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黃芩枉斷腸
作者:蘇曼凌      更新:2015-08-30 22:22      字數:9264
    從窗口望去,不遠處柳絲無力,裊煙空旋,幾點悶雨,濕淋淋而下。

    隔壁的濟世堂里曲終人散,籠罩著一片愁云慘霧。

    陶媚兒看到父親陶百年依然穿著居家的衣衫,將藥箱扔在旁邊,一言不發,只是沉悶地在百草堂內踱來踱去,便知道父親也被這一場劫難所擾,無心去城外收購草藥。

    剛剛去看了徐伯母,她已經吃過了藥安睡過去,但陶媚兒看到徐立康老淚縱橫,徐伯母四肢癱軟的情形,仍然心如刀絞。如徐伯母這般玲瓏剔透、賢淑練達的女子,怕是從此不能再與夫君同進同出了。

    滄海桑田,人事已變,原來竟在轉瞬之間。她不敢去看徐天琳捶胸頓足的樣子、無計可施的愁悶神情,索性繼續保持原本那份從容與淡定,也不敢讓父親擔憂,只是悄悄將面頰上的淚水撣掉。

    自家制做的刀具切割的棗片,薄而不裂,整齊有致,絕對是泡制棗茶的佳品,何苦為那不知緣由的煩惱所擾?將切割好的棗片擺好,放置在庭院中最溫暖的地方晾曬,才能將那陰郁之氣驅除。

    只是內心的焦躁之氣,卻無法真正驅除。

    陶重山看了一眼父親和妹妹,隨后低下頭,只顧自己搗藥。金正也失去了往日的嬉笑,不敢做聲,只是凝重地拿起一藥塊來,用鼻子嗅后,又用牙齒咬了咬,然后拼命搖頭。

    陶百年一記重拳打在那因年代久遠有些裂紋的柜臺上,“砰”一聲響過之后,似乎聽到些許細碎的回鳴,如蟲蟻鉆入耳內,“朗朗乾坤,天子腳下,一群烏合之眾。我就不信他們能反了?!”

    “父親,我看好漢不吃眼前虧……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我看我們還是找個地方暫避一時。”

    又聽得“嘭”一聲,陶百年奪過搗藥杵在陶重山額頭上一敲,“跑,往哪里跑?到處兵荒馬亂,跑出去,不知什么時候就掉了腦袋。再者,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陶家這百年的基業難道就要從你我的手中斷絕?讓我有什么臉去九泉之下見祖宗?”

    “您為什么又打我?”陶重山一邊摸著額頭,一邊哭喪著臉。

    “我為什么打你?”陶百年吹了吹胡子,恨恨地說,“到了現在,你成天游手好閑,不務正業,連百草的藥性都不能完全識得,你……讓我怎么放心把陶家的基業交給你?”

    陶重山心虛地低下了頭,口中卻仍舊念著:“不是還有媚兒嗎?”

    “你——你這個不肖子!難道你沒有看到媚兒的事情都已經火燒眉毛了?弄不好,我們全家都要賠上性命!”陶百年恨鐵不成鋼,幾乎要捶胸頓足起來。

    陶重山終于無語,幾步退到后邊,重新拿起藥杵,搗了起來。

    陶百年嘆了口氣,終于痛下決心,“既然這樣,我們只有報官了!”

    “不,父親,我們不能報官。”陶媚兒凝神說道。

    “為什么?”陶百年一頭霧水,不知道女兒在這迫在眉睫的時刻,為何如此鎮定。

    “當今圣上一味佞佛,幾度舍身同泰寺,民怨沸騰。而太子卻只顧風花雪月,恣意宮闈。如今大梁的高官貴族錦衣玉食,只知道貪圖享受,有幾個是真正為民做主的?父親您忘了,上次官府賒欠我們的藥錢到現在還沒有頭緒呢。父親這一去,豈不是又讓他們找到機會趁機賒賬?有這么多貪官污吏,就算沒有強人所擾,我們早晚也會入不敷出,敗光了家業的。”

    “這……”陶百年倒吸一口涼氣,不禁佩服女兒的深謀遠慮。

    “難道我們就這樣等強盜殺來?”

