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濮穎
這里的人習慣上把大運河叫做上河,運河外的河道都稱之為下河。這里地勢低,水網稠密,湖蕩相連。故而碼頭很多。
用一兩塊大石頭安在河邊,能踏上兩只腳的就算是碼頭。打幾根木樁在水里,上面搭一條長木板的碼頭最常見。考究人家的碼頭用石條砌成整齊的臺階,一級一級從岸上一直伸展到河里。碼頭的邊上樹多。最常見的是垂柳,柔曼濃密的枝條倒掛在水面,半條河便溶在了濃陰里面。此刻的水面猶似淺淡的水墨底色,清晰地襯映或青或黃的荇藻,靈動自如的魚蝦。濃陰外的水面波光粼粼,陽光的斑點與滿河的微風一起在水面上跳舞,明滅閃爍,變幻迷離。碼頭安靜地臥在水岸,任由河水溫柔地親吻。風起的日子,水波蕩漾,一層層的漣漪撞擊碼頭,飛濺起一朵朵白色的浪花。
夏日清晨的碼頭是女人們的集結地,尤為熱鬧。你看那誰家的新媳婦,趿一雙紅拖鞋,夾一盆臟衣服,簪一朵梔子花,步履輕盈地走向碼頭。放下手中盆,脫去腳上鞋,把一雙白凈凈細膩膩的小腳浸到清涼的水中, 愜意地舒口氣,蹲下身去欣賞水中的身影。一夜熟睡,女人的面容紅潤光潔,身姿裊娜,水面的影影綽綽更顯了女人的嫵媚與柔軟。掬水,擦一把臉,眸眼更亮,捋一下胳膊,渾身清涼。想一想還在床上打酣的男人,女人的臉紅了一下,抿一抿嘴角偷偷笑了。不一會,鄰家的女人們都陸續地走向碼頭。洗臉漱口,捶衣刷鞋,連鍋碗瓢盆都一股腦地端到碼頭,女人們一邊大聲拉話,一邊低頭做著手里的事情,在水色淋漓中,在清涼河風里,快樂就如這純粹的河水,簡單而明凈。、
碼頭的夏日也是男孩子的樂園。七八個黑不溜秋的淘氣包,齊刷刷站在碼頭上,只聽得領頭的一聲令下,撲通一個猛子就扎進水里,水面一陣波瀾壯闊,轉眼不見蹤影,別著急,過一會你就會看他們泥鰍一樣的脊背在水里鉆來鉆去,一會兒會摸上來幾只河蚌一把螺螄,有時也會舉起一只破碗或是一只舊鞋。在大伙的嘲笑聲中做個鬼臉,又重新扎入水中。不知道過了多久,孩子們便在大人的叫罵聲中悻悻上岸,挨個站在碼頭上用凊水洗濯身體,然后快速轉個身,褪換衣褲,露出跟全身的黝黑極不相稱的白生生的小屁股。磨蹭著,極不情愿地跟在大人們的后面回家去。
月色初上的時候,碼頭也是熱鬧的。勞作了一天的男人們赤裸著上身,穿一條寬大的褲衩,肩上搭一條半舊的毛巾,赤腳來到碼頭上。有的蹲著,用毛巾濕水擦拭健碩的身體,有的干脆站在水里,暢快地戲水。他們在碼頭上放肆地說話。他們說天氣,說收成,說女人。說女人的時候也是是男人們最快活的時候。他們說誰家的媳婦屁股大,誰家的老婆奶子尖。但是他們從來不說未出嫁的姑娘。每每說到此處,大家都會大笑著相互調侃:“你摸過?”,“沒”。“眼睛給你干什么的?非得要摸過啊?”,“沒摸過不算!”,“我碰過行了吧?”,“怎么碰到的?我們也要碰!”,“簡單啊!明天大早你到一人巷,趁著小媳婦提籃子出來買菜,你跟她對面走過,保你碰上!”“哈哈哈!”。在下河,有很多狹窄的小巷,只能容一個人走。兩個人對面過時,得側身才能勉強過去。據說很多女人過小巷時因為太窄經常與男人“擦胸而過”而吃虧,特別是晚上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因此一人巷又被稱做“擦奶巷”。說到此處,便有女人在邊上大罵“不得好!”,一邊扔過一只羊角酥(很酥嫩的瓜果),或是一條掛刺的小黃瓜,男人伸手接過,在水中簡單捋過,“啪”,用拳頭敲開羊角酥,連皮帶種地吃下肚。小黃瓜“咔擦”掰成兩段,咬一口甜滋滋,脆生生。晚風吹過,河水清涼。夏日的暑氣頓時便消了大半……
夜色漸濃,碼頭上也會有三五個女子來洗頭發。她們誰都不說話,就這樣靜靜地將長而柔密的青絲在清澈的水中濯來濯去,不一會用干凈的毛巾擦干,再用一把細齒的木梳仔細地梳理,碼頭邊上整齊地擺放著剛從頭上卸下的各色發卡,發帶等漂亮的頭飾。那一刻正是:“夜暮風徐來,月滿燈闌珊。清水濯芙蓉,閑落碧玉簪”……夜深沉,碼頭也恢復了寧靜,直到次日的清晨。
不知從何時起,碼頭隨著河水的干涸,自來水的普及早已廢棄不用。碼頭上秀美的村姑,頑劣的孩童,粗獷的男人,絕妙的風景也不復存在。只有在午夜夢回時,故鄉的碼頭才似一楨發黃的老照片,映在我心靈的最深處。
我的小學
六歲那年的夏末,我離開祖父母,來到父母親的身邊準備上小學。父母親工作的地方是一個小鎮,我隨他們住在政府大院后排的小平房里。院子很大,很深,很安靜。一條青磚鋪就的甬道兩側是高大的廣玉蘭和巍峨的雪松,齊腰高的冬青樹就像一道天然的圍墻。樹很高,很多,很茂盛,把院子遮蓋得幾乎不見天日,那個夏日在我的記憶里特別的陰涼。院子里沒有幾戶人家,那個夏天感覺特別的漫長和孤寂。午后的時光多半是坐在臺階上看樹林中的麻雀打架,讀幾本小人書,想著在祖父母身邊的無拘無束,聽前院辦公室里模模糊糊的嘈雜聲,等待著爸媽下班歸來……在這里經常遇到的人就是傳達室的王伯伯。
王伯伯成天戴著一頂舊軍帽,脖子上掛著一個口哨和一串鑰匙,他每天在大院里進進出出,可以用鑰匙打開每個辦公室的門,手里總拿著一疊報紙或是提著五六只熱水瓶。伯伯很和藹,每次見到我都停下來跟我說話:“快了,快了,等上了學就不孤單了……。”
終于要開學了。可新建的小鎮還沒有學校,我只得去離家四五公里外的一個村小去讀書。那時候的村叫做大隊,這個大隊有一個頗具時代氣息的名字叫“紅升”,一定是取“東方紅太陽升”的意思。那座村小自然就叫做“紅升”小學。學校跟大隊部連在一起,前后各一排瓦房,一幢青磚,一幢紅磚。兩幢房子之間便是操場,西邊兩張水泥乒乓球桌,南北兩只籃球架。東北角上一個簡易的伙房。
初到學校,什么都覺得新鮮好奇。感覺小朋友的臉上手上有點黑乎乎,好像用水也不能洗清爽。沒有小女孩穿像我一樣的紫色百褶短裙,雪白雪白的領口繡著粉色花苞的的確良襯衫。也沒有人梳像我一樣光滑烏亮的馬尾巴,腳蹬一雙烏黑锃亮的方口小皮鞋。
老師們很喜歡我,可是小朋友都不愛跟我玩,課間活動時我都是站在教室門口或是窗前看他們快樂地嬉鬧,幼小的心里會感覺到一絲不愉快。當然也有開心的時侯,那就是每天上午的九點鐘。母親在郵政局工作,每天都會托送報刊到大隊部的郵遞員叔叔給我捎來副餐,通常是一只紅彤彤的蘋果,兩只奶黃色的蛋糕。估摸到九點鐘左右,我就會把眼睛瞟向窗外,準會看見一個穿綠色郵電制服,騎著綠漆自行車,車后座兩邊挎著綠色郵政包的叔叔。我知道那沉甸甸的包里有我美味的早點。副餐是下課后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去吃,老師熱情地給我削果皮,有時也會給我倒上一杯白開水,我就慢慢地享受著這份驕傲與幸福,眼睛斜著擠在窗口偷看我的黑乎乎的小腦袋,心里溢滿了得意。
漸漸地,有一首童謠在班上流行開來。至今我還記憶猶新。“好吃龜,爬草堆。生鱉蛋,抱小龜。大的抱了九十九,小的抱了一笆篼。大的留著賣,小的全都炒咸菜。炒不熟,扔上屋。滾下來,哇哇哭。奶奶問我哭什么事?我說屁股戳根刺,奶奶拿針給我挑,我把屁撅得高。”,開始我也覺得好玩,后來知道了這首童謠是針對我的,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都爆發了,哭成一個小淚人。
雖然那會人兒不大,可是很會思考。經過了這件事,我終于明白了該怎樣跟小朋友打成一片。蘋果不在辦公室吃了,用鉛筆刀切成一小片一小片先嘗試著給鄰近我座位的同學們吃,看準嬉鬧中哪些人具有號召力和影響力,把蛋糕掰開送給著給他們吃,一開始,大家都挺扭捏,也有的表現出不屑。可畢竟都是六七歲的孩子,在那樣物質匱乏的年代,誰能經得起蘋果和蛋糕的誘惑?沒過多久,大家都接受了我的饋贈,初步表現出對我的友好,也是在那一刻,我知道,我的領袖時代就要到來了!
果不出所料,一顆“明星”漸漸升起,課間的操場上不僅有了我活躍的身影,我還是分組游戲時大家的搶手牌,更是幫派拉攏的重點對象。再后我也感受到了小朋友們的淳樸和真誠。我成了實實在在的領軍人物。那時的我可以爬到一人多高的樹杈上手拿柳枝做指揮棒,讓一幫猴孩子在樹下忠實地聽令。
當然,讓小朋信服的還有我雙百的成績,校會上流利的演講,六一節優美的舞蹈,一肚子有趣的故事。……慢慢地他們常給我帶烤紅薯,曬干的饅頭片,這些他們自己都不舍得吃。看著我閉著眼睛把饅頭嚼得咯嘣咯嘣響,就會哈哈哈地開心大笑,卻怕我噎著又馬上到伙房的大水缸里舀來一瓢清水。我們躺在教室后的一塊干凈的草地上看天上的白云像棉絮一樣隨意舒展,我們用一只破舊的竹篩網水里的小魚,赤腳站在婉柔的水中感受著母親手一般的溫存。我們躲到桑樹林中吃桑葚,嘴巴染得烏紫,再互相用袖口給對方消滅罪證,我們在河邊的灌木叢里剝野薔薇的皮,吮吸一絲清涼的甜。我們用一根未抽穗的麥秸伸進麥田旁的小洞,用小手輕輕拍打洞口,一邊咒語般的輕喚:咪咪,咪咪,快出來。不一會就會吊到一條肥耷耷的青蟲……我們捉天牛,掏蜜蜂,到蠶豆地里摘蠶豆穿成佛珠掛在胸前裝羅漢,去玉米田中掰玉米棒,把那串金色或是青色的穗子摘下粘在下巴底下扮老生……
不知不覺中,,我在這所小學度過了三個年頭,到了小學四年級,鎮上辦了學校,我只得離開了紅升小學,離開了這片童年的樂土。珍藏在我心中的小學前三年啊,就像一道美麗的七彩虹,常常浮現在我人生風雨后的朗朗天空。
白 蝦
高郵湖盛產白蝦。白蝦通體透明,蝦殼極薄,晶瑩如玉。是家鄉人餐桌上的尋常美味。每年的五月中旬到七月下旬是白蝦大量上市的季節,這時的白蝦肉質豐滿,蝦籽滿腹,味道極其鮮美。
白蝦出水后即不能活,蝦殼會慢慢變成灰白色。菜場上的白蝦成簍成筐的賣,這些蝦才出水不久,蝦殼未完全發白,蝦身還微微蜷曲。等到蝦肉泛紅,蝦殼死白時,就會價錢大跌,多由人家買回去喂小貓或是烏龜。在高郵,即使尋常人家,白蝦的吃法也很多,一般做炒菜。掐去蝦頭,剪去蝦芒,跟韭菜一起是白炒,佐料就是食用油跟鹽,白蝦經油后蝦殼微微變紅,混在碧綠的韭菜中顏色特別好看,也清爽,味道是極鮮的,很下飯。跟洋蔥同炒就是紅炒了。洋蔥配上幾根青椒絲與白蝦同入油鍋,加生抽,糖,少些醋。這道菜里多了許多配料的味道,蝦味不是很突顯。毛豆炒白蝦也不錯,剛上市的毛豆剝出豆仁,青格格的豆仁上蒙著一層乳白色薄薄的膜,本來就是夠鮮的食材,加上白蝦同炒更是鮮上加鮮。每次做這道菜時我還特別地加上一點雞湯勾芡,索性讓它鮮美到極致。
白蝦最經典的吃法我認為是用鹽水白煮。鮮活的白蝦價格高,也很少見。一般是傍晚時分去湖邊去碰碰運氣。夕陽西下,湖邊的橋爪之下會有十來個漁民出售剛剛從湖里捕撈的鮮貨,運氣好的時候會看見一個小塑料盆,里面游著一群白蝦,長長的蝦芒在水里抖來抖去,青薄的蝦殼在水中清透無比,甚至可見蝦背上幾絲淡藍色的筋絡。用清水裝好以最快的速度帶回家,打開灶頭,鍋內放少許清水,大火燒開,直接將透活的白蝦投入沸騰的水中,淋少許食鹽加蓋,等到加入蝦的水再次沸騰就可以裝盤了。此時的蝦全身淡紅色,身體緊緊蜷縮,蝦芒長長軟軟的耷拉著,黃色或紫色的蝦籽都集結出來,凹凸在蝦腹的周圍。白蝦自身的鮮美之味純正天然,沒有一絲雕琢。
白蝦做“醉蝦”,品位也高。豐子愷的《吃酒》里寫一個酒徒,每天傍晚在西湖邊釣蝦,一次只釣三五只,就用清水濯過,蘸了酒吃。這也叫醉蝦吧。腸胃不太好的人群不宜多食醉蝦,做這道菜時黑胡椒跟姜末要多一點,還可以加腐乳汁,醉蝦放在玻璃盅內,打開盅蓋,能蹦出一兩只來,這樣的鮮活真的很誘人。蝦殼薄易用舌頭剔出,蝦肉細膩易入味,醇厚酒香與蝦肉的完美結合綻放在舌尖,那是一種很獨特的味覺享受。
白蝦也多用來擠蝦仁,把蝦放冰箱里冷凍后取出化冰,或是加堿水,這樣的蝦肉容易離殼軟化,便于擠出。擠好的蝦仁用保鮮袋裝好,加適量水冷凍起來,可以隨時食用。蝦仁加少許豬肉肥膘剁成餡可做蝦丸。
到了白蝦快下市的時候,買三五斤回家,先吹干水氣,再加食鹽在鍋里煸炒炕干水分,最后放入竹匾里曬上十幾個太陽,等蝦身完全脫水變干后收藏。到了秋冬,可以用這些干蝦做菜。燒豆腐時加一點,炒青菜時放一些,青菜豆腐里就會多出一份蝦肉的美味。
表姐早年旅居國外,很少回家。每年秋冬時節,姑母總會寄去親手制做的高郵湖蝦干。“遠望可當歸”,想象著表姐在遙遠的異國他鄉的夜晚,一邊看著在家鄉拍攝的視頻,一邊品嘗家鄉的蝦干,鄉愁就在家鄉的味道中漫漫地彌散,故鄉的人與事也會越來越清晰在眼前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白蝦跟許許多多的食材一樣都是自然賜予我們的美味。我們應當學會感恩懂得珍惜。我喜歡吃蝦,更喜歡這座美麗富足的水鄉城鎮。
腌蛋的季節
清明前后,是腌蛋的日子。我的家鄉是一個水鄉,養鴨的人多。數不清的蘆蕩和湖塘是天然的養殖場。水里的蝦米、小魚、螺螄是鴨子的綠色飼料。家鄉的鴨是名鴨。肉極香嫩。鴨蛋更是聞名天下。
家鄉人不善用鴨子做菜,既做不出北京的烤鴨,也做不出湖南的醬板鴨,南京的桂花鴨。最多是入冬時節,用鴨子煲湯,一到冬季,街上大小飯店的門口就掛出了“老鴨湯”的牌子,鴨湯特有的濃香味和飄散在街頭的氤氳熱氣,總讓人在蕭索的冬日里感到陣陣的暖意。
家鄉人善腌蛋,正月一過,大街小巷就多了挑著籮筐賣鴨蛋的鄉人,一邊走,一邊吆喝“鴨蛋,高郵湖的鴨蛋”。高郵湖的鴨蛋在家鄉人的心目中是最好吃的蛋,因為高郵湖水質好,魚蝦多,自然環保。也有人吆喝“鴨蛋,正宗高郵麻鴨蛋!”高郵麻鴨和北京鴨一樣位居全國名鴨之首。家鄉的鴨種大都是麻鴨。也有人家養一種小梅鴨子,個小,肉粗,無香味。還有一種鴨,叫紹之鴨,也不是系出名門,但是鴨蛋與麻鴨蛋很相似,極易混淆。
麻鴨蛋個大,蛋殼有青、白兩色。蛋黃大,顏色橙黃。煮熟的蛋,空頭小。蛋白清細嫩,蛋黃油沙紅。冠有朱砂和紅太陽的美譽。著名作家汪曾其先生在作品中就有詳細的描述。
隨著此起彼伏的吆喝聲,買蛋的人來到攤前,通常會撿出其中的一只,迎著陽光照照,透過薄薄的蛋殼,可以看出蛋黃的大小來。確認鴨蛋的品質之后就談起價錢,價錢一般不高,按斤計算,一般人家買十斤左右,也有買二十斤的。蛋買回家以后,用清水洗凈,在陰涼處自然晾干。腌制的方法有兩種:鹽水浸泡、黃泥包裹。
鹽水是用冷卻的開水將鹽化開,將鴨蛋浸入其中,一般按十斤蛋一斤半鹽的比例。還需放入一點料酒,去膻增香。鹽水腌蛋易破,不便存放。相比而言,用黃泥包裹就科學多了。用溫水化開鹽,加黃泥攪拌成糊狀,將鴨蛋裹入泥中,再用塑料紙套好,包裝獨立。腌好的鴨蛋最好是放入瓦壇中,置避光通風之處。鴨蛋從腌制到食用的時間一般在四五十天左右,清明左右腌好裝壇,到端午節的時候就可以吃了。家鄉的端午節有許多風俗:“系百索”,“打蛋絡”、這個蛋絡就是用來裝鴨蛋的,至今還記得小時候“碰蛋”的游戲。那時節的鴨蛋腌制時間不長,只有一絲絲的咸味,正適合白嘴吃。吃一小口,放鼻子邊嗅嗅,到了中午,也舍不得吃完。
家鄉有許多蛋品廠,產品質量非常好。品種也多。外地人來這里,都要帶一些蛋品回去。家鄉人送親友,也必送鴨蛋。超市的貨架上隨處可見各種品牌的蛋品。賣鴨蛋的專賣店也多如牛毛。可是,家鄉人還是喜歡自己腌蛋。哪怕只腌三五斤。因為,在家鄉人的心中,腌蛋,已經是生活中的一部分,是習俗,是情趣,更是一份濃濃的鄉情。
清明時分,鶯飛草長,家鄉人用自己的一雙巧手,腌制出了聞名天下的鴨蛋。綠茵茵的湖灘上,金燦燦的陽光下,家鄉人一聲“咦嘖嘖來”,希望便在清粼粼的波光里蕩漾開來……
小馬姓胡,屬馬。叫什么,知道的人不多。他二十年多年前就在這所百年老校做零工,按屬相排下來看,也是快五十歲的人了。小馬個頭不高,人挺精神,也有力氣。說話嗓門很大,咬舌嚴重。那是因為他先天舌系帶發育不良,幼年時父母也不曉得找口腔科的醫生矯正,以致落下現在這個毛病。小馬命苦,跟牛郎一樣,從小父母死得早,跟著兄嫂過。兄嫂對他不是很好,經常飽一頓,饑一頓。到了該成家的年紀,也沒給他好好張羅,好年景一下子就過去了。
十多年前,他討過一個老婆,當然不會跟牛郎一樣幸運地遇上美麗善良的七仙女,而是親戚們費盡周折從人販子手里買來的一個貴州女人。男歡女愛的日子過了幾年,就是在那幾年里,小馬的瘦長臉變成了小國字,癟癟的肚皮也在不知不覺中挺來起來。大家經常尋他開心:“小馬,這些年沒見你老婆肚子大,原來是你懷上了。”小馬聽了一點不惱,樂呵呵地摸摸自己微微突出的肚皮,憨憨地笑著說;“是的,快三個月了”
可惜好景不長,沒過幾年,女人跑了。卷走他可憐的一點積蓄,也沒給他生個一男半女,丟下他至今孑然一身。有人問過小馬恨不恨那個女人,小馬搖搖頭:“人家到底跟我過了幾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恩情似海深,該我命苦。”
“屋漏偏遭連陰雨”,沒有多久,小馬在一次施工中意外受傷,校方可憐他孤寡,給他治好傷并收留了他,簽了長期用工合同,還特地分了兩間閑置的校舍給他。從此,無依無靠的小馬有了屬于自己的家。
這個學校有很多香樟樹,每天天不亮,小馬的身影就會出現在香樟樹下。香樟樹長在校園主甬道的兩側,落葉多,還結一層酷似小藍莓樣的黑色果子,果子硬硬的,用腳踩上去咯蹦一聲響,冒一股紫黑色的液體。小朋友覺得很有意思,下課時經常三五成群地去踩落在地面上的果子,踩碎的果子殼粘在甬道的水泥路面上,黑色的果汁就會黏在水泥路面上,形成一塊一塊的黑斑。小馬心疼地面被弄臟,大早就起來清理,一邊弄一邊嘰里咕嚕地埋怨。課間的時候他也閑不住,不時去追趕踩果子的調皮猴。為這事他還專門到校長室上訪,校長很重視,為此開了專項會議,果然,孩子們不再踩果子。路面看起來清潔多了,小馬很開心。
這所學校里除了香樟樹,還有孝慈竹,紅楓,枇杷,牡丹芍藥,金桂銀桂,山茶蠟梅,春桃冬青。小馬自然而然地又做起了花匠,澆水,剪枝,施肥。看不見他做了多少,只知道三月春桃朱砂染,八月桂花一壟煙,冬日的第一場朔風吹過,你站在校園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聞得到蠟梅的暗香浮動。六月一到,黃燦燦的枇杷掛滿枝頭,大家都說這是小馬的功勞。
其實小馬也挺精明的,他知道“王小二子下面,看人兌湯”的道理。見什么人說什么話,一點不犯嫌。在他的眼里,“縣官不如現管”,總務主任比校長的官大,因為他屬后勤組,總務主任就是他的直接領導。他也單純好騙,平日里有老師指派他做事,他沒那么爽氣,但只要說一聲:某某主任讓我請你怎么怎么的,他二話不說,拔腿就跑。這一招屢試不爽。但是他也有熱心幫忙的時候,平時常跟他打打招呼,拉拉話的,有廢棄不用的舊薄本讓他收去賣了廢品的,他都能記在心上。小馬也會做人,學校食堂的泔水,剩菜飯他會收起來,隔三岔五送到兄嫂家中喂豬。兄嫂也會念及他此時的好處,到了過時過節帶他回家吃頓團圓飯。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小馬依舊孤身一人。大家舍不得小馬,都叫他趁早找個對眼的,將來老了也好有個伴。小馬卻說不著急,要找就得找個有文化的。都說西天大雷音寺懸梁上的蜘蛛終日聽如來講經,日子久了也染了佛性。小馬二十多年生活在這座書香校園里,多少也沾染了一些文化味,有這樣的想法不足為怪。
大家都說小馬傻,不會想心思,從沒見過他有不開心,不滿足的時候。我想,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孑然一身的他望著窗外的星斗,眼中一定會有一滴晶亮的眼淚。
七月半
中國民間有三大“鬼節”:清明,中元,寒衣。中元就是農歷七月十五,俗稱“七月半”。佛教稱作”盂蘭盆節”。這是一個圍繞著祭祀鬼魂為中心的節日。
祭祀是華夏典禮的一部分。大千世界,祭禮繁雜。不同的民族有自己的祭祀文化。揚州風俗諺語中就有“早清明,晚大冬,七月半的亡人等不到中。”。不同的祭祀日,祭祀活動的時間也各有不同”。清明祭祀越早越好早,冬至這天宜晚,七月半這天最適合在午飯之前。
祭祀的飯菜一般四樣:紅燒肉、涼粉、青菜燒豆腐、魚。米飯一碗,竹筷一雙,香爐燭臺一副。米飯是先盛在一個小碗里,再倒扣在另一只稍大的碗中,最后將筷子插在米飯上。小時候,我無事就常學著大人祭祀時的樣子扣米飯,插筷子。祖母見了立即跑過來拔去筷子,倒回米飯:小祖宗。插不得!不作興!
祭祀的飯菜端端正正的擺在桌上,點好香燭,就開始燒紙錢。紙錢是黃色的毛邊紙,上面揰了很多長長的圈眼。燒紙前家里的男丁將把毛邊紙一張張的疊好,叫做“劃紙”。過去燒紙的必須是男丁,女孩子燒了老祖宗收不到。很分明這是男尊女卑的思想。現在就不一樣了,只要心誠,只要有孝心,誰燒都一樣。除了毛邊紙,還有金元寶,銀元寶。都用錫箔紙折成。燒紙的時候,家里的大門要打開,好讓亡靈進來。
紙錢燒完,按長幼順序磕頭,念叨祝禱。一切完畢后,一大家人洗手吃飯。所以七月半這天既是祭祀的日子,也是全家人相聚的日子。
除了在家,還有很多人家在寺廟里祭祀,更顯莊嚴。每逢祭祀日,極樂庵與鎮國寺的香火特別旺。極樂庵在城南的一條巷子里,規模不大,倒也精致齊全。鎮國寺因唐代的一座七層方塔——鎮國寺塔而得名。此塔建于唐僖宗年間,歷盡風雨,有南方大雁塔的美譽,外表雖斑駁陳舊,卻風采依然。千百年以來一直驕傲地屹立在運河中心的綠島上。特殊的歷史傳說,特別的地理位置,鎮國寺因此聞名。去鎮國寺,有水陸兩條路。陸路從長虹臥波的運河二橋過去。水路從琵琶閘乘坐專門的渡船。這條船不收費用,渡有緣之人,渡天下眾生。夏夜,我最喜歡站在運河堤上遠眺鎮國寺的夜景:水中央,一座孤島,孤島上,一座古剎。這一切倒影在綠寶石一樣的河水之中。水中岸上連為一體,影影綽綽,如夢如幻。果然是“不惜秋波重一轉,水中陸上兩相宜。”。
記得小時候,有一年的七月半,祖父帶領全家人祭祀。村干部來找他,叫他不要搞封建迷信。祖父頭都沒抬:“什么叫封建迷信?燒紙看人心,上代傳下世。”今天看來,祖父的簡單樸實的話語中其實蘊含了豐富的道德與倫理的內涵。祭祀活動是活著的人對離去親人的一種感激和懷念,是與另外一個世界的對話。是靈性的自發,是情感的延伸,是最基本的信仰。這里飽含了生者對死者的思念,對生命的敬畏。也是人類種族和精神的一種延續。
這幾年總夢見逝去的祖父母,都在七月半之前。不是對我說鞋子壞了,就是衣服舊了。醒來滿臉是淚。一到七月半,我就會去鎮國寺祭奠他們。在這里,我虔誠祈愿,告訴他們,雖然我們不在同一個世界,但是親恩難忘,牽掛還在。
童年是在一個叫陳家莊的地方度過的。村子不大,住著三五十戶人家。一條清透蜿蜒的小河將村子分成兩半。爺爺家住在河東的村頭,門前有一棵碗口大的歪脖子野棗樹。隔壁家也有一棵野棗樹,比爺爺家的樹粗好多,要兩個小孩合抱才行。樹杈也多,長的像把大傘。兩棵樹都向外斜著長,頂上的枝蔓連接在了一起,好得跟一個人似的。春天到的時候,滿樹的花,淡黃淡黃的,老遠就能聞到甜絲絲的味道。下河洗衣的姑嬸,下地勞動的叔伯們走到樹下都會抬頭看一眼,用力嗅一嗅。樹下的那只大黃犬半伏在松軟的地上,愜意的搖著尾巴,褐色的眼睛溫柔的看著過往的鄉鄰。一陣風吹過,樹上落下些許花瓣,順著風灑落到水面上,成群的魚苗頂著這些花瓣隨著水波的起伏跳著歡快的舞蹈。屋頂上有幾縷炊煙升起,一只油冠水亮的公雞悠閑地踱著方步,寂靜的午后不時散落著“咯咯咯”的聲音,那是覓食完的雞群在滿足的打嗝。
幾場杏花雨過后,不經意間,樹上已掛滿了棗,青的發亮。孩子們的眼睛從此就長在了棗樹上,走到樹下自然就慢下腳步,勾勾的望著樹上的棗,食指早就摳在嘴巴里,就等著端午粽吃過,野棗變成紅黃色的時候,扛一張板凳來樹下“等棗”。
“等棗”是一件很耐心的事情。棗子是不會自己從樹上掉下來的,就是熟透了,也要用竹篙打落。這里的等棗,其實是等喜鵲、灰雀把棗子啄落下來。那會兒的鳥兒特別多,嘰嘰喳喳滿樹都是。即便是這樣,啄落的棗子也不多,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們“等棗”的心情。孩子們三五成群地圍在一起,豎著耳朵聽,聽見輕輕的“啪”一聲響,一個個就像離弦的箭一樣沖向聲音傳出的地方,往往收獲甚少,一個中午也許就只有幾顆不太成熟的、還被鳥雀啄去一口的野棗,孩子們卻興奮的很,臟乎乎的小手捏著落地的野棗象征性地在衣袖上擦一下,就分食開了。一人就是那么一小口,那股新鮮的甜蜜,成功的喜悅是大人不能體會到的。后來爺爺奶奶不許我跟大伙一起猴,我就坐在旁邊羨慕的看著小伙伴們聽棗落,追棗跑,拾棗吃。羨慕的同時想了一個戲弄人的主意:乘大伙不注意的時候用小石子往樹下一扔,“啪”的一下,看著大家立馬起身滿地尋棗的樣子我就捂著嘴偷笑。沒過多久,我的伎倆被識破了,再后來,玩這個把戲的孩子越來越多,扔石子成了“等棗”過程中的一個快樂的游戲。待到秋風吹過,滿樹都是紅彤彤的野棗,大人用布鋪在樹下,全家出動,用竹竿打,用力搖,搖落的是歡笑,收獲的是幸福。第二天,全村人家的桌上都會有一碗甜甜的野棗……
童年的冬天也是歡樂的。堆雪人、打雪仗、跳太陽、打錢堆、抓石子、擠墻角。孩子的笑鬧聲把和睦的村子鬧騰的熱氣融融。最喜歡過年了。不說臘八粥,送灶神,打稻墩,貼門聯,放鞭炮,壓歲包,單單想起蒸饅頭這件事情,我都會笑出聲音來。家鄉人一到臘月家家都要蒸饅頭,每到這時,鄉鄰就跑到爺爺家打招呼,讓爺爺看著我不能到他們家里去。原來家鄉人有個說法:不讓胎發未剪的孩子出入蒸糕饅的屋子里,不然糕饅蒸不熟。鄉里人特別重視蒸饅頭,甚至把饅頭蒸的好壞預示著來年收成的好壞。我從小因為脾氣特大,哭性忒長,爸媽太寵,幾次胎發都沒剪成。所以,不能出入蒸饅頭的人家。可就是有那么一年,隔壁有個叫“國英”的大姐姐,一條油亮亮的長辮子,一雙黑閃閃的大眼睛,偏偏就不信這個,那天她們家蒸饅頭,她負責在灶膛口添柴燒火,早就約好我到時候從灶膛口后面那扇木窗子爬進來,木窗子是正方形,矮矮的,我墊塊磚頭,用腳勾住窗臺,貓著身子低著頭,大姐姐一伸手就把我接了過去。我躲在草垛子后面,不敢說話,就跟國英姐姐打手勢做鬼臉,灶膛里的火燒的旺旺的,我跟大姐姐本來就因興奮發紅的臉被映得更紅更熱。國英一邊燒火一邊問她媽媽饅頭好了沒有,她媽媽就在鍋臺口笑著罵:饞丫頭,急死了!
終于,饅頭蒸好了,一屋子的熱氣,濕濕的、濡濡的、白白的,香香的。國英拍拍腿上的草灰跳出來問饅頭蒸的好不好?只聽她們家人說:好!好!好!從來沒蒸過這么好!國英姐姐一聲叫喚,,我就灰頭土臉的從草垛子后面連跳帶爬的鉆出來了……那個春節,我開心的不得了!爺爺逢人便說胎發不剪照樣可以蒸饅頭!
近些年,總是夢見小時候的情景,也常回憶小時候的事情。好多年沒回家鄉了,聽說那兩顆野棗樹早就鋸了,因為結不了多少果子,味道也變的有些酸澀。也不知道家鄉人一到臘月還蒸不蒸饅頭,是不是也不讓胎發未剪的孩子出入蒸饅頭的屋子,還有沒有一個潑辣的姐姐把一個未剪胎發的孩子悄悄的藏在自家蒸房灶膛口的草垛子后面……
小時候吃紅薯,是因為物質匱乏。西北風一吹,眼睛便盯上爺爺的那壟紅薯地。在一個陽光滿滿的午后,爺爺脫下他的老棉襖,從堆滿犁耙鋤鍬的廂屋里找出一把锃亮的灰叉,握在手里試了試,結滿老繭的大手向在窗下看小人書的我一揮,我便雀躍地跟在爺爺的身后,順手從墻角拾起一把鈍銹的小彎刀,爺孫倆英雄氣概地走向那片豐收的紅薯地。
拉開枝蔓糾結的藤,跺跺鞋上的黃土,爺爺開始挖紅薯了。一腳踩下灰叉,凝結的土塊被翻開,隨之出來的便是一個個裹著泥土,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紅皮小娃娃。有的像人參長著長長的須。有的刺破皮肉,流出白色的漿汁。我蹲在壟邊,兩只小手在泥土中翻檢著紅薯,興奮地大呼小叫。等到太陽西斜,微風吹來一絲寒意,爺孫倆已經提著一籃紅薯凱旋而歸。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烤紅薯。乘著奶奶做晚飯的當口,拿幾個紅薯放進灶膛,奶奶把紅薯埋在炭灰里面,我就在邊上守著。隔一會就猴急地問熟了沒?奶奶讓我出去玩一會,說等粥好了,紅薯差不多就熟了。
米粥的香味彌漫開來的時候,奶奶用灰鉗把裹在炭灰里的紅薯也夾了出來,紅薯的外表已經烤的黑礁一樣。冒著騰騰熱氣。迫不及待的接過紅薯,滾燙的紅薯在兩只手掌里翻來覆去卻舍不得丟下。一會兒就變得溫熱了……
一點點,小心翼翼地剝開紅薯烤焦的外皮,金黃的薯肉展現在眼前,夾著木炭和泥土芬芳的氣味樸實醇厚,香的沒有一絲雕琢和做作。捧著紅薯在手心,一下子竟不舍得去吃。直到爺爺催著我怕涼了吃肚子疼,才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品味……那個年代,人們跟紅薯有著深厚的情緣。
上個周日的午后,太陽也是滿滿的。收拾好家務便百無聊賴的坐在陽臺,看孩子們嬉鬧。突然想起小時候烤紅薯的事情來了:“走,我們今天烤紅薯去!”孩子們像我小時候一樣雀躍起來!說干就干,打開院門,找來幾塊磚頭壘成一個小小的灶臺在背風處,門前有些枯萎的芭蕉葉正好當燃料。倆孩子不知從哪找來劈開的竹竿,一腳一腳踩成小片。給女兒一些零錢,讓她去不遠的超市買來兩斤紅薯,一切準備就緒……
芭蕉葉有點濕,點著了又熄滅,我從摩托車油箱里倒來汽油助燃,果然,火勢洶涌,濃煙滾滾。倆孩子在我的指導下往火里添小竹片,一邊添,一邊跳,跟著火苗一起熱烈的舞蹈。冷灶終于熱了,我們把紅薯埋在了炭火里面。
等待的時間總是覺得漫長,孩子們圍著灶臺直轉。一會兒就要動手翻,總被我攔住。看著他們,我的心一下子變得好溫柔,兒時在灶臺邊的守候一下子又清晰在眼前。隨著陣陣香味,我知道,紅薯熟了。
烤熟的紅薯,依舊是焦黑的外表,孩子們一人一個捧在手心,也是舍不得吃。我就像當年的爺爺一樣怕他們吃涼的壞肚子,在我的催促下,孩子們開始剝開紅薯的皮。剝開皮的紅薯依舊是黃色的心,淳樸的味。孩子們的小手黑了,嘴巴黑了,臉頰黑了,笑聲縈繞在初冬暖暖的午后,我的心也是暖暖的……
懷念兒時的紅薯,懷念逝去的歲月。
我的中學是一所鄉鎮中心初中,隨鄉鎮的名字叫做“卸甲中學”。這所初中與眾多的初級中學沒有太多的區別。數十間教舍,兩排師生宿舍,幾畝菜地,食堂西邊是一排豬圈。
學校的后面一條不算太寬的河,記憶中河水很清。河兩岸一排垂柳,樹下長滿了帶刺的灌木,最多的是野薔薇,枸杞子。印象最深刻的是初冬的枸杞,飽滿透明,紅得直逼你的眼。野薔薇開粉紫的花,不大,密密雜雜地擠在一起,熱鬧得很。蜜蜂嚶嚶嗡嗡,電線上站滿了燕子。
河上有一座歪斜的木板橋,人走上去來回搖晃,吱吱作響。卻絲毫不影響我們課間休息時走過去。因為橋那邊是我們的樂土。
過了橋,是大片的樹林與農田。桑樹,榆樹,還有一種很高很瘦幾乎不長枝椏的樹,聽紅梅說這樹叫做“二月意楊”,做火柴梗的。秋風吹過,葉子簌簌地落下,滿地金黃。
桑樹很矮,很密。人鉆進去便看不見。初夏時節,桑椹熟了。紅的,紫的,黑的。酸酸甜甜,那段日子里,我們的嘴巴總是紫紫的,像電視劇里的藍色妖姬。
農田里種菜,分很多塊,一畦一畦,蘿卜,山芋,豆角,一年四季都不閑著。蘿卜的根總是露出泥地,紅的,白的,黃的,色彩鮮明,不由人不想去拔一個,擰斷葉子,在袖子上蹭蹭,一口咬下去,像雪梨。
山芋相對沒有蘿卜那么誘人,茂密的藤蔓糾結蔓延把田壟遮得嚴嚴實實,想吃山芋必須帶上工具,刀或是鏟,還要拉藤刨土,麻煩。
學校里有勞動課,每周兩節連在一起。經常幫食堂剝蒜頭。有個女生叫陳華,她曾經跟我打賭生吃三顆整蒜,換我口袋里的大白免奶糖。當她吃到第二顆的時候,眼淚直流,嘴巴張得大大的,絲絲吸氣,我立即奪下她手上的蒜,把剝了糖紙的大白兔塞到她的嘴里,從那以后,她便成了我的死黨。
豬圏里養的是黑豬,自習課的時候能夠聽到啰啰啰的聲音。那是食堂的老李在喂食,豬玀們聽到喂食聲便歡騰起來,呼嚕聲哼哼聲此起彼伏,不由人停下筆側耳聽一聽,肚子居然也咕咕地叫起來,原來已經是下午的第四節課了。
校園里整潔干凈。小路邊上有樹,清晨的樹葉上會有露水,風吹過來的時候飄來清新的味道,像水一樣地流淌。校園里有很多年輕的女老師,她們的腳步總是很輕,臉上掛著微笑,很美。
最喜歡上晚自習,點一盞煤油燈。玻璃罩擦得雪亮,一人一盞,燈光暈黃,與天上的星星互相交映著。班主任靜靜地坐在講臺上備課或是批改作業,教室里一片沙沙聲,像蠶吃桑葉。
張老師跟張師母又吵起來了,在夜色中聽得很清晰。大家笑笑,因為第二天早上,張師母依舊會笑吟吟地澆她門前的幾棵月季花,張老師在旁邊同樣笑吟吟地看著如月季花一樣嬌艷的妻子。
至今還記得,年邁的老校長戴著老花鏡,佝僂著身子,踮起腳尖,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漂亮的行書:做自己的主人。
窗外一陣陣熱烈悠長的蟬鳴,梔子花開了,又到畢業季。
我是在水鄉長大,對螃蟹這個鮮活美味的家伙一點也不陌生。小時候稱之“龐海”或“毛海”。水渠中,小河邊,甚至稻田里多的是。也不算什么稀罕物。“秋風起,蟹爪癢”,中秋一到,便是賞菊吃蟹的好日子。一盆秋菊,一壺好酒,幾只紫蟹,在清秋桂子濃郁的香氣中把盞持螯,耳邊流淌著細膩婉轉的越劇,或是華美雋永的昆曲。不覺便想起《紅樓夢》中詠菊賦蟹的詩句來了。說到賦蟹詩,還是黛玉的那句最妙: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
吃蟹總得有人捕蟹。我舅舅會“掏毛蟹”。一截稻草,在蟹洞口撩來撩去,螃蟹誤以為是食物,便會緩緩從洞中出爪子來,“說時遲,那時快”,一手逮住蟹爪往外輕輕一拽便成了。一個下午,總能掏到五六支。運氣好,也有八,九,十支的。回家后用塑料板刷將蟹身刷洗干凈,特別是毛乎乎的大螯,然后往清水鍋里一扔。水開蟹熟,老遠就聞到鮮腥的味道。
捕蟹有專門的工具,蟹籠是最常見的:魚網固定在鐵圈上鐵圈上下留有一定的間隙,基本上在20-30公分左右。里面放些小魚小蝦做誘餌。螃蟹爬進去覓食便出不來了。
去年的秋天,我到泰州的溱潼,為的就是品嘗溱潼的“籪蟹”。在中國文字中,這個“籪”字就是專門為江蘇泰州的“溱湖”而生的。“籪”是溱湖里專門捕蟹的工具,將竹枝或葦桿編成柵欄直立在水中,以截斷魚,蟹去路繼而捕獲。所以,溱湖的蟹稱之為“籪蟹”,“溱湖籪蟹”名列“溱湖八鮮”之首,聲名遠播。
“人在江湖”,螃蟹也有它的江湖。陽澄湖,洪澤湖,溱湖,長蕩湖,金湖,高郵湖,濃裝重彩,讓你應接不暇。前幾天朋友送來幾斤高郵湖的螃蟹。打開蒲包隨手拎出一只:蟹殼堅硬如鐵,呈黛青色,蟹肚潔白干凈。團臍下部飽滿微凸。捏蟹腿,蟹腿長有力,看大鰲,蟹鰲粗且壯。尤其是爪上的一縷縷金毛更顯生猛。“好蟹!滿天下,誰共高?”
