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風穿透窗子涌來，初春三月的天氣還有些清涼，風張牙舞爪的，甚是凌厲。

    一輛行駛得飛快的火車在朦朧的晨光中穿過隧道。

    沈捷不知道火車的隆隆聲在自己耳畔響了多久，風灌得頭等車廂里的窗簾子“颯颯”地響，窗子卻始終沒有被合上。

    “再有一個小時就到皖州了。”段衍之推門進來，見沈捷裹著外套趴在窗扉上，臉色“刷”的一下拉得老長，“怎么還把窗子給開上了？我沒教過你身體剛好的病人是不宜吹風的嗎？要是再病一次，我可沒時間給你治病。”

    他一邊動作迅速地倒了熱水給沈捷，一邊又像打發仇人似的，重重地合了窗子，將外間的風給攆了出去。

    “哪兒有那么容易生病！”沈捷攏了攏衣領，溫度從手心握著的杯子上傳來，渾身上下都暖和了不少，然后才對著段衍之淺淺一笑，接著他進來時沒有說全的話題笑道：“我都已經準備妥當了，不過到了那邊，住什么地方？”

    段衍之見她徑直坐到床上擁著被子，對她這般不扭捏的行為見慣了，心中雖然有無限多的話想要與她說，但真要叫他說出來，卻又什么都說不出，只好笑了一下，“到時候自有人來接我們，這個倒是不必擔心。”

    “我們？”沈捷歪著頭看他，“你不用先去南邊？”

    段衍之瞇了瞇眼，狹長的眼里閃過算計的光芒，勾起嘴角莞爾：“不著急著去，你現在可是我名義上的妻子，我要是不和你住一段日子，有心人就該懷疑了。”

    沈捷盯著他那狐貍一般的狡黠模樣，不禁好笑，“伯母沒有教過你，壞女人名節這種缺德的事兒是干不得的嗎？不過我今天心情好，就不跟伯母告你狀了。你坐會兒吧，不然收拾收拾東西也行，都快要到了。”

    她的目光望向窗外，心里突然生出些異樣的難言的味道來，她想，大抵是近鄉情怯了。可是這“鄉”于她，還有“情”這什物存在么？

    想著，竟扯出了一個帶點兒諷刺的笑容出來，騰出手來拿了床頭柜上還沒有看完的德文版《浮士德》去看。

    段衍之慵懶地靠著窗子，盯著她的面容一動不動的，眼底滿滿都是好奇的探究。

    沈婕不理會他未出口的疑惑，當沒看到似的自顧自地翻著書。半晌之后，段衍之終于耐不住心頭那個忍了許久沒問的問題，挑了下眉頭故作輕松地開口：“你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難道是在想到了皖州我們倆是該住一間屋子還是睡一張床？”

    沈捷翻動書頁的手一頓，抬起頭來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段醫生，您的思想能不能純潔一些，成天都想些什么呢！再這樣我可真跟伯母告狀了，看她怎么數落你！”

    段衍之把骨頭從窗子上移回來，站得筆直，一副你冤枉正人君子的架勢，“我要是思想不純潔，沈小姐您還能像現在這樣安然地躺著看書”

    沈捷沒忍住“噗嗤”一笑，一抬頭就愣住了，目光定定地停在段衍之臉上，像是想起了什么久遠的事情，久遠的人。

    段衍之沉了眸子。這不是他第一次見著沈捷望他望得出神，也不是他第一次覺得她的目光透過他，似乎在看別的什么人。空氣中似乎飄蕩起幾分怪異，他心頭生出些不愉快來，但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慢悠悠地轉移話題：“如今局勢動蕩得厲害，對我們十分不利，外邊有日本人，內里還有那些不合作的軍閥勢力，現如今江南六省的大權都握在宋初文一人手中，之前派去的人都沒能說服他和我們合作，這次如若再不行，也只有兵行險招了，皖州我們是勢在必得！”

    他的聲音中少了幾分平日里的玩笑，多了幾分深沉，像生了銹的鐵一般鉆進沈捷耳中，恍然間耳畔微地一聲嘆息：“阿捷，此去危險重重，你要小心！”

    沈捷聽著那聲音，心中微動，愣了半晌挑眉笑問：“我怎么覺得你和宋初文的關系很不一般呢！有仇？”

    段衍之的眼眶猛地收縮了一下，繼而嬉笑道：“宋初文如果當真不愿意和我們合作，不顧我千萬同胞的性命，我們跟他的仇可就大了，到時候說不定還要拼個你死我活呢！”

    他回答得太快、太過輕松，沈捷心頭反而升起了幾絲疑惑，只是干笑兩聲并不再提，卻沒料耳畔傳來段衍之放輕了的聲音：“阿捷，我不希望你出事。”

    她被這聲音驚了一跳，抬目正巧對上段衍之那張認真的臉，深邃的眸，不禁生出幾分異樣之感來，忙扯出笑來道：“老師您這么關心學生？學生還真是不適應。”

    段衍之一眨眼睛就大笑起來：“你可千萬不要適應，我的關心可是很難得的，對象也只你這樣有能力又長得漂亮的下屬，世上可不好找。現在讓你記得我的關心，好叫你遇著事情的時候還有點兒牽掛，免得你若輕易死了，我還得要麻煩好一陣子再去救一個新徒弟來。你知道，我是個討厭麻煩的人。”

    沈捷面帶笑意地聽著他說完，特地做出松了一口氣的表情：“那我便放心了，先前聽得段醫生的溫言細語，差點以為您動了凡心呢！不過，如今這情勢，能不能活著尚不知曉，其余的什么，還是等有命的時候再想吧。”

    段衍之滿不在乎的笑笑，“人活在這世上本來就是要死的，要是都等到沒命的時候再來想，可就沒有機會了。”

    他的話似是無意，又似是意有所指，眼神還直勾勾地盯在沈捷的臉上，只把她看得分外的不自在，尷尬地笑著說：“老實說，你這樣看著我，我感到十分的惶恐。”

    段衍之眨著眼睛嘿嘿地笑了，神神秘秘地說：“有句話，其實我一直想要跟你說的。”

    沈捷頓時渾身都不對勁兒了，一遍怕他說出什么令人驚悚的話來，卻要硬著頭皮問：“什么話？”

    段衍之看這她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樣，眼底劃過一道暗光，然后目光灼灼的望著她的眼睛，呵了一口氣：“你真的叫沈捷？”

    沈捷只覺得呼吸一窒，臉上的笑容掛不住了。她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段衍之的眼睛，不放過他一絲一毫的神色，半晌之后，又松了口氣。只是這口氣還沒有落下便又提了起來，她發現段衍之雖然不像自己想的那般知道了自己的一些事情，但卻似乎猜到了自己的另一些事情。

    前二十七年，沈捷還不叫沈捷。

    那些已經過去的事情她本不愿意多想，但是她抬頭看到段衍之那雙眼睛之后，便又不由自主的想要去想那些事情了。

    段衍之的眼睛和他正經起來的模樣太過像一個人。

    一個她不愿意想起來，卻偏偏忘不掉的人。一個她很快就要再見到的人！

    只是這個人，如今多半是認不得她了。沈捷摸了摸自己的臉。三年前她初初換上這張臉的時候，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是誰的。

    段衍之看著她的動作，眼底微閃，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