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觴暮紅樓 五
作者:陳琢瑾      更新:2016-05-05 09:43      字數:9597
    翌日的黃昏,明凈的天空堆起層層的雨云,急勁的風從另一座城市吹來這里,吹落幾片零星的枯葉,在城市的灰幕上畫出盛裝的梧桐淡淡的凄迷。

    陸英麒在這個黃昏離開了他藏著郁曼琳的小樓,開著他的皮爾卡轎車回到陸公館,腳步匆忙的去到他在樓上的房間,從抽屜里眾多的硬皮本中找出一本黑色封皮的,翻開來于其中一頁查到王媽的住址,便又離開了公館開車往那頁紙上抄寫的地址去了。

    王媽住在下等的弄堂房子里,雖然炎夏已過,但天色剛暗,一條條狹窄的弄堂里依然是十分的熱鬧,到處是從家里搬出來的椅凳、竹床,甚至是用店門前的排門板在長凳上搭的乘涼用具都坐滿了人。男人們敞著胸懷或搖著扇子小睡、或聚在一團聊天,女人們穿著黑色香云紗的褲子,或是坐在草席上磕瓜子、或是做著針線。小孩子們就在這一眼望去儼然水泄不通的人潮里像群小魚一樣追打嬉鬧。

    陸英麒在這弄堂里一家一家的對著門牌,找到王媽住的地方,把她叫了出來。

    王媽忐忑的跟在陸英麒的身后,一直走到一處沒人的地方,陸英麒這才轉身對王媽說:“我有一樁事情要問你。”

    王媽站在那里,低著頭怯怯地回了一句,“先生,您問好了。”

    “你昨天有沒有去太太家里?”

    “昨天……”王媽不敢急著答,低著頭仔細想了想,“昨天我沒有去。”說著又趕緊解釋了一句,“是太太交代我這個禮拜不要去的。”

    陸英麒聽她這樣說,又越發嚴肅的追問道,“你想仔細了,是當真沒有去嗎?”

    “是的,先生。”王媽的聲音細小得仿佛一陣風都能吹散了去,尤其是當她看見陸英麒微蹙的眉心,她便忐忑得愈發不敢出聲。

    陸英麒這時又沉下一張臉來,對王媽說:“我今天來找過你的事不要對任何人講,我剛才問過你的話也不許再提。”

    “我記住了,先生。”王媽垂目一連點了幾個頭。

    “這些錢你拿著。”陸英麒拿出滿手的銀元放在王媽的手里,待她雙手捧了去,又接著小聲說道,“記住,不當說的話一句都不要在外去說,不然這錢是帶不到下面去花的。”

    “知道,先生。”王媽惶惶的看著手中的錢,生怕叫人看見要來問她這錢的來歷,又緊緊地捏在手里。

    陸英麒覺著王媽是不會撒謊的,何況她也不敢撒謊。可是郁曼琳何以要對自己撒謊,他一時也想不明白。他忽然覺著,郁曼琳雖然是住在他為她買的那幢小樓里,但她的心卻依然是高高的飛在天上,她并不像他想象的就這樣成了他籠中一只只會討他好的金絲鳥。在郁曼琳貌似隨遇而安的外表下面,似乎依然隱藏著曾經那顆絕世而獨立的心。

    只是當陸英麒于眾多的猜測中忽然覺著想明白的時候,他的心就又越發的惶恐起來,他猜測著郁曼琳會否是已然知道了那件她永遠都不該知道的事。他了解郁曼琳是怎樣的人,若然真的叫她知道了那件事,那他們之間的結局興許也好不過魚死網破。

    陸英麒原本以為,曾經得逞的那一場陰謀,已然令他和參與其中的所有人都達到了各自的目的,他更是自以為從此便鎖住了郁曼琳。但當他發現郁曼琳在騙他,甚至有事在隱瞞他的時候,他就又不免要擔心起來。

