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管課的女人們

    東莞的臺資鞋廠，一般稱“科”為“課”。 生產車間分裁斷課、針車課、成型課和大底課。品質由品管課控制。品管課素以進人要求嚴格為名，多以女性為主，除了課長。每個課課長由臺干擔任，而品管課的課長為大陸人，這就注定品管課工作的特殊性。能在品管課工作的女性，均是素質好、學歷高，要么容貌姣好。在擁有數千人的工廠，品管課的女人是一道風情，搖曳在工廠的晨昏夢里。

    裁斷課品檢員李梅

    在鞋廠，裁斷課是生產線第一個環節。走進裁斷車間，便聽到“咣當咣當”的機器聲。望眼，車間里擺放著三十多臺機器，每張工作臺前站著一個品檢員。

    這天，李梅正低頭檢驗皮料。在裁斷，她是一名老品檢，手指快速靈活。操作員從操作臺上斬下片片皮料，堆在李梅面前。這時，品管課課長楊白勞走過來，直盯住李梅。李梅喜歡穿緊身衣，身材豐滿高大，雙乳在雪白的胸前格外誘人顯眼。楊白勞喜歡李梅，品管課的人都知道，每天早上例會，楊白勞的目光便沾在李梅身上。別的工作臺前的品檢往這邊瞥一眼，和操作員交換眼色，偷偷的笑。楊白勞的口水都快流下來。他是江西人，一雙眼窩深陷，使得他看人如同勾魂，特別是站在李梅面前，也像蒼蠅盯上蛋糕。

    李梅白嫩的臉上浮出紅暈。她頭也不敢抬，只專心工作。楊白勞站一會，走開了。李梅暗“吁”一口氣，抬起頭，迎上裁斷員壞笑的目光。裁斷員是個男員工：“李梅，你們課長怎么那么色？”

    李梅苦笑一下，沒說什么。白天在車間無妨，楊白勞還不敢動手動腳。到了晚上就苦了，楊白勞不時約她出去。出去意味著什么，李梅心里清楚。她只想打份工，過清靜日子。

    晚上六點半下班時，裁斷干部過來通知加班九點。車間一片歡呼，按照以往，每天晚上要加到十點，今天已是莫大幸福。下了班，李梅匆匆鉆進沖涼房，出來后正在洗衣，碰到楊丹。

    楊丹是倉庫品檢，負責原料進倉檢驗。楊丹提著一桶衣服，走到李梅跟前。李梅悄悄跟楊丹說了一句什么，楊丹點點頭。洗衣臺邊上的人不多，別的車間都還在加班。女生宿舍區冷冷清清。

    楊丹說：“那個老色鬼又約你，真討厭！”楊丹已經陪李梅赴楊白勞的約有幾次，這是李梅在無法推辭的情況下。李梅還是苦笑：“大不了換一份工，能有什么辦法？”李梅和楊丹都在品管課工作，從楊白勞的臉色來看，他已對楊丹產生不好的印象。

    果然，第二天早會上，楊白勞大肆激昂批評倉庫品質工作，特別是員工楊丹，每次查崗都不見人。楊白勞雙手叉腰，站在女孩們面前。品檢員們偷偷交換眼色，低著頭，手背在后面，看鞋上的花紋。等到花紋看得不再清晰，例會也就結束了。

    走回裁斷車間，李梅咬著牙，沉默著不發一言。工廠再有十多天就發工資了。按照制度，每月要壓二十五天的工資，也就是說到這月二十五號發上月工資。

    裁斷車間每天還是響著“咣當咣當”的機器聲，單調讓人心煩。楊白勞還是一如既往，每天來裁斷車間，在李梅胸前巡視。

    二十五號發完工資的第二天，員工們發現：李梅不見了！

    倉庫品檢員楊丹

    楊丹的工作也不好做。倉庫只有三個品檢，包括一個班長。物料緊時，班長也要干活。每天進來原料，她們要對輔料進行抽檢，真皮逐匹檢查。皮料被放在物料架上，對著高強度電光，品檢員用筆在上面圈不良的地方。檢驗好后，才能通知倉管入庫。一天下來，腳站得生疼。就在李梅消失那天，楊白勞在早會上氣急敗壞破口大罵，這還是第一次。品檢員們都不知道發生什么事情。會后楊丹悄悄告訴一個品檢員：李梅在一個晚上，拎了他的皮箱，走了！

