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是驚蟄，春雷滾滾，雨欲落。杏林堂內安靜異常，杜子非一邊寫著林德伊不久前說過的治療肺氣不足的方子，一邊探頭往外瞧著，像是在等待著誰，其余弟子則恭敬地望著林德伊。林德伊一邊捋著胡子一邊溫和地對面前咳嗽不已的病人說道：“你這咳嗽除了喝我給你開的藥，另外可平日用艾絨灸此處三壯�！闭f著他拉過患者右手，指著他腕橫紋橈側處，“這是太淵穴，是手太陰肺經之原穴，可止咳化痰，行藥之力而貫通全身。”他說話時，眼角余光不住掃著心不在焉的杜子非，眼見他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林德伊微皺了下眉，故意問道：“你們來說說何時施灸最妙？”

    他問的雖是所有弟子，視線卻直直落到了杜子非臉上。杜子非吃了一驚，方回過神來。哪知林德伊卻又不等杜子非開口，竟將視線又轉到了艾子衿身上。眾人見林德伊不看自己，悄悄舒了口氣，也將視線轉到艾子衿身上。

    林德伊本寄希望于艾子衿，希望借她的回答來提醒杜子非看病當專心。他哪里想得到此刻連艾子衿也出了神。艾子衿的手雖然放在藥秤上，視線卻落在了門外。

    林德伊見平時一向專心的艾子衿竟也心神恍惚，頓時火了。提高聲音道：“子衿，你來說說。”

    她心緒翻飛，腦中出現的始終是昨日里那個神秘的男人，此刻突然聽林德伊點自己的名，茫然地回過頭來。

    “師傅，子衿師妹怕是昨晚沒睡好，沒聽到您的問題�！倍抛臃且姞�，趁勢笑道，儼然已忘了自己也在走神。

    林德伊眉頭緊蹙，也不點破他，冷冷道：“那你就來說說何時為施灸最佳時刻？”

    杜子非原本只是想挫艾子衿銳氣，想不到又將林德伊這股火氣惹到自己身上，略微思量后，硬著頭皮道：“子非以為，晨起最妙�！�

    林德伊不動聲色地捋須又問：“為何？”

    “晨起正是陽氣復蘇升起之時，皆自然之陽恢復人體之陽，以驅邪氣，子非以為正是應了天人合一之理�！�

    林德伊并不作聲。眾人聽杜子非說得有幾分道理，紛紛稱贊起他來，便是那病者也忍不住欽佩道：“杜大夫年紀輕輕，卻如此精通醫理，果真是名師出高徒，名師出高徒呀！”

    杜子非得意地笑了笑，朝林德伊看去，卻驚訝地望見他高深莫測地挑了一下眉。林德伊斜側過身，淡淡望了艾子衿一眼，“你現在可聽清我的問題？”

    艾子衿羞愧地點了下頭。

    “那你來說說，子非說的對是不對？”

    艾子衿望了眼林德伊，低下頭去。她此時若是不開口，便是違抗師命，她本來已是有錯在先，此番再不開口，那當真是辜負了林德伊的苦心；可若是開口讓她說杜子非對，那更是違背她原則的事。她不是一個隨便說假話的人，何況這假話是有關醫術之事，若是因為她的這句話叫患者誤解醫理，錯誤治療，那她又怎對得起所熱愛的醫學？這于她當真是艱難的抉擇，她感覺堂中所有的目光都匯聚了過來，其中最灼熱嚴厲的便是林德伊的那一道。

    她輕輕咬了咬牙，抬起頭，迎向林德伊的目光。

    林德伊的目光如炬，深邃地像是海一般，雖然嚴厲，卻在其中蘊涵了深濃的期望。她心里的一角突然柔軟了，微微動了一下唇角。恰是那時，杜子非緊張地將筆用力一握，筆尖上的墨汁頓時在紙上勾勒出濃重的一點。

    呼——吸——

    所有的竊竊私語都停了下來，所有人都望向了她那張微微啟開薄唇——“子衿認為寅時末、卯時初最妙�！�

    “寅卯亦是晨起之刻�！倍抛臃鞘媪艘豢跉�，冷冷道，仿佛在嘲笑她偷盜自己的答案。

    堂中之人亦有笑了出來，道：“唉，說什么寅卯，不就是晨起嗎，那就大大方方說師兄對嘛。”

    “唉，她哪里會知道，聽到師兄說就順著說了唄。以為說了具體時辰就是自己的答案呀�！�

    “……”

    艾子衿低下頭，對這些嘲諷充耳不聞。

    林德伊卻笑了，笑容里恢復往日的溫和，“你的理由呢？”