    只是陸英麒卻沒有把他的擔心告訴陸鴻生。他很清楚自己的父親是個怎樣的人,他更擔心,在告訴了陸鴻生之后,郁曼琳就會從此在這個世上消失。畢竟于陸英麒而言,郁曼琳是不能失去的,他依然需要她,盡管他并不需要這個女人每日的陪伴在他的生活里,但他卻需要郁曼琳活在這世上,活在他為她買下的那幢小洋樓里。只有這樣,他那顆時常空虛的心才能時刻的感覺到,他擁有著郁曼琳也獨享著郁曼琳。

    幾天后,陸英麒帶著滿心的憂慮離開了上海,而郁曼琳又守著難耐的寂寞在她那幢小樓里熬過了一個月。她覺著這煎熬是必要的,她不能再讓陳瑾軒于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這里。她清楚的知道,若是那樣的事再發生一次,她是再找不出可信的理由去搪塞的。為此,她時刻提醒著自己與陳瑾軒之間保持若即若離的關系。

    而陸英麒離開之后,陸鴻生也一直都沒有來此**。為此郁曼琳還特意又掛了一通電話去陸公館,得知陸鴻生去了南京尚未回到上海,于是才安心的給陳瑾軒寫了一封信去。

    郁曼琳把信寄出去又回轉來的時候,心里還因為想著陳瑾軒而莫名的高興了一陣。只是坐定下來卻又不禁要去猜想,那陸鴻生興許是尋著哪個女人而對她失了興趣,故此才借故不來。

    盡管郁曼琳對陸鴻生素來都是懷著幾分厭惡,但此時卻又因這猜想于一絲莫名的妒忌中怨憤起來。在郁曼琳看來,她既已被陸英麒寵了、被陸鴻生睡了,如今甚至還被陳瑾軒愛了,那這些男人就該一世都為她一人傾倒,盡管那些男人誰都不過是她所有男人中的一個,但她卻要做那每一個男人的唯一,否則都是不應該的。

    而在這過去的許多天里,陳瑾軒幾乎每天都在對郁曼琳的猜測中心事重重的度日。直到這日收到郁曼琳的來信,看見她信中的解釋與依然如故的熱情,才終于是放下心里的一塊石頭,又滿心歡喜的陷了進去,儼然是中了迷魂香一般,任那郁曼琳說東便是東、指西便是西。讓人不禁慨嘆,這世上的愛有時是如此的可貴、卻又是如此的可畏。也或許正是因此,這世上的人才終要有此一回才變得迥異不同。

    就在收到郁曼琳來信的這天晚上,陳瑾軒坐在床頭,反復的細讀著那信里的文字,一面讀著,一面還不忘要看一眼墻上的掛鐘,恨不能撥一圈時針叫那窗外的夜色就此消散。

    這時門外的木樓梯上傳來腳步聲,那聲音的節律就像鐘擺一樣不快不慢,而后在陳瑾軒的門外站定,在門上不輕不重地敲了幾聲。

    陳瑾軒此時滿腦子云里霧里的,什么聲音也入不得耳去,于是那敲門聲又稍許的重了些,門外的宋云萍還說了一聲,“瑾軒,開開門。”

    陳瑾軒聽見門外的聲音,這才回過神,應了一聲下了床,慌張的把那封信塞到枕頭下面,這才去開了門。

    宋云萍見他這許久才來開門,于是問了一句,“是睡了嗎?”

    “只是覺著有些累,小睡了一會兒。”陳瑾軒說著又轉過身去,搬過書桌前的那張扶手椅放在那里,自己坐在了窗前茶桌邊的方凳上。

    宋云萍進了門,便將一只沉香木盒子放在陳瑾軒身旁的茶桌上,這才轉身在扶手椅上坐下。

    “這是什么?”陳瑾軒看著桌上那只盒子問了一句。

    宋云萍只是微笑著說,“依伶再過兩個禮拜就要回來了。”

    陳瑾軒一面聽著宋云萍的話,一面側過身去,打開桌上那只盒子,盒子里面是從三分之一的地方隔開的,狹窄的一邊整齊的層疊著十兩一根的金條,另一邊是些嵌著珍珠、瑪瑙的金器首飾,每件也都用真絲裹住疊放著。

    陳瑾軒看著那一盒子東西,不禁問了一句,“媽,你給我這些做什么?”

