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

    人生尚有來處；

    父母走，

    人生只剩歸途。

    所以對親人好一些，

    因為下輩子未必就遇到！

    可是不管如何努力，

    生老病死還是讓我們與親人天人永隔……

    所以為人兒女最大的悲傷，

    莫過于子欲養而親不待！

    所以那個世界，

    縈系著我們對親人的永恒思念！

    天晚了，房間里的光線有點昏暗，爺爺坐在藤椅上笑著對我說：“我的生命只有一天了，以后爺爺不能照顧你了，春兒你要記住，一定要自立自強”。我特別傷心，抱著爺爺使勁地哭，哭醒了，才知是南柯一夢。夜很靜，我躺在暖暖的被窩里，手機顯示現在是2007年1月18日凌晨2：40分，而爺爺，已經離開我4年零10個月14天了！

    爺爺走后，我曾斷斷續續寫過幾次祭文，但都因為太難過而沒能寫下去。本以為時間會沖淡我對爺爺的思念，可是快5年過去了，我還是經常在夢里哭醒，一如今天。

    爺爺是教育界的前輩，他的學生可用桃李滿天下來形容，而且爺爺的學生從政的居多，職位最高的直至某省的省委副書記。但爺爺一生教書育人，始終是那個和藹可親、睿智通達、善良節儉的先生。

    年輕時的爺爺清高狂傲，不愿為世俗的婚姻所牽絆，直到36歲那年才在大姑奶奶的強迫下娶了比他小17歲的奶奶。高大俊朗的爺爺讓奶奶一見傾心，奶奶的能干與美麗也讓爺爺格外的歡喜。可惜，10年后奶奶死于肺結核復發，留下了8歲的父親和6歲的叔叔。此后爺爺一直鰥居，辛勤撫育父親和叔叔。不時有人介紹條件相當的女子給爺爺，勸他續弦，爺爺都拒絕了，他說我父親和叔叔是奶奶生命的延續，他不能讓他們受半點委屈！奶奶去世30周年時，爺爺翻出了珍藏已久的相片，點兩根紅燭，燃三柱清香，爺爺領著全家向照片上的奶奶鞠躬。那是我第一次認識奶奶，第一次懵懂的體會了爺爺的孤獨與深情。

    爺爺60歲時我出生了，我的到來讓爺爺覺得生命更加有意義。我生下來已經沒氣了，后來才救活的，當時又正值鳥語花香的春天，爺爺便給我取名“楊甦”，從此我便成了爺爺快樂的累贅。因為一直體弱多病，我十分讓人操心，好在我8個月會說話，10個月便能與人交談，生病時照顧起來就方便了不少。爺爺出門時都把我背在背上，還一邊走一邊教我唱兒歌，但凡認識的人都叫我“小八哥”，人們常常感嘆：“不知志文先生怎么帶的伢子，把個孫女教的象只‘哈鵲子’(注：土語，百靈鳥的意思)！那時爺爺已經當了多年“右派”，被安排在鄉下干農活。爺爺不會干活，隊里便讓他給地頭的育肥塘里加水。至今我還清楚的記得我和弟弟每天下午屁顛屁顛的跟在爺爺身后，在田埂上跳來跳去。

    七歲那年有一次我病得很厲害，好不容易想吃東西了，就對爺爺說我想吃面條。面條煮好了，我剛吃下就吐了；一會我又說想吃湯圓，爺爺又去做，我吃了又吐了；爺爺剛打掃干凈，我又想吃糯米粥，爺爺就去熬粥，結果我還是吐了。二十幾年過去了，我始終對這件事記憶猶新，我也問過爺爺：您當時怎么就不嫌煩呢？爺爺笑笑，摸摸我的頭。爺爺去世后的一天，我和母親說起此事，母親說：“那時我們整天上工，根本沒時間照顧孩子，你又是個病秧子，沒有你爺爺，還不知你能不能長大呢”！

    在爺爺的悉心照料下，我長大了，爺爺老了。得意時，我象一匹野馬，在爺爺的視線外奔跑，全然不知爺爺需要我的陪伴。爺爺便孤獨的呆在家里，看看書，讀讀報，順便當當鄉親們的“銀行”：誰家手頭不濟缺個千兒八百的，都會找爺爺借。我曾叫爺爺把用不完的退休金存銀行，可爺爺說：“鄉下人不容易，我放家里能救救他們的急，損失點利息沒什么，錢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能幫助人時，錢才真是個好東西。”我在爺爺的教導下，努力工作，好好做人，那時我是爺爺的驕傲；失意時，我帶著一身的疲憊與憂傷回到爺爺身邊，爺爺說：“天道吝嗇，老天給了你聰明的頭腦，必然要讓你經歷一些挫折；但天道酬勤，乘著現在年紀還小，一切從頭還為時不晚”。那時，爺爺是我的依靠。

    在爺爺精神與金錢的雙重支撐下，我走出了困境。日子越來越好，爺爺卻越來越老。在爺爺九十大壽的壽宴上，已經年近花甲或古稀的學生們紛紛祝爺爺長壽，并約定十年后再聚首，為他們敬愛的楊老師慶祝百歲壽誕。爺爺笑著說：“你們今天能聚這么齊我已經很高興了，百歲是不想了，身體等不及啦。做人不能貪心，你們做官也一樣。我生在辛亥革命，經歷了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十年文化大革命，能活到二十一世紀已經是奇跡了，知足啦。”

    這一聲“知足”讓爺爺生命的燭火開始搖曳。2002年3月3日，可惡的倒春寒使得這天天氣特別冷。爺爺沒起床，我坐在床邊和爺爺聊了一下午，說起我小時候的趣事，爺爺開心的大笑。到了晚上，爺爺開始畏寒，又覺得心里很難受，吊針掛上了，爺爺見叔叔還沒回來，就叫嬸嬸來叫父親。半夜，爺爺命令父親叫醒嬸嬸，交代他們說：“我快不行了，后事一切從簡……”一夜無眠。天剛亮，我起來接替父親，折騰了一夜的爺爺剛剛睡著。3月4日下午2：00整，爺爺醒來，使勁抓住我的手，努力說著什么，我一下子沒聽明白，我還安慰他說：“爺爺，你沒事的，你內臟沒病，就這肺氣腫，等幾天倒春寒過去就不難受了。”我給爺爺喂了顆藥，又喂了點水，爺爺都很配合的咽了下去，然后，閉上眼睛。這時，爺爺的右眼流出了一滴淚，我從沒見爺爺流過淚，當時也沒多想，幫他擦了，再把爺爺的手放進被子里。爺爺又睡了，就再也沒睜開過眼睛，晚上5：00，爺爺去了天堂。

    我一直握著爺爺的手，直到它變得冰冷。我這才相信，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去了！我也終于明白爺爺說的話是：“叫小潘（我愛人）回來”， 因為當時愛人在浙江，爺爺怕通知晚了見不著。如果我當時聽懂了，我就知道爺爺真的要走了。爺爺的最后一滴眼淚其實就是對我們的不舍！

    爺爺走時，下了一天的小雨突然變得狂暴，一個鄉親說那是因為爺爺太好了，老天爺也舍不得他走。雨水在地上流成河，淚水在人們臉上流成河！我仿佛看見爺爺在空中向我揮手，我說：“爺爺，今年生日我該送你什么禮物呢？”老天在拼命哭泣，我聽不到爺爺的回答。那個春天，特別冷。

    人們都說夢是反的，所以爺爺走后，還經常笑瞇瞇的出現在我夢里，我知道，那是因為爺爺一直活在我心里！可是今年暑假的一天，我夢見爺爺死了，半夜醒來方知是大夢一場。去衛生間洗了臉，還是不能自已，眼淚嘩嘩的流。清晨，我對愛人說：“夜里爺爺回來過……”

    快五年了，我終于在眼淚中寫完了這篇文章，但對爺爺的思念卻永遠沒有盡頭。無論我身在何處，思念都是家鄉那一方矮矮的墳塋，我在外頭淚流滿面，爺爺在里頭喚我的乳名。我對爺爺的思念永無休止，直到我流盡最后一滴眼淚。

    2007.1.18.于臨海

    今春杭州多雨，連續下了一個多月后，勉強停雨了，太陽也總是猶抱琵琶半遮面。到了清明，干脆嘩啦啦下個不停。

    母女倆合撐一把傘逛到了西湖邊，雨忽大忽小，湖面煙波浩渺，當真是“山色空蒙雨亦奇”。雖然今天杭州人都忙著去公墓祭拜先人，但西湖邊依然游人如織。花，姹紫嫣紅，柳，綠亮滴翠，春天的西湖真的是人間勝境，美不勝收。于是和女兒說，等媽媽辭職回家后，開車帶你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來游西湖。女兒積極響應：好主意，可惜太公不在了，要不然媽媽也可以帶世界上最疼你的人來西湖。

    我無語，心底一陣難過。迄今為止，爺爺離開我7年零一個月了，每年除了爺爺的生日、忌日、中秋和除夕，最讓我難過的就是清明，30歲之前的時候，從未經歷過與親人生離死別的我一直以為清明的意義無非就是一個祭奠革命先烈的日子，直到爺爺走后，才明白為何幾乎年年清明都是陰雨霏霏，因為那天活著的人們都在思念自己逝去的親人，老天感慨人間的離別之痛，所以，天哭了！

    女兒問：媽媽，為什么清明時節雨紛紛呢？我便說出上述理由，女兒若有所思：噢，天哭了，所以就下雨了，人們想念自己死去的親人，所以行人才“欲斷魂”，我明白了。那為什么又要“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呢”？我說人們想起親人心里難過，所以就借酒消愁啊。女兒似懂非懂。

    我自己年過三十才明白，何況女兒才是一個十三歲的兒童呢！小時候，就小杜的這首《清明》，曾經有人改過很多版本，一個星期天，爺爺也和我一起用劇本、散文和詞的表現形式來演繹過這首詩。

    學齡前，爺爺通過小人書讓我了解了中國文化的神奇，所以上學前我就認識了一千多個漢字，唐詩三百首也背的滾瓜爛熟，包括這首小杜的《清明》，后天的文學功底應該就是這時候打下的基礎，隨著年齡的增長，家里不同版本的宋詞也不斷被我翻出，看完后又總是不小心遺失，而積淀下來的文學造詣卻是一輩子也遺失不了的。或許也是喜歡文學的緣故，從小我就顯得多愁善感，爺爺的離去更是讓我沉浸在悲傷中不能自拔，7年了，年年清明，盡管不能親自回家給爺爺掃墓，但還是年年遙望家鄉，與蒼天同泣。

    生命真的很神奇，臧克家先生說：有些人死了，他還活著；有些人活著，他卻死了。爺爺生前，我因為擔心爺爺有一天會離我而去，所以常常在夢里哭醒；而爺爺走后，我卻常常夢見爺爺活著，醒來后會泣不成聲！當爺爺的手在我手里慢慢冰冷時，我還是無法接受爺爺離去的事實；當我和父親在殯儀館的窗口前等爺爺的骨灰時，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尚未被工作人員粉碎的骨灰，熱乎乎的，一如小時候放學回家后，爺爺給我焐手時的溫暖，不同的是小時候是我的小手包在爺爺的大手里，爺爺是那么高大慈祥，現在的爺爺已經濃縮成了一抔骨灰！我終于明白，世界上最疼我的人真的去了！同時我也確定，爺爺會永遠活著，在另一個我看不見的世界里，在我的心里。

    家鄉此時應是桃紅柳綠菜花黃，爺爺的墓前應是黃花環繞，翠柏搖曳。可是無論風霜雪雨，爺爺再也不會在門口盼我回去了，但是他會站在另一個世界看著我成長，看著我在電腦前一邊流淚，一邊書寫對他的思念，所以，天，哭了！

    2009．4．4．于杭州

    在我三十多年的人生歷程中，目睹了很多生命或堅強或脆弱的真實表現，但是從未近距離感知生命的脆弱，直到2009年國慶長假后的兩天，妹妹在QQ上告訴我說“伯父感覺胸口痛，去醫院拍片，發現肺部有陰影”。肺部陰影是什么概念？身為醫生的妹夫告訴我：“陰影邊緣呈毛刺狀，懷疑伯父患的是肺癌”。

    父親08年12月做了痔瘡和疝氣手術，手術前全身進行了體檢，各項體征都很好，一年后會突然身患肺癌？不可能，我從心底排斥妹夫的這個懷疑，但還是焦慮難過，想到父親辛苦了大半輩子，現在到了享受生活的時候，他應該健健康康的“夕陽無限好”才對，怎么可以“時已近黃昏”呢？！如果妹夫的懷疑是真的，我豈不是要面臨“子欲養而親不待”的人生之痛？心念動時，我忍不住淚流滿面！

    次日妹妹也對我說：姐姐，我一夜沒睡好！

    不日弟弟即帶父親去了揚州武警醫院，檢查結果是肺炎，吊水消炎一周后，陰影消失。當時我正在杭州之江度假村參加市政府的一個培訓班，課間溜到外面給父親打電話得知了這一消息，立即發信息告訴妹妹，妹妹回復說：太好了，姐姐，你在杭州自己慶祝一下吧！

    12月，市里組織退休教師體檢，父親肺部的陰影又出現了，但是他沒有告訴我們，是母親在電話里泄露了秘密。上網查詢，得知同一部位反復出現炎癥的話，癌變的幾率很大。陰霾再次籠罩心頭，我立即給弟弟打電話，叫他帶父親到更高一級的醫院去檢查，于是弟弟帶父親去了蘇北醫院，找到了呼吸內科的主任醫師黃謙教授，黃教授說要做支氣管鏡確診。這是一種非常痛苦的診斷方式，但是堅韌的父親挺過來了，檢查結果沒有發現癌細胞，黃教授建議轉外科穿刺取病灶處的樣本做病理檢驗或直接手術。父親覺得沒確診就平白無故挨一刀有點小題大做，于是弟弟也不叫院方出支氣管鏡的檢驗報告，就歡天喜地將沒有檢查出癌細胞的結果告訴我，然后父親就出院了。我不知這次診治的細節，以為真的又是虛驚一場。但是父親肺部的陰影畢竟還是存在的，不確診總不踏實。父親說他自己有數，吃藥消炎就好了，我查閱了大量關于肺病的資料，還和在部隊當醫生的同學以及一些醫院的專家網上“會診”父親的病況，結果都很樂觀，我也就慢慢放松了警惕。元旦回家看望父親，看他精神很好，一日三餐吃著父親做的飯，第二次籠罩在心頭的陰影再次褪去。

    2010年春節到了，回家的第一天就感覺父親蒼老了很多，精氣神也沒有元旦時好了。 2月18日，我返杭上班，19日，女兒打電話告訴我：“媽媽，外公咳血了，外婆告訴我的”。想起自己查閱的大量關于肺癌的資料，心一下子抽緊了，我一邊聯系市中醫院腫瘤科的同學喬醫生，告知父親的病情，一邊給同學小孫打電話，叫他去我家接我父親去醫院檢查。21日，喬醫生和小孫給我打電話，告知父親12月的CD片子和現在的CD片比對，有了較大變化，叫我立刻帶父親到大醫院治療。

    立即電話好友忠軍，叫他聯系南京的醫院。不一會，忠軍回電說安排好了。23日我趕回揚州，次日和弟弟一起帶著父親在忠軍的陪同下直接住進了鼓樓醫院胸心外科。

    26日，增強CD片子出來后，陳教授叫我去談手術方案，影像顯示的結果和他入院時根據之前的CD片判斷的結果是一樣的，父親仍然需要手術切除病變部分，他擬定了兩個治療方案，一是切除左下肺，二是左肺全切除。因為病灶已經波及氣管，所以他建議采取最好的手術方案，那就是左肺全部切除。樂觀的是，父親的肺功能很好，切除左肺后，右肺完全可以支撐起肺部的功能。

    3日傍晚，護士過來給父親打了針，父親走過去躺在了手術室的活動病床上被推走了，家屬只允許送到電梯口，我笑著跟父親揮揮手說：“爸爸，堅強點哦”。父親也笑著對我們揮揮手。就在手術專用電梯的門關上的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很難過！因為手術都是有風險的，即便陳教授醫術精湛，他還是告訴我風險的存在，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我快步回到術前病房整理手術用品，以此掩飾自己的不安，一邊努力讓自己平靜。

    手術還是執行了第二套方案，所以手術時間不是很長，父親甚至都沒有輸血。父親進了ICU后，我安排弟弟和叔叔去賓館休息，自己根據醫院的規定在ICU外面值夜。坐在行軍床上，我給每一個關注父親手術的人們發了“手術順利，感謝關心”的信息。