    楊白勞的臉色漸漸灰敗下去，走到哪里，腰里的對講機就響到哪里。到處都在呼叫：楊課長，請到**車間！楊白勞急匆匆趕去，臺干們叉著腰站在那里，旁邊站著低著頭的品管班長。臺干指著堆積的次品，責問：“楊課長，你手下的品檢都在干什么？這么大的瑕疵也看不出來，現在流到成型，都快做成鞋子，再返工，再補料，長期下去，對工廠是多大損失？”楊白勞哈著腰，站在那里，瞅著那大堆次品。鞋面上呈著大大的月牙型瑕疵，張在那里，仿佛也在嘲諷他。臺干氣沖沖的走了！楊白勞發一會愣，默默的走了。

    品管課的工作確實不好做。采購員進購劣質皮料，首先是原料問題；再就是工廠注重生產效率。國外訂單催得急，耽誤一天就要付高額費用，生產線上每天都在趕貨。品檢員們發現問題，次品多時還不能擅自作主，經生產線臺干課長一看：“放！”放下去，到后面工序，就出問題。出了問題就找品管課撒氣。這也是品管課從不放臺干的原因之一。

    倉庫一向都冷清，除了倉管員們的偶爾交談，再就是品檢翻動皮料時的“沙沙”聲。明亮的電光襯得她們的皮膚更顯灰黃。楊丹是個學生頭女子，頭發單薄，臉上還有幾顆雀斑。人也單薄，如其名。

    下午五點，楊丹抬頭，揉揉發酸的脖子，和對面品檢員相視一笑：快下班了！還沒說完，發現她們班長匆匆走來，掀起一陣白風。班長愛穿白裙，走路飄飄，頭發及腰，外號‘美飄飄’。‘美飄飄’激動得小臉通紅，原本就瘦削的肩更是急劇抖動，站在楊丹面前，手里拿著幾只車好的鞋面揮舞，：“看，這就是你們檢驗的皮料，這么松軟的品質也檢查不出來，都流到成型了！楊課長把我叫去罵，你們都是干什么吃的？每天在這里瞪著眼看你們檢驗，我一走你們就溜崗，是不是？”‘美飄飄’把皮料扔到楊丹面前，那塊皮料松榻榻的，如一塊過期老面包。楊丹用手摸一下，背面毛很長，這樣的皮料是不能用的，毫無彈性，放到鞋上一點力都崩不起。按照正常檢驗，她們用筆劃起來，表示這塊不能裁。可能是裁斷操作員，一不小心裁了去，又被裁斷品檢放下去。

    倉管員們都抬頭，瞅這邊。楊丹的臉臊得通紅，在倉庫干一兩年，還沒受過如此罵。‘美飄飄’素常都輕聲言語，說話怕驚動唾沫星，見人和藹的笑，很有素養的樣子。

    楊丹不想分辯，也不能分辯，她垂頭，眼淚一串串滴在皮料上，流出溝痕。對面品檢員低頭裝專心工作，也漲紅臉，她進倉庫不久，還在實習期。‘美飄飄’看楊丹掉了淚，仍怒氣未消，還要說什么，這時辦公室記錄員繡云匆匆跑來，胸脯跑得直喘。她一現身車間，品檢員們便知道，又有人要到辦公室挨罵！果然，繡云眨巴著眼說：“干部們開會，趕快！”‘美飄飄’急急抖動長裙走了，臨走時扔下一句：“如果我被記警告，你們兩個就記小過！”

