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升仙(一)
作者:
落紫蘇 更新:2015-11-08 22:31 字數:3707
這一覺做了許多夢,從兒時到長大,停在祭天拜地前一晚,阿娘替我穿上那件虎皮衣。循環反復,每每夢到阿娘給我系上虎皮上最后一根系帶便自動跳回兒時。可不知為何,如此美夢讓我眼角不停濕潤,胸口里像有團東西浸著,呼吸不暢。我猛地張口大吸氣,將自己給吸醒了。
醒來覺得過了許多年,或許夢里淚流得太多,醒來后覺得頭昏眼花、兩眼生疼。我以為仍身處自家山洞,外頭敞亮得不像話,讓我怎么也睡不著。翻了個身,身上蓋著的東西也隨之動了動,嗯,很柔很軟,比阿娘縫的狐貍皮軟許多,頭頂上那個像是板的物什是什么,還會發光?
腦子里“轟”一聲,似有白光打過,腦中瞬間閃過祭天拜地那日發生的事,我猛然坐起。
這地方著實奇怪,若是個山洞,怎四壁如此平整,還亮堂的很——我的視線被壁上一塊長方的雕刻著繁復花紋的木板吸引,亮光就是從繁復花紋鏤空間透進來的。彼時,我尚不知這便是窗和門,只覺得花紋雕得實在好看,圖案栩栩如生,其上盛放的百花仿佛溢出香氣。
這山洞內布置的物什也奇怪,桌子椅子的形狀都與我家山洞里的無大異,卻不是木頭所制,像是上好翠玉磨成,晶瑩剔透。
嘖嘖贊嘆了好一會兒,我才發覺自己睡的不是平日山洞里頭睡的稻草堆,雖然后來我知道這叫做床,那時卻被唬了一下,愣是沒回過神來。這床也亮晶晶的,能映出我半個人影來,真真富麗堂皇。
我這是還在夢中嗎?
我伸了伸脖子,一邊在心底急急念叨“不痛,不痛,真的不痛!”一邊撞向頭頂那塊發光的板,好吧,后來我知道那是每張白玉床上都會有的床梁。
“咚”真真切切的聲音伴著額角真真切切的痛,仿佛從四肢百骸扎進去的荊棘,刺得我身子一震,口中忙不迭便呼了出來,“好痛!”
真的,果然是真的。那個后來我知道叫門的物什被打開了,門外的光亮脫了束縛一股腦子鉆進,照得里面更是金燦燦。金燦燦光影中,走進一名女子。
女子生得花容月貌,饒是我自詡公孫族第一美女也要裝模作樣自慚形穢一番。女子也包裹著那天那人兜頭給我罩下的,呃,后來我知道那確實叫衣裳,只不過有個更好聽點的名字——云裳,發如烏絲盤成髻,用一支晶瑩剔透的棒子了牢牢固定,后來我知道那是支簪子。
“姑娘醒了,我是琉琳,有什么不舒服的,可與我說。”女子說話也很溫柔,邁步的姿態婷婷裊裊,不失女子矜持。
我乍驚又愣,尚不及回神,腦袋一伸,又撞了下床梁。“咚”一聲天旋地轉,在神智再次昏迷前,我死死盯著那名花容變色的女子,“這次我真不是故意要撞的。”
第二輪的夢,倒真真實實夢到了祭天拜地,從我扔龜板開始,每一樁每一件,細致到我甚至看得到龜板上的紋路。只不過彼時我身在其中,此時我為看客。為看客卻也撕心裂肺,看到阿爹阿娘奔向兇獸時,恨不得自己也沖過去。奈何身體卻如木樁被釘住,聲音也像被蒙著,只“嗚嗚”發些顫音。心一如既往地疼,像是阿爹小時候用荊棘抽在身上,這次卻是抽在心口。四肢百骸里,流淌的都是化成血的淚。
哭著哭著,呼吸便有些不暢,想大喊,卻只能吐出濁氣。我終于又醒了,醒來時,天已黑透,頰邊都是濕的。白日里華美的物什此刻低斂了許多。
不遠處有一抹光,光色如月華生白,卻又不顯清冷,籠著一抹人影極為柔和,是個極年輕的男子,一頭長發如瀑,被頭頂一條束繩松松綰著,干凈利落。他手上手上握著一支我后來知道叫筆的東西,在一條帛布上悠閑地作畫。
“醒了?”他分明盯著他面前的畫,不知為何竟曉得我醒了。
我看著他道,“我記得你,是你救的我。”
他停筆收卷,轉過頭將我牢牢瞧著卻不說話。被他這樣瞧著,著實不踏實,我咽了下口水,沒話找話地問:“那珠子是什么?光比火還亮堂。”
“夜明珠。”他嘴角一動,好聽的聲音便逸了出來,“除了傷口,身上還有哪處不舒服?”