    “聽那林子風所說,他剛剛喪母,必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立即娶妻,落個不忠不孝的罵名,所以女兒暫時并無可憂。只不過,他是故意找徐家的晦氣而來,這其中必有緣故。”

    “哦?”陶百年精神頓時一振,“果然如此,我們就有機會化解這段恩怨。”

    “是,父親。徐伯父那方子我看了,是絕對沒有問題的,那藥也必定出自我陶家。女兒在想,如果方子沒有問題,難道是……是我們的草藥出了問題?”

    “不,不可能。”陶百年搖頭擺手,不可置信地說,“我們百草堂的每一批藥,都是我親自檢驗過的,決不會有紕漏。”

    “父親,我只怕萬一。”陶媚兒皺眉,瞥了一眼父親身后的赤松子像藥瓶,“行醫濟世本是善舉,倘若疏忽懈怠,未必是福氣。”

    陶百年看到女兒眼神中流露出的淡淡的憂傷,心中一動,默默地看了一眼堂中正忙碌的學徒,嘆了口氣,轉身離去。

    “父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們陶家的一切劫難都會過去的。”陶媚兒堅定的聲音如寺院傳來的梵唄,讓人倍感安心。

    “小姐,你上次還沒給我講完百草經呢。”機靈的金正打破了百草堂的陰郁。

    “對呀,妹妹,你給我們再說說吧!”陶重山看到父親離開,心頭一松,有了活氣。

    “那名醫陶弘景是我們陶氏族人的驕傲。只可惜,到了我們這一支,只能棄醫專研于‘百草’了。《百草經集注》對《神農百草經》所錄的三百六十五味藥進行了整理和校訂,并在此基礎上增至七百三十味,并分成玉石、草木、蟲、獸、果、菜、米實等七類,并且在藥物采集、鑒別、炮制、加工、儲存和應用等方面都做了補充。但我以為,任藥物種類繁多,從事醫藥者應謹記一條,多用易得賤價之藥,才能真正做到懸壺濟世。”

    “小姐慈悲心腸,小的實在是自愧不如……昨天有一位老婆婆少了一文錢,小的就沒有把足量的茯苓給她,這是不是太市儈了?”金正小心翼翼地看著陶媚兒,等待著她的斥責。

    “金正,今后凡是窮苦布衣來買藥,你要斟酌而行!”

    “是,小姐……”

    “哥哥,陶家這座百草堂,經歷了無數金戈鐵馬,付出了我們幾代人的心血,仍然頑強地屹立在建康城最繁華的地方,因此不能從我輩手中消亡,要發揚廣大,將來就指望你了。你要多讀書、多揣摩,不要讓父親失望。”陶媚兒的腳步開始沉重起來,不知怎么,發現自己的每一句話都浸透著即將離別的感傷。

    “妹妹你放心。”

    陶媚兒無力地笑了笑,裝了幾片棗干,越過大堂,往寢室走去。

    天色昏黑,窗外樹影婆娑,和棗茶的甜膩交融,無法釋懷的傷痛,在陶媚兒的水晶露般的淚水中化為奇異的靈動。霏霏的淫雨,竟不知什么時候飄落在案上。

    銅鏡里,玉容緊鎖,滿懷心事的美人,陷入遐思。

    恍惚間,去端那一杯放涼的棗茶,卻發現它已然不見。

    “誰?”嬌喝一聲,卻被來人捂住了口。

    只是身后那熟悉的男人氣息讓她釋然,“天琳,不要鬧了……”

    身子被用力扳過。徐天琳一身出門的布衣,身后還背著一個巨大的包裹,正殷切地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

    “天琳,你這是?”

    “不,不是我,是我們——”徐天琳一根手指仍然堵住她的嘴唇,黑夜中晃動的妖燭把兩個人的身影雕入花窗,任碎雨從鏤空的格子中迸落。

    她不解,在這生死攸關、性命即將不保的時刻,她的未婚夫君還有心情開這樣的玩笑。

    “媚兒,我想了很久,我們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我們一起走吧,到一個別人找不到的地方,靠我們的醫術,夫唱婦隨,一定可以衣食無憂,過著神仙般的生活。”

    聽到眼前的男子輕描淡寫地說出這樣的話,陶媚兒驚詫之余,頓覺內心蕩起一陣冰冷的寒氣。

    “天琳,你瘋了?這個時候,徐伯母還臥病在床,那些盜賊不知什么時候會闖過來殺人放火。你可曾想過,若我們一走了之,那么我們的親人和我們徐陶兩家的一切就全要毀了!”