    工廠罰款制度：警告：員工三十，干部五十；小過：員工五十，干部一百；大過：員工一百，開除廠，永不錄用，干部降級使用。

    下班時，楊丹的眼通紅。

    品管課記錄員繡云

    晚上十點，每個車間走出一個長隊，到打卡機前打下班卡。門衛站在隊前，目測員工是否攜帶廠物。在宿舍與車間之間，隔一道長長的自動鐵柵門。剛開始還排得好好的隊伍，一走出鐵柵門，便亂成人峰，各自擁著擠著，朝宿舍跑去。

    宿舍有三幢。一幢干部宿舍，按級別分房。一幢男宿，一幢女宿，每房住十二人。通常三五百人的宿舍，只有十幾個沖涼房。人們急著沖涼，一身皮料味，沖個涼，就可以休息睡覺或約會。工廠還沒裝熱水器，過十一點，連熱水都接不到，只能沖涼水。

    女生沖涼房便熱鬧起來。樓道響起“咚咚”的腳步聲，有女工拿著水桶和衣物沖下。有的沖涼房站著女孩，笑嘻嘻看樓上下來的人，是不是自己人，呼姐喊妹來沖涼。有的中午上班前便裝好晚上沖涼衣物。接熱水的地方，又排起長隊。也有插隊的，繡云便是。

    繡云長得乖巧，豆包臉，白胖，堆到下巴，愛穿低胸衣。眼睛極小，看人眨巴。她剛拿來桶，沖涼房已占滿。她罵一聲，先去打熱水。隊伍很長，她瞅到一個熟人，鉆過去。管熱水的是她老鄉，看到她，反笑起來：“你這小肥婆，又插隊？！”繡云擠擠眼，臉上笑瞇瞇。引起別的排隊人不滿，但也只嘟囔句：“騷貨！”

    繡云接了熱水，拎著換洗衣物，推沖涼房門，濕濕的角落扔著三五個衛生巾。繡云也罵聲：“騷貨！”去推別的門，還沒推，門就開了，嘻嘻哈哈走出三四個姑娘，熱氣騰騰冒出來。繡云暗啐一口：“真不要臉，也不知道怎么擠進去！”里面隱約傳來尿騷味，她氣咻咻的提桶走了。別的在旁等侯的女孩便鉆進去，“啪”關上門。

    男工宿舍沖涼房人也很多，但好在里面沒有女人用的衛生巾。繡云來到男工宿舍沖涼房，尋找要找的人。男工們有的光脊梁，搭條毛巾；有的斯文的，穿著背心。一個梳偏分頭的男工走到她跟前，笑嘻嘻：“繡云，又等你老公啊！”繡云笑罵：“你才等你老公！”

    一個臉色白凈的男性出現在繡云面前，看剛才那個男工一眼，和繡云進了沖涼房。門關上，熱氣從門縫間溢出，剩道昏綽燈光。

    剛和繡云調笑的男工擠眉弄眼：“老王真有福氣，老家有老婆，工廠也有老婆。”

    旁邊等侯沖涼的男工說：“那老王是不是大底的儲干？這算什么，那邊還有一對呢！”果然，一對男女從一個沖涼房走出，一人提著一個桶。女的羞答答低著頭，剛淋完浴，臉被熱氣漲得通紅；男的若無其事，邊走邊吹口哨。

    新任品管課課長的老婆

    就在楊丹要求調到針車時，楊白勞也下課了。代替他的是倉庫主管齊辛。

    這天早會，開得有點遲。幾個品檢員在私語：“聽說齊辛只有小學文化。”

    “小學文化算什么，他記憶力超好，廠里沒人能超過他。”

    “被劉臺干看中，先是提拔當倉庫主管，再是品管課長。”

    “劉總是工廠元老，除了總經理，就是他。”

    “呵，還不是齊辛老婆……”話還沒完，一個品檢員咳嗽聲，辦公室前呈出寧靜，目光投向走來的人。按照楊白勞以前的要求，品檢員每早在辦公室前集合，點名，做早操，評論各部門過失。

    齊辛威嚴的咳嗽，手背后，如尊黑塔：“從今天起，做早操取消，早上時間很珍貴，你們開完會就趕快到崗。”

