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
作者:
常青 更新:2016-03-08 19:37 字?jǐn)?shù):2516
劉鍵喜歡過一個人,至今仍沒忘記。村里人看著劉鍵怎么由矮到高,又是怎么由胖到瘦的,如何再由一個四肢發(fā)達(dá)的人變成一個瘸子。當(dāng)然,在這過程中有不少人也陸續(xù)的沒有了,人總是會老的。當(dāng)初的時候,只要提及他,村里人還留有幾分嘆息,時間一長大家也就默認(rèn)了,只當(dāng)沒有這回事。至于現(xiàn)在有些孩子認(rèn)為劉鍵是先天的瘸子這種說法,好象也沒有人去更正。更正總會要扯出一些事來,有些事能給小孩講,有些事不能講,更多的事是講不清,講不清就不如不講,圖個省事。
銀洋村不只劉鍵是后天的一個瘸子,在劉鍵腿瘸前,年齡比他小得多的楊浩奇就是個瘸子。只是劉鍵比楊奇浩瘸得厲害些,五十步笑百步,兩個瘸子走到一起自然也會互相客氣一下。其他幾個瘸子都緣于原來落后的醫(yī)療水平,赤腳醫(yī)生們將針打在了他們的坐骨神經(jīng)上,一夜之間癱了。開始的時候還有些不服,時間長了,這些人也沒有了怨恨,如今那些制造者們也一個個不見了,那時集體還酌情給些補貼,算是對歷史欠下的陳債做些清算。在世的人都記得一個姓湯的瘸子,湯瘸子的身世是個謎,腿瘸自然也是個謎。劉鍵熟悉湯瘸子,楊奇浩記事的時候,湯瘸子早死了,F(xiàn)在沒有人再提湯瘸子,尤其是當(dāng)著他們兩個人面的時候,現(xiàn)在人都時興講和諧,村里就這么幾個稍年輕些的男人,胳膊腿子全的,全出去打工了。再提湯瘸子有什么意義,何況湯瘸子那時是村里的五保戶,無兒無孫。提他不是明罵健在的瘸子嗎?湯瘸子沒有了,至于劉瘸子楊瘸子更不要提。瘸有瘸的理由,瘸有瘸的痛苦,更有瘸的合理性,人是一截一截往前過的,人生幾十截,保不準(zhǔn)誰家那天就會誕生一個瘸子。所以,老人總是這樣教育孫輩。一句話,笑不得。
劉鍵家那時和湯瘸子做鄰,湯瘸子一個人過,吃什么都給劉鍵留著點,別人都在意湯瘸子的腿,劉鍵卻當(dāng)什么也沒看見。當(dāng)時有人曾納悶過,說劉鍵屬鴨子的記吃不記打,意思是老湯給他吃的,連那么一條毒腿他也敢看,怎么就一點也不害怕呢?湯瘸子那時的綽號叫“湯三毒”,叫慣了,以至于后來人記不住他的原名,背地里都叫他的綽號。至于怎么夠毒法,劉鍵心里是清楚的,我說是長大后的劉鍵。湯瘸子的瘸腿除了夏天一年四季都用布包著。夏天那條腿結(jié)滿了痂,潰瘍的地方還流著膿水,其中一條腿下粗上細(xì),腫得結(jié)結(jié)實實。老百姓說是“麻風(fēng)”。小的時候,劉鍵媽為了阻止劉鍵往湯瘸子家跑,曾把劉鍵送到外婆家養(yǎng)過一段時間。劉鍵死活不肯呆在那里,與表兄姨弟動不動拳腳相加,弄得大人之間十分不愉快。湯瘸子看集體的瓜園,劉鍵常吃到湯瘸子送的熟瓜,其他小孩去瓜園偷瓜一經(jīng)被湯瘸子發(fā)現(xiàn),那就不得了,除了罰站,在集體會上家長都要受到點名批評。湯瘸子會匯報。也正因為愛匯報,凡是看集體的公共財物生產(chǎn)隊長都喜歡派湯瘸子看。有了湯瘸子看管,損失會小些。毒腿加毒嘴才兩毒,湯瘸子不叫湯瘸子,叫湯三毒。還有一毒是什么呢?劉鍵問過他媽,他媽扇過他一個嘴巴。劉鍵被打迷糊了。一迷糊就是十幾年。
銀洋村的閉塞是出了名的,三面環(huán)水,出去都得乘渡船,遇到刮風(fēng)下雨的,渡船禁擺,出去進來都不方便。銀洋既不跟洋錢發(fā)生關(guān)系,也不和旅游有什么聯(lián)系,河汊港灣是不少,可與人家白洋淀和湘西鳳凰完全是不同的兩個概念,不但這地方地圖上找不到更沒出過什么大人物,村里最近十五年才斷絕了文盲。以前輟學(xué)率特別高,人均受教育程度五年不到。當(dāng)?shù)厝说故菓蚍Q這里與外面是“陰陽”兩界。嫁出去的姑娘連娘家都不愿意回,小伙子娶媳婦,女方都不帶戶口來,沒過上幾年就連家?guī)Э,一舉遷到丈人所在的村莊。銀洋村的人口是有減無增,至于那個時候怎么一下有那么多人口的,版本很多,通常的說法是,銀洋村在三年自然災(zāi)害期間由于蘿卜豐產(chǎn),沒有因為糧食的減產(chǎn)餓死人,外面很多逃荒的人就在這里落了戶。很多單姓都是當(dāng)年逃荒逃到這里的后代。劉鍵才不管這些陳年的老皇歷呢?
