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肉廠的夜,再也沒有了過去的喧鬧,好像又回歸了郊區或鄉間的那種感覺,越來越安靜了。月亮照常升起,而且又大又圓,清朗朗的。陸宏明躺在吊網上,頭朝西,正仰著臉呆呆地看月亮。網床拴在大路邊的兩棵白楊樹上,貼著網床一把小竹椅,坐著薛茹。
竹椅嘰嘰嘎嘎一陣亂響,“明天咱就搬家進城了,”薛茹說,“這些年老是嫌這里太背,可真要搬了,心里又熱乎拉的!”
陸宏明沒言語,只扭頭朝下瞥一眼住了十好幾年的地方。房子是租的,就在路北的小院里。公路很高,小院很深地沉在下面。
“聽說玉璽病得怪厲害,老發燒,一個多月了!”
“他那是心病,”陸宏明說,“神仙也治不了!”
“上回見小蕙,她跟我說錢也擺治干了,他也不想治了。她正跟她媽在城里張羅兒子上中學的事,又要給人家站柜臺,也顧不上他!
“家家都一樣,佛難坐,經難念。一幫‘老等’,習慣了到月伸手,沒幾個想過攢錢。”
“那也不是法兒,老這樣拖下去,玉璽不是要出大事嗎?”
“那沒辦法,他就是想給肉廠殉葬!”
“去——!說啥你?”
“不提他了!”陸宏明說,“越想越窩氣——”
薛茹嘆了口氣,托著腮,挺著圓潤鼓凸的額頭,靜靜地越過陸宏明看路基下面的小院。
一陣不大的風,清清涼涼地拂過去,有楊葉兒翩翩然然落在**上。陸宏明捏起葉梗兒轉了轉,然后自嘲地一笑:“想想,我們真是活該!”
“啥活該?你是指啥?”
“智商,我們都是低智商。只能做沉沙!
“有啥辦法呢!這世界本來就是給能人準備的!
“薛茹,還記得咱剛住進老莫大爺這兒的頭幾天嗎?”
“嗯!”薛茹恰巧也是正想著初來肉廠的時光!
“能把你安排進肉廠發豬款,你知道,當時你叔的面子有多寬!?”
“寬吧窄吧,對我又怎樣,照樣改不了命運!
“錯了!是我們大錯特錯了——!”
“錯在哪了?”
“你知道你為啥只干倆月就被調走了嗎?你知道另外幾個發豬款的為啥都發了?咹!”
“我咋知道!”
“唉,多年以后,多年以后!蠢豬啊——!我也是最近聽人透露給我,才明白的——真弱智!”
“宏明,你又聽了啥閑言碎語了?”
“唉——!還是管韜跟杜河,人家就該發達。他們不講,我到死都活不明白?捎薮?!”
“管韜又講啥了?”
“還記得你被安排發豬款的頭幾天嗎?”
“咋不記得,早晨一開門,滿院子都是人,弄一兩個星期,煩死了!”
“我的夫人吆,那可都是財神爺呀!”
“財神爺?我知道是財神爺?韶斒侨思业摹
薛茹的記憶悠悠蕩蕩的就返回到十多年前——剛來肉廠上班的前些日子,宏明跟玉璽、杜河他們天天晚上瘋,所以早晨就睡懶覺。薛茹和宏明租住的是老莫大爺的東屋偏房。早起,薛茹開門時被嚇了一跳:院里有幾十個老男人,坐在地上,練蛇一樣彎彎地排到門口,手里都拿著領豬款的票據。見她開了門,都規規矩矩地趕忙站起來,垂手佇立。薛茹驚得瞪著個眼,不知發生了啥事。打頭的中年人對她謙恭地笑笑說:“薛會計,今兒個頭一回,也不敢太麻煩你!就這二十來個人,你費心,拿本子記記名子票號。豬款幫俺領了,老規矩,你扣掉百分之十五。
這當兒,房東莫大爺趕巧走進院里,眼神笑瞇瞇地和薛茹碰在一起;他慈和地望著薛茹,很有意思地點點頭。一時間,薛茹的手也抖了,嘴也哆嗦了,臉紅得像要爆裂的石榴。她扭身進屋,卻給自己的腿蹩了個跟頭!罢ε獏剑≌ε獏!宏明,宏明,你快起來!”薛茹語無倫次地晃醒宏明,“你快起來去看看,一院子的人,這要叫廠里知道了咋弄吔!”
當宏明弄清了怎么回事后,就大聲呵斥著:“走!走!走!——”跟著就把所有的人都攆出了院子。
房東老莫大爺,剛走到堂屋門檻兒上,回頭看了這一幕,失望地搖了搖頭,然后使勁地跺跺腳,進去了。
打那以后,薛茹和宏明又提心吊膽地驅趕了十來天,那幫領豬款的才漸漸地絕了跡。
——宏明探手拍了拍薛茹的頭頂說:“你知道每天的豬款為啥只提二百多萬嗎?”
“不知道。”
“肉廠有的是錢!每天只撥二百多萬,這就是學問。販豬的急需回籠資金,而每天發放的資金又有限,于是,你們就成了令人眼饞的香餑餑。而識相的發款員,才是領導斂財的合伙人,F在你明白了吧!”