    “你是快要成家的人了,男人沒有一點家底是不行的。”宋云萍笑了笑說,“我們家雖然不比從前,但也不能叫卓家覺著我們小氣。”

    “可是這些……”

    “這些你收好,日后萬一急需用錢的時候這些好拿出來應急,不過平日就不要輕易的拿去花銷。”

    陳瑾軒聽著宋云萍的話,又問道:“您給我這一盒子東西,那子曦呢?”

    “你和子曦一人一份,對誰也不偏不倚。”宋云萍看著陳瑾軒不禁笑起來,“他的那份等他將來要成家了我也會給他的。”

    “那你和爸爸……”陳瑾軒看著宋云萍,話卻沒有說下去。

    “這些你就不要操心了,我和你爸爸自有將來養老的安排,何況還有著一家服裝店。”宋云萍笑著站起身來,又說了一句,“也不早了,東西收好就早點睡吧。”一面說著,一面出了門去,將那門輕輕的關上,門外的木樓梯依然傳來鐘擺一樣不快不慢的腳步聲。

    陳瑾軒合上那只沉香木盒子,收進柜子里,這才又回到床上躺下。心里想著,這許多年來,他的每一處花銷都是家里給的,而自己非但從未做過什么,還要時常的挑剔,一時覺著愧疚,心里想著再不能做出什么叫父母操心的事來。

    只是他的心里這邊如此堅定的想著,那邊一只手從枕下摸出郁曼琳的信來,只看著那上面幾行印刷體一樣的字跡,就又覺著,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放下對郁曼琳的感情去與卓依伶結婚的。

    第二天過了正午,陳瑾軒就轉了兩趟電車去了郁曼琳那里。一路上還擔心這回郁曼琳的家里會有什么人,一面這樣想著,一面就又往遠了猜測,不禁懷疑起上一次郁曼琳說的父親在家究竟是真的,還是一句用來搪塞自己的謊話。

    陳瑾軒站在郁曼琳的門外的時候,盡管食指已然摁在了門鈴上,可腦子里還在沒邊沒際的晃蕩著各種猜測。

    屋里的郁曼琳聽見門鈴響,推開樓上的窗子端莊的站在窗里叫了他一聲,“陳先生。”見他沒應,就又關了窗子走下樓來,穿過院子,一路走著又甜糯的叫了他好幾聲“陳先生”。

    陳瑾軒恍惚得一句也沒有聽進去,直到郁曼琳開了院門,聲音極細的叫了他一聲“瑾軒。”他這才回過神來,回了她一聲,“曼琳小姐。”雖然他記得郁曼琳跟他說過,在外面不好叫她曼琳小姐的,可他這時又覺著該這樣叫她,只是又怕她會不高興,于是聲音極其的小,只叫她一個人聽見。

    郁曼琳只一笑,轉身便進了屋里。等陳瑾軒也跟著進了屋,她這才轉過身看了他一眼,嬌嗔的說了一句,“真壞,人家剛才叫你那么多聲都不應,非要叫你瑾軒才應我。”說完這才又轉過身去,尋著樓梯往樓上走。

    陳瑾軒跟在郁曼琳的后面上樓,剛要回她那話,一抬頭卻看見面前她婀娜的身段,從儼然隨時都會折斷的細腰延伸出兩半渾圓的曲線,只叫他看得熱血沸騰,全然忘了要說的話。

    “又不應我了,想必是哪個女人叫你想得這么出神。”郁曼琳說著站定了一步,扶著樓梯的扶手側過身來。

    陳瑾軒與郁曼琳本就一前一后挨得很近,她在前面忽然停下來,陳瑾軒一步沒停住就貼了上去,兩人險些撞上,陳瑾軒一時本能的尋著東西去扶,卻一只手扶住了郁曼琳的腰,另一只手更是落在了那令他想入非非的臀上。

    郁曼琳不禁輕輕的叫了一聲,“哎呀!”

