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以愛報愛

    臨時搭建的帳篷里，地上鋪著一塊塊木板搭成的簡易通鋪，盡管已經敞開了所有的門窗，這個擁擠的空間里，還是充滿了血腥、草藥以及汗液混合而成的渾濁氣味。

    一個個低聲**的傷兵躺在床上，一張張痛苦焦黃的臉孔齜牙咧嘴，幾乎辨不出原來的樣貌。

    躺在帳篷里的人，輕則斷筋傷骨，重則缺胳膊斷腿，緹縈和淳于意一直在帳篷里忙忙活活，進進出出，有時候一天忙下來，連吃飯的時間都沒了。

    戰爭開始之后，受到牽連的百姓也在與日驟增，緹縈還得去附近的村落看看。很多散落的村民，已經拖家帶口搬到了別處，戰爭將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化為血肉模糊的戰場。

    很多士兵以及被殃及的村民的尸體被堆在一起來不及掩埋，只能胡亂火化，一時濃煙滾滾，火光沖天，刺鼻的燒肉的焦糊味彌漫在空中，久久不能散去。

    這天傍晚，緹縈剛從一個傷員的營帳中出來，就聽有人大呼小叫的喊她。

    “大夫，快來啊，小蟲子不行了！”趕過來的士兵抓著緹縈的胳膊，幾乎要哭出聲來。

    “別急，我去看看。”緹縈說著快走了幾步。

    小蟲子是軍隊里最小的士兵，十天前，他的村子被蠻子血洗，他娘用命護住了他。

    小蟲子來參軍勢必要為村里人和母親報仇，不想，上戰場的第一天就被人刺穿了右肋，好在被人及時送了回來，不然當天就沒了小命，只是現在一直高燒不退，剛又一直吐血，怕是不行了。

    緹縈過去的時候，淳于意已經替他診了脈，緊皺著眉頭，好半晌，最后無力的搖了搖頭。

    緹縈看著這個跟自己年紀相仿的大男孩慢慢的閉上了眼睛，她再也壓不住內心的悲痛，捂著嘴巴，快步走了出去。

    她不想在眾人面前流淚，擾亂軍心，讓大家都跟著一起悲傷，可是，縱使她能忍住眼淚，卻忍不住悲傷，她真想找一個沒人的地方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場，以此來發泄心中的壓抑和哀傷。

    營地北邊有一大片油菜地，這個季節，油菜花開得正旺，大片金燦燦的花兒，波浪一樣隨風起伏，美得刺眼。

    緹縈淚眼汪汪地坐在菜地邊，凝睇著這一大片花海，想到不知什么時候眼前這片黃色的花海就會被人的鮮血渲染，被戰火銷毀，剛稍稍消解了的悲戚又涌上心頭。

    緹縈使勁兒仰起頭，緊緊咬著下唇不想讓自己哭出聲來，兩國正式交戰已經有一個月，雖然每天從戰場傳來的都是好消息，但源源不斷的傷亡也是令人觸目驚心，幾乎每天都會有和緹縈認識或不認識的士兵離開。

    緹縈以為自己會被迫在習慣中變得麻木，就像她早就對血肉模糊的傷口無所畏懼一般，然而，事實并不如此。

    緹縈像個失了魂的孩子，坐在田埂上挺直了脊梁抽泣著，她想讓所有的眼淚都被風吹干，讓所有的悲痛都被這野地的空曠吞噬，她想讓自己脆弱一會兒，就這一會兒，讓她宣泄掉淤積在胸腔里的悲憐、無奈和想要逃避的怯懦，然后她再回去，繼續冷靜地面對那些傷員，冷靜地面對戰爭帶來的一切。