    夜深了，過道里睡滿了ICU里的病人家屬，病房里也橫七豎八擺著很多簡易折疊床，躺著各自的家屬，因為呆久了，所以聞不到空氣里該有的藥味，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嚕聲。醫生辦公室的燈光永遠亮著，ICU里的醫生護士一絲不茍地堅守自己的崗位，這些看上去有些凌亂的鏡頭，恰恰展現了人們內心深處對親情的關注，若不是親人病了，誰會扯一床薄被半墊半蓋，在醫院的過道里就寢。

    我的床位在公共衛生間對面，因此我必須整夜忍受衛生間里散發出的一陣陣騷臭味，加上對父親術后的擔心，這一夜幾乎也沒有睡覺，凌晨兩點多，我去問ICU的值班醫生，J12病人醒了沒有，醫生說還沒有。六點多，叔叔和弟弟來到醫院，我趕緊回賓館洗澡。因為一般重癥監護都要24小時，我想反正父親在ICU里誰也看不見，不如讓弟弟和叔叔先回去，我一個人留守就算了。上班后，陳教授告訴我，他去看過父親了，狀態不錯，而且父親自己感覺也很好，所以打算將父親提前轉出ICU了。九點鐘，醫院管雜務的黃阿姨就打開門叫“J12家屬進來”，我趕緊給弟弟打電話，可是他已經在回揚州的車上了。于是叫其他病友的家屬幫忙，將一些住院用品搬進了父親即將轉入的新病房，做好迎接父親的準備。十點，身上插著管子的父親坐在輪椅上被推出了ICU，看到站在門口的我，父親笑了，舉起右手揮了揮，仿佛一位剛從戰場上負傷歸來的英雄。

    到了病房，護士們幫助父親半躺在病床上，并掛好了尿袋和導流瓶，父親的堅毅讓護士們很感動，她們不斷夸獎父親：老爺子真勇敢！

    機緣巧合的是，父親術后重生的日子，正是祖父去世8周年的忌日。8年前的3月4日，我的心因為世界上最疼我的人的離去而冰天雪地，8年后的3月4日，我懸了很久的心因為父親成功經歷手術并順利通過重癥監護而徹底平靜。我是純粹的唯物主義者，但這次我倒寧愿相信父親順利手術有祖父在天之靈的庇佑。當然，最主要還是天時、地理、人和，父親手術這天，陳寶俊教授坐鎮專家門診，父親是他唯一的手術病人，專家精力充沛，病人意志堅強，所以手術很順利。祖父是天上的天使，陳教授是人間的天使！

    8日下班前，病理報告也出來了，一切和陳教授預想的一樣，所幸淋巴結里沒有發現癌細胞，這是個好的信息。

    14日，星期天，至此，我們已經住院19天了。這些天來，看著病人們出出進進，感慨著生命的脆弱；看著殯儀館的車子出出進進，感慨著人生的無常；看著有些病人狀態很不好就被醫生催著出院，有些病人明明可以出院了偏偏賴著不走，感慨社會的復雜……到下周二，父親的幾個病友要集體出院了。這些人中，父親手術做的最晚，但是恢復的應該是最好的。無論醫生、護士還是病友，他們都對父親的堅毅很佩服，尤其是手術后沒幾天，父親不等醫護人員推著輪椅來接，就自己跑到放射科拍片子，我追下去后他已經安然坐在椅子上等待了，這時，原先+1床的大伯坐著輪椅被家人推下來拍片，看見父親，還不能說話的他沖著父親豎起大拇指。

    16日，辦理好出院手續，叔叔和弟弟也到了，我們帶父親回家。離家很遠，就看見父親的好友尤叔叔和尤嬸嬸已經和母親一起站在路口迎接了，父親的另一個好友玉明伯伯還放了鞭炮，迎接父親出院，左鄰右舍紛紛來到家里看望父親。下了車，臉色紅潤的父親居然大踏步往家走，全然沒有人們想象中的病人模樣。父親和人們寒暄的時候，我開始準備晚飯，這些天來，很多人都在關注父親的病情，所以今晚我要好好做幾個菜，讓父親和他的好友們歡聚。

    病人的意志對身體的康復起著決定性的作用，我相信，以父親的堅強，預后的健康狀況一定很樂觀。

    2010.3.18.于揚州

    端午臨近，大小商場和超市里，目光所及處幾乎都是粽子。有簡裝的，粽葉的綠色已經暗淡，有精裝的，各色包裝盒一個比一個漂亮。拿起一個粽子嗅了嗅，發現粽葉是箬竹的葉子，有點香味，但遠遠不是那縷一直以來飄在我夢里的清香，因為揚州包粽子用的是嫩嫩的蘆葦葉。

    忽然想起老家老屋后的那條小河，現在不知道還有沒有水，如果有水的話，河邊的蘆葦葉應該長的非常肥美了。

    小時候挑食，吃粽子只吃緊靠著粽葉的那層，白白的糯米沾著粽葉的淡綠，有著粽葉特有的清香。粽葉就是嫩嫩的蘆葦葉，爺爺帶著我從老屋后面的河邊采來的。先淘好米，然后將粽葉放進鍋里煮開，稍等一會撈出，放進盆里，加上冷水浸著。我能做的就是幫爺爺將粽葉粗的那端剪齊了，好給爺爺包粽子。爺爺包粽子和一般人家不一樣，人家都用筷子將糯米戳的很緊，爺爺不戳，只將米放滿就好了，這樣煮出來的粽子軟軟的，粽葉的清香能一直滲透到粽子的中心。

    端午節除了吃粽子，手腕腳腕系百索子（一種五彩的棉線束，據說系了就不怕蛇咬，還可以驅鬼辟邪。）外，還有個風俗，就是長輩給晚輩送一只煮熟的雞蛋。那時候小孩子們幾乎都會自己編織裝雞蛋的網兜，將雞蛋放進網兜，掛在脖子里炫耀誰的雞蛋多。

    我不愛吃粽子，也不愛吃雞蛋，更不愛吃糖。在其他小朋友期待端午節能美美地吃上粽子蘸白糖和雞蛋的時候，我期待端午的理由只是喜歡和爺爺包粽子的過程。拿個小凳子坐在爺爺身邊，絮絮叨叨地和爺爺說學校里的事情，說和小朋友的“恩怨”，更多的是聽爺爺講故事。晚上，家里人都睡了，爺爺才開始煮粽子，我不睡，跑到爺爺身邊，陪著爺爺一起等候粽子煮熟，常常粽香四溢的時候，我已經伏在爺爺腿上睡著了。

    爺爺牙不好，綁粽子的時候需要用牙咬著線的一端，一只手拿粽子，一只手繞線，打結。到我十多歲的時候，爺爺的牙已經不能幫爺爺完成綁粽子的工序了，包粽子的任務就到了爸爸手上。

    爸爸包粽子比爺爺快，但是沒有爺爺包的好看，爸爸說只要煮熟不漏米就好了。爸爸包的粽子也很軟，粽葉的清香也一直滲透到粽子的中心，因為爸爸放米后也不戳緊。

    爸爸也是等我們睡覺后才煮粽子。但我從沒有和爸爸一起包過粽子，也不陪爸爸一起煮粽子，從小由爺爺帶大，在爺爺腳頭一直睡到11歲，會吃飯就會吃藥的歲月幾乎都是爺爺呵護著我一起度過，所以那時候對父母真的不怎么親近。

    沒有了包粽子的過程，慢慢的端午也就淡出了我的期待。

    長大了，端午節包粽子應景的需求都漸漸淡了，反正家里也沒人喜歡吃粽子，爸爸也就懶得包了。有時候媽媽會想起來：哎呀，明天端午了，包點粽子吧？爸爸就懶懶的回答：包什么，誰吃啊？媽媽說：應應景啊。我就趕緊支持一下爸爸：應什么景啊，我們又不是小孩子。

    記憶里，媽媽從來沒包過粽子。媽媽有4個哥哥2個姐姐，外婆最疼媽媽了，所以媽媽對于和做飯有關的事情都不怎么熱衷。反正我們對于端午吃不吃粽子也沒有一點期盼，爸爸說不包，媽媽也就算了。

    但是即使自己家里不包，年年端午的早晨，家里還是會有不少粽子的，都是鄰居們送的，我也就看一眼，懶得吃。大人了，不能再像小時候一樣，將粽子外面一層的糯米啃完，剩下的往爸爸或者媽媽的碗里一丟，所以不如不吃。更主要的原因是再好吃的粽子，也沒有了小時候爺爺包的味道。

    女兒三歲的那年，還沒到端午，我就驚訝地發現家里居然有煮好的粽子，很嫩的粽葉包的，糯米也沒有戳緊，很軟，很香。問媽媽哪來的，媽媽很自然地說：自己包的啊。我很驚詫：老娘你會包粽子？我當你二十八年女兒了都沒吃過你包的粽子哎。媽媽笑：又不難的，你小時候爺爺包，后來你爸爸包，我就不用操心了。今天你女兒要吃粽子，我就叫你英妹嫂子教我包了，還以為會漏米呢，沒想到還不錯。

    媽媽說的平淡無奇，我心里卻是相當的感動。因為我女兒說要吃粽子，媽媽居然敢于挑戰自己的喜好，打破了自己的記錄，虛心耐心地和鄰居家的嫂子學習，就為了讓外孫女吃到外婆親手包的粽子，這是怎樣的一種情懷！

    隔代情深，想當年我和爺爺如此，我媽媽和女兒又未嘗不是如此呢！

    端午年年有，年年人不同。爺爺去了天堂8年多了，爸爸今年也經歷了肺癌的考驗，女兒一天天大了，不再纏著外婆包粽子，唯一不變的是那縷飄在夢里的清香，連著我天上人間的牽念！

    2010.6.12.于寧波

這幾天接待我國駐外的一位大使，忙得忘了父親節的到來。午餐時，司機小虞說今天是父親節，我才恍然大悟。
    大使與父親同輩人，也是花甲之齡了。老人家不喝酒，我便特意為他點了鐵皮石斛汁，以此代酒祝他父親節快樂。老人起身與我碰杯，連說謝謝！
    為人女兒，不能在父親節這天為父親做頓飯，祝福一下別人的父親也算是對自己的一個慰藉吧。
    下午大使行程結束返京，送機后歸來，給父親電話，問他近日飲食情況如何，告訴他這幾天忙著出差，沒時間打電話回去，今天是父親節了，所以打個電話回去。父親輕輕笑了，說：“我知道呢”。
    五月底調休回去就給父親帶了父親節的禮物——一套白色短袖唐裝、一頂禮帽、一雙老北京布鞋。端午節又調休了兩天回去看父親，看見父親沒有穿新衣服，在長袖襯衫外還套了件毛衣，我就知道化療的副作用還沒有過去。父親說已經好多了，前面有6天吃什么都是甜的，這兩天已經能吃點飯了，再熬幾天就好了。
    父親說的輕松，我知道他是為了不讓我和弟弟操心。雖然不能對父親所忍受的痛苦感同身受，更不能和父親分擔，但是我和弟弟都明白我們的關心也是幫父親減輕化療痛苦的良藥。
    三天假期稍縱即逝，我辭行時，父親靠在被子上午休，我說爸爸我走了，你再熬一熬，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父親笑笑：沒事，不要操心我，我有數的，放心走吧。
    放心二字說起來簡單，其實心之所系，豈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如今我對父親如此，想想在我長大的過程中，父親對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從小到大，因為一直在爺爺身邊，對父親并不是很親，但是受父親的影響還是很大的，無論是知識的汲取、思想觀念的確立還是價值觀的取向，都深受父親的影響，就連性格也非常相像。父親曾對母親說：我們家三個孩子（包括堂妹），春兒的智商是最高的。可是沒想到就是我這個智商最高的孩子，在成年以后的人生歷程中經歷了事業的成功與失敗，當我**事業的低谷時，所有的朋友都消失了，周圍的人們也收起了曾經一臉諂媚的笑臉，對我冷眼相向。父親什么也不說，一句指責都沒有，只是默默呵護我的女兒，幫我度過難關。等我走出低谷，發現父親蒼老了許多，我知道父親的皺紋有幾條是為**勞而生！
    父愛如山且沉默，我了解父親，所以也從不說感謝，因為我知道父親需要的不是感謝，只要我努力讓自己的人生更精彩，就是對父親最好的報答。
    父親與我血脈相連，所以父親節這天我也無需說漂亮的祝福話，只說今天是父親節，父親便說“我知道的”，我便知道父親已經明白了女兒的心意。
    父親節只有一天，父女情緣卻有一輩子！為人兒女，我們應該對自己說：父親的節日有三百六十五天，我們要努力努力再努力，讓天下的父親每天都節日快樂！
    2010.6.21于杭州

    日日等車的地方有棵銀杏樹，隨著秋意變濃，原本碧綠的樹葉變得金黃，仿佛一把把金箔做的小扇子在深秋的晨風中搖曳。晨曦中的天空有些迷蒙，若有若無的霧靄在草地上升騰，一樹金色葉片瑟瑟在霧靄之上，天空之下，顯得格外靜美。我知道它們很快就要凋零了，但是在它們生命的深秋，它們還是美得那么堅持，美得那么高貴，美得那么尊嚴，美得——讓我感動！

    感動是因為心痛，心痛是因為罹患肺癌的父親。

    11月4日，高郵中醫院腫瘤科的王曉慶醫生打電話告訴我說，父親的檢查結果出來了，他認為是胸壁局部復發，癌腫已經侵蝕到肋骨，所以父親覺得很疼。他計劃請他老師會診后再決定治療方案。盡管一切都在預料中，但是接電話時我還是悲傷得難以自己！當晚回到揚州，我即和領導請假，翌日一早去高郵的路上，我一直在努力調整自己的心情，到了醫院，我已經談笑自如，父親一見我便說：沒事的，骨頭上是以前的老傷痕，加上手術時肋骨撐造成的創傷，我有數的。我也嘻嘻哈哈說：我也知道的，不管如何，我們早發現早治療，不疼了就好了。其實我一眼就看穿了父親的心思，他只是不想讓**心，不知他是否看穿了我笑容背后的悲傷！

    父親63周歲還不到，按照人類生命的年輪計算，應該才到初秋，可是可惡的癌癥已經讓父親的生命提前進入到了深秋！從小耳濡目染了很多的醫學常識，我對于這樣的結果早就了然于心，只是不愿意接受，不愿意相信！“子欲養而親不待”是為人子女最大的悲哀，我一直很努力，但還是無法抵擋病魔的無情，父親前面的路還有多遠，我真的不知道！癌癥就怕復發，復發后，就是華佗也無能為力，現在就看父親自己的努力了。

    11月7日，弟弟帶著他兒子我女兒一起到醫院看父親，下午，我們一起送父親回鄉下，王醫生說，病床保留著，等會診結果出來再回來住院。當晚我們回到揚州，伺候女兒吃了晚飯后，我忽然想起與父親同時手術的江都的李大叔，于是給李大嬸打電話，我問大嬸，大叔的情況如何？大嬸反問：你爸爸呢？我說開始復發了。大嬸在電話那頭就梗咽了，說大叔五一過后就走了，那時距手術日期整整三個月！聽著大嬸在電話那頭敘說大叔離世時的情形，我不禁泣不成聲。大叔出院時我特意看了他的病理報告，并沒有父親嚴重。他走時和父親告別，父親開玩笑說：回去后不要再勞動了，將家里的大拖拉機小拖拉機都賣了，好好養病。結果他回去一個半月就發現腦部有兩個腫瘤，最終大叔的生命只延續了三個月！

    大叔才五十多歲，他生命的深秋也太短了！好在父親沒有遠端轉移，全身CT和骨掃描的結果都表明除了胸壁病變的那塊，父親的狀況還是不錯的，這說明父親的免疫力還較強。因此在為爸爸的病友難過之余，我還是充滿了信心。

    11月8日，叔叔按照王醫生的要求帶著父親增強CT的片子和ECT的片子去南京和上海找專家會診，專家都說無大礙，可以控制，還給了治療方案。叔叔當即歡喜地電話告訴我。翌日在上海出差的老公和叔叔一起回到揚州，當晚我們開車回去將專家的診斷告訴父親，打算帶父親回醫院治療。其時父親已經睡下了，他笑著說沒事的，明天我自己去就好了。看得出來，父親還是蠻有信心的。

