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村上有個二流子
算娘有智慧的人,她認為自己生了丑小炮,這不是孩子的錯,按道理,父母要負責。回想起來,全怪丈夫沒出息,喝醉了還要行房事,導致她懷孕。娘為此非常內疚,所以處處袒護著、擔心著小炮,怕人家欺負他(包括兩個哥哥),怕他娶不上媳婦,更怕自己死后小炮沒有生路。
這個女人在生命的最后時刻, 執掌著把地分了。三個兒子按人口,一個人一分,連宅基帶可耕地王小炮分到一畝九分。
娘閉眼后,王小炮成了單身農民,依賴土地生活。
七只鳥劇團解散,紫花的意外失蹤,讓王小炮心灰意冷,蹲了黑屋后被打怕了餓怕了,人變得很蔫,回到村里更是被熟人譏笑。兩個嫂子總把這個單身弟弟看成潛在的威脅和累贅,常常指桑罵槐。小炮本來分了一間舊屋,因怕嫂嫂找事搬離了,搬到村西河頭田邊,搭建一間土棚子,暫時棲身。
遠離村子,沒有了紛爭,人在田野間游蕩似孤魂野鬼。特別是夜里,四野的莊稼如墻,黑森森的樹林無邊際,野狗與山貓出沒其間,蛇和蟾蜍爬進草棚子,本來膽小的小炮非常恐懼,夜夜成了煎熬。這樣的時候,唯一精神安慰就是回憶,回憶艷子和紫花,他不停地吹口哨、練口技,壯膽,打發時間。鄰村有個買豆腐的憨子,路過王小炮的棚子常常歇個腳,找碗水喝。時間長了,與小炮成為朋友。這個男人話多,也能經常給小炮帶點遠近的新聞。他說,在野湖清淤時撈出了一具骨頭架子,扔在湖邊,從此夜夜有女鬼叫,很嚇人。王小炮想起了失蹤的紫花,就跑去看。果然,在湖邊新翻出的淤泥上有個骨架子。法醫來驗尸,說這是個年輕女子,十年前掉進湖里的。由于沒有人尋找,成了無頭案。王小炮在女尸旁細看,比劃著個子,應該與紫花的個頭差不多。再細看,手指上有個上銹的套子。他想起來了,愛美的紫花死前經常把一個據說是家傳的戒指戴在手指上。
“這人,肯定是紫花,我得把她埋葬了。”
王小炮真傻,人家找媳婦找大姑娘,她卻找個骨頭架子守著。村民看到小炮在地頭埋骨架子起墳頭,有了新話題。很快,都傳小炮想媳婦想瘋了。找到了紫花遺骨,王小炮不再寂寞了,也不害怕了,夜里就坐墳邊與紫花說話,吹口技,弄出五花八門的聲音來。他模仿動物叫、小孩哭、大人超,墳地熱鬧得像一個大家庭。
小炮分得的這塊地是兩頭高中間洼的灘涂,洼處常年積水,不能種莊稼。夏季,河道漲水倒灌,把田地變成了澤國。王小炮進行科學種田,把兩頭的高坡地種了小麥、玉米、紅薯,在中間洼地挖個池塘養魚蝦。他聽說南方產的甘蔗很貴,就買來種子種甘蔗。
村民帶著看笑話的心理來參觀單身漢的特色種植。淮河以北哪能種熱帶的甘蔗?只有傻屌才能想出來吧,大家嘻嘻哈哈的,對著王小炮指指點點。但是,當夏季過去,人們發現王小炮的田成了魚米之鄉。小炮很大方,不賣魚和甘蔗掙錢,而是請鄉親們來品嘗,需要魚的捉魚,想啃秫秸的來砍甘蔗。村民都來了,一個下午就把王小炮的魚米之鄉吃掉了。
吃了魚蝦和甘蔗不久,又傳出王小炮純粹是個大傻瓜的村謠。村民都爭先恐后、不擇手段,挖窟窿打洞搞錢、發財,哪有小炮這樣做的,白送人。有人說,還不是想女人想的,巴結人給他說媳婦嘛!兩個嫂子因為占的便宜與大家一樣多,不平衡了,添油加醋說弟弟的不是,把幾個想給弟弟說媳婦的老太太給攆跑了。
“娘的破鞋,哪有嫂子也使壞的?”