    陳瑾軒趕緊收回手來,看著郁曼琳連忙說了一聲,“不好意思。”

    “我就說你在想什么人想得魂不守舍的。”郁曼琳說著又語帶調笑的問,“告訴我,是在想你的小**?”

    “我哪里來的什么小**。”

    “那你從剛才到現在一直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郁曼琳說著,又轉過身往樓上走,不時的回頭看他一眼,轉過臉去便是得意的一笑,仿佛她已然猜著陳瑾軒如此的窘態是因為什么,所以心里才這般的欣悅。

    于樓上那個郁曼琳的房間陳瑾軒已然不再陌生,他依然習慣坐在他第一次來時坐過的那張椅子上,他從來都是如此,于最初的選擇與認定總會就此一成不變。

    只是郁曼琳卻不打算再與陳瑾軒處在這間房里,她覺著這間房里不能容下兩個男人的氣息,她要極其小心的把這每一點空間都明晰的分隔開來。就像如今樓下是陸鴻生**的地方,而這間房是與陸英麒溫存的天地。她也需要另找一間房來留住與陳瑾軒的每一秒光陰,既不讓自己在他們任何一個人面前露了馬腳,也令她這孤零零的小樓變得充滿了生氣。

    郁曼琳領著陳瑾軒去到走廊盡頭的一間房里,這間房里的擺設令它成了這幢小樓里一片獨特的天地。房間被黑酸枝木的多寶格從中隔開,一邊離窗不遠擺著一張茶桌和四張靠背椅,另一邊擺放著一張榻床和書格,用料也均是黑酸枝木的。

    “這間房里的家具都是我父親買來的,”郁曼琳陪著陳瑾軒在茶桌邊坐下,一面沏茶,一面把陸英麒當成她的父親放進話里說給陳瑾軒聽,“他說如今紫檀木的家具已是很難尋著了。”

    陳瑾軒聽了這話,不禁好奇的將手伸到茶桌下面,故作不經意的細摸了一遍,又看了一眼面上的木紋。

    這時郁曼琳遞過一盞青花小蓋盅,笑著問陳瑾軒,“你對這也有興趣?”

    陳瑾軒聽她這樣問,心想橫豎也不能說這是黑酸枝木,于是只笑了笑說,“興趣倒是有一點,只是看不太懂。”

    “上一次你來的時候,我父親正巧回來上海。”郁曼琳說著端起面前的小蓋盅來,細品了少許,不緊不慢的說道,“我父親管教很嚴,又逢著如今世道不好,所以就更不許我輕易與人往來,所以上次……你不要介意,好嗎?”

    “我若還介意也就不會來了。”陳瑾軒聽著郁曼琳的解釋,一時間,之前所有懸在他心上的那些叫他不安的猜測就像秋后的栗子一樣掉了個干凈,此刻的他只覺著一陣仿若飄仙的輕松。

    “還有,我雖已結婚,可那卻也是上一輩人的安排,”郁曼琳見陳瑾軒對自己的話并無猜疑,于是又刻意面露幾分哀怨的接著說道,“而且婚禮那天,我還沒見著他的樣子,他就在半路出了意外死了。”

    陳瑾軒自然是愿意聽見這樣一個故事的,更不會去懷疑。他心想,既如郁曼琳所說,那她也就不算是一個有婚姻的人,既是如此,那他愛著郁曼琳也就并非有違倫理,而他與郁曼琳之間的愛也便是會有結果的。

    而郁曼琳看著陳瑾軒,又是一副愁容,“你會笑我嗎?”