    我更要有信心！

    父親回到醫院的那天下午即開始放療，次日開始王醫生遵從他的老師——上海腫瘤醫院專家的醫囑使用了吉西他濱和順鉑佐以化療。王醫生說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在延續病人生命的同時保證他的生活質量！我說我明白，只要父親的生命存續一天，我都要努力讓他生活地沒有痛苦！真到了生而何歡，死亦何懼的日子，哪怕安樂死我都能坦然接受！說這話時，我生生忍住內心洶涌的悲傷！忽然想起我日日等車的那個站臺，那棵美麗的銀杏樹，那樹堅持的、高貴的、尊嚴的美！銀杏樹從遠古一直繁衍到現在，成了植物世界的活化石，人類卻不能，人類一出生就注定要面臨生老病死，人類總是斗不過大自然的，包括父親，但是我一定要讓父親遠離癌痛的折磨，讓他生命的深秋如那樹美麗的銀杏葉一樣高貴、尊嚴！

    連續兩周，我都在周末趕回高郵看父親。周日，我和平時一樣五點半起床，然后到醫院和父親一起出去吃早餐，早餐后再到市場逛逛，看看農民挑上城賣的鮮嫩的蔬菜，看看賣花人攤位上的各色花草，然后回到醫院。父親躺在病床上輸液，我坐在椅子上看報紙，生活平靜而美好。看著輸液瓶里的液體一滴滴流入父親的血管，我想象著藥物分子正在和癌細胞進行著殊死搏斗，然后父親就會一天天好起來。

    下午，我返回揚州。坐在車上，我感覺自己也如那滴注在父親血管里的藥物分子一樣，行走在父親生命的深秋，努力延伸著秋天的長度。不同的只是藥物殺死的是父親身體里的癌細胞，我和父親要努力戰勝的是父親精神上的癌細胞。

    樂觀、無畏方能創造奇跡，我和父親都要努力，這樣才能真正延長生命的長度！

    我相信奇跡。                                                              

    2010.11.16于揚州

    春天了，站在老房子的陽臺上，看門前古運河波光粼粼，河邊柳條初綠，風兒輕輕，吹面不寒，陽光更是暖而不熱，軟軟的，無限愜意。杭州的朋友說要來揚州看父親，我說等等吧，還沒到下揚州的最好時候。于是約好清明，后來他們想到清明看望長輩不合適，又改為五一，我說沒關系的，我家沒講究，你們什么時候方便了就來，別錯過煙花三月就好。

    這邊剛商量好，母親就打來電話，說父親一天沒吃飯了，肚子疼的很，他自己說是化療的正常反應。但是化療已經二十多天了，怎么還會有反應？于是打電話給醫生，醫生也否定了這個說法，次日電話回去，父親接的，說好點了。我說還是去醫院吧，一邊和南京那邊積極聯系，父親卻說等幾天，不去南京，不方便，還是去揚州吧。沒過兩天，母親又電話給我說父親病況依舊，于是積極托人聯系醫院。

    父親來了，一個月不見，父親瘦了很多，走路都歪著肩膀，我知道肯定是痛的厲害。CT和核磁共振檢查結果很快出來，腹部器官多處被癌腫侵犯，除了肝臟和胰臟，其它臟器都有累及。最嚴重的是一個腫瘤侵蝕到第12腰椎！如果不趕緊處理，會侵犯神經引起癱瘓！

    從09年10月8日發現到后來治療排除癌癥可能，到09年12月18日再次懷疑肺占位，再到去年2月24日去鼓樓醫院手術，這期間因為父親不夠重視延誤了很長時間，導致手術時才發現胸膜和神經都有累及。拿到病理報告時我就知道復發和擴散是遲早的事情！術后一年多了，兩次轉移都是父親熬到不能熬了才說出來，這次是第三次了，不知道他又熬了多久，才導致現狀這么糟糕！癌癥病人往往經受不住打擊自己就崩潰了，父親堅持了一年多，竟然輸在自己太堅強！一年多了，我撐的很辛苦，父親堅強的更辛苦，我實在不明白，既然都手術了，既然手術還這么成功，既然自己意志還這么堅定，為什么還要隱瞞病情延誤治療時間？比起和父親同時手術的兩位大叔，父親已經很幸運了，兩位大叔的家人也都在大叔去世后囑咐我好好照顧父親，父親為什么還這么不珍惜？

    我實在不明白，也不能埋怨他，但是真的很無力！

    我和弟弟一直叫父親住到揚州來，有那么多的園林可以逛，有那么長的古運河可以游，還有很多古跡值得去尋訪，去醫院復查也方便，父親一直說等等，等等，現在春天來了，父親也來了，卻天天躺在病房里，空留一城春景！

    我的新房子裝修好了，書房被我布置成了臥室，那是特意給父親準備的，我還特意給父親買了一雙超級暖和的皮拖鞋，住院那天中午，父親來我新家，穿了一次他的專用拖鞋，看了一眼他的專屬房間，然后我們就去醫院住院了，不知道以后父親還有沒有時間去我的新家小住！我還準備買張搖椅放在陽臺上，陽臺聯通了客廳和父親房間，全部用玻璃封閉的，到了冬天的時候，父親可以坐在陽臺上曬太陽。從太陽出來可以曬到太陽下山，不知道今年冬天，父親還能不能在我家的陽臺上看太陽東升西落！

    春天來了，萬物生機一片，唯我很無力！都說盡人事聽天命，人事是什么？我這么努力，應該算盡人事了，為什么還要聽天命？

    延長生命的同時保證生活質量，這是所有的醫生對癌癥后期病人的治療目的和方向。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盡頭還要努力走過去，這是所有癌癥病人的宿命！人間痛苦種種，莫過于目送自己的親人一天天走向生命的盡頭！這個春天，父親的病情給了我這種痛，所以這個春天好無力！

    2011.3.29．于揚州

    今天周二了，爸爸，距離我帶您住院已經整整一星期。這次是您生病以來第一次主動跟我要求住院！您還說這次療程結束就來揚州居住！我為您改變了一直以來消極面對疾病的態度而高興，也更加充滿了信心。我想，您肯定還會陪我們度過這個春節，您肯定還能看到明年的春暖花開，或許您還能看到我的女兒考上多倫多大學！

    古運河旁的老房子早就被我收拾的干干凈凈，就等您的到來。您說站在陽臺上，打開窗戶，迎面而來的就是運河的風，放眼望去全是揚州的景，所以您足不出戶就可以領略竹西佳處的美。是啊，爸爸，您不知道現在老房子那邊的地理位置可是真的比以前好多了。樓前的平房都拆了，地基平整成了綠草地，草地上還栽種了常綠的樹木；禪智古寺的圍墻也恢復了，墻角種植的桿桿修竹使得老房子的環境平添了幾分雅致。所以，當您提出要一個人居住在老房子養病的時候，我不再堅持叫您住在我的新房子，反正我每天下班都可以過去看您，休息天就過去給您做飯，跟您談詩論文，品茶賞景。我相信流淌千年的運河會帶走您的疾病，到了中秋的時候，我要帶著女兒和您在陽臺上吃月餅，吃菱角，欣賞運河上空和浸在河水里的二分明月，聽您給我女兒講我小時候的故事！

    我天生是個矛盾體，有著多愁善感的性格，又是個十足的樂天派。所以辦好了住院手續，商量好預處理方案后，我就開開心心回到了揚州。我知道人的意志是很了不起的，何況我的老爸還是個意志非常堅強的人！既然您主動要求治療，我還有什么好擔心的呢！回來后，我和南京鼓樓醫院的教授聯系，確認我和醫生商定的治療方案是否可行。教授給了肯定的答復，他說培美曲塞佐以鉑類藥物臨床效果一直不錯，并建議輔以中藥保養。我的信心成倍增加，我甚至和女兒說：再過一周，外公就來了，到時候你每天和媽媽一起起床，我去上班，你去竹西陪外公，媽媽晚上下班去接你。女兒滿口答應：好的，我還可以跟外公學著買菜，以后我天天幫外公買菜，他就不用下樓了，我當管家。

    可是，爸爸，今天才是預處理結束正式用藥的第三天，叔叔就告訴我說您的狀態非常差！入院時您雖然很瘦，但是精神很好，說話中氣很足，現在一說話就氣喘吁吁，聲音也嘶啞了，而且還感冒發燒，畏寒怕冷。我聯系主治醫生，他說發燒是使用培美曲塞的正常反應，另外加上有點著涼所致，他已經給您退燒了，明日查下血象，看看白細胞的指數。

    爸爸，自從您生病以來，我也鉆研了不少有關肺癌的知識，所以，盡管醫生這么說，我還是很悲傷地明白，這次帶您住院時我設想的愿望其實很難實現了！

    這16個月來，我一直陪著您擊退了癌細胞一次次的進攻，我們的心臟都已經很堅強了！人哭著降生，就是奔著死亡而去，去年陪您在鼓樓醫院手術時我就能以平常心面對這個道理了。您辛苦了一輩子，比我更能平常心。所以中考后我女兒替我回去陪您過父親節，您就拿出幫她保管的壓歲錢說：“毛毛，你的壓歲錢還是還給你吧，叫你媽媽幫你存起來。因為外公說不定哪天就死了，到時候你外婆顛三倒四，說不定就給你弄丟了呢。”毛毛沒有接受，她說外公你會好起來的，我就要你保管。其實懂事的孩子聽到這話還是很難過，她這么說是為了鼓勵您，給您支撐下去的動力！隨后毛毛悄悄給我電話告知了這件事，爸爸，您知道嗎，我聽到這話有多難過，盡管我什么都清楚，盡管我內心已經夠強大，但是我還是忍不住潸然淚下！

    從小到大，我一直和您和媽媽都不是很親近，因為體弱多病的我是爺爺百般呵護才長大的，所以我一直將爺爺當成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人。爺爺去世的那一刻，我的心里冰天雪地，那是我接近30年的人生中最疼痛的時刻！可是您卻很冷靜，您沒有任何哀傷的表現，還叫我跟您幫忙整理物件，準備停放爺爺的靈柩。那時我覺得您好冷酷，我沒有搭理你，徑直去了爺爺的房間，幫爺爺穿衣服。爺爺去世后，我依然和你們不是很親近，直到09年的10月8日，妹夫說您可能患了肺癌！那一刻我如遭雷擊，剎那間痛徹心肺，默默地坐在杭州的辦公室里，我忍不住淚流滿面，這時我才知道雖然我一直以來看似對您漫不經心，其實父女親情早就滲入骨髓！去年的2月24日，我帶您住進南京鼓樓醫院，隨后的23天里，我不離左右，全權負責您的治療與護理。都說女大避父，這是我成年以來第一次天天伴您左右，開始我看得出來您還不是太適應，畢竟我是個一直以來跟父母不太親近的孩子。手術后的兩三天，我幾乎都是一夜無眠，您也習慣了我伺候您洗漱、吃飯、換衣服，后來，您的習慣上升到了依賴：一次弟弟不知和您說什么的，您說不用操心，有你姐姐呢。弟弟告訴我以后，我就知道我已經成了您的精神支柱，盡管您表面什么也沒說。

    轉眼一年多了，一年多來，我這個精神支柱一直陪在您身邊，跟您一起面對癌細胞的一次次擴散！現在病灶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就您目前的精神狀態，我知道治療方案是進行不下去了，醫生已拿不出更好的姑息療法，爸爸，我拿什么拯救您呢！

    爸爸，您曾經和您的病友說：癌癥病人有三分之一是自己嚇死的，三分之一是醫生治死的，還有三分之一是病死的。您身患絕癥還能笑談死亡的氣度讓您的病友們在哈哈大笑后增加了不少信心，可是爸爸，現在您能否用您的博學、睿智和氣度告訴我，我拿什么才能拯救您 ！

    2011.6.28．于揚州

    隨著入住蘇北醫院的天數增加。父親的狀況越來越差，放化療沒法做，靜脈滴注的營養液反而助長癌細胞的瘋長，所以7月23日，我們決定聽從醫生的建議，放棄治療，回家休養。

    23、24兩天，我緊趕慢趕，完成了手頭的工作。下班前恐父親的情形有什么變化，使得自己周三不能如期上班，就預先和領導、同事打了招呼，對后續工作做了交待和委托。周一一早帶著女兒趕到車站，偏偏高郵的車子不知什么緣故，遲遲不來。快到中午才趕到家里，看見父親躺在床上，虛弱不堪！間歇會有咳嗽，但是沒有力氣，需要努力多次才能排出痰液。吃了化痰的藥，效果不明顯。

    醫生說已經到了惡病質期，無力回天了！癌癥到最后大都會發生骨轉移，所以癌癥病人的最后時刻都會被疼痛折磨得憔悴不堪，很多病人都痛得大叫，我就親眼見過表姑父晚期時候痛得叫“媽媽”的情形，讓人聽得揪心不已！可是父親堅強，從來都不喊一聲，疼痛使他無法入睡，只有偶爾假寐時，我們才能從他痛苦的表情里知道他在忍痛！

    抑制疼痛和飲食調養是癌癥晚期病人最后階段的最好療法，與醫生電話聯系后，我決定瞞著父親給予止痛治療。止痛的效果是明顯的，父親可以短暫地入睡了，而且睡著后痛苦的表情基本沒有，但是止痛無法制止癌細胞的瘋長，父親還是越來越虛弱。每頓我們都準備一點米湯或者魚湯，父親有時會喝一點，有時候不想喝。說話已經不是很清晰，但是神志清楚，昔日同事來看望他時，父親還堅持留他們吃飯。27日開始，父親的情形似乎更加好了，精神頭明顯要比前幾天足，晚上關了燈，他還睜著眼睛到處看。但是28日早晨，父親開始說一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29日，他的精神狀況更加好了，還叫弟弟扶著他在院子里走了一會，又在走廊上蹲了一會，但是思維還是不穩定，有時候清晰，有時候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因為還是咳嗽，我就叫老公去醫院配上三天量的化痰藥水回來給父親輸液。弟弟說姐姐你先回揚州上班吧，爸爸情況也好轉了，我們沒必要兩個人都呆在家里，反正過兩天又休息了，到時候再回來。我征詢父親的意見，他點點頭表示同意，過了一會就問我：“你怎么還不走啊”？我看他皺著眉頭，趕緊說不走了，他還是皺著眉說哪來這么多規矩，我不解，弟弟說父親的意思應該是他還好，不需要孩子都在身邊。所以姐姐你還是先回去工作，休息日再回來吧。

    今日上午電話弟弟，他說父親今天精神特別好，自己起床到外面坐坐，然后又自己回去躺下，就是說話更加莫名其妙了。我覺得很不對勁，難道……打電話給醫生，醫生證實了我的猜測，父親真的是回光返照了！醫生叫我們密切關注。

    下午再打電話給弟弟，情形依舊。

    正是應該享清福的年紀，我的父親竟然真的時日無多了！16歲就和父親交好的尤叔叔每次過來都拉著父親的手，眼睛紅紅地鼓勵父親；遠鄉近鄰天天都有很多人來看望，父親瘦弱的模樣讓人們淚眼相望，唏噓不已；弟弟妹妹總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常常潸然淚下！倒是我顯得反常的理性，連女兒都問：“媽媽，我怎么覺得你沒有在揚州時那么悲傷了”？我問她：“舅舅外婆總是眼睛紅紅的，媽媽如果還這么脆弱，家里一堆事情怎么辦”？女兒就很懂事地拍拍我說：“媽媽你真不容易！”我說其實真正不容易的還是外公，痛徹骨髓都不哼一聲，試問還有誰比你外公更加勇敢和堅強！

    26日晚上，我和叔叔到千山大伯家里了解鄉里的傳統規矩，決定父親身后事宜的料理細節。叔叔說叫弟弟一起去，但是弟弟不愿意，他接受不了這么早就做這些準備。我只能讓自己鎮定下來，當面笑對父親，轉身卻又很淡定地決斷和安排一些自己從未經歷過的事項，個中的悲傷只有我自己清楚了！從2010年2月底直到現在，一路上都是我在配合醫生不斷對父親實施治療，這是個很辛苦的過程，對父親而言尤其辛苦。但是無論我們多么努力，還是戰勝不了病魔，我現在還是眼睜睜看著父親在自己眼前一天天衰弱，就像一星搖曳在風中的燭火，隨時都有熄滅的可能……

    這兩天父親幾次都說：“我要走了，車子怎么還不來”？爸爸，你要去哪里？你沒見現在到了毒蛇咬傷的多發季節了嗎？我走在路上都有人問：“你是大名的姑娘嗎？你爸爸好點沒”？我說“很不好”！人家就難過了，說“真是好人不長久！以后我們被蛇咬了，誰來救治啊”？還有現在大伏天了，那么多人等著你針灸幫他們驅散風濕呢，你以前在這段時間都不肯來揚州小住，就怕鄉鄰們病了沒人醫治，到我們家看不見你后會失望。現在你就不管他們了嗎？