    “事到如今,也顧不了那么多了。”徐天琳一把攬過她,哽咽著,“我不能沒有你,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被強人擄去。我不相信,我徐天琳就沒有命來擁有如花美眷。”

    “天琳,如今南北對峙,諸王伺機生亂,百姓隨時身首異處,哪里會有我們的立足之地?”

    “我們去江陵,荊楚之地自古以來是魚米之鄉,地杰人靈,還有湘東王重兵駐守。到了那里,必然有我們的一番天地。”

    “可是,我們不能丟棄祖宗的遺訓。棄家,對我們來說,就是丟棄了尊嚴,就是家族的罪人。”

    “我不管他什么遺訓不遺訓,尊嚴不尊嚴,我只要你,媚兒!”徐天琳鼻息混亂,焦躁異常,竟然有些失控,“卓文君和司馬相如可以私奔,傳為佳話,為什么我們一走,就要成為家族的罪人?我不甘心,不甘心……”

    “天琳,我不是卓文君,你也不是司馬相如,放棄這個念頭,我是不會和你走的!”陶媚兒邊說邊推開了徐天琳。

    “為什么?為什么?”徐天琳沒有想到,她輕而易舉地瓦解了他好不容易搭建起來的萬里長城,情急之下,便又用力抱緊她,狂亂的唇壓了下來。“和我一起走,媚兒,我不能失去你!”

    陶媚兒只覺自己一臉的珍珠淚滴淌著,撕心裂肺的痛楚再次席卷而來。

    “快收拾一下,趕緊和我走!遲則生變,快……”徐天琳緊緊拉住她冰冷的手,那珍珠玨依然完好地縛在她的柔腕上。

    陶媚兒憤然揚起了那只戴著珍珠玨的右腕。

    “啪”的一聲,寂靜的春夜,繁花似錦,卻唯有淚千行。

    “媚兒,你打我?”徐天琳捂住臉上熱辣的傷痛,不可思議地看著一臉肅穆的陶媚兒。

    陶媚兒失望地看著眼前的男子,自己的一腔情意曾經無所保留地給予了他,可是他卻在做著背棄親人的行徑。

    “我就是要打你,打醒你這個昏聵的男子!”她咬了咬牙,希望這一夜的春雨,能夠洗濯那蒙塵的心……

    “媚兒——”

    這是兄長陶重山的呼喚。只是,這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中顯得絕望、凄涼,充滿恐懼。

    陶媚兒心頭一震,似乎聞到一股血腥的氣味。不!她轉身朝外沖去。那個聲音,來自父親的寢室。

    哥哥與聞訊而來的金正一邊痛哭流涕,一邊顫抖著,指著房中。

    還沒進去,便聞到一股濃重的草藥味,陶媚兒熟悉這個味道,這是專治風寒的處方。和其他的草藥一樣,聞久了,便不再感覺到它的腥烈。

    陶百年趴在書案上,臉色烏黑,人已經僵硬,沒有了生機。案上還擺著將要喝完的中藥殘羹。

    “父親!”陶媚兒眼前一黑,人已經軟軟地倒了下去。

    不知過多久,她方才悠悠轉醒,發現自己手腕和頭部微微地疼痛,扎滿了細細的銀針,徐天琳滿頭是汗,焦慮異常,正忙碌著。

    她伸出左手,親自拔下那許多銀針,木然而空洞地看著那白絹下的父親。這一切,如山洪傾注,一瀉千里,帶著破碎的絕望,淹沒了她的意念。

    聞訊而來的徐立康再一次老淚縱橫,無奈地站立在老友的尸身旁,“醫者不自醫,我枉自行醫多年,竟不能夠救自己的妻子和老友,我情何以堪?”

    “伯父,我父親可是中毒而死?”

    徐立康點頭,悶聲泣道:“看情形,是砒霜(也稱信石)中毒……”

    陶媚兒推開徐天琳,勉強走至父親的尸首旁邊哭泣道:“都是媚兒疏忽了,讓父親不能壽終正寢,頤養天年……”

    “陶兄弟為何要吞砒霜?”徐立康疑惑不解。

    陶媚兒盯住兄長,陶重山瑟瑟發抖,哭泣得上氣不接下氣,“哥哥,父親昨晚究竟吃了什么?”