    齊辛是江蘇人，確是小學文化，帶老婆來南方打工。由老鄉介紹，在倉庫當管理員。一天，劉臺干巡視倉庫，見這小伙個頭黑大，干活賣力，再一問庫存數字，竟能答得一字不差，遂提撥為倉庫主管。幾個采購員原跟齊辛有著交往，再一套交情，每晚在外喝酒吃飯，越發晚歸起來。

    這一晚歸，有人不樂意，是他老婆。齊辛老婆是四川人，本在江蘇開服裝店。經不起齊辛巧語，盤了服裝店，來到南方，只有一個條件，那就是不進廠。也虧齊辛的能耐，半年后在工廠升倉庫主管，宿舍也由原來的十二人一間換為夫妻房。齊辛說：“這都虧了劉臺干。”齊辛老婆便留心起來，每天仔細打扮了從廠區經過。

    齊辛老婆長得有幾分人才，再一打扮，顯得格外美麗妖嬈。又愛穿叉開到大腿的緊身旗袍，臉雖然黑，擋不住濃濃的女人味從眉梢溢出。齊辛老婆搖擺生姿走過宿舍區，惹得下班跑步吃飯的工人紛紛側目。那女人搖搖擺擺，走出大門，早已吸引在廠區巡視的一個人的注意。

    那時齊辛還在倉庫，劉臺干來巡查，提撥任命他為倉庫主管。接著語重心長：“齊辛，最近工廠的原料品質日益下滑，你到內地走走，考察幾個供應商。”齊辛頭點得如蝦米，受到臺干恩寵，真是感激。

    齊辛走的當晚，劉臺干便進了干部宿舍。每天早上五點，巡查門衛在宿舍區只看到他的背影匆匆閃過。齊辛心知肚明，每隔幾天便要到內地出差。

    過不了數月，齊辛又被任命為品管課課長，忙得焦頭爛額，好在有劉臺干撐腰，工作暫時還不出大的差錯。

    課長的小姨子細妹

    齊辛老婆有個妹妹，人叫“細妹”，也在品管課做事。楊丹從倉庫調到針車，她在中間說合。

    細妹姊妹四個，齊辛老婆是她大姐。“細妹”在四川，是家里最小妹仔稱呼。細妹高中畢業后，不想上學，大姐夫在南方謀事，介紹她來廠做工。叫她從基層做起，日后好提撥。

    那晚，楊丹通紅著眼回到宿舍。經常有這樣的事，品檢員挨了罵，回到宿舍，捂住被窩，一個勁哭。細妹在床頭看書，看到楊丹捂著被窩，就知道是挨了‘美飄飄’的罵。果然，楊丹哭著恨著：“都說美飄飄是個美人，卻不知道她心腸歹毒，是蛇蝎美人！”

    細妹安慰她：“工廠打工的人，都是為了保住職位，你不要放在心！再說，她這次本來要升組長，倉庫工作一出錯，不知道還能不能升上去？”

    楊丹住了口，睜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細妹對準她的耳朵，悄悄說：“我姐夫要當品管課長，到時我跟他說說，把你調到別的部門。”

    楊丹大喜，抱住細妹，在她臉上親一口。果然過幾天，楊白勞真的下課了，細妹的姐夫齊辛任品管課長。楊丹死活不愿再在倉庫任職，齊辛就把她調到針車任品檢。這以后，楊丹和細妹走得越發親近，形影不離，一齊上下班，沖涼也在一起。

    這天晚上沒加班，細妹和楊丹到鎮上去玩。小鎮離工廠不遠，一里地左右，服裝店、鞋店、水果店、菜市場，無所不有。對打工人來說，是極好去處。一到周末不加班，鎮上熙熙攘攘，開服裝店的老板娘們忙得不亦樂乎，賺的都是打工人的錢。

    兩人正走著，迎面過來‘美飄飄’和她男友。‘美飄飄’見了楊丹，仍舊和藹的笑，語氣更多幾分親熱：“去鎮上玩啊？”

