己太笨!你不知道,我家老太婆就會虛張聲勢惹人同情,煩得很!馬上就過年了,家里一堆事沒做,反要我天天泡在這醫(yī)院里,晦氣!”
丁黎還想說什么,沈桂琴過來給她掖掖被子,微微搖頭,輕聲道:“要不要喝點水?”
丁黎苦笑一下,“好。”
中午時分,丁雙林帶了午飯過來換妻子,沈桂琴順便將丁黎換下的內(nèi)衣帶回去洗,丁黎斜倚著喝著湯,發(fā)現(xiàn)從前一向滿臉愁容的父親今天有憋不住的喜悅,于是開口道:“丁謙放假了吧?考得怎么樣?”
丁雙林答道:“不太好,等你身體好了給他補補。”
丁黎盯著父親的臉,不是丁謙的原因,那是什么?撿到錢包了?
丁雙林意識到女兒的眼光,笑道:“我換了個工作,一個月可以拿到手兩千多塊呢,比以前還多了好幾百……”
確實是個好消息,大概是這個寒冷冬季最好的消息了,丁黎也笑,“真不錯,要好好感謝你們老板了。”
丁雙林含糊道:“那是,那是。”
父女倆正難得地說著話,病房外走進(jìn)來一個人,手中捧著一束黃色的花,病房里的人頓時覺得滿室陽光,而丁黎卻有窒息的感覺,丁雙林忙站起身,知趣地朝進(jìn)來的韓家明點點頭,走出病房。
其實他走不走都是一樣的,病房里包括家屬此時至少有十個人在,幾十只眼睛盯著韓家明瞧,老太太的女兒第一個熬不住,“你是她男朋友吧?怎么現(xiàn)在才見你?”
“前幾天有些忙,”韓家明將花放到床頭,坐下來不自在地朝丁黎笑笑,沒話找話似的,“這里真夠熱鬧的。”
“是啊,”丁黎也寒暄地接上一句,“看你不用拐杖了,腿好了吧?”
“差不多,只是走路還不敢太用力,你怎么樣?”
“我很好啊,在漸漸的好。”
兩人之間客氣得像一對陌生人。
韓家明突然雙手握住丁黎的一只手,湊近低聲道:“這么不淡不咸的說話真不習(xí)慣,我寧愿你怪我,怪我這么長時間沒來看你。”
“怎么會,”丁黎用力將手抽回去,小聲道:“你回去吧。”
韓家明怔怔的,望著她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半晌像是想起什么來似的,從口袋中掏出一張銀行卡來,“這個給你。”
丁黎像是被炙了一下,臉色頓時變了,“這是什么?”理智上她知道自己現(xiàn)在最需要這個,但是情感上……這極有可能是李小姜給他的錢。
韓家明像是她肚里的蛔蟲,他強拉過她的手,將卡塞進(jìn)去,“你現(xiàn)在最需要這個,你放心,這是我的錢,我自己的,不是別的任何人的,”他快速附耳道:“你要欠也是欠我的,只能欠我的。”
丁黎渾身一顫,呆望著他不響。
他笑笑,“你一定在想我到底哪兒的錢,我剛賣了車……”
“什么?”丁黎的眼圈紅了。
“沒事的,不過是個代步工具,以后再買就是了。”韓家明按住她的手,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傷感,“只要你身體好好的,以后該有的我們都會有的。”
丁黎渾身洋溢著酸楚甜蜜的感覺,她錯怪了他,她竟然錯怪了他!感激、羞愧、幸福……什么言語都不能形容她此刻的感覺,她不禁捂著臉無聲抽泣起來,安韓家明坐到床頭,當(dāng)著眾人的面靜靜將她攬進(jìn)懷里,低語喃喃,“什么都不要想,你好好配合治療,答應(yīng)我,等我三年,至多三年……相信我,到時候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丁黎含淚帶笑不住地點頭,家明!哦!家明!你這么對我,就算等三十年我也愿意!
韓家明松開她,小心地將她的靠枕安放好,起身道:“明天開始我要出趟遠(yuǎn)門,會很長時間不能來看你了。”
丁黎留戀地望著他,“還是去北京嗎?”