    遠遠看著這一切的季風緩緩停下腳步，躑躅良久，深邃的眸子里突然熒光點點。

    他跟哥哥商量完明天的作戰計劃，找了幾個營帳都沒見到緹縈的影子，他擔心她會遇到危險，就四處找尋，不想，她竟是躲在這里一個人默默的哭泣。

    季風的眉頭逐漸迭蹙，驀地抬步走了過去。

    緹縈尚在流淚，加之季風走路的聲音本來就輕，乃至，他到了她跟前，她才覺得背后忽地多出道黑影，待她定睛看清眼前人，一張哭花了的小臉當即怔住。

    明明眼淚還在往外流，人卻呆了。

    “起來，你為什么一個人在這里哭？你害怕了還是膽怯了？”季風伸手有些粗魯的拽住了緹縈的胳膊，一下把她從地上拽了起來。

    “你瘋啦？你要干嘛？”緹縈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弄蒙了，啞著嗓子嚷了一句，人已經被半提半拽的拉了起來。

    “我不允許你哭，不允許你在這里哭哭啼啼，明天我就找人送你回去！”季風冷聲回答，似乎憋了很大的火氣。

    緹縈本來因為哭了這半個多時辰，腦子有點發鈍，聽季風這么一說，更加有些發懵，她用著突然爆發的狠勁兒，硬生生將季風嵌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甩了出去，滿臉不解的大聲質問：“為什么要送我回去？”

    現在營中，除了緹縈和淳于意，還有兩個一直隨軍的大夫，現在四個人應付眾多的傷員尚有些困難，憑什么讓她走？

    緹縈提了袖子，胡亂在臉上抹了抹，瞪大了眼睛執拗地看著季風，“你憑什么要送我回去，我不走！”

    “你必須走！”季風的聲音也提高了八度，憤憤之情溢于言表，好像緹縈犯了什么難以饒恕的罪過。

    緹縈從沒見過這么生氣的季風，憑著一腔沖動撐起來的表情，漸漸縮水，看著季風的眼神都有些閃爍了。

    但她想到自己若是不問個明白，就要被稀里糊涂的趕走，心中又是惱火又是委屈，扁著嘴角，又硬撐著昂高了下巴。

    “就算是想讓我回去，你也要跟我說個明白，否則，你就別想趕我走！

    “淳于緹縈，你以為戰爭是什么？是過家家嗎？不是！戰爭是你死我活的拼殺，是血流成河的罪惡，是生靈涂炭的現實，你身為軍醫，哭哭啼啼，被士兵看見，豈不是擾亂軍心，！”季風別過頭，露出半張鐵青的側臉給她，“明天，必須走！”

    “季風，你簡直是個荒唐透頂蠻橫霸道的混蛋！”緹縈也急了，罵人的話脫口而出，她上前幾步，一拳打到季風的胸膛，把剛才一腔的怨念與悲痛都釋放了出來。

    季風措手不及，被她打得退出幾步才算勉強穩住。

    不等他說什么，緹縈已經搶白繼續，“管天管地，你憑什么管我哭？看見那么多戰士死在戰場上我就是難過，就是悲傷，就是要哭！我哭哭啼啼怎么了？我就算哭得肝腸寸斷也一樣能給傷員接骨包扎，我什么時候因為哭哭啼啼耽擱事兒了？”

    緹縈想到最近每一天在眼前晃來晃去的傷口，想到從早到晚不曾停歇的**，鼻子一酸，眼淚又沖了出來。

    刀劍無眼，戰爭無情，她想守在這，哪怕她只能當那個補救的小大夫。

    季風本來又氣又惱，可見她這般梨花帶雨的模樣，心尖一軟，一股子無奈從喉嚨里嘆出來，聲音也跟著綿軟了。

    “縈兒，看著你每天忙忙碌碌的穿梭在軍營里，吃不好，睡不好，還要擔驚受怕，悲痛萬分，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可是我又為你做不了什么，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你受苦遭罪，所以你還是回去吧，回到母親身邊衣食無憂，快快樂樂的好好生活，那才是你應該過的日子啊。”

    緹縈眨眨眼，努力想讓模糊的視線恢復澄明，可心還是在季風這一席話里疼得要命，甚至疼過了剛才的十倍百倍。

    說到底，他就是心疼她啊。

    緹縈緊緊咬住下唇才沒讓自己的眼淚重新沖出來，等她覺得情緒被壓低了的時候，才哽咽著說：“季風哥，我是不會走的，我是不會離開你的，你一天不離開戰場，我就一天陪在你身邊，我要等著和你一起得勝還朝。”