    “為什么要笑你呢?”

    郁曼琳聽著溫婉的笑了笑,“那你會愛上我嗎?”

    陳瑾軒沒有想到郁曼琳會問得如此直截了當,他更沒有想到,當郁曼琳說出這樣一句話時,他的心里竟是如此的欣喜,他更是不加猶豫的看著她說:“已然愛上了。”

    “那你會讓我成為你心里唯一愛的人嗎?”郁曼琳于是又問了一句,“我只想要做你心里唯一會愛的那個人。”

    陳瑾軒默許的一笑,在他的心里此時已像造夢一樣滿是憧憬,“記得從年少的時候開始,我就一直夢想著有一天,會有一個人的出現,在夏天的每一個黃昏,她會與我挽手漫步在一條長長的林蔭道上。秋天、我們會一起去郊外的田野上放風箏。冬天下雪的時候,我們會去山頂堆兩個雪人,一個像我、一個像她,等到來年的春天……”

    “瑾軒,”郁曼琳卻打斷了他的話,一臉無奈的看著他說,“也許在你身邊會有年少的女人愿意為你去做這些,而我卻不能為你做到。”

    聽著郁曼琳的話,陳瑾軒仿佛忽然就從那片藍色的天堂落進了黑色的地獄,這一刻,他覺著他一直以來都以為的美好的浪漫,在郁曼琳的眼里興許只是一堆幼稚的游戲,他忽然覺著自己在郁曼琳的面前就像是一個還沒有長大的孩子,在聽著她告訴自己,成人的世界沒有童話。

    這令陳瑾軒感到從未有過的失落、尷尬、甚至是為那單純的浪漫表現出來的幼稚覺著無地自容。此刻的他,平生第一次嘗到被傷了心又啞口無言的失了自尊是怎樣的痛苦。

    郁曼琳見著陳瑾軒落寞的神情,于是又輕柔地叫了他一聲,“瑾軒。”

    但這時的陳瑾軒已心痛得說不出話來,他唯有牽強的一笑,笑得幾分尷尬又悒郁。一面這般的笑著側過臉去,一面雙手微顫著端起桌上的青花小蓋盅,心不在焉的喝著已然冰涼的碧螺春,又被那茶嗆到了肺,禁不住咳得面紅耳赤。

    “怎么了?”郁曼琳站起身來,走到陳瑾軒的身邊,輕拍著他的背說,“這茶涼了,我再去沏一杯熱的來。”

    陳瑾軒卻站起身來,聲音嘶啞的說了一句,“不用了,我忽然想起還有些事,這就要回去了。”

    郁曼琳一時也不知要如何挽留,只是將他送至樓下,看著他的背影,猶豫的叫了一聲,“瑾軒。”

    陳瑾軒聽著身后那一聲只是聽著溫婉的“瑾軒”,回過頭來,臉上雖是淺淺的微笑,但笑里卻掩不住滿心的落寞,他就那樣站在樹影斑駁如心傷的院里,看著門里的郁曼琳,憂傷又落寞的說了一聲,“再會了,陸太太。”

    郁曼琳聽著那話里的陌生,卻覺不出陳瑾軒心里此時的憂郁,她只是忽然覺著與他之間就隔了千萬重山,眼里雖見著他就站在幾步之外,但空氣里卻仿佛已沒了他的氣息。想到此處,她便覺著幾分不悅,心想著,不知他這般匆匆的作別是要和哪個女人去放那無聊的風箏。

    而陳瑾軒這時已然走出門去,一路步行著離開了郁曼琳的視線。

    郁曼琳看著他就這樣走了,心中又不禁幾分后悔,心想自己或許不該對陳瑾軒說她嫁的人已然死了。她不曾想到,她這一句謊言就會在陳瑾軒的心里燃起如此的一片希望,令他這就急著憧憬愛的結果,直教她這樣的措手不及,令她自以為高明的謊言卻落得個弄巧成拙的結局。