小時候常聽祖父說世上兩種吃相最難看,一是吃西瓜,二是啃螃蟹。現在看看都是老黃歷了。如今,西瓜做成果盤,用牙簽挑著吃。吃螃蟹更了不得,有人發明了一套吃螃蟹的工具,剪刀,錘子,耙子,一只蟹能吃個整的出來,不得不佩服食蟹之人的精細。
螃蟹性涼,所以要佐以姜醋,白酒。烹飪中以清蒸為上。洗凈,扎實(蒸熟時爪子不掉,蟹肉不干)蒸時將腹臍朝上,以免膏油滲入鍋內。
秋后的習俗很多:團圓祭月,歸寧賞菊,登高望遠。螃蟹自然是不可缺的。我喜歡吃蟹,不僅僅是因為它的鮮美,更多時候,卻是在回味。回味我們生命中連行漸遠的記憶與刻在骨子里的文化傳承。
記憶中的童年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是在外婆家度過的。外婆的老家在蘇北沿海的農村,外公是一名軍官,五十年代中期因為工作需要全家遷移來到這里。年輕時的外公英俊,外婆漂亮。人都說他們是天造地合的一對。外公和外婆很恩愛,外婆什么都聽外公的,他們育有四個兒女,我媽是老大,依次大舅,小舅,小姨是他們最寵的幺女。
剛來這里的時候沒有房子,外婆舉家租借老鄉家閑置的舊屋,過了好幾年寄人籬下的生活。后來政府安排他們住進一個破四舊時廢棄的祠堂,祠堂很大,頗有古風,但是很舊,四圍也沒有人家,大白天家里都陰森森的,夏天里特別涼快。
院子很大,院門朝東,木頭柵欄,一把黃銅的老鎖舊跡斑斑,院門上方搭城了涼棚,外婆稱做“場亦或敞”,我至今不知道究竟是哪個字。外婆在院子里植了幾株櫻桃,一到夏天,圓溜溜的櫻桃掛滿指頭,像無數個晶瑩閃爍的紅瑪瑙。櫻桃歸小姨摘,她用一把剪刀仔細地剪下來,輕輕地放在小竹篩里,用涼水洗過并養在大碗里,晚飯后納涼才從廚房里端出來,大舅吹笛子,小舅吹口琴,小姨唱歌,唱的就是“櫻桃好吃樹難載,社會主義等不來。”,我在他們的面前繞來繞去,像只快樂的松鼠,累了就睡在敞下的大竹床上,大舅用蒲扇給我扇風,待到露水下來的時候,小舅會把我抱進屋里去。
外公那時候任一方書記,手上有一定的權力,但是一生清廉。外婆從來沒有把自己當作書記娘子,為人低調謙卑。政府大院她幾乎從來沒有跨進過一步。更不會像別的書記夫人一樣過著夫榮妻貴的生活。外婆能吃苦,一直在外面找雜工做。她拖過板車,鉸過棉花包,織過草簾子。鉸包的時候她帶過我,我坐在邊上看著她用一把木柄的鋼針狠狠地插進麻袋口,用麻繩穿過鋼針的眼,再像鉸衣服一樣把袋口鉸封起來,然后再扛過沉甸甸的麻包,把它們扔到一邊。外婆鉸包很快,背包卻很吃力,夏天里她的后背總是濕漉漉的,不一會就會泛起一層白白的東西,那是鹽霜。有汗水從頭發里滴下來,落到外婆的眼睛里,外婆眨著眼睛,試圖用胳膊肘去擦,我從口袋里掏出雪白的手帕,踮起腳尖去幫外婆,外婆彎下腰就著我,說;“乖,外婆要趕工時,你在邊上跳個舞。”我就會放下手中的物什,大大方方地邊跳邊唱“紅星閃閃放光彩。“跟外婆一起干活的人個個夸贊我,外婆很滿足地笑著,手上的活干得更快。
外婆也嚴厲,什么事情都講規矩。她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那時候我特別調皮,夜里不肯睡覺,纏著外公給我講故事。累了一天的外公精力總是有限,講著講著就瞌睡了,我就拼命地哭,外公只得睜開眼睛繼續講,然后把我抱在膝上哄我睡覺,我會越發哭鬧得厲害。外婆就會大聲訓斥外公;”把她扔外面去!讓她慢慢哭!吊不死的茄子哭不死的娃!",外公為難地看著我,再看看外婆,外婆瞪著眼睛看著我們,眼睛里充滿嚴厲的光芒,我嚇得乖乖閉嘴。
那時候的冬天特別冷,屋檐下常常掛著尖利的冰凌。兩個舅舅住在朝北的小房間,我跟小姨睡在朝南的大房間,中間隔著一扇門,像套房一樣。睡覺前的我喜歡瘋,瘋到嘴巴干,然后咕咕地喝水。到了夜里憋尿,又離不開熱乎乎的被窩,常常故意尿床。小姨在夢里被涼氣驚醒,急得不行。那會沒有太多的被褥,也沒有洗衣機,洗被子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外婆知道了一定會打我。小姨于是向哥哥們求助。兩個舅舅便叫我們睡過去,他們睡過來,兩個青年人用身上的熱氣將我尿濕的床單焐干。看到有人替我焐床單,我以后更加肆無忌憚,時間長了床單上便有了一股臊氣,小姨實在睡不下去了,便找了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洗被單,外婆很欣慰:老丫頭到底長大了,懂事了,曉得幫我做家務活了。小姨晾著床單,眼睛乜著我,我在床單后面竊笑。
外婆白天在外面干雜活,晚上回家打草簾子,正屋的東邊是一間廂房,里面堆滿干凈的稻草,稻草下面是一架打草簾的工具,外婆弓著腰,一把一把地織草簾,手上滿是老繭和倒刺。草簾織好賣給糧站,價錢很低,外婆不嫌,她說“牛栓在樹樁上也是老,到底可以掙兩個錢貼補家用,丫頭小伙正在長身體,要吃。還多了一個小饞貓!”每每聽到這里,我就嚷嚷著要回爺爺奶奶家,威脅外婆說她嫌棄我,要我父親以后不管她們家的事情!我母親比下面三個弟妹大好多,也爭氣。外婆常說以后老了一定是要大女婿養老送終,包括帶出三個弟妹。外婆聽了揚起巴掌在我面前晃晃:“小白眼狼!還不如我家的大黃!”
大黃是外婆家養的一條土狗,全身黃色。大黃很忠誠,也機靈。每天伏在場門口,一雙褐色的眼睛盯著過往的行人。外面任何人的東西它都不會吃,只認家里人喂的食物。外婆打草簾的時候,大黃就睡在外婆的腳下,只要大黃豎起耳朵,輕快地竄到門外,低聲嗚嗚的時候,一定是外公披著月亮歸來。
每年臘月的時候,小偷便猖厥起來。外婆總是叮囑家人:“臘月荒天,防火防盜”。因為有了大黃,院子里的蘿卜干,咸肉才沒有像后面莊臺上的人家被小偷順走。外婆更喜歡大黃了,經常給它加餐,不是多添半碗剩飯就是加一根早被我們啃得缺缺丫丫的肉骨頭。
那一年外公病了,胃癌。外婆肩上的擔子更重更沉。她執意要與我父親一起帶著外公到處求醫問藥,輾轉上海南京各大醫院之間。那時我也跟著他們到處走。為了節省開支,外婆叫我逃火車票,我不愿意,說她“壞思想”。外婆的眼淚掉下來了,她看了看躺在一邊孱弱的外公,從手絹中掏出一疊皺巴巴的鈔票交給了乘務員。
第二年暮春的時候,外公走了。享年48歲。來人吊唁期間外婆沒有在人前嚎淘大哭,出殯的那天,外婆梳洗得干干凈凈,安靜地坐在外公的靈柩前,手撫棺木,像是要與外公一起赴一個正式的集會,一直送到殯儀館內。遺體告別儀式結束后,外婆便昏倒在地上…
那時舅舅與小姨都已經到外地工作,家里只剩下外婆,我和大黃。我跟外婆睡在一起,夜里常常被一陣窸窣聲驚醒,那是外婆抱著外公的骨灰盒坐在床頭悄悄地抹眼淚。外婆一直舍不得離開外公,所以堅持不將外公的骨灰盒下葬,直到十年以后才在兒女的勸說下將外公的骨灰送回老家去。
陰雨連綿的夜里,大黃經常狂吠。外婆走到窗口對大黃說:“不要叫,是家里人回來了。”,大黃真的安靜下來,我問外婆:“是外公回來了?”,外婆點頭說:“是他回來了,你怕不怕?”,我搖搖頭:“不怕,外公是親人”。外婆把我抱在懷里痛哭:“外公再不會回來了!不會了!”,我睜大眼睛,開始在黑暗中尋覓外公的影子,除了失望,還是失望。
今年的重陽節,遠在他鄉的小舅胃疼住院,檢查結果胃癌晚期骨移,短短十八天時間撒手人寰。臨終前小姨把他摟在懷里,他清醒時對小姨說:“想爸爸,想媽媽,想回家”。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三十六年前外公的樣子。下周三已經是小舅的“五七“了的祭日了,八十七歲外婆至今還不知情。我不敢想象到過年的時候,外婆看不見她的兒子歸來,該如何向她解釋。
去年春節,已是風燭殘年的外婆跟我約定:百年之后,給她做一場佛事,還清今生的罪孽,希望在那邊能與外公相見。(她的兒女不信佛)我鄭重地答應了她。今天我想,外婆不僅要與外公相見,還要與小舅相見。
想到此處,我淚眼朦朧。恍惚看到外婆和外公就像京戲里的兩個老生,跌跌撞撞地相擁在一起,我的小舅在邊上吹起了口琴,琴聲悠揚,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祖父離開我們很多年了。夢里,我常見到他。一身洗的發白的粗布夏褂,一雙沾了新鮮泥土的黑布鞋 , 兩只長滿老繭的枯瘦大手,渾濁的眼里滿是疼愛的目光。
祖父是個地道的農民。他聰明,能干。木匠活,瓦匠活,都會做。沒跟師傅學過一天,全憑著眼睛看,腦子記。活做的很漂亮。家里的雞舍,豬圈都祖父自己砌的,小工、師傅一把下,連內行都叫好。他還有一個絕活:“堆草”。在農村,稻子收獲后,稻草要堆起來,灶膛里做燃料、冬天鋪在床上當褥子用。他堆的草,一層一層,結結實實,像一座座小山。速度也快。全村沒有誰能夠比得上。小時候,我們常爬到他堆的草堆上,炫耀著祖父的勝利成果。祖父則把灰叉擱在肩上,一邊擦著額頭的汗,一邊瞇著眼睛看著我們在草堆頂上嬉戲。眼里是滿足,喜悅與驕傲。
祖父會種菜,老家屋前有一塊菜地。記憶中,一年四季,蔬菜瓜果從不間斷。在老家的日子里,我總是喜歡坐在地頭,看祖父在菜地里忙碌:松土、澆水、施肥、治蟲。祖父一邊忙,一邊跟我嘮叨。我就在他的嘮叨中知道了:這一塊青色厚皮胖墩墩的大椒叫燈籠椒,也叫菜椒,不辣。那一片尖尖的,紅紅的,角向上翹翹的瘦長椒叫朝天椒,冬天吃的辣椒醬就是用它磨出來的。茄子又叫“夜開花”。紫紅色的像蛇一樣彎彎曲曲的豇豆叫盤陽豇,紫色的扁豆叫油扁豆,青色的扁豆叫草扁豆。
我津津有味的聽著,祖父不緊不慢地的講著,過一會,我就端起放在地上的一碗涼開水,送到祖父的嘴邊。祖父不大的眼睛就瞇起來,咕嚕嚕的一口氣喝完,夸張得連連砸嘴,然后用曬得黝黑的手臂擦去嘴角的水珠。乘著這會的功夫,我就幫祖父捶背。他的背有些佝僂了,我天真的說:“爺爺,爺爺。你的背駝了!”
“爺爺老羅!不中用了!”
“我不要你老!”
“我的孫女都這么高了,爺爺能不老嗎?”爺爺慈愛地撫摸著我的頭,白胡子在微風中飄動著。
“那我不長高,爺爺就不會老了!””傻孫女!”祖父的臉笑成了一朵金絲菊。
祖父會撐船,從老家到鎮上,有一段水路,老人家常撐一條水泥船帶我和弟弟到鎮上玩。我們坐在中間的艙中,祖父站在船頭,手執一支竹竿,一聲吆喝“坐好了!開船了!”隨后用竹桿往岸上輕輕一點,船便緩緩離開碼頭,就在那些美麗的日子里,祖父教我認識了水花生,雞頭米,紫浮萍,野菱角。認識了青樁、翠鳥、白頭翁。還有風螞蟻、水蜘蛛。第一次知道荷花“出污泥而不染”,做人要像它。童年的我們似懂非懂不住的點頭。
春天,祖父帶著我去挖野菜:馬齒莧,野藥芹,枸杞頭,薺菜子。一邊挖一邊唱“三月三,薺菜花開賽牡丹”“端午花,端午戴,過了端午無人愛”。我就跟在他的身后,摘野花,撲蝴蝶。編兩只花環,小的套在自己的頭上,大的就給祖父戴上。祖父開心的抱起我,不無歡喜的說“看我的小孫女,手藝多巧!”
猶記得有一次,我在村頭的草垛里拾到幾只鴨蛋。跑回家喜滋滋的交給祖父,叫他給我用蔥花燉了吃。祖父不答應,他用一只竹篩子盛了鴨蛋,攙著我的小手挨家挨戶的去尋問,卻沒有人認領。祖父來到村委會,說明了原委,大家都讓祖父把鴨蛋拿回家,祖父沉思了片刻,從衣帶里摸出一張紙幣,交給村會計。“這鴨蛋,我買下。”回家的途中,祖父語重心長的對我說“乖孫女,記住,不管什么時候,哪怕是一根針,一根線,不是你的,都不能要。”那晚的蔥花燉蛋特別的香,祖父還喝了幾口酒。以后的日子里,我再沒吃過這么香的燉蛋了。 長大后,祖父隨我們來到城里,那時的他真的已經很老了。常坐在巷口遙望老家的方向,一坐就是半天。那一年的正月初四,他生日前的一天,祖父離開了我們。彌留之際,我守在他的身邊。祖父的大手緊緊握住我的手,呼吸由沉重變的輕微,繼而細若游絲。手也慢慢的松開。我急切地叫著爺爺,卻沒有一絲反映。我俯在他的耳邊輕聲吟唱著“三月三,薺菜花開賽牡丹”,祖父干癟的嘴角微微動了一下,緊閉的眼窩里流下兩滴渾濁的眼淚……
昨夜,我又夢見我的祖父了,黃昏里,他愜意地靠在門口張老舊的黃藤椅上,半瞇著眼睛,嘴里含著一根煙斗,煙嘴兒一閃一閃,或明或滅。
說到中秋,不得不說月亮。說到月亮,就不得不提揚州。
“霜落寒空月下樓,月中歌唱滿揚州”。揚州人最懂月。
2003年的中秋,應婦聯之約,我們全家參加了揚州市家庭才藝大賽,其中的朗誦這個環節,我就用了配樂散文“揚州月色”,也許是揚州人對月亮有著深厚的感情,這篇散文感染了評委和觀眾,最終獲得了優秀的成績。從那時起,我對月亮,又多了那么一種情愫。
揚州人愛月,也喜賞月。猶記小時候在老家的中秋:一座青磚鋪就的院落,一架妖嬈蝕骨的薔薇,一缸紅白相間的荷花,一張古樸的矮腳方桌,墻外的桂子花香裹著清風的霓裳不約而至,和著桌上的月餅、芋艿、毛豆、菱角的氣息,一切都在靜靜的等待,等待那輪皎潔的圓月揭開夢一般的輕紗,把明媚的清輝灑向人間。
月亮升起來了,清香也燃了起來。幾盆娉婷裊娜的金絲菊就靜靜地綻放在庭院的一角。一壺美酒,幾只螃蟹、一碟老姜切成絲整齊的排列在濃郁的香醋中。庭院深深,月色朦朦,靜謐中流淌的是一家人的雅趣和康樂。
揚州樂,清夜賞中秋。揚州城里賞月之處最妙還是五亭橋,據說八月十五這天,五亭橋下,每個橋洞都可以看到月亮, 連同空中之月,成了十五月兒十六圓的別樣趣解!“面面清波涵月影,頭頭空洞過云橈,夜聽玉人簫”。興濃時泛舟尋月,聽絲竹之聲聲,沐涼風之習習,此情此景真可謂天上人間。 揚州人乘船賞月、尋月又成中秋之風。除了五亭橋,瘦西湖的“月觀”也是賞月的好去處,那是一座敞軒,在小金山的東麓,我去過,但不在中秋。至今還記得鄭板橋的手書楹聯:“月來滿地水,云起一天山”。這是何等美的意境?
月亮在揚州人的心中不僅是善與美的結合,更是圣潔的神靈。所以,賞月還需祭月。中秋是碩果累累,萬物豐收的季節,祭祀的物品自然是很豐盛的。其中最不能少的是“子孫藕”。揚州地處水鄉,盛產蓮藕,一支多芽的蓮藕在中秋節這天用紅繩仔細扎好,放在潔凈的盤中,枝節齊全,芽稍完整,象征著子孫綿延,合家團聚。
揚州人過中秋還有“送節”的習俗。母親給“出門”的女兒送,婆家給未過門的媳婦送,送節的禮物很多,但是月餅是不可少的。現在延伸了,朋友,親戚,家人之間都送,送的是情誼,是關心,是孝敬。是彼此之間表達關愛的一種方式。
記得今年的中秋,女兒挽著我在河堤散步,想到再過兩年她就該外出求學了。以后的中秋我們會在兩地賞月, 心中不免一絲惆悵,女兒看出了我的心思,安慰我說;“媽,中秋的月亮在哪都是一樣的圓。”,我笑了笑,傻丫頭,媽知道你在寬慰我,你也曾經說過,“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揚州美,最美是月亮,楊州醉,醉美在中秋。
冬至,從字面意義上理解就是冬天到了。從冬至這天起,就進入了“數九嚴冬”。所以,冬至這天又叫做“進九”、“入九”。
民間把冬至這天看得很重,有“大冬大似年”的說法。這天和“清明”“七月半”一樣, 俗稱“鬼節”,有“燒冬”的習俗(即祭司先人)“早清明,晚大冬”,指的是祭祀的時間。這可能是和季節氣候有關吧,清明時節已經入夏,氣溫高,凡事乘早涼。冬至氣候嚴寒,要等氣溫回升一點。
冬至這天白晝最短夜最長,奶奶在世前常念叨:早到中,吃飯梳頭功。我問奶奶什么意思?奶奶告訴我:冬天日天短,起床后吃飯梳頭的功夫就到了晌午。冬至這天的夜是真正的漫漫長夜,太陽很早就落下西山,早晨卻遲遲不肯露臉。過了這一天,白晝會慢慢變長,過了春節更甚:“過了冬,長一蔥。過了年,長一田。”這里的蔥和田畝都成了計量單位。可見農諺的樸實與生動。
冬至的習俗很多。北京人冬至吃餛飩,河南人吃凍耳朵,就是餃子,浙江人吃糯米飯,我們這里冬至的早晨通常吃湯圓。湯圓有很多種餡,芝麻,豆沙,桂花、小時候吃過豬油白糖餡的,我最喜歡薺菜咸肉餡的湯圓。碧綠鮮嫩的薺菜,曬得紅油發亮的咸肉切成丁,加茶干,海米,筍沫做陷揉搓成圓溜溜的丸,開水下鍋,接過幾次生水,用漏勺攪拌,不一會,湯圓就像剝了殼的雞蛋浮在沸騰的水面上。咬開外面雪白粘膩的面粉,那股無法形容的鮮美就綻放在舌尖……
冬季是萬物收藏的季節。最宜進補。“冬天補補,春天賽虎”。冬季的進補各各不同。有食補、藥補。依據個體不同形式各異。我吃的膏方叫做固元膏,是一位中醫根據我的身體特質配的,用的是上等東阿膠,枸杞,人參,還加了養顏活血的三七,藥材是沒話說,工藝也不差。只是味道很特殊,黃酒加上驢皮的滋味確實不好聞。食補我就知道的太多了,家鄉人習慣一個九一只鴨,老鴨湯在九天特別暢銷。其實鴨子性涼,不應冬天吃。可能因家鄉是水鄉,鴨多且肉質鮮美的的緣故吧!南京人卻是一個九一只雞。冬天天氣冷,牛羊肉也是不可多得的滋補品。家鄉人以前不會做牛羊肉,都買鹵菜攤、熟食店里的冰羊和熟牛肉。近幾年很會做了,特別是有臨澤一家叫做王四癟子湯羊已經做出了品牌走向全國。湯羊就是羊湯,一碗羊湯,幾塊羊肉,切幾根胡蘿卜絲去膻,就著一只叫做“金剛臍”的八角形面食做點心,或是下一把粉絲,味道鮮美異常。早起或黃昏,喝一碗羊湯,手腳都暖暖的。牛肉湯多是用燒餅做點心。揚州東圈門外一家清真牛肉湯館的味道就特別好。近幾年因為身體的原因一直不能食牛羊肉,總覺得冬天對我來說少了一點什么。
冬至也是家鄉人開始腌肉風魚灌香腸的時候,冬至到春節一般都三五十天左右,這時開始腌制,正好過年享用,再普通的人家都要腌一點,誰家門前要是少了這些,就多了一分蕭條,少了一點氣氛。
“晴冬爛年”一說是指冬至這天天氣好的話,過年一定是陰雨雪天。現在由于自然生態的破環,地球環境的改變,這個民諺很少應驗了,但是無論怎樣,絲毫不影響老百姓隨遇而安,平和泰然的生活態度和千百年來傳統文化的積淀傳承。
再過幾天,就是端午節。端午節是民間自然形成的傳統節日,由屈原而起。不是哪個帝王的欽定。可見千百年來,老百姓的心愿和力量,總能匯集成無人能夠阻擋的滾滾洪流。
我對端午最早的印象卻源于幼年看過的戲文《白蛇傳》。端午節這天,法海教唆許仙騙白素貞喝下雄黃酒,顯出了原形。于是有了“水漫金山”“斷橋相會”“雷峰塔倒”的故事。也許就是這個緣由,在眾多的傳統節日里,我偏喜端午節。
喜歡端午節,還因那滿樹火紅的榴花,香氣四溢的粽子,圓溜溜的鴨蛋,青格格的菖蒲,餐桌上的令人垂涎的“十二紅”。端午節吃粽子,就像西方人平安夜吃烤鵝一樣,因粽與“中”同音,端午節又與高考時間相近,所以有考生的人家對于“吃粽子”特別的講究。裹粽子是中國人的絕活,我大舅裹的粽子更是一絕。他裹粽子不用線,就一把竹子削成扁針,針的尾部留一只洞眼,粽葉尖尖的尾巴就從這個洞眼里穿過勒緊粽子當線,粽子包裹得漂亮又精致。粽子一般分三種:光粽子,(上等香糯米用棕葉裹好)。甜粽子,(米中加蜜棗、紅棗、紅豆)。咸粽子(米中加咸肉、香腸、還有鮮肉拌成燒賣餡的)。我喜歡吃咸肉餡的粽子,每個端午節,大舅總是給我單獨裹一些。這么多年總學不會裹粽子,成了我莫大的遺憾。(嘉興的肉粽也好吃,但過于肥膩,棕葉陳舊。)每每想起端午節自家裹的咸肉粽,心里就美滋滋的。
端午節家家有插菖蒲的習慣。菖蒲又叫“水劍”,和艾葉一起掛在門上是辟邪的。端午前幾天,許多人就一手提著菜籃,一手提著一束菖蒲艾葉,那一串串青綠的顏色很是好看。小孩子們穿虎頭鞋,有的還在腦門上畫一個王字。單位食堂有位小王師傅,手很巧,會結“蛋絡子”(用七彩的絲線編成連接在一起裝鴨蛋的網),端午節前特別忙,大家都請她結絡子。有奶奶給孫輩們結的,有姑姑給侄兒們結的,有給自家孩子結的。食堂的餐桌上五顏六色的絲線,大家圍成一團,邊看邊學。過節的氣氛特別濃郁。
端午節中午的飯菜很特別,都要跟“紅”字連在一起。還要湊足“十二”樣。俗稱“十二紅”。紅燒黃魚是必不可少的。端午前后,超市的生鮮柜上擠滿了買黃魚的人。市場上也一樣。黃魚不是我們這一帶的特產,所以吃的少,只有在端午節這天,才排上頭號。蝦,莧菜,西紅柿都是正宗紅色,還有咸鴨蛋,煮熟剖開,那紅彤彤的蛋黃也算是紅。其他的菜都是用醬油紅燒或紅拌。記得小時候問母親“怎么沒有十二個菜?”母親指著韭菜炒螺肉說“喏,韭菜韭菜,就已經是九個菜了!”原來,十二種菜是可以這樣來湊數的。
還記得女兒小的時候,我在端午節那天教過她一首童謠“五月五,是端陽。榴花紅,杏子黃。菖蒲綠,艾葉香。吃粽子,撒白糖,龍舟下水喜洋洋”。遺憾的是我們這里沒有賽龍舟,只有在電視里見過。屈原的故事也在端午時節飄香的棕葉中傳誦了一年又一年。如今,女兒已經會給鄰家的孩子們講述端午與屈原,教唱那首童謠了。看著女兒一天天長大的身影,我常常想:“她們以后的端午節,也會吃粽子,撒白糖嗎?”
“吃了端午粽,才把棉衣送”。端午節的到來,也意味著夏天的到來。常常憧憬起端午節的情景來:在榴花爛漫的院落,一個衣裙飄逸的女人,親手包裹清香的粽子,看著孩子在身邊繞來繞去,廚房彌漫著十二紅的香味,一家人圍在桌邊講著白娘子與許仙的愛情,講屈原,離騷,汨羅江。一起享受著這個既美麗浪漫,又承載著厚重歷史的節日……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迢迢銀河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說到七夕,人們想起的一定是秦觀的這首《鵲橋仙》:一對久別的情侶在秋風白露之夜,在浩瀚銀河之畔相會了,一年的相思只為了等候這一夕的佳期。這一刻的美好,卻抵得上人間所有的相聚。然而,才相見,又分離。回顧佳期,似夢似幻,無奈,無奈。于是有了“兩情若是久長時……”這是愛情頌歌中的千古絕唱。
“花明月暗飛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難出來,教君恣意憐!”,這首詞,也是寫相會。這是南唐后主李煜與小周后女英的相會。風輕月暗,南唐小女子女英急匆匆穿花破霧,怕穿鞋小跑會在臺階上留下聲音,干脆脫下鞋子提在手上,撲向她的情郎,渾身打顫,卻壓低聲音喊出了心聲:我出來是多么的困難,你今晚一定要恣意地憐愛我!這一聲,嬌滴滴,熱辣辣!
說七夕,除了牛郎織女,一定要說到李煜。李煜與七夕是分不開的。因為他生于七夕,死于七夕。生在帝王家,不是他的選擇。他只想做一個通常意義上優秀的男人。他細膩溫和,相貌出眾。他愛生活愛藝術,他沉醉于藝術沉醉于愛情。他不喜歡殺戮,他不能聞血腥味。所以,他失去了江山,但他卻贏得了頂級藝術。他是存在于審美存在于愛情之中的美神與愛神。
失去江山后的李煜被囚禁在趙光義的宮中。趙光義嫉妒他,出身卑賤以及文化自卑下產生的極度嫉妒最后醞釀成了騰騰殺機。最終他強暴了李煜最心愛的女人女英,賜李煜一碗“牽機藥”。(《默記》中介紹:牽機藥者,服之前卻數十回,頭足相就如牽機狀也。)
李煜死了,女英也昏死過去,她不吃不喝自毀容顏,就這樣隨著她心愛的檀郎去了。這一夜,正是七夕。李煜與女英的死,豐富了今天的情人節。
然而時下西風東漸。黑頭發黃皮膚的中國人越來越喜歡過洋節。2月14西方情人節,如今是中國人過的最歡。紅玫瑰、巧克力、鉆戒、燭光晚宴、豪華套房。直白、張揚、炫目。既無“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含蓄,也無“七月七日長生殿,殿內無人私語時”的隱秘。
小時候,聽大人講,農歷七月初七的夜晚,月亮升起的時候,坐在葡萄架下,可以聽到牛郎與織女的談話。可是,誰也沒有去試過,三百六十天的等待才換來這相聚的一刻,誰又會忍心去偷聽這對情人的私語呢?
銀河之端,寂寂相守。鵲橋之上,濃情蜜意。誰能體會他們分離的苦痛,心底的相思?誰能體會得到他們久別重逢的歡愉?這一刻,才是他們的節日、是綺麗浪漫、風情萬種、卻不能朝朝暮暮的情人節!
七夕的浪漫還在于濃厚的民俗文化。“乞巧”就是七夕民俗的核心。“迎風批七彩,向月貫玄針”。七月七日的夜晚,明月當空,清風習習。一群女子在月下穿針乞巧。月色朦朧,女兒家用七彩絲線對月穿針,誰能穿過,誰就乞得了巧。那時節,滿院的香衣麗影,姹紫嫣紅,俏語嬌音。好一幅生動唯美的畫卷。
揚州人在唐宋時就有乞巧之風。夜間,女兒們用瓜果陳于庭院之中,第二天看瓜果上有沒有蜘蛛網。如有蛛網織綴,就是乞得了巧。“五色瓜盤中,蜘蛛浪做巢”七月瓜果正香,蜘蛛喜綴,所以都能乞得巧。蜘蛛在揚州一帶有喜蛛之說。這又是一件很祥和美滿的預兆!
除了乞巧,還有“拜織女”之習。女兒家在明月初升之際,結伴而出,在院子里擺上一張桌子,供上鮮花瓜果,向遙在銀河之上的織女乞討智慧,以求讓自己的女紅做得更精致更嫻熟。當然,還會默默在心頭企盼織女能賦予她們一段幸福美好的姻緣。這一天,是女兒家最開心的日子。所以,七夕又被稱之為“女兒節”
再過兩天就是“七夕”,那天的風一定很輕,月光也一定是柔柔的。
家鄉有古語:“懶婆娘就盼個正月半”,正月半就是元宵節。元宵節注定是熱鬧的,這一天無論貧富貴賤,,不分男女老幼,舉國歡騰,普天同慶。仿佛只有這個節日最能演繹盛世的光景。舊時的女人在這一天可以名正言順地步出家門,看舞獅子,踩高蹺,跑旱船,放煙火,聽小戲,瘋上一整天。所以便有了開頭的這句古話。
五天年一過,就是燈節。從十三晚上上燈到十八晚上落燈共六天,正月半是正日子。這天晚上家家吃元宵。家鄉人管元宵叫大圓子,也叫湯圓。新舂的糯米粉細膩香粘,包上各色餡心:黑芝麻,紅豆沙,豬油白糖,薺菜咸肉,香芹茶干,青菜海米……黃昏時分,一個個圓溜溜,白生生的湯圓便整齊有序地排列在小竹匾或是冊盤里。洗凈沾滿白粉的手,女人就往灶膛里添火,里鍋里放水,等男人將鞭炮點燃,湯圓便在沸水中翻滾開了。
各屋的燈都點起來了。壽字燈,福字燈,珠子燈,琉璃燈。一屋子的燈啊,溫暖明亮,映得滿堂喜氣,顯得如意吉祥。祖父會做燈,做得最好的是兔子燈。篾子編好骨架,白紙糊就肉身,朱砂點成眼睛,玫紅的胭脂用水化開來,濃淡有序地噴在兔子身上,最后再安上四個轱轆,一只玲瓏逼真的兔子燈就成了。點上蠟燭,兔子燈明晃晃地,把我和弟弟的小臉映得紅通通,暖融融。祖父把牽線仔細地繞在我們的手上,我和弟弟便“嗤溜”一聲,將兔子燈拖到了廣場上。不消說,那里早已是燈的海洋。蛤蟆燈,蓮藕燈,金魚燈,荷花燈……咕嚕嚕滾過去,咕嚕嚕滾過來,煙火在空曠的夜空畫出繽紛的色彩,村頭廣場的今夜當是紅火火的一片,熱騰騰的一片……
“有燈無月不娛人,有月無燈不算春” 月亮升起來了。新春的第一輪圓月格外的清朗潔凈,完滿如鏡。“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這樣的夜注定也是一個浪漫的夜。“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姍處”。也是那一年的那個夜,小太平從大明宮走出來,邂逅了她的薛郎。“我從未見過如此明亮的面孔,以及在他剛毅面頰上徐徐綻放的柔和的笑容。我十四歲的生命所孕育的全部的向往終于第一次擁有了一個清晰可見的形象。”“那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旅行,它使我像一個真正的女人那樣擁有了那種誘人的被稱作藕斷絲連的甜蜜心情,我愛這座城市,因為有他的存在。我望著元宵夜長安街的車水馬龍,徹底將靈魂交給了他。”詩人筆下有太多元宵節唯美多情的愛情故事。元宵節又成了我們中國人的“情人節”。
元宵過后,傳統意義上的春節就過去了。孩子忙開學,商鋪忙開門,游子整理行囊,懷揣心愿,再一次踏上追夢的行程……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清明小長假正值陽春三月天,于是便走進了如詩如畫的瘦西湖。
瘦西湖原本是一條護城河,系蜀崗山水流向京杭大運河的自然河道。原名保障湖,因其蜿蜒繞過長春嶺(小金山),所以又叫做長春湖。此湖位于揚州的西郊,兩岸風景秀美,可以與杭州西湖媲美,所以又稱之為西湖。清乾隆年間有位叫做汪沆的詩人將她與杭州西湖做了一番對比,寫下這樣的一首詩:“垂楊不斷接殘蕪,雁齒虹橋盡畫圖。也是銷金一鍋子,故應喚作瘦西湖”。也有詩人寫過“天下西湖三十六,此湖堪比黃花瘦”。瘦西湖因此得名。確實,揚州西湖秀麗婉約,一個瘦字傳神點睛。瘦西湖猶如一位娉婷女子,裊娜含羞在揚州的懷抱之中……
瘦西湖融南方之秀北方之雄為一體,人們利用她湖道縱橫交錯的自然環境在兩岸進行修筑構造,到了康乾時代便形成了今天“兩岸花柳全傍水,一路亭臺直到山”的湖上園林。
進到瘦西湖, 一湖春水窈窕曲折,沿著湖岸你就走進了一幅次第展開的美麗畫卷。瘦西湖的中心有一座湖心島,與鎮江的金山很相似,因其面積不大,故名“小金山”,又名長春嶺,風姿綽約,玲瓏別致。山上月觀花墻琴室花廳,依山傍水,風光綺麗。小金山北有一座釣魚臺,當年乾隆皇帝在此釣魚,揚州鹽商為博天子歡心,早將金色鯉魚掛于鉤上,時間一久乾隆皇帝看出端倪,問此湖中怎么全是鯉魚?鹽商答道:“凡魚怎敢朝天子,天子金鉤只釣龍”。鯉魚俗稱龍魚,乾隆皇帝頓時龍顏大悅。釣魚臺也是觀景的好地方,東西南北可將瘦西湖中的五亭橋、熙春臺、鳧莊、棲靈塔等精華景點盡收眼底。小金山南麓的月觀又是賞月的好去處,鄭板橋手書楹聯:“月來滿地水,云起一天山”更是意境無限。
說到鹽商,就需道說瘦西湖的白塔。瘦西湖中的白塔是一座藏式喇嘛塔,形如壺頂,塔頂鎏金。相傳揚州鹽商為了為了奉迎乾隆帝下江南一夜之間用白花花的鹽仿照了北海公園的白塔。可見當年揚州鹽商富可敵國。在白塔的周圍可以看見一圈幾乎與塔齊高的樹木,遠遠望去,就像給白塔掛了一道珠簾,白塔在其間影影綽綽,真是獨具匠心。
五亭橋是瘦西湖的標志性景點,又叫蓮花橋,因其建在蓮花梗上而得名。這是一座風格獨特的石拱橋。造型典雅優美、端莊大方、又玲瓏巧妙。橋上建有五個亭子,中間稍高,四周較低,又像是一朵蓮花盛開在湖面之上。亭與亭間有廊相連。廊沿之下懸掛著風鈴,微風吹過,叮咚之聲清脆悅耳,宛如琴音。橋下有四翼,由大青石堆砌而成,分置十五個橋洞,每當月滿之夜,橋洞中各銜有一輪明月,加上天上一輪,瘦西湖中十六個月亮交相輝映,隨著碧波蕩漾,銀光點點,此情此景、令人陶醉……
徐園是瘦西湖中的園中之園,原來是桃花塢的舊址,在長堤北端,是軍閥徐寶山的私家花園。園子不大,卻是精致到了極點。園中四季皆景,翠竹森森,綠葉田田、鸝鳴翠柳、雪映梅花。更有那參差山石,碧水池塘,姿態各殊、風采不一。
瘦西湖景區有很多景點:玲瓏花界、石壁流淙、水云攬勝、二十四橋、熙春臺、綠竹軒…揚州之美,自古由來。六朝時即為游覽勝地。歷代名人李白、杜甫、白居易、劉禹錫、孟浩然、王漁洋、姚鼐、石濤等都曾在此留下過足跡。更有詩詞作證。最具代表的是杜牧的那首:“青山隱隱水迢迢,秋到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蕭。”揚州八怪之一的金農寫過這樣的一首詩:廿四橋上廿四風,憑欄猶憶舊江東。夕陽返照桃花塢,柳絮飛來片片紅”。更有李孔昕的一首:“二十四橋月如鉤,黃花開遍瘦西湖。西子范蠡今若在,不到杭州到揚州”。這里的二十四橋也是最具揚州代表性的景點之一,關于她的說法有很多。有人說揚州水多,自然橋多,二十四橋是泛指。也有說杜牧筆誤,應該是二十四嬌誤寫為二十四橋,揚州自古多美女。也有說二十四橋就是橋上橋下有二十四級臺階。不管怎么說,二十四橋如今已經是揚州的代表,二十四橋景區也是瘦西湖中的經典景區。
秀美瘦西湖、美麗的揚州城,煙花三月,等待著你的到來……
何園原名寄嘯山莊,因園主人姓何,遂稱何園。
何園座落揚州徐凝門大街上,四圍環境不怎么好,喧鬧中有點散亂,何園就安靜在這片喧囂雜亂的市井之中,有點落寞不孤,大隱于市的意思。
何園主人何芷舠,曾任湖北道臺,離任后歸隱揚州,購得“片石山房”后進行歷時十三年的擴建才形成今天的這座大型園林住宅。主人風雅之士,取陶淵明《歸去來辭》中“倚南窗以寄傲”、“登東皋以抒嘯”的意境給園子取名為“寄嘯山莊”。園子既有東方園林的精華亦揉合了西洋建筑的格調,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何園面積不大,確是很精致,整個園林創意獨特,構思精美,令人遐思無限……
園子整個分四塊,東園、西園、住宅區、片石山房。東園的建筑群中我最喜歡的是“船廳”。廳為船型,臺階前用鵝卵石、片瓦鋪成水波狀,讓人感覺舟在碧波中,人在水上游。特別是廳前廊柱上的楹聯:“月做主人梅做客,花為四壁船為家”。這種浪漫無為、超然于世的意境不由人不安靜躁動的心,回歸了一種寧靜致遠、淡定如菊的情懷。
西園是何園的主體,樓臺豪華、層次漸密、山石空靈、回廊曲折。水心庭玲瓏別致,蝴蝶亭富麗堂皇,桂花廳古木森森,綠意盈盈。這里要說的是復式回廊,復式回廊是何園建筑的特色之一,回廊曲折逶迤,它將整個何園的建筑都鏈接起來,也是我們游覽何園的一條旅游線路。漫步回廊可講整個園景盡收眼底。
在何園的最東端,有一座園中之園便是“片石山房”。它的前身為“雙槐園”。是清代畫壇巨匠石濤疊石造園的唯一遺跡。山房門廳處置一滴泉,水池前一座水榭。水榭中有一書屋,一座老樹根做成的棋盤,中間一井,水聲叮咚猶似琴音,就在對面墻上又有一漏窗,窗外之景透窗而過猶如一幅圖畫,一座水榭便兼含了“琴棋書畫”之意。觀景到此,心中不覺升起無限感慨:一代大師石濤將亡國之恨寄情山水,疊石之中將悲情憤意化為佳山秀水,正體驗了他的:“白云迷古洞,流水心檐然。半壁好書屋,只是隱真仙”的詩意。
片石山房假山丘壑之中還有一景:“水月鏡花 ”,這個水中之月堪稱是一絕,光線通過留洞,映入水中宛如水中圓月,并且能根據觀賞角度的變化成陰晴圓缺。墻面之上又置一面銅鏡,園中之景映在鏡中。
何園景色優美,意境無限。何家是當時的名門望族,何芷舠與清朝重臣李鴻章、洋務代表張之洞,光緒老師翁同酥有姻親關系,與大畫家黃賓虹是親家,其孫何世楨曾在第一次國共合作時參與過和談。何家更是書香門第。何家是翰林之出,,何芷舠的孫輩何世楨、何世枚留洋美國,兄弟皆為博士,他們當年創辦的持志學堂便是今天上海外國語學院的前身。中科院院士何祚庥就是何氏后人……何園亦是一座底蘊深厚的文史館。
觀何園,不僅徜徉山水秀美,體味園林藝術,更是感受一種文化,一種意蘊悠長的中國文化……
個園座落在揚州內河風光帶的鹽阜路上,是兩淮鹽總黃至筠的私家住宅。也是揚州明清保留完好的私家園林的經典代表。她與北京頤和園、承德避暑山莊、蘇州拙政園并立為中國四大名園。個園的名字很獨特,不僅因為園主人號“個園”,更因主人酷愛竹。園中修竹萬竿,月光之下,竹影婆娑,猶如千萬“個”字,清代詩人袁枚有:“月映竹成千個字,霜高梅孕一身花”。個園由此得名。
中國文人大多喜歡竹,竹姿態高雅、色澤如碧,更具“正直、虛心,有氣節”的高貴品格。鄭板橋“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張九齡:“高節人相逢,虛心世所知”。《揚州春詞》有“有地唯栽竹,無家不養鵝”。竹是個園的精華,個園的整體布局采用古典園林前宅后園的傳統形式,在造園上以竹石為主。植竹以品種豐富為旨歸,萬竿千姿,蔚為大觀。疊石以分峰用石為特色,疊出獨一無二的四季山,南北稱奇,名聞遐邇。此外更有三路豪宅,宏達微著,余光遺響,彰顯了一代鹽商家居生活的奢華氣象。由于置景獨特,構撰巧妙,于疏朗開闊之中,別有一種曲折幽深引人入勝的境界。 進入個園便是:賞竹、看山、觀豪宅。
個園竹多,品種達六十余,兩萬多桿。不說:佛肚竹,龜甲竹、斑竹、箬竹、鵝毛竹,最吸引我的是:“黃金間碧玉”,一片碧海之中忽見一叢枯黃的竹竿,仔細上前一看,原來竹竿是金黃之色,竹葉碧色如玉,不由得人不嘖嘖稱奇。
曲徑通幽,是江南園林的審美要素之一。而悠長纖瘦的竹林小徑,在體現園林意境美方面更勝一籌。進入何園的竹林生態區,即有一條數十米長的小路穿越其間,竹影橫斜,竹香清幽,篩光漏月。行至竹徑盡頭,可見一匾額上題著“竹西佳處”。竹西”的來歷,出自晚唐詩人杜牧吟詠揚州的詩句,“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到了宋代詞人姜夔這里,又有“淮左名都,竹西佳處”的詞句,后來人們便用“竹西佳處”來指稱揚州。“竹西佳處”在這里回歸了字面的本來意義,顯然是在提示人們:此處竹景最佳。仔細琢磨回味,你會恍然大悟,其實,真正的竹西佳處,都在這條竹林小徑上呢。走過竹徑是一條由桂花樹枝葉交錯形成的林蔭小徑。桂花的花期大多在中秋前后,前后可持續二十天左右,不過盛花期也就一個星期的樣子,此時天清露冷,所以亦有“冷露無聲濕桂花”的說法。每到花開的時候,滿園都浮動著清清悠悠的芬芳,令人沉醉。這時,你若是來游園就可以盡情地享受這甜蜜的幽香。微風拂過的時候,細碎的桂花便如雨一般紛紛揚揚,落滿你的發稍和衣襟。穿過這條林蔭小道,一座兩層的木質樓閣展現在眼前。這就是“叢書樓”。從名字可以知道這是主人藏書、讀書之所。值得一提的是:進入書樓你看不到上樓的樓梯,原來樓梯在書樓后用假山拾級而上。一來取“書山無路勤為徑”之意,二來是主人黃至筠怕迎來送往影響兒孫們的學習,可謂用心良苦。桂花在古代有“蟾宮折桂”之說,有飛黃騰達之意,原主人在園中植桂花、置書樓當然是希望子孫后輩才華出眾,仕途通達。
個園的建筑分三路,分別以“福祿壽”為主題。園子主人的起居之所冠蓋豪門鹽商第”,一廳一梁,一堂一柱無不顯示主人家的奢華講究,印證著揚州鹽商財力的雄厚。
漢學堂是大宅門主廳,是黃家正式的禮儀接待場所,此廳面闊三間,抬梁式,柏木架構、柏木軒梁,亦稱之為柏木廳。其大陀梁寬六十公分,厚四十公分,古樸雄渾.古樸簡單,整個構架造型簡練,全無清代的繁復多變,當為明代遺構。廳內家具陳設為揚州傳統布置格局,桌椅所有文飾均為竹葉形狀。迎面掛著對聯和中堂畫軸的叫“太師壁”,條案上擺著瓷帽筒、石插屏和花瓶,諧音“平平安安”。中堂盈聯;“咬定幾句有用書可忘飲食,養成數桿新生竹直似兒孫。”此聯為板橋所撰。從這里我們不僅感受到主人對竹的崇尚和摯愛,同時也感受到了他對子女的殷切期望,希望他們向竹一樣正直、虛心、有節。再看兩邊抱柱為:“三千余年上下古,一十七家文字奇。”主人黃至筠的工筆花鳥、人物小品也有一定的造詣。清頌堂、清美堂、餐廳臥室、東西火巷這里不一一細說。
個園中的四季假山是獨一無二的,春夏秋冬一年四景皆在園中。春山由筍石太湖石,修竹桂花共同組成,門外的竹石圖惜墨如金,洗練的表達出人們對春天的向往和珍惜。太湖石堆疊成的十二生肖鬧春圖更是將春意點染。夏山以湖石山景為主,用的都是瘦透皺漏的上等太湖石,植以高大的廣玉蘭樹,松柏蓋頂,湖石如云,濃蔭四壁。如果說春山是開篇,夏山是鋪展,那么秋山就是高潮了。秋山用黃石堆砌,氣勢磅礴,植物以楓樹為主,間以松柏,秋山面西。每當夕陽西下,蒼松翠綠,楓葉似火,黃石如鍺,一切如在畫中,極具意境。然而我最喜愛的卻是冬山。冬山用的是宣石,又稱雪石。“愈舊愈白,儼如雪山”。因為宣石的主要成分是石英,石英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閃光,背光之處皚皚露白,猶如殘雪未消。冬山植有三株臘梅,幾叢天竺、一棵榆錢。臘梅,分別為“冬前素”、“揚州黃”“素心梅”花期不同,顏色不一。整個冬天都梅花疏影,暗香浮動。天竺的紅色與臘梅相互映襯,再與白雪形成鮮明對比,可謂匠心獨具。榆錢樹植入其中更是營造出“老樹昏鴉”的暮冬之境吧?冬山最可貴的是“有聲”,墻壁之上的風音洞共計二十四個,不僅代表著二十四個節氣,更是傳遞出冬日寒風之聲。然而就在這冬山的西墻之上有兩個個漏窗,隔墻春山之景又透過其中,映入眼簾,延伸了我們的視線,春夏秋冬,周而復始。冬日過后便是萬紫千紅。觀到此處,我的眼角竟然有些濕潤,這里不僅是園林之美,更是一種人生的意境。
與其說個園是一座園林,不如說她是一篇精致的散文,一首絕妙的詩……
梔子花開在春暮夏初,端午前后。六瓣,綠蒂,白花,黃蕊,香氣濃郁地撣也撣不去。“雨里雞鳴一兩家,竹溪村路板橋斜。村婦相喚浴蠶去,閑看中庭梔子花。”梔子花是屬于鄉野的,粗厚的花朵雖不細致精巧,確是敦厚結實,一如鄉下姑娘的氣質。梔子花喜歡綻放在農家小院的一隅,或是尋常人家的庭前屋角。一開始,青綠色的花骨朵害羞地躲在茂密的枝葉里面,慢慢地,慢慢地,青色之間泛出了零星的白,像是一縷月光或是一點雪花輕沾于此,花事從此就會漸漸地繁密起來。等到花朵全都綻放的時候,遠遠看去,滿眼銀濤雪浪,玉脂瓊瑤,真的是夏日里一幅沁人心脾的清涼圖畫。
梔子花欲吐花蕊的時候,品質最好。摘下來放在盛滿清水的大瓷碗里,第二天碗里就是大團大團的白蓮。盛開的梔子花放在蚊帳里可以除蚊,放在抽屜里能夠驅蟲,記憶中祖母喜歡把梔子花用別針掛在胸前,深藍色卡其布斜襟大褂上飄蕩著兩朵雪白的梔子花,這是祖母和梔子花留給我最深的印象。
梔子花的生命力強。剪一根枝頭,插在濕泥里,不幾天就會長出根須。梔子花可以是單株,也適合群植。單株的安靜,叢植的熱烈,韻味不同。相同的是純樸的姿態,抖擻的精神。
生在小城,有幸可見梔子花開,聞得梔子花香。清晨推開窗,滿面而來的便是涼風裹挾的梔子花香,迷離醉人。這也是初夏的味道。走在青石板上,聽流水潺潺,看榴花似火,不時間有陣陣濃香撲鼻,這便是梔子花的香氣。不消去找,她定在某個角落里綻放。不經意間,你會在拐角處的草叢邊上,枇杷樹下,竹籬深處看見梔子花的身影。她就這樣婷婷地立著,舒展著健美的青春。再一轉眼,你會看見一個頭插梔子花的姑娘,挎著一籃沾滿露珠的梔子花,紅撲撲的臉龐,清純純的微笑,甜蜜蜜的鄉音:“梔子花睞……”小城的夏天就此愈發生動了。
有人不喜歡梔子花,嫌她粗俗,不似白蘭花一樣玲瓏,格調高雅。我確是很喜歡。我和梔子花相隨相伴一起守候在這座美麗的小城,也算是“生與斯,歌于斯,情愛融于斯”吧?我想在這座小城里 ,沒有了梔子花的夏天就不能稱之為夏天。
、母親是小鎮的金牌話務員。她嗓音清脆,吐字清晰,語速稍快快。有線電話那會她就是小鎮的“信息中心”,可以知道諸多老百姓不知道的秘密。母親對這些從來不感興趣,用她的話說“懶得打聽”。
母親是十足的戲迷,她最關心的是文化站柏站長的電話,因為聽他的電話就可以知道劇場哪天接到劇團(俗稱戲班子),郵局與劇場一墻之隔,中間有一道圓門,開了門就等于進了場。母親得于天時地利,一場不落。戲班子還沒有到,她這個“信息中心”就開始宣傳發布消息。她的消息來源非常準:什么班子,什么劇種,什么時間,什么劇目,什么場次,一直精確到男女主角分別叫什么名字。大家圍在一起邊聽邊議論,整個小鎮為此鬧騰起來,像煮沸的開水。
劇場通常是唱揚劇,揚州揚,江都揚,鏌江揚,還有安徽來安的揚劇團,母親叫它來安揚。當劇場的大門口豎起巨幅廣告的時候,劇團就快到了。廣告是用水彩畫的,濃墨重彩,青衣,花旦為主體,小生偏在一邊,老生與丑角幾乎不上,大紅字體的劇目名稱下面是主演的名字,至今還記得兩個角:“李開敏,汪琴”。
劇團還在路上時,母親未雨綢繆,早就安排好工作,為了晚上好好看一場戲。她的票一定是貴賓票,第三排最中心,還是贈送。離開場還早,劇場門口就聚滿了人,黑壓壓的一片,孩子們牽著大人的衣角,歡天喜地地站在賣瓜子的小攤前,接過一毛錢一包的瓜子,像過年一樣興奮。賣甘蔗的很多,板車拖著,論根賣,抽出一根青皮甘蔗,拿起锃亮的鋼刀,先斬頭去尾,再砍成幾節,劇場外面的廣場上到處都是咧著嘴啃甘蔗皮的人。
老人很安穩,早早進場尋了位置便不動身。男人坐著抽煙,一邊仔細看著舞臺兩側幻燈片上的字幕,目光里是此生難得的期待,一邊等待著大紅絲絨的大幕拉開,他便可以與心中最喜歡的那個女子相遇。女人與小孩總是穿梭在過道與座位之間,嘻嘻哈哈地說笑,安全門的門簾掀來掀去,若是冬日,會散去不少熱氣。
開場前十分鐘打鈴,那一刻人們各就各位。女人們還在講話,只是聲音小了許多。隱隱聽到誰家的誰家的男人與誰家的女人說不清楚,哪家大姑娘一點也不安分,然后就是低低的笑。也有像母親一樣安靜的女人,手執蒲扇輕輕地搖著,一眨不眨地盯著幕布,只等大幕徐徐拉開,與臺上的人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經歷那一場風花雪月,生離死別。
大幕拉開了,一束追光打到舞臺的中心。舞臺上的背景道具靜立著,司鼓與琴師們在臺側奏響了序曲。一場聲與樂,歌與舞的大餐便正式開始。青衣甩著水袖翩然而出,柳眉鳳眼,顧盼神飛。眉眼之間寫著幾多情思,水袖翻飛傾瀉滿腹心事,鏗鏘散板訴說復雜情懷。那一刻你的心會一緊,一動,一顫。一種感動如潮水般涌上心頭,眼睛里會有濕熱的淚。
來安縣揚劇團里有一個演小生的,叫姜什么,記得不太清楚了。濃眉大眼,身板挺直,氣宇軒昂,唱念做打功夫更是了得。只要他一開腔,一亮相,臺下掌聲雷動,一個接一個地叫好。大姑娘小媳婦的眼珠子定住了,手上的瓜果丟了一地。女人們跟男人吵架的時候便會說:你以為你是姜某某?你要是他,我累死了也心甘情愿!”
