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堂(五)書啟
作者:
浮世樹 更新:2022-03-10 11:03 字數(shù):3455
五 書啟
司籍女史景氏敬啟:
前承青眼,得侍左右。熏被教諭,得益良多。
妾微末之人,愚昧無狀,才行不足,且近多病,未恪職責(zé)。
然幸蒙殿下不棄,矜育殿側(cè),妾以草芥之微承無功之恩,實惶恐愧怍,豈敢承殿下錯愛,以多病廢棄之身忝列此間。
妾嘗于尚儀局任宮人訓(xùn)育之事,幸入東宮,得蒙拔擢,輔掌籍于儲妃貴眷前侍奉講授。今病體漸愈,日益康復(fù),猶望承職于掌籍之下,倘得充宮人訓(xùn)育之職,則不勝歡欣。惟啟殿下毋以微賤鄙陋見棄,當(dāng)賜妾為殿下及儲妃竭盡忠誠為幸事。
妾雖愚鈍,然敬事殿下之愚誠,天地可鑒。愿殿下憐憫妾之私心微志,使妾得歸其所,妾當(dāng)感激不盡,雖殞身以報殿下之德而不惜。
妾退司籍處,猶仰殿下之儀德,思往昔之教誨,日祈殿下四體康健、至德延年、福澤永祥。仰蒙嘉德,伏荷圣慈。
景素折好信,放入信封,在信封上寫下“上皇太子啟”幾個字時,已是九月天氣。從她躲進居處,足不出戶,由春而夏,再至初秋,已歷半載。原以為崇吾忙完了自會給她一個結(jié)果,誰知他就一直將她遺忘在此,吊了半年多。景素起先消沉,然后久之習(xí)以為常,心態(tài)亦日漸平和,每日讀寫為務(wù),傷悲亦隨之而解。只是總是這樣無所司事,自覺實在不像話,而他們之間也總需一個了結(jié)。崇吾大約不忍她因登高跌重而被宮人所側(cè)目譏評。但對景素而言,終不能一生困居此處。
半年之后,她又踏出了居處,沿著熟悉的廊道,向慎余軒走去,而畫堂和她的寓所之間,隔有一個大花圃。此時芙蓉正盛,颯颯開放,馨香淡淡。再過一段時日,桂花也必開了。從前,她途經(jīng)此處,總是往來匆匆,無心賞花,而今清閑無事,可惜卻賞不了了,去年夏末隨眾避居北苑,今歲又如此,她不由輕嘆一聲。
前面就是慎余軒了,守在慎余軒外的王中達看見穿了女官制服的景素走來,不由吃了一驚,但很快便含笑站起來迎了上去:“女史來啦?殿下在里面呢,快進去吧。”
景素聽他那話倒有種恍如隔世之感,從前他就會這樣趕上來和她打招呼,如今這樣,倒好像這半年的事情被淹沒遮蓋于無形一般。景素就停在了門外,道:“煩勞王常侍將書啟奉與殿下,并乞殿下垂閱。”
王常侍拿了信卻站著沒動,猶豫了一下,又道:“女史既然來了,不妨親自交給殿下。”
景素搖搖頭,也不解釋:“煩勞王常侍了。”
王中達只好點了頭,道:“那你等一下,也許殿下會傳喚。”
景素答應(yīng)了,王中達才推門而入。景素等了不久,王中達便出來了:“景女史,你的書啟殿下已看了,說讓你回去等他的消息。”然后又小聲說:“近日小公子身體不豫。日夜請醫(yī)問藥,只怕沒空處理,女史稍安靜候吧。”
景素道了謝,便轉(zhuǎn)身離去了。沿著那一邊是花園,一邊是池水的長廊向前走時,她聽見身后有開關(guān)門的聲音,也聽到了王中達說“殿下怎么出來了”的聲音,可是她告訴自己別回頭,盡管那樣很難很難,難到她覺得連呼吸都會引起心口鈍痛。
回去后,她立刻喚了春枝來,將一些飾品和衣物分了一些,贈與春枝。又打了兩個包,托春枝待她走后轉(zhuǎn)交給另外兩個宮人。便讓春枝幫她收拾一些簡單的隨身之物。
春枝見此,便道:“女史何必著急?等殿下正式下令之后也不遲。”
“早晚都要收拾,免得臨行慌亂。”景素語氣極平淡。
春枝邊收拾邊道:“從我自宮中隨殿下來此算起,從未見過女史這樣的。殿下沒趕你走,就是尚念舊情,你倒反而求去。”
景素如何不知崇吾就是念舊情,不想令她難堪。但這滿懷憐憫的舊情,怎可消受?