    眾人見林德伊如此問，又紛紛往艾子衿看來，眼中卻是看好戲的神情。艾子衿瞧了林德伊一眼，心知他已將自己看破，只得道：“人之氣血流注皆有盛衰，應時而至為盛，過時則為衰，每條經脈中氣血盛衰的時刻各不相同，逢時而開，過時則闔，此謂之子午流注。應子午流注施針灸法便是要‘實者刺其來，補者隨其去�！�寅時正是肺經氣血旺盛之時，至卯時則肺經氣血而闔。適才師傅已下肺氣虛的診斷，治療亦是以補肺氣為主。故而寅時末、卯時初以艾灸補肺氣正是最佳時刻。”

    “妙！”林德伊大贊一聲，轉頭對眾人道，“這才是天人合一之理。”

    眾人目瞪口呆，杜子非的臉色越來越暗。卻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吵嚷聲，隨即雜亂而急促的腳步聲踏了進來。眾人驚訝轉頭，見一柄刺眼的大刀竟從門口劈了進來，紛紛嚇得面如土色，往后退去。

    “誰是艾子衿。”捕快粗聲粗氣叫道。

    “你想做什么？”林德伊拍案而起，只覺一股刀風凌空打過，脖頸處一涼。當他回過神來，他的身子頓時僵住了，一柄明晃晃的大刀已然架到了他的脖頸上。

    刀握在捕快手里，捕快冷冷問道，“你是艾子衿？”

    “你們別抓錯人，這是我師傅，我師傅林德伊！她才是……”杜子非突然站起，指著艾子衿激動得五官都扭到了一塊兒。然而他的聲音戛然而止，眾人舉目看去，見他竟被另一名捕用刀抵住胸口。

    捕快鄙夷地望著杜子非越來越弱的氣焰，惡狠狠道：“什么林德伊！艾子衿給老子出來！”

    “我是艾子衿，放了我師傅和師兄�！鼻宕嗟纳ひ綦m如空谷中的鶯啼，卻帶著沉著和鎮定。

    捕快瞇眼一瞧，見是名模樣嬌麗的女子，半天才回過神來，清了清嗓子厲聲道：“有人說你是東林黨人�！�

    艾子衿冷冷一笑，“說我是東林黨人，有何證據？”

    “半個月前那個男人是不是你葬的？”捕快問道。

    林德伊臉色一白，往艾子衿看來，后者則冷諷地斜覷捕快，“這便是證據？”

    “老子管你是不是。你葬了他就要跟老子走！”捕快蠻不講理。

    “敢問官爺，大明律例第幾條說是葬人有罪？”艾子衿冷冷道。

    捕快愣了愣，隨即嚷道：“別跟老子提什么律例。在這里老子就是王法。讓你走就得走！”說著，他上前蠻橫地要擰她的胳膊。

    “放開我，我會跟你走！”艾子衿厭惡地推開伸過來的手，怒視他，“但是你要放了他們！”說著，她朝林德伊等人指去。

    “子衿！”林德伊驚懼不已。

    杜子非卻在一旁驚慌嚷道，“快放了我和師傅。是艾子衿葬的那個人。那人死時也只有艾子衿在現場�！绷值乱谅犓�說這么一句話，不滿地瞪他。杜子非卻忽視他的目光繼續叫道：“師傅與我治過唐老太太，和唐大人也熟得很，快放了我們！”

    捕快聽到“唐大人”三個字，臉上果然有猶豫。他轉頭與后面幾人商量了一下，虛張聲勢道：“暫且放了你們，讓老子查出你們和這事有關聯，小心狗命！”

    待幾人押著艾子衿走遠，眾人總算松了口氣。林德伊卻冷冷瞥了一眼杜子非，不顧仍有病者求治，掀簾走進內堂。杜子非見狀慌忙也跟了進去。才進內堂，他便聽到林德伊急怒的罵聲，“此事你怎可全推給子衿�！�

    “我也是迫不得已。您老人家怎能受牢獄之災�！倍抛臃强蓱z兮兮說著，見林德伊仍是怒氣不減，又故作愧疚道，“我知道這么做對師妹不好，可若咱們全進去了，誰還能救她�！绷值乱凉�然眉頭稍松，杜子非趁機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唐老太太以前說咱們有任何事都可以去找她。”

    “我這就修書一封，明日你便去求唐老太太�！绷值乱撩Φ�。

    “是，師傅！”杜子非畢恭畢敬低下頭，發亮的眼眸頓時隱進陰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