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似曾相識燕歸來(3)
作者:
秦照青 更新:2016-03-31 17:34 字數:2569
沈捷有些恍然,正想著要把自己從記憶中拉出來,一旁熱心的小哥兒微微有些膽怯的朝了她走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笑得十分干凈,“小姐看戲嗎?是小桂丹的《牡丹亭》,今兒進去可是免費的呢!”
沈捷看他說話間還透著幾分青澀,不由輕笑了聲,“不要錢?那你們豈非要虧大了?”
小哥兒十七八歲的年紀,想來初出社會,沈捷這一笑,不禁讓他微紅的臉又紅了半截,笑得靦腆:“今天督軍心情好,把咱戲院兒給包了,請人看戲!”
沈捷捏著報紙的手驀地一緊,面上的笑容漸漸隱了去,過了半晌,她才干笑了兩聲,應了聲“好”。
小哥兒見她應了,略紅著臉帶了她進去。
“……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曉來望斷梅關,宿妝殘。你側著宜春髻子恰憑蘭。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已分付催花鶯燕借春看……”
堂子上邊兒唱著的,正是《牡丹亭》第十出,《游園驚夢》。
小哥兒朝著堂子里望了望,略微一思索,便帶了沈捷去二樓,這個位置甚好,高瞻遠矚,臺上的表演一覽無遺。
沈捷跟著他上去,一眼便望見了距離她不遠的地方的女人。
女人穿著一身雪白的毛絨外套,斜斜的靠著椅背,靜靜的,令她感到了幾分熟悉,卻也沒想出自己記憶中的哪個人跟她相似,直到她將臉轉向她,然后不屑地扭開了頭。
沈捷想起來了,她是見過這人的,昨天在車上的時候。這個女人,正是宋初文的新寵。她不禁勾了下嘴角,轉頭說:“小哥兒,還有其他的位置嗎。”
小哥兒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憨厚的笑著,“這個位置是現在剩下的最好的了,看戲最合適不過了。”
沈捷微微蹙眉,她的確是要見宋初文的,不過卻不是在有其他女人的情況下!正想說自己喜歡清靜,可以換到角落的位置,只是話還沒有出口,背后就傳來了聲音。
男人的聲音低低的,帶著幾分喑啞,格外的吸引人。
“怎么悶悶不樂的,戲不好看?”
沈捷嗓子一啞,話沒出口。
三年的時間并沒有讓她忘記許多事情,反而,在夜深人靜時,那些從前都沒有刻意的記著的場景都從她的腦子里邊兒跑了出來。這個聲音,便在她的夢中響了多回。
“你去哪兒了,我一個人在這兒看得好沒意思。這咿咿呀呀的,我又聽不懂他們在唱什么,要我說啊,還不如去秦月樓聽點兒小曲兒呢。”女人嬌弱的聲音甜得像糖一般,連埋怨都帶著幾分酥軟,“這年頭,怎么還有人喜歡看戲……”
“好了!”男人低沉的聲音打斷了女人的抱怨聲,“你要是聽著沒勁兒,自己回去!劉副官!送她回去。”
劉副官趕忙應了聲是。
女人嗚咽一聲,嗲著嗔怨,香玉軟體直往男人懷里靠去,嘟囔著道:“人家不過是隨便說說,又沒有說要回去。”忽而又指了臺上的花旦呵呵的笑了起來,“這小桂丹生得真是不錯,不知迷倒了多少豪門貴胄呢,不過可惜出生不好,做了戲子。”
沈捷在心中嗤笑了聲,權利這東西果然是太吸引人了,有了權利,就等同于有了一切!即便心里怎樣怎樣,當了面兒,還是得吹捧一番,誰人敢說個不“字”?
小哥兒見她出神,悄悄看了眼旁邊的大人物,壓低了聲音說:“小姐,您要是實在不喜歡這個位置,要不我再幫您瞧一個吧?”