不知道什么時候,戲臺的邊上圍了一圏又一圈的人。他們默默地站立著,看得特別入神。臺上臺下早已融合在一起。臺上人傾情演繹著才子佳人,臺下人分明看到了時光淡去的胭脂。
曲盡人散,劇場里的燈光與熱氣一樣慢慢地湮滅。人們走在回家路上,唏噓著舞臺上的悲歡離合 ,夜色如水,沒有人知道風從哪里來。
母親打電話來了:眼下已是寒露,被褥要換成厚的;不能再穿裙,慢性闌尾炎最怕著涼;早飯一定要吃好,別把胃餓壞;上班早五分鐘出門,不趕慌;蟹油已經熬好,就等重陽節回家做我最喜歡吃的蟹油汪豆腐……
重陽節也是敬老日,這一天除了登高望遠,賞菊飲酒,吃重陽糕,便是歸寧父母,所以每個重陽我必定回家。和每次回家一樣,遠遠就能看見母親站在路口翹首張望。或是在風中,或是在雨里。風雨幾十年,母親始終如一地等著我們歸來。從村口站到巷口,從黑發站成了白發。當我們的身影落到她視線里的時候,母親會急急地迎上來,先是愛憐地上下打量,繼而攙過我們的手;“回家”。
回家的日子,家中的院門是大敞的。門前的梧桐樹像一把擎天的大傘,芭蕉還是那樣青翠欲滴,幾盆米蘭整齊有序地擺放在門廳兩側,散發出陣陣沁人的花香……走進廚房,總能看見父親系著圍裙忙碌在灶臺的身影。父親背對著我們,肩胛瘦弱,后背微僂,滿頭華發,尤其是頭頂的幾根銀絲看起來特別的刺眼。很多時候我輕聲叫他,他竟然聽不見。那時候,我眼前總會浮現起我兒時眼里的父親。那是一個年輕俊朗的父親:筆直的身板,濃密的黑發,一雙有力的臂膀常常把我舉到空中,毫不費勁的轉幾個圈。我常伏在父親的肩頭,和他一起高誦“黃河之水天上來……”“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父親也常把我扛在他寬厚溫暖的肩膀上從家中一直走到五里外地的奶奶家。可是,今天的父親卻在歲月的流逝中慢慢的老去,從他戴上老花鏡的那天開始,從他嫌皮鞋烙腳改穿布鞋開始,從他念叨著要穿羽絨棉褲開始……好多次,我想用雙臂抱著父親瘦弱的雙肩,可是,我至今沒有做到,長大的矜持讓我和深愛的父親變得生疏,兒時與父親的親熱已經定格為一幅溫馨的畫卷、成為一去不返的記憶。
母親也在不知不覺中老去:步履蹣跚,兩鬢如霜。一雙手粗糙松弛,青筋突兀,歲月無情地在她的手背上刻下了一塊塊褐色的斑跡。清晰得記得母親年輕時的那雙手:細嫩光滑,纖長似筍。那雙手每天給我梳麻花辮,扎蝴蝶結,把我打扮成最美麗的“公主”。那雙手在夏日的黃昏,用香噴噴的肥皂把我全身打濕,搓成一個個飛舞的泡泡,輕柔的撓著我癢癢的在澡盆里咯咯直笑、那雙手在我病痛的時候,輕輕撫摸我的后背,拍打我小小的屁股,哼著人間最最溫柔的曲子……
忽然想起上次回家爸媽的對話來了:
好像是丫頭回來了。
是嗎?這孩子,一點聲音也沒有。
你別嘮叨,當心糊了肉丸子。
老太婆,今兒的肉肥了點,不知道丫頭不吃肥肉?
小點聲!我故意的。肥肉摻在瘦肉里,她不知道。你沒見她這么瘦?我心疼。
想到此,我的眼角濕潤了。
歲月如流。轉眼又到重陽。母親依舊會站在那個路口,等我們回家。
每年的冬十月是家鄉人腌菜的季節。
腌菜多是用雪里蕻與高大的青菜。家鄉人統統稱之為“大菜”。當西北風呼呼刮向菜園里的時候,女人們就像是得到了什么人的指令,不幾日,曾經豐盈飽滿的菜地就會變成一片空白,地下只剩下幾片孤零零的蔫了的菜葉。
街上多了很多賣大菜的農人,他們將大菜用麻繩扎起來一捆一捆地立在板車上。“腌大菜來!”,一聲叫賣,立馬引來眾多的婦人。論好價錢,抱著回家。多買的,送菜上門。
一棵一棵肥美高大的青菜,雪里蕻整齊地排列在干凈的水泥地面上了,摘掉老黃的葉子,用清水洗凈,便晾在門前的繩子上吹干。
大缸小缸都抬了出來,里里外外擦洗干凈,大缸放整棵的大青菜,小缸放雪里蕻。
碼菜,一層大青菜上撒薄薄的一層鹽,鹽或生或熟,熟鹽是用鐵鍋炒過的。碼菜要碼實,不能有空隙,碼好的大菜用石頭壓緊,用塑料皮將缸口牢牢封緊,上面再倒扣一只藍花大海碗,這缸腌菜叫做大咸菜。
相對于大咸菜,我更喜歡雪里蕻。特別是雪里蕻炒肉絲,下面都用它來做澆頭。我母親從來不會腌菜,可是我們家的腌菜卻吃不完,因為祖母在世時是腌菜的好手,祖母過世后,家里的腌菜出自大舅媽之手。大舅媽心細,手巧,她腌的雪里蕻脆生生,黃燦燦,香噴噴,看她腌菜,簡直就是一種享受。
大舅媽腌菜是要選日子的:好太陽,風平浪靜。午后的天井里,她將水磨石的地面拖得雪亮,干凈得叫人舍不得岔腳。兩只洗凈晾干的小菜壇立在方桌上,紫褐色的陶瓷釉面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發光,晃人的眼。大舅媽必定是剛洗過澡,并剪過指甲,一身潔凈的衣褲外面罩一件干凈的護衣,她的面前是一只不銹鋼的大盆(專為盛菜),一塊長方形的白果樹砧板,一把锃亮的菜刀。
雪里蕻早就爽干水份,只見她果斷地去掉外層老澀的葉子,只留下一半的菜心,然后細心地切碎。刀與菜心的切割聲是那樣的輕快細膩,沙沙作響。不一會,盆里就堆滿了細碎的雪菜。
切好的雪菜裝壇,她會再一次認真地洗手。依舊是一層菜一層鹽,不同的是邊放邊用雙手將鹽鹵擠壓出來,擠到差不多的時候,她會應我的要求放入一些姜末與切碎的辣椒絲。封壇口,照例用塑料薄膜,紅繩勒緊缸口,封好的壇口上擱一塊方磚,再用一張標簽貼標上腌制的時間。做好這一切,大舅媽的臉便是熱得紅紅的了,站立起來時總會扶一扶微僂的腰。
大咸菜很家常,到了時候就從壇子里拾起一兩棵,沖去鹽鹵切碎便好。小時候很多人家拌拌香油就著粥就吃了,考究的人家是炒熟了吃。汪曾祺先生曾經在他的文章里寫道:“一到下雪天,我們家就吃咸菜湯。”,咸菜茨菇湯我們小時候幾乎家家都吃過,最奢侈的是里面放幾片咸肉。茨菇與咸肉先用菜油煸炒,炒到微黃加水,鐵鍋燉出來的必定是像乳汁一樣濃稠的白湯,然后放入切碎的咸菜。裝盆時,會撒上一層碧綠的蒜花。弟弟眼尖,手更快,總是在我還沒伸筷子時便將不多咸肉片撈到自己的碗中,我看看他,他又不好意思地拈起幾塊到我的碗中,母親會說:“你看還是弟弟好。”,家鄉人常說大呆子二尖子的話總是不錯的。
我的家鄉是水鄉,魚多。一到冬天,野生的鯽魚成簍成筐的賣。大咸菜煮鯽魚是冬季里的家常菜。中午魚吃得差不多了,到了晚上喝粥掏魚凍子,那滋味也是不錯的。
大咸菜綽水曬干后就是梅干菜,梅干菜燒肉冷了也不腥,夏天的晚上,用冷開水泡飯,吃冷下來的梅干菜燒肉,肚子吃得圓鼓鼓地,打個飽嗝都要回味一下梅干菜那種很特別的香氣。
還是喜歡雪里蕻,炒毛豆,炒白蝦,炒干絲,一年四季隨著時令任意搭配。菜油在鐵鍋里煉到冒煙時,將雪里蕻倒入油中翻炒,斜刀撲幾只蒜頭,干椒切成細絲,裹著油辣子的煙味熗到嗓子眼,這個味道才對。
今天中午我做了雪里蕻炒白蝦,先生說味道鮮美,打個嘴巴都舍不得丟。我告訴他舅媽年紀大了,不能再像從前那樣腌菜了。先生聽了悵然若失。
于是又回想起祖母與大舅媽腌菜的樣子來了,那些細節還未走遠。我一邊品味著口舌生香的腌菜,一邊想著應該留住它的味道。
墻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梅花,孤獨靜謐地綻放在萬花滅跡的嚴冬,是為了等待她生命中的摯愛——白璧無暇,玉潔冰清的瓊瑤,那就是雪。
暗香疏影,月色黃昏。梅注定是寂寞的。塵埃不浸,芳姿珍重,梅天性是孤傲的。識得歲寒,花樹堆雪,梅的生命是堅韌的。“當年臘月半,已覺梅花闌。不信今春晚,俱來雪里看”。“聞道梅花坼曉風,雪堆遍滿四山中”。梅與雪注定是夢相隨、情相通、心相知、魂相伴的伴侶,雖不能朝夕相伴,卻在屬于他們的季節里書寫了萬情不及、內斂無痕的愛戀。
梅無聲的綻放,雪悄然的飄落。潔白無瑕的甘霖憐愛地輕沾在梅如蠟一般透明的花瓣上,一絲清涼,一絲甘甜,這是無聲的滋潤,無言的愛撫、無悔的付出……梅的花瓣更透更明,顏色愈純愈凈,暗香越濃越郁,梅花雪高潔的香氣穿透冬夜凌厲的寒,化為一縷濕熱的暖流滲入千家萬戶的窗欞,寒冷悠長的冬夜里便有了萌動的思念。
雪無言的飄灑在寂靜的冬夜,梅安靜地綻放在雪的懷抱。月色變得朦朧起來,嫦娥羨慕這對人間的仙侶,從月宮中拋下一層淡黃色的薄紗,將它們輕輕地籠罩,定格成了一幅絕美的畫卷……
待到曙光微露,雪傾瀉了一夜的熱情化作溫暖潔白的衾衣體貼地覆蓋著梅,梅溫情恬靜地憩在雪的身下,就這樣靜靜地,靜靜地,沒有張揚、沒有奢華、沒有喧鬧。唯有那若有還無的沁人清香悠然彌漫,絲絲縷縷,纏綿不斷……這就是雪的情,梅的魂。
梅花雪,相約在寒冷的冬,點綴了這個千萬孤獨、沉郁空靈的季節。
那個春光旖旎的清晨,他說一起去看桃花吧。不由得想到“楊柳千尋色,桃花一苑芳”的詩句來了,于是欣然接受,和他一起走進桃花織就的無邊春色之中。柔情蜜意、含羞斂態的春啊,就這樣溫情繾綣地舒展在這一籠煙雨桃花中,輕盈有致,余韻悠長……
桃花春暖,如果說梅花的暗香疏影綻放了冬的情懷、菊花的孤芳自賞書寫了秋的意境,那桃花則是竭盡生命綻放了春的色彩。早春二月,春寒料峭。在草色遙看近卻無的田間忽然閃過幾點春光,抬眼看過,原來是幾朵含苞的桃花裊娜在枝頭,雖然她形容尚小、芳菲未足,卻款款深情、盈盈含笑地透露出春天的信息。那一刻,你的心變得柔軟起來,如一陣乍起的春風掠過水面,漾起一池春水,泛起陣陣漣漪……
喜歡春,喜歡春日的桃花。一夜春風,溪邊剛抽出幾片新綠的桃枝上會閃耀出零星的粉色,淺淺的,如薄霧微醺般的朦朧。似有還無,若清風拂過琴弦那一聲醉人的低吟。隨著春潮蕩漾,漸漸的,花事開始繁密起來,一朵朵、一簇簇、一叢叢、花海如潮,香飄云外。桃花仿佛怕辜負這美好的春光,拼卻全部的激情,華美的生命因此變得厚重起來。急風過處,花枝顫動,似乎欲托不能,轉眼卻又仰頭挺立,驕傲地托起了那片嬌羞艷麗的紅……
“桃花春色暖先開,明媚誰人不看來”,桃花是多情的仙子。一身漸變的粉色衣裙,玲玲剔透,嫩黃色的花蕊藏在葉瓣之中薄面含羞,若隱還現。“春含良宵雨,桃花次第開”桃花仙子在明媚的春暉中靜靜等候著那陣屬于她的春雨,有了春雨溫情的愛撫,桃花才會嚶嚀一聲徹底綻放在她最精致的年華。沐浴了春雨的桃花顏色更明艷,姿態愈動人,此刻的她不僅僅是花色迷離,更是風情萬種……
沐浴著春雨,一片片花瓣像胭脂雪一般從枝頭飄落,那是桃花仙子褪去的霓裳。春雨有情,桃花有意。落紅隨著春雨一路走過,彼此交融化作春泥,呵護著養育她生命的根……經過嚴冬的歷練,冰雪的洗禮、等到來年的春風吹過,桃花和春雨又如期相約,牽手在如詩如畫的煙花三月……
桃花春暖,情暖人間。
這個小城的名吃很多,界首袁氏茶干,臨澤王四癟子湯羊,北市口楊記草爐燒餅,南石橋小宋熏燒……最具特色的要數陳小五陽春面。
每天天不亮,陳家面鋪里就爐火升騰,熱氣氤氳,當第一縷晨光穿過家家戶戶的窗欞時,面鋪就漸漸的鬧忙起來。大鐵鍋里熱水沸騰,大竹匾躺著一卷卷泛著淡淡堿色與清香的面條。一只只白色的搪瓷碗飄在熱水鍋里,像一朵朵潔白的蓮花。搪瓷碗里是店家秘制的醬油。
醬油放在熱水上燉開,是陳小五陽春面的特色。可能是加熱后的醬油味道更香醇吧?隨著客人陸陸續續的走進店鋪,店家就開始了一天中最忙碌的時光。
只見陳小五左手拿一把面條往熱水鍋里一推,右手往面碗里加作料,胡椒,味精,香油,蔥蒜,一邊看準面鍋,準時給面條加水,水勺左右一推,面條就熟了,陳小五用漏勺叉起面條放在做好作料的碗里,誰要干拌,誰要寬湯,店家心里清清楚楚。不管來多少人,下多少面,陳小五都不慌不忙,“王大爺,您老胃不好,面稍爛一點”,“李姐,你感冒了,今兒胡椒多放了一勺”。小姑娘吃面份量少點,毛頭小伙則多有添頭。上班族蒜茸改作蔥花,三高者豬油換為麻油。真可謂“陳小五下面,看人兌湯。”
陳家陽春面的佐料有一味是蝦籽。小城是水鄉,盛產魚蝦。一到陰歷五、六月份,湖里的小米蝦特別多。有了這些資源,蝦子,蝦皮自然就成了上好的佐料了,因此湯味無比鮮美。
陽春面好吃,還在于面條。這里的面條口感好,有筋道。入口爽滑。面堿兌的好,水分也適中。沸水下鍋,涼水接過,就可以裝到做好佐料的碗中,拌一下,香氣撲鼻,吃一口,齒頰留香。
小城吃陽春面的人特別多,價格更公道。現在才兩塊錢一碗,臥一個雞蛋,就一盞豆漿,幾碟咸菜,一個上午肚子都飽飽的,實在的很。退休族泡一壺濃茶,坐著慢慢吃,享受的是閑情,上班族站著吃,三下兩除二,點滴不剩,圖的是方便。面鋪里你來我往,招呼不斷,國家大事,八卦新聞,絕對頭版頭條。好一派盛世升平的市井圖畫。
都說天下面食在中國,中國面食在山西。你若來這座小城吃上一碗陽春面的話,你會覺得再多花樣的面條也敵不過這碗實實在在、地地道道、簡單卻美味異常,有著一個好聽名字的——陽春面。
從中市口蘇果生活超市往南到玉帶河小石橋邊,是一條熱鬧非常的小吃街。平時從這里路過,看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手里拿著,嘴里啃著,一臉的滿足,心里好生羨慕。可是總擔心這些小攤販的衛生條件欠缺,加上在路邊吃多少有些不雅,所以一直沒有停下過。上個休息日的下午,先生加班,家里也收拾妥當,一下子覺得無所事事。女兒看著我在家轉悠,熱情地邀請我出去小吃。猶豫片刻,便被女兒拉出了門。
家離小吃街不算遠,步行不久便到了。冬日的小吃似乎格外吸引人,整條街除了騰騰熱氣就是攢動的人頭。女兒拉著我熟悉地走向攤頭,一家一家先介紹起來:靠街角的這家的炒年糕酸酸甜甜,特好吃。對面的四季糕有三種餡,芝麻的最香。老楊家的蜜汁糖藕里面的糯米飯好粘哦,中間這家的豆腐腦不到兩小時準會賣完……我瞪大眼睛看著如數家珍的女兒:你是不是常來吃?女兒吐吐舌頭:老媽,我偶爾吃過,也是聽同學說的。
說話間,女兒來到攤前,要了一份炒年糕,幾分鐘的功夫就好了,聞起來確實很香。用一次性的便當盒裝好,兩根竹簽一插,就可以吃了。我問女兒:就這么吃?站這兒吃?女兒雞啄米似的點頭,一根竹簽已經叉起一塊年糕塞進了嘴里。吧唧吧唧的吃完,女兒對我說:吃啊!好吃呢!您看看這么多人能吃,你就不能吃?既來之,則安之,吃吧吃吧……話音未落,她便叉起一塊塞進我的嘴里。果然,如女兒所說的一樣,酸酸甜甜,入口香粘。熱乎乎的吃到肚子里還真暖和。抬眼看了周圍,個個都在吃,根本沒人注意我,一下子,我的食欲大開,也放下了面子。
年糕還沒全吃完,女兒又買來兩串麻辣燙,鮮香麻辣,又是另外一種口味。吃的頭上有點冒汗,走吧,往前走。女兒又領著我往前,來到一家雜糧煎餅攤前,女兒又做介紹:這家的煎餅是玉米面餅,餡是南方口味,沒有渾味,清淡爽口。而且挺大的,一個餅夠兩個人吃。我們要了一個,女兒嫻熟地吩咐攤主按自己的口味:一半辣,一半甜,中間夾里脊肉……攤主熟練地攤面,攪蛋,拌醬,撒蔬菜沫……半分鐘不到,一只餅就好了,用刀切成兩半,果然不小,各套一只保鮮袋,我跟女兒就啃了起來。確實如女兒所說:面餅有勁道,泛著香香的玉米味,餡心清淡,甜里帶著威辣,里脊肉香氣誘人,拌在餅里一點不膩。
肚皮有點漲漲感覺的時候,女兒問我還吃嗎?我毫不猶豫的說:吃!女兒拍拍我的頭說:可憐的孩子!沒吃過……今兒帶你好好吃!
來到豆腐腦攤前,遲了,攤主正收攤,便疾步走向炸油端子的攤頭。油端子是一種面食,用白鐵皮做模。澆一層和稀的小麥面,中間夾蘿卜絲餡,放油鍋里炸熟……吃了一只油端子,女兒已經叫飽,我意猶未盡的拖著女兒走向一家餛飩攤面前……
天黑了,我和女兒也撐的飽飽,吃的暖暖。女兒突然叫道:快回家,老爸要回家吃晚飯呢。果然電話響起,先生回家問我要晚飯。我說晚飯你自己解決,我們已經在攤上吃飽了!先生大叫起來:“你也吃攤子了!”“怎么就不能吃了?”電話那頭大笑起來:“哈哈,以后我跟你女兒不要偷偷的瞞著你吃了!”
原來你們常來吃?女兒詭秘的一笑:“呵呵,歡迎你加入我和爸爸的攤吃隊!”偶爾在攤邊小吃的感覺還真不錯。自然,生活,樂趣。
讀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瀟湘就是指林黛玉。因其愛竹,大觀園內的住處,四圍“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取名瀟湘館,她便有了瀟湘妃子的別號。
黛玉的前生是一株仙草,因得了神瑛侍者的甘露澆灌,便勾出了這段“悲金悼玉”故事。應該說是前世的姻緣,三生石上的盟約。
黛玉聰慧過人,才思敏銳。且孤高自傲,目下無塵。可是她又生性多疑,抑郁多愁,“愛使小性子,行動愛惱人”。所以在鐘鳴鼎食的賈府并不是太招人喜歡。
賈母愛黛玉血親之間的本性,長輩們愛黛玉是親戚間的意思,憐于她的身世,姊妹們愛黛玉是孩子們之間的友情。丫鬟婆子們敬黛玉是奴才對主子的畏懼。寶玉愛黛玉,只是青春的懵懂。
黛玉不會掩飾,是她致命的弱點。不會察顏觀色,毫無防人之心,甚至連自我保護都不會,在這個充滿奸詐,藏滿污垢的大家族中怎么會有立命存身之地?
黛玉過于善良,她不知道微笑背后的陰謀,幾句掏心窩的話便能讓她發出無限感慨,流下兩行珠淚。
她純潔得如同一張白紙。既無薛蘅蕪“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深度,又無史湘云“也宜墻角也宜盆”的適時。她由著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人生坐標,自己的喜怒哀樂,自己的價值觀念,在那個混沌骯臟的世界里綻放出一朵高潔的蓮。
黛玉與賈寶玉的愛情注定沒有結果。他們只能是精神上的伴侶,志趣相同的知己。寶玉是多情的種子,風流的王孫。他癡迷寶姐姐,疼愛云妹妹,寵慣晴雯,情亂襲人。能與他廝守一生的只能是“行事大度,識大體”的薛寶釵。瀟湘妃子絕不能容忍這一切。若是那樣,日后的大觀園里定會醋海翻波,不知鬧到怎樣的地步。這對冤家終究會在婚后平淡的日子里相互怨恨,最后黛玉還是會郁郁而終。
黛玉的一生注定是寂寞的,她的學問里沒有“人情練達”,她的詩詞中也無“世事洞明”。她更不知道“何時縮手,何時低頭”。她尖刻,鋒利。“得了理就不饒人”她學不會“明槍暗箭”,“笑里藏刀”。
“葬花”其是黛玉的自憐。“質本潔來還潔去,不叫污掉陷泥溝”是她一生的寫照。黛玉是孤寂的,“失母喪父,寄人籬下”的悲傷與心酸讓她過早地嘗盡了世間的苦痛。黛玉是悲情的,四季如春的大觀園,在她的眼中“只不過是一座愁城”。黛玉是敏感的,“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是她對自己命運的預料。
最終,黛玉在她慈祥的外祖母,吃齋念佛的舅媽,憐愛她如親妹子的鳳姐等人偷梁換柱的調包計中魂歸了“離恨天”。結束了她“還淚”的人生。,
我同情黛玉,也為她惋惜。順應潮流,適應時代也是一門藝術。你要學會。不求你“游刃有余”,最起碼要“順景應情”“入鄉隨俗”。“曲高和寡”“高處不勝寒”的道理誰都能懂。有著曠世才情的瀟湘妃子,你怎么就不能通透領悟呢?
薛寶釵是《紅樓夢》中具有爭議性的人物。在我的眼中,她是完美的。命運卻比黛玉更為悲慘。薛寶釵,豪門千金,大家閨秀。品格端方,容貌豐美。黛玉有所不及。且行為豁達,隨時安分。才情不在黛玉之下。
喜歡她的詩。她的詩起點好,格調高,有大家風范。極喜她詠白海棠詩中的一句:“淡極始知花更艷。”這是怎樣的脫俗與高潔。無愧于“山中高士晶瑩雪”的稱號。她的冷艷,素凈與自信也在這句詩中得以體現。
她知禮識事,是集理性與知性為一體的女子。待人接物尺寸拿捏確到好處。察言觀色進退自如盡在掌控之中。也是她真正做到了:去留無意,寵辱不驚。
薛寶釵,成熟穩重,凡事都知輕重。才華出眾,寶黛有所不及。安分守時,從不顯山露水。審時度事,處處小心應對。這些在《紅樓夢》中都有體現。《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一回中,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寶玉詩中用了“綠玉春猶卷”,寶釵怕他與黛玉有爭馳,惱了多愁善感的林妹妹,遂叫寶玉將綠玉改成綠臘。寶玉不知典故,寶釵“悄悄咂嘴點頭笑道……”寶玉千恩萬謝叫姐姐。寶釵亦悄悄笑道:“誰是你姐姐,那上面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一面說笑,又怕延誤寶玉功夫,便抽身走開了。寶玉只得續成,共得了三首。這一節,把寶釵的才華,大度,與識體都展現的淋漓盡致。
寶釵是低調的,從不張揚。她衣著樸實,平日子總是半舊,也不喜濃妝。她不僅通音律,懂書畫,精詩詞,還會做女紅。常常在閨閣之中描花樣。寶釵是自重的,《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中,“見寶玉征了,自己到不好意思起來,丟下串子,轉身要走。”紅書中,有許多寶玉與女孩子親熱的描寫:如黛玉與寶玉的同榻而眠,秦可卿與寶玉的夢中亂情,襲人與寶玉的初試云雨,晴雯與寶玉臨終贈甲換衣等等。而,寶釵從未與寶玉有過如此曖昧之舉。縱然自己心中也有寶玉的影子,也深諳他們之間的“金玉良緣”。
寶釵還有旁人不及的涵養。黛玉常使性子惱她,她不急不躁,總是一笑而過。有人謂之奸詐,我不同意,不計前嫌,不施報復,這是一種包容。有人說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虛假,偽善。我則理解為她有著極高的智商與情商。
最悲情的是她的婚姻。掉包之計,她其實也是一顆任人擺布的棋子。寂寞洞房,她忍受的是怎樣的奇恥大辱。新婚的丈夫哭靈、出家,她的心早已被撕成了碎片。然而,她卻默默地忍受著,用柔嫩的雙肩支撐著這個將傾的大廈。你能說,她是虛偽,是衛道?
寶釵的大度與黛玉的小性正好是一對鮮明的對比。前者大度的令人敬重,后者小性的讓人憐惜。這兩個性格迥異,品貌才情不相上下,神仙一樣的姐妹,就在封建禮教的車輪下輾轉,喘息、最終零落成泥。
寶釵是悲情的。如一朵潔白的海棠凋謝在污垢與陰霾之中。
《紅樓夢》第五回中,賈寶玉夢游太虛境。警幻仙姑命丫鬟取了《紅樓夢》原稿,遞于寶玉。稿中有一首是描寫史湘云命運的《樂中悲》。中有一句“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高度概括了史湘云的性格特征。霽月,指雨過天晴時的明月,光風,雨止日出時的和風。古人常用霽月光風來喻人的品格高潔,胸懷開闊。
曹公筆下的史湘云是健康的,從身到心。她雖出身在侯門富貴之地,卻早早父母雙亡,由叔嬸撫養大。命運與黛玉有幾分的相似。然而,她卻沒有因此而自卑自怨,相反行為豁達,積極向上。像一縷朝陽灑在大觀園的每個角落。
詠白海棠詩中,史湘云的一句“也宜墻角也宜盆”,道出了她極強的生命力和適應環境的能力。她就像一顆健康的種子,無論播撒在什么地方都能夠生根發芽。
說她身體健康,先看書中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石榴煙》,一個閨閣小姐在冰涼的石凳上睡覺,居然沒有遭遇頭疼,感冒,腹瀉。真的是了不得的。換了黛玉,一定會咳嗽半夜,不知折騰到怎樣的地步。就是體格豐盈的寶姐姐也不一定吃得消,冷香丸怕是要多吃幾顆了。再有,大雪天,她與寶玉大啖燒烤,啃食鹿肉。睡覺時也常“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也從未見她染恙。
她的心理也是健康的,心直口快,性情豪爽。說話做事從不瞻前顧后,看人臉色。她叫寶玉“愛哥哥”黛玉笑她咬舌,她不氣不惱,憨厚的可愛。她與寶玉早在黛玉投親前就耳鬢廝磨,倆小無猜了,但她始終把寶玉當哥哥一樣看待,“從不把兒女私情縈繞心上”。也從未想過要攀附賈家,雖然,她也有所謂玉配金的金麒麟。
史湘云是率直的,當她無意把黛玉比作戲子,寶玉見黛玉不悅,忙向她使眼色時,她收拾包裹就要走“明兒一早就走,在這里做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她的率真與黛玉的壓抑,寶釵的掩飾相比顯得更加陽光與真實。
史湘云坦誠,舉手投足之間有一種男兒不及的曠達。行動說話從不猶抱琵琶半遮面。她沒有黛玉出世的孤傲,也無寶釵入世的城府。她趁興時大塊吃肉,忘形時揮拳喝酒,偶爾還男兒裝扮, 舉止灑脫, 神采飛揚。其情其性,不讓須眉。史湘云雖然家道中落,但畢竟也是出身王侯之家。況且又是賈母的侄孫女,血親之情,賈母對她是既疼又愛。她卻從未因此端架子,指使人,在她眼中,人與人之間本無高低貴賤之分,更無相互利用之心。主仆之間也是相互平等的。在書中三十一回“陰陽之辯”中,她與翠縷的對話可見一斑。在這一點上,釵黛二人是不及的。
寶釵雖識大體,又善施小恩小惠, 但誰輕誰重,在她的行事中層次清晰;黛玉雖為封建社會的叛逆者,但是她孤芳自賞,目下無塵。誰尊誰卑,她心中亦是涇謂分明。
史湘云是活躍的,熱情的。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歡聲笑語。她的才思飄逸靈動,敏捷超群。在盧雪庵、凹晶館聯詩中都有表現。最讓人難忘的是她與黛玉的聯句“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她的詩大都灑脫豪邁,錦繡風華,只這句詩隱隱透露她深埋在心底的那一絲悲哀與凄涼。
很喜歡史湘云。也許,她的才貌不及寶釵與黛玉。但是,她是一個敢把自己暴露在陽光下的女子。沐浴著陽光的她,健康向上,天真無邪。
讀過汪曾祺小說的人都知道:先生小時候在縣立第五小學(現在的城北小學)讀書。五小校歌的第一句就是:“西挹神山爽氣,東來鄰寺疏鐘”。這里的神山就是指高郵湖西送橋境內的神居山。
神居山故名思議:山中曾經住過神仙。相傳南齊恒公曾在此山修道,煉丹種藥,終就丹成仙去。除此之外,神居山還是還是帝堯的出身地,有代表古代最高禮儀的葬禮“黃腸題湊”并出土了“金縷玉衣”的西漢廣陵王劉胥夫婦保留完好的墓穴。
金秋八月,天朗氣清,秋風正爽。我與友人相約午后游神居山。一路西行,天藍如洗,水綠如碧,秋菽如金。滿眼秋光里我們漸入山之外圍。極目遠眺,只見樹木蔥蘢 ,滿眼綠色,雖入初秋,好似仲春。山頂古銀杏樹若隱若現,悟空寺大雄寶殿的屋脊依稀可見。白云繞頂,彩霞氤氳,飛鳥盤旋,山脈輪廓婉延無邊。神居之山,傳說中的萬山之母,傾刻間心中升起神圣與敬畏!
進入景區徒步而行,仿佛置身天然氧吧,能感覺到負氧離子的拍鼻而來,空氣清新欲滴。忍不住叫人張大嘴巴,貪婪地呼吸。我們沿著山間小徑向山頂攀登,兩旁的參天古樹好似穹頂,蒼翠的竹林恰如屏風,時而有陣陣涼風透過樹葉的空隙吹來,樹葉沙沙作響,驚起一群正在休憩的飛鳥“撲棱棱”地飛去。不經意間,我們到達山頂。猛抬頭,三百多年古銀杏樹矗立眼前。經歷了數百年風霜雨雪的樹干斑駁粗糲,卻依然挺拔,蒼老遒勁的樹枝上掛著稀疏的青果,黃綠色的葉子微微卷曲,古樸滄桑的老樹見證了這座山脈的幾百年淚的歷史變遷。
登高遠眺,一望無際。遠處的高郵湖影影綽綽,依稀可見漁舟點點,沙鷗陣陣,似一幅剪影。粼粼波光將落日的余暉親吻,幻化成七色的彩綢,蘆荻飛舞,夕陽如血,成一幀油畫。山間腹地長滿紫荊,石楠,海桐,杜鵑。還有滿山的野草:蒼耳,水稗,刺薊,野菊。山腳下的民居整齊劃一 ,遠處的工廠規劃合理,小鎮居其中,炊煙裊裊,水庫清清,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游覽中我也發現:作為“秦郵八景”之一的神居山,有著美麗的神話傳說,更有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今天雖然神山氣爽,但自從經歷六十年代后的開山采石后、很多自然風貌受到損害。許多歷史的存留已經不復存在,這是一個莫大的遺憾!