    爸爸，叔叔前天還給我們講了你小時候總是捉弄他的事情，你聽了還會坐在一邊笑；如果你走了，以后叔叔還敢回憶這些趣事嗎？

    還有，我們一直想搞個家庭音樂會，叔叔展示他的二胡和笛子，你當然是琵琶、月琴和簫了，我們幾個麥霸打算吼些老歌，以免被你和叔叔打擊我們不懂音樂。可是這心愿還能實現嗎？

    所以，你不能走的，爸爸！

    別走，爸爸……

    2011年7月30日于揚州

    7月28日開始，父親在吃了止痛藥后睡眠時間有了明顯增加，到了晚上，感覺他的精神開始好轉，眼睛能睜開了，不再像前幾天勉強開一條線就又無力地閉上。

    我知道，父親度過了第一次彌留期！

    晚上，父親坐在藤椅里，我坐在他對面，發現他愣愣地盯著我，因為瘦，眼珠有些凸出來，所以父親的眼睛顯得很大。我也盯著他一會，問他：“爸爸你看著我干嘛？不認識我了嗎”？父親聽了，將眼光轉開，說要進房間休息了。

    夜里醒來了一次，小便，吃藥，然后又睡了。29日早晨很早就醒來，說要到外面坐坐。我便扶他坐起來，一邊叫弟弟來幫忙。在堂屋坐了會，父親又要去院子里坐坐，剛出門，他又提出先在走廊上蹲一會，然后到院子門口坐了幾分鐘，又要弟弟扶他在院子里走走看看。我一邊整理家務，一邊瞄著父親的舉動，暗藏的擔心再次涌出，老人都說人臨死前要“望路”，難道……我搖搖頭，驅散了這個不祥之念。

    下午弟弟和叔叔幫父親洗澡洗頭，父親的狀態一直不錯。到了晚上，父親主動要求和我們一起吃晚飯，我說喝杯果粒橙如何？父親點點頭。我試圖幫他完成喝果汁的動作，父親揮揮手，含糊不清地說：“早上我不是說了嘛，別人喂水是最不好的，因為沒數”。父親還能記得早晨說得話，我真是高興，看來父親的確在好轉。

    晚飯后，我回到揚州，打算先工作，兩天后放假再回家。人雖回來了，心還是緊緊揪著，因為醫生說父親好轉的跡象很有可能是回光返照！30日上班途中給弟弟電話，弟弟說父親今天狀態特別好，說話聲音也大了，也清晰了，就是說出的話有點讓人摸不著頭腦，一會問母親“你有姑娘嗎”，一會又知道我是他的女兒，能說出我的名字——盡管彼時我不在他身邊。是腫瘤轉移到腦部壓迫神經了還是止痛藥的副作用？我不敢確定，將情形告訴高郵的醫生，他說應該是前者；我不放心，又問蘇北的張主任，張主任說肯定不是回光返照現象，應該是腦轉移和藥物作用兩結合。我明白這樣對父親來說未嘗不是好事，起碼不知道疼了，起碼很多心結可以不去想了！生命是有盡頭的，這個盡頭我已經看見了，那么毫無痛苦的走完這段路對父親對我們來說都是幸事！

    沒想到，31日情形繼續好轉，弟弟說父親越發精神了，就是偶爾還是說些摸不著頭腦的話。晚上下了班，老公已經在站臺等我。帶上弟媳一起，我們飛車往高郵趕，我迫不及待想看看父親現在的樣子。一進家門，看見父親精神抖擻地坐在他的椅子里，父親看了看我們，也沒有表情，我問他中午吃了沒，他說吃了粥了。我指著弟媳問他：認識這是誰嗎？父親有點不屑：“王春芳唄”。也是喝了杯果粒橙，吃了點菜，父親說要回房間了。我說不再吃點嗎？父親說不能一次吃太多，胃承受不了。看來父親的精神和神智的恢復還是成正比的。

    看著父親一天天好起來，我不再擔心回光返照——但是心里還是有點不放心，不知道是不是奇跡出現了，或者真的只是藥物的臨時作用？那么如果是后者，這樣的奇跡能保持幾天呢？

    弟弟也打算上班了，但是又不能將父親丟給母親照料，我們計劃找個保姆，但是遭到了母親的強烈反對，母親認為父親也吃不了多少，要個保姆干什么？她自己就可以做飯給父親吃。

    我不想再跟母親解釋照顧病人不僅僅是做飯這么簡單，更不是病人吃多吃少的問題。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立的思維，誰也不可能將自己的思維強加給別人，因為每個人的對錯觀點不一樣。所以我果斷放棄了在家里找保姆的想法，和弟弟確定了兩套方案：弟弟再堅持3天，三天后將父親交給母親，然后請叔叔每天都過來照看；還有就是三天后將父親接到揚州，叔叔一起跟過來，這樣白天我上班的時候就有叔叔照看，我雙休日的時候也放叔叔的假，讓叔叔回歸他的家庭享受正常的天倫之樂！

    感謝上天賜予我一個好叔叔，叔叔同意我的兩套方案，但是更傾向于后者，因為到揚州的話，生活環境更加舒適，更加利于父親恢復，唯一不好的就是擔心父親經不起折騰。

    8月2日，父親同意執行第二方案，于是我電話同學孫總，請他再做次車夫，到我家將父親他們接來揚州。孫總爽快答應了，我說都幫我跑了兩趟長途了，過路費和汽油費怎么也要給，孫總說如果這樣我就不跑這趟了。這就是我的哥們，關鍵時刻總有他們出手相助，在父親治病的這段時間里，我最要感謝的就是孫總、忠軍和田霞，這三個一生的朋友！

    晚上，我將家里里外外都打掃了一遍，將次臥的床上加鋪了一條墊被，以便父親睡著舒服點。

    3日上班，我將奇跡降臨的消息寫在QQ上，馬上就有很多關注我的朋友跟帖了，大家都說不要懷疑，真的是奇跡，一定要加油！

    是的，不管這奇跡的出現有沒有時間限制，我和我的家人朋友們都一定要加油！父親也要加油！

    明天父親就要來了，今天記下奇跡慢慢降臨的過程，讓所有關心我們的朋友們放心！

    希望這個奇跡能一直保持下去，那么到了春節，我們一定要和父親開瓶五糧液，我們一定要舉辦一次家庭音樂會！

    2011.8.3．于揚州

    2011年8月4日，弟弟說服父親來揚州，住在我的新房子里。父親來的前一天，女兒說外公精神很好，已經自己在院子里散步了。可是下班回家看到父親躺在床上，全然沒有女兒敘述的那么精神。看來舟車勞頓還是讓父親累著了。

    為了更好地照顧父親，叔叔也一道來到我家。第三天，已經二十多天不大便的父親腸道開始通暢，而且是過于通暢。見過很多人臨終前都將大小便排干凈，所以叔叔格外緊張，擔心父親也會如此。晚上，弟弟和小侄沒回去，夜里我們都不斷醒來，觀察父親的情形。父親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們剛剛舒緩的心情又糾結起來！

    8月8日，六點剛過，父親對我說他有缺氧的感覺，需要吸氧。我立刻發動朋友們想辦法，一邊上網查詢，想知道哪里可以提供醫用氧氣服務。最后所有消息一匯總，出于安全考慮，所有醫院的氧氣瓶都不外借，只有老家鎮上的醫院可以解決。將情況告訴父親，父親同意回家。于是電話本家哥哥，叫他開車送我們回去，一邊打電話給姨表哥，叫他去醫院租用氧氣瓶，并在我們到家之前將氧氣瓶完好安放在父親房間。

    人多力量大，等我們回家，姨表哥和望安表哥已經早早在門口迎候。吸氧后，父親明顯感覺舒服了很多。

    9日下午，我要回揚州了，原本說好弟媳回去照顧爸爸，但是她要安排一些事情，周六才能回，我便安排女兒回去陪外公，教她如何幫外公完成吸氧的操作。父親說給毛毛做個示范吧，父親自己將輸氣管戴好，我便教女兒如何打開兩個閥門，如何調節。女兒一看便會了，加之叔叔每天都過來，未年表哥每天下班也會過來幫父親洗澡，我還是比較放心。

    走前再次叮囑母親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盡力在父親剩下的不多的日子里讓他安心、安靜、安然度過每一天。母親叫我放心工作，她知道怎么做。

    10日去上海出差，下午入住酒店后，給在上海的弟弟電話，他說叔叔叫他明天回去，我很納悶，便問女兒怎么回事，女兒說不知道，反正小外公很生氣地回去了。晚宴時叔叔電話給我告知原委，原來中午父親想吸氧，彼時女兒出去找小朋友玩了。父親叫母親將女兒找回來幫他開氧氣閥門。母親沒有及時去找，叔叔在外面聽到父親說話，便進去幫父親打開閥門。母親就在一邊說她不知道毛毛在哪里玩，似乎為自己沒有按照父親要求去做找理由。父親便說起不許女兒到人家玩（那家孫女和女兒是同學，但那小孩的家人粗鄙不堪，家里環境也是臟兮兮的，所以父親一直不允許女兒去那戶人家玩。），母親竟然數落父親：“孩子玩你也要管什么，為什么不能到人家玩……”叔叔實在忍受不了母親的莫名其妙，問母親：他是個病人，你想和他爭個什么名堂出來？你出去，讓他安靜一點。母親就是不出去，繼續爭執，還越說越不像話，使得來家里玩的鄉鄰都聽不下去，說母親太不應該。

    下午父親叫叔叔打電話叫弟弟回家，叔叔剛打通電話，母親就沖進房間說：“孩子剛去上兩天班，又叫他回來干什么？他老子難道要死了嗎”？

    我聽到這里真的很悲傷，為父親，為母親，為我們這個家！我知道母親是因為中午的無理取鬧受到了叔叔和鄉鄰的指責而心存不滿，想借著叔叔打電話的契機對叔叔發難。母親的性格一直如此，任性、自私、不可理喻。他們年輕時吵吵鬧鬧，人到中年，父親就懶得吵鬧了，無論母親多么無理父親都報以緘默。父親病后，母親總是說她很難過，眼睛都哭瞎了。而其實在父親治療的過程中，母親并沒有盡到一個妻子應有的責任。手術時我全程陪護23天，包括簽署手術書，沒有叫她操一點心；化療階段也是我遙控安排，叔叔陪父親去醫院；確認轉移后的每一次治療，也都是我安排入院并和醫生商定方案。母親只是在父親術后恢復期，給父親做飯洗衣，但是堅持了不長時間，就是父親自己照顧自己了，往往父親吃了早飯，出去走了一圈回來，母親才起床！

    因為了解母親，所以我們對她也不苛求，并盡量減輕她的負擔。但是母親并沒有因為這樣而明白我們作為兒女的苦心。父親受著病痛的折磨，有時候不再像以前那樣對母親的嘮叨保持緘默，說話就會很沖，這時母親不是像對我們承諾的那樣寬容父親，而是以牙還牙。

    有時候傷害也是一把雙刃劍，在刺傷別人的同時，也被別人刺傷。親人、愛人、朋友之間尤其如此。所以，到了父親接近生命盡頭的時候，父親還是放不下心里的糾結，在前幾天狀況非常差的時候對我說：“你媽媽心狠呢”！而母親即便是看到了父親生命的盡頭有多遠，還是只顧自己口舌之快，不惜用惡毒的語言傷害父親！

    突然想起托爾斯泰和他的索菲亞。18歲的索菲亞美麗溫柔，讓托爾斯泰一見傾心；但是48年后，托爾斯泰卻因為不堪忍受六十多歲的索菲亞而被迫離家出走，不久就凄慘地死在一個小車站。48年來，索菲亞還是索菲亞，變了的是什么呢？

    母親也一直是母親，記得我很小就覺得母親生氣時的眼神里滿是怨毒，只要做點事情，她都要回來數落我沒用，而教書的父親在她眼里一直是沒用的，因為不會種地。她喜歡罵我的時候就捎帶上一句“就像你老子”，總結起來就是“百無一用是書生。”當我的人生經歷事業的失敗時，母親幾乎每天都要用惡毒的語言數落我兩到三次，將我已經傷痕累累的內心劃得鮮血淋漓。當我重新站起來之后，母親對我又言聽計從，逢人就說幸虧生了個能干的女兒！所以即便母親現在的行為在常人看起來匪夷所思，我還是報以寬容，因為索菲亞還是索菲亞。

    父親幽默、睿智、博學、樂于助人，但是父親也有致命的性格缺陷——抑郁。父親對別人很寬容，卻不能以寬容的心來對母親，每每母親無意中傷到了父親，父親就會當成故意，久而久之，積累下來的抑郁讓父親的心中打滿了結。

    其實，中國起碼有85%的夫妻都是不幸福的，但是遵循少年夫妻老來伴的古訓，這85%的夫妻里面起碼還有85%選擇了吵吵鬧鬧一輩子，最終還是白首偕老。偕老的原因不是愛，而是習慣。如果不是生病，我想父親和母親也是可以偕老的，和85%中的85%一樣，磕磕絆絆走過一生。但是現在不可能了！一天母親說如果父親不在了，我們對她不好的話，她就會想父親，因為這些年來都是父親做飯給母親吃，每天至少三菜一湯，色香味俱全，營養搭配合理。一些話說得我流淚，我問母親：既然你知道爸爸對你還是重要的，你為什么就不能按照我說的那樣去照顧他？母親眼睛紅了，她說我不是燒飯給他吃了嗎，還要怎么照顧？

    索菲亞還是索菲亞，我無言以對。

    11日一早弟弟就坐上了上海到高郵的大巴，中午到家后，就按照我說的將父親接到了鎮上的醫院。晚上我電話回去，母親說她不知道弟弟要回來，問是誰要將父親住院的。我說是我決定的，因為你讓爸爸不得安寧。爸爸已經沒有多少日子了，老娘你消停點好不好？

    明天就是七月半了，人們都說七月半是鬼節，鬼節前后總有一些鬼魂會來陽間找替死鬼，好讓自己投胎。看父親的情形，七月半這個關卡肯定是可以過的了。

    我是唯物主義者，從來不信鬼神，但是太多的人叫我注意農歷七月半這個大關，我還是很緊張的。現在我終于可以松口氣了，但是我卻高興不起來。父親拖著羸弱的病體，竟然為了躲避母親的言語傷害，不斷地被移來移去，不能一直安靜地呆在他最喜歡最習慣最適應的地方，這讓我感到非常悲傷。

    夏天很悶熱，悲傷很冰冷。

    2011.8.13．于揚州

    連續陰雨，使得氣溫驟降，時間還在夏天的區間里，氣候已經提早進入秋季。于我而言，還未走出夏天的憂傷，就迎來了又一度秋涼。

    七月半過去了，這個讓許多關心我關心父親的朋友們提心吊膽的日子終于和我們成長過程中的所有日子一樣悄悄流逝，時間繼續，父親還在。而且有了弟弟整日陪伴，我想父親或許又會給我們一點奇跡。

    22日早晨，夜間開始的大雨還在繼續。九點多，雨小了，我趕緊下樓，打車去武警醫院，搭合乘的出租車回高郵。

    下車后發現，在我出門到下車的兩個小時內，氣溫降了很多，一條棉麻質地的連衣裙絲毫抵擋不了突來的冷意，我在風里凍得直哆嗦。

    弟弟已經做好了飯菜，叔叔、未年表哥都在，他們說等我一起吃飯。我先到房間向父親報到，父親吸著氧，精神看起來很不錯，他問怎么這么遲啊，一句話我就明白到了約定回家的時間，父親就在期盼了！我告訴他揚州雨太大，出不了門，九點多雨小了才出發的。父親說哦，那你先吃飯去吧，我睡會。

    弟弟說父親現在很依賴吸氧，我怕過于依賴氧氣，會影響肺的正常功能，便試圖勸說父親將連續吸氧改為間歇性吸氧，父親說不行的，不吸氧就力不從心。

    下午，父親對弟弟說：“你姐姐回來了，你好上班去了”。弟弟告訴他：“姐姐明天還要走的，我請好假了，我在家照顧你”。弟弟告訴我時，我忍不住笑了，我知道這是父親可愛的小伎倆，其實他是知道弟弟請假的，他也希望弟弟能陪在身邊，之所以還這么說其實是在試探弟弟，他怕弟弟也走，最后留下他和母親朝夕相對。

    曾經父親是多么清高多么驕傲，曾經我們以為這世界上就沒有父親解答不了的難題，我女兒至今還認為外公是世界上學識最淵博的人。可是現在因為癌痛的折磨，父親就像一個依賴性很強的孩子。都說老小老小，意思就說人老了和孩子一樣，可是父親還沒到老的年紀，如果不是生病，父親現在還是我們的依賴——知道我們要回家了，早早就開始準備飯菜；我們有重大決策了，總會先征詢父親的意見；大年三十，我們盡管玩樂，到了晚上父親自會給我們“變”出一桌豐盛的年夜飯……

