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魚,小魚——!”根子慌慌張張地跑進陸小魚家的院子,大喊大叫,“丁明河死了,丁明河死了!”
這是清晨,太陽已經升起來了,一如既往地照在這個村莊上空,照在這個農家小院里。
雖然這是清晨,可是,因為這是一年當中最熱的三伏天,天氣燠熱異常。
因為天熱,屋子里也只有一個落地扇,加上蚊子多,陸小魚夜里翻來覆去都沒睡好,天快亮時,才酣暢地睡著。這會兒,他還躺在床上,沉醉在夢鄉,身上汗津津、黏糊糊的,額頭上布著一層密密的汗珠子……
根子掀開蚊帳,擰耳朵、捏鼻子又掐大腿,才將陸小魚弄醒。陸小魚睜開眼,看到面前這個來找他的人不是丁明河而是根子時,他以為自己還在夢里,迷迷瞪瞪一歪頭,又倒在了床上。
“小魚,你還睡!”根子大聲吼叫著,“你咋還能睡著?你最好的朋友——丁明河死了,在東大塘淹死了——!”
陸小魚打了個激靈,立即坐起來,不信地問:“你說啥?”
根子大聲地說:“你——最好的——朋友——丁明河死了,在東大塘淹死了!”
陸小魚失聲笑了,說:“根子,你真沒意思,我們都絕交大半年了,你就是想來氣我,想來罵我,可,說這樣的謊也太可笑了吧?你也用腦子想想,我會信嗎?”說完,又撲通一聲倒在床上,要繼續睡。
根子懊惱地使勁拽陸小魚的一只腿,把他拖到了地上:“我說謊?不信你去看看——丁明河漂在東大塘里呢,很多人都在那兒看呢!”
陸小魚看著根子極其認真的樣子,不相信的心有些動搖了,一股不祥之感涌上心頭。如果說丁明河是在別的地方死了,那百分之九十是謊言或者是別人傳話時聽差了,可是,說丁明河死在了東大塘,而且是一大早發現的,這似乎不是不可能……因為,丁明河喜歡晚上去洗澡(游泳)!陸小魚曾經好多次在很晚了,和丁明河一塊兒去東大塘洗澡,但偏偏昨天晚上……
陸小魚利索地穿上大褲頭,套上汗衫,就跟著根子往外面跑。
跑到大門口,碰到一早下地拔草回來的爺爺和奶奶,爺爺、奶奶問他:“小魚,根子,你倆干啥去?跑恁快!”
“沒事……”陸小魚回了一句,拉著根子繼續往外跑。
“丁明河……”根子要回陸小魚爺爺、奶奶的話,陸小魚使勁拽了他一把,惡狠狠地說:“你別跟俺爺俺奶他們亂說……”
根子不說了,兩個人飛一樣地往東大塘方向奔去。
兩人一前一后跑著——陸小魚在前、根子在后。跑到半路,陸小魚突然停住腳,問根子:“你不會是騙我吧?”
根子氣咻咻地說:“我騙你干啥?我就是再反感你和丁明河做朋友,這種事,我也編不出來呀!再說了,我編這樣的謊,有啥用呢?”
陸小魚又不解地問:“我們都絕交半年多了,你為啥來喊我?”
根子說:“因為……因為丁明河是你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啊……”
陸小魚說:“可是,你不是最反感我和他做朋友嗎?你和我絕交,不也是因為他嗎?現在他死了,你應該感到高興才是呀……”
根子有些說不清地回答:“可是,可是……你也把我看得太壞了吧?我雖然不喜歡你和他做朋友,可是,我也不至于希望他死吧?他死,對我有啥好處?……”
陸小魚說:“可是,我還是不明白,你為啥來喊我?你咋……好意思來喊我呢?……”
根子說:“人命關天,我還能計較以前的事嗎?不管咋說,丁明河也是你最好的朋友……他死了,你應該第一時間知道這事……再說了,雖然我們倆半年前就絕交了,但是在我心里,我一直都沒把你當外人……其實,我并不真的反感丁明河,只是大家都不愿意和他玩,我要和大家玩,也只能隨大流不和他玩,不能搭他腔……”
忽然,陸小魚的眼淚就涌了出來:“根子,你沒有騙我?丁明河他……真的死了嗎?”