但是我們相信,在高度重視歷史遺產遺存的今天,神居山將會越來越年輕,越來越容光煥發。“西挹神山爽氣,東來鄰寺疏鐘”不僅永存于汪老的記憶中,更真實在我們的眼睛里,在我們一定實現的愿景里。
一個偶然的機會,曉風答應她的同學策劃并主持一個公益性活動。活動現場安排在湖畔的一個休閑山莊內。湖很大,煙波浩渺,一眼望去,水天相連。湖灘上滿是蘆葦。離山莊不遠處,有一座古剎,遠遠的,能聽到寺內悠然的鐘聲。空氣中隱約透著檀香的味道。這個湖有個好聽的名字:“銀湖”。可能是取“水似白銀”的緣故。當地人一般都叫它“銀河”。寺廟叫“從緣寺”,香火很好。這個山莊隨了湖名,雅號“銀湖山莊”。一大早,曉風就淡雅精致地來到這個風光旖旎的湖邊。
曉風很喜歡這里,這個地方有世外桃園的感覺,連空氣都是寂靜的。偶爾一陣撲啦啦的聲響,那是蘆蕩里被湖風喚醒的野鴨朝著絢麗的霞光飛去。
活動時間還早,曉風在湖邊的樹林中貪婪地享受著這一切。抬眼處,一個高大的身影駐足在湖邊。靜靜地,背對著她,伴著朝霞、晨露、湖水、蘆花、竟像是一幅美麗的畫卷。
平時,曉風看到的都是職場精英們神情嚴肅,來去匆忙地忙碌在寫字樓里,談判臺邊。或是在酒樓茶肆,談笑恣意,推杯換盞,昏昏然不知回家的場景。眼前的一幕,她有久違的感覺。
男人轉過頭來,正好迎著曉風的目光。不設防的,兩人微微一愣,又微微一笑以示禮貌。
曉風往山莊走去,繞道穿過一片幽靜的桃林。回到同學的辦公室發現,那個剛與她一起身在畫中的人也在。同學介紹;安,工程設計師。
因為很長時間沒有參與過這些活動了,從來都是對自己的形象氣質,舉止言談都很自信的曉風突然間有點緊張,她不停地想著頭發是不是被湖風吹得有些凌亂。唇上的油彩是否依然滋潤光潔。因為是白天,又是公益性活動,她沒有過多的裝飾自己。她又擔心沒有施粉的臉上是否略顯暗黃。整個過程是否會因自己的失誤而造成遺憾。安似乎看出了什么,很真誠地說:“相信自己,你一定會很出彩。”看似平常的一句話,曉風找回了自信。
等待的過程中,話題慢慢地拉開。曉風發現安說話很直率,沒有虛偽與客套。也很陽光,好像在他的眼中,這個世界沒有陰暗與卑劣。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向上。話題自然談到了寺廟。曉風說我信佛。安說他也信。曉風隨口說了一句:獨坐蓮花,笑看紅塵。安接上:廣結善緣,普度眾生。同學開了一句玩笑:“你們啊,一對善男信女,才子佳人。”曉風的臉沒有緣由的熱了起來。
活動開始,曉風進入狀態,整個過程如預想的一樣順利美滿。接下來的時間是休閑與輕松的。客人們三五成群地等待著酒宴的開始。曉風又來到湖邊。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她仔細回想活動的每個細節,她善于在回想中總結經驗與不足。安走過來。很自然地,他們攀談起來。從佛教到紅樓,從詩經到楚辭。從建筑到音樂。原來,他們兩個之間竟有如此多的共同愛好。
那天的談話不長,也不深。曉風卻記得很清楚。不知道從哪天天起,“年薪、職稱,房子、股票、汽車”充斥了她的生活。今天與安的交談,曉風如沐春風一般,清新暢快。也有一絲絲的溫暖。
酒宴開始了,他們同坐一席。曉風發現安竟也不善應酬,筵席中人來人往,杯觥交錯。他禮貌的應付,淡然地面對這一切,好像自己是個局外人。曉風有點詫異,安舉起酒杯,對她微微一笑:“我不太習慣,你也一樣,是嗎?”曉風點點頭。在一片喧鬧紛雜中,兩人安靜在自己的桌前,繼續著湖邊的話題。曲盡人散時,仍意猶未盡。
再見安,是半月以后,同樣的清晨,不在湖之畔,卻在水之側。河水很清,也很靜。一路逶迤,像一條青色的綢帶。安就站在一棵柳樹之下,高而挺拔的身影一眼就能看見。頓時,曉風心中漾起有一種久別重逢感覺……
這是一項政府與外商的投資簽約活動。曉風與安因工作任務同時出席其中。活動時間還未到,嚴謹的工作作風,使得他們都養成了早早來到現場的習慣。
幾乎是同時,安也看見了曉風。驚喜毫不掩飾地寫在他的臉上。相互的寒暄過后,竟然是很久的沉默。他們就在青石欄桿旁看水,看天,看朝陽。安突然指著對岸說:“河那邊有人在看你。你猜,他在想什么?”曉風搖頭,用眼神問安.“他在想,佳人依稀,臨水而居。”曉風低下頭,水中是兩個人的倒影。一片葉子悄然飄落在水面上,泛起一圈圈的漣漪…
活動接近尾聲,曉風因故要早離現場。臨走時,她來到安的身旁。輕聲地說:“我先離開。你忙。”安有點失落,“我們……會再見嗎?”曉風做了一個聽電話的姿勢。安會意的笑了。他知道,前臺,有每位工作人員的聯絡方式。
電話在第二天的下午響起,曉風寫完一個片段,剛好閑下。陌生的號碼,曉風接過,是安的一聲問候,暖暖的,空氣中頓時有了一層溫馨的味道。
接下來的日子里,是間或的微信。微信的內容有問候,有關心,有單位的趣事,有新奇的見聞,更多的是對某個文學作品的評價和對時政的評析。微信的溝通總能讓他們找到湖畔交流的感覺。
一個寧靜的晚上,曉風收到了一條來自安的微信:“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曉風看了,低頭沉吟,不一會,她在微信里回復:“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曉風知道,安能懂。
其實,我們很多人都隔著水活著。
她不是十分的漂亮,看起來很甜美的樣子:嘴角微微上翹,兩側的梨渦圓圓的,小且深。
秋日的午后,正值她空閑。因為需要一件淺色的毛衣。她去了離家稍遠的購物中心。一家一家的商店,一款一款的樣式,挑的她有點眼花。于是在人群中淡出,到對面一家咖啡店小憩。
咖啡店里的光線很柔和,色調暖暖的,音樂聲很小。人也不是很多。她在一蓬枝葉繁茂的綠蘿旁坐下,要了一杯拿鐵。
為了趕一個計劃,她已好多天沒有休息了,看看身邊沒有人,便有意識的松開束縛在高跟鞋里的雙腳,解下脖子里的絲巾,脫去外套,非常愜意的把自己陷在寬大舒適的沙發里。無意中她瞥見對面有個鏡子,鏡子里清晰地映著她曲線玲瓏的身體,嬌美的面容,便仔細地,有些自戀地欣賞著鏡子里的自己。
不經意間,她看到右側的卡座里坐著一位中年男子,正沖著她微笑。可能看她有一會了。她有些尷尬,慌忙收回目光,低頭去喝咖啡。抬頭時,男子依然對著他微笑,眼睛彎彎的,嘴角也是微微上翹。目光很和善。她慌亂的對他點頭,以示禮貌。然后抓起外套,拎起包,離開了咖啡店。
好容易,選中了一件毛衣,在試衣間時卻發現絲巾落在了咖啡店里。那一刻,她有些懊惱。那條絲巾是她春天去杭州出差,在西子湖畔買的。她很喜歡。于是丟下衣服,想折回那間咖啡店去尋找落下的絲巾。
就在她轉身的那一剎間,她看見門口站著那個男子,手里拿著她的絲巾,依舊沖著她微笑。看樣子已經來了一段時間了。男子很挺拔,穿著深色的風衣。她有些激動,不知道說什么。臉卻有些發熱。男子先開了口:“很漂亮的絲巾”。“謝謝”。接過絲巾時,她已然沒有了買毛衣的興致。
兩個人一前一后的走出店門。男子說:“上車吧。我送你”。出于感激,她沒有拒絕男子的好意,在街道的拐角處,停著一輛黑色的東本。他為她打開車門。
車內很整潔。沒有香水的味道。裝飾很大方,顏色是她也喜歡的耦合色。拉開引擎的同時,音樂響起,很懷舊的那種。她一直看著窗外,卻能感覺男子看著她。她的臉熱了起來。
到了小區門口,車緩緩停下。她謝過男子,推門下去。走了幾步,發現絲巾又丟在了車上,想轉身去拿,卻又停下腳步。那條淺綠的絲巾就掛在座椅的背上,在耦色的椅套映襯下下顯得格外顯眼。男子笑著,顯然他也看見了絲巾,可是,誰也沒說。揮揮手,車掉頭,她也轉身。到了家門前再回首時,她發現那輛車依然停靠在小區的門外。
一口氣上了樓,推開門,她直奔鏡前。鏡中的她面色紅潤,眼睛里透著迷人的光彩。又一個休息日,她走在家附近的路上。道路兩側的法桐剛開始落葉。黃昏的秋陽還很溫暖。天邊的云霞泛著淡淡的紅光。一輛車輕輕地跟在她的身后,直覺告訴她:是他。她的心狂跳起來,卻不肯回頭,兩朵桃花已綻放在她的雙頰。果然,男子把車停靠在她的身旁。微笑,上車,一切像安排好一樣。
不問去哪里,車就在柔和的夕陽中啟動。在一個安靜平整的地方泊好車,男子笑著說:“你又把絲巾弄丟了”。她也笑,自然了很多。“哪兒呢?”,男子用手指著自己的胸口說:“這里。”并從外衣的內袋里掏出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絲巾。剎間,她的心像被什么東西軟軟地撞了一下,一圈一圈的漣漪在她的心中蕩漾開來。接著,男子又從后面拿出一個袋子,包裝很精致,打開,正是她喜歡的淡紫毛衣。“給你的“。她愕然,推開男子微笑著,眼底是溫柔的執著。“你給我織一件毛衣吧,我們交換”。她抿嘴一笑,梨渦更深。
不問顏色,不問樣式,也不問尺寸。她答應了。沒有過多的停留,他依舊送她回家。不問姓名,不問聯系方式,他們依舊揮手告別。
買毛線,選式樣,她為他織起毛衣。一針針,一線線,千絲萬縷。她把溫柔和期盼都織進了毛衣里面。當她織好毛衣時,正好又是休息天。像心靈感應一般,她知道今天會見到他。還是那個時間,那個路口。
果然,他在。一切如故。只是男子顯得疲憊和蒼白。她關心地詢問,并打開手袋,拿出毛衣。窗外下起了小雨,很纏綿。男人體貼地開口:“去吃點什么吧?”,她搖頭。“再去那家咖啡店坐坐?”,男人又問,她還是搖頭,因為她看出了男人極度的疲憊。“回去吧,好休息。”她溫柔地將毛衣疊好。男子遲疑了片刻,點點頭。
車不急不慢地行駛著,男子告訴她下周他要去云南,可能遲些回來,回來給她電話。“電話?”,她茫然。他們沒有互留號碼。男子笑起來,“傻瓜,你又不在保密局工作。我找到了你的手機號碼” 。她更驚訝了。“你是偵探?”,他轉頭看了她一下,眼里有一絲狡黠。
下車的時候,他們都有些遲鈍。想說些什么,卻什么也沒有說。男子看這她,目光里含著深情。久久的,長長的,她也看著男子,嘴角的梨渦里盛滿了依戀。
推門,下車,轉身,回頭。他們彼此凝望著對方。男子在手機上按下這幾個字:。“等——我——回——來”她打開短信,笑了。
十天后的晚上,保安電話叫她下樓,說有人找。傳達室內有個陌生的男人。男人交給她一個手袋,里邊是一只從云南帶回的玉鐲,一部手機,里面全是他保存在草稿箱里,欲發卻沒有發給她的短信。他走了,超負荷的工作令他身心疲憊,高原反應誘發了隱形心臟病,以至他永遠留在了彩云之南。讀著短信她知道了:原來他早就關注了她的“心靈花園”工作室。曾經,他因無法接受失去親人的現實,痛苦地向她求助,多少個夜晚,他在網絡世界對她傾訴,她耐心共情。她溫柔的聲音對于他就像嚴冬里的陣陣春風。
黃昏,她穿上那件淡紫的毛衣,戴上他從千里之外帶回的鐲,來到他安息的地方。照片上的他穿著她親手織的那件毛衣,清矍的臉龐上漾著溫和的微笑,他的背后是含笑的玉龍雪山。她蹲在照片前,用手撫摸著刻在石碑上的名字,也對著他笑。兩顆滾燙的淚珠從她的眼窩里滑落,滴落在碑前的菊花上。
忽然間,一聲杜鵑啼過,天邊殘陽如血。
穿心河原來是一條地下河道,從城南到城北,一路貫通。一三年政府興建水利工程,將地下河改為地上,并在沿河造景,于是便有了現在的穿心河風光帶。
高郵是座歷史名城,文化底蘊深厚。我卻至今搞不明白政府為什么要把這條河命名為穿心河,(縱然是此河形象地從城市的地下穿心而過)聽來如此兇險,毫無美感。現在改名為市河,更覺吃驚。市河不應該是河道的名字,就像市花市樹一樣,它只代表這座城市的文化內涵,人文精神和地域特征,是這條河的歸屬。我曾想寫封信給城市建設委員會,也為這條河起過“怡心”的名字,后來想想自己平頭百姓一個,人微言輕,此舉便作罷了。
昨晚上與幾個好友相聚在穿心河北門段邊上一家叫做慶春的飯店,吃著家常豆腐,軟脰長魚,雪菜肉絲,清蒸白絲,喝了一瓶精致五泉漿,便暈暈的了。酒酣話多,一直談到豐膄的老板娘坐在吧臺上打盹,我們才不好意思地離開。于是一起約定走一走穿心河,一來消食,二來醒酒。
冬天的夜來得總是很早,夜色中的穿心河早已歸于沉寞,唯有河岸的霓虹燈與長廊里的紅燈籠一起閃爍著寂美的光。路面是青磚鋪就,走上去仿佛有歷史的承載,心便與腳步一樣放慢了節奏。
通湖路頭上的那家照相館已經不復存在了,只在舊址上留下了一爿墻,墻上掛著黑白的老照片,兩尊銅像將攝影的歷史重現,我還記得在這個叫做“高郵”的照相館里,我曾經拍過結婚的照片。
福音堂的紅十字架在夜色里分外顯眼,我的母親就是一位基督徒,感謝上帝,在那段艱難的歲月里,是基督的信念支撐了她,使得她才有了今天的喜樂。那段日子里,我應母親的要求替代一位生病的姊妹在教堂里教過十多首贊美詩,那架雅馬哈的電子琴音色非常好,我記得自己在教唱其中一句“主啊,是你接走我肩頭的重擔時”哭了,我知道那是來自內心一種感動。
“福星面館”早已關上了門,梅花窗格里插了一盆富貴竹,青枝綠葉活得鮮乏。面店的老板娘姓黃,長得特別俊俏,下的面條就如她人一樣,既漂亮又有味道。我十分惦念她家的青菜面,幾天不吃便覺得少了點什么,陽春面,肉絲面,腰花面,手搟面,水煮蛋,油炸蛋,漲蛋,林林總總,好吃得很。
不一會便是慈恩堂的遺址了,這一處地方是我最熟悉不過的了。我的散文《舊屋的冬天》里的舊屋就在它的隔壁,當年的慈恩堂里住著一個皮膚白晳,表情安祥的老人,我們都叫她李媽。我的長篇小說《落花》里的慈恩堂便是出自此處,李媽便是李嬤嬤的原型,她終身未嫁,自愿守貞。臨終時微笑著,雙手在胸前擺了一個十字。
說著話便到了水部樓,水部樓的城墻上掛著紅燈籠,全都低眉順眼地立著,寂靜無聲。此時的夜色更加深沉,沿河女墻的幽暗里逶迤著很多綠色的藤蔓,好多人家門前或植櫻蘿,或植桑榆,與沿河的垂柳映襯著,一路綿延,像一幅展開的畫卷。此情此景,不由我不想起“小秦淮”。
到了極樂寺,便是南門。極樂寺不大,倒也精致齊全,前面南水關的閘門正好對著極樂寺的山門,大水從南向北滾滾而來,到了山門前轉道并成細流匯入南石橋下,猶如紅塵一現,禪意頗深。
正欲前行,遠處鐘聲響起,不覺已是凌晨。鐘聲里,穿心河仿佛停滯了一般,任由滿天星辰在水中揮灑,夜色又深了一層。遠處仿佛有雞鳴,還有幾聲犬吠。再過幾個時辰,穿心河便會在黎明中醒來,心念浮動,不再如夜晚一樣靜謐。
起霧了,水云間一片朦朧。
煙火人家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會做菜。問及秘訣,其實很簡單:十多年的婚姻生活,廚房是我的陣地,從不輕易離開 。
女兒愛吃蝦,又嫌剝蝦費事。到了白蝦上市的時節,買幾斤回家,擠成蝦仁,再嶄碎成泥,淋入蔥姜汁,料酒,伴以精鹽,雞精,蛋清,些許肉泥。團成蝦丸。在熱油中煎炸成金黃色。再配以香菇,冬筍,雞絲入味。這是女兒最喜歡的美食。每吃之時,總會滿足得點頭。“好吃,好吃。張慧慧老要她媽媽做,她媽媽不會。”于是,我會多做一份讓女兒給她送去。下次見到慧慧媽媽時,她總是真心地感謝,夸張地贊美,完了還帶上一句:“下次到你們家去學噢”。兩家孩子都做了四年同學了,也沒見她來學過一次。
先生愛喝我煲的雞湯,他說無論在華美的筵席,還是在樸實的農家,都吃不到如此美味的湯。甚至有一次出差歸來,在回家的車上給我發一短信。內容簡短“我即到家,請買雞煲湯”
做雞湯很講究,首先要原材料好。要買那冠鮮毛亮,爪瘦嘴尖的散養草雞。剁好的雞塊不能用開水綽,那樣會使鮮味流失。洗凈后用五十度左右的熱水浸泡一會。這樣既去了腥膻又保留雞肉的鮮美。蔥要用京蔥蔥白,切成段。姜需老姜,料酒是陳年的花雕,容器是上好的陶瓷湯煲。若要味厚,先用熱油煸炒,放清水后大火燉開。若喜清淡,只需清水淋上幾滴香油,小火悶熟。倘使是冬日,可加黃芪幾片,參須少許,用潔凈的紗布包好,投入湯中,也可根據各人所需擱幾顆枸杞,養眼開胃,還有保健的功效。
經常在溫暖寧靜的晚上煲湯,把燙煲放到爐上,便開始自己的空間。或蜷在寬大舒適的沙發上看書,或坐在筆記本前敲鍵,或在陽臺給吊蘭澆水施肥,無需去看湯已煲到什么程度,因為我只需憑著雞湯的香味就能知道個大概。要不了多久,濃濃的香味伴著暖暖的熱氣就在屋子里彌漫開來,這就是家的味道。每每這時,先生總會從房間里走出,“嗯,好!香!”于是我會用勺盛上一碗,讓他先嘗咸淡,喝完后,他會說“就是這個味道”隨后也給我舀一碗,送到我的面前。日子就像這雞湯,過得鮮美滋潤。
看著我每天忙忙碌碌、略顯瘦弱的身影,有人不解:“何苦如此?到父母家去蹭飯多好!既省錢又省事”。我聽了一笑: “不生煙火,何謂人家?
近些年旅游都是訪名山大川,今年很想去探尋古跡。都說 “天下古跡看山西,山西古跡看晉城”,有了這樣的目標,我就直奔主題了。按照計劃,我們落腳在隸屬晉城并緊靠晉城附近的一座小城——沁水。說到沁水,你可能沒有概念,如果提到一個人,你也許會了解一二。那就是現代著名小說家,人民藝術家趙樹理先生。沁水便是先生的家鄉。沁水山青水秀,沒有一點煤城的痕跡,確如趙老的小說《小二黑結婚》中描述的一樣,真是“清粼粼的水藍瑩瑩的天”。
上午十點從家中驅車出發。歷經八個小時路程來到了這座晉中小城。下了開足冷氣的車,意外地感到遍體涼意,忍不住抱緊雙肩。不由得十分詫異。原來,沁水是一塊狹長的山間谷地,太行、王屋、中條三山交匯銜接于此,四面青山環繞,晝夜溫差較大。早晚溫度一般在二十度左右。難怪如此。可見旅游前功課的準備極為重要,看來自己無袖短裙,光腳涼鞋真的難敵這山中涼意了。
晚餐設在沁城暫住的家中。做的也都是我們自己的家鄉菜,只有菜肴之間一大盤白面饅頭讓人有身在異鄉的一點感覺。主餐時,吃了一碗面條,意為“常來常往”。鞍馬勞頓,晚餐過后便去了下榻的賓館。賓館在樹理文化廣場的旁邊,很清雅,衛生條件比想象的還好。因為這點,我對小城的印象更是好了許多。
第二天起床不算早,洗漱過后已經九點多了。七月上午的九點通常氣溫應該不算太低,但走出賓館大門還是覺得涼意襲人。套上一件欲遮陽光的長袖襯衫,才略略好點。走在陌生的街上,我左顧右盼,同時也感到側目看我的人也多。目光多落在我的腿上。難道是不忍我光著腿招涼?不對,雖說早晚氣溫低,這里人已經很適應,光腿的大有人在。是我的腿型太漂亮了?不禁有點竊喜。等到了家里,把疑問提出時,惹來大家哈哈大笑。原來晉中多山,出入皆走山路,當地女人的腿大多粗壯結實,小腿肚尤其肌肉發達。我的腿很瘦,且小腿肚平滑無肌,一看便知道不是當地女人,人家免不了多看了兩眼。
午飯吃的很早,是為了去游覽古跡———柳氏民居。
柳氏民居
柳氏民居是山西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位于沁水歷山舜王坪自然風景區的腹地。依靠著衛星導航,越野車沿著蜿蜒的山路盤旋而上,向這座神秘古老的村落駛去。四十分鐘后,我們來到民居的腳下。只見四圍莊家地中間聳立著一座高高的土灰色圍墻,錯落了幾間高低不同的樓閣,不禁有點失望。停車、購票、故意跟售票員討價還價居然還成了。心中的失望更大了。既來之,則安之。隨著導游走進圍城,這座神秘古老院落漸漸清晰在眼前……
柳氏民居系我國唐代著名政治家、文學家柳宗元后裔于明清時期所建。為一進十三院文人府邸,是中國目前唯一以同組血緣世代聚居的原始村落,也是一處極為罕見的集南北建筑風格于一體的明清文化藝林。從院宅、祠堂、廟宇、樓臺到木石雕刻、匾碣墓銘,無不蘊含著精湛的建筑藝術和深邃的文化內涵。
柳氏民居的先祖,為唐代河東解州柳宗元的同宗。唐末永貞年間,柳宗元參與王叔文的政治革新遭到貶黜,他的同族為了免受牽連而四散逃避,族中一支就隱居在此。歷經宋元兩代,河東柳氏族人游居歷山一帶,時至明代永樂年間,河東絳州公柳琛攜妻楊氏定居沁水,建造西文興村,距今約600年。柳氏民居真實地記載了由明代的“官而商”到清代的“商而官”的社會發展史,揭開了河東柳氏家族百世書香門第的神秘面紗。
民居為典型的明清城堡式建筑群,內部結構有點像古時的甕城,村外還環繞著城墻,由此可見村落防御之嚴。一是因為柳氏家族富甲一方,怕人搶掠,二是因為明末闖王軍隊經過,為了自保。村落骨架主要是一條環繞幾個大院落的環形通道,其中一條最寬的街道叫牌坊街,街道上有兩座石牌坊,石牌坊完全是仿木結構,一座上書“青云接武”,一座上書“丹桂傳芳”。在我國現存的牌坊中,主要有貞節牌坊、功德牌坊兩種,但柳氏民居的這兩座牌坊是成賢牌坊,取意“學到癡愚便是賢”之意。是明朝廷表彰柳氏族人柳祿、柳遇春而修建的,至今有450年的歷史。目前在我國尚屬首例。
民居里現存的元寶耳石獅,一品蓮節節高磚雕,明四意暗八仙木雕堪稱海內孤本,中國著名理學家朱熹,心學宗師王陽明,江南才子文征明,毛主席書法的啟蒙老師方元煥,唐代畫圣吳道子等歷代大家留下的書畫碑刻真跡,更是世上罕見。
漫步柳氏民居,無處不在的木雕古刻,體現著柳氏家族的審美情趣和價值觀念。每一座大門前的石獅都有一對元寶形的耳朵,標志著柳氏家族的富足和不可一世。院內每一道門楣、窗欞,每一根梁枋、斗拱,都蘊含著柳氏族人超凡脫俗的想像。民居中僅各大院落的窗花圖案就達40多種,故事木雕板塊有百余方,各種石雕有上千塊之多,竟無有雷同之處。這里的雕刻沒有太多的規矩和束縛,一切等級尊卑的限制在這里蕩然無存,龍鳳圖案隨處可見。
留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司馬第院落門頭上的九層斗拱,層層相疊、美不勝收,在我國民居中是最高的門樓;行邀天寵院落的門廊木雕,形色各異,爭奇斗艷,共有30種含義;河東世澤院落的大門內置12道門栓,就是身處院內的人,若不知情也是斷然打不開的,院內上空還布有鐵絲網,網上掛滿風鈴,任憑你飛檐走壁也不能進入,地下有地道和各院相連,可謂“天網地陷”,可見此院的防御功能之強。
觀賞至此,我的內心震撼了。這里豈止是一座民居,這就是一座精美絕倫的藝術寶庫。這座古老的院落經歷了幾百年,毫無任何現代的修葺與雕琢,是一座原汁原味,真真正正的古跡。
歸去途中,我忍不住頻頻回首,遠去的柳氏民居此刻如同一位飽經滄桑,充滿睿智的老人泰然守侯在這寂靜的山野之中……
皇城相府
皇城原名 “中道莊”,后因康熙皇帝兩次下榻于此,故改作“皇城”。到底是往皇家下榻處,宰相府邸行,一路高速,平坦寬闊。談笑間,這座氣勢恢宏的官宅建筑群便在眼前了。
說皇城相府,得先知相府主人。這座枕山臨水,依山而筑,鱗次櫛比,別具特色的府邸就是康熙皇帝三十五年經筵講官,當朝宰相,康熙帝的重臣,近臣,文淵閣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加三級,《康熙字典》總監官陳廷敬的故居。
陳廷敬原名陳敬,21歲中進士,后入選翰林院研修。當時有一位來自北京通州的進士也叫陳敬,因在翰林院三年研修中不求上進,荒廢學業,被康熙帝貶出,并下旨永不錄用。一時間京城上下皆紛紛流傳陳敬被貶出翰林之事。陳敬便上書康熙皇帝,說他與通州陳敬同名同姓,現在京中流言四起,也搞不清究竟是哪個陳敬,如此以往,怕損了自己的清譽。康熙帝一代圣君,立即下旨:被貶陳敬乃通州陳敬,非澤州(當時晉城)陳敬也。并賜廷字。從此陳敬便更名為陳廷敬。
陳廷敬中進士,入翰林、一生升遷28次,參與國家軍機40余年。講學纂書,輔佐朝政,立下了顯赫功勛。他不僅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更是著名的文學家、思想家。他的一生榮耀無比,他的一生更是清廉勤儉。
皇城相府是明清建筑文化的精品,整個建筑群,風格別致,布局合理,既有官居特色,又具地方風情。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書一畫,一匾一碣,一門一窗無處不透出濃郁的官文化氣息,無處不盡顯相府的尊嚴氣勢。進入正門的功德牌坊雕龍繪鳳,恢宏壯觀,正上方刻“冢宰總憲”(是宰相與左都御史的別稱)是對陳氏家族官文化的概括。而牌坊兩側的“一門銜澤”,“五世承恩”,體現出的更是皇恩浩蕩,一門榮耀。
宰相府邸,氣勢非凡,富麗堂皇自不必細說。在這里留給我印象最深的首先是“點翰堂”左右康熙御筆親書的兩塊匾額,左手“博文約理”,這是康熙帝贊譽自己的老師文學才華博大精深,以禮自重。品格高尚。右手“龍飛鳳舞”,既贊揚了陳廷敬的書法氣韻奔放,灑脫自如,又暗含了龍為君,鳳為臣,鳳隨龍舞,綱常有序。道出了這對君臣之間濃濃的師生之情與和諧的君臣關系。其次是相府書房前的一幅楹聯,上聯“何物動人,二月杏花八月桂,下聯誰人催我,三更燈火五更雞”。下聯都能看懂,卻不知上聯何意,原來二月杏花與八月桂花都暗合封建科舉時的春闈與秋闈。我不想用批判的眼光去看待封建科舉,我只覺得這對聯巧妙靈動,催人奮進。難怪陳氏家族“一門九進士,三代六翰林”。再者令我不能忘的就是陳廷敬寫給他弟弟的家書。陳廷敬弟弟在一方為縣令,任期已滿,想請哥哥為他再謀官職。陳廷敬家書一封,內容不太記得,大體是“有田有地,有詩有酒,有錢有閑”,這樣無拘無束的生活是美好富足,令人向往的,何必再涉足官場。這里我感受到了陳廷敬的清廉無私,更感受到陳廷敬深諳為官之道,我仿佛看見了一代名臣在官場中的隱忍,斡旋,繁華轉身后落寞孤寂的身影。
游完相府,再車行40分鐘便到了晉城。午餐定在晉城的五星級酒店“金輦大酒店”,點了基圍蝦,驢肉甩餅,茴子白菜,干鍋菌菇,手抓排骨,涼拌海蟄,就想吃魚了。服務員熱情地了推薦酒店招牌菜“熬缸功夫魚”,等這道菜上桌的時候,我稍有失望,一堆醬汁糊在魚上,都不能辨別這究竟是什么魚。待夾一塊魚肉入口,更是大失所望,魚肉淡且無味,還有一股子土腥味。落筷一聲嘆息,到底還是家鄉的魚好吃。晉中無魚,當然廚師不會做魚,果然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啊。
這頓飯畢竟是星級酒店的特色,而第二天晚上設在沁城鑫聚園的晚宴才讓我感覺到了不同地域的飲食文化。
晉中美食
游完《皇城相府》,吃過金輦食府的午餐,稍事休息后回到沁水。沁城的黃昏是有意境的,落日的余暉與四圍的青山溫柔地擁吻,清風從山澗中徐徐襲來,與青山腹地裊裊升起的炊煙纏纏綿綿,一道飄過金筆勾勒的山頭,云蒸霞蔚,如詩如畫。
還沒來得及細品中原夏日的暮色,轉眼到了晚餐的時間。晚宴設在我們入住的酒店。餐廳的布置沒什么特別,空調,沙發,液晶電視,餐桌餐具,很潔凈。走近餐桌看見一只小小的白瓷碗,里面赫然躺著兩只骰子,便愕然了。原來晉中民風彪悍,吃飯必喝酒,喝酒有游戲,劃拳,擲骰子,熱鬧得很,一桌飯最長時間可以用上六個小時。主賓還未入席,先上來一大盤烤饃片。烤饃聞起來很香,是烘焙的香味。一片一片薄薄白白的,中間有細小的孔,看起來清爽可口。我先捻了一片嘗嘗,這一嘗不打緊,丟不下了。香酥脆嫩,咸甜適中,不粘牙,不噎人。還有勁道,用我們家鄉話說叫做有“咬嚼”。就著一盞“觀音貢芽”,我把一盤膜片吃了大半,想著不能給山西人民留下“江蘇女人真嘴饞”的印象,更想著留著肚子還要繼續吃的念頭,我離開了餐桌,“眼不見嘴不饞”……
不一會,大家坐定。開席了。涼碟熱炒,煎炸烹燴,菜上了一道又一道,雖然豐盛,也不見什么特別,終于看見面點了。女招待手里托著一只大盤,里面一疊面餅,報了菜名“里邊擱”。山西人說話鼻音重,舌頭卷,我是聽了兩遍才聽懂。這道面點其實就是把葷素菜肴做好塞進面餅里做陷。叫“擱里邊”或是“里邊擱”都行。山西的面色果然不錯,白細爽滑,咬一口露出了“擱里面”的餡:碧綠的韭菜,滑嫩的粉絲,顏色就搭配的好,味道自然也不錯。雜醬面,刀削面都作為湯點每人嘗了一小盅,湯汁味道不是很適合我的口味,但面條本身是好吃的。
所有的菜肴中印象最深的有四道:涼拌蕨根粉,粉皮魚頭,杏鮑菇炒土雞蛋,爆炒野山雞,蕨根粉是野生的,這個地方盛產。粉皮魚頭本來沒什么特殊,只是魚汁中的一塊塊老豆腐好吃,就是我小時候村頭豆腐坊里磨的那個味道,白嫩的豆腐飽吸了滋味,咬一口,滿嘴鮮美的鹵汁。等魚肉將盡時,倒進一盤搓細的面丁,與湯汁拌勻,別有滋味。杏鮑菇跟蕨根一樣是沁水的土產,沁水是山城,植被面廣。森林里到處都是菌菇。一場雨過后,菌菇便醒來了,瘋似的長。這里的菇比我在超市買的不知道鮮美多少倍了。杏鮑菇切片有點像松茸,與土雞蛋一起炒是絕配。可能這輩子我也吃不到這么鮮美的杏鮑菇炒土雞蛋了吧?野山雞個頭小,剔骨切成丁與干椒爆炒,那滋味我無法比擬,至今念念不忘。
酒席最后是每人一道湯,一小盞碗中一塊老豆腐,幾片娃娃菜,少鹽無油。在品嘗過酸甜咸辣后喝一口,確實是清爽無比。
沁城的杏鮑菇,野山雞,蕨根粉是土產,而土蜂蜜,小米則是特產了。準備著第二天就上山,一看“張峰水庫”,二看槐樹環抱中的蜂房……
張峰水庫
張峰水庫位于沁水縣張峰村,是黃河流域沁河干流上第一座大型水利樞紐工程。他氣勢恢宏,風景秀美,如果說沁城是晉中一條綠色的絲帶,張峰水庫便是鑲嵌在絲帶上的一顆溫潤的明珠。
從沁城到水庫有兩條山間公路。一條老路,狹窄坎坷,一條新路,寬闊平整。我選擇了去走老路,回來走新路。這樣可以品味途中不同的風景。老路確實不好走,窄小崎嶇,一路顛簸,路邊不時看見被大雨沖踏下的大小山石,車沿著盤山公路一路前行,眼見山間綠樹成林,到處野花繁茂。回看澗中云霧裊繞,零星幾戶人家。車行山間腹地,忽見到處有蜜蜂飛舞,還不時地撲撞車窗。探身往窗外望去,只見林蔭之中有許許多多的蜂房,養蜂人正在辛勤地勞作。再仔細觀察,這片腹地森林幾乎全是槐樹。每年槐花盛開的季節,這里花樹堆雪,滿山香甜。沁水槐花蜜因此而出名。這里的蜂蜜色澤清亮,甜潤爽口,源于天然,盡享自然。上海冠生園等著名食品公司的蜂蜜原料都來自于此。車繼續向水庫方向行駛,蜂群也漸漸消失在視野之中,隨著海拔漸漸升高,路上可見的行人與車輛越來越少,除了越野車的發動機馬達聲,四野一片寂靜。滿眼的綠色映襯著不遠處的藍天白云,頓覺心內寧靜如水,恍若置身世外桃源。
汽車拐過幾個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水庫大壩,雖無三峽大壩雄偉,也是氣勢不凡。為了鳥瞰水庫全景,我登上水庫旁的制高點。選了一個最佳角度,站定在浩瀚的黃土地上,張峰水庫盡在在眼前。
山,綿延起伏。水,波瀾不驚。青山綠水,恰似丹青繪就。水天一色,,難分天上人間。水躺在山的懷抱,脈脈不語,山將一城碧水環繞,無限風情。風輕云淡,萬籟無聲。耳邊偶爾傳來夏蟲的鳴叫和微風拂過枝葉的輕顫。忽然記起《望洞庭》的詩句來:“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我沒去過洞庭湖,可這眼前的水啊,真的如明鏡一般,平靜得沒有一絲微瀾。更妙的是水中有許多小島,把水域分成了各種形狀,形成了山中有水,水里有山。山環水,水繞山。山山水水,妙趣無窮……
由于張峰水庫是國家重點水利工程,所以不能輕易進入。只能遠遠觀望。然而這遠望的景致卻是如此醉人,一如杏花村里清香四溢的汾酒。驅車回返的途中只覺依依難舍,看著四圍耕作的農人,回望漸漸遠去的山水,不禁吟誦起朱成永的詩句來:“農耕綠野春臺里,客在青山罨畫中。日暮官程催去馬,樹頭微雨正蒙蒙。 ”
三峽行
從小喜歡讀古詩,從李白“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的灑脫到李商隱“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的晦澀,從孟郊“荊王獵時逢暮雨,夜臥高丘夢神女”的浪漫到白居易“萬里工程三峽外,百年生計一舟中”的寫實再到杜甫“眾水會萬涪,瞿塘爭一門”的豪邁中知道了這個美麗的地方:三峽。
七月流火,背起行囊,踏上列車,問道武當山,探秘神農架再一路奔向魂牽夢縈的三峽, 朝霧未散,登上游船,抬眼處已是一片青山碧水,無限秀美江山。水聲潺潺,涼風習習,水似香羅帶,山如碧玉簪,峰回路轉,一路逶迤,三峽,就如同一幅美麗的畫卷次第展現在我們的眼前……
山嵐如夢,或濃或淡,或深或淺,姿態萬千地纏繞在青山之間。靜謐無聲地表達她對山巒的愛戀,當太陽升起的那一刻她突然變得羞澀起來,最終依依不舍,悄然無語的一點點消失在一片金色之中……
山,變得朗潤起來,越發鮮明。山上的翠竹古栢,藤蔓野花都清晰在眼前。水漸漸的湍急起來,如越來越密集的鼓點,轉眼間船行到了巫峽。巫峽十二峰,可謂重巒疊嶂,屹立在峽江南北。形狀姿態有如剪刀倒立,有如鳳凰展翅,有如畫屏展開,群峰之中,可見一石柱立如女子,衣袂翩翩,深情款款地俯視著江水,她朝迎旭日,暮送晚霞,年年歲歲孤寂的守在巫山之上,給船民導航,這就是著名的“神女峰”。凄婉唯美傳說,令秀美的巫峽更生動更靈性更令人心馳神往……
巫峽風光綺麗,瞿塘峽則雄偉險峻。三峽中瞿塘峽最短也是最險,兩岸山峰如削,巖壁高聳,山如拔地起,峰若刺天去,因為河床較窄,更顯兩岸山峰相逼,大有“西控巴渝收萬壑,東連荊楚壓群山”之勢。“夔門天下雄”,夔門在中峽西端,兩岸似門,欲開還合。左“赤甲”,右“白鹽”(山峰名),江水至此,浩蕩東瀉,云天一線,峽中波濤洶涌,呼嘯而下,似萬馬奔騰……
白帝城,三面環水,一面傍山。獨自矗立在瞿塘峽口,長江北岸。棄舟登岸,從山腳拾千層石階而上,來到氣象蕭森的白帝城的端門,在這里觀看瞿塘峽更加雄偉壯觀。“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當心中再次吟誦起李白的詩句,此時此刻的我心中升起幾許悸動,多少情感如眼前的長江之水澎湃起伏,欲罷不能……
神農溪,古老的豌豆角(狀如豌豆角一樣的小木船)漂流,赤裸上身,黝黑皮膚,汗珠在陽光下結成銀霜的纖夫一聲悠長的號子,山谷間啁啾鳥鳴伴著健美淳樸的土家姑娘婉轉動聽的山歌,心就隨著歌聲飄走了,飄到了一個沒有喧囂,沒有煩躁,沒有爭紛的世外桃園……
九畹溪,屈原故里。這里碧水青山,天梯曲折,峽谷深幽。看兩岸懸棺神秘,,猿猴隱現,山羊悠閑,賽龍舟,品話劇,回味歷史,體會人文。
夕陽西下,暮色深沉。洗去一天的風塵與疲倦,換一襲睡衣,赤腳來到船頂的觀景臺,在木質的地板上席地而坐,青山隱隱,江水滔滔,月色朦朧,涼氣襲人。遠處巫山縣城的燈火宛如無數璀璨的明珠灑落在長江之濱,人們或三五成群嬉笑歌唱,或獨自憑欄沉思遠眺,或雙雙對對竊竊私語,此時此刻,大家的眼中是相同的三峽景,不同的三峽情……
夜深了,峽谷內風聲鶴唳,兩岸青山變得模糊不清,隨著船行不住地向后隱退,漸行漸遠……夜色中,不知是誰吟哦了一句:“妾家本住巫山云,巫山流水常自聞”。
旗袍
喜歡著端莊旗袍,穿細高跟鞋,腦后梳著髻的成年女子,那已然懷舊小說中的記憶。那些個女子大多是溫婉的,而且有滿腹的才情,無論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
我的衣櫥里也有一件旗袍,梅色與白色相間。琵琶紐扣,淡紫鑲邊。可是一直都沒有機會和勇氣去穿。直到一次在閨蜜鼓勵下,穿起它,并出席了一個晚宴。鏡子前的我不敢相信那裊裊婷婷,含羞斂態,風姿卓越的女子就是我自己。
那晚,我有點暈暈的,眾人艷羨的目光讓我沉醉。我知道是旗袍裝飾了我的姿態,而我正好演繹了旗袍的風情。
于是我夢見了許多穿旗袍的女子:《上海灘 》中的方艷云,《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還有那把旗袍穿到了極致的宋氏三姐妹。
穿旗袍的女子應該在淡淡的陽光下,手執書卷。案頭的菊花也開的淡淡的,有一絲絲寂寞。穿旗袍的女子應該在蒙蒙的煙雨中,撐一把油紙傘,微蹙的眉尖,有一絲絲的憂郁。穿旗袍的女子應該坐在箏前,十指纖纖,那曲《梅花三弄》在寂寂的夜色中,若流水行云,有一絲絲的清雅高潔。
我喜歡旗袍,可惜不是生活在穿旗袍的時代。林瑯滿目的服裝店里是休閑,是前衛,是哈韓,偶而有一間旗袍店,來買的都是準新娘,在婚禮上作為禮服穿的。
是的,誰能在這個神九上天的年代穿著旗袍穿梭在忙碌緊張的崗位,在這個女子能頂半邊天的時代里,哪個女子能安逸在深閨,做著五彩斑斕的夢。
電子文件,電子郵箱。所有的一切已經替代了鴻雁傳書。網絡年代的人們早就不知道思念的滋味,文字的魅力。就像穿著巴布蕾,阿瑪尼,開著寶馬,凱迪拉克,喝軒尼詩,白蘭地的人們再不知道穿旗袍,坐黃包車,喝菊花酒的滋味一樣,那個年代已經很遙遠,很遙遠。
最怕看老外穿旗袍,人高馬大,臂滾腰圓,雖然人家是崇尚你的文化,可就是看著怪。旗袍是中國的啊,那情,那韻,除了龍的傳人,誰能體會?
我喜歡旗袍,更喜歡穿旗袍的女子。
喜歡穿裙,飄逸如風。
逃之夭夭,灼灼其華。正值青春的女人無論是在繽紛的夏日,還是在飄雪的寒冬,總是能把裙穿得絢麗多彩,如火如荼。
裙是女人的,它飄逸靈動,婀娜多姿,把女人的妙曼,嫵媚展示得淋漓盡致。
喜歡古代深閨女子的裙,薄紗軟稠,水袖舒緩。配以香囊絲帶,玉鐲金釵,蓮步輕移時,微風吹過處,佩環叮咚,鶯歌燕語,說不出的楚楚動人。
嫦娥奔月時,就穿著裙。裙帶飛舞,衣袂飄飄、我常想:那襲裙怎能抵御廣寒宮的清冷冰涼?寂寞桂花樹下,誰會給她披上一件御寒的衣裳?梁祝化蝶時,那舞動的長裙炫成彩蝶的雙翅,翩翩然,幾多徘徊。我常想:這個美麗凄婉的愛情故事到底還能傳唱多久?千百年后,人們是否還能知道這個美麗的神話?
相傳在唐朝,京都洛陽盛產石榴,宮廷女子用石榴汁把裙染成紅色,一時間天下女子紛紛效仿,石榴裙因此得名。于是人們把男人愛慕他心儀的女子的行為變成了拜倒在石榴裙下。我對這個說法一直不滿意,總覺得有點玷污裙和穿裙的女子。因為我就是一個愛穿裙的女人。
采蓮的小姑娘愛穿裙,二十四橋上吹簫的玉人愛穿裙,飛燕穿裙作鼓上舞,被喻身輕如燕。玉環穿裙作霓裳舞,驚嘆名花傾國。可見從古到今,無論是什么階層,女人天生就愛穿裙,就像女人天生就愛做夢一樣,是同樣的道理。
曾有過這樣的一段歲月,五彩斑斕的裙一夜間不見了,全國上下一片鐵灰,軍綠。連空氣也是灰蒙蒙的。裙被壓在箱子的最底層,夜深人靜時,裙便成了女人枕上的夢。
如今,裙已經不再是夏天的裝飾,它已經是四季的風景。我的衣櫥里大都是裙。陽光溫暖的冬日,我會穿上煙灰薄呢的長裙,外罩杏紅的羽絨大衣,裝扮這個色彩單調的季節。秋意闌珊的日子里,羊毛裙是我的最愛,在涼意頗濃的晨昏套一件淺色的風衣,這樣的裝扮簡約大方。
夏天是放飛心靈的季節,裙的樣式多的自己也說不清。辦公室里,一般是簡練端裝的職業裙。晚宴上總是要把自己打扮的嫵媚一些,色彩鮮艷的蕾絲衣裙就成了首選。最喜歡那款緋色暗花的的裙。朦朧的燈光下,舒緩的音樂中,散開烏云般的秀發,和你細品咖啡的滋味,聽你在我耳邊低語:“這個世上,你是懂我最多的人”那裙便和我的心一樣變得軟軟的,柔柔的。像一汪碧波蕩漾在那個靜謐溫馨的夜色中。
我喜歡穿裙,也喜歡看街頭穿裙的女子。裙裝扮了女人,女人則裝扮了這個世界。
茉莉花開
不經意間,茉莉花開了,窗前一片香雪海。微風過處,那香氣淡淡的,清清的,細心品味,香氣中有一絲甜甜的滋味。像豆蔻初放的笑靨,更像我對你的愛戀。
不喜歡紅玫瑰似的戀情,雖柔媚蝕骨,卻過于濃郁張揚,總覺得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的背后隱藏更多的是情欲,當花瓣凋零時,那縷暗香是否承載得起韶華遠去的落寞與孤寂。
也不喜丁香花般的戀情,雖含蓄柔美,卻又顯哀婉憂郁。愛戀你的感覺應該是美好的,那一絲愁緒只能是枕上的相思,更多是只有我倆能懂的甜蜜。
喜歡茉莉,喜歡她的安靜不失熱烈,淡雅不失芳馥,自甘寂寞地開在一隅。靜靜地等你歸來,送你離去。
有人說茉莉似梨花,我不同意,梨花掛得太高,需仰視。梨花太繁密,易眼花。梨花喻離,我心有余悸。尤其那句:梨花一支初帶雨。我總覺得有作態之嫌。亦兼輕薄之意。
有人喻茉莉似瓊花。我也不贊同。隋煬帝因她留下千古罵名。煙花三月多少人為睹芳容,孤帆遠影。她的身后也有太多的傳聞軼事。 活得繁復且不清靜。
我喜歡的 茉莉花就這樣靜靜地開著。清清的,淡淡的。細心品味,香氣中有一絲甜蜜,一如我對你的愛戀。
奇香
記得小時候,我常常鬧病。母親總是抱著我去一位鶴發童顏的老爺爺那里去問診。老爺爺家世代中醫,在我們家鄉一帶很有名氣。每次見到老爺爺,他總會笑瞇瞇的說:“丫,你又來看爺爺啦!爺爺沒有準備糖果啊!來,把小手伸出來,讓爺爺摸摸,有沒有不洗手就吃東西啊。”我就乖巧的把手伸給爺爺,爺爺用寬大溫暖的手給我號脈,瞇著眼睛不住的點頭。在爺爺慈愛的目光下,我聽話地配合爺爺完成了望聞問切的過程。
爺爺的處方開得與眾不同,一律是蠅頭小楷。平心靜氣,一氣呵成。每次,我就站在旁邊看他寫字,覺得好看。開完方子,爺爺會拍拍我的小手說:丫勇敢,不怕吃藥,這藥啊,有一股子香氣呢!
