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帶來的瞬間分割悄無聲息。祖父在她七歲那年突然與世長辭。祖父的離開，對她日后產生的影響極為沉重。一旦回憶起有關祖父的死亡，就此迫使她從年少時起，仿佛是從靈魂內在的本源，承受起對死亡親近關系中深不可測的，更無可抗拒估量的某些寓意。

    祖父走的那個晚上，一家人圍著木桌吃飯亦如往常。就是在這樣一個看似平靜的夜晚。熟睡到了夜半，突然被祖母的干嚎哭泣聲驚醒，祖母徹夜嚎啕大哭持續天明。幼小的她迷迷糊糊醒來以后走出房間，從此就再也沒有見到過祖父。最后一面也無。這是她第一次親眼目睹死亡的真相。甚至在走之前不與任何一個身邊的人有過鄭重告別。沒有子孫親友圍繞身旁，是靜靜地一個人上路再無生還的機會。他的死干干凈凈，果斷決絕不帶給任何人多余的牽絆，沒有拖沓。記憶里和祥的祖父，是否可能西游到此，而他的靈魂是否如以能夠化作眼前所見的連綿蒼翠的青山。任何一方，在所看見的與更久遙遠的空寂的土地上若隱若現。他的愛將一直陪伴著你，也許只是暫且不能前來與你相見。

    追隨一個已經上路的人，你在自己的夢里看見他模糊的身影對你轉身消失不見。如同地球上百分之七十的海水足以吞沒覆蓋一切。時間可以像這般無情的帶走一個人，似乎只在轉眼之間一切又慢慢的沉寂了下來。閉上眼睛，隨風遠行飄走的心。沉默了，不再說話。

    人走在世間萬物的面前，竟是如此卑微弱小。早已明晰難以斷言的事實，究竟該何去何從。我將手心攤開，面朝向你。尚若你會真有不忍于心，眼睜睜的看著一陣襲來的狂風吹散帶走我的一片赤誠的心。請將它放入一個帶鎖的盒子里，封存起來。請不要跟隨在走的時間的步伐將它遺忘。或者說，我們要像現在這樣，一直的，一致的。長久期待，靜靜等待，默默守候。

    你將同誰對峙，和誰擁抱，對誰沉默。又該如何穿越這至為漫長拖沓的時間。

    祖父在臨走之前，因為疾病行動已經變得相當遲緩。她常常看見祖父在曬臺前一坐良久，她不愿意看見他寂寞的一個人，于是主動走上前去和祖父說話。她說爺爺，以后我們會過很好的生活，我會長大，我會好好照顧你。

    她記得祖父臉上那種柔軟的笑容。只要見到她，心里就喜悅。這個場景，使她一再的想起，每當不知覺的回想起來，心里總是咯噔一下。在夢中一再的重復起的場景，當她想要下意識的攙扶住祖父的手，他的收是這樣一雙生滿皺褶的手。一雙早在年輕時苦作勞力的手，一雙等待水分和光澤喪失老去的手。他的老讓她對時間感到徹底的害怕，仿佛對同宿命一般無情的只能觀望，不可逾越靠近。

    如果一個人開始覺得自己在這個世間存在的時間日益遞減，光明已謝，他是否會聽見來自另一處時地的呼喚。

    直到有一天，他呼喚自己的小小孫女。他對她說人老了，不中用。攤開手指在手頭屈指可數的時日，依舊還有很多憾事。

    來不及。就在那個夜晚。凌晨三點，她在熟睡中聽見家人的哭泣聲。祖母干嚎失聲。她在醒來前，床頭天花板的水晶吊燈突然猛砸下來，就掉在她身旁卻沒有砸傷她絲毫。她并未被此受到驚嚇。于是她慢慢起身，推開臥室的房門，眼前的景象家里已經開始陸續布置靈堂。這對她顯然是不公的，她還沒有親眼見到祖父的最后一面。她根本來不及趕赴醫院，死后的遺體已經被送走，是一個人靜靜的躺在醫院冰冷陰暗的太平間里。來不及，她再也不能再看見祖父臉上柔軟的笑容。寂寥的空氣里，消失了一起一落的規律呼吸聲，只剩下漂浮塵埃落滿一地。不會再有。或許你所聽見的聲音，它只是跟從你無可循跡的幻覺走向。死亡對此做出回應證實。祖父要說的話變成那盞掉落在她身旁的水晶吊燈。他光明已謝，已經云游遠去了。