韓家明揉揉她的頭發(fā),“真聰明,上次的事情沒有處理好,所以得再去。”
丁黎含笑目送著他遠(yuǎn)去,她沉浸在深重巨大的幸福當(dāng)中,并沒有意識到他的異常。
床頭黃色的玫瑰花散發(fā)著若有若無的香氣。
韓家明走出電梯到了醫(yī)院樓下,坐在長椅上等待的李小姜站起身來,笑道:“她怎么樣?”
韓家明不想多說,“還好。”
李小姜看他一眼,說道:“我應(yīng)該和你一起去看她的,畢竟也是朋友。”
韓家明不吭聲,徑自朝醫(yī)院大門走去,李小姜忙不迭跟上前去,連聲問道:“喂!等等我!我選的玫瑰花她還喜歡嗎?”
黃玫瑰在丁黎的床頭一放多天,已經(jīng)處于半萎謝的狀態(tài),可她還是舍不得扔掉,每當(dāng)看到這束玫瑰,她的心里就會覺得莫名的歡欣,工作失去了,但屬于她的愛沒有消逝,她是一個幸運的人!上蒼真的很寵愛她!
這天是臘月二十八,下午三點多的時候已經(jīng)放假的曾菲菲過來看望丁黎,告訴她最近不少最近發(fā)生在身邊的新鮮趣事,“知道嗎丁黎,昨天去上班的時候我看到江峻眼角都青了,肯定是跟人打架了!”
丁黎笑道:“他那種人怎么可能?”
“真的,你看到就知道了,沒想到這人看著老實竟也會打架?以后會不會有家暴傾向?”
“別胡說,你要在公司說這話被人聽到就不好了。”
“我也就跟你說說罷了。”
兩人正說笑著,臨床的老太太家中一幫人涌進(jìn)了病房來接老太太出院,老太太似乎要燈枯油盡了,護(hù)士扎針都找不著血管,只見媳婦和女兒同時發(fā)力給老太太穿衣,老太太面色死灰,摔斷的胳膊耷拉著,像枯藤一般由著他們折騰。
老太太的孫女兒突然看見丁黎床頭的黃玫瑰,“咦?這花是你朋友送的嗎?”
丁黎點點頭。
女孩問道:“男的還是女的?”
丁黎望向這個十幾歲的時髦小女生,笑道:“怎么?有什么說法嗎?”
女孩掏出身上的蘋果手機,快速在上面按了幾按,然后遞給丁黎,“你看看就知道了。”
丁黎笑著接過,看到手機上出現(xiàn)的幾行字,她的笑容慢慢凝住了,眼里漸漸升騰起一股霧氣。
曾菲菲趕緊拿過手機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黃玫瑰的花語:對于友情,黃玫瑰代表純潔的友誼和美好的祝福,所以送給一般的朋友會是一份不錯的禮物。 而對于愛情, 黃玫瑰就算是一種不祥之物了,因為它代表嫉妒失戀和消逝的愛,甚至是一種嫉恨的表達(dá)。在日本,黃玫瑰是分手的代表禮物代表再見,拒絕的愛。有時還代表為愛道歉。不過在有些地方,黃玫瑰還代表著等待,等待屬于你們的愛情……
她的臉色也凝重起來,將手機扔給小女孩,“花不過是圖個好看而已!這些廢話都是騙你們小女生的!”
小女孩辯解道:“才不是呢!我們班有對談戀愛的分手,男生就送了女生一束黃玫瑰!”
曾菲菲見丁黎情緒萎頓,忙怒喝道:“別胡說!小小年紀(jì)就不學(xué)好!”
丁黎咳嗽了一聲,“菲菲你別說了,我沒事。”
曾菲菲安慰道:“沒事就好,你別介意,一定是送花的人不懂得這些,你看,我們不都不懂嗎是不是?我看這玫瑰就挺好的。”
丁黎露出虛弱的一笑,沒說話,良久才開口道:“菲菲,你走的時候幫我把這花給扔了吧,都快謝了。”
“好的,你快躺下歇歇,既然你喜歡花,明天我給你送一束紅玫瑰過來,保管你喜歡!”
丁黎勉強一笑,不再說話了。
李小姜家的別墅里。李小姜的父親姜逸群以及多年未出現(xiàn)在此處的小姨都在。
小姨問李小姜:“小姜,你是我們李家的人,結(jié)婚時想要什么樣的禮物?”