劉鍵是出了名的孩子王,練得一身的好水性, 一憋氣一個猛子能扎大河橫面的一個來回,最吸引孩子的還是偷生產(chǎn)隊的蘿卜山芋什么的,從不會犯事。不僅因為有湯瘸子的庇護,更主要的是膽大、技術(shù)高明。張明芳和楊奇浩的姐姐那時都跟在劉鍵的后面,大人到地里去參加生產(chǎn)勞動,小孩們自愿集中,劉鍵是頭兒,聲東擊西,變著法子與大人們特別是生產(chǎn)干部周旋,總能搞到一些實惠的東西給大家吃起來。沒準(zhǔn)也闖禍,比如把火爐盆子帶到場頭炸玉米花,結(jié)果燒了生產(chǎn)隊最大的一個草垛,因為有隊長和會計小孩一起參與,結(jié)果也就不了了知。生產(chǎn)隊噴農(nóng)藥的時候,劉鍵乘配藥員埋到蘆葦?shù)乩锢旱臋C會,將半瓶無色的農(nóng)藥全倒進了藥箱里,結(jié)果燒死了幾畝地的水稻。因為損失較大,大隊出面干預(yù),劉鍵家和兩個負(fù)責(zé)施藥員都不同程度的作了賠償。施藥員在全大隊的會議上公開做檢查。劉鍵這個皮頭在銀洋這樣一個小地方自然是出了名的。
劉鍵是在大人們的指指戳戳中長大的,有人開玩笑說是劉鍵身上有湯瘸子的血統(tǒng),毒多。
到張明芳的爸做生產(chǎn)隊長的時候,劉鍵已經(jīng)長大了,村子也改為生產(chǎn)組了。劉鍵和張明芳在一個班上學(xué),兩個人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也一起回家。因為有劉鍵,沒有男生敢明目張膽地欺負(fù)張明芳。日子在兩個小學(xué)生之間仿佛著了謎,趕也趕不走,劉鍵干什么不干什么,張明芳不但知道,使個眼神就能使劉鍵去干什么或者不去干什么。在這點上張明芳是比劉鍵早熟的。
大人們正陶醉在責(zé)任制帶來的歡樂中,一家?guī)资地,不再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chǎn)的年頭了,過去一到晚上男人閑著沒事,不是聚在一起“燒洋油盞”(注:蘇北沿海一帶的賭法)就是單溜去敲別的女人家的門,F(xiàn)在男人女人起早貪黑忙碌在地頭,有這個心也沒這個精力。婦女們說責(zé)任制好,不光有了自家的地更主要的是男人不再找各種借口往別的女人那跑了,男人愛家了,像個男人樣了。
星期天,張明芳總是喜歡跑到劉鍵家玩,劉鍵媽還會開幾句玩笑,說明芳長大了給我家劉鍵做媳婦,說得張明芳臉紅紅的。張明芳暗地里對劉鍵說,以后讓你媽別說了,再說我還怎么到你家。劉鍵為此和他媽還賭氣。別看一個毛頭小子,還鄭重地對他媽說,我們的事今后你少干預(yù)。
張明芳和劉鍵走得近,令其他幾個人都不高興。尤其是楊奇浩的姐姐楊英,楊英比張明芳大兩歲。四年級不到就輟學(xué)了,在家?guī)透改缸鲲埼关i。楊奇浩那時還小,對那些有關(guān)青春期的事全然無知。等到楊奇浩有了他們當(dāng)年那些想法的時候,楊英都出嫁生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