    細妹笑：“是啊！”一面擠擠眼，壞笑著看‘美飄飄’的男友。

    那男友高大，嘴上一抹胡須，憐愛的看‘美飄飄’應對她們，那眼神，幾乎把人捧在懷里，也怕化！

    辭了‘美飄飄’，楊丹又回頭看：“別看她心腸歹毒，巴掌大的臉，找男朋友倒有眼光。”

    細妹拍她的背：“丹丹，別灰心。‘美飄飄’的男友帥，比我男友還差一截。我男友那才叫個帥！”自個哈哈笑得彎下腰，去攬楊丹的腰。

    這勾起楊丹的好奇。原來細妹在高中時，有個同學追她，兩個著實相愛。昏天暗地愛幾年，都沒考上大學。細妹跑到男友家，說要去南方打工，男友極不舍。雙方商議，攛掇各自家長，辦了訂婚。細妹是家中最小，家境極好，老爸任村支書。家里意思是讓她招個女婿入贅，沒想到細妹倒先愛上人。家里人疼她，也就順她的意思，認下這個女婿。細妹原想這婚事困難重重，不料如此過關容易，和男友樂得開懷。兩人一樂，就生出事。“那一天，我們都玩得太瘋了……”細妹低語。

    楊丹沒聽清：“后來怎么了？”

    “都說了嘛，人家那天玩得太瘋了……”細妹臉紅紅的，在路燈下也看得清楚。

    “哈哈，是不是你們那個了？！”

    月光下響起女孩的追叫和笑聲。

    臨近春節，各個部門更忙碌起來，都準備把手頭訂單趕完，好過年。辦公室的人更不輕松，還要籌備春節晚會。一年一度聯歡會，對打工人來說，是一年中的盛事。工廠一年到頭加到晚，都想趁這個機會輕松輕松。更何況，靚男靚女還能看個飽。

    晚會舞臺布置得五彩紛呈，臺下呼聲更是一浪高過一浪。首先上場的，是大底課三位女員工。楊丹認識，這三位女員工都是陜西人，經常形影不離。她們呈上的節目是三人舞蹈，穿白衣和黑蓬蓬短裙。隨著節拍，女孩們在臺上轉起來。扭腰、抬腿、轉身，舞姿嫻熟，盡顯女孩的活力青春。一個女孩轉身時，短裙飄起來，露出里面的白色三角小底褲。臺下的口哨聲、笑聲響成一片，更多的是男員工的興奮聲。那露出底褲的女孩羞紅臉，站在原地，小心地捂住裙子。那兩個女孩仍跳得興起，飛揚的青春在發梢跳躍。鼓掌聲響起。

    一個男女二重唱又吸引人們注意，竟是一個男工完成。他先唱男聲：“妹妹你坐船頭。”再尖嗓子：“哥哥你在岸上晃悠悠。”那女聲逼真，尖細。引得下面的人笑得前俯后仰，口水噴到前面人身上。楊丹使勁拍巴掌。她知道下一個節目是細妹的“流浪情歌”。據細妹講，這首歌還是男友教的。

    隨著一陣憂傷的音樂，細妹上臺了。穿件白色T恤，和藍色牛仔褲，純真動人。細妹的歌聲很憂傷：你的臉有幾分憔悴，你的眼有殘留的淚，你的唇美麗中有疲憊，我用整夜的時間，想分辨你我之間，到底誰會愛誰多一點……唱著唱著，細妹的眼淚流下來，一直流到臉頰。她就流著淚，唱著那首流浪情歌。臺下的人們靜靜聽著，也沉醉在細妹的憂傷中。楊丹早會上見過細妹排練，原是被細妹演繹得柔情動人，在臺上怎么竟流了淚？楊丹怔怔，坐在臺下細妹的大姐和姐夫，也望著臺上的細妹怔然。細妹泣不成聲，當唱到：我寧愿看著你，睡得如此沉靜，勝過你醒時決裂般無情……竟拋下話筒，捂臉，奔下臺去。臺下一片唏噓。

    楊丹再也無心看節目，跑回宿舍，路上空無一人，都擁在禮堂看晚會。宿舍靜悄悄，傳來細妹的哭泣。

    楊丹放輕腳步，坐到細妹身邊，摟著她的肩。

    細妹哭累了，倚在楊丹肩上，幽幽的說：“丹，如果我像王波那么溫柔就好了！”