李小姜老實不客氣道:“我想要南街上的那套別墅。”
小姨打趣道:“胃口不小啊,是不是要租?租金準(zhǔn)備出多少?”
“我要爸送給我,房產(chǎn)證上要寫我的名字。”
姜逸群笑道:“瞧瞧這丫頭,刮起老爸來一點都不心疼,就知道討好男朋友!”
“爸!您答應(yīng)過我的!總不能讓我和家明父母一起擠在那破屋里吧?”
姜逸群假意道:“誰叫你愿意呢!是他韓家娶媳婦,怎么倒叫我們貼房子?”
小姨說道:“好了好了,你不貼我貼,小姜別聽你爸的,反正生下孩子姓李,是我們李家的,跟他無關(guān)!”
姜逸群面上有些不悅,“我沒跟家明提過這條件。”這是他的隱痛,他因為父母早逝,半輩子被李家人壓著,孩子也跟著姓李,已經(jīng)夠狼狽的了,不想女婿再受這樣的明顯的憋屈。
“啊呀!孩子姓什么那是以后的事情,將來我多生幾個就不行了?”李小姜笑道:“現(xiàn)在我只要跟家明在一起就好!”
姜逸群笑道:“成天就是家明家明,那小子那點工資能養(yǎng)活誰呢?小姜,你結(jié)婚爸爸不但送你別墅,還要再送你一輛車,好叫那狂妄的小子氣短,將來對你服服帖帖!誰讓他一開始給我女兒氣受的,活該!哈哈哈!”
小姨倒抽一口氣,“你這什么家教?”
李小姜不禁歡呼,“我就知道爸爸對我好!謝謝老爸!”
小姨笑道:“別顧著高興了,今天讓他過來吧,我到現(xiàn)在還不清楚他是哪路神仙呢。”
“好的,我這就過去接他!”說話間李小姜就奔出門去。
小姨指著她的背影震驚道:“這孩子……反了反了,這樣還不把那男孩子寵上天了?”
姜逸群笑道:“由著她吧,她高興著呢!實話說那個家明除了家世差點,總體上還真不錯。”
“是嗎?難得見你夸人。”
“我不怕他現(xiàn)在窮,就怕將來他翅膀硬了小姜會壓不住他,哎!算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也只能做到這一點了!”
“灑脫的姜總怎么會發(fā)出這種感慨來了?放心吧,別看小姜表面孩子氣,其實精著呢,有你的底子在這里,錯不了。”
“你這是夸我呢還是損我呢?”
“隨你怎么想。”
李小姜到達(dá)韓家明家時韓母正在責(zé)問兒子,“家明,你給我老實交代,幾天不見你車了,你那車到底哪兒去了?”
韓家明直截了當(dāng)說賣了。
“什么?”韓母暴跳起來,“你是不是把錢拿給那個丁黎了?你說呀是不是?”
韓家明不吭聲。
韓母咬牙,“氣死我了,你不說是不是?好,我這就去醫(yī)院直接問那個丁黎去!”
韓家明抱住腦袋,表情痛楚,“媽!你能不能別鬧了!我都快煩死了!”
正在吵鬧時,門外傳來李小姜的聲音,“家明!開門!”
韓母趕緊順了一下氣息,整整衣服過去打開門,笑道:“小姜來了?”
“阿姨好,”李小姜看到韓家明煩惱地抱著腦袋,忙走過去,“這是怎么了?”
韓母忙說道:“沒啥,沒啥。”
李小姜笑道:“家明,我爸和小姨都在,他們讓我接你去我家一趟。”
韓母驚喜道:“啊?真的?這么說你家人同意你和家明?”自從上次李小姜的父親登門和韓家明深談過一次后,韓母心中就惴惴不安,兒子事后對此事一直避而不談,問急了就發(fā)火,她還以為是人家瞧不起兒子來警告兒子的,沒想到……
李小姜點點頭,驕傲道:“我爸說結(jié)婚送我一套別墅,外加一輛車,我已經(jīng)有車了,那車就給家明用好了!”
“結(jié)婚?原來是這樣,怪不得……臭小子也不早點跟我說!害我白操心!別愣著了,趕緊收拾收拾過去吧!”