爺爺家的藥房很大,好多排漆成荸薺色的柜子,上下分了很多的抽屜,抽屜上的黃銅把手已經被摸得光滑锃亮。每隔抽屜的上面都有紙貼的標簽,我就一個個的認讀:天麻、杜仲、三七、佩蘭、茵陳、地黃、白術、當歸……這些藥的名字真好聽。仔細地聞一聞,確實是有一股說不出的香味。
藥抓好以后,用一塊方方正正的紙包好,再用紅線扎成一串。回到家里,母親拆開紙包,把藥放在一只烏亮的陶缽里浸泡一段時間,打開煤炭爐,把陶缽擱在爐上,我就坐在爐邊,雙手托腮,看著一圈藍色的火苗溫柔地舔著缽底,在那個有些寒意的冬日,有一股說不出的溫暖……
不一會,湯藥熬好了,伴隨這氤氳的熱氣的還有那一陣陣奇異的藥香。那是集天地之靈性,日月之精華的藥草的奇香。天下沒有哪種香氣能比得上。用藍底碎花的瓷碗潷下湯汁,我把這碗溫熱的藥湯一口氣喝下,連同那奇異的香味,從未覺得苦過。
我喜歡中藥,她有著美麗的名字和獨特的個性,一如美麗的姑娘。茵陳,溫婉善良。當歸,溫厚樸實,佩蘭,嫵媚清雅,三七,俠骨柔情。
喜歡中藥,喜歡她與眾不同的奇香,香的深沉,香的空靈,香的悠遠,香的善意,香的謙卑,香的九曲回腸……
如今,對中藥的情緣一如既往。感冒了,喝柴胡,腹瀉了,用藿香。就面膜也是自己做的:苦杏仁研碎加蛋清敷面,面霜里也會加一些白術,白芷。
至今我也忘不了:鶴發童顏的老中醫、美麗的蠅頭小楷、藍色的火苗,青花的瓷碗、锃亮的陶缽、尤其是那股奇異的香味。這一切在那些漸漸遠去的日子里,卻變得越來越完整,越來越清晰……
前世今生
奈何橋上,我懇請孟婆不要讓我喝那碗湯,直到我的眼淚變成殷紅的血。
沒有白天黑夜,沒有冬夏春秋,我就坐在那棵光禿的樹下等你,等你在奈何橋上與我相聚。當我的頭發長及腳踝的時候,我看見了你。我的雙眸頓時像像陽光下的小溪清澈閃爍。我揮動著你熟悉的紗巾,我唯一帶走的信物,深情地呼喚你的名字,明知你已忘前世。你漠然,清癯的身影從橋上翩然而過。
痛,像陰霾的霧靄層層把我包裹。心,像浸在酸楚的水中。這一切;只為了那句承諾:奈何橋上,我等你。
佛感動于我的執著,允許我再喝那碗忘記前世的孟婆湯,我拒絕。因為,為你而痛是我的快樂。
于是,佛讓我變成一只蝴蝶。可以追隨你五百年。破繭;化蝶,成蛹。周而復始,痛苦輾轉。不知幾輩子,多少年。
駐足在你的窗前,你可知我是你前世的摯愛。停靠在你的肩頭,你可知我是你今生的情緣。春光明媚時,我繞著你起舞,秋風乍起時,我收起對你無限的眷念,做繭。等待來年春日再與你無言的相見。
曾有過,你凝視我的那一刻,我的翅膀顫動著。你無限愛憐地攤開手,讓我無力地落在你的掌心。親愛的,我不要離開,不要離開;你怎會知道:我已有幾輩子沒有感受到你的溫存?你可知道,為了你,我這五百年寂寞的等待。剎間,你放開我,我在你的手心盤旋。我拼命地呼喚著你的名字,直到暈厥在你身后的那片燦爛的凌霄花下。
五百年轉眼過去,佛讓我再喝湯轉世。他深知我這五百年的苦痛,五百年的孤寂,五百年的咫尺天涯,生死兩隔的那凄美的情與愛。我搖頭。
再給我五百年吧,做蛹,破繭,化蝶。
不知道從哪天起,全國上下刮起了“美女風”。無論是年少的,年老的,漂亮的,一般的,只要是女性,統稱美女。大街上只要你叫一聲美女,回頭的女人幾乎百分百。公共場所,無需詢問芳名,一句:“美女”就可算是熟識了。
同樣,我也被人喚作美女。開始還有些別扭,慢慢的也習慣了。一次同學聚會,鬧到“人面桃花”“耳熱眼旸”,微醺之際,大膽問旁邊的學兄:“我是美女嗎?”那位學兄認真地對我說:“不是。”我臉上那朵比桃花還嬌媚的笑容有一點點僵硬。“你怎么會是美女呢?你是佳人啊。”
確實,我不是美女,跟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還差一段距離。不僅沒有傾國傾城的貌,還是一個多愁多病的身。可是美女的界定也沒有一個固定的標準和模式。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時代,對美女的界定標準都是不一樣的。西方人以高顴骨厚嘴唇金發碧眼為美。東方人則把有著柔和的面部輪廓,烏發如墨,薄唇皓齒的女子視為美人。中國古代,殷桃小口是美女標準,現在小嘴巴不再漂亮了,說是不性感。從前,以雙眼皮為美,多少人去醫院整形,硬是用手術刀把眼皮活生生的割開。自從韓流入境,單眼美女又成新潮。東方女子只要臉上有一點雀斑,都要想千方百計去掉,卻不知好萊塢女星以斑為美,加拿大女人則認為雀斑是年輕與健康的象征。西方的卡通片上,小姑娘的臉頰上都會夸張的點上幾粒斑點。以示俏皮和可愛。李頡人在他的作品《死水微瀾》中有一段女主人公鄧幺姑的外貌描寫:臉頰上有幾粒雀斑,就像一泓清麗的水面上點綴著幾片細碎的浮萍,仿佛只有這樣,才能顯示出景致的風韻來。
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美女多少也帶有感情色彩。我以為美麗確實是女人的資本,可是沒有內涵的美,沒有道德與修養的美,就像是貶值的期貨,當青春不再時,美麗就像是蛻變的蟬殼,空洞而丑陋。也像繡花枕頭一般,拆開枕套,內里一片狼藉。
男人喜歡美女,那是本能。男人愛佳人,那是理性。因為愛是永恒的,不會因年老色衰而厭倦。愛是心靈的交通,不是外表的吸引。佳人是什么?是平和、是賢良、是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貧、默默站在你身后,雖無傾城的容貌,卻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女子。
眉
昨晚赴宴,同桌間有一對母女。女兒青春靚麗,陽光時尚。母親雖年過四十,眉眼之間,依舊能看出她昔日的美麗。談笑中,女兒說媽媽眉毛稀疏,何時去美容院紋個眉。母親笑了,年輕時也沒有紋眉,如今老都老了,不趕那個時髦。
母親和我十幾年的好友,確實是個美人胚子,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眉毛稀疏。女兒急切的向我求助,我說紋眉就不必了,早起,用眉筆輕掃一下,來個遠山含黛吧。
于是便想起了朱慶馀的那首詩“昨夜洞房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由此可見,古人對眉毛的修飾很注重。很慶幸,我有一雙無需修飾的眉,長短正好,濃淡相宜。
古人在意女人的眉,也會形容。娥眉,柳眉,黛眉,好聽也動人。好像只要看見這些個詞就能感覺此女子必是美人了。這不,時下小女子統稱“美眉”。由此可見,眉對于女人的重要性。如果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那眉毛則是裝飾窗戶的簾。
愉悅時,眉頭舒展。郁悶時,眉頭緊鎖。有心思時,“才下眉頭”,心有所系時,”眉目含情”,黛玉眉尖若蹙,常懷悲切之心。鳳姐柳眉倒豎,何等厲害角色。
當下,美容之風盛行。紋繡館到處都是。紋眉已經不算是新鮮事。聽說過程很痛苦。用痛換來美麗倒也值得,可惜,我沒見過多少加工過后的美眉。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眉毛何時變成咖啡色,淺紅色。遠遠的,像兩條蟲爬在眼睛上,細細看來,本來的眉毛還在,真有點怪怪的。
有人說,你眉好,不要寒磣人。如果我眉不好,我也不會去紋繡,一定是面對菱花,用筆淡掃娥眉,或要夫君勤學苦練,學一個張敞畫眉,多一份閨中樂趣。
略施脂粉,淡掃娥眉,不僅僅是女子化妝的技巧,也是一種生活的態度。揚長避短,錦上添花。而墊鼻子,紋眉毛,隔雙眼皮,卻改變了初衷。變得虛假,不真實。
我喜歡修飾自己,但,絕不改變自己。
鐲
鐲子是翠色的,清透溫潤。在白皙細滑的手腕間溫婉靈動。鐲子是你送的,問及緣由,你握住我的手說:“要捉住你”。我嫣然。
和你一樣,我喜歡這抹翠綠。因為它歷練千年的艱辛,藏于石間的低調,絕無重復的孤傲,堅如磐石的品質。它沒有黃金鉆石的奢華富貴,張揚顯赫,就這樣靜靜地隨著你,那一絲清涼,一汪淺碧,總能平靜你躁動的心靈。
鶯鶯應該有這支鐲子,伴隨她西廂探病,夜聽琴心。與張生離別時那無助的揮手,凝眸處,心上人已是:“四圍山色中,一鞭斜陽里”。黛玉也應有這支鐲子,見證她孤身投親的無奈,寄人籬下的心酸,葬花焚稿的悲號,孤高自許的一生,還有與她寶哥哥那段欲訴還休的愛情。
小橋流水旁的女子應有這樣的鐲子,在青石板上浣衣,歡快的溪水從她的鐲子上滑過,濺起花雨,那茵茵翠綠越發顯得瑩潤,如浣衣少女豐盛的青春。
青磚粉墻下的女子也會有這樣的鐲子,采茶撲蝶,飛針走線,給燈下讀書的他披衣添水,那絲絲翠綠就隨著手臂晃動……
喜歡這樣鐲子的女子大多烏發黑眸,衣袂飄飄。沒見過金發碧眼,穿吊帶短褲的異域女子有這樣的鐲,即便有,也是效仿,權當裝飾。她再也戴不出個情韻,綠水三千。
我有一支翠色的鐲子,很美。
思念
“楊柳黃金穂,梧桐碧玉枝。春來消息斷,早晚是歸期?”這首詩我印象頗深。詩句開頭渲染了春天的氣息,筆鋒一轉,帶出了盼望遠行之人速歸之意。像是不經意間的一問:早晚是歸期?含蓄委婉地道出思念之苦,確實言淺情深。
思念你的時候心里有軟軟的痛,酸酸的甜,思念你的時候,你就會來夢里與我相見。醒來時,窗外的清風便是你離開時留下的氣息。
初別的思念是淡淡的,像瓶中的菊花,寂寞也是淡淡的,像山澗的溪流。時間就在這淡淡的思念中緩緩地前行。直到那一天,發現心中長了藤,一絲絲一縷縷,牽纏不清,剪不斷,理還亂,欲罷不能。思念就就像決堤的洪水肆意泛濫,喝水時,杯中全都是你的影子。夕陽下的青鳥全都是你歸來的帆。
思念你的時候,喜歡獨上高樓,極目遠眺。你的身影便在那云水之端。思念你的時候,喜歡獨坐窗前,看花開花落,細數你的歸期。你的面龐便在這寂靜的日子里,一天一天的清晰。
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思念你,你可知曉,那徹夜不滅的紅燭,流淌的是我的眼淚。喜歡在文字里思念你,除你誰知,那一字字,一句句,都是我痛楚的呻吟。
我知道,也許我們不能相依終老,但是,我們的生命中曾今有過彼此。你來過我的世界,給我無限的思念,足矣。
記得兒時,母親總是給我梳兩條細長的麻花辮。辮梢上扎著兩只蝴蝶結。鄰家孩子一聲呼喚,便丟下手中的小人書,隨著小伙伴一陣瘋跑。陽光下,兩只絢爛的蝴蝶上下翻飛……這就是我無憂的童年。
慢慢地,我學會了自己梳理。麻花辮束成高高的馬尾巴。蝴蝶結變成水晶的發卡。一襲黑白相間的衣裙,一條粉色的絲巾,便成了菁菁校園里一道靚麗的風景。還記得后排的男生用文具盒把我的發梢夾住。老師提問時,我猝然站起,文具盒嘩啦落地。全班哄然,兩張青春的面龐剎時如綻放的桃花……一切恍若昨天。
戀愛的季節,最多的時候是清湯掛面,牽著他的手,飄逸的長發在夏夜的風中浪漫旖旎。喜歡用發梢輕劃他的臉,喜歡他的手指穿過我的黑發,貪婪地嗅著發際間芬芳的氣息。
當縷縷青絲從理發師瀟灑的剪刀下悄然落地時,我做了母親。怕長發傷了女兒嬌嫩的臉。怕長發梳洗困難耽擱了女兒的早餐。干練的短發伴著風風火火的步伐,彈指間,女兒已到了她的童年。
再留長發時發現,還原以前的發型總有假扮清純的感覺,于是直發變成了卷發。嫵媚中平添了幾分成熟的韻味,還有了“無語獨上西樓”的婉約。
一個春日的下午,坐在暖暖的陽光下給愛人編織毛衣,女兒一聲驚叫:“媽,你有一根白發!”那一聲如同螞蟻輕噬我的心。楞在那里,半晌沒動。女兒問我要不要拔去,我搖了搖頭。生命的腳步是自然的巡回,為何不能從容地面對?那一刻,我想到了滿頭銀霜的父親和母親。
是啊,總有一天我們都將老去,留在身后的是歲月的年輪,一圈……一圈……
越劇是江南的,吳儂軟語,纏綿婉轉。獨特的唱詞與唱腔形成了越劇特有的風格氣質。
最早接觸越劇,是王文娟與徐玉蘭的的越劇電影《紅樓夢》,一段“葬花“,一段”哭林”將我深深打動,從此我便走近了越劇。
越劇與其它戲劇一樣,演繹的多是男女之間的愛情。人世間最美好的愛情莫過于有情人終成眷屬,過著夫唱婦隨甜蜜的日子,然后在光陰里攜手老去,然這一切卻太過平和,無力。遠遠不及一波三折,命運多舛的愛情故事入戲。所以越劇中的愛情故事總是帶著凄美,雖然最終也有花好月圓,個中的曲折艱辛總是讓人唏噓不已。
越劇的經典劇目很多,如《梁山伯與祝英臺》,《桃花扇》,《西廂記》,《孔雀東南飛》,《春香傳》,等等。這里的女子無論英臺,香君,鶯鶯,春香,個個都姿容出眾,妙曼動人,只要愛,便愛得淋漓盡致,愛得義無反顧,愛得地動山搖,越劇里的愛情是那樣的華美雋永:“山無棱天地合才敢與君絕。”
《西廂記》“琴心”,張君瑞遇見相府千金崔鶯鶯,從此白日里情思昏昏,黑夜中孤枕難眠。于是在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晚彈奏一曲《鳳求凰》“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琴聲如泣如訴,傳到西廂。鶯鶯聽琴知音;“他曲未終,我情已通……感懷一曲斷腸夜,知音千古從此同,盡在不言中。”臺上如泣如訴,臺下如癡如醉,愛情便在這美好的詠嘆中回味無窮。
越劇里的愛情不僅僅在細膩優雅的唱詞里,還在上下翻飛的水袖中,在或噌或喜的眉眼間,反復進退,意味深長。我不知道現代人是否還相信愛情,那種忠貞不渝的愛情好像與我們漸行漸遠,時代將愛情弄丟了,丟到一處荒涼卻又現實的地方,現實又將愛情的靈魂吸走,剩下一具空動麻木的外殼。不敢想,一個豪門千金愛上一個清貧的男子,拋棄豐厚的物質生活,心甘情愿地與心上人過男耕女織平凡的日子。不敢想,一個弱小的女子,為了自己的所愛,不惜舍棄自己如花的生命。
越劇中的女人做到了,越劇里的女人有豐滿的個性,愛上了便不再遲疑,勇敢大膽熱烈,任憑你封建禮教,都擋不住愛情的腳步。她們有辦法,于是有了紅娘。“叫張生藏在棋盤底下,我步步行來你步步爬,放大膽忍氣吞聲休要害怕,跟隨著小紅娘便可見著她。”小紅娘的大膽源于崔鶯鶯的熾熱,張君瑞的癡情。舞臺上,紅娘碎步如蓮,眼神如炬,水袖如云,張生在她的帶領下在棋盤下仔細行走,揮汗如雨,又是那樣心潮澎湃。兩個人一前一后,一明一暗,一上一下,字字相扣,步步相隨,此刻臺下觀眾的心都跟著紅娘在走,他們一樣激動著,期盼著,期盼見證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長相廝守,風月無邊。
臺下的觀眾轟然了,戲臺上的愛情擊中了他們。越劇里的愛情無處不在,劇中的女子一旦沉浸于愛情中便會像水一樣融化在愛情里。要愛,便是深愛。哪怕愛錯了,也絕不回頭。
越劇中的男子大多是奶油小生,梁山伯是,張君瑞是,焦仲卿也是。即使《陸游與唐婉》里的陸游腰佩寶劍,也是一介書生。然這些書生雖然文弱,卻是一個比一個癡情,一個比一個有才氣。他們追求美好的愛情,不惜生死相隨。他們天生是多情的,無論有多堅強,只要一遇到自己心儀的女子馬上沉陷下去,萬劫不復。
越劇中的女人善于用眼神,她們的眼睛很美,不是鳳眼便是杏眼,目光清澈如水。越劇中的女人善舞水袖,或收或繞,或抖或翻,若流水清泓。越劇中的女子唱腔裊娜雅致,一開口,便像一場杏花春雨,慢慢將觀眾的心浸淫濡濕。
越劇中的男女都是唯美的,真所謂才子佳人。越劇中的愛情也是唯美的:西廂聽琴,血濺桃花,化蝶雙飛,孔雀空啼,如一簾幽夢,美到不想醒來。“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這樣的愛情在舞臺上演繹,卻在現實中走遠,我們只能在舞臺下追思。
喜歡越劇,其實是懷念愛情。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遠在浙江,我倒是特意去過三次。蘇州就在本省,與揚州相隔也不是很遠,卻沒有特別去過。只是幾年前在蘇州大學附屬醫院看病時小住過幾日。沒事的時候四處轉轉,也許是病中的心情有點抑郁,也無有閑情的緣故,所以對蘇州的印象也不是很深很清晰。
說到蘇州,必須說古建,這里不得不提大建筑家大藝術家貝聿銘先生。話說蘇州要重建博物館,找到了貝聿銘。雖然先生從小在獅子林長大,卻不肯接活,因為他對蘇州的古建有敬畏之心。無奈他的公子不知輕重,與蘇州政府私自簽訂了協議,他老人家只好再度出山。跟設計羅浮宮的出口一樣,他不忙動筆,在蘇州小住了半年,用心慢慢感應這座古城的特點與韻味,提煉出了一句話:“蘇州的建筑就是七個字:不高不大不突出。”所以十全街是蘇州的,干將路不是。確實,蘇州傳統的建筑都是粉墻黛瓦,玲瓏別致。院門都是獨扇,沒有氣派的雙開門。這是因為蘇州的歷史上因為富裕而經歷過兩次大的屠城。人們都怕露富,慢慢的形成了家家小門小戶的建筑風格。蘇州人懂得文化傳承的重要,以觀前街為中心,方圓十二公里是全國保護最好的古城區。據說,從高空看古蘇州城是一只趴著的烏龜,風水學里大有講究。近年來,開干將路的時候,引發很大的爭議,保守派說是破了龜殼,就會壞了天堂的風水! 。
都知道蘇州的園林好,可惜因為歷史上都是私家花園,真不太適合游人如織。旅游旺季切切不要去。鼻子貼著后腦勺,不見鳥語花香,只有汗臭撲鼻,大煞風景。古城區里最有味道的老街要數平江路,沿街的舊屋都是枕河而建,錯落有致。零星開著一些書店,茶社,手工作坊。旁邊就是昆曲藝術館。青條石鋪的路面,彎彎曲曲。路邊長著茂盛的合歡,合歡樹開花的季節,鳳毛般的花朵因風飄落在水面,緩緩地隨波流淌。若是趕上煙雨天,撐著油紙傘慢慢度步其中,就更能體會到蘇州的味道了。
蘇州人的飲食清淡,藏書羊肉做出的是清湯,沒有一絲羊油,這讓北方的朋友喝了要大罵:“淡出個鳥來!”蘇州人喜歡甜食,采芝齋的糕點就甜的起膩。得月樓的清蒸鱖魚上面居然灑了一層白糖,還沒動筷子嗓子就有被薅住的感覺。
蘇州人講的是吳語,很嗲。吵架像唱歌。女孩子講起來蠻好聽,雖然聽不大懂,卻覺得很享受。我很喜歡蘇州的評彈,就像喜歡浙江的越劇,上海的滬劇一樣。閉上眼睛,便是小橋流水,如詩江南。但是蘇州的大男人一開口我就覺得有點娘,越發感覺到還是揚州的男人好,有豪俠之風更亦儒雅之氣。有一友人從蘇北剛到蘇州工作,感覺格格不入,心情極為沮喪。后因一次酒席中與人打賭,將芥末,香醋,白酒混于一海碗之中,一飲而盡,雖淚流滿面而豪氣干云。滿桌姑蘇美女花容失色,驚為天人。尖叫著:偶曖倷。一戰成名,后來娶了蘇州美女,遂定居蘇州 。
蘇州除了有絲綢,刺繡,大閘蟹這些耳熟能詳的地方產品,還盛產狀元。光明清兩代就出了四十幾名狀元。在木瀆古鎮,狀元,榜眼,探花的府邸隨處可見。一代才子唐伯虎的墳塋在姑蘇的西郊,據說身前潦倒,去世的時候還是一幫歌女安葬了他,跟柳永的情形差不多。
到現在我還記得在蘇州旺山耕島“指月塢”別墅的客廳中掛著的一幅唐伯虎的桃花詩:“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但愿老死花酒間,不愿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顯者事,酒盞花枝隱士緣。若將顯者比隱士,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花酒比車馬,彼何碌碌我何閑。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
“指月塢”在“桃花塢”的附近,四圍群山環抱,僻靜深幽。那一夜,我做了一個美麗的夢。我夢見自己在蘇州的西郊建了一座唐寅故居,名字就叫桃花塢。建筑是純中式,一定是茅草做的頂。門前一條長長的小溪,周邊種滿桃樹。正如唐寅在另外一首詩里面描述的場景:“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株桃花月滿天”。故居的后面建一個酒莊,借鑒法國波爾多知名葡萄酒莊園的理念打造。酒莊體驗的是文化的傳承,有很大的酒窖,酒窖里存儲著古法釀造的桃花酒。桃花酒可以有很多品類和規格。高端的必須是定制的印有桃花圖案的白瓷瓶灌裝,消費者用來收藏和饋贈賓朋。大眾消費的是用錫壺罐裝,外面覆蓋一層小牛皮,可以隨身攜帶,復古的騎士風格,可以耍酷。酒用純大米釀制,色澤清冽,有點山西竹葉青的顏色。度數不高,15度為宜。因為南方人不善飲烈酒。桃花塢只品酒、贈酒不賣酒。品酒的地方眼睛看到的是唐寅的書畫,耳朵聽到的是關于他的傳說。桃花塢的東南角應該建一個戲臺,可以演奏評彈或昆曲,品一品明前的碧螺春茶,嘗一嘗手工的糕點,不要太甜。在蘇州的各個商業區,都要開唐寅酒肆,統一的設計風格,遠遠看去,一桿醒目的酒幌迎風招展。酒肆里自然有小二,賣的不僅是罐裝酒,還有大酒缸里的散裝酒。方便游客品嘗,購買。真希望游客帶走的蘇州的地方特產里不光是糕點,絲綢和大閘蟹,還可以帶上兩瓶精致的桃花酒。
一夢數年,我突然又想去蘇州了。唐寅,我一定要到桃花塢去找你。
軟脰長魚
生在水鄉,自然喜歡吃魚。銅頭、草唧、虎頭鯊,雪鰱,鯚花(鱖魚)、翹嘴白……這些魚或大或小,或貴或賤,種種味道鮮美。家鄉人會做魚,或清蒸,或紅燒,或煮湯,“拆燒魚頭”,“銀魚漲蛋”,“丁魚臭干”……個個滋味十足。吃魚也講究:鯉魚頭、青魚尾、長魚吃脊背……
長魚就是黃鱔。大多生長在水田河塘,肉質鮮嫩,營養價值很高,有“水中人參”之稱。個大的黃鱔開膛剖肚,洗凈剁成塊,打上花刀,與五花肉同燒,因膳段形似馬鞍,拱曲如橋,此菜取名“紅燒馬鞍橋”,個小的黃鱔則會做成一道“軟脰長魚”。
脰,就是頸,脖子。軟脰,就是脖頸后的軟肉。“軟脰長魚透骨鮮”。軟脰長魚系長魚席中第一名菜。它選用小嫩的活鱔魚(俗名筆桿青),取其脊背肉,在油鍋內旺火烹制而成。該菜色澤烏亮,純嫩爽口,香氣濃郁,鮮美絕倫。盛入玉盤,盤如滿月,鱔脊細長,婉延其中,恰似嫦娥舒廣袖,故又名嫦娥善舞。2002年,被國家國內貿易局評為中國名菜。
家鄉人喜歡吃“軟脰長魚”,也擅做“軟脰長魚”,做的最好的是蝶園路上的俞師傅,當年江總書記來揚州,他被邀去迎賓館做了兩道菜,一道“雪花豆腐”,另一道就是“軟脰長魚”。
很多人吃過這道菜,但大多叫做“軟兜長魚”,現在大小酒樓的菜單上也寫著“軟兜”,而不是“軟脰”。這是一個誤解。最早知道這個”脰”字是爸爸教的。小時候跟爸爸去飯館吃飯,爸爸看菜譜點菜,一下子看出了錯誤,飯后特意把老板叫到邊上善意地告訴他“軟兜長魚”的“兜”應該寫作“脰”,并告訴了老板“軟脰”的意思。我在邊上也就學到了這個小小的知識。
“”軟脰長魚”是淮揚名菜,淮安人更擅做,也叫“淮安軟脰”,此菜講究刀工,注重火候,精于調味,講求韻味。曾選入開國第一宴,被譽為共和國第一菜。
2004年,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許嘉璐回到故鄉淮安,出席第二屆海峽兩岸中華傳統文化與現代化研討會。身為語言學家,當他看到菜單上軟兜長魚菜名時,注目深思。隨后,他提筆將菜單上軟兜的“兜”字改為“脰”,又劃去長魚二字,還在菜單上寫上了“脰”字的出處:脰,古語古字也,首見于漢代《說文解字》,猶存于淮語中,可貴也。然今人多不知,此兜字代之,誤會也,今為改正之。最后,他還在菜單上寫下了“淮安軟脰止此家,亞非拉美譽中華”,對這一淮揚菜的經典名菜給予了高度評價。
喜歡中國美食,更喜歡中國文字。中國文字浩繁廣闊,博大精深。它們蘊含著中華民族獨特的文化,它們記載著中華民族的精神歷史,它們有生命,更有靈魂。
記憶中有許多寫離別的詩,纏綿悱惻,哀婉凄涼。有一首我尤為喜歡:唐祖詠的《別怨》:送別到中流,秋船倚渡頭。相看尚不遠,未可即回頭。此詩樸實自然,明白如話。卻寫出了送別時的難舍,依戀,傷感和無奈。讀到相看尚不遠,未可即回頭時,我的眼睛總會有些濕潤。
人生,有太多的離別。別家鄉,別戰友,別恩師,別父母,別戀人。有小別重逢,有久別難逢,有一別成永訣。其實, 無論是怎樣的離別都不可怕,因為別后有思念,有牽掛,有回憶,有重逢的喜悅。最可怕的是心的別離。兩顆曾一起跳動的心,一別千里,形同陌路。那是何等大的悲哀。
最唯美的莫過于牛郎與織女的離別,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河迢迢暗度。三百六十五天的等待,他們的心從未寂寞過。柔情似水,佳期如夢是愛的期盼。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是他們無奈的感慨,更是執著的信念。
最凄美的是馬嵬坡唐玄宗與楊玉環的那 一別,在三軍將士如潮的怒吼聲中,楊玉環一身素裹,三尺白綾,為她的心上人演繹了最后的霓裳。玄宗在江山與美人之中最終選擇了前者,沉香亭里的浪漫,芙蓉帳中的纏綿,驚世駭俗的恩愛,長生殿前的誓言 ,恍若隔世,隨著玉環的一縷香魂,蕩漾在華清池清寂冰涼的水波中。
最壯美的離別是他們——霸王與虞姬。在十面埋伏中,四面楚歌里,虞姬為知己輕歌曼舞舞,刎頸謝別。如花的生命在愛人的懷中沒有凋零,是永恒的綻放,一首悲歌,千古絕唱。
他們的別離里我們似乎沒有感覺到怨。因為他們畢竟不是常人。他們是神仙,是君王,是人杰鬼雄。
你我的別離里怎么會沒有怨?美人怨何深,含情倚金閣。不笑復不語,珠淚紛紛落。春暖花開的日子里,我怨:東風不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長。秋風蕭瑟的長夜里我也怨:長來枕上牽情思,不使愁人半夜眠。
自君之出矣,寶鏡為誰明?思君如隴水,長聞嗚喑聲。古往今來,情人間的別離里包含了多少怨和恨。沒有愛就沒有恨;沒有情也就沒有怨。牛郎織女的別怨在鵲橋之上,我們無法看見。玄宗與玉環的別怨在社稷江山中,我們不能理解。霸王虞姬的別怨在戰火紛爭,破釜沉舟的決擇下,我們怎能體會?
離別苦,相見歡。
(一)
在一個古老的渡口,我為你種半塘荷花。扁舟一葉,青篙一竿,寂寂橫斜,水中央。清晨,我披上薄霧的衣裳,等候你出現在不遠的對岸,直到暮色深沉,兩肩星光。荷花開了又謝,謝了還開。蓮子心苦,滿落河塘,你說過:等我,在你的渡口,我們一起乘舟,去往美麗的地方。
(二)
五百年前,你是我茜紗窗下的一只蜘蛛,日復一日,沾染我筆墨書香。五百年后,我是你碧波池里的一尾錦鯉,年復一年,細聽你淺吟低唱。三生三世,千回百轉,你與我追逐紅塵,在婆娑世里的某一刻相遇。我,終究是落在你的眼中,你,卻是烙在我的心上。
(三)
放手,不一定丟棄。轉身,不代表相忘。月掩其華是為了星辰的璀璨,愛到無心是怕蹉跎了你綺麗的時光。
(四)
孤獨是一個人的表象,如驛外的寒梅,雪霽花落不輸暗香。寂寞是兩個人的內心,似雨后的青藤,開枝散葉肆意滋長。享盡孤獨,才會感受繁華的喧囂。坐斷寂寞,最能珍惜歡愉的時光。
(五)
夢里,有一座石板橋,寂寥千年,橫亙在煙雨水鄉。直到你我走過,擦肩,轉身,駐足,凝望。一把油紙傘撐開并蒂的蓮花,將塵世的浮華隔斷,傘下的光陰如黃昏后的一盞茶,濃淡適宜,醉且芬芳。緣,就如同長春藤下的花蕊,在不經意間悄然開放,開到荼靡又隨風飄揚。夢醒橋未斷,折斷的是萬千的愁腸。
麗江
這是一座被懷舊時光浸染的古城,小橋流水是她經年不變的裝幀。街巷曲折,逶迤相連。不長不短,走進去。不徐不疾,走出來。再回首,恍若走過一世紅塵。當天邊的彩云竭盡最后的溫存,當滿天的熒火點亮曖昧的街燈,麗江,如一位素淡風情的麗人,帶著水鄉的浪漫,江南的溫婉,推開沉寂的木門,將清風織就的披肩斜裏,攬明月入懷,插星光入鬂,夢一般娉婷在青石橋畔,只等待與你美麗的擦肩。
鎮國寺
“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人間萬事皆為無常,一切都是夢,夢盡皆是空。所以,有了禪。
唐僖宗年間,御弟看破紅塵,他堅信:“今生必是最后一世。再來時,腳踏蓮花。”于是,在一堤煙柳的平津堰邊,在雪浪滔天的珠湖之畔,在綠綢翩躚的運河中央,有了一座巍峨的古塔,一段千年流轉的云水禪心……
過橋,猶如隔世。入寺,恍若穿越。風從水面來,牽引著你,走進潔凈的琉璃。云似蓮花開,召喚著你,步入慈悲的閬苑。梵音經貝,古木檀香,晨鐘暮鼓,猛抬頭,看彼岸紅塵萬丈,覺此身安然釋懷。悲喜模糊,愛恨走遠,眼下盡通透,心中有般若,佛與你一起望斷前世今生,笑看滄海桑田……
見 光
一
草巷口離大淖河邊沒有多遠,大英子這一段六百來米的路卻走得緊張,心里氣馱氣馱的。她是要到大淖河邊的張哈家去,像往常那樣事先一個電話,張哈已經把門虛掩著。
她一路過來,見沒人注意,唰的一下子溜進去。其實,這巷子里的人都知道張哈是她的孤佬。鄰居沒有瞧不起他倆,倒是覺得他們在一起是應該的。張哈是個苦鬼,大英子也是個可憐人。
張哈見到大英子劈頭一句,“無事不登三寶殿。”大英子鼻子里哼一聲,“就你這地方還寶殿,寒窯。”。
張哈是怨大英子來得少了。大英子上一次來是兩三個月之前了。她每次到他這里來確實都有事情,都帶著問題來找他商量,聽他的主意。張哈被大英子稱為足智多謀的人,抑或這根本就是她到這里的借口,張哈是她嘴上不會承認的情投意合的男人。
張哈老一套,說兩句話就要和大英子動動手腳,大英子用她肥碩的胳膊一頂,張哈一個趔趄,跌坐到床頭。
大英子這時候能正兒八經說事了,她告訴張哈來的目的,巷子里說要拆遷了,她想將家里的院子封起來。
“封就封吧,不是難事。”張哈欠了欠身。
“你說的輕巧,哪有這么簡單。我這個家,要錢沒錢,要人沒人。封個院子少不可說要萬把塊。封好了趕上明年真的拆遷還好。要是不拆,我就借機再加個二層。可我眼下最害怕的是,封好后會被執法大隊拆了,那樣豈不是雞飛蛋打,到頭來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再說封院子吧,我家又沒有勞動力,他癱在床上,兒子才到新單位上班,我不能叫孩子不上班請假回家忙這樣的事,帶得他在單位的影響不好。你說,我仔細一想,做這事連個幫手都沒有。”大英子因為無助,有點氣急。
“那也是”。張哈皺皺眉,翻眼看著大英子,像是在想主意。
“你看,你也沒有辦法。早知道我就不來了”。大英子霍地站起身,準備往門外走。半是氣惱半是要挾。
“大英子,說你平時性子燥吧,你還不服。不就是想把院子封起來嗎?多大點事啊?明天你弄倆菜,買瓶好酒,我喊幾個瓦工,幾天搞定!”
大英子回過身,半信半疑地望著張哈“真的?沒有騙我?執法大隊這塊怎么辦?”
“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民不告,官不管,只要沒有人舉報,執法大隊大街上的事情都管不過來,還問你小街小巷的事情?”張哈站起身,活動了一下腰板。
大英子聽他這么說,臉色漸漸舒緩,醬紫變成了緋紅,疑慮還在,她問張哈要是有人舉報怎么辦?
張哈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玉溪,掏出僅剩的一根。大英子立即從落滿灰塵的桌上拿來打火機,給張哈點上。
張哈吸了一口煙,“現在誰家不搞違章搭建?你一不是當官的,二不是有錢的,等于**失業,不會有人看不得你。我們白天不干晚上干,不在人家的視線里。再說,就算有人舉報,你又不是不知道小翟隊長跟我還算是親戚,最多我去求他一回。你就把這顆心乖乖地放到肚子里!”
張哈說著趁勢用手去捏大英子鼓鼓的胸口,大英子由他一番動作,最后狠狠地在張哈身上掐一把,嘆了一口氣離開。
張哈搞不明白狀況,一個人愣愣地站在那里。
大英子家的房子小,兩間正屋,一間廂房,又破又舊。一個十多平米的院子,院子的角落里堆放些雜物。除了生煤炭爐子必須的木頭角子,就是廢棄不用的蝦簍,蟹籠,魚網。大英子每次看到這些漁具,心里總是難受,她想扔,卻又不舍。心情特別不好的時候,她也會扔掉一件。就這樣扔啊扔,也不剩幾件了。不下雨的日子大英子家的窗戶總是大開著,她嫌屋子里頭有魚腥味。特別是到了夏天,味道會比平時重些。大英子喜歡萬年青,窗臺上擺放著幾盆,青枝綠葉的系著紅綢子,這樣破舊的院子里能夠顯出生氣。
大英子的丈夫叫陳七,年輕時也是個賺錢的錐子。他是漁民出身,捕魚撈蝦是他的本分。陳七水性好,人稱陳泥鰍。他嫌這個名字不好聽。他讀過幾年書,認識幾個字,曉得《水滸傳》上有個水寨八員頭領第三位叫做張順的,有一身好水功,人稱“浪里白條”。他便常常以“浪里白條”自居。大英子每晚摸著他黑黢黢的身子便笑他,還白條?分明就是條黑魚!陳七便嘩啦褪下短褲叫大英子看他的屁股:“你看看,黑不黑!”。
打魚人風里來雨里去,起早摸黑很辛苦,也賺不了多少錢。陳七便想到了養蝦。他在離城不遠的鄉下租了十幾畝池塘。養殖羅氏沼蝦。羅氏沼蝦不愁銷路,那幾年也逢上了好年景,陳七賺了。賺了一點錢的陳七算了一筆賬:蝦農把蝦賣給蝦販子,蝦販子把蝦再賣到水產公司,市場。蝦農賺不了多少,大頭都讓蝦販子給賺走了。于是,頭腦靈活的陳七用賺來的錢買了一輛農用三輪車,自己跑市場,自產自銷。就在日子才好過的時候,一次陳七在去揚州農貿市場的路上遭遇車禍。命是保住了,卻殘了**。陳七殘疾以后只能癱在床上,不掙錢還要大把地花出去醫療費。家里的積蓄很快用光了,兒子陳放正年幼。大英子覺得天踏下來了。她天天哭,最后哭沒了眼淚。沒有了眼淚的大英子每天天不亮就趕到湖邊跟漁販子販點小賤魚倒賣,中飯碗一丟就扛起小板凳到水產公司擠蝦仁,勉勉強強支撐起這個家。一晃就是十幾年。
大英子回到家,輕手輕腳地打開院門,廂房里傳來幾聲丈夫咳嗽的聲音。丈夫殘了的那年,他不想連累尚且年輕的老婆,提出過離婚。大英子就是不忍心撇下他。幾年后,正巧遇到喪妻下崗的張哈,兩個苦命人就常在一起說說話,談談心事。陳七影影綽綽的是知道有這么一個人的。
大英子正想往大屋走,丈夫叫住了她,讓她來廂房。大英子低著頭,不自在地進了屋。她還是心虛,怕丈夫問她去哪里了,于是一進門就直接告訴丈夫她剛才出去找人談院子的事情。
“你就決定封院子了?”陳七不滿地看她一眼。
“嗯哪。”
“就算這個家現在不由我做主,你總得讓你兒子同意吧?”陳七咳嗽了幾聲。
“你以為我要做什么主,找什么事情做?我雖然不識幾個字,但是我識事。我知道這是違章搭建,是違法的”,大英子激動起來,“可是要拆遷的那些人家都在搞,我不能一個人做出頭椽子,被相鄰們罵二貨。這往后我們還要不要再草巷口做了?如果不把院子封起來,明年拆遷我們就吃大虧了。就是平方換平方,這個院子畢竟還多十幾個平方來。現在房價是六千多,一個院子就是八九萬,八九萬塊錢你到哪里去掙?,就是不拆了,我們封院子加個小二層,也可以騰出一間給孩子做新房。我們這一輩子苦夠了,不能代代苦。眼看兒子要結婚了,過幾年再添個孫男孫女,孩子們住哪塊?總不能打個漿糊掛墻上?”。
大英子住的草巷口是城中村,傳聞一家房地產開發商要在這里開發樓盤,明年拆遷。于是村民們天天算著拆遷帳,各自打著小算盤。有的加二層樓,有的砌門面房,有的把巷道封起來,“只要平方,不要陽光。”一時間,草巷口戶戶搞搭建,弄得塵土飛揚。到處都是垃圾場。大英子家最不濟,加不起樓層,搭不了巷道。所以只能把個院子做個頂,封起來。
“不要做得出格,讓人家瞧不起。”。陳七側了側僵硬的身子。
“我曉得,不會!”
“那……什么時候動工?”丈夫無奈地問。大英子說就這幾天。
她當著陳七的面給兒子陳放打電話,告訴他過幾天就準備把院子封起來,是她和他老子決定的。
兒子陳放像是不怎么贊成,他告訴母親這個是違規的,這樣弄,不好。
大英子嘆了口氣,“那你說,不封院子怎么辦?眼看你就要成家了。我們家這點房子實在是太難了。明天你把女朋友帶回家,連個岔腳的地方都沒有。你說怎么辦?
陳放聽了母親的話,沉默不語。
二
張哈有能耐,真的把院子安安穩穩地封好了。并且改了大英子的預算,把院頂搞了一個水泥鋼筋的整澆。這樣為加二層做了基礎,大英子也就只有挖肉一樣地多花了一筆錢。
竣工的那天晚上,張哈把大英子約到他的家里搞慶祝。大英子燒了幾個菜,兩人對飲了幾杯。帶著醉意,張哈腆著臉要大英子留下過夜,大英子低頭不說話,過一會兒站起身,把張哈雜亂的屋子收拾了一遍,還是走了。
院子封起來了,大英子的心里踏實了,可接著又有了新煩惱,陽光不見了。家里陰暗潮濕,大白天都亮燈。以前多好,從早曬到晚的太陽。被子曬得香噴噴,軟融融。房子雖小雖舊,到處亮堂堂的。丈夫的腰腿又疼了,冬天還沒有來…可是一想到明年住上新房子,有花園,有保安,有三間朝陽的大房間,兒子陳放和對象杏兒把婚事能定了,大英子便釋懷了。
轉眼秋天到了,陳七的身體每況愈下,好像來日無多。大英子就不再出去打工,關上院門,一心一意在家服侍他,也不再往張哈的家里跑。
關上院門的屋子愈發的黑暗,大英子就開著燈,陪著陳七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張哈幾日不見大英子,心里像貓抓一樣的難受,給大英子打電話,發短信,大英子幾次掏出電話想回,但看到丈夫用渾濁無助的眼神詢問她誰的電話時,她關了機。張哈耐不住了,多次借故從大英子家的門前走過,斜著眼睛往院子里看。透過院門的縫隙,只看見屋子里亮著燈。張哈只得一根接一根地燒香煙。
陳七常年臥床,除了怕血栓,還得防止褥瘡。大英子不間斷地為他擦身子,揉腿,讓他的身上很干凈,沒有一點難聞的味道。這天跟往常一樣,大英子在陳七睡前要給他擦身子。大英子用手試了試水溫,把毛巾浸在水里,搓了幾下,擠成一個喧軟的毛巾把子。熱騰騰的毛巾擦得陳七很舒服,臉色也好看了一點,曾經黢黑的皮膚已經轉成魚肚白。大英子想起以前對丈夫的調侃,說;“你現在是真正的白條了。”,陳七也笑了,只吃力地笑了一下,干枯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窩里動了動。接著便有渾濁的液體從眼窩里溢出來。大英子鼻子一酸,大起嗓門說;“不要瞎想!天氣涼快人舒服,你也就會好起來。”
陳七突然用手擋住大英子替他擦的那處地方,大英子不解,陳七示意由他自己來。大英子道;“有什么呀?都擦了十幾年了。不就是它不神了嗎?也不是沒有神過,原來神得很呢!”陳七輕罵了一聲:“瘟婆娘”,便松開了手。
大英子不再說什么,默默地擦,似乎更多了份溫存在手上。陳七微弱的鼻息加重起來,死勁抓住大英子的手。
第一場冷風撂下來的時候,陳七的身體果然好了些。這一天,陳七想吃清蒸白魚。大英子趕緊去北門菜場的老李家買。老李與他們家是舊相識,夫妻倆專門賣湖鮮:銅頭,草鯽,虎頭鯊。雪鰱,季花(鱖魚),翹嘴白,什么都有。大英子去的不巧,老李告訴她上河的白魚已經被飯店拿走了。還有兩條是湖蕩里圍養的。大英子知道圍養的魚已經是很不錯了,比下河的白魚好很多。至少冷下來的時候魚肉不會起腥味。旁邊有個做生意模樣的男人跟大英子爭著買,說是做成風魚送上海的親戚。老李說今兒除了大英子這魚誰也不給,出再多的錢也都不賣,是送給老陳吃的。大英子見狀,丟下錢,拎起白魚飛跑。
大英子回家將白魚剖腹摳腮,洗干凈,瀝干水,用細鹽先擦了一下,擱老姜米蔥紹興酒,放在鍋里隔水蒸熟。蒸好的魚肉細嫩鮮美,一塊一塊像蒜瓣一樣,蘸點香醋,陳七最愛吃。大英子把蒸好的白魚端到了丈夫面前,哪知道他動了一筷子就擱下:“圍養的”。
大英子夾了魚肚子上的一塊肉送到陳七的碗里:“現在哪里有那么多野生的白魚?有也留不住,早被飯店高價收走了。圍養的也不錯,你就將就一點吧,我要不是下手快,這魚現在在人家的鍋里”。陳七說:“是呢,想當年我在船上吃的那個白魚,現捕現吃,河水煮河魚,那叫一個鮮!”大英子乜了丈夫一眼,“你今天不是想吃白魚,是想到了那個人吧?!”。
陳七放下手中的碗笑起來;“哈哈……就這事,你一提,我倒真的想起來了,不知她漂在什么地方呢,管不著,問不到了……”大英子湊過來問,“你老實說,你們有沒有干過那事?”陳七搖搖頭,“沒有,她倒是想,我不敢。”大英子一聲呸,“白費了你的那些心思和時間,下了個空網?陳七說他也后悔呢!那個女人,飽鼻子飽眼睛,笑起來嘴角一翹一翹的,勾魂!
大英子夫妻倆說的那個女人是淮安人,跟丈夫在湖上打魚 ,人稱“湖娘”。打魚人飄無定所。她的漁船漂到哪里就靠在哪里。那年秋天,湖娘的丈夫空手人跟船隊去金湖捕蟹崴藕,時留下她。陳七的漁船正巧就靠著她家的船。湖娘長的俊俏,也能干。大裁小剪,洗洗涮涮,刷刮得很。嗓子也亮堂,沒事的時候就坐在船頭一邊做針線活一邊唱淮劇。陳七一向不喜歡聽淮劇,叫它苦哇調。可是湖娘唱的淮劇他倒是很喜歡聽。出船歸來,陳七常常對湖娘說,來一段苦哇調。湖娘莞爾一笑,就唱了起來,無非是“珍珠塔”“牙痕記”“趙五娘”這些劇目里的段子。陳七聽到開心處,就跟著后面拉花腔。湖娘便唱得更好聽。湖娘跟陳七一樣喜歡吃剛出水的翹嘴白,陳七每次捕到,都會給她留兩條。船未停穩,便從魚簍里拎出來扔到湖娘的船板上。湖娘廚藝好,不一會兒就端上一條,隔船遞給陳七。兩條船,兩個人。一男一女,一人一條出水鮮。
那天夜里特別黑,湖上起了罕見的大風。驚醒的陳七自然想到了湖娘,他起來去喊湖娘。湖娘早就等著陳七來叫她,她一把抓住陳七的手說害怕,叫陳七到她的船上來。陳七到了湖娘的船上腳跟還未站穩,湖娘就一下子撲到陳七的懷里,用藕一樣的胳膊纏著陳七,將一對豐滿的**緊緊地貼在陳七的胸前。陳七像電擊一樣,渾身發燙,身體一下子膨脹了。他張開胳膊將湖娘緊緊地摟在懷中。就在陳七低頭親吻湖娘的時候,她看見湖娘的脖子里有一塊護身符,居然跟大英子的一模一樣。陳七一下子不行了。
三.