    陶重山驚惶萬分,從袖中掏出一個紙團,輕輕拋了過來。

    陶媚兒打開一看,這正是那張風寒的處方。徐立康不禁顫聲問道:“為什么這處方會在這里?”

    陶媚兒眼淚橫流,她知道,以父親之本性,決不會放過一點兒瑕疵和疑問,他必定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而讓人照方熬制了同樣的藥物,親自喝了下去。

    “父親昨晚喝過藥后,還對我說,我就不信,喝了這服藥,就能要了命。我要親自證明給那賊人看,我們陶家百年的信譽不是憑空說出來的……”陶重山一邊用袖子抹著眼淚一邊哭倒在地。

    “伯父,如此看來,確實是我陶家的草藥出了問題,與處方無關。只不知何人與我陶家有怨結,陷害我陶家于不仁不義之中……害我父親為此賠了一條性命……”

    陶媚兒忽然跪在徐立康面前,恭恭敬敬地磕起頭來:“伯父在上,受媚兒一拜!是我陶家有錯在先,連累伯母風疾發作,害伯父擔驚受怕……”

    徐立康大為不忍,連忙扶起她,“一切都自有定數,與你無關,只是該如何過了眼前這一劫?”

    “伯父放心,媚兒一定要徹查此事,同時也要還我父親一個清白!”

    說到這里,忽然聽到幾聲清脆的擊掌聲:“好,好,沒想到陶媚兒果真是一個率性女子,我果真沒有看走眼!”

    話音未落,一個晃動的白影仿佛從東方淡白之處,帶著山草的清香飄至。

    “你來做什么?時限還沒到!”徐天琳怒目而視,企圖沖上前來,卻被父親一把攔住。

    “我自然是要來看看我的未婚妻子,有何不對?”林子風淡笑著,一身素衣旋轉驚風,顯得卓爾不群,飄逸如仙,與身后的赤松子仙人重疊在一起。

    “林子風,是我們陶家欠了你一條人命,父親親自試藥,已經還給你們一條人命!難道你還不想善罷甘休?”陶媚兒眼淚橫流,怒視著那幸災樂禍的人。

    “什么?”林子風神情一悚,這才發現陶家物是人非,“哦?如此說來,我陰差陽錯,真找對了人?”

    “林子風,你不要打媚兒的主意,要人要命,沖著我來!”徐天琳仍然不甘心就此俯首。

    “這是我與陶媚兒之間的事情,我不希望外人插手!”林子風輕蔑地看了一眼徐氏父子,轉過身去。

    “媚兒懇求伯父不要插手,媚兒要單獨和林子風談。”陶媚兒不想連累徐家,再次朝徐立康拜了下去。

    “這……我怎么能讓你一個弱女子孤身犯險?讓我如何對得起你父親在天之靈?”徐立康也是情深意重之人,不肯置身事外。

    “林子風,你不怕我報官,捉拿你入獄?”徐天琳終于忍耐不住,狠狠地瞪大了眼睛。

    “哈哈哈……兄臺如果不怕這十里長街變成荒蕪之地,就請自便!”林子風狂笑幾聲,傲然端立。

    “你——”徐天琳額頭青筋暴露,恨不得將對方立刻置于死地,但因牽掛陶媚兒的安危,再也不敢造次。

    此時陶媚兒與林子風的距離,只有一步之遙。

    陶媚兒抬起頭,忽然定神看著柜臺下邊那一排排紅色木格,起身沖了過去,飛快地打開那最里邊的夾層,打開一個小木盒。

    然而,那木盒里空無一物。

    “哥哥,那信石呢?”陶媚兒感覺自己的生命在一點兒、一點兒消逝,幾乎無法呼吸。本想以這信石作為與林子風談判的籌碼,然而,卻不知道是自家人的愚昧毀了一切。

    一直呆立在旁,如夢初醒的陶重山語無倫次:“什么?那不是你讓我碾碎待用的滑石嗎?”