    但現實沒有如果，現實是因為生病，我們和父親的角色進行了互換。希望父親能依賴我們久一些，久一些，再久一些！

    弟弟告訴我，21日早晨父親對他說：“還以為今天晚上要走掉的，結果還沒走成”。看來父親已經隨時準備離開我們！我了解父親，他總是用理性的外表包裹感性的內心！其實按照父親的情形，生命隨時可能終結，父親之所以還留在我們身邊，是因為他強大的意志在支撐！

    父親之所以意志這么堅強，不是因為他貪戀這個世界，而是不舍！

    23日，我又要返回揚州，我再次和父親約定下周見，父親說好。

    25日，父親說要吃湯圓，弟弟便做了，用青菜做湯，父親吃了不少。當天又開始腹瀉，父親對弟弟說人臨死前總是要吃飽，再拉干凈，看來我真的要走了。

    弟弟在電話里告訴我這些情況時，沒有掩飾自己的擔心。我也一樣，但是我還是叫弟弟多鼓勵父親。老公也說他中秋要飛回來，陪父親過最后一個團圓節。雖然我們都不愿意這個中秋是我們和父親最后一次團圓，但是現實就是這么殘酷！

    27日晚上，我帶著女兒和小侄又回到高郵，孩子們要開學了，以后沒有時間和我們自由來去，趁著這個休息日帶他們回去看看父親，也讓父親再感受一回兒孫繞膝的人間天倫之樂。

    一進門，我先去房間看父親，父親閉著眼，我叫了聲爸，父親睜開眼睛說回來啦，這時兩個小人進來了，父親的眼神立刻亮了許多。一晚上，父親顯得很興奮。28日一早醒來，就聽見父親在大聲說話，我到父親房間一看，弟弟和小侄還躺著，父親大睜著眼睛，精神很飽滿。我問爸爸你這么早醒來了啊，你說什么呢，父親說我在跟華講以前怎么教學生寫作文。

    弟弟說父親這幾天總有一些胡話，我糾正弟弟：其實那不是胡話，只是生命越來越脆弱，爸爸想起了一些久遠的記憶，疾病似乎對記憶進行了催眠，所以一些很早以前發生過的事情或者留下的遺憾這時候都會清晰地在父親腦海中顯現，父親說的時候其實思路很清晰，只是我們不知道以往的情形，聽起來就以為父親在說胡話了。

    氧氣又沒了，醫院里常規使用的一瓶醫用氧，父親4天就用光了。弟弟帶著兩個小人去換氧氣，我就準備午飯，一邊聽著父親的動靜。正準備炒菜時，父親叫我找幾個人來，說他要出去。我問：是不是到院子里坐坐？父親點點頭。剛好弟弟回來了，我們扶著父親在走廊里坐下，女兒搬了一張方凳放在椅子前面，將父親的腿搬了擱在凳子上。弟弟說姐姐你將爸爸床上的床單換一下吧，我找出干凈的床單，順手將床上的被子、墊被、枕頭都拿到院子里曬。隨后我幫弟弟將氧氣瓶抬進家門，再由弟弟一個人轉回房間固定好，弟弟換了三四次了，轉動鋼瓶的手法已經十分熟練。女兒笑著表揚舅舅很專業，小侄則開著借來的電動三輪車在院子里轉圈。父親坐在椅子上，看小侄玩耍，神色很平靜。

    弟弟弄完氧氣瓶出來坐在父親身邊，我則開始炒菜。父親坐了一會后對弟弟說，將他的床擱到堂屋里來。按照地方風俗，大凡人臨死前，都要提前安置在堂屋。我和弟弟都知道這個風俗，所以聽父親這么說，我心里猛地一驚，但是我們還是否定了父親的要求，叫他不要瞎想。父親沉默了片刻，說想進屋躺著，我趕緊鋪床，然后和弟弟扶著父親起來。從起床到要求進屋也就半個小時左右，出來時父親走的還算穩健，現在站起來就明顯體力不支了。

    父親還是太虛弱，虛弱的仿佛我們一松手，父親就會消失！

    躺下吸氧后，父親感覺好了一點，不一會就睡了。父親睡著的表情很安詳，但是我知道父親的時間真的不多了，我甚至擔心父親能不能堅持到中秋！

    下午，我要帶著女兒和小侄返回揚州，我對父親說孩子們要上學了，星期天我再帶他們來看你，你還是要努力吃點東西。父親看了我一眼，點點頭，就又閉上眼睛，神情有點倦怠。

    我知道父親心里還是不愿意我們離開的，我也不想走，但是孩子們開學在即，我們都別無選擇。

    人生幾度秋涼，于父親而言，這個秋天已經是最后一個了！父親生命的長度早就清晰可見，盡管父親和我們一起努力，這個長度還是越來越短！秋風起處，父親生命的燭火搖曳不定……

    秋天，本來就是個容易讓人傷懷的季節！女兒批評我說：“媽媽，不許這么消極！”可是一個15歲的孩子怎能理解我們心中從夏天延續到秋天的悲傷！                               2011.8.29．于揚州

    8月28日下午回揚州，眨眼四天過去了。31日帶女兒去學校報到，今天孩子就正式開始上課，我也正常上班。上午，弟弟給我電話說父親昨天就不肯吃飯了，水也不喝，藥也吞咽不下，表情很痛苦，應該很疼，他已經叫叔叔去醫院拿杜冷丁。

    看來一切都按著常規發展，父親的狀況已經很不樂觀！我叮囑弟弟密切關注父親的情況，有事立刻通知我。晚上8：02，我正準備給弟弟電話問父親的情況，弟弟電話就打過來了，他說父親今天一天都沒說話，脈象也很亂，時而快，時而又非常緩慢。下午父親示意弟弟他要出去，弟弟便找人一起將父親抬到堂屋坐下，但是這么一折騰，父親明顯氣短，弟弟又將父親抱回床上，讓他吸氧。晚上，又打了一針杜冷丁后，父親睡了，但是脈象還是較弱，弟弟說不知道能不能熬到天亮……

    說到這里，電話那頭的弟弟沒有聲音了，我知道弟弟肯定在流淚！一時間，我也不知道說什么來安慰弟弟，也安慰自己！

    弟弟說姐姐你明天一早回來吧，其實我想的是我立刻就回去！可是回去又如何？以我對父親的了解，我就這么匆匆趕到他病榻前，父親反而沒有堅持下去的意志了！孩子們今天剛剛正式上課，28日臨走時我和父親約定的是周日帶孩子們回去看他，當時父親答應了的，我不能給父親不守承諾的機會，我相信父親會等我，等孩子們，父親曾是為人師表的表率，他從來都是信守諾言的，尤其對孩子們。

    所以，我知道今晚父親肯定能平安度過，明天我回家還要提醒父親：爸爸，今天周五了，晚上孩子們就放假了，您答應他們周日回來看您的，他們周六就可以回來了，您一定要等他們，一定。

    我想，或許，父親又是和7月下旬的那幾天一樣在嚇我們呢！小時候，最喜歡聽父親講濟公的故事，就在我們哈哈大笑的時候父親有時會故意講一些恐怖的故事來嚇唬我們，弟弟常常一下子竄進父親懷里，我則緊張地往身后看，生怕故事里的妖魔鬼怪已經站在我背后了。7月下旬那幾天，父親其實是和我們重溫了一下小時候的恐怖故事，講完了，看我們不怕了，父親就又好起來了。說不定，今天父親是故技重施，那么等父親再好起來，我一定要嚴肅地告訴他：爸爸，不許這么嚇唬人的，這個故事一點不好玩，因為我們長大了。

    爸爸，等我回家，然后，我們一起等孩子們回家。以后，不要跟我們玩這樣的嚇人故事了，我們研究菜譜，研究養花種草，研究茶葉，看看誰能閉著眼睛，抿一口茶水就能分辨出茶葉的品種，龍井？安吉白茶？碧螺春？雀舌？還是大紅袍和祁門紅茶。花茶和鐵觀音咱們就不猜了，味道一聞就知道了。

    就這么說定了，爸爸，等我回家。

    2011年9月1日于揚州

    爸爸，今天是2011年9月6日，現在的時間是21:09分，我坐在書房的電腦前寫我的父親系列。其時，您已經離開我4天8小時53分了！

    9月2日10點，我排除了堵車的困難，抄近路趕到家，您已經穿上了壽衣躺在床上，鼻孔里插著氧氣管，您張著嘴大口地呼吸，但是呼吸頻率很慢。我一連叫了兩聲爸爸，您都沒有理我。我二姨告訴我，您已經聽不見我的聲音了！眼淚涌出來， 您的好友尤叔叔叫我不要將淚水落在您的衣服上，因為對您不好。我知道這個所謂的不好是莫須有的，因為人死了，0.285克的靈魂會漸漸消散，肉身也將成一捧骨灰，所謂的陰間根本就不存在，但是我還是愿意遵守風俗的規定，爸爸，您知道的，我不是迷信，我只是舍不得您受苦！

    增茂爺爺和尤叔叔都說您在等我，現在我回來了，就應該遵照風俗將您挪到堂屋去。我知道您已經經不起折騰了，但是我不阻止他們，因為上周日您就要求我們讓您睡在堂屋。您一直重禮數，我知道您的要求自有道理，所以到了這個時刻，我們必須尊重您的意愿。

    到了堂屋，我和弟弟坐在您身邊，握著您的手，摸著您的臉，我們不再哭，暗自祈禱您還能醒來，您只是又逗了我們一把——就像我們小時候。11:00，一屋子人開始吃飯了，我和弟弟堅持守著您，繼續期待奇跡的出現。12:00一過，我忍不住又叫了您兩聲，您還是不理我，只是眼珠輕微轉動。脈搏早就摸不到了，心跳也若有若無，只有上腹部在有規律的跳動，我過一會就摸摸那里，感受您生命的頑強。但是12:12分，您還是停止了呼吸。

    弟弟一下子哭倒在您胸前，我抓著您的手，眼淚拼命往外涌，從手術到您離去，剛好18個月，爸爸，這18個月來您堅強得很辛苦，我也努力地很辛苦，我不相信我們共同辛苦了18個月，結果還是會失去您！

    下午，靈堂布置好了，您被安放在水晶棺里，哀樂在連續播放，我的世界里充滿了悲傷！爸爸，您知道嗎，9月2日早晨五點不到，我夢醒，夢里您開車帶我不知去哪，開著開著，我看見前面涌來洪水，我大叫說爸爸，世界末日到了，趕緊掉頭。結果掉頭后發現后面也有洪水涌來，我們趕緊開到一個地勢很高的村莊上，我將您扶出車子，叫人幫我將您抬回家，結果幫忙的一松手，我很輕松就將你橫托了起來，您輕得像一葉飄絮！爸爸，您說這夢是不是您在冥冥之中告訴我，您要走了，我夢里托著的其實就是您的魂魄！

    因為7月底您病危時我就做好了準備，所以您走后，所有的善后事宜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親戚鄉鄰都說您女兒了不起，小小年紀就能將這等大事料理的井井有條，頗有乃父風范。可是，爸爸，我還不滿40歲，就開始操辦父親的后事，您知道我有多傷心！

    爸爸，您知道嗎，因為您生前用自己高超的醫術救治過太多的人，所以聞聽您離去的消息，眾人皆很悲痛，9月4日開始吊孝，很多我不認識的人們都來您靈前跪拜，其中一個老者竟然在您靈前行三跪九磕大禮！老者花白的頭發讓我格外傷感，爸爸，要是您也能活到人家那把年紀該有多好！

    我們家的院墻外面重重疊疊放滿了花圈，房子前面放滿了花籃，爸爸，您最喜歡花花草草了，蘭粉大媽囑咐我們給鮮花澆水，否則您在地下要自己挑水澆灌，幾十個花籃，您要累壞的。我說我爸爸最喜歡侍弄花草了，他不怕累的。但是我還是叫弟弟澆了，爸爸，您知道的，我是唯物主義者，但是這時候我真希望有另一個空間，那樣您離開我們以后，還能在那個世界里享用我們的孝心，快樂生活！

    9月5日，按照民間風俗，我們要給您出殯了。我和弟弟帶著孩子們坐在靈車里陪您，后面是浩浩蕩蕩的送葬車隊。就在您的靈柩被抬出家門走向靈車的時候，院子里哭聲一片，那是在家里幫忙的鄉鄰們，因為您生前對他們太好，而這一走，大家再也看不到您了，他們哭著說以后莊上的紅磚路您再也不去走了，您再也不會用您的幽默逗他們開心了，他們以后有個病痛或者手頭不便時，再也不會有您出手相助了……爸爸，您看，您這一走，讓多少人傷心哪！

    爸爸，為了能完整的留下您的骨殖，我選擇了費用貴的撿灰爐來完成您的涅槃。我知道您這次肯定不會批評我大手大腳，因為您也不舍得離開我們，所以您也肯定愿意完整地留下自己的骨灰，給我們做個念想。爸爸，當爐膛門打開，您躺在焚燒床上緩緩滑進去后，二表嫂叫我喊“爸爸讓火”。爸爸，您進去就是完成天上人間的涅槃的，怎么可能讓掉那熊熊火焰呢！大表嫂二表嫂擠到窗口前大叫：“姑父，讓火啊，姑父，讓火啊！”我的眼淚再次決堤，二表嫂叫著叫著也泣不成聲！爸爸，從此我真的再也見不到您了！

    在休息廳等候時，親友們都回歸平靜，我默默坐在椅子上，眼淚在臉上洶涌，心中的悲傷難以自已！

    爸爸，當您的骨灰以人體骨骼的形態完整地呈現在我面前時，我的心突然歸于平靜。摸著熱熱的骨灰，恍惚覺得您還活著。

    是的，爸爸，您還活著——只要我還活著。您的涅槃完成了，爸爸，我們帶您回家，現在我們不坐靈車了，由您的女婿開車，您的兒子抱著您坐在副駕駛位置上，我帶著您的外孫女和孫子坐在后排，我們回家。爸爸，您聽見了吧，兩個小人和我商量說要每人做一個小布袋，里面裝一點您的骨灰，然后給他們掛在胸前，作為紀念。爸爸，我知道您聽到小人們的建議后感覺跟我是一樣的，我們聽到的不是荒唐，而是孫輩對您的敬仰和喜歡。爸爸，以后我一定會多找時間帶他們回去看您的。

    9月5日午飯后，親戚們都陸續回去了，晚上，我還是按照您生前的慣例，請幫忙的鄉鄰及本家吃晚飯。大家都說我們將您的身后事辦的很好很風光，我知道只有爸爸您明白我們的心意，我們不是為了自己面子風光，我們只是想讓您走好！

    9月6日，我睡到六點多才醒來。但是這幾天太累了，我實在不想起，又想您肯定已經吃過早飯了，我再不起來，您就會進來說：“春啊，好起來啦，吃早飯了。”

    坐起來才想起您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以后回去，不管我睡到什么時候，您都不會叫我起床叫我吃早飯了！

    淚，奔涌而出……爸爸，我們真的已經生死相隔，天上人間了嗎？

    2011.9.6．于揚州

    爸爸：

    今天是2011年9月8日，也是您的頭七。按照高郵的風俗，頭七要搶一天的，所以昨天弟弟和未年表哥就已經在家里燒了紙錢，祭奠過您了。我們過年帶回家的九糧液您還沒喝呢，我叫弟弟給您燒頭七時，和未年哥哥就喝九糧液，在他們開喝之前，必須先給您倒一杯。弟弟說他照辦了，爸爸，您喝了沒？很香吧？

    今天才是真正的頭七，揚州的說法是今天亡靈會回家的，所以，爸爸，今天晚上我等您。門鈴的電池我已經裝上了，您到了家門口輕輕按一下門鈴我就知道您回來了。樓下的單元門您還不知道怎么開吧，因為您身邊沒有門卡，所以您要先輸入我們家的門牌號，再摁M鍵，我在家通過可視門鈴的屏幕就可以看到您來了，然后我會按開鎖鍵，您聽到“請隨手關門”的聲音后，拉開門就可以進來啦。

    爸爸，您回來后還是睡次臥吧，書房朝南，即使拉上窗簾，路燈還是蠻亮的，又有車輛來往的噪雜聲，還是次臥清靜。剛才我又將家里都拖了一遍，爸爸，您回來后就安心睡覺吧，我不打擾您，天亮后，您也不要和我告別，我能感知到您是否回來過的。