隔年的夏天到了。等待的結果竟然是草巷口不會拆遷的消息。大英子不敢相信,四下里找人核實,回到家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像殺豬一樣嚎啕大哭。
第二天,聽說母親幾頓飯沒吃的陳放回家了。后面跟著他的對象杏兒。這是杏兒第一次到他們家來。
大英子見到杏兒,張大嘴巴,大氣都不敢喘,小心翼翼地將兩個引到屋里。杏兒長得好看,白果子臉,貓眼睛,一笑嘴角有兩個小酒窩。腦后扎一條高高的馬尾辮子,走路的時候,辮子一跳一跳的。杏兒很大方,見面就叫大英子“大媽媽”,然后主動要見陳大大。大英子沒有答應,面帶難色的望向兒子,兒子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他知道母親的心思,怕杏兒見家里有父親這個危重病人覺得是負擔。杏兒眨眼機靈,說那就下次來見,她爸爸也想會會大名鼎鼎的“浪里白條”,大英子尷尬地笑了笑,臉上的開心不見了。
離吃中午飯還有一段時間,杏兒說乘今天的好太陽“曬伏”。“曬伏”是這個地方的習俗。有“曬大伏”,也有“曬小伏”。伏天太陽毒,把家里陳年的柜子里衣服、被褥和老物件都拿到太陽底下暴曬,濕氣盡除,來年的梅雨季節就不會長霉斑。大英子聽了直搖手;“不要不要,伏天才開始。好太陽多的是。以后我自己慢慢曬。”一邊說一邊打開后門,叫杏兒坐在堂屋里吹吹過堂風,涼快涼快。
陳放說:”媽,你就讓杏兒幫你曬吧!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大英子說不行,使個眼色將兒子叫到一邊,“你個笨蛋,咱家是什么底子?你讓杏兒過眼,多寒酸啊?”。陳放說,“我什么事都不瞞杏兒。她知道我們家的根底,爸爸的情況也知道,她不嫌!”
大英子遲疑了一下說:“好,曬吧!”杏兒立即去搬長板凳疊起來,讓陳放上院頂去鋪板。家里也只有院頂上有太陽曬到。
大英子把櫥柜里的被服全部抱了出來,一件件遞給杏兒,由她站在長板凳上遞給院頂上的陳放攤在鋪板上曬。
遞完了要曬的,陳放將母親和對象杏兒拉到院頂上。太陽已經曬得那些衣物蒸騰熱氣了。
大英子抬頭看看太陽,亮花花的,刺她的眼。
她站在院頂上,與那些曬著的衣物在一起曬著,覺得很是舒適,感覺自己原來是少這么一頓太陽暴曬的。
杏兒來家的時候,陳七并沒有閑著。他先支起耳朵聽,后又吃力地夠著身子往窗戶那邊,想看到外面外面。杏兒站到長板凳上往院頂上遞要曬的時,他終于看清了,這個兒子的對象,要做他們家媳婦的女孩子竟然活脫脫的一個湖娘,臉盤子,神態,沒有一處不像。
大英子和杏兒到院頂上以后,陳七的眼皮就往上翻了,想知道上面有個人的一舉一動。
不知什么時候,大英子進來了。她用手指指外面的杏兒,對著陳七捂住嘴笑。陳七知道她的名堂,低聲問:“你也看出來了?”大英子說,“我的媽呀,一進門都嚇了我一跳。氣都不敢出呢!”陳七說,“是太像了。”
說了這句話以后,陳七就再也不說什么了,眼皮重新翻起來看著屋頂。
吃完午飯,杏兒先回家了,她下午還要上班。陳放將母親叫到躺著的父親面前,說了一個他和杏兒的決定,他們就在家里結婚,等過兩年買房,積蓄交首付,用住房公積金和銀行按揭買房。
大英子聽了兒子說的,愣在那里半天沒有動,直到兒子叫她才回過神來。她下意識地掐掐大腿,疼。身心,一下子輕松了。
陳七卻在這個時候提了個要求,要他們母子兩個將他弄到院頂上去曬曬太陽。
初冬天陳七去世。辦陳七喪事的三天里大英子沒有開口講過一句話。只會點頭,搖頭,淌眼淚。
陳七出殯前一天晚上,張哈翻來覆去,一夜都沒有睡。他不知道明天陳七出殯大英子會不會去送。大英子這邊也一樣,七姑八婆的叫大英子趕緊說句話。草巷口這里有個百年不變,雷打不動的風俗,喪偶的對方如果想再婚就不去送葬。如果送了,就不好再婚。任憑大家怎么問,大英子坐在陳七的靈柩前,死活就是不開口。
“明日就出殯了,這樣總不是個事情。送與不送,英子你自己拿主意”。陳七的舅舅站出來,要大英子做最后的定奪。舅舅話音未落,大英子突然站起身,一把抱起陳七的照片,猛然一聲嚎啕,那一聲,驚住了所有的人。大英哭得嘶聲力竭,哭得天昏地暗,好像要把這輩子所受的委屈、不幸、孤苦和無告全部倒出來。屋子里頓時一片交頭接耳的嘰嘰喳喳。
杏兒抱住大英子的肩膀,大英子反撲在杏兒的懷里,杏兒也抽泣起來。
陳放站了起來,把舅太爺老長輩們都請到西廂房商量。陳放說母親這輩子不容易,這個骨節眼上你叫她怎么選擇?不送父親,情理上說不過去,送了父親,明擺著苦日子就要過到頭。舅太爺嘆了口氣:“鄉風也是人定的。現在正移風易俗,什么送不送的。送也好,不送也好,大英子日后怎么過,我們做長輩的絕不干預。”
親戚鄰里都站在屋外聽墻根,里面人還沒有出來,他們就紛紛贊同。
大英子最終還是去送了陳七。
四.
陳放在一家私營的機械廠當工人,上班很辛苦,父親去世以后他和杏兒再忙也輪番回來看望母親。大英子在陳七去世以后突然覺得心里空了。陳七在的時候她是過得辛苦,最難的時候甚至想過陳七早點那句話,一了百了,大家都免了受罪。可是陳七去世后,她卻總想著陳七在世時的各種好,想著對他有什么周不到的地方,時常有一種難以言狀的痛楚,像錐子一樣刺進她到骨頭里。
大英子決定不再往張哈家里跑,覺得自己現在既沒有去的借口,也沒有去的必要。她不能讓鄰居說她丈夫尸骨未寒就跑去會舊相好,一個都快要娶兒媳婦的人不能被人家戳脊梁。即便她的心里一直念著張哈,也只能像院子里的頂,封起來,蓋起來。
數月后的晚上,陳放來到母親的房里,吞吞吐吐的,欲言又止。大英子見兒子這樣心不由得緊了起來。
“怎么了,是不是杏兒家又有什么變卦,為難得你話都說不周全了?”。
陳放說:“杏兒家里不會讓我為難,只是你……”。
“我……怎么了?什么情況你快說!”大英子大大咧咧地揮揮手,突然,她想到了張哈,莫非?……瞬間,她的臉色變了。
這么多年了,大英子與張哈惺惺相惜,早有了感情。張哈這陣子人不好過來,電話一天要打好幾個,提跟她并在一起過日子的請求,說要正大光明的,不讓她受委屈。今天兒子來談她的事情,莫不是要她與張哈斷了關系?免得杏兒嫁過來聽到閑話瞧不起她這個婆婆,小看了她的兒子?丟了新媳婦的臉面?一時間,大英子的頭暈腦脹。她的懷里像揣了一只兔子,突突突地亂跳著。
屋子里半天沒有動靜,陳放的臉憋得通紅。半晌,還是做媽的開口:“說吧,直刀砌墻,干脆一點。做媽的絕不為難你們小輩,我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陳放見母親的聲音都有點哽咽,知道不下決心說出他要說的不行了。
“媽!是這么一回事,您受了半輩子苦,乘著我跟杏兒辦事這檔口,你跟張大大(伯伯)把事情也辦了吧!這是我和杏兒一塊的主張,她爸爸媽媽也贊成呢!”
兒子這一開口,讓大英子生生地呆住了。她一下子紅了臉,氣急敗壞地說:“你不要瞎說!我與你張大大沒有做過見不得人的事!不要你來操這份心!”
陳放說:“媽,我知道你跟張大大不是人家所想的那樣。但是媽,你跟張大大是有感情的。你以前是舍不下爸爸,舍不得我。現在爸爸走了,我也要成家了,這后半輩子總得要為自己活一次啊!”
大英子以為自己又聽錯了,她再一次下意識地掐了一下大腿,依舊生疼。她漲紅了臉,語無倫次的不知道要說什么。與張哈在一起,過正常女人應該有的日子,她在心里想了多少遍。夢里夢了多少回,醒來不知道掉過多少眼淚。猛地,大英子哭了,當著兒子的面,哭得稀里嘩啦……
陳放說他早想過這個問題,一直沒敢說破,這回還是杏兒主動地提起來的。杏兒還有個要求,就是要把這封好的院子拆掉。
大英子愣住了,這又是哪一出啊?這院子還準備加個二層呢!
陳放說:“杏兒說了,屋子沒了陽光,心都是暗的!”
“哦!”大英子重重的回了一聲,是應和,是感嘆,更是掩抑不住的內心欣喜。
晚上,大英子盤腿在床上用手機拔通了張哈的電話,她直奔主題,一開口就說是要找張哈拆封好的院子。“什么?”張哈在電話那邊一下子跳了起來。
大英子直了直身子,將耷在額前的頭發挼到耳朵后面,拿捏起腔調:“拆,必須拆。屋子沒了陽光,心都是暗的!”
第二天早上四五點,張哈帶著兩個瓦工來拆院子,只一天的功夫就讓院子重新見了光亮。大英子跟著收拾院子里的建筑垃圾,看到墻角還留有的幾件破舊漁具,隨即擼起袖子收羅起來,全部扔,扔垃圾堆里去。
隔天中午,大英子叫張哈過來吃飯。張哈身子閃進院子,隨手便要關上院門。
大英子說;“不關,開著,不礙事!”
大英子的房間很簡單,卻很整潔。藍花的床單,藍花的被套,幾件老舊的櫥柜擦得亮鐙鐙的。張哈這里摸摸,那里望望,真是一副愛好者參觀的樣子。
大英子要張哈拉開面前的柜子抽屜看看,張哈一打開,看見里面赫然躺著一支藍色的牙刷,一塊藍色的毛巾。
“給你準備的。”大英子害羞地一笑。張哈來神了,眨巴眨巴眼睛,惱恨他今天來的實在是太早了,到晚上睡覺的光景還有難熬的十多個小時。
大英子笑吟吟的打開窗戶,院子里明亮亮的晃人眼。
她回頭朝張哈笑了笑。
梔子花
小說/ 濮穎
(一)
林蕓坐在碼頭上,對著運河水發呆,她又想家了。她的家在這個城市最偏遠的西北鄉下,一個叫做“鳳凰”的村子里。村子的西南邊上有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河,這條河很長,一直通往城里的運河。小時候,林蕓經常問奶奶,盂州城究竟在哪,到底有多遠。奶奶告訴她前一天晚上把吃剩下的西瓜皮扔到這條河里,第二天西瓜皮就會漂到盂州城里去。從那時起,林蕓就時常一個人坐在小河邊,向往城市的生活。
剛剛被暴雨沖刷過的青石板面上泛著一片水光,在初夏的夜晚還是有點徹骨的寒意。林蕓現在的家就在運河堤下,那是一座舊式的紅磚別墅,雕花鐵柵欄,柵欄上纏滿了薔薇, 一到春天滿開了沉甸甸的花,把枝條壓成弧形。花事熱鬧非常,從初春到夏末,好像不知道疲憊。林蕓不喜歡薔薇,覺得太妖媚。她喜歡梔子花,一到夏天,村子里的梔子花就開了,整個村莊浸淫在梔子花濃郁的香氣里,撣也撣不去。梔子花六瓣,綠蒂,白花,黃蕊,花朵結實敦厚,摘下來放在蚊帳和抽屜里,衣物上會沾染上香氣,也可以驅趕蚊蟲。梔子花開的時候,也是王雙林所在的機械廠放忙假的日子。林蕓與王雙林經常在梔子花下包餃子,剪白蝦,揀韭菜,在林蕓看來,沒有梔子花的夏天就不能稱之為夏天。
林蕓曾今想過在城里的院子里種一株梔子花,卻遭到婆婆韓淑珍的極力反對。她說院子本來就不大,花草多了空間逼仄,不爽氣。林蕓曾經從鄉下的家里摘來大包梔子花,回來卻發現被婆婆送了人,家里沒留一朵。韓淑珍第一次很直白地告訴林蕓她不喜歡梔子花的味道。為此林蕓的心里很難受,就像剛結婚那會婆婆老是指責她吃飯時托著碗底很難看一樣。
剛過了梅雨季節,運河的水位很高。有幾只貨船駛過,水波蕩漾,水面壓起一陣陣大的水花,撞擊著碼頭,打濕了林蕓的衣服。林蕓屁股下也早已經被石板上的水氣浸透。一陣大風吹過,碼頭邊上闊葉的積水嘩地倒下,澆得林蕓一個激靈地站起身。這時候她才發現自己腳上的拖鞋只剩下了一只,還有一只必定是脫落到河里飄走了。林蕓愣了愣,隨即站穩腳,拼足了力氣,一下子甩開另一腳上的鞋,姜黃色的海綿拖鞋在空中畫了一個漂亮的弧線,無聲地跌落在河中央。林蕓盯著這只鞋,看著它孤零零地隨著河水蕩漾漂移,突然咧開嘴笑了。
林蕓光腳走在柏油馬路上,腳硌得有點疼。她想起了師范學院畢業那年的國慶長假與王雙林赤腳在打谷場上曬稻子的情景來了。王雙林用大掃帚一遍遍仔細地掃著曬谷場的地面,生怕有一點細碎的家伙硌傷林蕓的腳。林蕓的腳白白胖胖,腳背有點高。奶奶說這是一雙貴人的腳,將來是做太太的命。王雙林這個小子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林蕓算不上很漂亮,但是皮膚白,也豐滿。胳膊腿就像中秋時分的連枝藕,粉嘟嘟的。手背上十個小窩窩又圓又深。林蕓最驕傲的是她的**,飽顫顫地挺立著,每次路過村頭黃大嫂糕饅店,她總會有意識地瞥一眼剛出蒸籠,晾在竹匾里還冒著絲絲熱氣饅頭。王雙林從小就喜歡她,說長大后非小蕓不娶。村里人家帶媳婦,大人總會逗他:你什么時候娶馬馬?王雙林總會認真地說:“等小蕓長大了!”林蕓想到這里,鼻子有點酸。
(二)
推開鐵柵欄,林蕓厭惡地看了一眼薔薇。剛經歷過暴雨,薔薇花顯得更重,枝條壓得更低。她不自覺地想起丈夫鄔強在新婚第一夜半葷半素半文半白的話:“過了今夜你就成了女人。待明日曉看紅濕處,必定是花重錦官城。”想到此,林蕓覺得有點惡心,她咽了咽嗓子,從大門外的鞋柜上拿了一雙干凈的拖鞋,在院中的自來水池里洗干凈腳,進了屋。
鄔強翹著二郎腿在客廳里看電影,照例是香港三流武打片。茶幾上的煙缸里滿是煙蒂,一杯早已沒了茶色的龍井擱在邊上,聽見林蕓回來,鄔強側身看了一眼,又恢復了原來的姿勢。林蕓徑自跑到衛生間嘭地一聲關上門,把龍頭開得嘩嘩響。
韓素珍跟平常一樣早早起來,她的任務是給兒子鄔強,丈夫鄔千舟做早飯。父子兩個的早飯不一樣,兒子喜歡吃面條,韓淑珍變著花樣做,今天肉絲面,明天魚湯面,后天腰花面。她受到做醫護工作的母親影響,有輕度潔癖,從來不許家人在外面吃早飯,鄔千舟的早飯很清淡,一年到頭就是五谷雜糧粥,加一只堿面饅頭。他們家不吃腌制的咸菜,油條不進門,這幾年連雞蛋都不吃了,說雞身上的淋巴太多。吃鴨蛋,鴨子在水里長,干凈。至于林蕓吃什么,韓淑珍不問。林蕓每天在外面吃早飯,她吃不慣韓素珍做的,面條缺油少鹽,喝粥又沒有腌菜,不起勁。她在家的時候,一年四季咸菜不斷。雪里蕻,蘿卜干,梅干菜,特別是冬天里的暴腌咸菜:新鮮的青菜切成絲,用細子鹽碼一夜,第二天潷干鹵汁,用熱得冒煙的菜籽油烹炒,撲幾瓣蒜,放切幾根紅色的羊角椒,就著一碗大米粥,一只雞蛋,有時候是一根老油條,吃到鼻尖上冒汗,那才叫做一個爽!
韓素珍斜著眼睛看著林蕓從房間里出來,干咳了兩聲;“你媽今天來看你二舅,你中午去你二舅家陪你媽吃飯。晚上問她走不走,不走可以住到家里來。”林蕓像是沒有聽見,拿起包就出門。看見林蕓走出院外,韓素珍嘀咕了一句:“活死人。”鄔千舟腆著肚皮,威嚴地端坐在八仙桌的上首,舉起筷子敲了敲碗邊:“話多。”鄔強不說話,只管嘩啦啦地叉他的肉絲面。他吃完早飯要去東門大街的老王八家炸金花。這幾年,他打麻將輸了不少錢,連林蕓的攢的私房錢都被他騙來輸光了,他要翻本。炸金花雖然殘酷,但是來得快,只要一個天牌就會咸魚翻身!
林蕓到在小面館里吃了一碗陽春面,一個水煮蛋。來到學校的時候正好打鈴。她慶幸自己今天沒有遲到。近幾年,她患上失眠癥,不到夜里兩三點睡不著覺,又不敢吃安眠藥。只有趁早晨多睡一會,所以每天早晨總是顯得著急慌忙。這一點她的公婆很是看不慣,用韓淑珍的話說就是:“到底是糠籮跳到米籮里,人都變修了。”其實林蕓知道即便是遲到了,領導也會裝作看不見,更不會在例會上含沙射影地批評。因為她的公公鄔千舟是教育局局長,本市教育界的大佬,資格老,根基深,實權在握。林蕓在這個學校就算犯下天條也不會有人為難她。相反很多人巴結她,她的身價也越來越高:教壇新秀,教學骨干,優秀班主任,優秀黨員,先進教育工作者。不過幾年時間,高級職稱也過了。她的硬件條件實在是太多了,榮譽證書摞起來有一個小人高。雖然她只有一篇論文發表在縣級的教育報刊上,但也算是發表了。她評職稱時的積分遠遠超過了同樣晉檔的老師,論文發表的那一分對于她只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
(三)
進了辦公室,林蕓泡了一杯綠茶,她聞到一陣橘子的香氣。這不是一個吃橘子的季節。林蕓知道一定是黃鶯帶來的。在林蕓的眼里黃鶯為人高調,個性張揚。這一點與林蕓的個性大相徑庭,也是林蕓不喜歡黃鶯的重要原因之一。
黃鶯的父親是這個城里的高干,她從小在蜜水里泡大,全身上下膩著一層甜味,有一種與眾不同的美。她喝紅酒,打乒乓,做香薰,穿超短裙。她的絲巾一會系在白皙細長的脖子上,一會扎在如瀑一樣的卷發上,更夸張的是她常常把絲巾當腰帶,系在淺色破洞的牛仔短褲的腰間,還系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松松垮垮地斜掛在纖腰一側,走路的時候,絲巾就隨著腰肢擺動。吸引很多人的目光隨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一寸一寸地挪動,直到看不見為止。林蕓也看,但是從來不用正眼,只是在確定無人注意她時悄悄地瞄一下,表情很復雜。黃鶯是音師班畢業,原本與林蕓是兩個世界。由于中級部語文教師缺編,教務處看中黃鶯的語文功底好,這才把黃鶯從音樂組調了過來。黃鶯天生就是一塊教語文的材料,毫不費力地接了手,也沒見她下多大力氣,放學留下多少學生補差,但是每次考查成績班級均分總是在林蕓之上。這一點林蕓很不服氣,她是科班出身,年級備課組組長,教學骨干,師徒結對時她還是黃鶯名義上的指導老師,林蕓覺得沒有面子。很多時候,林蕓甚至想過黃鶯是不是能搞到統考的試卷?這種想法最終又被自己否定了。因為在這個城市里,與教育局有著密切關系的教師除了她林蕓,還會是誰?
在林蕓的眼里黃鶯清高怕吃苦,也不太懂得人情世故。關工委在文化宮辦了一個業余輔導班,具體由她們學校剛剛退休的老校長負責。輔導班聘請學校的很多老師去任教,薪酬也很可觀。那日老校長親自來學校邀請黃鶯去教作文班,黃鶯堅決不同意,還口口聲聲說在校老師在外面的教學機構任教,追究起來就是違規行為,弄得老校長滿臉通紅下不了臺,為此也得罪了很多應聘的老師。后來大家在辦公室閑聊:閑著睡覺也是睡,不如去上課,哪個與錢有仇?嫌錢多燙手的?黃鶯鼻子里哼了一聲:“我睡的是美容覺,多少錢買不來。”林蕓從心里罵了一句:“好吃懶做不當家的婆娘!”
林蕓能吃苦,很小的時候就常隨父母下地薅草澆水,還要帶小妹。夏天的清早她要趁著露水打桑葉,時常是一蔞桑葉背回來的時候,村里的公雞還沒有打鳴。她哥哥比她大好多,成家早,嫂子不是省油的燈,有事沒事會使喚林蕓。林蕓經常背上背著小侄兒,左手攙著小妹,右手拎著竹籃給在服裝廠上班的嫂子送飯。林蕓沒有抱怨過一句,她一心只想好好讀書,考上大學轉戶口,吃上皇糧做個城市人,讓哥嫂跟村里人高看她一眼。
林蕓正想著,黃鶯花蝴蝶一樣飄進來:“師傅,你臉色還是不好看啊!要不請假休息吧,不要硬撐著。”
林蕓摸摸臉頰自嘲地說;“黃臉婆,就這色。”
黃鶯從辦公桌上拿過一只青皮的橘子放到林蕓的桌上:“嗨嗨,女人不許自怨自艾。你比我還小一歲,倒想趕到我前面老了!”
“謝謝,我不需要。”林蕓頭也不抬只管批改學生的作業。
“女人一定要多吃水果,我的柜子里有新西蘭直郵的奶粉,你需要的時候課間自己動手,不要見外。”黃鶯說著又飄了出去,留下一陣淡淡的香氣。林蕓望著黃鶯的背影,冷笑了一聲。
林蕓吃水果已經吃膩了。她家里的各類時令瓜果都是成箱成箱地堆放在儲物間,以至于一進門就會聞到陣陣果香,經年不散。婆婆韓淑珍常常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用塑料袋裝上腐爛變質的水果,偷偷扔到離家很遠的垃圾箱里。有時候,她也會叫林蕓帶上一點回娘家。林蕓總是揀一些當地不常見的熱帶水果回去,韓淑珍會乜著眼睛說:“你就帶點蘋果橘子什么的,鄉下人哪里會吃這些洋玩意兒。”林蕓不做聲,回頭再加上一袋蘋果或是橘子。水果都是人家送的,韓淑珍從來不心疼。來送水果的人說的幾乎都是同樣的話:出差或是旅游順便帶回來的,給老領導嘗嘗鮮,小意思不成敬意。
林蕓剛嫁過來的時候只要看見送禮的來就不自在,總是紅著臉溜進房間里。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后來她摸著了一個規律,只要婆婆韓淑珍接電話時說:“哎呀,你真是太客氣了,謝謝謝謝。哎呀,你讓我怎么跟老鄔交代啊!你這不是為難我嗎?”林蕓就知道晚上一定會有人上門送禮。于是林蕓就早早地鉆進房間或是借故出去走一圈,估摸著差不多人走的時候再回來。
林蕓問過鄔強:“這樣好嗎?”鄔強看著林蕓:“你是哪一年出土的文物啊?”見到林蕓不悅,馬上又正經起來:“從古到今哪有辦事求人不送禮的,俗話說得好,伸手不打送禮人,我爸又不是市長書記,他幫人家辦事情也是要求人的,求人就得送禮,你明白了?”林蕓不再吭聲。
(四)
小學部女教師多,林蕓的辦公室也不例外。六張辦公桌清一色的女人。三個女人一臺戲,女人們在一起除了談工作,就是各種八卦。辦公室屬李曉最會談,天南海北古今中外,坊間傳聞名人軼事,她似乎無所不知。李曉喜歡黃鶯,人前人后地夸贊黃鶯這般好那般好,這令林蕓心里很不舒服。這個下午,李曉又開講了。
黃鶯,你身上的香水味道真好聞!什么牌子的?
香奈兒五號
難怪呢!你香水噴在什么地方?腋下?手腕?還是胸口啊?
黃鶯笑起來:我就在脖子里噴一點點。
你聽說過豪門貴婦怎么噴香水的嗎?人家把香水噴得滿屋都是,然后站在香水下沐浴,讓全身浸滿香水的味道,那才叫奢侈。
林蕓發話了:你們能不能脫俗一點?一天到晚就是東家長李家短的。趁年輕還是應該多讀書多學習,提升自身素養我看比什么香水時裝都時尚。
黃鶯和李曉互相使了個眼色。李曉不再說話,黃鶯開口了:黨員就是黨員,領導就是領導,思想境界跟我們老百姓就是不一樣啊!林組長,什么時候借幾本書給我看看?讓我也提升提升?林蕓沒搭腔,垂著眼皮看手機。
第二天早上,黃鶯真的湊到了林蕓的面前:“哎,師傅。昨天跟你說借書的事是真心的。你有什么好書借我幾本看看。”林蕓抬頭深深地看黃鶯一眼,若有所思地說了一聲:“好。”
晚上回到家,林蕓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書柜里找書。她決意要找幾本黃鶯看不懂抑或是根本不感興趣的書,最好是古文版線裝書,其實這書柜里的書就像水果一樣絕大多數都是別人作為禮物送給鄔千舟的。給鄔家送禮的人太多了,尤其是到四時八節。送的禮物也是琳瑯滿目,雅俗不一。高檔煙酒,名人字畫,甚至是魚蝦蟹鱉。鄔千舟非常慷慨地將這些書都交代給了林蕓:“年輕人就是要多讀書。”
林蕓不辭辛勞地找書,她翻來覆去,反反復復,弄出滿頭大汗,終于找出她自認為滿意的幾本書來。然后走到辦公桌前,從抽屜里拿出一只黑色的簽名筆,打開書的扉頁注上購買的時間地點。她先寫了一本:林蕓于某年某月購于盂城書店,寫完后她有點后悔,盂城書店是本地的書店,就怕沒有這類的書籍賣,若是黃鶯有心去了解一下,自已就得漏餡。林蕓一邊懊悔自己的粗心一邊打開電腦,在百度里認真搜索了一番,確定無誤后,她在另外的幾本書上分別標注了林蕓購于北京王府井書店,南京先鋒書店,杭州楓林晚書店的字樣。寫完這些,她將簽上購于盂城書店的那本書又放回了書柜里邊。做完這一切,林蕓長長地舒了口氣,滿足地伸了伸腰便開始到梳妝柜里找香水。
林蕓的梳妝柜里有好幾瓶香水,當然也是別人送的禮物。香水的瓶子形狀各異,顏色也各各不同。林蕓從來沒有碰過它們,她沒有噴香水的習慣,更何況公公鄔千舟作為家庭紀律之一“低調做人”也交代過。林蕓第一次好奇地拿起香水瓶,仔細地看起來。她不太看得懂瓶子上的外文,更不知道這些香水檔次的高低,于是她把鄔強叫來甄別。鄔強看著這些花花綠綠高高矮矮的玻璃瓶搔了搔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忽然他一拍大腿:“有了。這個紅瓶的是新華書店的李經理送的,檔次不會低。這綠瓶是城鎮印刷廠的總賬會計送來的,也差不了。那瓶紫色的是某人為了解決非戶口所在地孩子入學問題時送的,這瓶白色的是教育局打字員小顧解決了長期合同工編制,送給我媽的小意思……”鄔強按著解決事情的大小性質來確定香水的檔次高低的方法讓林蕓覺得有一定的道理。同時也驚訝鄔強在這一點上記憶特別好。鄔強很得意:“什么人送什么東西一定要有數,弄錯了不好跟人家交代,這也是學問,你不懂。”末了又問林蕓:“怎么?你想破壞爸爸交代的紀律?”林蕓詭秘一笑。
第二天一早,林蕓就揣著四本書來到學校。她把書整整齊齊地放在黃鶯的桌上,辦公室頓時溢滿了香水的氣息。黃鶯有點詫異地打開其中一本,一股她從來沒有聞過的香水的氣息立即鉆了進她的鼻腔,她立刻把書靠近鼻子又仔細地聞了聞。黃鶯隨即又打開了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果然各種不同又陌生的香水氣息。但是有一點黃鶯是肯定的,這些絕對不是普通的香水,是國際大牌。黃鶯像似覺察到了什么,她猛然一轉身去看身后的林蕓,正巧碰上林蕓也拿眼斜看著她,目光里充滿了得意與譏諷。黃鶯一下子全明白了,她立即把書合上款款走到林蕓的面前:“林老師,您是高人。您的書跟您一樣也很高深。我們這樣的普通人根本看不懂。謝了!
林蕓傲慢地伸出手,緩緩接過黃鶯手中的書,嘴角揚起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
(五)
課間的時候,林蕓的二舅打電話來,告訴她母親來了,叫她去吃飯。林蕓答應了一聲,掛了電話。林蕓的二舅在財政局工作,林蕓與鄔強的婚事就是他搓成的。他不僅是鄔家的舅丈人,也是大媒人。林蕓怪她二舅,也怨她的母親。要不是他們嫌棄王雙林家寒,羞辱來提親的王母,王雙林不會賭氣跑到深圳,也不會被騙去跑傳銷。
中午的時候,林蕓去了她二舅家,二舅母燒的葵花大斬肉還是那么誘人。在鄔家,林蕓是吃不到的。婆婆韓素珍不做大葷,以魚蝦蔬菜為主,少油缺鹽,謂之健康飲食。吃飯的檔口,林蕓的舅媽從外面抱來鄰居家半歲大的嬰孩,一邊逗笑一邊說;“只愁養,不愁長。還記得他媽媽出門的,一晃孩子都這么大了。小蕓,你要加緊了!”,林蕓聽了臉色大變,剛到嘴的斬肉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林蕓的母親朝弟媳狠狠地使了個眼色。她舅媽才意識到不對,扭動著肥碩的屁股抱著孩子出去了。
林蕓懷過孩子,在她剛結婚的那年。鄔家的婚禮辦得很氣派,在不大的盂州城里引起過不小的轟動。也曾讓林蕓在心理上獲得了極大的滿足,以至于她暫時忘記了王雙林留在她心底的那一抹傷痛。
鄔千舟做什么事都留有后手,包括調林蕓進城,定婚后的林蕓依舊在在鄉村小學教書。鄔千舟把兒子的婚期定在六月中旬,這樣林蕓婚假連著暑假,暑假一過,便借著雙選的名義順理成章地進了市屬實驗小學。
教師節那天的早上,林蕓涮牙時一陣惡心,她突然想起自己歷來周期很準的例假已經過了好多天,林蕓知道自己八成是懷孕了,她既緊張又興奮,但還是沉住了氣。晚上下班的時候她從藥店買了一張早早孕的試紙,晚飯碗一丟開便急匆匆地進了房間關上房門。當林蕓看到試紙上漸漸顯影出兩道顏色鮮紅的杠杠時,她的聲音有點顫抖;“鄔強,我懷孕了”。鄔強從床上跳下,沖進衛生間,抱起林蕓:哇!我要升級了!”。林蕓有點嬌嗔地白了丈夫一眼:“放穩重一點,先不要聲張,明天我去婦幼保健所找我的同學再確認一下,家庭用試紙不一定百分之百的準確。”
當鄔強將婦幼保健所的尿檢化驗單遞給父母的時候,臉上漾滿將為人父的喜悅。鄔千舟盯著尿TT一欄邊上的紅色加號,卻慢慢地皺起了眉頭,當天晚上鄔千舟就主持召開了家庭會議。
鄔千舟坐在太師椅上,臉神凝重。韓素珍坐在旁邊,臉上也是紅一陣白一陣。林蕓與鄔強坐在對面的沙發上,忐忑不安。鄔千舟端起大肚的紫砂壺,吱吱地呷了一口,緩緩放下茶壺,兩眼直視前方,食指和中指交錯著敲擊太師椅的椅背,半晌才慢慢地開了口:“我跟你媽經過認真的考慮,仔細的分析,決定了這個孩子你們暫時不能要。”林蕓聽了,愕然睜大眼睛,帶著莫大的疑問看著她威嚴的公公。鄔千舟動了動身體:“小林剛畢業沒幾年,從農村學校一下子調到省實小,你們知道我頂住了多大的壓力?現在小林是學校重點培養對象,入黨報告書交了,中級職稱已經上報了,教壇新秀也批下來了,目前教的又是實驗班,才上十來天就懷孕了,你叫人家領導怎么想?做什么事情要考慮長遠,顧大局全局。”林蕓一下子蒙住了,她無措地用眼神向丈夫鄔強求助,鄔強慌亂地避開妻子的目光,把頭垂掛到胸口,反復地搓著手,什么話也不說。韓淑珍接著開口:“唉,你以為我們做上人的心里好過?但是你們也要為你爸想想啊,你們知道他的背后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局機關有多少干部子女在鄉下多年也調不上來?小林進實驗小學,你們知道有多少人眼紅?現在不是生孩子的時候,小林眼下要做的是努力工作,刻苦學習,把研究生讀出來,職稱解決掉,早點進學校的中層班子,先站穩腳跟!讓背后那些看不得的人瞧瞧!以此證明你爸是舉賢不避親!”韓淑珍一口氣說了這么多,有點為自己的言辭感到興奮,仿佛又回到當年在電器廠做婦女主任時侯的光景。林蕓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鄔千舟揮揮手:“不早了,都休息吧,明天早上六點你媽準時叫早,手機要開著。”好半天,林蕓才站起身,像丟了魂一樣往房間里走。鄔強趕緊跟在她后面,韓淑珍卻叫住了兒子;“小強,你等一下回房間,手指甲要剪了。”鄔強伸出手看看,走到韓淑珍的跟前:“媽,以后還是叫林蕓給我剪吧?”韓淑珍輕輕地嗤了一聲;“她剪?我不放心,鄉下人干不了細致活”。鄔強回頭看了一下林蕓的背影,不滿地叫了一聲媽。韓淑珍朝兒子翻了一個白眼;“花喜鵲……”
林蕓選擇了周五下午做的人工流產,這樣可以連著雙休日休息。當醫生從她的體內將攪拌成碎片的胚胎全盤吸出來的時候,林蕓的心也被掏空了,她虛搖搖地從手術臺下來竟沒有覺得身體有多痛。當鄔強問她疼不疼的時候,林蕓之說了一個字:酸。林蕓周一就上班了,鄔千舟說:“不能讓學校知道這件事。”韓淑珍說“月份小,休息兩天就行了。她下放農村的那會,做過人流,一天沒休息,照樣下地干活。做教師也不干體力活,農村孩子體質好,沒有什么大不了的。”鄔強說聽爸媽的,他們的話不會錯。
就在林蕓隱瞞了流產的事情堅持上班的時候,同事黃鶯也意外懷孕,那時的黃鶯已經有了兒子涵涵。黃鶯與林蕓恰恰相反,她高調地請假,法定一個星期的小產假不夠,她還要再續一個星期的病假。為此她們的校長一位馬列主義老太太找黃鶯談話:“小黃老師,法定產假只有一個星期,不能多請。學校老師是一個蘿卜一個坑,你請了假就得有人頂上,時間長了對學生有影響。年輕人嘛,身體好,小月子也不算傷人。”黃鶯立即叫起來:“什么叫不傷人?那是你們把我們女人不當人!教師的工作是特殊,但是老師不是神仙,不是和尚尼姑,也是有家有口,七災八難。只要帶班的老師負責任,孩子一樣學得好。身體是自己的,我就是不為自己想,也得為我的家人著想!你看著辦吧,這病假到底批不批?”女校長蒙住了,尷尬地說:“小黃啊!現在學校的考核制度很嚴的,病假超過一周,年終不得參加評優,再說病假工資也扣得厲害。你考慮好了。”黃鶯冷笑道:“我對得起學生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這個優秀你們愛給誰憂給誰,病假工資你也不勞你煩神,我就當少買一瓶雅思蘭黛……”馬列主義老太太的臉色立馬沉了下來……待到黃鶯離開以后,老太太非常不滿地搖了搖頭,對后面的校長助理說:“這個黃鶯,就是比不上林蕓!”
黃鶯休息了,林蕓給她帶課。剛剛做完手術,不但沒有休息,還加大了工作量。林蕓覺得累也憋屈,卻又說不出口。更令她難受的是,黃鶯產假結束來上班都是她的愛人接送,黃鶯的愛人很細致,每次來的接黃鶯的時候,都會帶一件大的衣服,仔細地給黃鶯披上。黃鶯坐在他的摩托車后面,溫柔地環抱著先生的腰。她的先生每次在車子啟動前總是將手伸到后面拍拍黃鶯的手,林蕓看在眼里,一下子覺得自己很失落。
林蕓很爭氣,兩年的時間實現了自己的目標:入黨,提干,上職稱,某課題領導小組負責人。鄔千舟覺得臉上很有光彩。自從林蕓入鄔家以后鄔千舟進門出門都是林蕓給他拿替換的鞋,鄔千舟挺直身子眼望前方從來不說一句話,換好鞋走人,現在偶爾會說一聲好好,謝謝。就在林蕓的事業蒸蒸日上的時候,鄔強所在的單位因為資源整合,下崗了。下崗后的鄔強脾氣變得特別壞。經常在外面喝酒,喝多了回家就撒酒瘋。林蕓厭惡他滿身的酒氣,惡心他吐出來的污穢物,但是她一句抱怨不敢有。
(六)
林蕓和鄔強有一套屬于自己的兩居室,靠近公婆的家,但是只住過一個多月。婆婆韓淑珍不放心他們單夫獨妻地過日子,經常趁他們上班的時間開門去督查,每次督查的情況都讓韓淑珍的心里不爽快:不是看到床上的被褥亂七八糟,就是廚房里的碗筷散了一桌。最終讓韓淑珍下定決心叫兒媳搬回家住是因為她發現了桌上有一根吃剩下的油條,一瓶腌菜。韓淑珍氣憤地將油條丟進垃圾桶,將腌菜瓶狠狠地從窗戶扔了出去。林蕓雖然從心里不樂意跟公婆住在一起,但是她還是很配合地搬了回去。
林蕓不太喜歡跟城里人交往,進城幾年幾乎沒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偶爾只跟金玲在一起喝喝茶,說說閑話。金玲跟林蕓是一個村子里長大的,比林蕓長好幾歲。她也是鳳凰村里第一個嫁到城里的姑娘,當年村里人都羨慕地叫她為“金鳳凰”。金玲嫁的是一個軍人,復原回到地方上安排到物資公司工作,計劃經濟那會這個工作還是很吃香的。金玲嫁給他的時候,村里人問她家城里有幾間房子。金玲眨眨眼睛,掰著手指數了數說:”大小有五間。”村里人滿意地點頭:“都說城里寸土寸金,金玲的婆家在城里有五六間房子肯定是有錢人,這孩子命好。”每次金鈴回家的時候,村子里就會像過節一樣的熱鬧。這邊金玲還在村口,村里男女老少就相互轉告“金玲回家了”。吃過中午飯,金玲家里照例會聚集很多女人,也有個別娘氣的男人。他們聽金玲講城里的故事,摸摸金玲身上穿的花花綠綠的衣服,套一套金玲的高跟皮鞋,捏一捏像肉一樣顏色透明的絲襪。金玲也會從大包小包里掏出一些新鮮的玩意,讓大家著實開了不少眼界。林蕓倒是不怎么喜歡去金玲家,即使去,也是勉勉強強地被小姐妹們拖過去的。但是林蕓卻特別想知道金玲在城里的生活,所以,她即使人不去金玲家,耳朵卻一直支棱著,不愿意放過任何一句跟金玲有關系的話題。直到有一天,村里的八姑婆到城里看病,金玲的母親帶著八姑婆到金玲婆家去吃飯,八姑婆回家告訴村里人:金玲家的五間房加起來沒有鄉下的兩間廂屋大,燒飯的地方只能一個人呆著,兩個人在里面要撞屁股。吃飯的桌只能坐三面,還有一面靠著墻,胖子坐下來要先提口氣把肚子吸起來。那個堂屋不見一點陽光,村里的豬圈還它大一框。金玲的媽媽聽到后氣得不行,逢人就說:“鄉下老婆子就是沒見識,咱閨女家在城里的房子叫做兩室一廳一廚一衛,你鄉下房子再大頂個屁用,五間正屋賣了也買不到城里一間屁股的廚房。”林蕓聽了八姑婆的話心里卻十分受用,從那以后她開始主動到金玲家去了,還喜歡丫里丫怪地東問一句,西問一句。金玲倒是沒有覺察倒是什么,對林蕓的到來表示十二分的熱情,她毫不掩飾地告訴林蕓:她一個花了八千塊錢買了地方城市戶口的姑娘能嫁到城里的工人家庭已經很不錯了。城里有錢人多的是,到處大別墅小公寓,但是人家不會找她這樣的媳婦,起碼要有大學文憑,做老師或是護士,有城市戶口,長得又好看的。林蕓第一次覺得金玲很直率,也覺得自己真的應該為自己的將來好好做一番計劃。
后來金玲丈夫所在的物資公司不存在了,金玲的丈夫憑借以前積累的資源,加上自己頭腦靈話,能吃苦,自己開了一家公司,現在的日子越過越好。那個不及鄉下兩間廂屋大的房子早換掉了,住上了聯排別墅,開起來四個輪子的車,金玲成了名副其實的“金鳳凰”。八姑婆早就過世了,金玲每次想起來就恨恨地說:“都是城里人刻薄,我看鄉下人也不厚道。那個八姑婆,人家好心好意地把她帶到家里來吃飯,她一句造就人的好話都沒有!還拆火燒房,讓村里人背后笑話,害地我媽犯了心疼病,喝了半年的中藥!”
自從丈夫發了財,金玲也辭了原來服裝廠門市部的工作,在家心安理得地做起來全職太太。閑來無事的金玲沒事就請林蕓去茶吧坐坐。林蕓覺得跟金玲在一起說話沒有什么心理負擔,可是這一次金玲請她喝茶,卻給她喝出了一個不小的麻煩。
金玲這回找林蕓喝茶,是帶著目的來的。清吧是一個臨河的小茶館,很雅很安靜。林蕓第一次到這里來的時候是初夏,剛一進門,她就聞到了一陣梔子花的香氣,興奮的林蕓立即循著香氣往樓上跑,果然在二樓的露臺上看到了幾株正在盛開的梔子花,林蕓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里。
金玲屁股剛落板凳,就聽到門外林蕓的腳步聲。金玲趕緊站起身來招呼,林蕓剛推開門,金玲就夸張地叫起來:“哎約,小云,你看起來又瘦了不少。用的什么減肥良方趕緊告訴我。你瞧瞧我這腰身。”她用手比劃了圓鼓鼓的腰腹,自嘲得笑彎了腰。林蕓剛準備將她的手包擱在桌角,隨即又拎了回來。她從桌上的紙盒里抽出幾張紙巾,仔細地擦了擦桌面,感覺周圍很干凈了,才將手包放了上去。金玲笑著說:“都說做老師的細微,真的不一樣,不像我們這些大老粗,人走哪里坐哪里,東西隨便丟。”林蕓抬眼看了一下手包:“也不是,這個石頭紋牛皮,清潔起來比較麻煩。”金玲問“這個包很貴吧?”林蕓轉開了話題:“聽說你侄兒今年大學考得不錯,你這個有錢的姑姑給了多少紅包?”金玲呷了一口茶“娘家侄兒考上大學,做姑姑的自然少不了給錢。我今天來找你也是為了一個侄兒,雖不嫡親侄子,也算是至親。”林蕓說;“你家侄子真多,上次轉學到我們學校的也是你家什么侄子。說實在話,就是你金玲找的我,換了旁人,我再不會多這樣的事情。你知道現在轉個學生有多難?全國都在搞教育均衡,要求零擇校,我頂住了多大的壓力?”金玲訕笑著說:“知道知道,要不就是好姐妹了嗎?這次還是為了這個小兔崽子!放心,這回不是大事,就是一點小麻煩,來跟你商量商量的。”一邊說一邊又給林蕓添上桂圓枸杞蜂蜜茶。
金玲的小侄兒原先的班主任小秦老師回家待產了,現在接管這個班的是一位即將退休的老教師,姓黃。黃老師剛剛接管沒有幾天就發現金玲的侄兒有很多不良習慣,一生氣就在周五下午的班隊會上批評了這個孩子,并將他的中隊干標志給摘了,說要考察幾天。可是已經過去快一個月了,也沒有讓孩子官復原職。孩子傷了自尊心,家長也覺得沒有面子。左思右想,還是覺得肯定是沒有及時跟老師打招呼,現在想借此機會跟老師溝通一下,把考察期縮短,把中隊干的職務恢復起來。林蕓說這個小子肯定是忒調皮了,要不人家老師也不會這樣做。金玲立即附和:“那是那是,這個小子是調皮。你是知道的,他爸媽跟著我們家老許干,在天津辦事處正常不回家,孩子跟著爺爺奶奶住,也算是個留守兒童,你不懂隔代親,慣的不上家數。我這個做姑姑的再不問,誰來問?”金玲只管說,沒有覺得林蕓的臉上有些不悅。這幾年林蕓的婆婆催著他們要孩子了,可是林蕓就是懷不上。為此她也偷偷地看過中醫,中醫說她氣血兩虧,要將氣血補起來才能受孕。
林蕓低頭喝了一口茶,問金玲自己有什么打算,金玲說想請老師吃飯。林蕓沉思了一下說:“吃飯就免了吧,你的目的就是為了找班主任給你家侄兒官復原職,又不是其他什么事情。既然請客,總不能就請班主任一個人吧?語數英請了就得請英體美,要不綜合科老師有意見,請了英體美,信息技術老師你要請,興趣班老師也要請。俗話說,辦酒容易請客難,我們老家就有一句:任少一莊,不少一家。你比我懂。”金玲立即說:“那就都請啊!我又不缺辦酒的錢。”林蕓揮揮手,推了推眼鏡框:“這不是錢不錢的事,是值不值的事。你找班主任就找班主任,不要拖動葫蘆帶動瓢。你侄兒除了調皮,各科成績也不差,不要跟其他老師打什么招呼,弄得朝野皆知,班主任也會覺得自己不是重點。你請客的錢只要花一半在班主任身上就行了,殺雞用不到宰牛刀。”
金玲說:“我也想過了,要不就送班主任超市卡吧,五百還是一千你定奪。”林蕓沉思了一下說:“不要送超市卡,黃老師現在是一個人在家,他的老婆跟在上海帶孫子,黃老師一到節假日就回上海去。他一個老男人用不了超市卡,再說我們這里的超市卡到了上海也不通用。”。“那送什么合適?”金玲有點著急。林蕓說;“送人東西一定要投其所好,虧你老公還是做生意的,這點都沒教會你?據我所知,老黃就好個酒,你送他兩瓶酒就成。”停了停又補充道:“記住,酒不要太高檔,有個三五百塊錢就足以了。黃老師明年就退了,教你家侄子就是這學期的事情,不必要浪費。”金玲點了點頭。臨走的時候,金玲從隨身帶的大挎包里掏出一個包裝精致的手袋,對林蕓說;“小云,這是上次我到緬甸旅游時買的天然琥珀蜜蠟手串,你這細皮嫩肉的,帶它正合適。”林蕓瞟了一眼,這串蜜蠟手串有六七十顆珠子,在燈光的照射下閃爍出漂亮的荷葉鱗片,隨著金玲的手動,折射出靈性的光芒。林蕓心里登了一下:好貨,價格不會孬,并沒有收手去接。金玲連憶說:“緬甸地產,在那里買就是普通的工藝品。我們是姐妹,難道我送你東西也是行賄不成?上次侄兒轉學你費了不少心思,這個人情我記得。”林蕓抓起手包說:“既然是好姐妹,你還要記住什么人情啊?”金玲說:“你最好還是收下我的禮物,要不然我家老許會上門給你送人情,他要送人情可就不是這些小玩意了,你是不是看不上我的,一定要等老許送你個大人情啊!”林蕓聽了微微一笑;“好吧,我收下。你家老許的那個人悄我還真的不敢收!”