根子氣咻咻地說:“我騙你干啥?馬上到地方你不就全知道了!”
兩個人甩開兩腿,又跑起來。陸小魚好像突然生出了雙翼一般,跑得更快了。根子跑在后面,也加快了腳步:“小魚,你等等我——”
離東大塘還有一段距離時,陸小魚突然停下了飛奔的步子,根子也跟著停下了步子。陸小魚看到,前面東大塘岸邊,圍了不少本村和鄰村陳莊的人,大多是老人、孩子和婦女……東大塘屬于陸小魚他們村,但和陳莊搭界,丁明河是陳莊上的人。
岸邊高大的柳樹和白楊樹上的知了在拼命地“吱吱”叫著,塘里的青蛙和癩蛤蟆的“咕哇”聲則時斷時續……
陸小魚的心,突然猶如一個菜盤子摔掉在地上,一下子全碎了。他意識到,丁明河——那個他最好的朋友,這半年多來常常和他一起說話的朋友——可能真的死了!
一步一步挪到大塘邊上,陸小魚看到只穿著一個褲頭的丁明河像一塊木板一樣,漂浮在塘里,面朝下,背朝上……陸小魚的眼淚“嘩啦”就掉了下來。
陸小魚要跳下河里去“救”丁明河,卻被根子一把抓住了,根子大聲說:“這個地方水深,你弄不動他,得大人來撈。”
陸小魚哭喊著說:“可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呀,他已經在水里泡一夜了呀……在水里泡了一夜,他該多痛苦呀……”
根子死死地拽住陸小魚,說:“他已經死了,死人是沒有痛苦的……”
這時,年近六旬的村長領著一個二十郎當歲、身穿藍汗衫的年輕人跑來了。陸小魚知道,這個穿藍汗衫的年輕人叫木頭,一直在杭州打工,麥收時回來收麥,收完麥后,家人安排他相了親,處了對象,定好了明年春節前結婚,于是就一直沒出門,在家蓋新房子。
村長對木頭說:“快,快去把他撈上來。”
木頭揉了揉鼻子,嬉皮笑臉地說:“還沒談好價錢呢,急啥?再說了,人也死過了,不在乎早一會兒晚一會兒。村長,你說,把他撈上來,給多少錢?”
村長瞪了木頭一眼,說:“你還敢跟我要錢?你想干啥?不想好了是吧?”
木頭仍嬉皮笑臉地說:“大爹,你也別生氣,現在不是市場經濟了嗎?干啥不都得遵守個等價交換?”
村長怒目圓睜,說:“你混蛋!這是啥事,你跟我來這個?要不是村里青壯年大都出去打工了,我叫你?這樣積德的好事,你就是求我也求不來……”
木頭又笑笑,說:“村長,別說那些沒用的,咱還是談價錢吧……”
村長更惱了,大聲說:“你這孩子,我看是長不好了,從小這樣,長大了還是這副德性!你不下是吧,好,你回去跟你爹說,你那房子也不要蓋了,停下來!明年過年,你也別想辦喜事了!我叫不動你,蓋房子的事,我還是能管得住的吧?”
木頭一聽,慌忙賠笑臉說:“大爹,咱不是多久都沒在一塊兒敘話了嗎?我是跟你開玩笑呢,別當真,別當真,我現在就下去撈,還不行嗎?”說著,利索地脫去了汗衫,然后脫大褲頭……
村長提醒說:“這地方是新挖的,水深,你小心點兒!”
木頭甩掉兩腳上的拖鞋,說:“知道了。”撲通一聲跳了下去……
當木頭將丁明河推到岸邊,大伙一起將丁明河拖上岸后,丁明河的奶奶和叔叔也趕了過來。已是滿頭白發的丁明河的奶奶撲到丁明河的身上,就天塌地陷般地大聲哭起來,哭得死去活來,沒有人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