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然而這則笑談卻給我們家招來橫禍。那天,末爺的兩個手下途經**集,在喜鳳酒樓吃飯,臨桌的兩個客人酒足飯飽,就說起了爺爺的外號的由來,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末爺是這淮河灣里方圓百里的土匪頭子。傳說他兄弟十個,他排行老小,人稱末爺,他手使兩槍,百步穿楊,為人兇悍,他手下有幾百個弟兄,長槍短槍加起來二百多條,在淮河里神出鬼沒,殺人越貨。聽說國民黨的正規軍都要繞著他走,縣保安團更是不敢招惹他了。末爺的手下個個比國民黨大兵還橫。當時末爺手下的兩個人正悶悶不樂地喝酒,他們正煩著呢,已經有半個多月了,他們沒做一單買賣了。他們的買賣就是給末爺拉肉票。其中一個土匪一拍桌子站起來瞪著眼罵,奶奶個腳,笑啥笑?家里添小弟弟了?
臨桌的兩個人聽了并不生氣,說比添小弟弟還可笑,你聽了你準笑。
那個土匪從腰里掏出來一把盒子炮往桌子“啪”地一拍,說你今天不把老子講笑了,老子就一槍崩了你!
那人一見盒子炮就怵了,渾身顫抖,嘴巴哆嗦,話也說不好了,哪里還能講故事呀?喜鳳酒樓的老板見要出人命,馬上過來打圓場說,兩位爺息怒,俺來給兩位爺講。
那土匪把眼一瞪,說,俺就要他講。
那人只有硬著頭皮講起來,講著講著就不哆嗦了,話也順溜了,眼看快講完,那兩個土匪就憋著不笑。喜鳳酒樓的老板帶頭大笑,全酒樓的人都跟著笑起來,那兩個土匪就再也忍不住笑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各自回到酒桌喝酒吃飯。那土匪突然叫住酒樓老板問,那新媳婦漂亮嗎?
酒樓老板就把小奶奶如何如何漂亮描述了一番,最后說,包你們看了夜里做夢。
兩個土匪半信半疑,說真的。
酒樓老板說那還有假,兩位爺不信,去三叉街口李家樓看就知道了。
兩個土匪會意地一笑,他們的肉票有了目標。他們兩個人開始暢快地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他們就喜歡綁漂亮的女人,洗不錢,末爺就撕票收為壓寨婦人。
傳說末爺已經有十二個壓寨婦人,每位婦人跟著他一年半載,待有了身孕,末爺就會在周圍縣城里買下房子,雇上奶媽,把婦人安頓下來,定期送錢過去,末爺時常進城也會在他們每家過夜歇腳。這些婦人互不來往,也不許她們互相打聽,他們孤門獨戶,相安無事,居家過日子。如果當時你走在附近的縣城里大街上,一不小心碰上一個手里扯孩子,面容姣好,衣著華麗,神情憂怨,她說不定就是末爺的壓寨婦人。
兩個土匪在**集踅摸一個多月,終于農歷小年二十四綁走了小奶奶。臘月的集是一年當中生意最忙的,那天,爺爺置辦了年貨,吩咐店里一個伙計用木轱轆車推送回鄉下老家,小奶奶說她也快一個多沒回鄉下了,她想回鄉下看看我奶奶和祖奶奶。天下著小雪,爺爺說路滑,車子不會推。小奶奶說我不坐車,我能走。爺爺想想,說你想回就回吧,走累了,讓伙計推你一段。
兩個時辰的路程,伙計到家就把年貨卸下來,就推車回集上去。我奶奶留小奶奶吃午飯,姐妹倆有說不完的話,直到半晚時,小奶奶才戀戀不舍起身回集上,奶奶一直把她送到村口。路上讓那個土匪綁了票。
晚上,爺爺不見小奶奶回來,以為小奶奶在鄉下住下了,第二天讓伙計去鄉下接。奶奶驚了,說上天晚上就回去了,她在這里又沒有其他親戚,沒回集上,能到哪里呢?奶奶立刻跟伙計來到集上。
一家人連同伙計四處尋找。晚上,末爺那邊傳過話來,是他手下綁架了小奶奶,讓爺爺三天之內準備一千塊現大洋到到淮河老魚口贖人,過期末爺就收小奶奶為壓寨婦人。
以前小集上遭綁架的,贖金最高也就二百塊現大洋。一千塊現大洋的贖金,在我們小集上是天價,這是末爺成心要撕票。其實末爺第一眼看見小奶奶,就打定主意要收她為壓寨婦人了,所以才開出天價,他想就是把小集磕磕打打也湊不夠一千塊現大洋。
爺爺的鹽鋪有二百塊大洋,前天讓鹽車隊帶到天津買鹽去了,現在店鋪里不到二十現大洋,爺爺借偏了親戚朋友不到三百塊,還差七百多塊呢?現在是腳底下刨錢,到哪里刨這么多的錢?