    他死后的第五天。在燈光昏暗的殯葬大堂里，她看見他在經過被冷凍室擱置存放后上完妝容的臉。沉睡中祖父穿著最后的一襲舊袍，面和安詳的躺在透明的冷藏儲藏棺里。她聽見來自她內心的澎湃洶涌，要用盡全身力氣支撐著自己的呼吸。潮狀般的急促，如同祖父把他肉身焚化前夕最后一段的呼吸也分支給了她。要從靈魂深處釋放出來，她胸口爆裂劇痛，瘋狂的欲想推開身邊所有接近他的人。她不能讓他離開，她已經知道什么叫做死亡。因此絕不能同他道別。她泣淚成急不停的呼叫吶喊。爺爺求求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再看看我。還沒有說過一句再見就決絕離開。我是你最疼愛的孫女…她所企劃的藍圖全部落空，時間沒有給予她一絲能夠補償的機會。他平靜的睡臉，已經徹徹底底與她交離了生死的界限。他睡著了。再不能獲得救贖。她記得自己跪癱在他尸體面前使出渾身猛力敲打著冰冷的棺木，悲痛的嘶叫聲穿過空氣中漂浮著塵埃的殯葬大廳。她是如何積累了這么大的力氣，卻依然沒有翻身之地。那是她最后一次見到他的肉身。見到他死去后面發僵硬的臉，一雙沒有任何血色發青的手。

    二十分鐘后尸體將被推進焚燒爐火化。他從醫院被送出來，已經在冷藏柜里儲放了整整三天。四天過后，這是她在他死后第一次再見到他。她沒有在他死前最需要關懷的時候陪在他的身旁，沒有幫助過他的死亡結束生時的苦痛。她甚至都沒有辦法再伸手去撫摸他喪失溫度僵硬的尸體，與親人告別的時間這樣就已經結束。他來到今生的肉身必須要被送走，即便她相信他在死后靈魂依舊存在的獨立性質，她也必須強行接受他不被完整骨灰的事實。這讓還在兒時年幼的她怎么經受得了。如果一切只憑靠她一人就能做出權利抉擇，她曾設想過要帶上他一部分的骨灰留在自己身邊，何時何地。她在他死去以后整整帶滿一個月的黑條長孝，可這又有何用。他已經走了。走去她還未知的天邊，他不可能再陪同她慢慢成長。

    人生的意義又在何處，艱難的掙扎最后不過如此而已。虛無飄渺的生依舊不過是無用。

    十年以后的她，二十年以后的她。死亡的意義是否可以重新建立對她的啟示。如果祖父能夠親眼看見到她。在此十年后，在此二十年后。在此今后… …

    如果可以，她絕對不會讓他獨自一人孤孤單單的躺在醫院冰冷的床鋪上。在醫院混雜著無數陌生氣味的病床上**死去，消退身上留存的最后一絲溫度。就算是與他訣別，也要留守在他的身邊。無論如何都要讓他在有熟悉氣味和親近安全感的家中死去。記憶里祖父總是這樣對她說，我的小小孫女，爺爺要等你考上大學以后還要再看著你嫁人… …這一刻，她知道他們此前的所有約定都已經不能作數。

    她還依稀記得在她兒時，他曾經無數次的對她說，我的小小孫女，你這么漂亮以后長大了一定能做上空中小姐。她會問他，飛機是怎樣飛上天的，能飛多遠又能飛多高呢。他所說過的話仿佛仍舊在耳邊回繞。可是他已經飛得很高很高，也走得很遠很遠了。在祖父的觀念里，空姐是這樣高等優秀的職業，似乎這是只有他的孫女才匹配這樣的優雅的職業。只有她還執著固執的認為祖父的影子依舊時時伴隨在自己身邊，他的氣味也還余留在空氣里尚未消散。