    楊丹輕拍細妹的背，望著她紅腫的眼。想起自己那天哭泣時，細妹那雙天真關懷的眼。應是那個男孩傷細妹的心！楊丹想。

    許久后的一晚，細妹忽然指著：“丹，快看，那男孩很像我男友。”待到楊丹注目，一個白衣男孩，已一晃而逝。

    “他的眼神很憂郁，讓人忍不住去疼他，只是，他不再愛我，說我不夠溫柔。他愛上我的同學。在春節晚會前，我接到分手信。”細妹的眼神黯淡下來，緊緊拉住楊丹的手：“丹，我們永不分開。”

    楊丹握著細妹的手，鄭重點頭。

    品管課班長王波

    過了春節，工廠又要大量招工。每年這時，也是民工返潮季節。

    招工啟事貼在廠外，涌來一批批應聘的人。都期盼分到好崗位，活輕松又掙錢。裁斷課操作員便是好工種，按件計資。課長又是一個好臺干，人稱“老莊”，從不輕易喝斥員工，即使車間出了問題，也只緊鎖眉頭，站在那里，叫來干部叮囑幾句。在他的影響下，裁斷課干部都比較和藹，所以裁斷課品檢的工作也好做得多。

    這天來了一位新操作員，吸引品管班長王波的注意。這是個高瘦男子，三十出頭，兩道寬寬濃眉，笑時彎彎的眼睛，眼角處已泛起皺紋，給人一種善意。

    王波走過去，看分配給他的工單，交待新來的品檢檢驗時要注意的問題。操作員在一旁和藹的笑。

    新來的品檢是湖南人，身段凹凸有致，皮膚如奶般滋潤，眼神看人時感覺明月拂身。王波正說著，忽然聞到股香，使勁聞，不自覺叫：“呀，夏青，你身上好香，什么香水？”

    夏青好脾氣的笑，說了個香水名。王波有些訝異，這個品牌只聽過，好像要幾千塊一瓶，夏青一普通打工妹，如何買得起？

    夏青往她手里塞兩顆太妃糖：“朋友送的！”

    王波看老莊往這邊走來，把糖塞到口袋，說下班再吃！

    由于操作員和品檢都是新人，王波便往這邊跑得勤些。有時，她也站在操作員身邊，看他工作。一旦他把斬刀放錯位置，或是偏些，王波便指點：“這里有瑕疵，那里有缺口。”操作員停下看，果然，如裁下就成不良品。不良品一多，就要超料，干部就會講。

    操作員便笑著看她，說：“你這么內行，調到裁斷當干部吧！”

    王波也笑著看他：“你們裁斷干部級別高，還是品管干部級別高？”

    操作員一聽，還是品管干部級別高，就又笑。笑來笑去，兩人笑就有了內容。車間生活很單調，裁斷課一人一臺機，每人守著機器，度過十二小時。其它流水線車間，兩邊坐人，中間輸送帶流動著一只只半成品鞋。每人一道工序，到了跟前，完成自己的工序，再把它放下去，流到下個崗位。生活單調枯燥，情感便成了調劑。

    所以操作員也很喜歡和王波說笑，時間就容易過一些。

    工廠門口也有小店，多是小超市和飯店。小超市老板原是在崗國營職工，為了開店，辭了工作。這個小店，據說每月能賺一萬多。飯店就更多，賣包子、餛飩，更多是賣炒米粉、炒河粉，三、五元一份，加雞蛋三元，加瘦肉五元。王波每天早起，到小店吃早餐。吃三元一份炒粉，另外再打包一份五元的。有時會買兩根油條，一杯豆漿，帶到車間，放到那位操作員工作臺下。操作員推辭不過，便晚上請她吃宵夜。