“咦,這是什么?”包裹被打開了,是一整套鮮紅獵獵的騎馬裝,春枝拿出來一抖,“啪”的一聲,一只沉香木的雕花木匣跌在地上,掉出里面一對象牙梳子來,春枝慌忙拾起來:“好金貴的象牙梳,這象牙梳是自海外進貢而來,實在難得,多虧沒跌碎。”說著裝好,放入景素那個裝貴重物品的木箱里。又見地上一張白紙,道:“這還有張紙,女史要不要看看寫的什么?”
景素搖搖頭道:“不看,放回去吧。”何必看呢?那上面的字早已刻在她心里:
云梳一對,與卿為配。梳櫛畫眉,朝思夜寐。如癡如醉,贈之以慰。
那時柔情早化作了無情,但景素并不想忘記,既然當(dāng)日柔情是真非幻,那又何必忘記?
“那些書怎么辦?”春枝指了指那兩個大書架。
“我已向統(tǒng)府申領(lǐng)了幾口箱子,下午就到,那時再裝吧。”
所以等到第二日黃昏時候,王中達走進來時,就看到了幾口箱子和幾乎一空的蕭蕭四壁。正獨自憑窗習(xí)字的景素站起身來道:“王常侍來了,可是來宣殿下令旨?”
王中達點點頭,驚奇的問:“女史這是要……搬家?”
景素笑道:“是呀,我已向殿下請示了。”
王中達“哦”了一聲才道:“那只怕殿下傳見女史就是為了此事。”
景素道:“殿下是傳見?不是讓常侍下達令旨命我回司籍處的嗎?”
東宮女官不似宮中各局各司區(qū)分細化,實際上獨存的只有司籍一處,本應(yīng)比照宮中降等,故不設(shè)局直接設(shè)司籍司,統(tǒng)管禮儀、訓(xùn)育授課及女眷書籍等事。但為區(qū)分宮中司籍司,一般稱為“司籍處”。其余比之宮中各局的事務(wù),并不設(shè)女官,而是并入統(tǒng)府。
王中達道:“殿下只命我來傳女史到寢殿,并未告知細節(jié),想是已有分處,是要當(dāng)面說清吧,何況你就要走,哪有不辭別殿下的?”