    她走到他睡過的床邊，一遍又一遍反復撫摸木框床板和他生前用過的舊衣棉被。她似乎還能隱約聽見他說話的聲音，甚至是頻率的心跳聲。她該意識到祖父真的已經丟下她了。他離開她，與她隔絕兩岸生死茫茫。

    祖父生前的衣服，照片，木刀刻具統統都被祖母一一清理。要和他死去的被火化的肉身一起，在火爐中焚燒洗練，直至化為灰燼。一樣未余留。天上人間，永無見期。又何必此后茫茫無涯歲月…

    祖母是這樣害怕回憶的人。祖父最后留給祖母的是銀行泛黃的一本老存折。戶頭余留一筆不小的賬目，這是他生前全部的家當積蓄。此外的一部分余存，是他留給心愛孫女以后讀上大學的第一筆學費開支。她不知道祖父年輕時太多的故事。祖父的一生為人心慈和善，練得一手精工手藝。祖父瘦而俊朗，跟祖母相識成家。前后生養五個兒女。她是家中次子的女兒，是祖父生前最為疼愛的小小孫女。

    人的生死輪回為何不能由人親自來做判決。人都會老會死。生的時候光光的一個人到來世間，死的時候也是同樣。所有消耗掉你生前儲蓄精力的事情，為此執著的付出。善惡的業果，一切代價所換回的東西，無論是人是錢物還是名利。當人死后化作一堆塵土，卻一樣也帶不走。

    直到有一天他也離她而去。他的離開常常讓她回想起祖父的死。死亡并不僅僅只是肉身上的分隔。他們在做同樣沒有預兆的事情，說走就走，干脆果決。仿佛不曾余下任何牽掛，心無留戀處之安然。惟獨留下她孤身一人應對逼仄炎涼的事態。她曾以為祖父的死會是她應對生活中缺陷一面的終結。生死輪回。車輪滾滾紅塵，一圈又一圈的旋轉。惟獨剩余各種形式互利的淺薄關系。

    告別之后，在我們短暫的停留后，又急迫的想要穿透世間諸事無常。在各自的世界里完整獨立。我不知是留念你，還是留念這般消失的光陰。反復穿行在夢中想念的你的影子。閉上眼睛，試圖獲得安睡的撫慰。你的靈魂進入我意愿的可能性是一條摸索不著邊際的黑暗道路，你進入的方式會隨時消失找不到任何蹤跡。

    他走以后留給我的是無盡的黑暗和漫長永恒的絕望。日頭出來，西下落山周而復始。在時間的深淵里得不償的救贖。又能再次以同樣的方式向誰傾訴，又能再次和誰擁抱，又能再次帶誰上路。失去的童真過往又該如何縫補。

    因為和他分別。她所面臨的最大痛苦是什么。不是失去他，跟他再無任何的瓜葛聯系。而是她根本不知該如何正視面對自身宿命里最無法轉變持長的無常性。無情的變更。他是命定要出現在她面前并且也要離開她的人。他不可能再找到任何一個同她質地相同的個體。她也同樣不再能夠。只有他才能構成她在身體內部與血肉交融變換的重要組成部分。

    最可怕的不是記憶會隨風逝去。似乎是不論時間它以怎樣的方式繼續前行，昔往的記憶都是這樣刻骨銘心。腐朽不去，清晰永如昨日。

    我們再也遇不到自己想象中的那個人了。那個最值得愛的，為此愿意激烈地付出自己所有的人。

    我是這樣想念。難以舍得曾經為此付出過的一切。而現在，我的想念和為此付出執著投入過的一切竟是如此卑微。徒勞掙扎，除了順服命運，什么都不能做。明錦。你可知道。是這樣的痛。心是這樣的痛。

    一切都已經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