    “哥哥,你——”五臟六腑被利刃一寸一寸凌遲,漫天的迷霧遮住了眼前的視線。這一刻,如飲鴆毒,灼燒、絞痛、絕望和迷離,蔓延開來……

    那方子里的輔藥便是滑石,有滑能利竅、以通水道的功用,為至燥之劑。不消再說,糊涂的兄長將信石粉當做滑石粉配錯了藥……陶家此劫,再難逃遁。

    徐立康看到陶媚兒痛不欲生的情形,頓時明白,不由得大慟。

    “媚兒,你是說那是信石,我又犯錯了?”陶重山此刻如一座僵化的山峰,再也沒有平日里逗鳥弄花的得意。

    “是的,哥哥,這一次你犯的錯誤不可饒恕……”陶媚兒眼神散亂,空洞地看著百草堂的一切,感受這從來沒有過的可怕的寂靜。

    陶重山癡癡地看了一眼父親的尸首,撕心裂肺地撲了過去號啕大哭:“父親,不是我,不是我……你罵我……打我吧……都是我不爭氣……”

    哭著哭著,他滾倒在地上忽然大笑起來:“父親,我知道錯了,我知道你不會怪我……我知道……”

    已經幾乎哭斷氣的金正,掙扎著起身,拖起他的少主人,往后堂而去。徐立康父子被駭住,無言再說。

    人間至悲至痛之事,莫過于此。淚眼蒙眬中,陶媚兒無法辨清眼前的一片白色,到底孰是孰非。

    不想再去責怪兄長的無能和糊涂,也不想去理會徐天琳的糾纏。她知道,天地寰宇,因果報應,這就是自己的宿命。

    她慢慢摘下手腕上那戴了八年的珍珠玨,緩步走過去,“天琳,你我情緣已盡,我愧對徐家,愧對伯母,再也不能做徐家的媳婦了……”

    徐天琳不肯接那珍珠玨,爭執之中,紅繩斷了,那小小的珍珠玨滾入柜臺的縫隙中,再也不見。

    她轉身,凄涼地笑著,淚水從臉上墜落,“林子風,是我陶家欠你的,我愿意任你處置……只是,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哦?”林子風已經卸掉了那桀驁的神色,動容道。

    “要等我安葬完父親,孝期屆滿,才能隨你去——”

    話音未落,只聽得徐天琳一陣狂躁,“不,媚兒,難道你就這么輕易舍棄我們之間的情分,你就這么無情無義?!”

    陶媚兒閉上濕潤的雙眸,斷然說:“這是上天對我們陶家的懲罰,該用我們一生去洗清罪孽,這是我唯一能做的,對不起……”

    徐天琳企圖沖上前,卻被林子風輕輕一擋,又退出幾步開外。他抹了一把臉上的男兒淚,又企圖再次掙扎。

    又聽一聲脆響,這一次,是徐立康親手打自己的兒子。

    “父親,你也打我?”

    “對,我就是要打你!孩子,你真糊涂!天下萬物,此消彼長,均有定數,決不能勉強!”

    徐天琳一怔,汗水淋淋,不由得向后退縮。

    “徐伯父,請你們回去休息,媚兒有話要對林子風說。”

    徐立康點頭,扶起兒子,對陶媚兒嘆道:“伯父相信你能把陶家的事情處理好。”

    陶媚兒目送徐氏父子出門,方才回頭對那個一直站立無語的林子風說道:“為什么只有你一人前來?”

    “怎么?你以為成群結隊才是我輩之行徑?”

    陶媚兒與他凜然對視,那男人眼眸中已經失去了欲罷不能的仇恨,轉而代之是一抹探索的意味,“那么,我請你放過我的兄長,他畢竟是無心之過,如果你有怨恨,請沖著我來!”

    “哦,”林子風沉吟片刻,說道,“好,你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我還有資格和你談條件嗎?你盡管說來。”

    “從今天開始,我就要住在百草堂,百草堂的一切事宜,均要聽我調配。”

    “林子風,你是來落井下石,看我笑話,還是來行善積德的?”陶媚兒覺得心頭一腔熱血正欲從喉嚨中涌出,咬牙切齒道。

    “那隨便你如何想了,只是你不覺得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嗎?”林子風暗暗吸了一口氣,發現自己的偽裝在一點兒、一點兒被眼前的女子所摧毀,那顆因仇恨而冰封的心,正隨著百草堂飄蕩的藥香和溫火,漸漸融化。