    季風抿唇，呆呆的望著緹縈發愣，他沒有想到這個看上去有些柔弱的小丫頭內心的意志卻是如此的堅定。

    倏爾，他垂下了眼睛，有些無力的說：“那好吧，既然這樣，我就送你和你爹一起走。”

    “爹爹是不會走的。”緹縈也垂下了頭。

    她知道自己扛不住他的氣場，但她也不想再他面前太過難堪，所以只能低頭掩飾臉上的情緒，希望他不要看那么清楚。

    “你！”季風被她噎得說不出話，索性不再廢話，又一次上前拉住了她的胳膊竟有些哀求似得說，“緹縈，這里是軍隊，我是副將，我說什么由不得你一個軍醫反抗！”

    他拽著她往前走，也不管她蹦蹦跳跳的掙扎，也不管她吵吵鬧鬧的抱怨，總之，他就是想送她走。

    她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本該有她的安逸生活，不管前線的戰火多么殘忍，他作為一個將領都會守在這，保家衛國是他的責任和義務，而她只不過是個普通的百姓，是個可愛的女人，保她平安，讓她過上安穩的日子，是他作為一個男人的心愿，所以，她必須要回到她的世界中、她的生活里才行！

    緹縈沒勁兒，索性像個小秤砣一般墜在了季風的胳膊上，說什么都不肯邁步。

    季風哪管她這點小性子，干脆把她整個抄了起來，麻袋一般丟到了肩膀上。

    緹縈腦袋朝下，一頭撞在季風硬邦邦的皮甲上，一下又來了個淚眼朦朧。

    她要瘋了！

    她覺得他也瘋了。

    緹縈扭動著全身上下所有能動的地方掙扎，都不能從季風的鉗制中得到一絲機會，她就像是被固定在了他的肩膀上，除非他愿意，否則她別無選擇。

    “你放我下來，放下我，我自己走！”緹縈知道自己再怎么掙扎都是徒勞，只好繳械投降。

    “當真？”季風駐足。

    “當真。”

    季風琢磨著等到了軍營，兩人這般被人見了也是不好，這才將緹縈緩緩放到了地上，“走。”季風冷冷丟下這一聲，轉身抬步便走。

    緹縈只覺自己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一股涼氣從腳底升到了頭頂。

    自己明明該在他冷冰冰的眼神中識趣地聽話，可是內心卻是還有諸多的不甘，緹縈緊走兩步，卻還是忍不住上前拉住了季風的手，弱弱的說道：“季風哥，讓我說句話行嗎？就一句話，說完了你要還讓我走，我就立刻走。”她見他欲轉回身，急急貼過去躲到了他身后，“你別轉過來，就這樣背對著我聽吧。”

    她真怕他轉過身來她就沒膽子說了，這樣，她還能假裝自己對著的不過一面墻壁而非他的背。

    季風怔忡，下意識的勾了勾手指，想要握住她的手，一時又覺不妥，又急急將手指板得筆直。

    “那好，你說吧。”

    “季風哥，其實，我最擔心的事你……”緹縈咬咬牙，深吸口氣繼續說：“我怕你哪天也會血肉模糊的從戰場上回來，更怕你那樣的時候我不在你身邊，我……好害怕……好害怕離開你后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所以，我要在這里陪著你，一直陪著你！”

    季風只覺得緹縈此刻所說的字字句句都砸到了他心尖最敏感最柔軟的地方，讓他情不自禁的內心一陣顫抖，緊接著，整個身子也跟著顫抖起來，他仰起臉，似乎有一股液體正順著他的眼角緩緩流淌了下來。

    “縈兒，我的好縈兒，我知道你的心，也明白你的情意，可是、、、、、縈兒，你想過沒有，我可能給不了你想要的一切，所以我不愿意看著你跟著我在這里受苦，你還是回去吧，回到你的世界中，高高興興的去生活，我也就安心了。”

    季風說著轉過身，緊緊把緹縈抱在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