沈捷回過神來,不輕不重地應了聲:“好!”。
她腳步才剛動,背后瓷杯猛地磕了一下,發出一聲輕。一道犀利的目光就直直的投在了她的背上,沈捷頓時只覺一陣針刺,僵著身子吸了口氣,在小哥兒的帶領下朝樓下去了。
宋初文“蹭”地一下便站了起來,望著那道熟悉的背影淹沒在樓道,驀地如大夢初醒一般,手中的茶杯“哐當”一聲摔了個粉碎,抬步便追。
他匆忙間下踢倒了放置物品的小凳,卻也一點兒怒氣都沒,只是匆匆往樓下去去。一路上步伐凌亂,不知道踉蹌了好幾步,已然是毫無平日的穩重冷凝,看戲的眾人都拿驚愕的目光盯著他。
劉副官已經許久不曾見到他這副樣子,立時嚇了一跳,慌著叫一聲,“督軍!”快步追了上去,獨留下一臉錯愕的新寵措手不及。
沈捷跟著小哥兒,步子平緩,臉上平靜似水,心里卻已經是萬丈波濤。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臉,這張臉,她自己都用了好長一段時間來熟悉,她與那人相隔三年,他是決計不會再認出自己的。
這樣想著,雖微微放下心來,卻始終壓不下心口處的那一聲強過一聲的悸動。那心跳,弄得她心神不寧。
時間會淡忘一些東西,只是有的東西,時間卻會讓它沉淀得越來越深,越來越厚重,譬如說一份刻骨銘心的感情。就像一壇老酒,擱置得時間越長,香氣就越濃厚,只要一想起來,就無時無刻不在勾動人的味蕾。
這個道理,誰人都懂,卻并不是誰人都有勇氣去面對。
沈捷找到了個靠角落的位子,剛道了謝還沒來的及坐下,就被一股大力強扯著胳膊拽了起來。她身子不穩,腳下一趔趄,正好撞到他堅硬如鐵的胸膛上,腦袋頓時一懵,只覺一股熟悉的感覺包裹著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一道如驚雷般的滾滾而來似的炸響就將她未結成的思索炸得支離破碎。
“慕華!”
沈捷心頭大驚,換亂地一把推開男人。剎那間,只覺心口像猛然涌進三千弱水,洶涌澎湃。然而很快她就平靜了下來,抬起頭來,帶著怒氣望向對面的人,那是對被人冒犯了的不滿。
宋初文的臉,與她的眼只隔了巴掌寬的距離。他的眉眼清晰的印在她的眼里,從激動到震驚,再由震驚到失望,最后變成了懊惱,隱約間,浸滿了絕望的灰調。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倦,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是花都放了,那牡丹還早……”
臺上咿咿呀呀沒有停過,聲音已經染上了悲涼。
柳夢梅還沒有遇上杜麗娘,佳人卻已魂歸黃泉。宋初文將將升起的希望,這一刻,如那杜麗娘的生魂一般,全然破碎了!
沈捷見著他那副神色,心頭一時澀然,竟突然有些動容,不過很快她就把那動容壓了下去,咬了牙怒瞪著眼睛喝道:“你做什么!”
她這一吼,將宋初文從絕望中拉了出來,也讓在場的人同時吸了一口冷氣。在場的人多數是知道宋初文的,也有人是在這里故意想要見宋初文的,誰人都知道宋初文的性子,哪里容得人在他面前大呼小叫,一時間,議論之聲紛紛拔地而起,不禁都為這個女子起了擔憂。
“你的臉……”宋初文蹙著眉頭,死死的瞪著沈捷的臉!
劉副官追了下來,見著這般情景,一時左右為難,只低了聲音喚了聲“督軍”。
沈捷就站在隔他一步遠的地方,清清楚楚的看見他的唇動了,但除了那三個字,卻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發出來。頓時,她只覺得自己的心口像是被一只爪子狠狠的抓過了一般,揪得發疼!神色從最初的羞憤變成了冷漠,只望著宋初文冷笑著不說話,那神情,似乎在觀看一場無關于己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