    爸爸， 7月在蘇北醫院住院時，您叮囑過弟弟，說我喜歡看書，等到您走了，您的書就全部留給我。今天弟弟說他已經將您留下的書都打包好了。謝謝您，爸爸，謝謝您留給我的珍貴禮物，我會一本一本仔細讀過去，再好好收藏。

    因為頭七在即，中秋臨近，所以弟弟計劃中秋后再去上班，趁著這兩天有空，他已經和玉明伯伯將給您砌墓用的磚頭運到墓地了，馬上還要和未年哥哥一起將大理石什么的買到位。爸爸，您走后，您的好朋友玉明伯伯和尤叔叔一直忙里忙外，我很感謝他們。英子嬸嬸說尤叔叔16歲就和您是好朋友了，所以4日那天嬸嬸來吊孝時，跪拜完就在您靈柩前哭了；蘭粉大媽和英子嬸嬸還和我們一起殯儀館送您！以后的日子我也會一直關注他們，幫您延續你們的深厚友誼！

    爸爸，我打算在墓碑上刻上墓志銘，弟弟說這個任務只有我能完成了，所以，我要好好推敲下，怎樣用最簡潔的文字記錄您的幽默、睿智、善良、熱心，怎么用最簡潔的文字來描述我的老師父親、醫生父親、酒神父親。爸爸，我寫文章至今沒有卡殼過，不過寫志銘還是第一次，真有點忐忑呢！

    爸爸，其實我是個時間觀念很強的人，但是到了放假期間我就故意讓生活節奏緩慢下來。您沒看過工作狀態的我，所以您總是批評我沒有時間觀念。我也不爭辯，假裝虛心接受您的教誨。但是今天，我要批評您一下了，爸爸，您才沒有時間觀念！8月28日下午我帶您的外孫女和孫子回揚州前，和您說好的，周日再帶孩子們回來看您。但是您沒有等到周日就走了，讓兩個小人遺憾不已！

    今天中午我和毛毛電話，說到今天是頭七，亡靈是要回家的，晚上剛下晚自習，毛毛就信息給我問：“公到家了嗎”？爸爸，您知道我看到孩子這無邪的問話是什么樣的心情嗎！

    再過三天就是中秋節了，小潘原計劃中秋節飛回來陪您過節的，結果計劃趕不上變化，中秋未到，您已經和我們天上人間了！但是不管您在不在，這個中秋我們還是要回去過的，回去陪冥冥之中的您一起賞月！

    午飯時上揚州晚報博客網，看到一個文友的文章《數數桌上有幾個人吃飯》，我一下子想起我們接近40年的父女情緣。開始，我們家的桌上就是爺爺和您、叔叔；后來，一家變兩家，我們家的飯桌上就是您和媽媽，再后來有了我，又有了弟弟，我們四個人在一張飯桌上吃了二十幾年的飯；長大后，我和弟弟成家立業，家里的又只剩您和媽媽兩個人了。但是到了逢年過節時，我們家的八仙桌剛好坐滿，那時候8個人圍桌而坐，您和媽媽也不爭不吵了，觥籌交錯，笑語連珠，酒香四溢，菜香誘人！可是以后，我們家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景象了，因為爸爸您走了！

    料理您后事的那幾天，我累的腰酸背痛，但最痛的還是我的心！每次親朋好友們吃飯時，我就一個人守在靈堂，給您燒燒紙錢，和您說說話，4日那天中午，我叫您：爸爸，吃飯了。喝酒了，爸爸！您不理我，就那么躺著，無聲無息，任由淚水在我臉上洶涌……

    但是，爸爸，您放心，流淚不代表我不堅強，生活還是要繼續，我會更加努力，讓您放心。還有，爸爸，媽媽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她從小就習慣了以自我為中心，在您生病后一直沒有好好照顧您，但是您的離去她還是很傷心的，所以，爸爸，你們還是冰釋前嫌吧，我和弟弟身上流著你們兩個人的血，我們真不希望您帶著遺憾離開！

    爸爸，今天就寫到這了，如果您有什么要說的，我們夢里見吧。

    今天晚上，等您回家。

    女兒：楊甦

    2011-9-8

    爸爸：

    今天是9月12日，正是中秋佳節萬家團圓的時刻，而您離開我們已經十天了。因為明天我要上班，孩子要上學，所以今天我們將中秋夜提前到了中午過，吃過午飯我和弟弟就帶著毛毛回揚州了。現在媽媽在高郵的老家，我在書房寫我的隔世家書，弟弟在他的小家和妻、子團圓，但是我們又都在想念同一個人，那就是父親您！

    昨天上午，我帶著毛毛趕回高郵，這是您離開后我第一次踏上那片熟悉的土地，那種感覺真的是恍若隔世啊！爸爸，沒有了您的村莊明顯冷清了許多，且不說您健康的時候，來請您看病的人絡繹不絕，就是您臥病在床，來看望您的人也是來來往往。我們到家的時候正是中午，那條您曾經一天踱步很多趟的青磚小道空無一人。毛毛說要是外公在，知道我們回來，不在村子東邊等我們，就是蹲在千法外公門前的路上等我們，要不就在自己家院子門前眺望，以后回來，外公再也不會來接我們了！是啊，爸爸，現在我們只能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壓抑著內心的悲傷！

    到家后，母親和弟弟已經吃過飯了，母親心情不錯，看來她調節得很好。母親能盡快走出您離去的陰影，對我們而言也是一大幸事。生老病死本就是自然規律，誰也無法逃脫，只不過時間早晚。母親說夫妻之間總有在前在后！母親能這樣想，實在是太好不過。

    母親的遺屬補助已經辦好了，加上農保，母親每月也能拿到近500塊零花錢，母親說雖然您不在了，她還是享到了您的福。我叫母親將門前的兩畝地給別人種，母親不肯，她說勞動慣了，真要什么也不做，反而渾身不舒服，何況她身體還很好，很多農村老頭老太七八十歲了還種地呢。我也就不再勉強，好在現在種地都是機械化，不用肩挑手提。閑暇時母親可以揚州高郵兩頭住，我周日也可以回高郵，您就不必掛心了。

    昨天雖是八月十四，月亮還是很亮的，毛毛將您的天文望遠鏡架在院子里觀察月亮。這架望遠鏡還是您手術后不久我給您買的，因為您說您想觀察彗星。買回來后，您有一個夜里醒來睡不著，就研究說明書，將望遠鏡裝好了。爸爸，人的靈魂到底存在不存在？有的話是不是也像彗星一樣松散呢？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您現在不用望遠鏡，也一定能在另一個空間里看到我們，看著毛毛在我們家的院子里用您的望遠鏡觀察月亮！

    今天中午，我們約了尚森舅舅、未年表哥和叔叔一起吃飯，尚森舅舅說他家還有野生的黃鱔，于是我便割了點韭菜打算炒鱔絲。院子西邊的菜地母親已經整理好了，大蒜正在萌芽，青菜和蘿卜已經長出幾個葉子了，我割了韭菜，順便給韭菜地拔草、松土。毛毛問我為什么要松土，我說為了讓韭菜長的好一些，因為外公最喜歡吃韭菜了！我隨口一句話，讓自己讓孩子都默然了。爸爸，從此，您再也不會指揮我幫你整治這塊菜地了！偌大的院子，以前給我的感覺都是整潔寬敞，現在因為您不在了，給我的感覺竟是空蕩蕩的！

    因為空，到了晚上，膽子一向很小的母親和弟弟竟都有點害怕。我不知道他們怕什么，但是我不怕，毛毛也不怕，昨天晚上，我和毛毛就睡在您的床上，臨睡前，毛毛說：媽媽，公夜里會不會回來看我啊？今天早晨醒來，毛毛在床上大叫：“公——！婆——！”母親在窗外笑女兒：叫什么啊。毛毛說：“以前公叫我起床，我答應一下就又睡著了；過一會公又叫我，我坐起來，公一走，我就又倒下睡著了；公過一會就會又過來說：‘毛啊，再不起，生物鐘就被打亂了啊，廚師面已經做好了’。我一聽趕緊起來，因為廚師面時間長了就不好吃了”。

    爸爸，您看，您的離去讓孩子多難過，毛毛最近總是回憶她小時候承歡你們膝下的點滴趣事！

    爸爸，昨天還皓月當空，今天中秋了，天空反倒不見了月亮的蹤影，難道老天知道了我們一家再也不會團圓，故意將月亮隱藏起來了嗎?

    忽然想起您做的團圓餅，以前您做好了，第一鍋出鍋的時候，我和弟弟都要先嘗一個的……從此我們再也吃不到了！記得5月的一天，我買菜回來，突然看見一個酷似您身形的老人在身邊走過，想到您再也不會這么身手矯捷了，竟然呆呆看著那個陌生的背影淚流滿面！7月，您來揚州住在竹西以后，我開始逐天記錄您的情況，越來越多的人在關注我的博客和QQ空間，熟悉的、陌生的、見過面的、沒見過面的都為我鼓勁加油，祝福您戰勝病魔，早日恢復健康。每每看到讀者的留言，我都深深感動，仿佛自己是安徒生童話里的那些小主角，天天收集來自四面八方的關心，然后編織成愛心的披風，披在您身上，您就會突然間痊愈了。那時候我真希望有個天使來告訴我，告訴我需要收集多少人的祝福才能編織成那件神奇的披風，救治我的父親！可惜，最終，我們還是失去了您！

    爸爸，寫到這，小區里不斷傳來鞭炮聲。中秋年年有，年年人不同。爸爸，從這個中秋開始，以后的每個節日，我們家都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了！您在的時候，我每天都要用滿臉燦爛掩蓋內心的壓抑與悲傷！您走后，我可以毫無顧忌的流淚哭泣，但是我明白不管如何，我都要堅強、睿智、淡定、從容地過好每一天。

    您放心！

    女兒：楊甦

    2011.9.12

    爸爸：

    今天是您的二七，因為未年表哥今天要出差，所以他趕在昨天就已經為您燒過二七了。晚上電話回去，是二姨接的，二姨記得今天是燒二七的日子，所以晚上特意趕過來，剛好陪陪媽媽。

    爸爸，為了懷念您，我將2009年10月開始記錄的您疑似患病、確認生病、手術、后續治療、轉移、再治療、病逝這一過程的所有文章結集成冊，打算在您骨灰安葬的那天送給親友，作為對您永久的紀念。爸爸，您生病后，我放棄了7年的吉利生涯回到揚州，就是為了靠近您，好好照顧您，幫您延長生命的長度。最終，我們辛苦了18個月，您還是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所以爸爸，我將這本集子的書名就定為《陪您到生命的盡頭——懷念我的父親楊大名》。

    您走后，叔叔也很難過，他寫了一篇祭文懷念您，我已經和叔叔說好，用他的祭文作為我這本紀念文集的序。妹妹小春雖是我的堂妹，可是您和叔叔兄弟倆一共才三個孩子，所以妹妹從小和我們很親，和您很親，您的離去妹妹很傷心，她說看著您在她眼前一天天衰弱，然后彌留，然后沒有了呼吸，她除了悲傷就是心痛。爸爸，9月3日那天在您的靈柩前，我告訴妹妹的女兒猷猷，死亡就是以后她再也看不到大爹爹了！5周歲不到的小人居然流淚了！爸爸，您在中醫院住院時，妹妹幾乎天天帶猷猷去看您，猷猷去了都要按照她的程序，先給大爹爹捶捶腿，再給大爹爹捶捶背，可愛的小人精曾給您帶去了不少快樂。爸爸，“音容笑貌”這個成語小時候寫作文不知道用過多少次，可是現在，我們再也聽不到您的聲音，只能在我手機相冊中您和猷猷的合影里看到您的笑貌了！爸爸，您知道這對于我、弟弟和妹妹來說是怎樣的悲傷啊！妹妹也計劃寫篇文章紀念您，如果來得及，我打算用妹妹的文章作為文集的后記。

    晚上和弟弟電話，說到紀念文集的印刷事宜，弟弟說：“姐姐，別急著印，我還要寫篇文章呢”。我說：“我也正想跟你約稿呢，這本書記錄了爸爸的生命消失過程中的點點滴滴，應該有你和小春的心跡”。弟弟告訴我，他這兩天連續夢到您，所以他想給您寫封信。弟弟說您在的時候他都沒有給您寫過信！爸爸，電話里說到這，我和弟弟都沉默了，因為我們一開口，都會泣不成聲！我準備付印的這本文集的第三卷就叫《隔世家書》，爸爸，隔世一詞本就叫人傷感，偏偏弟弟還與我不謀而合，想到了用給您寫信的方式對您傾訴他的悲傷和思念！爸爸，人生如果是一場盛宴，您就是那個沒有等到散席就中途退場的客人，因為您的早退，我們給您的書信就成了隔世家書！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是為人子女最大的傷痛和遺憾！爸爸，您生病后我一直擔心這種傷痛和遺憾的到來，結果，在您術后整18個月，該來的還是來了！

    爸爸，按照民間風俗，明天是您的回避日，據說這天您也要回來的，所以家里需要有人陪夜。我后天還要上班，所以明天我就不回去了，我已經叫望安哥哥去給您燒紙錢，再陪夜到零點以后。您在的時候，盡管您對望安哥哥很嚴厲，但是在他心中您就是他的精神支撐，您第一次彌留時，哥哥來看您就哭過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只緣未到傷心處！您停止呼吸的時刻，哥哥和我們都在您的身邊，我能感受到他的傷心！爸爸，如果您明天真的回來，您不妨再罵望安哥哥一次，看他還會不會嬉皮笑臉面對您的嚴厲！

    妹妹明天也會盡量趕回去的，她要替我盡一份責任，等候您回家。

    爸爸，不說了，說的越多越傷心，我們以后慢慢聊吧！親人，見或不見，都放在心底——無論生死！

    快夜里11點了，我明天還上班呢。

    晚安，爸爸！

    女兒：楊甦

    2011-9-15

    爸爸：

    今天回避，按照揚州的風俗，今天家人都要躲出去，好讓亡靈回來尋找魂魄。但是高郵的風俗是家里要有人在家里等候并陪伴。所以今天，叔叔、妹妹、猷猷和望安哥哥都去了，尤叔叔和玉明伯伯知道今天是您的回避日，他們也來了，妹妹給您燒了紙錢，二姨和媽媽幫忙做飯，飯后，尤叔叔、玉明伯伯、尚森舅舅和望安哥哥一邊打牌，一邊給您守夜。爸爸，今晚您真的會回來嗎？如果您真的回來，您還會不會像7月底那樣在一邊看他們打牌，評論他們的牌技？呵呵，爸爸，我知道您不會的，您最多就是看看，默默地笑笑，然后悄悄離開。您是不會驚擾您的好朋友的！您向來都是為別人著想，很少考慮自己！

    今天周末，毛毛從學校回來了，我今天托同事在鄉下買了野生的黃鱔，但是我不會像您那樣劃鱔絲，只能將黃鱔切成段用蒜瓣紅燒了。新鮮的黃鱔味道很鮮美，但是毛毛說她更喜歡吃洋蔥青椒炒鱔絲，就像外公炒得那樣。說到烹飪，毛毛又想起了她小時候和你們一起生活的日子，毛毛說那時候外公每天都燒幾個色香味俱全的菜，到了吃飯的時候，外婆就出去忙了，外公就說看看你外婆，一到吃飯就沒影了。你們吃好了，您就叫毛毛去給外婆送飯。毛毛說其實外公還是很關心外婆的，經常叫我給外婆送飯，還都是很美味的菜。

    爸爸，依照毛毛的個性，估計她回去肯定會和媽媽說這些往事！唉，爸爸，其實您和媽媽之間也沒有什么仇怨，媽媽對您的博學其實很是驕傲，她常常說我們姐弟倆都遺傳了您的聰慧。媽媽只是神經大條，缺少母性的細膩和耐心。如果您換個方式與媽媽溝通，說不定你們也是可以兼容的。自從我用網絡日志的方式連續記錄您的病況后，有很多網友一直堅持關注您，鼓勵您。得知您離去的消息后，大家都很感傷和遺憾。今天一個網友看了我的《隔世家書——第三封信》之后，還建議我出紀念冊前，叫媽媽談談你們幾十年的生活。但是爸爸，我不打算這么做，因為媽媽畢竟和我們不一樣，我們可以將不舍和傷心藏在心底，在無人的時候悄悄流淚，白天依然笑對生活。媽媽沒有我們理智和堅強，所以我們應該幫媽媽盡快適應沒有您的日子，而不是讓她因為回憶而生活在內疚和遺憾中，畢竟生活還是要繼續。所以，爸爸，您也盡快忘記生病期間媽媽帶給您的不快吧，就像叔叔的祭文里說的那樣，在天堂里放寬心胸，盡情享受，以補人間未盡之福。