    晚上宵夜也很熱鬧。廠門十一點半關。這難不住人，后墻有個小洞，直通宿舍底樓過道。下夜班的工人趴在洞口，叫道：“炒個炒粉。”過一會，洞口伸出來熱氣騰騰的快餐盒。

    王波和操作員便經常在這里吃宵夜。兩人倚著洗衣臺，一邊吃，一邊調笑。洗衣臺面干崩崩，工人都睡去。正吃著，夏青從樓上走下，濃香飄來。王波問：“夏青，這么晚，你還不睡？”

    夏青笑笑：“一個朋友過來了，說句話。”回頭又一笑，走過去。

    王波使勁聞著香，伸過頭，看到廠門口停著輛轎車。王波詫異，不知夏青怎么通融門衛出去的。也許是她身上那股香吧！

    她悄悄說與操作員聽，兩人吃吃的笑。月牙照著沉睡的工廠。一切都在沉睡。夜巡的門衛走過，照了照手電，笑了笑，又走開。

    這天周末，王波到宿舍找細妹，只有夏青一人，倚在床頭打毛衣。這種針法她從來沒見過，不禁坐下，仔細把玩。正織了一半，是件男式。王波問：“夏青，你給誰織毛衣？這么漂亮的針法！真用心！”

    夏青穿著吊帶絲稠睡衣，露出粉紅一抹胸衣，慵懶地伸腰，頭發呈波浪般甩開，臉上越發呈了光彩：“給我男朋友織的！他在臺灣，每月過來看我一次。”

    王波有些吃驚：“昨晚那輛轎車，是你朋友的？”

    “是啊！我原在酒店上班，現在來工廠工作幾個月，到年底，他就接我到臺灣結婚。”

    王波看著夏青，有些不信。夏青忽然湊近，俯在王波耳邊：“班長，那位操作員好象有妻子呢！”

    王波一時沒反應過來。“我們聊天時，問他的。他妻子和他原在一個廠，對他很好，早上買早餐，晚上買夜宵。有一個女兒！”夏青織著毛衣，漫不經心說。

    王波走出宿舍，腦子還有些木，仿佛被夏青身上的香熏了。

    車間還是那么單調，人還是那么熟悉。他看見她，依舊笑了笑，她也綻開唇，笑了笑。

    王波和操作員同居了。半年后，她懷孕。這時，操作員的妻子也到這座工廠，三人一起吃宵夜，出去游玩。

    王波生了女兒，操作員的母親把小孩帶回家鄉撫養。坐月子的時侯，王波還在惦念夏青：那位臺灣的新郎，還是每月把車子停在工廠門口嗎？

    品檢員小籠包

    夏青的臺灣新娘夢還沒做完，小籠包卻出事了。

    小籠包原名龍根香，嬌小玲瓏，胸脯出奇豐滿。扎著馬尾辮，臉上有嬰兒肥，小眼睛有趣的看著你。人們總喜歡跟她調笑，她也笑著回應，從不發脾氣。人長得可愛，加上名字的原因，便有了外號：小籠包。

    這個時侯，品管課悄悄流傳一種說法：一位品管員真的愛上一位臺干。和他穿情侶衣、戴情侶表，出雙入對，在辦公室，在生產線。那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她卻是一位二十出頭的女孩。

    小籠包深為她的鄰床惋惜。那是一個氣質出眾的女孩，經常給小籠包帶好吃的。小籠包出事時，女孩急急奔到門衛室：“怎么能做這種事？”

    小籠包低著頭，那一幕還在心頭驚悸。

    鎮上開了很多鞋店，承接皮料加工業務。工業區鞋廠很多，經常有員工偷帶皮料。小籠包極想做雙真皮鞋，雖然在鞋廠工作幾年。她曾聽人議論：有人將皮料成匹帶出，倉庫和門衛勾結。車間員工帶不出成匹皮料，便裁塊剛好夠做一雙鞋的料，藏在肚皮，綁在褲腿，或是放在茶杯。小籠包經常看著他們這樣做，心里著實羨慕。

    晚上又加到十點半，疲憊的員工排隊到卡機打完卡，方能走出那道鐵柵門。門口開得很小，只能容一人身子。一個女門衛守著，也是新來，有時還和男員工說笑。小龍包端著蓋了蓋的搪瓷茶杯，杯身上有花好月圓的圖。

