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評價一個人壞不壞,該用什么標準呢?
陸小魚不知道別人都是用什么標準,但是他想,如果一個人并沒有經常欺負別人,也沒有騷擾別人,更沒有在背后捅人刀子,那么,這個人就一定不是壞人,哪怕很多人都眾口一詞地說這個人不是好人。
升入初中一個月了,陸小魚漸漸發現,丁明河根本不是很多人傳說的那樣——因為有個壞老子,他也是一個壞孩子,不能挨。
因為開學第一天的那個“共同遭遇”,雖然根子、前進、丁開宇以及其他一些人都跟他說,丁明河的老子是個愣頭青、小偷、勞改犯,他也不是好東西,不能挨。可是,出現在丁明河視線里的丁明河,不但沒有欺負過別人,反倒是處處被人欺負。丁明河雖然學習并不太好,只是中等,但他還是很用功的,也從來沒有騷擾過別人學習什么的;在班里,丁明河總是很少吭聲,不但沒有說過一句臟話,甚至別人用歧視的眼光看他時,他也沒有任何反駁,裝作沒有看見一樣;前進、丁開宇他們幾個喜歡“挑花”惹事的人,有時欺負他,指桑罵槐地罵他,或者故意撞他,或者故意在體育課上踢他,他也沒有還過一句嘴,沒有還過一個手指頭;放了學,他如果離開教室早,總是飛快地騎著自行車往家里奔,如果別人先出了教室的門,他大多時候都是最后才離開教室,別人騎著自行車走在前面,他就故意落在后面,緩緩地走,等到有小岔路能和別人錯開時,他就岔到小路上去……
國慶節過后的一天傍晚放學,陸小魚和根子各自騎著自己的自行車在回家的路上,陸小魚就忍不住對根子說了他的“獨到發現”:“這樣的人,是多么老實的一個人,你們咋都說他是個壞人呢?”
根子不屑地說:“你真有意思!他老子從小就小偷小摸的,還進過少管所,后來還把老婆氣得和別的男人跑了,再后來還把人打成重傷進了監獄,你想一想,這樣的家庭,能管挨嗎?這樣家庭里的孩子,受的是啥教育,還能挨嗎?再說了,別人都看不起他,我們挨他干啥?——唉,人家不挨的事,咱也不挨,就對了!瞎想那么多干啥,累不累?”
陸小魚不經意地往后扭了一下頭,看到丁明河隔了一段距離正慢慢地騎在他們身后。不知為什么,陸小魚忽然覺得心里疼了一下,說:“可是,明明不是那樣,為啥大家都對他那樣?我覺得這不合適!
根子說:“不合適?啥合適?和他做朋友合適?嘁,你呀,就是喜歡瞎想,咋恁傻!”
陸小魚爭辯說:“我不傻!我傻啥?”
根子又笑,說:“好好,你不傻!
陸小魚再次回頭看了一眼丁明河。這時,丁明河走到了一個小岔路口,于是,他就從那個岔路口拐向了田野里的小道上去了。這個季節,豆子剛收完,一望無際的田野里一片撂荒,丁明河走在那撂荒的田野里,顯得是那么孤單……
也就是從這一天起,在陸小魚的心里,對丁明河就有了非常不一樣的感覺。這種感覺是什么,起初,陸小魚也說不清。漸漸地,陸小魚才發現,丁明河就像一個好朋友一樣,奇怪地在他的心里扎下了根。甚至有時候丁明河請半天假沒來,陸小魚都感到莫名其妙地失落。
又過了一個多月,進入深秋了。陸小魚和根子每次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丁明河或者在后面緩慢地騎著自行車,或者在前面飛快地蹬著自行車,身影是那樣孤單,他都有一種說不清的疼痛感。再后來,進入初冬了,有一天在路上,陸小魚忽然發現,丁明河的身影是那樣孤單,而他自己的內心里也是十分孤獨的。他忽然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為什么看到丁明河孤單的身影時,心里都會有一種說不清但卻越來越強烈的疼痛感……
那天下午,根子有事請假了,沒去上課。傍晚放學后,天已經暗了,陸小魚騎著自行車回家,出了鎮里的街,沒走多遠,天就漸漸黑了,也有些冷了。為了快點回到家,陸小魚就加快了蹬車的速度?墒峭蝗,他的車鏈子就斷了。遙望四周,都是田野,而離最近的左莊路口那個修車鋪,也還有兩三里路!看著一群群同校的學生從他身邊騎著自行車過去,陸小魚感到沮喪極了。
一會兒后,落在后面的丁明河也騎到他的前面去了……
陸小魚蹲在地上,看著斷掉的鏈條,難過得想哭,又哭不出來。
一會兒后,他感到似乎有人來到了他旁邊,抬起頭一看,他怎么也沒有想到居然是丁明河!丁明河騎到前面后,看到他蹲在地上愁眉不展的樣子,便又折回了頭。
丁明河小心翼翼地問他:“咋啦?車子落鏈了?”
陸小魚哭喪地說:“鏈子斷了!”
丁明河笑笑,說:“沒關系,我陪著你走吧,我知道你家在我們鄰莊……到前面的左莊路口,就有修車鋪了。”
陸小魚想了想,站起來:“唉,也只能這樣了!墒,天都黑了,還冷,你干嗎要陪著我?你家里人不擔心你?”