“咱話又說回來了,這個豁牙子也是的,不僅丑,還缺心眼,除了吹口哨,啥也不懂,連哥哥嫂子都不愿幫他,咱何必呢,算了,不多事了!”
這件事讓王小炮感到人心叵測,他更怕人了。經常一人在田里整天不出來,不與村民接觸。有一陣子,銀子以為這個弟弟死了,計劃怎樣著霸占土地,就偷偷來地頭觀察。忽然聽到甘蔗林里人歡馬叫、百家爭鳴,是王小炮在弄口技。“哎呀,這個鬼弟,不僅沒有死,還活得挺滋潤的,吹著過呢。”
王小炮開始琢磨種水稻,因為雜交水稻高產,大米比麥子金貴。他在十歲之前見過大米,但是沒有吃過。第一次吃上大米還是進了七只鳥劇團,在一個富裕的沿淮大村子表演,因為表演牛馬叫出色,被村長破例招待,煮一鍋白花花的米飯,炒了雞蛋肉絲。這一頓吃得他終生難忘,六個演員撐歪了五個,連晚上的演出都沒有如期進行。
王小炮從報紙上知道袁隆平搞雜交水稻成功了,就去江南買種子,他還買了一頭棕色牛犢,像條大狗。每天,他們在水田里干活,在池塘里游泳,優哉游哉的,似乎忘記了一切。水牛是種水田勞動力,也是個大寵物,很懂人性,每當小炮吹起來,它就興奮地跳舞。
村民說,小炮沒有救了,真是二百五二流子啊!
唯一疼愛、欣賞王小炮的縣中校長王一毫大爺,光榮退休了。此時他的兒子王胡已經當了常委、副縣長,媳婦則是縣婦女主任,女兒也進了幼兒園。
王一毫校長無官一身輕,想回老家看看,常誦“日暮鄉關何處是”等思鄉句子。兒子知道爹的心思,問:“爹,想家好啊。回去看看嘛。我讓司機送你。”王一毫是個正直的知識分子,作為省示范高中的校長、堂堂副縣級干部,直到退休那天還是騎自行車上的班。一次,縣中畢業的正縣長碰到了老校長,關切的問:“老校長,買輛車用吧?”
“不用不用,騎自行車挺好,沒必要浪費。”
“那,調一輛吧,我剛換下的別克車不錯。”
王校長根本不認識什么車是啥牌子,看看停在旁邊高大嶄新的越野車,心里不舒服。他告訴縣長:“年輕人,別貪圖享受脫離了群眾啊!”
縣長一陣臉紅。好在,縣長是縣中畢業的,就沒有與校長翻臉,而是禮貌地離開了,從此再也不理睬老校長了。
當聽到兒子要動用公車送自己回家,老人固執了:“你小子別以為自己是誰,你敢?”
兒媳婦是婦聯主任,善于做思想工作,說:“爸,開我的電瓶車去吧。”
王一毫校長是開著電瓶車回故里的。其實,村里他已經沒有什么很親的人,未出五服的弟兄是王小炮的爹,已經去世多年。他感到最親的、最想見的就是丑侄子王小炮。當年,他把小炮介紹給了劇團的老同學,是想讓小炮的口技能有用武之地,誰知道后來出了那么多事。
電瓶車路過西河灣的一片甘蔗林,王校長下了車,他以為耳鳴的毛病犯了:“怎么啦,這明明是深秋,咋成了陽春三月,百鳥爭鳴?啊啊,這是什么季節啊,農村真好!”
老校長不走了,坐下來靜聽。
直到吹口哨的二流子王小炮走出了甘蔗林,看到了瞇著眼睛享受的王一毫大爺,才把老人吵醒。老人明白了,感嘆地說:“乖乖,是侄子你吹的還是放錄音帶?”
王小炮說:“亂吹唄!”
王一毫看看破衣服上都是泥巴,牽著小水牛,戴著爛草帽的侄子,差一點掉淚:“我的賢侄,你你咋混成這個樣子啦,都怪我沒有及時帶你出去讀書,我懺悔,我不是一個不稱職的教育工作者!”