    陶媚兒依稀感覺自己的意識在漸漸模糊,身子竟然再也支持不住這狂風暴雨般的洗禮,眼前一陣金花亂濺,漫天的黑暗如巨幕沉沉壓來……

    仿佛一切風波都未曾發生,只有自己和天琳在偷窺父親炮制草藥的情形。陶家的草藥藥效好,眾人稱贊,全是因為那謹小細微、一絲不茍的炮制步驟,任何一個環節都不能懈怠,絕沒有發生過差錯,怎么可能會貽害人命?不……不……不可能……父親……

    她低聲呼喚著,醒來時覺察渾身已經濕透,正在詫異方才自己居然暈厥過去,忽然發現林子風的背影在空曠的堂中穿梭,自己身上居然隱約有草藥的味道。

    “你?”她咂了咂嘴,愕然道,“是你給我喂了藥?你給我吃的什么?是從哪里配的方子?”

    她強自起身站立起來,看見他避開她的審視,仍然在搗弄草藥。

    “是你自己開的方子?”她知道雖然百草堂珍奇草藥無一不有,但這草藥的配伍可不是短時日就能參透的學問。他既然不肯去徐家開方,難道真的是他自己所開?

    他默然無語,卻不回答她的疑問,只是說了一句:“看來這百草堂也是徒有虛名,明天我要出去找一味草藥了。”

    “什么藥?”

    “白芷。”他卸掉了一身的盜匪之氣,連口氣也沉郁起來。

    白芷?陶媚兒的心劇烈一跳,他哪里知道,這白芷本來是徐伯母的名諱,可如今卻因為他而使兩家再無安寧之日,他才是名副其實的罪魁禍首,如今還憑借什么來詆毀百草堂的聲譽?

    掙扎著走到一長屜前,用力拉開,里邊滿滿一屜白芷,斷面色澤鮮艷,整齊飽滿,均為上品。“誰說我百草堂徒有虛名?這難道不是你要的?”

    他看了淡笑搖頭,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我以為陶媚兒是見識廣博的藥學行家,原來不過如此!”

    “你說什么?”她遏制住喉嚨中上涌的血腥之氣,越來越看不清他的身形。

    “我要的不是普通的白芷,我要的滇白芷。”

    “你到底是什么人?”未等他說完,她駭然大驚,看他對醫藥的熟稔程度,又怎能對一個風寒束手無策,還要借他人之手醫治?明明是無事生非,故意挑釁尋仇而來!

    “明知何必再問?”他的面孔又僵冷了下來。

    “你為什么要去做盜匪?你和我原本就不是同路人,何必又管我的生死?若我也死了,不正好讓你遂心所愿?”陶媚兒嘴上雖然不改,心中卻不知自己為什么對他竟暗暗惋惜起來。這樣一個俊逸的年輕男子竟然要放棄太平盛世的浮華,與盜賊為伍,為尋仇而陷入不可自拔的泥沼之中。

    “如今各路諸侯郡王各踞一方,伺機生變;魏人虎視眈眈,意圖染指我江南國土,大梁還能有幾年昌隆?這個建康城里,除了到處飄蕩著的淫歌艷曲和寺院的鐘磬之聲,有誰還能真正聽到百姓心中的疾苦?縱然是山賊,又如何?只要有正義之心,總比沽名釣譽、不堪一擊的士大夫要強百倍……”他撣落掉在身上的藥灰,雙眸炯炯有神,直射入她的心扉。

    “你說什么?”陶媚兒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這真是一個賊人所說的嗎?

    “身為醫者,若披著君子的外衣,卻做著背信棄義的小人行徑,還不如去做盜匪。”林子風的聲音如重錘一般撞擊著陶媚兒的心,“窮苦百姓食不果腹,哪里還有錢來醫病?反倒是山上的兄弟們,經常為百姓送草藥。我等不過是擔了盜匪之名,做的卻也是濟世救人的好事。”

    “你?”陶媚兒腦海中又一陣眩暈,眼前這個斷送了徐、陶兩家生機的男子卻口口聲聲說自己做的也是正義之舉!有誰能相信,眼前那個蕭索的身影,竟然就是前幾日還帶著棺木和賊盜來尋仇的神秘男子。他與徐家究竟有什么樣的恩怨情仇?

    世事難料,陶家也因為這個男子在一夜之間失去了一切,而自己卻與他共處一室,并且承諾將來會成為他的妻子。誰能知道,究竟哪里才是自己的歸宿?