    她就那樣一直站在樓門那里,直至看不見陳瑾軒的背影,才上了樓去,將那個房間收拾得儼然從未有人來過一樣,這才又回到自己的臥房里,拿出紙筆來,想要再寫一封信給陳瑾軒寄去,卻終是落不下筆,只好又將那些精致的書寫工具鎖進抽屜里。

    陳瑾軒一路回到家中,進了房間鎖了門,便倒頭躺在床上。他只覺著仿佛是被人抽去脊骨一般的無力,儼然疲憊得一點精神也沒有,而無盡的落寞卻又郁結在心里,于他的眼角化作淺淺的淚痕儼然永遠也拭不盡。

    這天晚上,客堂的掛鐘剛敲過七點的鐘聲,墻門外面就傳來敲門聲。張媽去開了門,見著一個年青女人站在門外,于是問了一聲,“小姐,請問您找誰?”

    那門外的女人剛要說話,前樓的窗子就推開了一扇,宋云萍站在窗子后面問了一句,“張媽,是誰來了?”

    張媽側過身來看著樓上應了一句,“是位小姐。”

    這時門外的女人也朝著樓上叫了一聲,“阿姨。”

    宋云萍聽著那聲音似有些熟悉,卻又不似她記憶里的那個聲音,且那門外的燈光又很是黯淡,看不清那人是誰,于是宋云萍只溫婉的應了一聲便下了樓去。

    這時張媽也將門外的女人領進客堂,而后又去沏了兩杯茶擺在桌上。

    宋云萍見著那女人才認出是誰來,掩不住一臉歡喜的說,“是依伶啊,我就說聲音聽著怎么那么熟悉。什么時候回來的?”

    “下午到的。”卓依伶笑著拿出兩只用絲帶系著的盒子,“阿姨,這是送給您和伯父的。”

    宋云萍接過那禮物,剛要說話,樓梯上就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還沒見著人,就已聽見陳子曦的聲音,“依伶姐姐。”

    “你又不在房里讀書,跑樓上干什么去了?”宋云萍面朝樓梯的地方問了一句。

    “我去曬臺上醒醒腦子。”陳子曦跑到客堂里,急著向卓依伶問了一句,“依伶姐姐,有我的禮物嗎?”

    宋云萍看著陳子曦無奈的一笑道:“你呀,心智不見長,臉皮倒是厚了許多。”

    卓依伶聽了那話也跟著禁不住的笑起來,拿過一只盒子遞到陳子曦手里,“你的。”

    陳子曦急著拆開來,看見里面是一塊IWC腕表。

    宋云萍看著站在那里只顧高興的他,蹙起眉心來,“連謝謝都不會說了?快上去叫瑾軒下來。”

    “不用了,阿姨。”卓依伶說著站起身,“我上去見他好了。”

    “去吧。”宋云萍默許的點了點頭,便叫陳子曦領著卓依伶上了樓去。

    陳子曦領著卓依伶去到樓上陳瑾軒的門外,用力的敲了敲門。

    陳瑾軒一聽那敲門聲就知道是誰,于是從床上坐起來,只開了鎖,也沒拉開門來看一眼門外的人是誰就轉過身去,煩悶的小聲說了一句,“這回又是性史第幾集?”