景素一想也是如此,親自下令與拜別一起辦了,倒也省事。王中達傳完令后,便獨自先走了。景素便換上簇新的女官制服,整理儀容后才去。
崇吾的寢殿一如從前,景素見之,卻有種奇異的感覺,仿佛熟悉又陌生,從前的點點滴滴,以及半年前她一個人迷茫狼狽、倉皇而出的情形,重臨心頭,可到底境遇、況味與那時不同了。
見她來了,門前近侍打開了屋門。景素在門前停駐片刻方進了殿中,可是殿中沒有人。想必崇吾還沒回來,或是有事臨時外出了,她便只能等著。殿中陳設(shè)依舊,槅子架區(qū)分起居室與臥室。殿中仍設(shè)矮幾、坐蓐,南窗下設(shè)書桌,景素曾于此桌前,為崇吾代寫給蘇子墨的書信。東窗依舊大開,只是窗下沒了那架曾令景素倍感挫心、屈辱的天下名琴。
天色漸暗,侍從便來點燈,四面燈架上排滿燈燭,未免于被秋風(fēng)吹滅,又格外加了琉璃燈罩。室內(nèi)通明起來,又有宮人端來酒壺、杯盞,置于矮幾上,然后又俱各退去。殿中便又只剩景素一人,燈光再明亮也顯得曖昧虛浮,令人有如夢如幻的錯覺。
門開了,同時有人說:“你來啦。”
似是問人又似是自問,語聲比無聲還要顯得靜默,是熟悉的聲音,然而隔了半載光陰,卻又那么突兀、陌生。
景素便回過頭來,背著燈光躬身等他步入殿中、南面而立的時候才向上行了禮。崇吾揮手免了禮,兩人竟無話可說。
沉默半日,景素才道:“司籍女史景素前來辭別殿下。”說著便要行叩首大禮。
卻見崇吾再次揮手:“我知道了,你不必行禮,你的書啟我都看了。”
景素便回道:“有幸得侍殿下,今日理當(dāng)叩別。”
崇吾道:“也好,不過先過來陪我喝杯離別之酒再行禮也不遲。”
景素遲疑了片刻,趨行上前,待崇吾坐好后,才于矮幾下方跪坐陪侍。她略屈身,向前為崇吾倒上酒,奉上。
崇吾接了便道:“你也飲一杯。”
景素便又為自己倒了一杯,見崇吾無言飲盡杯中酒,也跟著一飲而盡,就這樣各自飲酒,卻并無敬祝之詞。
“你瘦了不少。”
“之前病了一次。”
“如今好了吧?”
“完全好了,勞殿下惦記著,愧不敢當(dāng)。”
“我聽說你一直在讀書。”崇吾又問。
“是,無所事事,以作消遣。”
“讀了些什么書?”
“從前有所司事,故無暇讀雜書,近日時光充裕,故所讀甚雜。”
崇吾用手指點點杯子,景素便又執(zhí)壺為崇吾倒?jié)M,奉上。又為自己倒了一杯,然后舉杯向崇吾道:“借殿下佳釀,謹賀殿下眉壽,并恭祝殿下安康適意、順?biāo)旄S馈!?
崇吾的杯子剛碰到嘴唇,聽了這話,又稍稍拿開,似笑非笑的:“這便是臨別祝酒了?”
景素擎著杯子,舉杯齊眉,道:“是,請殿下勿以妾鄙陋卑微見棄。”
崇吾便飲了,景素才飲盡,放下杯子,正要辭去。崇吾卻離席,走到她身旁坐下來,也不說話,順著她白色衣領(lǐng)的方向,伸手至腰間輕解她的衣帶。景素身體一僵,卻沒有動,由著他解下外衣來,淺色的中衣便露于燈光之下,此時她才下了決心似的迎著他的目光,只見他的目光炙熱而又曖昧,便道:“殿下命妾侍奉,妾不敢辭,但有一言,請殿下允準(zhǔn)。”
崇吾停下手中的動作,喘息也為之一滯:“說。”
“妾乃屏退之身,卑微不足以侍殿下。”
崇吾面無表情,語聲平淡:“你是說這半年嗎?我并未屏退你。只說不讓你走出這院子,是你自己自絕于我的。還是你說要退回司籍處,這倒也算是屏退之身。不過,今晚不是還沒走嗎?”
景素雖因他這話大出意外,卻然仍目光凜然:“妾乃廢棄無用之身,但對殿下之意,日月可鑒,殿下往日必也知曉,但殿下視妾為何?”
崇吾眼中情欲頓消,拾起被丟在地上的衣服,慢慢給她穿上,系好衣帶,才回到原處:“你要走我也攔不住,今日晚了,等過兩天我忙完手上的事就下正式文書,你那時再來拜別吧。”
景素便退出寢殿去,今夜月色不算好,但繁星滿天,倒也璀璨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