    腳下一滑,身軀竟又軟軟地倒下去,卻被一只溫暖的手托住。凝神望去,迎來的卻是他探詢的目光。身子無力地倚靠在他的懷中,疲憊的身心已難承受更多的風雨,不如閉上雙目,暫時忘掉一切紛爭。

    心與黑暗融為一體。靈堂里一片縞素,幾點煙火悠悠回旋,卷落幾片飄浮的紙錢灰。整間大堂里只有她和這個陌生的男子耳鬢廝磨,那暗動的燭火徐徐挑動著曖昧的風塵,讓心愈發浮躁不安。

    也許,這不過是暫時的塵埃落定;也許,這不過是劫難的開始;也或許,這家破人亡的終局便是他的夙愿所求。不過是一場身心和魂靈的懲罰和淪落而已!

    他悚然,那個叫做陶媚兒的堅韌女子終于不堪生命之痛,變得如此虛弱。那一片白色的媚骨香,如淡月瓊枝,讓人不敢任意攀折。他眷戀地看著那憔悴的麗影,那仇恨的怨念似乎在漸漸消褪。

    她瘦弱的身軀隨著深夜的穿透漸漸僵硬,一雙美目雖然微腫,卻清麗有神,如母親親手種植的滿圃迷迭香。那是一種來自西域的本草,曹子建曾作賦贊之。那迷迭香枝柔干細,搖曳生姿,時刻散發著媚惑人的奇香。每看她一眼,他的心即難以抑制那莫名的慌亂和躁動,甚至險些忘記了母親的叮嚀。

    如今方才能夠靜下心來細細體會母親的話,母親希望她一生愛戀的男子幸福,不愿意毀掉那個男子的聲譽。那個男子畢竟是一位顯赫醫家的真傳子弟,清白的聲譽對他來說,永遠比真心之愛更加珍貴。

    他自知無法抗拒那迷迭香的誘惑,便起身故作放松,笑道:“陶媚兒,你要記住,你現在身不由己,最好不要任性胡來,你的性命如今是屬于我的!”

    身后一片沉默。母親臨死前說過,孩子,你面相有異,照我們扶南國的說法,是情劫已到。

    原本這次是來向徐家父子討債的,如今舊債未消,新債又添,眼前這個女子滿滿地占據了他的心,使他的喪母之痛竟然得到緩解。

    那軟玉溫香的碰觸,讓他心神蕩漾。陶媚兒,你是從什么地方來的?也和我母親一樣,跨越千山萬水,來自遙遠的扶南國?

    他心中竟希望這個女子不是大梁的子民,這樣,他就有理由帶她遠去。可是,當他看那個外表柔弱、內心堅韌,一心捍衛陶家的女子,竟忍不住改變了初衷,決定留在市井,不再過飄逸如仙的日子。

    香風拂過,流星輕薄,劃碎了銀河,流瀉出刻骨銘心的惆悵。這一夕的痛徹心扉,猶如刮骨療傷,每一滴淚,都刻畫著靈魂的裂痕。

    陶媚兒覺得仿佛經歷了一場漫長的生死輪回,心與身的疼痛令人永生難忘。在清晨的一抹陽光中悠悠醒來,先映入眼簾的依舊是那一個身影。

    他身上并沒有前日的戾氣與桀驁,只有淡然與寧靜。這個男子,是否真的是他?

    她并沒有想到,這個男子真的肩負起了照顧陶家的責任。父親的喪事由他一手操辦,他似乎忘記了為母報仇,并沒有追究兄長的庸碌與過失,雖然她的兄長因為這次重創已經神志不清。

    她忍著內心的痛,看到蹙眉不語的他默然不語,在朦朧的天色中,猶如滾滾紅塵中最高遠的一抹薄云,待風吹來,才還原成最淡泊的真實。不管他出于何種目的來此尋仇,畢竟,是自家的兄長做了錯事,枉送了兩條人命。

    何況近幾日的相處,竟覺得他身上的盜匪之氣已然消失。似乎冥冥之中,那份宿緣與陶家無法分割一般。

    “媚兒!我要你出來,我有話對你說!”門外、墻外到處是徐天琳醉意的宣泄。厚厚的墻壁傳遞的并不是一個年輕男子的哀怨,而是一顆碎裂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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