就在第二個星期五的下午,黃老師手里提著兩瓶裝的天之藍手袋來到林蕓的辦公室,徑自走到林蕓的桌前,重重地將酒擱在辦公桌上。林蕓愣住了,一臉疑惑看著老黃:“老黃,你這是……”沒等林蕓問完,黃老師就說:“林主任,這酒太貴重,我喝不起,你還拿回去給你婆婆當料酒合適。”林蕓的臉漲得通紅,半曬說不出話來,大家莫名其妙地睜大眼睛望著從未如此窘迫的林蕓,辦公室里安靜極了,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得到響。還是黃鶯打破了沉默,對著轉身背手離去的黃老師問道:“黃老,你這是唱的哪一出?你的酒怎么就叫林主任回家當佐料了呀?”,老黃頭也不回地說:“這酒到了賈局長家就是做佐料的命!”突然,林蕓像瘋了一樣抓起手機,一口氣跑到了操場上,課間的吵鬧聲將她的聲音淹沒,只看見她未拿電話的那只胳膊狂亂地揮舞,還有近乎西斯底里的表情……老黃站在窗前,靜靜地望著的林蕓,他似乎又看見了自己的女兒黃曉燕戴著助聽器在風雨中騎著自行車奔波在魚脊背一樣的鄉間小路上。
老黃有一子一女,兒子黃曉磊研究生畢業后應聘在上海某醫院,找了本地一個護士結婚成家,生了一個男孩,日子過得順風順水,沒叫老黃煩過心。老黃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女兒黃曉燕。黃曉燕天資聰慧,五歲那年發高燒,使得她的左耳聽力稍有受損,后來上了本地的一所師范學校,畢業后分配在鄉鎮的一所小學做老師,一晃二十年。二十年里黃曉燕的自行車不知道換了多少輛,眼淚不知道流了多少回,如今已是人到中年,依舊每天早出晚歸,如今,她已經不再做調上城的夢,而是盼著早點退休,不再受罪。
(七)
林蕓請了一學期的病假,這個消息一出來,就像是在水里投了一塊大石頭,盂州實驗小學的老師們議論紛紛,其實大家都心照不宣,林蕓到各大醫院去看不孕不育了。林蕓很不幸運,省人醫的婦科專家醫生告訴她:由于第一次人工流產操作失誤,造成子宮內膜受傷,她將永遠懷不上孩子了。”這個消息對于林蕓幾乎就是致命的打擊,她徹底倒下了。 賈家人沉浸在一片哀傷之中。剛開始的時候,賈家人感到對不起林蕓,對于林蕓的態度是愧疚,有一段時間里,婆婆韓淑珍與林蕓之間幾乎是互換了角色。韓淑珍看著林蕓的臉色說話,林蕓則可以由著自己的性子干自己喜歡的事情。為了減緩心理壓力,經過商量,大家都覺得兩個人單獨住,床上的事情肯定會比跟公婆住在一起放松,這樣也許會有助于林蕓受孕。抱著一絲希望,鄔強與林蕓又住到了自己的房子里。韓淑珍還會不時去督察,但是都不露痕跡,直到一個穿粉色衣裙的女人進了賈家的客廳。
一個星期日的下午,林蕓午休起來覺得什么事情可干,她想回到婆婆那邊去拿幾件換季的衣服。推開鐵柵欄的院門,林蕓就聽到一個年輕女人咯咯的笑聲,走進屋一看,是一個看起來年輕的女子,穿一套粉色的秋裙,正在跟婆婆韓淑珍親熱地說笑。看見林蕓回來,兩個人都有點尷尬。韓淑珍先開了口:“小林,這是莫曉琳,這是林蕓。”莫曉琳大方地一笑;“嫂子啊!”,林蕓不說話禮節性地笑笑上了樓。韓淑珍不滿地看了一眼林蕓的背影,朝莫曉琳笑笑,壓低聲音說:“我沒說錯吧?就這德行。”莫曉琳也朝樓上看了一眼,心不在焉。
鄔強呆在家里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晚。這個家對于鄔強來說太清冷,他不想多看一眼林蕓僵硬的臉色。林蕓因為睡眠不好主動提出了周一到周五分床,鄔強欣然接受,林蕓可能終生不孕的現實徹底破壞了這個本生就不太和諧的家庭。莫曉琳此刻的出現像一抹月光透進了鄔強陰暗的心里,他們倆是通過微信搖一搖認識的。那個無聊的夜里鄔強搖動手機,一陣沙沙之后,微信界面上落下了一個叫做“柔情似水”的女人。定位顯示他們相隔不足一公里。鄔強立即點開頭像:年輕,長得不錯,最吸引鄔強的是這個女人一臉燦爛的笑容。鄔強饒有興致地打開她的朋友圈,仔細搜索這個從天而降的女人的信息。女人的空間很透明,未婚剩女,某男裝品牌專賣店的店長,鄔強的心里莫名一動。隨手發了一個消息:“你好!”緊接著對方就回復了一張笑臉,鄔強笑笑,繼續:“又是一個睡不著的”。對方依然很快回復:“這世上睡著的人是相似的,睡不著的人各有各的心事。”鄔強一樣子來了興趣……
在莫曉琳的眼里,鄔強很有派,一身行頭檔次不低,同時又是一個不失義氣的男人,請客吃飯總是他搶著埋單,莫曉琳崇拜這個比她大好幾歲的男人。鄔強跟莫曉琳在一起才發現原來世界上可以有這樣令人輕松的男女關系。
林蕓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古怪了,像只刺猬。外界還沒風吹草動,她就會敏感地起身上的鋼針,就怕有人傷害了自己。單位同事知道了她的情況倒是很同情她,也替她感到惋惜。沒有人在辦公室談論自己的孩子,黃鶯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將辦公桌上兒子的照片悄悄地拆掉了。可越是這樣,林蕓的心中越是難受。從這些信息中她讀出了大家都已經知道她將終生不孕的事實,她覺得自己更加受傷。
她開始在不知不覺中體罰學生,從罰站到謾罵到輕輕地動手。可是每次過后她又會非常自責,抱起孩子的頭說:“你怎么這樣不爭氣啊!你什么時候才能明白老師的苦心!”好多時候,她的眼睛里都會有淚光。甚至有一次,她沖動地揪了個上課不聽嘰嘰喳喳講話還咯咯笑的小女孩的耳朵,小女孩哭了,她也跟著抽泣起來。
她跟鄔強的夫妻之間也變得更加生疏了,她甚至已經記不清他們什么時候過的夫妻生活。她一直把與鄔強的夫妻之事叫做性生活,她從來沒有承認過這叫“**”,鄔強也不再主動,林蕓有時候也奇怪一個壯年的男人靠什么去宣泄自己旺盛的精力,但是她不愿去深想,這樣行尸走肉是生活對于她來說也許是最好的生存狀態。
韓淑珍坐不住了,她受不了此生真的就這樣“斷子絕孫”。她開始埋怨鄔千舟,起初鄔千舟還聽她嘮叨,后來就煩躁惱怒:“那么多人流產沒有出問題,怎么單單到了她就出問題了?這就是命!我們老鄔家的命!”韓淑珍聽了就嗚嗚地哭來起來,她三十多歲才生了鄔強這么一個寶貝兒子,真的是“捧在手里怕丟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直跟著她睡到十六歲。她再也想不到到了兒子這輩子就要斷了香火,她咬著牙說她不甘心,其實鄔千舟心里更不甘,他風云一世,從來沒有想過最后會是這樣一個連祖宗都不能原諒的結局!夫妻二人的心中各有算盤……
韓淑珍開始做兩件事情,一是加緊與莫曉琳的接觸,另外就是加大到林蕓家中督查的頻率。那個中午,林蕓下班回家急匆匆地去衛生間,昨晚因為上傳申報特色學校的材料睡得晚,沒有來得及清洗**。一進衛生間,她發現自己原本擱在洗衣機蓋板上的**掛在了衛生間把手上,一低頭看到衛生間的地上有一只用過的冰箱保鮮膜,保鮮膜當做一次性手套是婆婆韓淑珍一貫的做派。林蕓明白了,她冷笑了一聲,改變了主意。
晚上下班回家,她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掛在衛生間把手上的**,果然不出她所料,**又飛到了掛毛巾不銹鋼架上,洗臉臺上有一雙她中午沒來得及洗的筷子!林蕓的血一下子充到腦門,她的眼前晃動著韓淑珍用筷子拈起**滿臉惡毒的笑,毫不猶豫地掏出手機,摁下了備注叫做韓老奶的電話號碼。
韓淑珍早就在家里等著這個電話,果然如她所希望的一樣,婆媳間第一次在電話里公開交火。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你做得出我就做得出!”
你沒有權利到我的家里來!“
“你的家?哪個是你的家……婚前財產,你不會不懂吧?”
“既然如此,你家為什么還要娶媳婦!”
“有嫁才有娶!你當初有志氣不要嫁到我們家來啊!”
“你太惡毒!”
“我惡毒?我不這樣做,你記得住嗎?我是替你媽管教你!她養了一個好吃懶做自私冷漠的女兒,我有權利教她怎么做人!”
林蕓再也不能忍受,她掛掉電話,把自己摔倒床上,肆意地大哭起來!
林蕓第一次面對眼前的現實與跟鄔強談判,她說想抱養一個孩子。鄔強說這個是大事,要征求父母的意見。林蕓分別給她的母親,舅舅打了電話,鄔家這一次的家庭會議規模空前擴大。
家庭會上,林蕓第一個發言。她談了自己的想法:目前的現實擺在這里,既然生不了孩子,還是趁早領養一個。林蕓的母親隨即贊成:養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情,抱養的孩子也會有感情。林蕓的舅舅說這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領養小孩的人家又不是一個,又有虛有實地舉了三五個例子。林家人對于領養孩子這一塊已然表明了態度,接著就看鄔家三口人了。只要其中有一個人同意,就是四比三,按例林蕓獲勝。林蕓再次將目光投向了鄔強,鄔強吸口煙,近幾年他的煙癮是越來越大了,酒量也跟著漲,林蕓皺起眉頭,不滿地叫起來:“你就知道抽抽抽!你聞聞自己的身上都是一股臭味!”
韓淑珍立即朝林蕓看了一眼:“你是不是早嫌棄他了?嫌棄他還領什么孩子啊?”
“這個跟領養孩子沒有關系,你不要岔題!”“怎么就沒有關系了?你都嫌棄自己的老公了,還有什么將來?不是自己砌墻堵自己的路嗎?”
韓淑珍毫不示弱,“你現在有能耐了,翅膀硬了,開始嫌棄我們家小強沒用了,你又不想想,你今天的一切是哪里來的?”
“老韓!”鄔千舟憤然打斷了韓淑珍的話“現在談正事,不要跑題!”
林蕓的母親漲紅了臉;“親家母,你這話說的太難聽了,我家女兒是你老鄔家明媒正娶,三媒六證嫁過來,不是自己跑到你家來的!林蕓嫁到鄔家,就是你鄔家的人,你老鄔家會幫襯一個與你無緣無故的人嗎?這個人情我們林家不領!”說著就往外走人,林蕓的舅舅趕緊打圓場“做親如合家,既是一家人就不要說著這樣見外的話,有什么事情我們放在桌面上談。”林蕓拖住了母親的衣角:“今天說事就要把事情說清楚”林母十分不情愿地坐了下來。
客廳里出現一陣短暫的死寂,鄔千舟開口了:“按理說,抱不抱孩子應該是小強他們自己的事情。但是孩子們既然尊重我們,我就先來說說自己的看法吧。”話音未落,一屋子人的眼光就齊刷刷地落到鄔千舟的身上。“我的想法是再慎重一點。領孩子不是你們想象的像養只小貓小狗一樣簡單。要有很多手續,還要辦領養證明,并不是你想領就領。孩子到哪去領?領個什么樣子的?男孩女孩?多大為宜?萬一領大了,人家親身父母找上們來又怎么處理?這樣的事情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你們考慮過后果沒有?”
又是一陣沉默后韓淑珍接著上:“唉!我倒不是擔心這些,說到抱孩子,我沒有意見。眼看著跟我一般大的老姊老妹手上都牽著孫男孫女,你們不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說到此,韓淑珍眼圈一紅,聲音哽咽起來“我現在出門買菜都怕遇到熟人,你問他問的,我的老臉都被問羞了。可是眼下事實擺在這里,能有什么辦法?我巴不得趕緊抱個孩子,不管是誰家的,只要抱回來就是我們老鄔家的親骨肉!養貓養狗都能養出感情,養個孩子還怕長大了不貼心!?”
林蕓聽了,心里有點感動。她沒有料到婆婆韓淑珍會說出這樣令人動情的話來,林蕓原本堅硬的心瞬間軟了一下,她的眼淚也溢了出來,林母見狀,眼睛也跟著紅了。林蕓的二舅則眨巴著不大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在每個人的臉上快速地掃描。韓淑珍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繼續說“但是說一點不擔心也不可能,領孩子畢竟不是領只小貓小狗,東頭街上的李大頭家幾年前領的那個男孩子,你們都曉得的,帶回來時粉白團臉,歡喜得不得了,幾年后卻發現是先天性心臟病,現在扔也扔不得,一家人操碎了心。還有遠方秀清姨娘表哥家抱的孩子,說是大姑娘生的私生子,都說私生子聰明,長大后發現是腦癱,你說叫人怎么弄?這些事就在我們的身邊”頓了頓,她抬眼看了一眼林蕓“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記得小林以前說起班上弱智的孩子就一個頭兩個大,還舍不得孩子的爸媽吃的那個辛苦,唉!”說完,拿眼睛瞟了一眼對面的林蕓。林蕓的臉色也沉重起來。
鄔千舟抬頭對鄔強說:“小強,這個事情你是怎么看的?你說說自己的意見。”鄔強看了一眼林蕓“其實我的想法早就跟林蕓說過了,她不愿意。”林蕓抬眼憤怒地看了鄔強一眼,指著鄔強:“虧你說得出來!你現在就當你爸媽的面說出來聽聽,你出的是什么餿主意!”鄔強有點尷尬,又摸出一顆煙。“小強,煙抽多了多對身體不好!”鄔千舟不滿地看了一眼兒子。“你倒是當著長輩們的面說出來呀,只要你爸媽同意,我沒有二話!”林蕓看起來很激動。看著猶豫不決的鄔強,韓淑珍開始鼓勵兒子“什么主意,說出來大家聽聽,本來就是民主會嘛!各抒己見,允許有不同的意見。”
鄔強吸了一口煙,嘀咕了一句“找人代孕”,鄔強的話一出口,就像是捅了馬蜂窩。首先是林蕓的母親跳了起來,她顫顫微微地指著鄔強“你這是人說的話嗎?是人說的話嗎?”,林蕓捂著臉,嚶嚶地抽泣起來。林蕓的舅舅干咳了兩聲。鄔千舟啪地一下拍了一下桌面“荒唐!”隨即漲紅了臉,由于過分激動,他肥大的頭顱又不由自主得搖動起來。韓淑珍趕緊站起身,將桌上的茶壺端到丈夫嘴邊“啊呀我的老太爺,你血壓高醫生叮囑千萬不能動氣不能激動!你這是不要老命了!你還嫌我受的驚嚇少了!嫌這個家太平日子過的多了嗎?”隨即也嗚嗚起來。
鄔強嚇的大氣不出,趕緊掐滅了手上的煙。林蕓的舅舅開始打圓場“大家都不要激動,議事議事,就是一起商量探討。小斌的想法固然不合情理,但也是無奈之舉。都是病急亂投醫,人到無奈時也是會亂想的。這樣的事情也有人家做,但是在我們這樣的人家肯定是做不出來的,小蕓,他就情急之下隨口這么一說,你也不要當真。再說了,你不同意,他敢?”
林蕓哼了一聲“敢不敢我可說不準,到時候人家抱著孩子站到我面前的時候,我看你們怎么說!”“不會不會,就算小強不怕你,他也逃不過爸媽的扣子。”
鄔千舟疲憊地閉上眼睛,把頭靠在了太師椅的靠背上,沒有接話。韓淑珍恰到好處起身到廚房給丈夫續水,林蕓舅舅見此情景也嘆了口氣“依我看,還是再等等,再到上海大醫院看看,或是找個知名的老中醫再調理調理。像小蕓這種情況,人家七八年后又開懷的也不是沒有,不要放棄。”鄔千舟睜開眼睛:“我的意思也是不要輕易放棄。”
韓淑珍接過話:“我們也想有這樣的想法,可是要等多久?能不能等到,未知數啊!”。繼而一聲長長的嘆息。最后,鄔千舟做結束報告;“我看先這樣吧!不管是抱孩子還是自己生孩子,都不是說有就有的,走一步看一步,等待機緣。你們也不要想的太多,不要放棄一絲希望。”當大家都起身準備散了的時候,韓淑珍嘟囔了一句;“不種地哪來你收成?我看你們自己也要好好找一下原因。”
(八)
林蕓模模糊糊,似睡非睡,醒來感覺時間已經不早了,她摸索著拿過床頭柜上的手機,已經過了凌晨。鄔強還沒有回來,今天是周末,按例今晚不分床。自從抱著最后的希望生孩子,林蕓夫婦又勉強過起了夫妻生活。林蕓嘆了口氣,摁下手機屏保。鄔強回家后先進了衛生間,他脫下身上的外套在燈光下仔細檢查了一番,
確定沒有任何問題后推開房間的門,將幾張百元大鈔還有一些零錢意無地丟在床頭柜上。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林蕓放學后不進辦公室了,留在教室批改作業或是備課。她怕辦公室里的喧囂,怕同事提及她最不愿意聽的話題。放學后的教室會里留下幾個特別調皮或是作業沒有完成的學生,林蕓正好借此陪著這些孩子完成作業,糾正孩子的壞習慣。家長來接孩子的時候也正好與家長交流,這也不失為一種好的教育方法,家長很感激。這個班上有一個叫李仁杰的男孩子,很可愛也特別的調皮,毛茸茸的大眼睛透著一棍機靈勁,林蕓很喜歡這個孩子,孩子的母親也是一個健談的女人,一來二去,林蕓跟小人杰的母親也成了朋友。這一天正好輪到小仁杰值日,值日生比別的孩子放學晚,負責打掃教室以及包干區的衛生,仁杰的母親就到班上來接他。孩子在外面掃水掃地,李母正好就在教室里與林蕓拉呱。
她們閑談的話題除了圍繞著孩子的學習教育,就是談上線女裝,今天也不例外。李母今天談到孩子時突然猶豫起來“林老師,有件事情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跟你說?”林蕓的好奇心被揭發了,她讓李母一定說出來。李母嘆了口氣:“林老師,我知道我這話說出來有點傷害你,但是我的孩子跟著你三年,我看得出來你是個有責任心的好老師,我們現在不僅是老師與家長的關系,也算是好朋友了,我不說出來心里也覺得對不起你,怕你吃虧。”林蕓聽了這些話,隱約知道這件事對于她一定非常的重要,于是站起身對值日的孩子說;“不早了,今天先到這里吧,你們先回去,李仁杰到傳達室去等媽媽。”孩子們聽了一窩蜂地散去,教室里就剩下林蕓與李仁杰的母親。
林蕓套上鋼筆,叫李母對面坐下;“現在說吧,究竟是什么事情?”李母說:“林老師,你不能光把心放在別人的孩子身上,自己也要盡快生個孩子啊!”林蕓沒做聲,示意李母繼續往下說。“你是老師,你不知道這個社會有多復雜,俗話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得防著你家那位啊!”林蕓抬頭看了一下門外,站起身關上門窗,她的雙手微微有點顫抖。
原來李母與莫曉琳是同一個美容院的vip會員,她們經常在一起做汗蒸,面膜 ,精油按摩,久而久之也成了朋友。莫曉琳藏不住話,特別喜歡八卦。她經常在李母的面前提到鄔強,她好像知道鄔強家里所有的事情,再后來她悄悄地告訴李仁杰的母親,說鄔強的老婆在床上就跟死人一樣,索然無味。鄔強與她早就貌合神離,同床異夢了。
李仁杰的母親說到這里的時候,聲音低了下去。隨即罵莫曉琳就是一只不要臉的狐貍精。林蕓的臉色很難看,死魚肚一樣的慘白。“林老師,你不會怪我把?說實話,這件事已經在我心里好長時間了,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應該告訴你。如果真的等到那個小狐貍精進了你的家門,我真的就對不起你了。你心里一定要有數啊!”林蕓擠出一絲笑容“謝謝你告訴我些,但是我的丈夫我了解,他不是這樣的人,我們夫妻之間的感情不是像那個女人說的那樣,別人的話不能當真,那個女人一定是別有用心。你不要聽她胡說八道。”李仁杰的母親有點尷尬:”是的,是的,我也不相信她說的話,但是總得要提防的”林蕓的心里此刻已經像一團亂了的麻繩,她不想再聽李母說什么,她甚至開始反感眼前這個多嘴的女人了。李仁杰的母親看出了林蕓的不舒服,嚇得把鄔強這些天正在北開發區的珠光大道上教莫曉琳學開車的事情又噎到了肚子里去了。
林蕓的心里相信李仁杰母親所說的一切,她不止一次從鄔強的衣服上拈到過亞麻色的長發,林蕓從來不染發。還有一次,林蕓的手機沒了電,要用鄔強的電話,鄔強磨蹭了半天交給林蕓,林蕓存了個心眼,打開他的微信,發現微信已經退出登錄,再打開qq,,也是一樣。但是林蕓的心中并沒有醋意,可是她再沒想到一個學生家長居然知道了這一切,林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只是恍惚覺得自己闖了一個紅燈。
回到家時林蕓憋不住了,她打了電話給鄔強,命令他立即回了。鄔強接到電話的時候有點忐忑,他感覺到林蕓一定覺察了他的什么事情,他立即翻開手機,將所有的軟件信息全都清理了一遍,又匆忙打了一個時間不算短的電話,這才打開車門。
林蕓坐在沙發上,見到鄔強回家沒有做聲。鄔強小心翼翼地看著林蕓的臉色,半晌,林蕓叫鄔強坐下。鄔強坐定后,林蕓告訴他一個重要的決定:她要從這里搬出去。鄔強愣住了,問她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哪里不對了?林蕓輕聲一笑:“這不是你們鄔家一直所希望的嗎?”鄔強苦笑:“你想多了。”“我想的遠遠沒有你做到的多!”林蕓激動起來:“鄔強,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我心里也清楚,但是我會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其實即使哪一天我親眼看到你做了什么,我也不會說什么,但是,現在有學生家長說到我的面前來了!你叫我情何以堪?你叫我怎么面對自己的學生,面對孩子的家長?我感覺現在的自己站在講臺上像被剝人光了衣服,我想我沒有必要再呆在這個家里了,也許,這是最好的結局。”說到這里,林蕓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鄔強的臉紅了,他不知道該怎么面對自己的妻子,突然,他雙膝一軟跪倒在林蕓的面前:“很多事情,是我對不住你,是我們鄔家對不住你。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你。”林蕓沒有想到鄔強會這樣做,她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她一下子轉過臉去嗚嗚大哭起來。
鄔強站起身去了衛生間,給林蕓整了一個熱乎乎的毛巾。林蕓接過濕熱的毛巾的時候感到了一番久違的溫暖。她抬眼看了看鄔強,鄔強的眼睛也是紅紅的,鄔強抓住了林去的手,把頭埋進妻子的手掌中,林蕓的心又軟了下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里,林蕓與鄔強倒也相安無事。鄔強回家比以前早了一些,每逢周末或者節假日,鄔強會帶上林蕓出去吃飯,林蕓說服自已心安理得地享受這樣的生活。
轉眼快到年下,林蕓的學校已經開始放假,就在鄔強年前出差的那幾天里,莫曉琳突兀地出現在林蕓的面前。這是林蕓第二次見到莫曉琳,跟第一次一樣,莫曉琳依舊是一襲粉色。林蕓對于莫曉琳的到來并沒有感到驚訝,也沒有憤怒。相反,林蕓更像一位勝者,高傲地打量著莫曉琳,從容地打開家門。倒是莫曉琳進了門后開始顯得有點拘謹,林蕓泡了杯檸檬水,遞給面色微紅的莫曉琳。莫曉琳接過水喝了一口,一股難言的酸澀使得她皺起眉頭,想咽咽不下,想吐又不好吐出來。林蕓看見莫曉琳的窘態心十分爽快,她握住手中的茶杯,死死地盯著莫曉琳的臉“是不是感覺有點酸?還有點苦?正如你此刻的心情?”莫曉琳放下水杯,深深地吸了口氣“林蕓,今天我是來和你談判的。”林蕓也放下手中的杯子:“我們之間有什么可談的?我好像并不認識你。”
“林蕓,我們之間不要轉彎抹角了,你知道我是誰。”
“哦,聽鄔強談起過你,一個到處尋找情感慰藉的大齡剩女,鄔強好像也中過槍。”林蕓彎了彎身子。
“我跟鄔強是有感情的……”莫曉琳壓抑住自己的憤怒。
“有感情就是讓你沒有尊嚴地跑到我們的家里來?”林蕓譏諷地笑了,她在客廳里轉了一圈“他是讓你來感受我們的生活嗎?看,這里是我們一起吃飯的地方”她隨即又轉到臥房的門前“這里是我們睡覺的地方,要不要進來看看我們的床單?哦,還沒來得及收拾”,然后有轉到衛生間的門前:“這是我們洗澡的地方,要不也進來來看看?”
莫曉琳的臉漲得通紅“夠了!林蕓!你不要死要臉了,你跟鄔強之間根本沒有感情,你覺得這個家合適你嗎?你覺得你在這個家里有自己的生活嗎?”
林蕓猛地轉過身:“我與鄔強有沒有感情不是你說了算!這個家合適不合適我也跟你沒有半毛錢的關系!你算個什么東西跑到我家里來指手畫腳?!鄔強愛你?他現在人在哪兒呢?你不過就是他掛在屋檐下的一條咸魚,嘴淡的時候來咂砸味罷了,你別幻想著端到桌上做頭碗菜!”
莫曉琳徹底被擊垮了,她大聲地哭了起來:“林蕓,我們都是女人,你何苦這樣為難我?我今天能跑到你的家里來也是迫不得已,你為何要這樣對待我?你捫心自問,你從心底真正地愛過鄔強嗎?你死守著這份并不幸福的生活,究竟為了什么?”
“我不幸福?給你你就幸福了?莫曉琳,你就死了這條心吧!趕緊從這里滾出去,不要讓我再看到你!”林蕓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獅,指著莫曉琳大聲吼道。莫曉琳看著林蕓的樣子,屈辱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她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口來,掉頭走出門外。林蕓嘭地關上大門,一屁股跌坐在沙發上,像傻子一樣笑一陣又哭一陣。
鄔強出差回來,林蕓并沒有向他說起莫曉琳來過的事情。一切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臘月二十四是送灶的日子,晚上林蕓與鄔強一起去婆婆那邊吃飯。林蕓一進門就感覺得家里的氛圍不太對勁,究竟哪里不對,林蕓也說不出來。吃完飯,婆婆韓淑珍說有事情商量,叫大家都坐下。林蕓剛剛坐下,韓淑珍紅著眼睛有點可憐兮兮地走到了林蕓的面前,林蕓正愣愣地想著這個老太太今天是怎么了?又想唱哪一出?突然,韓淑珍撲通一聲跪在了林蕓的面前。這一跪將林蕓嚇了一跳,鄔強也叫了起來:“媽!您這是干什么?”,話音剛落,鄔千舟走上前去,狠狠地甩了鄔強一個打耳光。韓淑珍隨即放聲大哭起來。林蕓蒙住了,她莫名其妙看著賈家三個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林蕓叫鄔強趕緊把韓淑珍扶起來,韓淑珍死活不肯,鄔千舟的頭又開始劇烈地搖晃了起來。林蕓看著鄔強的臉,百思不得其解。韓淑珍抓過林蕓的手;“小蕓,我賈家這是前輩子做了孽,這輩子的報應啊!”林蕓連忙說“什么事情要搞成這個樣子,起來說話,你這個樣子像什么呀?”韓淑珍堅決不起,她止住眼淚,看著林蕓說:“要我起來,除非你答應我一件事情”林蕓此刻感覺到了這件事肯定是與她有關,與這個家有關,林蕓冷靜了下來“你這是叫我跟鄔強離婚吧?”韓淑珍聽見林蕓這樣說,反而說不出話來。林蕓問鄔強“說吧?什么時候策劃的這一出?到底還要演多久?”鄔強支支吾吾說不上什么。鄔千舟一聲痛斥:“畜生!”,隨手又想上來一耳光,被林蕓輕輕擋住了“不要再演戲了 ,這么多年了,這個家里誰還不知道誰?都把面具卸下吧,累。”林蕓的話一出口,鄔家三個人像被施了魔咒,一個個都定在了那里。林蕓拿眼看了一下韓淑珍,韓淑珍訕訕地站了起來。
“有什么話都敞開說吧”林蕓像家長一樣悠悠地開了口。
“小蕓,莫曉琳找到家里來了,人家一個大姑娘,她,懷孕了!”韓淑珍憋足了勁,終于開了口。
鄔強的頭顱快要垂到了地上,他大氣也不敢出一聲。現在的林蕓終于知道了莫曉琳為什么會忍著侮辱到她的家里來,她那天想說卻最終沒有說出口的話。林蕓此刻的心里翻江倒海一樣,說不出是難受,還是悲哀,是為自己,是為鄔家,還是為了那個叫做莫曉琳的女人。她真的想立即離開這個家,這個家確實如同莫曉琳說的一樣,沒有自己的生活。可是她不甘心,她是因為鄔家沒有了孩子,現在鄔家卻想把她一腳踢出門去,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想到這里,林蕓異常冷靜;“說白了,你們是叫我讓位了?”韓淑珍立即接上,聲淚俱下:“小蕓我們也是沒有辦法啊!你得替我們老鄔家想想,我們老鄔家三代單傳,我到了三十多才好容易生下的小強,現在……當然蕓,你還年輕,自身條件也不差,你找個好人家容易,你有什么要求,我們都依你。你住的那套房子歸你,經濟上可以補償的,小強對不起你,但是孩子總是無辜的,我們不能眼看著鄔家的孩子不要吧!”
“鄔家的孩子?你們確定這就是鄔強的孩子了?”林蕓大聲笑了起來:“這個孩子究竟是誰的,你們誰不不知道,一個大齡剩女有了私生子總得找個靠得住的男人,不要到了最后給人家頂缸,那樣比沒有孩子更痛苦!我沒了孩子不是我的錯,我憑什么要走?反正我走到哪兒跟誰過日子也不會有孩子了,我干么不賴在你們老鄔家?你們就死了這條心吧!”林蕓說完奪門而去。
寒假總是過得很快,又是一年開學季。新年伊始,學校給每位老師發個一只真空玻璃杯作為新年的禮物。林蕓跟大家一樣就地打開杯蓋泡茶,熱水剛進了茶杯一半,嘭地一聲,的杯子炸碎了,熱水濺濕了林蕓的衣服,燙傷了她的手腕,林蕓趕緊去收拾桌上的玻璃碎片,恰巧一片玻璃碎片又擦進了她的手指,瞬間鮮血直流 。林蕓看著手指上的鮮血,沒有做聲,她環顧了一下大家的茶杯,都完好無缺地立在桌上,裊裊冒著熱氣。林蕓突然感覺到莫大的委屈,她快步走到同事的桌前,抓起茶杯一下子砸在地上,辦公室的人驚呆了,隨即又是一只,“叫你們完美!叫你們完美!現在都跟我一樣碎吧!”,黃鶯從后面一下子抱住林蕓;“林蕓,心里難過你就哭出來吧!”,林蕓的眼淚立即像開閘的水一般,哭倒在黃鶯的懷里。
鄔強的日子也不好過,才十幾天的時間他瘦了一圈,再也沒有從前的豐神俊朗,林蕓變得更加冷漠,這個家對于他們兩個就是一座冰冷的墳墓。林蕓卻一直以犧牲雙方的幸福來報復鄔家,維護自己所謂的尊嚴。鄔強更不知道這樣面對莫曉琳,他左右為難,賈家大少爺有生以來第一次陷入了無盡的困惑之中。這一天的晚上,鄔強輸了錢早早回到了家中,出乎意料的是林蕓居然做了一桌的好菜等著他。林蕓打開紅酒,各自倒了一杯。“鄔強,你借我同事的五百塊錢今天我給你還了。”林蕓用酒杯碰了一下鄔強的酒杯。鄔強聽了林蕓的話窘迫地難以形容,他握住酒杯不知道該喝還是不該喝。林蕓輕抿了一口紅酒:“這有什么?這么多年來,我替你還過的錢還少嗎?多則一兩萬,少則四五千,但是我再也不會想到你會借到我同事的頭上來,就為了區區五百塊錢。鄔強,這五百塊錢就你壓在我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今天它終于斷了。你在外面究竟還欠人家多少錢,你說出來,我給你一并還了。”鄔強愕然地張大嘴巴,不知道說什么,林蕓又接了下去:“你在外面欠的錢都是我們夫妻續存關系中的共同債務,我有承擔的義務,我不能叫人家背后戳我的脊梁,說出來吧,還清所有的債務,我就一身輕松的離開”
看著呆若木雞的鄔強,林蕓說:“我已經草擬了一份離婚協議書,發到了你的QQ郵箱,你盡快看一下,如果沒有異議,我們約個日子去民政局把手續辦了。從今天起我搬離這個家,有事情電話聯系。”吃完這最后的一頓晚餐,林蕓拎起行李箱頭天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她生活了多年的家。林蕓走到樓下,在萬家燈火中默默轉過身,看了還一眼亮著燈光的窗戶,眼淚奔流而下。
幾個星期后林蕓在同事們的幫助下找到了一處小房子,很巧的是有些破舊的庭院里長了一株瘦弱的梔子花,林蕓決心要仔細地呵護它,等到來年一定讓它芬芳滿枝。(完)
(一)
這個城市總是蘇醒的太過于早,昨夜的浮塵還未來得及平定,昏暗的路燈下,已經有了行人的影子。祥子就是其中的一個,他跟路燈下的所有的人一樣行色匆匆,來到街邊的某個站臺停下并開始四處張望,他在等待著這條線路上的第一輛公交。
祥子習慣坐在中間靠車門的座椅上,這樣只要車門一打開,便可以在第一時間下車。時間就是金錢,這句話是他人生數座右銘中的其中一句,他牢牢地記著并努力地踐行著。
祥子喜歡在公交上看這座城市,抑或說他只有在此時此地才能好好地去看這座城市。因為只要下了公交,他就會融入到忙碌之中,無暇顧及,這座城市對于他來說就像老家芋頭地里旱螺背上的殼,背著重,離了又感覺無處棲身。
晨曦折射出七彩的光芒,路燈便開始黯淡,并在不經意間熄滅。路上的車漸漸多了起來,一輛一輛呼嘯而去。每輛車里都乘坐著疲于奔命的人。路邊地早餐店里人滿為患,一批又一批,然后從早餐店出來向各個方向奔去,大家都在奔忙,奔忙著各自的生活。
祥子每次坐在公交車上看著不同顏色不同型號的私家車,心里都會升騰起一種復雜地情感。他算過一筆賬,買一輛價值十萬的車,每年的保險費,汽油費再加上耗損費,維修費,夠他坐一輩子公交,打十年出租車。可是每當客戶看到他騎著那輛油漆脫落,腳踏上銹跡斑斑的電動車或是知道他乘著公交過來的時候,他就感覺到自己的背上有兩根芒刺,戳得他又酸又痛。他甚至懷疑好幾次談好的生意無端端的黃了,就是自己沒車的原因。“煮熟的鴨子也會飛”,他信了。
祥子決定買車了。為此他給自己定了一個基本的調子:不再去外面的浴室洗澡,洗一次澡十五塊錢,一周洗兩次就是三十塊,一個月四周,這樣每月可以節約一百二十塊,每月的汽油費就在澡資里開銷了,小賬不可細算。淮揚人喜歡泡澡堂子,就像四川人熱衷打麻將,成都人摯愛茶館一樣。淮揚市的大街小巷隨處可見洗澡的地方,檔次高點的叫做洗浴中心,浴城,普通的都叫做某某浴室。祥子沒有其他愛好,就喜歡晚上去浴室泡個澡,脫光衣服往蒸汽池上一躺,毛孔張開,任由熱氣滲透肌膚,直達經絡,一天的疲倦與煩惱就在這熱氣中消散。浴客都是赤條條的,就像退了羽毛的禽鳥,分不出到底誰是鳳凰,誰是家雀,這一點讓祥子感到很自在。
祥子的老婆大琴是支持他買車的,為了買車這事,大琴跟祥子不知道賭過多少氣。大琴氣急的時候罵他就是一土鱉,永遠變不了巴西龜。祥子便直起脖子對她吼;“我就是土鱉,怎么了?你嫌棄我當初別嫁啊!”每到這時,大琴就不再說話,當初是她要嫁給祥子的,用現在的話來說,那時祥子就是她心中的男神。
祥子的家在淮揚市下轄縣的東北鄉,一個叫王橋的村子。王橋是地名也是橋名,更是兩個縣城的分界碑,一座小石橋將這座村子一分為二,祥子家在王橋南。王橋北便是淮揚市另一個轄縣。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這里曾今是兵家相爭的要地,也是當年革命家王稼祥和曾山帶領的新四軍根據地。
祥子從小就喜歡聽老人講故事,除了神話傳說,狐鬼精靈之外,他最愛聽的便是新四軍的故事。他常常幻想自己穿著軍裝,戴著軍帽,腰佩駁盒槍,打鬼子,斗土匪,為老百姓申張正義。祥子個頭不高,但是特別機靈,全身有便不完的勁兒。那年夏天村頭的老榆樹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一個老鴰窩,老鴰就是烏鴉,每天早晚都聽到老鴰哇啦哇啦的叫聲,不吉利。村里人都想把這只老鴰窩給端了,可是樹太高,沒人上得去。那天祥子放學歸來走到老榆樹下,刷地一下甩掉腳上的解放牌球鞋,往手心“呸”地一聲吐了一口吐沫,搓搓手,蹭地一聲串上了樹,一舉端掉了老鴰窩。樹下一片叫好聲,那時候的祥子幾乎就成了小英雄,村里人說他就是一只“活猴子”。
當年的“活猴子”跟同學永強最要好。兩個人同齡,從小在一起長大,好得恨不能穿一條褲子。他們一起上樹掏過鳥窩,一起下河摸過魚蝦,尿尿都并排站在一起看誰嗤得遠。上初一那年暑假的一天,祥子借著到永強家寫暑假作業,跟永強躺在床上天南海北地胡侃一通。突然祥子聞到床褥上有一股淡淡的雞蛋清一樣地腥氣,怪怪的。當他問永強是啥味道時,永強吱吱唔唔,臉上一陣陣發紅,就是說不岀來。樣子看到他這個樣子,更加好奇,一直揪著永強不放。永強拗不過祥子,從床上爬起來,輕輕地關上房門,然后轉過身對著祥子磨磨蹭蹭了一番,才一下子退下褲衩,激動地說;“我現在是個男人了!”,祥子看到他的那個地方,臉騰地一下通紅。“你又不是沒看過,”永強白了祥子一眼,不以為然。“過不多久,你也會長大的。”“永強,那以后我們都是男人了?”。祥子也興奮起來。“當然,是男人,就可以喜歡女孩子了。”永強認真地說。
永強有個妹妹叫秀珍,比祥子小兩歲。白凈,瓜子臉,雙眼皮,瘦瘦的,說話聲音軟軟的,好像身上沒有二兩力氣,就是電影里的那個林黛玉。她有事沒事喜歡跟在永強和祥子的身后。永強總是想各種法子趕她走;“女孩子家家的,該干嘛干嘛,不要扎在男人堆里。”秀珍有時候會覺得很委屈,祥子便做攔停:“她不吵又不鬧,讓她跟著唄。”,得到哥哥的允許后,秀珍會朝祥子抿嘴一笑,臉上漾起兩朵紅云。秀珍果然不吵不鬧,就這樣跟在哥倆的身后,安靜的有時會讓永強和祥子忘記她的存在。每當他們玩累了或是覺得肚子餓的時候,秀珍會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炒蠶豆,幾塊曬干的饅頭角子。看著哥倆閉著眼睛把蠶豆和干饅頭嚼的咯蹦響,秀珍會吃吃地笑出聲來,不經意間瞟祥子一眼。祥子好幾次都接觸到秀珍異樣的目光,祥子朦朧地感覺到秀珍喜歡自己。這種感覺使得祥子有點不安。因為他喜歡寶鳳。
寶鳳是王橋北的,算是鄰縣人。但是都在王橋中學讀書,比祥子低一個年級。鄉村中學規模小,來上學的都是附近村里的孩子,校長閉著眼睛也能將全校的人頭數得過來。同學之間彼此熟識的程度更不用提。當年,寶鳳在王橋中學算得一個風云人物。
寶鳳會打扮,天生對色彩敏感。鄉下女孩穿衣服不懂搭配,紅色的春秋衫里面會配綠色的毛衣,紫色的褲子。寶鳳就會在心里暗暗地笑:“紅配綠,賽狗屁!”寶鳳穿紅色外衣時,里面一定是白色或是黑色**,黑色或灰色的褲子。她衣服的身腰一定是窄窄的,包得**鼓鼓的,衣服有點短,露出結實的臀部,遠看就像一只美人弧的瓶身。寶鳳喜歡笑,有事笑,沒事也笑。笑起來還沒完沒了。“女笑三分癡”,女生背后罵她,都說她不沉穩。可是很多男生喜歡她,祥子也不例外。然而就在一個暮春的午后,祥子對寶鳳的感覺有了質的變化。
那個下午有點燥熱,上完體育課的祥子滿身大汗,下課鈴一響便匆匆忙忙地跑進廁所將里面的襯褲脫下來。襯褲是棉布的,吸足了汗黏在兩條腿上,祥子費勁脫下襯褲又去河邊洗了一把臉,上課鈴已經響了。就在祥子急火火地向教室奔去的時候,正巧寶鳳從對面也是著急慌忙地過來,慌亂中兩人撞了一下,寶鳳的手正好撞上了祥子要害的地方。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祥子感到那地方有點疼,他放下蚊帳,小心地撫摸著,突然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麻麻漲漲的,他閉上眼睛,眼前竟然浮起了寶鳳的影子,窄窄的腰身,飽飽的胸口,翹翹的屁股,朝著他嫣然一笑。就在這一刻,祥子感到腰部一緊,一陣電流串過全身……當他喘息著慢慢恢復平靜的時候,他聞到了永強床上那股熟悉的雞蛋清的味道。
從那天起,寶鳳就常常出現在他的夢里。夢里的寶鳳有時候跟他好,有時候跟他生氣,很多時候醒來,能摸到胯下有黏糊糊的東西。祥子的心散了也亂了,他讀不下書,也很少跟同學們一起結伴去瘋鬧,一放學就鉆進自己的房間里 想著寶鳳。下課鈴一響,祥子會第一個沖出教室,然后假裝去看操場上同學們做游戲,其實在尋找寶鳳的影子。那時候的女孩子喜歡跳橡皮筋,一根或扁或圓的橡皮筋系在兩個女生的身上,另外兩個女生在長長的橡皮筋上做規定的動作,橡皮筋的高度從腳箍拐(腳踝處)一點點向上移動到胸前,移得位置越高跳動的難度越大,跳不好就換位,誰先完成誰是勝者。
寶鳳發育好,個子高,脖子長,**很豐滿。跳動的時候**也跟著一上一下,像小兔子一樣,看得祥子心里也突突的,有時候會漲熱起來,每每這時,祥子便很緊張,后來他想到了一個好法子,穿長一點的外衣,兩只手插在褲子的口袋里,這樣插在口袋里的雙手可以將褲襠這塊往撐一點,這樣誰也不會發現,那樣子還挺酷。
祥子開始注重自己的外表了,隔三差五地洗頭洗澡。因為他的同桌天華走到人前總是有一股油味,遭到大家的嫌棄。祥子不想寶鳳嫌棄他,可是很多時候他也郁悶,自己喜歡寶鳳,可是寶鳳 喜歡他嗎?