    陳子曦聽他這一句話,嚇得趕緊推開門用力的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依伶姐姐來了。”

    “你拿我當洋慶和的小開,那么好騙的。”陳瑾軒一面不屑的說著一面轉過身來,卻見著卓依伶真的就站在門邊。

    他看著已然五年不見的她,此刻就穿著一襲米白色風衣站在他的面前,束腰的連衣裙在風衣的衣擺下露出一條湖水藍的裙邊,儼然流云的天空一樣純美。就連曾經總被他笑成是蘑菇的Bob頭如今也已然長成了過肩的長發,整齊的披在身后。

    “什么時候回來的?”陳瑾軒一面問著,一面從茶桌邊搬出一張方凳。

    “下午剛到的。”卓依伶說著,側身在那張方凳上坐下。

    這時宋云萍也和張媽端了茶點上來,說了句“你們慢慢聊。”便拉著陳子曦一起出去了,出門的時候還不忘叫陳子曦和張媽走在前面,自己走在最后面,讓那房門就這樣開著。

    聽著木樓梯上傳來的腳步聲延伸得越來越遠,卓依伶這才看了一眼陳瑾軒,俏皮的問了一句,“怎么,我回來你不高興啊?”

    “是不高興,”陳瑾軒只是看著她溫和的一笑,從茶桌上端起茶杯來,說了一句,“小氣巴拉的,連個禮物也不帶。”

    “誰說我沒帶了?”卓依伶從方凳上站起身來,立在陳瑾軒的面前轉了半圈。

    陳瑾軒上下的看了她一眼,便站起身走到一邊,一會兒拉開這個抽屜,一會兒又打開那個衣柜。

    卓依伶不明白他究竟是在做什么,只是她原本以為把自己當成禮物送給他,他會因此感到意外的驚喜,可是他的反應卻令她覺著莫名其妙,于是嘟著嘴不高興的問他,“在找什么?”

    陳瑾軒也不理會,只是緊鎖愁眉自顧自的說了一聲,“糟糕!”

    “怎么了?”卓依伶看著他愈發的費解,“是什么東西找不著了嗎?”

    陳瑾軒這才看著她那一臉認真的樣子得意的笑著說,“是啊,傷腦筋得很呢!找不著東西裝你這個禮物。”

    “你真壞死了。”卓依伶看著他得意的樣子,禁不住的笑起來。她覺著陳瑾軒依然還是五年前的他,而他們之間也并未因時間而隔閡。

    這一刻的她又想起過去的那些記憶,那時的陳瑾軒也總愛這般的捉弄她,而被陳瑾軒捉弄也仿佛已然成為她生命里不可取代的快樂。

    只是卓依伶還不知道的是,陳瑾軒的世界里如今已然融進了一個郁曼琳。而這一刻的陳瑾軒也同樣想不到,此次回來的也已然不再是曾經那個留著Bob頭未經世事的卓依伶了。

    這晚,在陳瑾軒的房里,兩人一直聊到很晚,直到陳忠庭回到家中,卓依伶拜會過之后方才離開。

    陳瑾軒將她一直送到弄堂口,看著她坐上等在那里的一輛墨綠色皮爾卡轎車。

    卓依伶坐進車里,還不忘從車窗探出頭來,笑著朝陳瑾軒揚了揚手,看著他轉過身去的背影消失在弄堂黯淡的路燈下,這才搖起車窗。

    回到家里,卓依伶見著她的父親,一個人手里拿著一支煙斗坐在樓下的會客廳里。

    卓竟宜見她回來,叫了她一聲,“依伶,來,陪爸爸說幾句話。”

    卓依伶聽著他的話,于是走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看著卓竟宜問了一句,“爸爸,這么晚了還沒睡?”

    “現在外面不太平,不等你回來哪能放心呀。”卓竟宜說著,將手中的煙斗在煙灰缸上輕輕敲了敲。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卓依伶說著俏皮的一笑。

    “知道你長大了,大得可以不聽爸爸的話了。叫你不要那么晚出去,你還是急著要去見瑾軒。”卓竟宜無奈的一笑,“去了這一趟,有什么話要跟我講嗎?”