李小姜的家住在上海路。
整條上海路無論何時都安靜得很,住在這兒的都是市里有錢有勢的階層,這條路除了私家車外平時很少有其它車輛出入,據(jù)說這里的建筑過去是國民黨大官的私宅,現(xiàn)在還有不少三四層的小洋樓,石頭的,一看就是很結(jié)實的年代久遠(yuǎn)的建筑,一百年都壞不了的樣子,沿街是長長的圍墻,圍墻里面都是常綠的樹木,外人從這條路上經(jīng)過,都對這里的住戶充滿了神秘的敬畏。
56號有個不大的院子,院子有個小鐵門,里面種滿了各式花草,修剪得很整齊的樣子,院子后身是一棟二層小洋樓,韓家明有些不自在地站在李小姜身邊整整衣衫,今天是他正式上門拜見李家人的日子。
李小姜按了下門鈴,見沒人出來,干脆叫起保姆來,“王阿姨,王阿姨!”
事實上她的聲音不算大,只是這里太安靜了,韓家明越發(fā)有些不自在。
保姆來將門打開,韓家明隨著李小姜穿過院落走進(jìn)大廳。
踏入大廳,韓家明不禁心中暗嘆不已。整個大廳開闊明亮,古典中式裝修,一色兒胡桃木的桌椅,桌布窗簾椅墊都是香檳色的,上面密密繡著艷粉色的海棠花,燈具是宮燈式樣的,帶著無邊的喜慶氣氛,四壁都有花窗,不知是真的還是畫的。四周一點灰塵都沒有,早就知道李小姜家境好,只是沒想到她的世界竟這么完美。
韓家明盡量不動聲色保持平靜,原本他就舍得在形象上投資,近期李小姜又著意給他添了不少行頭,看上去氣質(zhì)非凡。隨即看到一扇花窗邊一個精干時髦的女性正微笑地打量著自己,忙恭敬地叫了一聲小姨,又朝一側(cè)的姜逸群點點頭,“姜總。”
“喂!”李小姜的眼神飛過來,嬌嗲道:“這時候還叫姜總?”
韓家明紅了臉,“叔叔。”
小姨笑著招呼道:“坐下說話吧,多英俊的一個小伙子,怪不得小姜這么喜歡你呢,連我看著都?xì)g喜。”
臘月二十九的晚上,王亞梅意外來看丁黎,還帶來了禮物,說了不少寬慰的話,丁黎揣度不透她的來意,只是一味虛應(yīng)著。臨走前王亞梅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她走到門外說了幾句,然后走進(jìn)來將手機交給丁黎,“找你的。”
丁黎心里一跳,疑惑地接過去。
“丁黎,是我啊,小姜,李小姜,還記得我嗎?”
丁黎看了王亞梅一眼,心中頓時萬馬奔騰,明白了,該來的終于來了,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就這么不明不白的,她笑笑,“當(dāng)然記得,你好嗎?”
“我很好啊,你怎么樣?聽說你出事了我一直想去看你,可惜一直都不得空。”
“謝謝你的關(guān)心,我很好。”
“這樣就好,對了丁黎,你還記得韓家明嗎?就是那個帥帥的男人,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快要結(jié)婚了!”
答案終于出來了,丁黎心中的疑惑一點點沉下去,平息了。
李小姜實在不必要如此的。
丁黎用一種非常非常和緩的口氣說道:“是嗎?恭喜你呀,再見。”說完她將手機遞給王亞梅。
王亞梅表現(xiàn)得很不安,“我不知道是她,她非要我這樣,丁黎,真對不起啊……”
“沒什么,結(jié)婚是件好事,他們挺配,結(jié)婚挺好的。”丁黎邊說邊看擱在床頭的梅花表——從再次相逢到現(xiàn)在,才不過十天多的時間,那句“你等我三年”還在耳邊,一眨眼的工夫,人已經(jīng)是別人的了。
王亞梅匆匆告辭而去。
那束黃玫瑰,不出意外一定是李小姜買的,男人畢竟是男人,哪里會有這樣的肚腸?李小姜為買這束花一定花了不少心思吧?丁黎想到這里竟有些想笑了,突然又覺得鼻子癢癢的,像是有蟲子在爬,她瞥見繼母正關(guān)切地望著自己,忙拿起一條毛巾按住鼻子,假意咳嗽了一聲。
三十晚上,丁雙林一家人到醫(yī)院一起吃了年夜飯,丁黎表現(xiàn)得很好,沒有一點傷心難受的樣子,丁雙林夫妻以為她想通了,本來嘛,人家連醫(yī)療費都出了,已經(jīng)夠有良心了,還想咋的?