他盯著我竟是在觀察我有哪里不舒服。心中涌出一股暖流,我伸了伸手,傻笑起來,:“呃,好很多了。謝謝!”
這一聲謝是真心誠意,他卻受得有些不自然。我想到不知所蹤的仟影與阿桓哥,便問他道:“你還曾見過我的其他族人?”
他定睛將我望著,眼中有光一閃而過,似乎是憐憫。
“沒,沒有嗎?”縱然已有心理準備,我還是忍不住痛哭出聲。這期間他便一直坐在那里靜靜陪我。因身邊有人,我竟沒由來覺得安穩,不多時便停了下來,抬頭淚眼婆娑地望他,“那兩個魔物呢?”見他表情有異又不說話,立即想到那兩個魔物的兇狠,恐怕不是他一個人能對付的,便想要下床。哪知他忽然朝我一指,我覺得手腳一麻,又躺下了。
他似知曉我的心思,道,“你身上有傷!”
“可是我爹娘……”我急道,眼巴巴地望著他,“他們后來怎么樣了?”
“若他們沒死,你便要去殺他們?”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答得鏗鏘有力。
“你上哪里找他們?”
他這一句話倒將我問住,我想起那魔物說起鬼域已歸順魔族,便又道:“當然是鬼域。他說魔族和鬼族是一伙的。”
他將我一瞪,“凡人如何去鬼域?”
我愣了半天,抬眼將他一望,小聲道,“死了不就進去了。”
他似乎有幾分薄怒,“將你救起來就是讓你再去死的?”
攝于他的氣勢,我默默低了頭。
他嘆了口氣,“你不愿放下這仇恨?”
我小聲哭了出來。床梁上掛著的紗帳飄來蕩去,落影重重間,他來到床前,低頭俯視我,目光如不見底的潭水,叫我浮躁的心漸漸平靜。我聽他低沉的聲音如落進深淵的石子,一字一字落得艱難,“他們不會再出現了。”
我愣了愣,不大明白他話里頭的話,抽泣地問,“他們死了,那爹娘的魂魄是不是就放出來了?他們不用被關在十八層地獄了?都能轉生了?”
回應我的只有一聲若不可聞的嘆息。
莫名的壓抑環繞在我與他之間,卻是他率先打破這氣氛,“我聽你剛才說了‘魔物’?”
“他不是魔族的嗎,不叫魔物叫什么?”
他涼涼道,“他是火魔君赤炎。那只兇獸是渾沌。”
“渾沌?三萬年前不是已經被神女度化了嘛,怎么……”見他臉色似乎沉暗些許,我頗是忐忑,問道,“那你呢,是仙是魔是妖還是鬼?”