    “沒有什么啊。”卓依伶雖是這樣說,心里卻很明了卓竟宜問的是她與陳瑾軒的婚事。

    “你不在上海的這幾年,發生了很多事。”卓竟宜這時皺了皺眉頭,短嘆了一聲,“陳家如今是已然沒落了。”

    “爸爸,這你以前不是在寫給我的信里都告訴過我了嗎?”卓依伶猜測著他提起這事的用意。

    “我就你這么一個女兒,你媽媽去世得早,我整日的忙生意又顧不上你。”卓竟宜說到此,停了停,后面的話沒有再說下去。

    “您怎么又說起這些了,我一直都覺著,相比其他人我已經很幸福了。”

    “我是舍不得你受委屈。”卓竟宜說著長嘆了一聲,“你和瑾軒的婚事本就沒有征詢過你的意見,只是我們做家長的過去一時玩笑說出來的話。現在他們家你也去過了,是個什么境況你也清楚了,何況陳瑾軒又不是什么可造之材……”

    “您不要再講了。”卓依伶已然聽不進他的這些話,板起一張面孔,很是認真的說,“我愛瑾軒,不管他們家變成什么樣子,也不管他是不是可造之才,我都要嫁給他。”

    “你怎么還是那么固執,從來都聽不進我一句話。”卓竟宜站起身來,面朝窗外站著,“你現在還年輕,許多事你都沒有經歷過,等到你將來經歷了,回過頭再想明白的時候就晚了。”

    “我知道您為什么要對我說這些。”卓依伶生氣的說,“曾經人家顯赫的時候您就極力的促成這門婚事,如今人家沒落了,您就想要拆散我和瑾軒。”

    “你在外面念書念了這么些年都學會了什么?就學會了這樣不知分寸的和長輩說話嗎?”卓竟宜面對她如此直言的指責,生氣的推倒了窗邊的花架,青花瓷的花瓶**在地板上,碎了一地的瓷片。

    卓依伶看著一臉怒氣的卓竟宜,冷漠的說了一句,“我至少懂得怎樣做人。”

    “你這話是說我不懂做人?”

    面對卓竟宜這憤怒的反問,卓依伶只是平靜的回了一句,“您記得當年您那個小公司要倒閉的時候,是誰借給您的錢?在您落魄的時候,又是借著誰的面子才能收回每一筆貨單上的余款。如果不是陳伯伯,我們家今天……”

    “我們家能有今天全是因為我……”卓竟宜打斷了卓依伶的話,卻只將話說了一半便突然的停住,他心里很清楚,有些秘密是永遠也不能叫卓依伶知道的,于是轉而又說,“我要是像陳忠庭一樣,今天這個家也會是同樣的窘境。”

    “不管怎么都好,我和瑾軒的婚事是五年前您和陳伯伯一起定的,我這一趟回來也是因為這個,我這輩子要嫁的人只有瑾軒。”卓依伶說著從沙發上站起身來,甚至沒有說一聲晚安就上了樓去。

    回到房間的卓依伶推開窗戶,看著遠處的燈火,聽著寧靜的風聲,卻依然有著漂泊的錯覺。離開上海的這些年,她無時無刻不想著回到這里,可是如今回來了,歸途中迫切的心情與欣喜也便散去了。她看著窗外這片燈光照不亮的夜空,忽然覺著這座城里的壓抑,而她的心里,能夠令這壓抑淡去幾分的,也唯有與陳瑾軒即將預定的婚期。

    但此時的陳瑾軒卻似乎恍然發覺,在他的潛意識里,卓依伶就只是一個青梅竹馬的玩伴,只是從小到大,周圍的人都覺著他們的將來必然是天作之合,于是他也就一直順理成章的如此認為。

    然而不久前,他卻于冥冥中萌生了真正的愛情,盡管那愛情是盛開在別人的花園里,但卻令深受倫理**的他也變得欲罷不能。

    仿佛這世上的有些愛情生來就是一場牢獄之苦,將人困于其中備受煎熬,卻又讓人于痛過之后的回味中覺著隱約的幸福。如此的往復,直教人拼命的掙脫卻終是無可自拔的深陷其中,儼然是因了鴉片成癮的人為了那片刻的歡快而**無邊的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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