丁黎確實感覺不出悲傷,連她自己都覺得奇怪,三十晚上躺在病床上聽著外面的鞭炮聲,她心安理得,一點難受都沒有,沒有內(nèi)心的掙扎,甚至沒有失眠,到了點兒就痛痛快快地睡著了,像個沒心沒肺的孩子似的。
然而她的精神開始漸漸不濟,連帶著治療效果也跟著差起來,經(jīng)過修補的脾臟一直拖到正月快過都不見好,家人不免開始著急起來。
自從臨床的老太太離去后,丁黎的旁邊又住進(jìn)了一位病人,女性,叫黃秋言,三十多歲,是本地一位頗有名氣的散文作者,據(jù)說得了一種難以治療的奇怪的病,全身的細(xì)胞都在逐步的壞死中,按說誰得了這種病都不會輕松,但黃秋言活得真的很灑脫,每天都笑嘻嘻的,總是主動和醫(yī)生以及病房里的病人交流,而且她很愛看書,她老公每次來看她都會帶來新的書。
黃秋言見丁黎情緒不好,并不出言安慰她,只是遞給她一本書,說是閑著也是閑著,多讀書總是好的。
這是一本叫《春牧場》的書,因為身體的原因,丁黎花了兩天的時間才全部讀完,一開始她是隨便翻翻的,漸漸的就被里面的文字牽引住了,跟隨者淺析的隊伍艱難跋涉在牧民們轉(zhuǎn)場的路上,逐水草而居的哈薩克游牧民族,那一份對生命的從容,重重地撞擊著丁黎即將散落的靈魂,她深深地愛上了卡西的一句話:要過不好不壞的生活。
看完春牧場,又接著看冬牧場夏牧場。
父母看了不禁開始嘀咕,“天天看到那么晚要不要緊?好像太認(rèn)真了點,連跟她說話都像是聽不見。”
黃秋言笑道:“沒事,人有精神寄托是好事,這叫投入。”
黃秋言這樣的人在丁雙林夫妻眼里就是正宗的文化人,他們聽此一說便放了心,慶幸丁黎能有這樣一個病友。
正月過后,黃秋言的病漸漸沉重起來,臉開始浮腫,盡管愛干凈的她天天漱口幾次,口腔中還是有股難聞的味道——細(xì)胞真的開始腐爛了,由于渾身疼痛,醫(yī)生開始每天給她注射一次嗎啡,每次藥效過后她就疼得臉色發(fā)白,雖然不說話,但大家都知道她是在極度的痛苦中,所有的人都替她難過,可是沒人能夠幫到她。有一次她疼得實在厲害,自己把嘴唇都咬破了,丁黎見了忍不住輕輕抽泣起來。
“沒事的,我還忍得住,”黃秋言勉強露出一個笑容,“丁黎,我想寫封信給一個朋友,你能不能幫我寫下來?”