背著月光的薛茹,于黑暗里偷偷張大了杏眼:“唔——!原來是這么回事!彼髲卮笪虻狞c點頭,“怪不得呢!那時候他們都看我不順眼,相互說話老是小聲耳語,閃閃避避的,揳在他們中間,好像我是個礙事的木塞子。頭兩個月,廠領導三次找我談話,先笑著問我可適應,工作順不順心;生活沒有啥困難了吧?小日子過得挺幸福吧?我還以為是關心我呢!現在才回想起來:領導的臉一回比一回冷!
“等著你進貢呢!咱卻呆頭呆腦的毫無動靜!
“我說呢!又沒犯錯誤,第三個月的月初,無緣無故地就把我調去了空罐車間。”
“管韜跟我說:除了照顧門面上的二百多萬,另外的一百來萬都被私領代發。百分之十五就是十五萬,他們跟領導三七開,每個人都做得不露聲色!
“唉呀!嘖嘖,真不敢想。咋能會這樣呢?!誰能想到,我們接受的教育,跟社會實際會相差那么大!”
“其實,當時……老莫大爺心里都清楚!
“那晚兒,我們是才分來的學生,他是賃房戶,又不沾親帶故。他家里還有四個地帶工,清楚他也不敢言聲!
“唉!他那晚兒要是能給咱提個醒……”
“就你?就咱倆?提了醒你敢嗎?”
宏明眨巴眨巴眼,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然后自嘲地笑笑說:“唉,這就是命!就是再退回到當初,照樣沒這個膽量!
“過去了。唉!當初的理想呀抱負呀,都灰飛煙滅了!
陸宏明不再言語,可心里卻在想:不服氣也沒辦法!前半生只能眼巴巴地捧著,毫無價值地扔在這兒了。
薛茹似乎有些傷感。小竹椅被她磨了半圈,又是一陣吱吱嘎嘎地響,她抬起左臂,伏在陸宏明的右肩上,和他頭抵著頭,一塊兒看月亮。這會兒,風也不動了,周圍突然地就靜下來。
月亮又大又圓,懸在山嶺一樣高高的鐵道口上。不大會兒,只見那月亮晃悠悠地顫了幾顫,就有個人從里面走下來,那人荷把鋤。走近了便認出來,是老莫大爺。
薛茹趕忙歪歪身子站起來說:“喲,俺大爺!你咋這晚才回來?”
老莫大爺緩緩放下鋤,兩只手拄著,用腳底板拱著鋤板上的泥土說:“哎嗨,晚飯吃得早,沒啥事兒,就到廠南里溜溜,薅幾棵豆子回來剝,那兒還有幾分豆地!
陸宏明手把著網床也坐了起來。
“東西都收拾清了吧?”老莫大爺問。
“沒啥收拾的,窮家破硯的。”薛茹說,“俺大爺,離開你們,離開這兒,就是有點舍不得!”
“鄉格拉(旮旯)子,這有啥好戀的!進了城,還是好好闖你們的事業吧!馬上孩子也大了,要花錢的地方多了!崩夏鬆斦f。
“俺大爺,這些年多蒙你照顧了!以后逢年過節,我跟宏明會常來看你們……”薛茹的聲兒有些抖,那淚,骨碌碌地就涌出來。
老莫大爺唉了一聲說:“落到這一步,心里都不痛快。這幾天,我扛個大鋤,老是恁晚回來,也是有點原因的!
“咋?你也有啥事嗎大爺?”
“不是我,是魏廠長!
“魏,玉璽!他出了啥事?”陸宏明瞪著大眼問。
“沒出啥事!崩夏鬆斦f,“就是覺得有點不對勁——他天天傍黑兒就繞著廠外的圍墻往南去。我怕出啥岔拐,就約了莫六、莫華,俺老哥仨走后邊遠遠地跟著,好幾天了!
陸宏明沒言語,薛茹問:“可有啥異常嗎?”
“唉——,魏廠長是個好人,好人哪!可人好又有啥用?……今兒個到了南頭,見四下里沒人,就拿腳跺、拿拳頭擂那墻,真怕他有啥閃失。他心里屈呀……”
薛茹急切切看著老莫大爺:“后來呢?”
“還好!”老莫大爺說,“跟前幾天一樣,走東邊轉到前門,也就回家了!
陸宏明猛地搧了自己一巴掌,翻身下了網床,趿拉著拖鞋說:“薛茹,走,去看看玉璽!”
“對!崩夏鬆旤c點頭,“你們是好朋友,話是開心的鑰匙,勸勸他,也許會有用,啊?”
陸宏明拽起薛茹就往東走。老莫大爺抬抬手說:“等等,恁倆告訴魏廠長,青云區委門東邊的杏里胡同,有個叫王修正的中醫,那是個名醫。甭老看西醫,說不定一找他就瞧好了。千萬別忘了!”
“好!——”陸宏明和薛茹邊走邊應著,兩個人的背影子,趟著月光,很快就上了鐵道口,只幾晃,就沉下道口東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