丁明河苦笑了一聲,推著車子往前走了……
陸小魚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話說得有些不合適,忙跟上去,說:“謝謝你啊。一個人走路,多少還是有些孤單,有人陪著還是好一些。呵呵,謝謝你啊!
丁明河笑了笑,說:“我也應該謝謝你啊,我平時都是一個人走,我陪著你走,其實也是你在陪著我走。”
兩個人就哈哈笑了起來。
走了一會兒,天更黑了。四處都是田野,黑暗便顯得更加的無邊無際。雖然兩人因為拘謹,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上幾句,可是,這樣推著自行車結伴走著,兩人對黑暗的恐懼都消失無影了。
后來,快到左莊路口那個修車鋪時,陸小魚終于忍不住問出了這一路上藏在他心里都想問但一直沒敢問的話:“丁明河,我想問你一個冒犯的問題,可以嗎?”
丁明河笑笑,說:“別人冒犯了我那么多,都沒有問題,你問一句話,當然也是可以的啊。”
頓了頓,陸小魚問:“你爸……真的像……別人說的……那樣嗎?”
“當然不是!”丁明河立即就激動起來。
陸小魚忙說:“對不起啊,我、我不是故意的……”
丁明河穩了穩自己的情緒,說:“對不起,我有點兒沖動了。但是,俺爸,真的不是別人傳說的那樣……”
陸小魚看著丁明河——
在黑暗中,丁明河的眼眸閃著亮光——
丁明河幽幽地說:“我聽俺奶說,俺爸小時候確實有些痞,不聽話,還時常小偷小摸。俺爺死得早,是俺奶一個人把俺爸和俺叔拉扯大的?墒悄菚r候家里窮,沒有好吃的,有時候也沒有衣服穿,特別是到了冬天,俺爸和俺叔就只有一套破舊的棉襖棉褲,還不擋風?墒牵瑒e人家大都能吃飽穿暖,甚至有時還能吃上魚、肉。俺爸心里就難受得很,就想到了去偷。他叫俺叔跟他一塊兒去,但俺叔膽小,不去……因為俺爸好偷,俺奶傷心極了,又勸不住,管不了,有幾次都想上吊死了算了……可是想想還有俺叔,就又打消了死的念頭……后來,俺爸從少管所出來,就去了上海打工……俺爸進監獄前,曾跟我發誓說,在上海打工時,他確實忍不住偷過人家一兩次,但后來想到這樣偷下去不是辦法,就下決心,再也不偷了。為這,他還離開上海去了廣東,準備重新開始。在廣東,俺爸不怕苦,專揀最臟最累的活干,也掙了一些錢,就回來蓋房子,經別人介紹就認識了俺媽……后來他們就一起去了廣東打工……后來,俺媽看到外面的世界那么好,俺爸除了窮有一身力氣啥也沒有,就跟別人好上了……俺爸啥也沒說,就同意離婚。可是為了俺媽的名聲,俺爸對別人都是說是他好吃好喝好偷,所以這才離的婚……”
說到這里,早已淚流滿面的丁明河再也抑制不住,大聲地哭起來……
陸小魚也跟著哭起來。
在這無邊的黑暗里,兩個孩子哭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止住。
然后,丁明河又對陸小魚說:“和俺媽離婚后,俺爸突然發現自己年齡也不小了,俺奶也老了;想起他小時候俺奶整天為他提心吊膽的事,他就下決心不再出去打工了,決定利用自己在外面學的技術,轉租村里一些出去打工的人家里的地,搞生態農業開發。地,就成了俺爸的命根子?墒,這些年,由于俺爸一直在外打工,俺家和村長他弟弟家挨著的地,被村長弟弟占了不少。那天我和俺爸去地里,正好碰著了村長他弟弟,俺爸就掏出煙,賠著笑臉說:‘二哥,這些年我的部分地,都是你幫我種著,真是謝謝啊。你看,我這要回來種地了,我想把這些地拿回來自個種,你看可行?’聽了這話,村長他弟弟立即就虎了臉,說:‘你胡咧咧啥?誰占你的地了?’接著就罵起來。俺爸也生氣了,說:‘二哥,你是哥,你不能不講理呀。現在可不像過去了,啥事都是你大哥說了算!犃诉@句話,村長他弟弟怒氣沖天,掄起手里的抓鉤,就要砸俺爸。俺爸連忙躲閃,也不知咋恁巧,村長他弟弟手一滑,抓鉤砸了他自己的腦袋!
陸小魚大吃一驚:“那,咋說是你爸砸的他?”
丁明河哭嚷著說:“他們是誣陷俺爸!當時我就在場,我親眼所見,還能有假嗎?!”
陸小魚問:“那,到底是咋回事?”
丁明河說:“因為村長他們家窩子在俺莊是大戶,有人有錢有勢,他們告到派出所、縣公安局,又上縣檢察院,要俺爸賠錢,還要判刑……”
陸小魚說:“那你可以作證呀!
丁明河氣憤地、大聲地哭著說:“他們說我是俺爸的兒子,又是未成年人,我的話不能算數……最后,他們就讓俺家賠了他們兩萬塊錢,俺爸還被判了四年刑!嗚嗚,俺爸是冤枉的呀,俺爸是冤枉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