“為何我不是人?”他的聲音沒什么波瀾,面色也如聲音般平穩。
“人沒長你這樣的。”我脫口而出,才出口便覺出這話實在有些沖,便又硬在后邊綴上兩個字——“仙氣。”
“猜得不錯,我不是人……”他淡淡道,意味深長地閃了我一眼,“不是魔不是妖更不是鬼。”
“你果然是神仙!”我驚呼,忽又覺得有些難過,“仟影說神不會管我們……”
“我來晚了。”耳畔傳來他低悶的聲音,仿佛粘著悶熱的空氣,沉沉往下墜去。
想到他千山萬水來救自己,我吸了吸鼻子,朝他裂嘴一笑,“不晚,你還來得及救我……”見他仍沉悶不語,便環顧了一下四周故作開心道,“你是神仙,這里不會是天上吧。這么多物什,我都沒瞧過呢。將來去了地府若能遇上仟影,我還能同她炫耀炫耀。”
我不過想活躍氣氛。不想他說道,“這里確實天上。”
“真是天上!”我大吃一驚,直接蹦下了床。腳才出地,便覺出一片綿軟,于是華麗麗地,我跌倒了。我揉著僵硬的腰,正嘗試準備怎么從這綿軟的地方站起,忽然腰間被一股力道箍住慢慢抬高,緊接著,身子仿佛被什么吊住,憑空而起,移到了床上。
我目瞪口呆,他俯下身看我,“受傷了?”
他靠得這么近,我終于看清了他的頭發不是平常所見的黑,而是略略偏棕,古木般的色澤,能閃出光來。他的眼眸也不是黑色,而是一種深碧的顏色,此時被夜明珠的柔光一照,如潭水中反射出的粼粼波紋,攝人心魄。
我心跳如小鹿亂撞,干笑著,“這地忒不踏實,像踩在云上。”
“這不是地,你踩的是云。”他朝床上的云被指了指,被子立即自動自覺到了我的身上。
“云?”不用想也知道,我此時的臉色必然是一陣青一陣白,“我,我睡了多久呢?”
“半個月。”
“哦,半個月……什么,半個月!”我驚叫著瞪大眼看他。
他依舊一派波瀾不驚,“若按地上時日算,你睡了十五年。”
“十,十五年!”我驚叫——我無法想象自己竟然就這么睡過去了十五年,那我豈不是已有三十多歲了?難怪覺得過了許多年,難怪覺得悲痛的感覺淡了那么多,所有的悲、所有的痛都在我的夢里悲過去痛過去了。
我在肚子里將他的那句“十五年”咀嚼了又咀嚼,消化了又消化,才又問他,“你多大年紀?”
他偏頭看我,眼眸微微瞇了下,“按照神界算還是按照凡間算?”
“你們是怎么算的?”
“若按神界時日算,我大約活了五百年。”他淡淡說道。
我掐指數,不由倒抽一口涼氣,不敢置信地盯著他,“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若按著凡間年月,你都十八萬二千五百歲了?”
他淡淡道,“大概是吧。”
我脖子一伸,差點兒又要撞床梁,他眼疾手快地施法在我的頭頂變出朵軟綿綿的白云,涼涼道:“便是你再喜歡這床,也不用一而再地拿腦袋去撞吧。”
他一本正經地說著嘲諷的話,叫我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拿眼睛瞪他,瞪著瞪著心里便有了主意,笑瞇瞇地問他,“我叫你什么好呢?”
他愣了一下,道,“我叫黍離。”
“我知道呀。“我眨著眼睛,”你看,你比我大十八萬歲那么多,又是我的救命恩人。直呼名字多不合適。”
他不置可否,拿眼睛瞧我,并不出聲。
我嘿嘿兩聲,”十八萬年,我爺爺的爺爺都沒出世呢。“頓了頓,我捏住被子的一角,悄悄往上拉,“老祖宗!”說完將被子一拉,整個人裹進了被子里,壓著笑大聲道,“您老人家都十八萬歲了,叫一聲祖宗,我不吃虧,我絕對不吃虧。”
等了半天,不見他回答,我悄悄探出半個腦袋,被子外黑漆漆一片,他已默不作聲地走了。心里頭沒由來一陣失落,想他后來似乎在刻意逗我,心頭溫暖一片。
阿娘,仟陌活著,好像還活到了一個了不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