爺爺想把李家樓賣出去,李家樓光是買地皮都快花二百塊大洋了,蓋樓房花銷八九百大洋,合起來有一千多塊大洋,可小集上誰愿意買?又有誰買得起?喜鳳酒樓倒是想買,可他最只出八百塊大洋,還要欠一半的賬。
爺爺和喜鳳酒樓的老板商量,李家樓可以降價到七百,但不能欠賬,必須是現洋。因為爺爺還差七百塊大洋。喜鳳酒樓的老板痛快地答應,明天晚上在這里,一手交錢,一手交房契,說今天晚上,我讓廚子,給你燒幾個菜,你在這里好吃好喝,我就不陪你了,我得借錢去。
爺爺想到這些年拚死拚活一手蓋起來的李家樓,明天就不再姓李了,心都要碎了,可李家樓再重要,也沒有小奶奶的重要,房子沒有了,可以再蓋,可人沒了,那就徹底的沒有。爺爺一個人在喜鳳酒樓自斟自飲,喝得大醉,出門還提著半瓶酒,邊走邊喝,回到李家樓門前,背靠著美人樁喝著喝著就睡著了。
紛紛揚揚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奶奶一大早從鄉下趕集上,叫門發現房里沒有動靜,在外面打轉,就看見美人樁前有堆高高的積雪,有些納悶,上前用腳踢踢,發現竟是爺爺。爺爺在雪窩里已經凍得快不行了,她把爺爺背到屋里,把爺爺結了冰的棉衣脫下來,用棉被裹住,自己也脫下棉襖,生生地把爺爺暖過來,可爺爺昏昏沉沉,高燒不退。
奶奶知道爺爺舍不得李家樓,那是他半生的心血,可他為了救小奶奶又不得不賣掉李家樓,她知道爺爺心里痛苦。奶奶把昏迷不醒的爺爺托付給集上的一個老中醫,她回到鄉下把家里田宅地契背著祖奶奶偷偷地拿出來,找到附近的幾家財主,處在亂世,土地稀屎爛賤的,好話說盡,總算把一百土地一塊一塊地賣了出去。奶奶又從娘家借了一百多塊大洋,加家里私房錢,和爺爺已經湊夠的三百塊大洋,正好湊足了一千塊大洋。
奶奶臉麻,點子多,主意正。奶奶買了頭大肥豬,請人殺了,又到集上備幾壇上好女兒紅,讓伙計用兩輛木轱轆車著,奶奶便領著他們上了路。今天是三天期限的最后一天。
雪大,積雪沒過膝蓋,車子不好推,兩輛木轱轆車,都是一個伙計前面拉,一個伙計后面推。奶發蹈著小腳,深一腳淺一腳,一次次滑倒,實在走不動了,就坐到小車上,讓伙計推一歇。他們趕到老魚口時已經天黑。遠遠望去,那里張燈結彩,燈光通明。那群匪徒已經在為他們頭領操辦花燭洞房了。奶奶知道前面就是一片狼窩,可明明知道是狼窩,奶奶也要闖進去,她要把小奶奶救出來。
沒進老魚口,奶奶他們就被幾個土匪攔下。奶奶由兩個土匪帶著,七扭八拐來到一個大的庵棚門停下。門開著,庵棚里中央擺酒席,一桌人正劃拳喝酒,小奶奶被綁在里面的床頭上。一個土匪喊了聲,末爺人帶到了。坐在正中間的一個年男子放下酒杯說,把人帶來吧。
兩個土匪往門兩邊一閃身,順勢在奶奶后背上推了一把,奶奶進了庵棚。末爺瘦高,白凈,渾身找不到一絲匪氣,更像個教書先生,奶奶怎么也不會相信他就是那個殺人如麻的魔頭。其實末爺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笑面虎。
末爺看了一眼我奶奶,站起來說,你是第一個來恭賀我的人,坐下來喝喝杯喜酒吧。
坐在外首的人聽了,趕忙站起來給奶奶騰出一個座位。奶奶笑笑說,俺不是來喝喜酒的,俺是來贖人的。
末爺問錢帶來了嗎。
奶奶從包袱里取出錢袋子,遞了過去。末爺接過來掂了掂說,一千塊大洋,一個不少,還多了一塊。末爺說罷又把錢袋還給了奶奶,笑了一下說,可惜你來晚了,天已經黑了。
奶奶心里暗暗稱奇,奶奶上路前確實多放了一塊。奶奶又把推了回去,說天再黑,不到午夜,三天的期限就沒有過。
末爺手下都嚷嚷著說,末爺說過了,就過了,趕緊拿著錢走人,不然就連人帶錢一同留下更好,你也侍候一下我們爺們。
他們說著朝著奶奶圍過來。奶奶把心一橫,從腰里掏出剪刀,壓在胸口,說末爺要是不怕弄臟了你的地方,你盡管撕票。
末爺坐里面也不發話,只管悶頭喝酒。奶奶說天下行當買賣,都講個“信”字,沒了“信”,這買賣也就做到頭了,看這方圓百里還有誰再敢給你們送錢來?
末爺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后把酒杯摔在地上,屋子里頓時靜了下來。末爺走過來,圍著我奶奶轉一圈,笑了一問,你是肉票什么人呀?
我奶奶說,她是俺妹妹。
末爺說不是吧,她是你男人的小老婆吧?
奶奶說她現在是俺結義妹子。
末爺哈哈大笑,笑完說,你腦子進水了?,這個女人回不去了,你不正好可以回到你男人身邊嗎?
奶奶說俺男人不喜歡俺,俺已經讓他休了。
末爺說那你是個癡情的傻女人。
奶奶說末爺硬要撕票,俺也沒有辦法,不過,俺有幾句要對末爺說,不說末爺將來怪俺不仗義。
一屋子人狐疑地看著我奶奶,只見我奶奶附在末爺的耳朵上,小聲地說,你的手下沒有和你說,俺這個妹子已經有三個多月的身孕了,你不想替別人撫養孩子吧?
其實小奶奶真是懷孕三個月了。末爺聽了臉色驟變,他回過頭看了看綁在床頭的小奶奶,擺一下手,示意手下放人。
奶奶和小奶奶他們回到**已經是第二早晨。爺爺也已經從昏迷中醒來,他一眼看到奶奶帶著小奶奶從外回來,驚訝得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