從王橋中學到祥子的家不過三四里地,中途要經過一座墳地,墳地的后面是一片桑樹林。每天他都與永強結伴而行。那天晚自習前,住宿生科明把祥子拽到教室的外面。
“祥子,晚自習下你先別回家,到我宿舍來一下。”
1
“什么事?”祥子不解。
“我二姨從上海帶來一罐麥乳精,那味道真好,我沖一杯給你喝”。
“真的?可是,我跟永強一起走的。”祥子聽到麥乳精三個字,很興奮。可是想到永強,他猶豫了。
“反正我只給你喝。”科明說著砸砸嘴巴。
“那我怎么跟永強說?”祥子經不住麥乳精的**。
“你說明天放假,今晚上到戴莊的姨家,不同路。”科明反應快。
“這……不行。我不說謊。”祥子下了決心。
“你怕永強啊?慫包!”科明從鼻子里嗤了一聲。
“不是怕,永強跟我是兄弟,我不做這事。”說著轉身離開,盡管他的心里一直想著麥乳精那鮮美的滋味。
“哼!抬你上轎不上轎!”科明看著祥子的背影,嘴里嘀咕了一句。
晚自習的鈴聲一響,祥子便收拾好書包去叫身后的永強“走了!”
永強卻慢騰騰的,一點不著急。
“快點,永強。”祥子催促道。
“哦,你先走吧,物理老師叫我幫他把周練的試卷改一下。”永強是班上的物理課代表。
祥子聽了頭腦一轟,他知道自己最近成績掉得厲害,尤其是理科,本來就不是自己的強項,自從心里有了寶鳳的影子,更是學不進去。
“那……好吧,我先走。你改到我試卷時手下留情啊!”祥子壓低了聲音。
“那叫自欺欺人!”永強沒好氣。祥子一溜煙離開了教室。
那晚的月亮很大,也很圓。月光如水一般。祥子一邊走一邊想著寶鳳,這時候他有點尿急。他環顧左右,月亮這么好,照得見路上散落的行人,雖然人家常說:尿尿不看人,看人尿不成。但是此時此地,祥子是萬萬不會在路邊尿的。他夾緊了雙腿,踮起腳,一溜小跑,鉆進了前面的桑樹林里。
祥子閉上眼睛,一陣唏哩嘩啦。頓時覺得全身輕松。正在他扣著褲襠紐扣的時候,突然他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然后伴隨著一個女孩的輕脆的笑聲。
“寶鳳?”祥子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寶鳳的聲音對于祥子是最熟悉不過了。這么晚了,她來小樹林干什么?祥子一邊想,一邊閃身躲在一棵桑樹的后面。
不出祥子的判斷,來人果然是寶鳳。可是寶鳳不是一個人來的,跟著一起來的是一個個頭高挑的男生。
“孫大林!”祥子只覺得一陣熱血涌上腦門,孫大林是王橋村支書孫長富的大兒子。
“寶鳳,我喜歡你。你真的喜歡我嗎?”兩個人一站定,孫大林就對寶鳳說。
寶鳳低下頭,一臉的羞澀,全不像平時大咧咧的模樣。
“說呀!”孫大林搖搖她的胳膊。
“傻呀你,不喜歡你能跟你到這里來啊?”寶鳳抬頭看了孫大林一眼,立即又低下頭去。
“可是,寶鳳,你知道有多少男生喜歡你嗎?”孫大林抓著寶鳳的手。
“我不知道……”寶鳳搖搖頭,盡管她心里明鏡似的,“你說來我聽聽?”
“我來告訴你啊!”孫大林一五一十地開始報人名。祥子豎起耳朵,一個個的把這些人的名字都記在心里。
突然,祥子聽到自己的名字了,他覺得自己的心在打鼓,咚咚咚響得厲害。
“祥子也喜歡你。”孫大林肯定地說。
“不會吧?他高我們一級呢”。寶鳳翹起嘴巴。
“高一級就不會了?我早看出來了。”孫大林正經八百的。
“你不會看錯吧?”寶鳳故意的說。
“我怎么會看錯?男人最了解男人了。”孫大林一副大男人的架勢。
“祥子人不錯哎!講義氣,重感情。人也機靈,在王橋中學算是個人物,你不會也喜歡他吧?”孫大林有點焦慮。
“哈哈,哈哈”寶鳳笑出聲來,聲音比平時尖銳。祥子緊張極了,他的耳朵支棱起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在明處的寶鳳,他不敢想自己在寶鳳的眼里是個什么樣子?他想聽又怕聽。
寶鳳什么也沒說,只見她拉過孫大林,跟自己對面站直了,用手比劃著高矮,寶鳳今天穿了一雙帶著一點點高跟的黑絨布方口鞋,頭尖正好齊著孫大林的鼻梁。
“大林……你看,我們站在一起,身高差正合適。要是祥子跟我站在一起,一定是他齊著我的鼻尖。”寶鳳一邊比劃一邊笑著說,然后輕蔑地說了一聲;“我怎么會喜歡一個不在我視線之內的男人?”
祥子聽到這里,感覺全身的血液快要沖破血管。他全身打起了顫,牙齒也咬的咯支支響。
“人家雖然矮,人卻機靈。你沒聽說過這句話,濃縮的都是精華。”孫大林故意引寶鳳。
“機靈管什么用?那叫歪才!聽說成績不好,高中考得上考不上還說不準,考不上只能回去跟他爸去燒窯,我將來能找個窯黑子啊!”寶鳳白了一眼孫大林。
“那你喜歡我什么?”孫大林來了勁。
“什么都喜歡。”寶鳳仰起臉,大膽起來。寶鳳的臉迎著月光,顯得更加白凈。祥子看著這張臉,突然覺得很丑很丑。他把拳頭捏得個咯吧響,心里暗暗發誓:一定好好復習,考上高中,將來要找一個超過寶鳳,真正喜歡自己的女孩。
(二)
從那天起,祥子像是變了一個人,變得沉默寡語起來,個子矮成了他的硬傷。永強發現了他的變化,幾次問他發生了什么事情,他都說要中考了,學習壓力大。永強半信半疑。祥子開始努力學習,他要考上臨川中學,以此證明自己。
一個星期天,永強在祥子家一起復習功課,祥子突然問永強,男孩子的身高會長到什么時候?永強說男孩子一般都是晚長,你沒聽說過男長三十慢悠悠嗎?祥子來了勁,他問永強,你的意思我還會長個子嗎?永強說當然,才初中,哪就不長了。要吃雞蛋,吃肉。不過遺傳也很重要。祥子又沮喪起來:“我爸媽個頭不高,說不定我不就不長了。”
永強安慰他說道:“怎么可能?哎呀,就是不長了不要緊,不要在意。”祥子嘆了口氣:“高個子門前站,不干也好看。哪個女孩會喜歡個子矮的?”永強聽出了一點端倪,立即湊到祥子的面前:“這小子,一定是有情況了,老實交代一下吧?”,“沒有,我就這么一說。”祥子不承認。”這小子,你還當我是兄弟啊?我那么大的事兒都告訴你了。”永強裝作生氣。祥子不安起來;“我告訴你,你不許笑我。”。“你這說的什么話?我永強是那樣的人嗎?”祥子便將那天晚上在小樹林里的所見全盤告訴了永強。
“他媽的!孫大林是個什么東西?不就是老子是村支書嗎?有什么了不起?誰不知道他老子到處找女人,跟河北的**那事就差沒上村里的廣播了!那叫什么?對,臭名昭著!個子高?個子高就是英雄了?他上得老榆樹?游得了澄子河?什么東西!那寶鳳就是有眼不識金鑲玉,錯把廢鐵當黃銅!!”,永強聽了憤憤不平。祥子聽了樂呵起來;“永強,其實我也不像你說的那么優秀。”,“誰說的?王橋村誰不知道你為人厚道,講義氣,重感情,什么活兒瞄一眼就會。將來一定有大出息。”永強滿心滿意地夸贊祥子。祥子抓抓腦袋,不好意思起來。“你將來一定能找一個超過寶鳳的,現在好好學習,咱不蒸饅頭爭口氣,一定要考上高中”。
(二)
七月上旬,中考成績揭曉,祥子與永強的名字都在榜上,他們終于如愿以償考進了臨川中學。在那個年代,考上高中不像現在這么容易。一時間,籠罩祥子心頭的烏云被吹散了。祥子再次變成了王橋村的熱點人物,很多人家教育孩子也會把他當成正面教材;“只要努力,就會成功。你看人家祥子,一開始學習成績也不是很好,后來自己知道用功了,勤奮了,這不,人家考上高中了。”祥子的父母逢人就笑,村里人也吃了不少祥子家的雞蛋。祥子的媽媽一高興,把家里收著準備去集市上賣的雞蛋拿出一半全煮了,有人來家里玩,祥子媽就請大家吃雞蛋,一邊散蛋一邊喜滋滋地說:“喜蛋,喜蛋。”
一晃暑假過去了,祥子跟永強一起走進了臨川中學。臨川中學是一所完中,在臨川鎮上。招生范圍涵蓋周圍三個鄉鎮:界首,橫金,周巷。祥子與永強沒有分在一個班。祥子的班上沒又幾個同鄉界首人,這讓祥子有一點小小的遺憾。
祥子住校了,宿舍很大,分上下鋪,一共十二個人。宿舍的通風條件不是很好,宿舍里經常彌漫著一股臭腳丫的味道。祥子很講衛生,他不喜歡這樣的味道,每次回宿舍都會皺起眉頭,然后嘟囔著將窗戶打開,不管外面的風有多大。為此很多男生看不怪他,說他是“八角”(與眾不同的意思),假格局。
祥子睡在下鋪,上鋪的男生是周巷鎮上的。這個男生經常不脫鞋就踩著祥子的床角往上爬,祥子跟他說了好多次,周巷男就是充耳不聞。周巷男還經常將吃剩的瓜子殼灑落在祥子的床上,祥子每次都默默地用手一顆顆地撿起來。周巷男看在眼里,心里會偷偷地笑。
上了高中的祥子初次展現了他的體育天賦,短跑,跳遠的成績遠遠超過班上的其他同學。在學校開展的春季運動會上大展雄風,取得兩項冠軍,他們班也為此獲得了總分第一的好成績。那天晚自習下,祥子因故遲回宿舍,剛走到宿舍門口,他聽到里面一陣陣笑聲。“你還別說,這矮子還真行,拿了兩個冠軍。”,“千萬不要小看了矮子,你們沒聽過人家說矮歸矮,一肚子拐。人家都說個子矮的人心大呢,鬼壞。”祥子站在門口,他的眼前又浮現出桑樹林中的那一幕,一種久違的屈辱再次涌上心頭,他想踢門,卻又忍住了。
祥子又變得沉默寡言起來,他開始鍛練身體,農村中學地皮大,操場也大。跑一圈下來也有四五百米。常常同學們剛開始去做晨操,祥子已經在操場上跑了二十圈,單杠雙杠也練了幾十下。一學期下來,祥子的胳膊腿粗壯了許多。
五月的一個晚上,祥子跟往常一樣,下來自習往宿舍跑去。突然,他感覺到今晚有點不同尋常,操場上晃動著四五個男子的身影,看樣子不像本校的學生。果然,一個男生向他走來。“你是哪里人?”,“我是界首人,怎么了?”祥子不解。“我們也是界首的,今天是來尋仇的。你是界首的,咱老鄉幫老鄉,替我們把幾個臨川的學生叫出來,今晚好好收拾他們!”。其中一個長頭發,喇叭褲對祥子說。
“你們怎么可以來學校打人?”祥子憤怒起來。“這你不要管,我們純屬江湖恩怨,你只管把人給騙出來就行。這是名單。”喇叭褲說著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遞給祥子,祥子一手甩開紙條:“這是學校,不是黑社會。你們趕緊回去,不要丟我們界首人的臉。”“嗨嗨,這臭小子,你這是胳膊肘朝外啊!看來是想討揍啊!”看著個頭不高的祥子,又一個穿花格子襯衫的男生走上前來,挑釁地用胳膊拐了祥子一下。“我再說一遍,這里是學校,不要鬧事!”旁邊有三五個同學遠遠地看著,不敢走近。“我們今天就鬧事了?怎么著?”喇叭褲幾乎要將臉湊到祥子的臉上。“好,想鬧事,先過了我這一關。”。“哈哈!”幾個男子笑了起來:“就你?”“就我,怎么了?”祥子冷靜得出奇。“如果過不了我這關,請你們立即走人,從此不許再來挑事。”“好,你既然這么說了,爺們成全了你,也是為了警告你,不要充什么英雄好漢!不過你再好好想一想,這五打一……”喇叭褲話音未落,祥子將手中的書包往地上一扔;“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不過學校不是打架的地方,走,到后面的打谷場去,一對一,單挑。”
月光下,祥子揮舞著拳頭,像一只發怒的牛犢,他的眼前閃過一個個英雄豪杰的身影,水滸中武松,少林寺里的覺遠,還有過五關斬六將的關云長。那幾個人根本就不是祥子的對手,一個一個地敗倒在他的手下。就在他準備收手的時候,幾個男子一起再此向他撲過來,他們瞪著血紅的眼睛,像一只只要吃人的老虎。祥子的心里嗖地一涼,隨即哎呀一聲大叫,然后閉上眼睛,將平身的力氣都使了出來……當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床邊站著一臉嚴峻的班主任和老校長。
祥子闖大禍了,那五個其中的一個人被祥子打斷了腿。當地派出所已經介入此事,臨川中學由于疏于管理出了安全事故將要面臨縣教育局的通報批評,班主任和老校長將要受到相應的的處分。班主任的職稱肯定今年肯定上不了了,老校長得記過,臨川中學門口那塊掛了五年的優秀學校的牌子也會被摘除。得知這些以后,祥子哭了,生平第一次哭得稀里嘩啦。老校長拍拍祥子的肩膀,一句話也沒說。
祥子輟學了,他的學習生涯永遠定格在了那年夏天。
(三)
輟學后的祥子家里一片陰云,祥子在西屋的木板床上睡了整整三天,家里人一句抱怨也不敢有,這三天里,祥子只在媽媽的淚眼下勉強喝了幾口湯,整個人瘦了一圈。在農村,這樣年紀的男孩只有兩個出路,要不去工廠上班,要不學一門手藝。那個晚上,老校長來到祥子的家里。
白熾燈泡下,三個男人圍坐在榆木方櫈上。祥子爸轉身從老爺柜上摸來一包“紅杉樹”牌香煙。老校長指了指桌上的“云煙”:“抽我的,一樣。”祥子爸憨憨一笑:“在我家,抽我的。”老校長推開祥子爸的手,從煙殼里抽出兩根;“一樣,一樣。”祥子低著頭一言不發,祥子媽站在房門口,眼睛紅紅的。
“老戴,今天我來是為了祥子的事。”老校長吸了一口煙。
“祥子闖了禍,給你們添麻煩了。”祥子爸舉煙的手微微顫抖,祥子媽轉過頭,抹起了眼淚。
“這不全是孩子的錯。我們……”老校長的話還沒說完,祥子爸接了過去:
“秦校長,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咱不提。”
“你不提,我這心里不安。孩子在家也不是個事,我的想法是讓他在家休息一年,等明年事情過去了,我再去找找教育局的領導,看能不能復讀。”老校長的話讓祥子的爸媽看到了希望。一直沉默不語的祥子卻開了口;“不。”,聲音不高 ,卻不容置疑。
空氣有點凝固,沉默了一陣后,還是老校長開了口:“既然這樣,我看還是先找個事情做起來吧。你看啊,這村里的年輕人都出去了,打工的,學手藝的,最不濟在鎮辦廠上班。我的想法是這樣的,祥子聰明,頭腦靈活,不能在廠子里干死活。俗話說‘荒年餓不死手藝人’,我看祥子還是學門手藝比較好,有前景。”
祥子的父母不作聲。“當然,這些都是我個人的想法,祥子究竟干什么,最終還得是他自己決定。我,包括你們都只能提參考意見。”老校長說道 。
“那是,那是。”祥子的父母附和道。就這樣,老校長與祥子的父母又拉呱了一些閑話便離開了。隨著老校長的離開,祥子的心里也翻騰起來。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永強來看他了,后面還跟著他的妹妹秀珍。一年多時間里,秀珍長高了點許多,比以前更秀氣。真應了那句話“女大十八變。”祥子隔著窗戶看著笑吟吟的秀珍,突然又想起寶鳳來了。他在心里對自己“呸呸”了兩下。
“永強來了。”祥子媽在院子里洗被子,看到永強心里很復雜,勉強笑了笑。永強鉆進祥子的房間里,祥子撲通一聲關上房門。秀珍依舊笑著,對祥子媽說;“大媽媽,我來幫你洗被子。”一邊說一邊挽起了袖口。
“哎呀,這怎么行?我自己來。”祥子的媽媽伸出滿是泡沫的手攔著秀珍。
“不礙事,我閑著也是閑著。兩個人洗快一點,趁著好太陽,一早干。”秀珍一邊說一邊蹲下身來。
祥子媽趕緊站起身讓出屁股下的小板凳,“你坐,你坐。”
“我年紀小,蹲得動,你坐吧。”秀珍笑嘻嘻的,一臉甜樣。
祥子媽的心里突然一動,隨即開心起來:“好好,一塊洗。今晚上就在大媽媽家吃飯。”
秀珍低頭一笑,沒有拒絕。
轉眼到了黃昏,祥子跟永強一直在房間里嘰嘰咕咕,也不知道說了什么,但是能聽到祥子的笑聲了。祥子媽的心里寬慰了許多。
廚房里,祥子媽在灶膛燒火。秀珍在灶上幫忙。煮鯽魚,炒韭菜,燉雞蛋,忙的不亦樂乎。祥子媽的臉被灶膛里的柴火熏得紅彤彤的。祥子爸從村頭的小賣部里特地買來兩瓶茉莉花啤酒,一家人好久沒有這么開心過了。
秀珍初中畢業后在鎮上的一家百貨店上班,半日制。休息的時候她常常以各種借口來祥子家。祥子媽也喜歡她,一來二去,祥子漸漸地發現秀珍身上有一種與眾不同的美,特別是秀珍低頭一笑的溫柔樣兒,很有點像《射雕英雄傳》里的華箏。
一個午后,秀珍來祥子家說是來跟祥子借一盒童安格的磁帶。磁帶在祥子衣柜最下面的抽屜里。祥子蹲下身子,打開柜子翻騰起來。梅艷芳,陳明真,張學友,劉德華,陳百強,祥子找一盒隨手往床上一扔,不一會,床上扔滿了磁帶,就是找不到童安格,看著空空的抽屜,祥子有點沮喪地站起身,可能是蹲得太久的原因,祥子的腿一軟,一個趔趄,差點跌倒,正好撞在秀珍的身上。秀珍嚇得一下子抱住他,當兩個年輕的身體緊密地貼在在一起的時候,突然間,一種異樣的感覺從祥子的心里升起來,水一樣軟,祥子愣住了,一動不動。秀珍一下子推開了祥子,霎那間羞紅了臉。祥子戀愛了。此時的愛情對于他來說就是上天的饋贈,令他沉醉其中。
祥子和秀珍躺在棉花地里,雙手枕頭,看著天空中的朵朵白云,天很藍,藍天下一片金色的稻田,隨著秋風翻騰著,波浪一般綿延,一直與那片藍色連接在一起。就在那金色與藍色的交接之中,有幾個揮動著鐮刀的身影,他們被那片無邊的金色包圍著,層層疊疊,圖畫一般。祥子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一直看到圓球一樣的太陽滑進那片金色之中。
祥子不想出去打工,也不愿意學手藝。他覺得在家挺好,包一口魚塘,養一欄雞鴨,再過幾年買臺收割機,做個種田大戶,過著春種秋收的日子。廣播里每天都在宣傳國家支持“三農”的政策,聽得祥子的心里熱乎乎的,總感覺有一股熱血在沸騰。他問秀珍,喜歡不喜歡過這樣的生活,秀珍輕輕一笑,“你喜歡,我就喜歡。”祥子越發堅定了自己做一個新時代農民的信念。直到有一天,秀珍紅著兩只爛桃一樣的眼睛來找他……
祥子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堅決不允許秀珍與自己戀愛的居然是永強。祥子要永強給他一個理由,永強看著他,只說了一句話,他不能看著自己的親妹妹嫁給一個泥腿子,一輩子沒出息。祥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他只記得自己幾口喝下半斤二鍋頭,然后就迷迷糊糊地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
晚上秀珍來看他,他一句話也不說。秀珍說他哥的話不是沒有道理,現在誰還愿意做農民?你看看這村子里,除了老弱病殘在留守,幾乎不見年輕人的影子。不光是他哥這樣說,就連村子里最保守的四奶奶也是見到祥子就問他怎么還不出去?祥子看著秀珍,仿佛不認識她。秀珍抓過祥子的手,被祥子子冷冷地推了,他的兩只眼睛直直地看著窗外,一句話也不說。秀珍是哭著離開的,祥子看到秀珍遠去的身影,一口氣跑到澄子河邊,撲通一下跳了下去,深秋的澄子河水已經冰涼,祥子在這徹骨的寒冷里拼命一般地劃水,當他顫抖著身子從河里濕漉漉上岸的時候,突然有有一種釋懷的感覺。
(三)
祥子決定出去打工了。和千萬個農民工上城一樣,祥子帶著簡單的行李,懷揣著夢想,躋身在潮水一樣的人流中來到了北京,他心中的圣地。祥子經人介紹到了一個建筑工地。工作很辛苦,干一天十五塊錢,減去吃住,一個月也就是三百塊錢左右,工資還得半年才能結算一次。每天大早擠著公交出門,晚上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去,城市的熱鬧與繁華從來不屬于他,他只在那張不足一米的小床上,閉著眼睛夢想著屬于自己的生活。祥子的夢里經常有一片綠油油的土地,有被露水打濕褲腳的清晨,夢里的村莊明亮而溫暖……醒來后的祥子看著鋼筋混凝土之間的天空,永遠霧蒙蒙的一片。
祥子做夢也沒有想到,隨著那只價值兩千元的“金龍牌”的電鉆莫名其妙地丟失,自己會帶著屈辱,一路乞討離開北京,九百多公里的路,走了整整一個月。這一個月里,祥子白天趕路,晚上休憩在農家的牛棚羊圈。在山東地界上,他因為急著趕路,馬不停蹄,最終累倒在一處破廟里,究竟睡了幾天自己都不知道。當他一路艱辛,蓬頭垢面地回到家鄉時,祥子雙膝跪倒在這塊他從來不愿離開的土地上,嚎啕大哭。
第二次離開家的時候,祥子的心里坦然了許多。他知道,自己終究是要離開這里的。這里的人和事也終將如一幀老照片常存于自己記憶當中。祥子去了高碑店,一個離北京不遠的地方。在這里,他自己找到了一份做快遞的工作,還認識了一位叫做高麗的北京女孩。
女孩很樸實,扎一個小馬尾,圓圓臉。每次祥子去她所在的公司送件的時候,女孩都會朝他一笑。時間久了,自然就熟識了,還有了彼此的通訊方式。有一天,祥子為了趕時間闖了紅燈,被警察攔下,手舉一面小旗子,等候著下一個闖紅燈的人。女孩知道后,騎著自行車趕來,站在他的身邊,夏日中午的太陽很毒,女孩的臉上曬脫了皮,就是不肯離開。祥子知道女孩是喜歡他的,這樣的喜歡讓祥子很痛苦,他想到了寶鳳和秀珍。
女孩向祥子表明心跡的那天,是在祥子的病床前。祥子被人打了,打他的是一群來自東北的流串犯。祥子在送快遞的路上看到這群人正在搶一個老人的包,立即停下自行車,上前制止,包沒被搶走,自己卻在一陣拳腳之間失去了知覺。面對女孩的表白,祥子選擇了拒絕。為了躲避這段不可企及的感情,祥子再次選擇了離開……
當別人給祥子介紹大琴的時候,祥子已經是一個技術嫻熟,可以獨擋一面的木工。當一臉靦腆的大琴站在祥子面前的時候,祥子的心里只有一個想法:該成家了。面對祥子不溫不火的態度,大琴心里不是滋味。自己的條件不差,高中學歷,有模有樣,嘴一張,手一雙,關鍵是有思想。大琴與祥子也是同鄉,對祥子的情況多少了解一點,她覺得祥子是個有責任感的男人,嫁給這樣的男人不會吃虧。抱著這樣的想法,戀愛中,大琴是占主動的。
果熟蒂落,不久,祥子和大琴結了婚。婚后生了一個大小子。大琴果然是個有魄力的女人,她隨著祥子一路打拼,一直來到淮揚市,在淮揚市的北區買了一套房,并且注冊了一家裝潢公司。
祥子成了有車族,一輛二手的福特在他的的操縱下四個輪子轉得飛快。他不想在車上花太多的錢,也不想買什么所謂的名車。汽車說到底就是代步工具,也是消費品,把錢花在車上沒什么實在的意義。當年在老家的時候,祥子看見拖拉機手根寶駕著拖拉機那股牛勁心里羨慕得不行,總想著自己那一天能開上拖拉機該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現在有了汽車真的已經夠奢侈了。
大琴跟他想的不一樣,為買這輛二手車,夫妻倆嘔了不少氣。大琴要買新車,牌子也要說得過去。大琴在服務行業工作,說話尖刻,她說現在這社會很現實,就是狗眼看人低,你穿什么樣衣服,人家就給你什樣么臉。你是做生意的,開什么樣的車,人家就跟你談什么樣的交易。祥子不服氣,做生意靠的是質量,服務與誠信,這跟開什么車,穿什么衣服沒什么太大的關系。大琴就鏟他,什么叫沒關系?你不記得京華城駕校的那個姓周的教練那副嘴臉了嗎?
祥子最怕大琴提到這件事,一提到渾身冒火,這小周教練就是狗眼看人低的主!
小周教練與祥子是新浪好友,互粉,也就是互相關注。祥子注冊新浪微博純粹是一個意外。祥子才到淮揚的時候經人介紹給一戶人家做裝修。他每天大早來,一直到天黑透了才走。悶頭悶腦干活,從來聽不到他說句閑話。偶爾接個電話都很匆忙:我在干活,有什么事等我干完活再說。他與這戶人家簽訂的合同是全包,按理說只要按工期交付就完事了,在材料上也可以多賺一點。但是祥子卻沒有這樣想過,一顆螺釘都要精挑細選,生怕有什么差錯。他做活仔細,板扎。疊角投榫,絲毫不差。這家主人看中他吃苦耐勞,有心幫他,于是跟他說可以注冊一個新浪微博號,可以拓展同城業務。祥子開始對這樣的辦法不太認同,心想從來還沒聽說過在微博上做生意。這戶主人于是打開電腦,進入微博讓他見識什么叫做微商時代。當祥子在微博上看到自己一家家微商做得風生水起,特別是看到一碗被網絡炒紅的解放橋蛋炒飯時他動心了,因為這家蛋炒飯他經常去吃,這家生意火爆到排隊等餐可以等出一條彎彎曲曲的長龍,從柜臺前一直排到店外的路牙上,等餐的人的那種執著于虔誠讓他感到驚嘆,他今天才知道除了好吃更有網絡的宣傳與推廣。這家主人對他說:酒好也怕巷子深,網絡時代,要推介自己最好的平臺就是互聯網。一來二去,他與這家主人成了好友。
祥子在他的幫助下有了自己的微博賬號,他在微博里介紹自己的公司,曬裝修效果圖,寫裝修的那點事,就這樣一點一點積累的自己的粉絲,有好幾筆生意還真的是通過微博互動了解后做成的。小周教練就是眾多同城粉絲中的一個。小周教練通過微博知道祥子是個老板,對祥子表現出特別的熱情。當祥子跟他說想學駕照買車的時候,小周教練一拍**:“大哥!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了!不過這學費少不了。你是做生意的,當然知道一等價錢一等貨。我們駕校的學費固然是貴了點,但是服務是一流的,現在不是什么都講服務嘛!哥,你懂的。”祥子本來還想考慮一下,看到小周這樣真誠,也爽氣地說:“好,都是兄弟,錢多一點少一點無所謂,你多給一點練車的機會給我,我要學就得學好,不能做馬路殺手。”小周教練聽到這里,心里一陣激動;“哥!你放心!這車只要一閑下來就是你的,刮風下雨兄弟我開車親自去接你!”。祥子很高興,微博粉絲真不錯,有的不一定就比身邊的兄弟差。
那個桃花如面柳如眉的陽春三月,祥子如約來到小周所在的京華城駕校。當騎著輛破舊電動車,滿身灰塵的祥子站在小周面前的時候,小周的臉色瞬間僵化。他怎么也不能把眼前這位地地道道農民打扮的男子與微博里那位品味十足的老板聯系在一起。
“小周教練,我剛剛從工地趕來,你看現在能不能給我去報個名?”祥子憨憨地笑道。“哦,行,你跟我來。”小周轉眼間有恢復了常態。祥子交完學費,按原來的計劃,小周教練是想請他到辦公室坐坐,喝上一本綠茶的。可是現在的小周卻改變了主意:“那啥,我這里有點忙,不能陪你了。”
“不需要不需要,已經耽誤你時間了。你忙,我正好也要到一個客戶家里,他們家自來水下水管道破了,我去換一下。”祥子看了一眼綁在車座上的自來水軟管。“你,一個老板還要親自做這些事啊?”小周教練三分不解,七分帶著試探。
“什么老板?兄弟高抬我了。我是從農村來的,給人家搞搞家裝,靠手藝吃飯。說起來不怕你笑話,我手下就五六個人,老板伙計一個樣。”祥子實誠地說。
“那好,好好,你忙吧”,小周求之不得。“那我什么時候可以來考理論?”“你等我電話吧!”正在這時,小周教練的手機響了,他做了一個抱歉的手勢便掉頭去接電話,一邊接一邊往回走,一直走回駕校的辦公樓里。祥子看著他的脊背,半天才回過身來,他愣了一會,騎上電瓶車離開了京華城駕校。
從那天開始,小周教練就不再微博上與祥子互動了,不轉不評不點贊。好像蒸發了一樣。祥子打他電話叫他安排學車,他總是推三阻四。祥子隱約感覺到這個小周教練是個勢利的人,但又不想說破。祥子自己在心里傲氣,我不跟你學了,我自學!有了這個主意,祥子先從二手車市場將這輛福特買了回來。買回以后他講自己遭遇和想法告訴了那位教他注冊微博的好友。好友是個重情重義的人,一聽此事,也為祥子不平。于是他每天晚上將祥子的車開到淮揚市北郊的一塊大空地上,硬是手把手地教會了祥子開車。當祥子順利通過考試的時候,小周教練的嘴巴張得像只蛤蟆。祥子下了車,對小周說;“兄弟,今晚我請你吃飯。”小周漲著猴腚一樣的臉,結巴著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小周教練居然真的去吃飯了。事后,大琴罵道:“姓周的不要臉,你就是犯賤!”祥子很坦然:“做人不要太計較,請他吃頓飯沒什么大不了,不息身份。”大琴氣得把祥子的枕頭扔到沙發上:”我受不了你這樣了!”祥子笑笑;“得饒人處且饒人。我們農村有句老話,量多大福多大。我媽跟隔壁姚大娘家為箍院墻的事情打得頭破血流,恨不得把子孫仇都結了。現在不照樣和好了,老姊老妹的叫的熱熱鬧鬧。留點好事給人家去想想,是人,他總有良心。”大琴不做聲了,順手去廚房給祥子盛了一碗酸梅湯,狠狠地往桌上一放;“你這幾天忙得嘴角都起泡了,喝點酸梅湯降降火。”祥子把酸梅湯端到大琴的面前;“我看你這火氣比我大,這湯還是你先喝。”大琴看著祥子,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四)
春節后的淮揚市的中心大道上一片喜慶祥和。家家店鋪門前掛著紅燈籠,貼著紅福字。車來人往,熱鬧非常。一輛屁股后面貼著燙金對聯的銀灰色轎車在這如流的車海中顯得格外顯眼。祥子滿臉喜氣地手握方向盤,他是要去參加一個同鄉會。祥子到淮揚市這幾年也遇到不少同鄉,他們在淮揚市混得都不錯,做生意的,搞小作坊的,在企業做主管的,也有考上大學分配在機關事業單位的,零零落落也聚過幾回。可是這一次卻是一個大的聚會,是一個在上海做消防器材的同鄉策劃安排的。祥子怎么也沒有想到,在五六桌人當中,他一眼認出了寶鳳。
寶鳳比以前更有味道了。特別是一雙眼睛,好像比以前更大,更有神采。后來祥子才知道,寶鳳開了眼瞼,紋了美瞳線。看到寶鳳的那一刻,祥子的心有點 慌慌的,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就像中考那年查分一樣,經不住要深呼吸。寶鳳也認出了祥子,她一臉微笑,非常熟識地向他走來。
“祥子,你還認識我嗎?”寶鳳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有點媚,眼角與鼻翼兩側便顯現出幾條細紋。祥子看著這張似曾相識的臉,心里五味雜陳。“認識!”“啊呀,承蒙你還認出我來,很多同學都已經認不出我了,歲月不饒人啊,老了。”寶鳳自憐地摸摸自己的臉,幾分矯情。祥子不知道說些什么,幸好人多,你一句我一句便沖散了尷尬的氣氛。
酒宴結束后,大家都互留了通訊方式,互加了微信。寶鳳當然也不例外。寶鳳的微信名很有詩意,也楚楚可憐,叫做:小手冰涼。這個微信名曾讓多少男人生出了憐香惜玉之情,也有一些男人把她想象成風情萬種的蝴蝶夫人。祥子不知道蝴蝶夫人,他只是隱隱感到寶鳳的出現會給他現在的生活帶來變化。祥子相信自己的感覺,寶鳳看他的時候,眼神是不一樣的。這種眼神像一把無形的軟鉤,一點點伸到祥子的心里,輕輕地拖拽著他。祥子想抗拒,卻又著了魔一樣地迎了上去。
從這天開始,祥子成了一個有**的男人。寶鳳很會聊天,何時悲何時喜,怎么進如何退掌控自如。祥子就這樣被她牽著,一步步跌進她的溫柔之中。
“祥子,我有一個秘密,一直藏在心里,我想說出來,又擔心……”祥子華為P8手機的綠色護眼背景上,是寶鳳發來的消息。
“什么秘密?”祥子問。
“哎!還是不說吧,怕被你笑話。”寶鳳發來一串哀怨的表情,祥子仿佛看到了眉間微蹙的寶鳳。
“我怎么會笑你。”祥子發了一個擁抱。
“你知道嗎?上學是時候我就喜歡你,可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歡我?今天你告訴我,你喜歡過我嗎?”寶鳳發來一長串的句子后面是一個害羞的卡通女孩。
祥子抓住手機半天沒有回復,他想起了那個月夜的桑樹林,那個個子高高的孫大林。
“祥子,你在嗎?祥子,你說話呀?是不是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寶鳳著急了。
“喜歡。”祥子寫了兩個字。
突然,寶鳳發來一個接著一個的小拳頭,就在祥子不知所以的時候,緊接著又是一大段文字;“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你不向我表白?如果你當初向我表白了,今天我們肯定會在一起。我一定是個幸福的女人。再不會像現在一樣被人拋棄……”
祥子看著這段話,冷笑了一聲,寶鳳,你果然是個不同尋常的女人。他想告訴她那天晚上他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卻又打消了念頭。他不能說,說出來就是自取其辱。俗話說此一時彼一時,他能原諒小周教練,就能原諒寶鳳。更何況,寶鳳畢竟是他最初的愛。想到這里,祥子的心里坦然了許多。
“寶鳳,我會好好保護你。”祥子想說愛,想說照顧,想來想去還是用了保護這兩個字。
“真的?”寶鳳緊追不放。
“當然”祥子大氣凜然。
接下來的日子里,祥子沉浸在一種從未有過的激動之中。這種偷偷摸摸,欲說還休,若即若離的感覺令祥子感到興奮。寶鳳步步逼近,祥子欲拒還迎,等到祥子投石問路的時候,寶鳳又繞道而去。這一來一回的,猶如貓捉老鼠一樣,新奇又刺激。祥子喜歡這樣的感覺,寶鳳每一次向他示好的時候,祥子的心里就有一種極大的滿足。他仿佛看到少年寶鳳穿著粉紅的衣衫向他步步走來。
終于有一天,寶鳳得知祥子要來她居住的城市無錫買材料時,向祥子提出來在無錫的家里見面。祥子猶豫了。那個晚上,寶鳳的頻頻發來微信,全不顧祥子此時方不方便。祥子借故頭疼,跟大琴說一個人睡小房間。鉆進小房間的祥子心里突突直跳,他不敢想象面對寶鳳會是什么樣的結果。就在他不知道該怎么回復寶鳳的時候,大琴輕輕地敲門。祥子嚇的趕緊關掉了手機。
“睡了嗎?”門外大琴問道。
“沒……”祥子吱嗚著。
“我給你燉了天麻湯,你沒睡就開門,乘熱喝了。”大琴溫柔的聲音從門外飄進來,祥子的心里一陣內疚。
祥子開了門,大琴的手上端著一只蘭花碗,祥子接過碗,一口氣將湯喝了下去。大琴收回碗,遞過一張濕巾;“早點睡,不要玩手機了。兒子快高考了,你也收收心,兒子最聽你的話,從小到大你是他的榜樣。”大琴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祥子的心里翻騰了半天。
這一夜,祥子幾乎未眠。等到天色微明的時候,祥子的心里有了主意。
當寶鳳得到祥子同意來家中見面的消息時,欣喜若狂。這天她早早起床,開始梳妝打扮。衣服一件件地換,直到自己感到滿意為止。寶鳳的丈夫幾年前跟她離婚了,丟下這套三居室的房子。除了這房子,寶鳳一無所有。她知道祥子這幾年掙了一點錢,也知道祥子曾今喜歡過她,所以有心攀附祥子。她甚至想過祥子也可以像她的前夫拋棄她一樣拋棄妻兒跟她在一起,這樣她的下半生便算是有了依靠,這也是一個女人最美好的歸宿。寶鳳相信憑著自己的魅力對付老實巴交的祥子還是有幾分勝算。
餐桌上早早放了一瓶白酒,幾個小菜。寶鳳像想著她與祥子喝酒,**,然后一切水到渠成。她不停地對著梳妝的鏡子審視自己的妝容,生怕有一絲缺憾。她也下意識地去撫摸自己的**,自己感到很滿意。她想到再過幾個小時,祥子摸到這雙還算飽滿結實的**會是什么樣的反映時笑了起來。在祥子面前,寶鳳充滿自信。
門鈴響了,寶鳳的心里也緊張起來,她對著鏡子照了最后一眼,便匆忙開門。門開了,祥子滿面春風站在她的面前,后面還跟著一個男人。寶鳳的臉色黯淡了下來,她心不在焉地將祥子迎進屋子里。寶鳳感到這頓飯酒不醇,菜也不香,自己不是跌落筷子便是撒了酒。祥子倒是很從容,談笑風生。等到結束,祥子告辭,寶鳳關上門的時候,眼淚流了出來。
寶鳳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問祥子,就在她握住手機不知所以的時候,祥子的發了一條微信。“寶鳳,謝謝你。我知道傷你心了。我不對,不該讓你有想法。我知道這些年你的日子過得不容易。他留給你這套房子也留下三萬塊的房貸,我會幫助你的。找個合適自己的人,不要作自己。”寶鳳看完這條短信,嚎啕大哭。
(五)
祥子住的小區門口,有一個賣油端子的安徽女孩,女孩子很瘦弱,跟著母親來到淮揚市討生活。母親在一家服裝廠做機工,女孩就在家門口擺了一個小攤子。油端子是一種面食,用白鐵皮做模,澆一層和稀的小麥面,中間夾著蘿卜絲餡,放油鍋里炸至金黃。小姑娘做的油端子里酥內嫩,鮮咸適中,生意不錯。祥子下班回家也經常買上幾只當佐粥的點心。
小區有個保安,姓郭,個子不小,頭大。人家背后叫他郭大頭。郭大頭沒事的時候就站在女孩的攤子前,有一搭沒一搭地找話說。女孩子只管低頭做事,不敢輕易作聲。聽說這個郭大頭想過女孩的心思,女孩子不從。郭大頭常常是就自說自話,有時候跟來買東西的顧客搭訕。臨了的時候回順手帶走幾只油端子:“今天沒帶錢,改天給你。”女孩不說話,笑笑。
那天晚上,祥子下班回來路過女孩的攤子,攤子前沒有什么人,祥子想買幾個油端子帶回家。正在這時,郭大頭走過來;“你不要買了,這幾個剩下的都是我的。”祥子說那好。女孩子突然抬起頭;“這幾個讓人家這位大哥帶走吧。”
“算了,保安大哥買了,我就不要了。明天再來。”祥子準備離開。
“他不買。”女孩說道。
“誰說我不買的?”郭大頭氣憤了。
“你前幾次買油端子的錢還沒有給呢。”女孩的聲音不大,祥子卻聽得真真切切。
“你……我就不給了,怎么樣?你在我們小區的地盤上擺攤子,我沒收你攤位費,沒向城管執法大隊舉報你就是對你的恩惠了,吃你幾個油端子吃不起?”郭大頭叫起來。
“保安大哥,我這本來就是小本經營,賺不了幾個錢,養家糊口都難。”女孩可憐巴巴的。
“不要廢話!明天起你不要在這里攤子了!你擺,我就拆!”郭大頭一臉憤怒。
祥子掉轉頭來。“老郭,這就是你不對了。你不能白吃人家的東西。人家靠著幾個小錢養家呢。”
“你算什么東西?老子就白吃了怎么樣?她在我的地盤上擺攤……”郭大頭的話還沒有說完,祥子就搶了過來:“你的地盤?你不過就是這個小區的保安,要說地盤也是我們業主的地盤。”
“保安怎么了?你瞧不起我們保安?你了不起!”郭大頭激怒了。
“我沒有瞧不起你,是你自己做了讓被人瞧不起的事情”祥子不甘示弱。
“好!好!我把錢給了,明天我就打電話給城管執法,端了她的攤子!”郭大頭惡狠狠地叫起來。
“保安大哥,這錢我不要了!不要了!”女孩子聽到要端了她的攤子,嚇得哭起來。一邊拽住郭大頭的手。郭大頭想甩甩不掉,盛怒之下,一腳將女孩踹倒在地。女孩蜷縮在路邊上,一動不動。看見女孩倒在路邊,郭大頭轉身就跑。
“站住!你回來!”祥子大聲叫起來,見郭大頭沒有回頭,他三步并作兩步走上前去,一把拖住郭大頭。
“你少管閑事!”郭大頭叫道。
“這不是閑事,你必須將女孩子送到醫院檢查!”祥子指著女孩。
“關你鳥事!”郭大頭耍起無賴。“我不送,你能把我怎么樣?”
“不送,也行,那我替這個孩子還你一腳!“祥子說著抬起右腳向郭大頭踹過去。被踹的郭大頭被激怒了,他轉身向祥子撲過來,祥子泥鰍一樣滑了過去,兩個人便廝打起來。
人越聚愈多,大家紛紛詢問出了什么事情。只見祥子向一只敏捷的豹子;“這一拳,叫你知道不能白吃白拿!這一拳,告訴你不能欺凌弱小!”郭大頭在祥子的拳頭下終于求饒。
有人認出了祥子,出來做攔停。祥子也住了手。“祥子,我聽說郭大頭欺負一個女的被你打了,開始還以為被欺負的是你老婆。”
“他要是欺負我的老婆我打斷他的腿!”祥子整了整衣服。女孩被大家攙扶起來,她微微顫顫地來到祥子的面前;“謝謝大哥。以后我恐怕不能這里擺攤了。”
祥子想了想說:“不要擺攤了,明天到我公司來上班吧,我正好缺個材料員。”女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祥子說:“我說的是真話。”
回來后,祥子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大琴。“你都已經決定的事了,還問我干嘛?”
“決定了更不能瞞你。”
“你瞞我的事情瞞得還少了?”大琴看了祥子一眼,祥子的臉紅了一下。“這事做得對。不過,你記住,要幫人必須是真幫人,千萬不能借著幫人欺負人。”
“我怎么可能做這樣的事情,我們也是從農村來的,這些年一步步走得多不容易,遇到過壞人也遇到不少好人,也得到過別人的幫助。沒有人家的幫助,我們也不會走到今天。想想在農村的時候,多單純啊!”祥子有點動情。
“你總是惦記著農村,兒子說過了,他準備報考淮揚市農學院,將來到老家去做個新農民。”大琴說道。
“真的!真是知父莫若子啊!我幾乎天天夢到老家的莊稼地。”祥子激動了:“一場春雨,都能聽到禾苗拔節的聲音。”
“你的夢兒子幫你圓了。”大琴嗔怪地看了祥子一眼。
“做農民有什么不好?”祥子又直起脖子。
“好,好,沒說不好。更何況現在是新農民。”大琴連聲說。
“嘿嘿!”祥子笑笑出了生,他看著桌上兒子在油菜花地里的照片,猛地豎起大拇指:“好小子!老爸陪你回老家!”
太陽跳出來了,天空中飛來一群不知名的小鳥,嘰嘰喳喳,唱歌一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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