她的四肢已經(jīng)沒有力氣。
丁黎哭著點頭。
二月中旬一個晴朗的早晨,黃秋言永遠(yuǎn)的離開了,這天整個病房里的氣氛都沉悶異常,每個人說話都帶著一種悲憫宿命的感覺,丁黎縮在被子里仰望著床頭掛著的輸液器,手中拿著黃秋言的老公遞給自己的一封信。
是丁黎自己親筆寫的信。
原來黃秋言那封信就是寫給她的。
不用看信,丁黎也記得其中重要的一句: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有膽量從懸崖上朝下跳,但只有成熟的人才具備使自己免于荒謬的膽識,死不需要多大勇氣,活下去才是最大的勇氣。
丁黎的眼淚流下來,黃秋言死了,但她無言是最勇敢的人,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還始終堅持著要努力好好活下去的信念,相比之下,她丁黎的這點小傷算什么?一切自怨自艾在死亡面前都是矯情,生命才是最最寶貴的,黃秋言的死徹底點醒了丁黎。
丁黎從內(nèi)心開始真正蘇醒過來,她的體質(zhì)和意志力本來就強于一般人,病,終于開始漸漸好起來,到四月中旬的時候,她已經(jīng)能夠下床走動做簡單的運動了,四月下旬,在醫(yī)生囑咐須定期來醫(yī)院檢查的情形下,丁黎出院了。
沈桂琴將原先丁謙住的單間收拾干凈了讓丁黎住進(jìn)去,而丁謙則在靠近陽臺的地方搭了一張床。丁黎放在出租屋里的東西都被沈桂琴一一拿了回來,整整齊齊地堆在房間的一角:箱子,二胡,錢包,日記本,被子……甚至舊雜志,一樣也不少,全被拿回來了。
那本掏心掏肺的書也在,包括里面的手鐲,丁黎原想著是不是要將手鐲還給韓家明,后來想想還是先算了,還得起么?還欠他十多萬呢,先做個記號吧,以后一起還。
在收拾東西的時候,丁黎還發(fā)現(xiàn)了一把傘——當(dāng)初韓家明遺忘在她那里的傘,傘——真的是有寓意的,最后可不就真“散”了么?
她將他的東西用一只白色的紙袋包起來,放進(jìn)自己的箱子里,預(yù)備著將來什么時候一起還給他。他沒有為她徹底犧牲,但她并不恨他,這個世界沒有完美,只有取舍,想通了就好了。
因為身體原因,丁黎白天大部分時間都是坐著或者躺著,偶爾散散步,總之不能干活,晚上則幫助丁謙補補課,姐姐出事后丁謙仿佛一下子變得懂事許多,原本就在學(xué)習(xí)上有了主動積極性,現(xiàn)在加上丁黎的幫助,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比從前有了大幅度提高,丁雙林夫妻欣慰不已,一家人的關(guān)系因為這場病竟變得前所未有的融洽。
不適應(yīng)也還是有的,丁雙林夫妻熟睡時此起彼伏的鼾聲是一個,最要命的是夜深人靜的時候,那有些漏水的馬桶滴答滴答的聲音讓丁黎聽了覺得特別的難受,她跟父親說找人來修一下,父親嘴上答應(yīng)了可就是沒有行動,再問就說管道工為這點活兒不起勁,他正在找熟人,可是時間一天天過去,就是沒有人來弄,丁黎知道了,這就是自己的父親,在這樣的人身邊的人,很多事情必須要自己親自動手去弄。
韓家明給她的銀行卡上還剩一萬多塊錢,丁黎取出一筆錢找人來重新安裝了一只新的座便器。
辦完這件事后,丁黎又在五月勞動節(jié)過后的一個下午去了王亞梅家里,她帶了禮物,專程去感謝王亞梅在當(dāng)初出車禍時的幫助。
王亞梅接到丁黎的電話就開始急速地揣度著丁黎的來意:是來求自己的?幫忙找工作?借錢?都有可能。
丁黎進(jìn)門放下手中的東西,感謝的話剛出口,王亞梅便打斷她說:“瞧我這記性,差點忘了,有樣?xùn)|西特別配你,你等著,”說著她就進(jìn)房間拿出一只小禮盒出來打開,里面是一副珍珠首飾。
王亞梅將禮盒遞給丁黎,笑道:“送給你,祝賀你身體恢復(fù)了健康,我告訴你這可是真正的珍珠,是我老公的一個朋友送的,前幾天他那朋友來找我老公辦事,我老公沒給他辦,他悄悄留下一堆東西就走了,我可不想日后給人留下什么把柄把老公的前程給毀了,我把他的東西都給送回去了,好說歹說別的東西他是收下了,就這套首飾他非要送給我,我覺得大家是朋友,也就沒徹底推掉,但其實我并不適合戴珍珠的首飾,你戴著肯定好看。”
丁黎聽出她的弦外音來了,多么深重的誤解,原來她竟然以為自己來求她的,所以想搶先用副不值錢的首飾來堵住自己的嘴,哈!真能想!自己在外人眼里竟落魄到如此地步么?丁黎看了王亞梅好一陣,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從來就不簡單,既然這樣,就接受吧,免得人家心里七上八下的,她沒有多推辭,笑著說聲謝謝就告辭下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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