    女門衛望望她：“把杯蓋打開！”

    小籠包一驚，面上仍露出嬰兒般的笑容：“端了一杯溫開水，到宿舍喝。”宿舍沒有飲用的熱開水，女門衛是知道的。小籠包面上甜笑：要是個男門衛就好了！

    女門衛很嚴肅；“把杯蓋打開！”

    小籠包沒動，僵了僵身子。后面的員工停下來。

    女門衛胖手一伸，杯蓋打開，里面放著塊黑皮料，疊得方正。

    小籠包被押到門衛室，垂著手，廠牌也被女門衛摘去。下班的人經過門衛室，都用同情的目光望她。事情被夜風吹得很快。

    那位和老臺干要好的女同事笑著問男門衛：“讓她去宿舍休息，明天一早再來，好不好？”

    男門衛嘴上剛冒出胡須，望望小籠包，再看看女同事，搖頭：“不行！”

    “這下事情大了！小籠包，怎么辦？”女同事急得哭出聲，跟老臺干求過情，但被駁了面子：時下工廠盜竊成風，不嚴懲，將變本加厲！

    細妹也去求過姐夫，好歹小籠包是品管課的人。這時的細妹已調到辦公室任品管組長，但無濟于事。工廠正要殺雞儆猴，哪會顧得你們這些大陸人的面子！

    太陽已經升起。工人們走進車間，就聽到緊急集合鈴。這鈴聲，只在上次日本客戶來工廠視察時用過。那次為迎接大洋客戶，工人們在廣場排隊等侯整整兩小時，客戶打電話說路上堵車，工廠領導讓工人先散去，半小時后再集合。又等三小時。客戶說還在機場：你們中國大陸的交通真是堵啊！工人這才散去，倒是收到日本客戶后來發的禮物：一人一雙長筒絲襪，不分性別。男員工把絲襪纏在脖子上，高唱著：打倒日本鬼子！“咚咚”跑到樓上，拿飯盒到飯堂打飯。

    這次員工等侯的時間不長，各自按部門排好隊。小籠包被押上來。隊伍前放著塊臺板。小籠包站在上面，脖子掛著那塊皮料，和一只鞋。

    太陽高高掛著，小籠包低著頭，聽到嗡嗡聲。

    齊臺干也站在臺上，平素矮小的個子比員工大一截。齊臺干痛心疾首：“工廠培育你們，不是讓你們偷竊工廠財物！多么讓人失望！以后再發現有人偷竊公司財物，一律交派出所處理。今天這位員工，我們已經把信函發到她的家鄉，現對這位員工作出處理：開除工廠，扣除工資，永不再用！昨晚那位女門衛記大功一次，獎勵一百，現在當場發放。”

    臺上說一句，臺下便響起嗡嗡議論聲。不同省籍、年齡、車間的工人聚成黑壓壓一片。

    小籠包被開除。數日后接到父親來信，痛斥女兒行為，家境良好，卻做出如此不堪事情！再在廠外見到小籠包，她仍舊笑著：“到一個鞋廠面試，多虧那人事心腸好，看我個子小，讓我當倉管。王波真是心好，明知道我被開除廠，還借給我一百元。”她被開除時，離發工資只有一天。

    小籠包走了，身后是斜斜的夕陽，連同映像里的工廠。工廠里：男女偷情，采購貪污，門衛和倉庫勾結偷皮料，流水線上損耗的鞋子，倉庫堆積成箱的次品……員工腳上穿著廠里皮子做成的鞋，有的宿舍的被窩還放著皮料。但人們懲罰的，是那個高高站在臺上，脖子掛著皮料和鞋子的品檢員小籠包。這塊恥辱的皮子，會不會永遠掛在她的脖子？

    第二年初春，內地新廠房落成，鞋廠搬遷過去！

    這些品管課的女人，便也如她們的青春，一齊隨工廠遷了去。她們的故事，漂流在被遺忘的老廠，如空氣般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