    爸爸，毛毛問我：今晚外公真的回來嗎？如果真的回來，我們應該叫外公到我們這里來一下，反正揚州高郵距離不遠，外公的魂魄應該5分鐘就飛到了吧。

    爸爸，真希望這些民俗都是有據可依的，那么我和毛毛就打開門，在客廳里等您了。家里有龍井、白茶還有普洱，爸爸，我現在就燒開水，然后每樣茶給您沏一杯，如何？

    就這么說定了，爸爸。

    女兒：楊甦

    2011-9-16

    爸爸：

    根據風水先生的指點，9月6日我和弟弟就為您選好了墓址，就在爺爺墓的西邊。我用地理知識和傳統習俗論證了一下那位風水先生的說法，覺得還是蠻有道理。他選擇的開工日期是農歷八月二十二，就是9月19日，要求下午3:30之前要完頂。到昨晚為止，玉明伯伯已經監督工人完成了任務，今天干完了精雕細琢的活，您的墓就造好了。

    墓基是鋼筋混凝土澆筑的，墓體都是大理石。我為您撰寫了墓志銘：“楊公大名，生于1948年1月22日，逝于2011年9月2日。楊公一生博學多識，樂于助人，兒女不敢忘其教誨，立詩為銘：師德高潔育桃李，醫術精湛救眾生。博學睿識誨兒女，善心拳拳助鄉鄰。

    爸爸，再過半個月，您就要長眠于那里了！我相信無論多少年以后，人們只要看到墓志銘，就會知道這里長眠的是一位可親可敬的老人！我還要將我的紀念文集《陪您到生命的盡頭》與您的骨灰隨葬，到時候陪伴您的，除了我們姐弟妹三人和叔叔的文字，還有我們思念您的心！

    爸爸，還記得我16歲那年您送我去高郵上學嗎，那是我第一次離開家。您走后，我站在中市口的崗亭邊哭得稀里嘩啦，非要同學國松去將您找回來。國松一直找到車站，也沒有找到您，回到中市口告訴我說您已經回家了，我就繼續哭，哭到天黑。以后，如果我周六不回去，我就會給您寫信。那時候寫信，我在高郵市區的學校，您在鄉下的家里；長大后我去了上海，再給您寫信時，我在燈火輝煌的大都會，您還在家里；現在給您寫信時，我在揚州的家里，您的魂魄在天堂，您的骨灰在高郵的家里！10月6日以后，我們再通信，我還在揚州的家里，您的魂魄還在天堂，您的骨灰卻在那小小的墳塋！

    爸爸，以后的鄉愁對于我們來說就像詩人余光中描寫的那樣，鄉愁就是一方小小的墳塋，我們在外邊，您在里邊。這是怎樣的一種愁啊，爸爸！

    爸爸，您走后，無論我、弟弟、妹妹，還是您的外孫女和孫子，我們都在夢里見到了您，夢里的您總是健康幽默，一如生病前。昨夜，我居然夢到您和我一起蹲在新建的墓前，查看墓志銘在什么地方，研究骨灰盒怎么放進去更合理！爸爸，夢是奇幻的，雖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是夢境的奇妙連科學都無法解釋，就像您去世的前夜，我居然夢到我托著您那輕若飄絮的身軀，仿佛冥冥中您在告訴我——趕緊回去，您的靈魂就要飄散了！爸爸，是不是真的存在那么一個世人不知道的空間，離去的人們都在那里繼續活著 ？如果不是，為何我們夢里看到的都是活生生的父親、伯父、外公和爺爺呢？

    爸爸，看了我的《隔世家書》，很多文友都擔心我悲傷過度，怕我沉湎于失去親人的痛苦不能自拔。呵呵，爸爸，我知道您是不擔心的，您女兒骨子里堅強著呢，因為我骨子里的性格像極了您——清高、正直、堅韌、勇敢而幽默，只不過我另外還遺傳了媽媽的壞脾氣。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已經越來越淡定，很少像小時候那樣發小姐脾氣了。爸爸，死亡是生命的宿命，凡是有生命的事物都逃避不過，人類尤其如此！隨著生存環境的惡化和抗生素的濫用，疾病正以越來越可憎的面目和越來越頑強的戰斗力和人類進行生存比賽，您只不過是累了，提早下場休息。雖然您的骨灰以后會留在那座大理石建成的墳塋里，但是您的靈魂已經在另一個世界為我們準備百年之后的家園。爸爸，我相信小春的希望是真的，那個家園一定是鮮花盛開的地方，因為那是人類——地球上最高級的生物的靈魂棲息地。所以，爸爸，我要告訴弟弟妹妹，辦完您的葬禮，我們都不許再悲傷，我們應該化悲痛為力量，好好經營我們以后的生活，我們要活出幸福、活出快樂、活出精彩，讓您在那個世界里看著放心、開心、安心！

    爸爸，我們還要繼續發揚您的風格，維護您的榮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讓所有人提到楊大名的兒女都豎起大拇指！

    爸爸，因為國慶節放假，所以紀念文集必須在九月底前出來，否則來不及在10月6日的葬禮上送給親友。因此，我就以這第七封天堂家書代替紀念文集的后記了。天堂很遙遠，遙遠的至今沒有人知道在什么地方；天堂也很近，近的我們對您觸手可及，因為我們與您的心永遠零距離！爸爸，未來的日子，我們還會以家書的方式和您聯系，但是這本書里只能收藏這七封信了。傳統風俗中，人去世后，每七天都要祭奠一番，七七四十九天終止。做七的說法很多，有佛家的說法，也有唐太宗李世民遺囑一說，爸爸，這些我們就不去考證了。因為您對佛學有些研究，所以我相信佛學。四十九在佛法中是圓滿的意思，我和弟弟、妹妹之所以一起動筆給您寫了七封家書，就是為了代表我們為您做的七個“七”，我們希望您在那個世界里什么都圓滿！我們在這個世界里也要努力讓什么都圓滿！

    爸爸，我們一定加油。那么以后再通信時，我們要和您說的都將是高興的話題，不再悲傷淚流。

    再見，爸爸！

    女兒：楊甦

    2011-9-20

    中秋一過，秋意加深。掛了一衣櫥的裙子都不能穿了，因為膝蓋不勝涼意。換上牛仔或哈倫褲，襯衫外面套一件小西服，瀟灑隨意，倒也配得上天空的高遠和白云的散淡。每日早晨，任高跟鞋踩碎小區的寧靜，不緊不慢的嗒嗒聲在桂花香中傳遞，也不知驚擾了多少嫌**苦短的新人。反正那些貼著大紅喜字的婚房里沒有人出來干涉過我的“自由”，我便依然每天穿著不同的高跟鞋，走出一樣的腳步聲。偶爾一兩天我也會正裝出門，這時，往往會吸引早起人的目光；到公司后，也會有同事來一句“哇，今天好職業哦”。記得在杭州的時候，大家每天一身正裝，我倒是很習慣，因為可以省去逛街的時間和不少買衣服的錢，未婚的小女孩和剛結婚的小女人們就受不了了，她們常常開玩笑說“穿正裝穿到看見西服套裝就想吐”。沒想到回來了，正裝倒成了會引人側目的盛裝了。看來揚州真是太休閑，休閑到職業裝的風格都與這個城市的氛圍格格不入。

    進入公司大門，又有濃濃的桂花香撲面而來。行政樓東邊的兩株銀桂掛滿了花朵，大門右手食堂前一排桂樹，有金桂，有丹桂，花色不同，一樣的芬芳。不知道天堂有沒有桂花！突然想起這個問題，一絲悲傷從心底跑出來，我趕緊做了下深呼吸，調整自己的心緒。

    看過一個和禪有關的故事：一和尚挑著盛滿綠豆湯的壺，不慎掉落摔得粉碎，他不回頭繼續走。 路人激動地說：“你不知道壺已經破了嗎？”和尚說： “知道，聽到它掉落了。”路人不解：“那為什么不轉身，看看怎么辦？”和尚說：“ 它已經破碎了，湯也流光了，我還能怎么辦？” 2011年的9月2日12時12分，父親在聽見我呼喊后轉動了兩下眼珠，就停止了呼吸。這個事實就像那個掉落摔碎的壺，除了朝前走，我停下來悲傷也不能換回父親的再生——這是我從這個故事里得到的禪悟。所以，這些天來，我下班后忙完家務，就忙著整理書稿，打算出一個紀念父親的文集《陪您到生命的盡頭》，整理書稿的過程，其實就是在整理心底難以抑制的悲傷，整理父親病后18個月表現出來的生命的堅強，整理堅強的生命最終難逃生死輪回的無奈！封面也是我精心設計。那個過程是辛苦的、心酸的、心痛的，現在書稿已經付印，我也熬過了那個辛苦心酸和心痛的過程，心情日漸平靜。父親從來都是不愿意麻煩別人，而只幫別人解決麻煩的人，希望到了10月6日父親葬禮的時候，拿到紀念文集的人們也都趨于平靜，接受父親離去的事實，快樂著原來的快樂，幸福著該有的幸福，那樣父親在天堂看著也心安。

    為了給我空間讓我修復失去親人的悲傷，所以閨密自從9月3日去家里吊唁后，至今沒有見過面，但心靈的溝通卻是一日也不曾少的。人生苦短，至親無可選擇，所以無論親如何，當用心對待；如若再有一至交和一至愛，則苦短人生短而豐富，短而無憾。我則認為至交重于至愛，因人之情竇初開之際，尚不懂愛人，亦不懂被愛，所以相伴終生者，除了共有的財物與孩子，往往無愛可言。即便日后遭遇五百年之約，也會因諸多世俗的牽絆而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道自己能否擔負起對方的愛情。禪意說“愛”是占有，“情”是享有。勇敢者方能修成正果，占有“愛”，享有“情”，然勇敢者幾何？最后大都心碎神傷，咫尺天涯，空勞牽掛。唯有至交是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和世事的變遷改變對你的信任、愛護和牽念。我有至交如閨密，在我經歷失去至親之痛時，默默在遠處關注我的情緒跌宕，隨時準備為我做些什么，足矣。

    秋意加深，桂花香濃。公司行政樓下，小區內外，各色桂花簇簇擁擁地盛開。家里衛生間的窗戶長期半開半閉，花香便涌進來，如禪意一般縹緲，飄進房間，一直侵潤到夢里。

    這個秋天，因為父親的離去，我更加洞悉了這個世界，所以心境越發淡然。以入世之態度做事，以出世之態度做人，我想我能做到了。

    禪說人生有兩個命，一個命是身體，身體死亡，這個命就沒了。還有一個命是心靈的，是智慧的慧命，慧命無生死。我想，若有慧命，則深諳禪意的父親在這個秋天，在那個湛藍的天堂，一定笑看著我說：“視思明、耳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丫頭，記住了沒”？

    記住了，爸爸，上善若水。

    2011.9.27于揚州

    2011年12月10日，是父親去世百日紀念。母親問過懂老禮的人，說可以做一些佛事，也可以不做。父親去世后一直到葬禮，家里都沒有斷過各種紀念儀式，我想，就不用母親費神了，念經誦佛那是給別人看的，對父親的念想一直在我們心底，那就簡單點吧。于是叫母親備了三只裝滿紙錢和元寶的紅紙箱，打算到時候和弟弟妹妹一起去父親墳前燒化。

    儀式簡單，弟弟又在上海，妹妹當天要帶孩子到揚州舞蹈考級，我到年底了總結計劃一堆事，我想就不回去了，叫未年表哥代勞下，哥哥是父親的外甥，一直感情甚篤，父親走后的每個“七”基本都是哥哥料理的，再代替一次也無妨。到了周五，手頭最要緊的部門總結和工作思路告罄，我想還是回去吧，天堂百日，人間也從夏到冬，不知父親的墓前是何等景象了！

    告假獲準，即告知母親我要回去。叔叔說叫我經過鎮上帶他一起回，他也要去看看父親。

    一路上草木盡凋，水瘦天寒，到處是一片肅殺的冬日氣象。雖然太陽很好，但是因為它的直射點已經轉移到南半球，所以陽光再暖也難敵空氣里的冷。父親是不怕冷的，以前無論怎么冷的天，他都一大早起來散散步，不知不覺就跑到菜場買好菜，光著手提回家了。冷水里洗菜也不怕冷。我以為那是父親酒喝多了的緣故，少年時代看到一些人體自燃的情況，我還不無擔憂地對父親說：爸爸，你少喝點酒，要不酒精在體內積聚多了，會自燃的。父親笑著說：不會的，李白酒多了還掉進江里撈月亮，我要是掉進江里，就干脆游個泳了。沒想到父親最后的離去跟酒一點關系沒有。酒傷肝，父親常年日飲一斤酒，而且年輕時患過肝炎，但是父親的肝臟功能很健康。倒是一直健康的肺出了問題！叔叔說，其實父親的煙齡沒有酒齡長，偏偏23歲才開始抽煙的父親還是患了肺癌。

    進了院子即喚母親，母親在廂房里答應我，走廊上放著分成兩份的蘿卜干、大咸菜和菜籽油，我知道那是母親給我和弟弟準備的。院子西邊的菜地里，大蒜長勢很好，那是父親很喜歡吃的；芹菜也不錯，那是母親的最愛；還有青菜等，品種沒有父親在的時候多，看來侍弄菜地，父親還是比母親內行。空空的豬圈里還養著一只老鴨，那還是父親去年手術后回來，人家送給父親補身體的。現在，父親走了一百天了，鴨還在！

    西房間的窗臺下放著一雙棉皮鞋，那還是我幾年前給父親買的，父親喜歡穿這雙鞋，說穿著暖和又舒服，一連穿了幾個冬天，還不允許我買新的。現在，鞋還在院子里曬太陽，父親不在了！

    窗臺放著一臺顯微鏡般的儀器，不知母親從哪里整理出來的，那應該是父親研究蛇毒用的。我們這一帶的毒蛇都是蝮蛇，很少會有其它品種的毒蛇（父親只收治過三例虎斑游蛇咬傷，其它都是蝮蛇），父親對于治療毒蛇咬傷別有一套，幾種草藥就可以救人于生死之間，不用傷者花一分錢。從小到大，一到夏秋季節，只要晚上有人來敲門，我就知道是毒蛇咬傷的人上門求醫來了。父親第一次彌留時，我去做佛事的人家給父親準備壽衣，就有陌生人試探性地問我：“你是大名的姑娘嗎”？我說是的。人家又問：“你爸爸身體怎樣”？我說很不好！人家就難過了：“唉，真是好人不長久！你爸爸真是好人啊，救了多少人啊，我們以后被蛇咬了怎么辦啊”！

    救人無數救不了自己，這也許是父親的宿命！

    百日已至，父親的墓地依然，兩只石獅威武地守衛著院門，石獅脖子里的紅花還是那么鮮艷，不同的只是季節變遷，墓地周圍的綠意已經不見，我們心底的悲傷也逐漸平復。放了鞭炮，焚了紙錢，不知父親在天堂有沒有看見！我卻看見了兒時的夏天，在墓地邊的河里，父親和一群大人在河里潛水，摸河蚌，我和弟弟還有一群小孩在河邊玩水。記憶里，河很寬，河水很深，父親無所不能。

    百日天堂，千年人間。爸爸，我相信，天堂里沒有疾病，您還和以前一樣，無所不能。

    2011.12.12于揚州

    早起給女兒拿好衣物，備好早餐，沖了一包感冒靈，待小人坐在餐桌前開吃了，再去收拾床鋪。床單拉平，被子疊好，拉開窗簾，發現天空一彎上玄月。路燈還亮著，外面的世界儼然還是黎明前的黑暗。6:30了，以往此時天已大亮，今日何以如此？正納悶，忽然想起今日冬至，太紅公公直射南回歸線，所以今天的日出姍姍來遲。

    吃早餐時，想起母親說過的“晴冬爛年”，據說這是人們多年的經驗總結出的諺語，意思就是冬至這天如果是晴天的話，春節那天必然下雨。記得幼時聽母親說這話就很擔憂，怕過年下雨，不好和小伙伴自由嬉戲。現在已經無所謂了，過年無非走親訪友，反正開車，下不下雨我們都是初一下午送完所有長輩的拜年禮，然后窩在家里看書。陶公說“心遠地自偏”，我好像少年時代就有感觸，14歲那年的春節下午，大人孩子都扎堆玩去了，我一個人關上門，鋪開紙，調**，臨摹了兩幅畫。雖沒有經過專業培訓，但是因為喜歡，初次臨摹就算的上惟妙惟肖。后來侄兒家斌將其中一幅《春江送別圖》拿回家貼在墻上，還有人問他哪里買的；另一幅屈原的肖像我則自己貼在房間里，一直反對我學畫的父親看了也不住點頭，只是依然不同意我學美術。