王小炮最感激這個大爺了,官大架子小,欣賞自己,就把老人請進了草棚子敘話。中午請大爺吃飯,撈幾條鯽魚巴子,做了碗湯,拿出一瓶老酒招待。酒后,王小炮又表演了幾段拿手的口技,聽得老人如癡如醉。直到夕陽西下,老人才離開。臨走,王小炮砍一捆甘蔗、撈了幾條大魚送給老人。老人無法拒絕,掏出兩百塊錢要小炮換件新衣服。
王小炮一直把大爺送過渡口,爺倆在夕陽里依依惜別。
王一毫一回到家,就夸王小炮的口技好,夸王小炮的甘蔗甜、魚兒肥。兒媳婦說:“爸,也不知道聽你夸多少回了,這個弟弟到底是個啥樣的人呢?”當縣長的兒子不服氣,他小時候跟老子一起回老家見過這個挑牙子,嘿嘿笑道:“爹,可是那個挑牙子給你老送魚了,你這么使勁夸?咱家水缸里不都是好魚!”
老校長發火了:“你啊,別看當了副縣長,論天資與小炮差遠哪!我不吃你受賄的魚,我就愛吃有滋泥味的鯽魚巴子!”
老人說:“兒子,我托你辦一件事,把你那幾套過時不穿的衣服送給小炮去!”
王胡是個孝子連聲說:“成、成。”
王一毫老人家也是得寸進尺,說:“兒啊,你當了縣長,而我從來沒有找你辦一件私事,只是我不放心小炮,他不該一輩子打光棍在泥窩里撲騰,他是人才,一塊在爛泥里沒有發光的金子。這樣吧,你想想辦法,給他找個吃飯玩口技的地方。如果有機會碰到合適的,給小炮介紹一個暖腳的。”
王副縣長連忙答應。
喜極生悲的事情經常發生,王一毫因為高興,喝了點酒,也因為勞累,夜間忽然中風。由于老人單門獨屋住,沒有人知道。天明,保姆喊老人吃飯,王一毫老校長已經嘴歪眼斜了。家人連忙打120,秘書與司機也及時趕到,七手八腳把他送到縣醫院重病監護室。半小時后才止著病情,但老人不能說話了。他請兒子幫助王小炮找工作、找老婆,成了最后一句話,相當于遺囑。
等爹的病情穩定了,王副縣長帶著媳婦、女兒,拿著衣服和吃的喝的下了鄉。在當地鎮長的陪同下,找到了王小炮的責任田。王小炮看見幾輛小車來,以為出了什么事。他怕事,十年前紫花被追失蹤的鏡頭歷歷在目。他干脆鉆進落滿鳥雀的稻田下,像個瑟瑟發抖的鼴鼠。村長來了,他與小炮是爺們,喊:“小炮,豁牙子,王縣長來看你了——你在哪里?”
縣長?乖乖,半夜里出太陽了,縣長咋找我,我犯了啥罪驚動了縣長?王小炮不敢出來。有個群眾說,剛才這個男人還牽著牛吹百鳥朝鳳,咋忽閃不見了?幾個群眾幫助領導找人,先找到了水牛,然后找了一只破鞋,最后才看到稻草下的那雙泥巴大腳。村長一把抓住他的頭發,提了上來。大家笑起來,這個家伙此時呲牙咧嘴,像個泥塑的鬼怪。
洗罷臉,王小炮才看到來者真是王一毫大爺的兒子王胡弟,跟來的美女是他媳婦,花蝴蝶一樣繞著水牛跑的女孩是侄女。等王胡的媳婦把衣服食物飲料弄下車,王小炮明白了,是來看自己的。他也知道,這是疼愛自己的大爺做的安排。
鎮長在三星酒店擺了席,是為縣長下鄉看望群眾洗塵。王小炮作陪,竟被弟讓到了主位。平時高高在上、連看一眼老百姓都難的鎮長此時頻頻向王小炮同志敬酒。一會兒,人喝大了。
臨別,王副縣長問王小炮,可愿意到縣里找個工作糊口。王小炮拒絕了,他說:“我得養牛種田,不喜歡清閑工作,但有時間去看王一毫大爺。”
此時,王小炮還不知道王一毫大爺已經癱瘓。一句話說得縣長和媳婦都鼻子酸酸的,他們認定這個長相丑陋的哥,不僅身懷絕技,還是個大好人,一個在市場經濟中好得連媳婦都找不到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