    迷信的人們將冬至和清明歸成一類節日，相信在冬至前后，故去的親人會回家看看。昨晚沐浴后，去次臥的衣櫥拿衣服，記得拿好后隨手關了燈，進主臥**看書。女兒也看書，同時故意拿腔捏調地讀出來，逗我開心。看我置若罔聞，小人批評我沒情趣，嚷嚷要喝水。我就去客廳取她的杯子，發現次臥的燈還亮著。有些疑惑，應該是自己記錯了。不一會頭忽然疼起來，想起迷信的說法，就故意逗逗女兒，告訴她外公回來過了，所以關掉的燈又亮了，媽媽的頭也疼了。女兒說是呢，外公住我們家時就是住在那個房間的，說完大聲叫“公，你回來了嗎”？睡前，女兒又說：“Good night grandpa”。不知道父親在天堂可否聽到！

    一直不迷信，所以一直不理解那些迷信的人何以那么敬畏鬼神而不敢正視人生。父親走后，我對迷信的人們有了不同的理解，我知道其實人們不是害怕什么，而是從心底不舍親人的離去。可惜人生只售單程票，無奈的人們只有靠臆想讓親人返程，于是才有了迷信一說。

    今天，一般人家都會在午飯前給亡故的親人燒紙磕頭敬飯，我們家從沒有做過這些形式，現在母親一個人在家，更不會這么做。但是我想父親在天有知，一定不會在意這些形式。

    因為，親人，見與不見，都在心里——無論生死。

    作此文時，正是午休時間，室外陽光明媚，好一個晴朗的冬至日。不知道過年是否是“爛年”，我想如果真的下雨，那一定是個寒冷的春節，因為“三九連四九，躲在廂房不出手。”

    彼時正值四九。

    2011.12.22．于揚州

    2002年3月4日，細雨綿綿，春寒料峭。一直健康的爺爺一夜無眠，爸爸陪了一夜，天明時爺爺睡去，爸爸回家，我立刻起床替換爸爸，守在爺爺床前。下午兩點，爺爺醒來，緊緊握著我的手，含混不清地說著什么，眼神里都是不舍。晚上5點，爺爺在沉睡中走完了91年的人生旅程。爺爺走的時候，綿綿細雨突然變得狂暴，淚在家人和鄉鄰的臉上流成河，雨水在地上流成河，那一刻，因為痛失了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我的心里冰天雪地！

    2012年3月4日，春寒料峭，細雨綿綿。我從揚州趕回高郵，與叔叔、表姑、弟弟、妹妹以及兩個表伯父一起紀念爺爺去世十周年。放鞭炮，燒紙錢，這種經年不變的紀念方式或許能寄托其他親人的哀思，卻斷不了我對爺爺永久的懷念！

    人生沒有幾個十年，爺爺的人生過了一個甲子，才盼來了我的降生。此后第一個十年，我睡在爺爺的腳頭，在爺爺的細心呵護下，在爺爺講的故事中一天天長大；第二個十年，我在爺爺的牽掛和鼓勵中，努力讀書，繼續成長；第三個十年，我經歷了事業成功和失敗的變遷，又是爺爺有力的支撐給了我堅強的信念，讓我一步步走出泥沼。當生活越來越好時，爺爺去了，讓我在悲傷和思念中度過了人生第四個十年。十年轉眼過，小河依舊，村莊依舊，春天依舊，但物是人非！爺爺不在了，爸爸也走了，往事歷歷在目，已是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一座新墳傍舊墳，墳前后人空悲傷！

    十年前，爺爺走的時候，唯一的遺憾就是妹妹還沒有結婚，十年后，妹妹的女兒漂亮可人。爺爺若在天有靈，當可愛的小人兒在從未見過面的老太爺的墳前鞠躬時，我相信爺爺一定會笑得很開心！

    爺爺走后的這十年，從來沒有人記得過我的生日。我出生時先死后生的場景連父母都淡忘了，只有爺爺一直刻骨銘心，所以爺爺用“甦”給我命名，牢記并陪我度過了三十個生日。爺爺走時，也帶走了我出生的故事，這十年來，我記得爺爺的生日，記得爺爺的忌日，也記住了自己的生日——雖然只有自己一個人記得！我相信這十年來爺爺肯定和從前一樣，笑微微地在天上看著我說：“春兒，今天是你的生日”。

    十年又十年，以后的日子，在這個我生長的村莊里，老人們會排著隊離去，孩子們會排著隊降生，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卻永遠看不見了！十年生死兩茫茫，我知道，即便日后我塵滿面，鬢如霜，我還是爺爺最親的孫女，爺爺還是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人！

    2012.3.5.于揚州

    周日本家侄子結婚，應邀回去喝喜酒。沒想到周六大太陽，周日就大雨嘩嘩了。冒雨在鄉間小路上慢慢穿行，雨刮器快速運轉，熟悉的村莊在汽車風擋玻璃前越來越近。格局統一的三排青磚青瓦的房子、迷蒙的雨霧，加上水瘦天寒的自然景觀，故鄉在一片蕭瑟中成了一幅墨跡未干的水墨畫。

    小時候每到這樣的天氣，我們都能從灰蒙蒙的天空中看出新年的顏色，聞到開心的年味，然后就和小伙伴們擠成一堆，憧憬即將到來的春節：放假怎么玩，想要什么樣的新衣服，想吃什么樣的零食。雖然到了春節我們的憧憬都會被大打折扣，但是一點不影響我們過年的快樂。那時候的村莊總是熱鬧非凡，孩子們追著吹糖人的、賣麥芽糖的還有賣小玩意的貨郎們在村莊里穿梭，奔跑之處，雞飛狗跳貓兒叫。現在，當年的孩子們都有了孩子，他們離開村莊進了城市或鄉鎮，村莊里留守的只有老人了。老人越來越老，就逃不過生老病死的宿命，村莊也就越發安寧。據母親說，現在他們想打會麻將都很難湊足人數。

    但是到了節假日，長大遠走的孩子們一般都會如我今天一般開著車，帶著大包小包的吃穿用品從城市涌進鄉村，這時的村莊才稍微熱鬧些。不過為了生計，長大的我們就像一陣風，吹回來吃了飯又吹走了。老人們皺紋里的笑意還沒有漾開，就在汽車的尾氣中凝固。村莊頃刻恢復了寧靜，只是和平時的寧靜比起來，有一絲隱隱的憂傷——那是衰老的父母們不愿對子女言說的孤寂！不知道有多少我們能體會到村莊這細微的變化！

    喜宴上見到了上海回來的大姑，大姑是千頃大伯的妹妹，一個非常能干非常善良的老人。我有好幾年沒見著大姑了，所以一見面大姑就抱著我笑。笑著笑著，大姑說起了父親，我們都黯然了。大姑說每次回來，都會少幾個人，這次回來就不見了我父親和千山大伯。八十歲的大姑依然身體硬朗耳聰目明思維敏捷，千山大伯比大姑小好幾歲，父親的年紀更小，卻都已先走一步，怎不叫人難過！雖然很小就離開村莊到了上海，二十幾年前，大姑還是將早逝的大姑父安葬在了村莊西邊河岸的墓地里。那時候我就知道了何謂故土難離，那時的大姑其實就為自己百年以后的歸宿寫下了結局。看來這個日漸蕭條的村莊不但牽動我們這些長大的孩子的心，還維系了大姑那一輩人深深的故土情結。

    父親在的時候，每到節假日，總會做一桌的美味等著我們。估摸著我們快到了，父親會在村東頭觀望，看見車子過了南面北尤莊，父親就回家擺好碗筷，開好酒水和飲料。女兒總是一邊沖進門一邊叫著外公外婆，然后瞄一眼滿桌美味，迫不及待去洗手。小侄則從不走尋常路，從廚房的窗戶爬進家里，悄悄在門口伸頭張望，還叫女兒幫他騙爺爺奶奶，說“晨晨沒回來”。不過他的小伎倆每次都被識破，父親忍著笑，看也不看門口就叫一聲“小臭貨，洗手去”。父親走后，弟弟去了上海，一起回家的機會越來越少了。女兒又要學雅思，慢慢的，就變成我一個人周末早上回去，下午回揚州。父親再也不會給我做飯，再也不會去村莊東邊觀望，而是我默默看一眼村莊西面河岸邊的墓地，回去給母親做飯！好在時間久了，母親也習慣了我這陣風刮來刮去。

    長輩們見我在村莊里常來常往，都說：“爸爸不在了，媽媽還在呢，所以你現在常回家看看。再過幾年，媽媽老了跟著你們生活了，你就不會再回來了”。我說，不會的，我還會回來看看的。他們很疑惑，家里都沒人了，還回來看什么呢？我笑笑，也不多解釋。他們不知道，即使父母都不在這個世界了，這個村莊依然是他們魂魄的歸屬，這個村莊依舊有我兒時的記憶，這個村莊永遠是我鄉情所依。

    2012.11.28于揚州

    4.4日早晨5:31分，夢醒。夢里父親喝了一整瓶50度的郎牌特曲T9，喝完問我家里有沒有空酒瓶。我說家里還有茅臺和五糧液，父親不說話，一會從外面進來，拿著一瓶剛灌好的琥珀色的酒，問我是不是楊梅酒，我說是我釀的葡萄酒，說話間，夢醒了。

    父親生前，一天一斤白酒是雷打不動的，除非身體不適。那瓶50度的郎牌特曲T9和我自己釀的葡萄酒都是我頭天晚上備好，準備清明帶回老家的，看來父親是想喝酒了！于是電話弟弟催他們一家早起，我們好早點回去給父親掃墓。

    上了高速，發現來往車輛比春節還多。弟弟感慨在現代人心中，清明比春節更重要！確實，現在經濟條件好了，有錢的日子天天都可以像過年，所以春節人們可以不回故里。但是清明卻只能有一天，所以這天人們都和我們一樣早早起床踏上回鄉的路，就為了早點祭奠先人！歸鄉心切的人們難免急躁，路上車禍不斷。我正小心翼翼地行駛，突然一輛小車從右邊拐出來，我趕緊兩個點剎減速。這時又見對方亮起剎車燈，我估計前面擁堵了，便緩帶剎車，待對方停下，我也靜止了。正和弟弟預估前方停車的原因，看見后視鏡里一輛車趕上來，我想再快也沒用，還得等。說時遲那時快，只聽砰的一聲，人家撞上我的車屁股了。拉手剎，開雙跳，我下車才知道對方是一輛奧迪Q7，車里一群老小，銀發老奶奶也下車看傷情，車里的幾個孩子仍然蹦的歡。估計那位駕車的老兄就是被小孩吵的心緒不寧才撞上來的。我車的后保險杠中部開裂，下部撕開，后備廂蓋也有兩個大小不等的凹坑。Q7的右“腮幫子”居然掉下來了，前臉還有一塊塑料“臉皮”粘在我的車屁股上，我使了把勁才扯下來。互相拍照“留念”，再交換了電話號碼，我們各自繼續趕路。

    沒走10米，就看見了前方堵車的原因：四輛車追尾，一輛日系車的前臉完全毀容了。想想我的吉利帝豪被奧迪Q7一個強吻，吻痕還沒有Q7嚴重，我暗自慶幸當初幸虧退掉了預定好的北京現代，而改選了帝豪。女兒和小侄兩個小人則說那是父親保佑的結果，呵呵，剛開車時我就遺憾父親不能坐我的車去旅行！現在看來我不必遺憾了，因為父親一直在天上關注著我們！

    鄉下春意正濃，油菜花黃的熱烈，小麥綠的發亮，蠶豆花香的清冽。藍色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彩，舉起手機隨便一拍，都是一幅絕美的風景。這樣的時候，是最合適在農村居住的。父親在的時候，每天都會早早起來，在鄉間小徑上走走。現在父親的墓緊挨著祖父的墓座落在被金黃的油菜花覆蓋的河圩上，東邊是碧綠的麥田，西邊是疏浚過的大河，父親不用走就能遠眺鄉間的景色。

    叔叔帶了一棵香樟樹栽在父親的墳后。燃了鞭炮，燒了紙錢和元寶，我倒了一杯自己釀的葡萄酒灑在父親墓前。祭拜結束，小人叫我們先回去，因為她今年8月就去加拿大了，所以她有話跟外公說。叔叔嬸嬸、妹妹母女、弟弟一家和我就尊重小人的意思先行離開，留她一人在墓地和外公獨處。小人是外公外婆帶大的，所以感情很深。希望小人能銘記外公的教誨，早日成才，以慰外公在天之靈。

    偶然聽到汪峰的《爸爸》，即為歌中表達的父子情深感動地潸然淚下。他唱到“爸爸，我想你，這思念讓我痛徹心底，在天堂里你能聽到嗎，我為你唱的這段旋律”。人生會經歷很多傷痛，唯有親人間的生離死別才會讓人痛徹心底！而年年清明，祭祀的煙火會讓這種傷痛從心底釋放，在故鄉的老屋、故鄉的原野和故鄉的河流間飄忽，目光所及處，一草一木皆傷心！我會唱歌，卻不會寫歌，所以我為父親送上的旋律不是一首歌，而是我的文字、我的小人和我對家人的照顧。讀書寫書培養好小人，做好工作照顧好家人，唯有這樣，父親才安心。

    爸爸，我知道呢。

    2013.4.6．于揚州

    做了甲狀腺癌切除手術3個多月了，現在脖子上的刀口時不時地會疼一下，不是皮肉被劃傷的那種痛覺，是神經痛。2010年陪父親在鼓樓醫院手術時，父親就說過他的傷口要疼兩年以上，我不解，以為刀口愈合了，就不會痛了，因為從小到大不知道劃傷手腳多少次，每次都是愈合了就不疼了。父親說皮肉愈合很快，但是被手術刀割斷的神經恢復起來是很慢的，所以要徹底擺脫手術后的神經性疼痛要很長時間。當時聽了也就聽了，看父親出院后氣色紅潤，精神抖擻，也就忘了神經痛這一說，畢竟沒有切身體會。

    后來癌病灶轉移，多次化療放療以后，父親越來越瘦，再后來必須吃止痛藥才能保證生活質量，但是父親始終不喊一聲疼。我也知道癌癥病人到最后是非常痛苦的，但是到底有多疼，我還是想象不出來。最后一個月，父親只吃布洛芬止痛，不肯吃嗎啡，他怕吃早了藥量會控制不住。看到父親痛苦的表情，我決定給父親吃嗎啡。既然生命的盡頭已經清晰可見，我不能讓父親最后的日子太痛苦！藥量從兩顆到三顆再到四顆，藥效維持的時間還是越來越短！后來叔叔去醫院配了杜冷丁，幾支藥水沒有用完，父親就走了！直到最后，父親還是沒有喊一聲疼。

    日前和那人散步，閑聊中說到漢字的博大精深，那人說中國人很喜歡用吃這個字，不同的組合不同的意思，比如吃力、吃勁是一類，吃虧、吃苦又是一類，都不同于吃飯、吃酒、吃茶。說到茶和酒，我們又想起了父親！父親在時，好酒好茶都是留著帶回家的，因為家里只有父親懂得如何品酒品茶。現在父親不在了，泡了好茶只有我自己獨飲。五糧液和茅臺對那人來說僅僅是酒，他不知道醬香型和濃香型的區別，他說再好的酒都是一個味——辣，也只有父親這樣的資深飲者才懂得品味個中區別。說話時，脖子上的刀口又疼了一下，于是想起疼也有多重意思，比如心疼就是憐惜，疼愛就是喜歡愛護，都不是疼痛的意思，但又都與感情有關。我們在父親的疼愛中長大，長大了看著父親與癌癥抗爭著一天天走向生命的盡頭，我們心疼卻無能為力！我們用麻醉藥減輕父親的痛苦，卻始終不能感受父親的疼——直到現在，自己也癌癥了，術后的傷口時不時地疼一下，時不時讓我想起父親，想起父親那時的疼！

    人這一輩子，沒有誰能逃脫一個疼字：疾病、背叛、生離死別……但是疾病導致的生理疼痛有藥物可以治療，離別留下的悲傷會在重逢的那一刻化解，背叛造成的切膚之疼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煙消云散，唯有天上人間生死相隔的疼痛才會此痛綿綿無絕期！所以我的小人在加拿大看到我那篇中元節的文章后想起了外公，淚流他鄉！所以我的刀口會時不時疼一下，讓我明白為了不讓我們心疼，父親當時一聲不吭，獨自扛起了多少疼！                        

    2013.9.13.于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