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 下(一)慧柔
作者:浮世樹      更新:2022-02-17 20:45      字數:4140
    第四章 北苑(下)

    一 慧柔

    再見景素,太子妃方覺“洞中一日,世上千年”之言不虛。她記得上次見到景素時,正是紀良媛尚得寵,面對紀良媛的咄咄責怪,景素從容應對:“良媛所司,妾敢涉足。妾惟王事。”其時,太子妃是感嘆其知禮守正、沉勇可嘉的。但言猶在耳,而人事已非。就連景素,雖然容貌、行事、地位一如從前,但事實上早已不同了。

    從前的時候,太子妃只注意秦樞,而景素被秦樞的光芒掩蓋,始終被忽略了。如今秦樞一走,倒忽然顯出景素來了,這是太子妃曾經無暇想象的。

    但秦樞的走,于太子妃而言,總歸是值得慶幸的,雖然她對秦樞從未有過惡意。

    當太子妃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便知道秦樞——這個比她年長一歲的秦氏之女,甚至也曾見過她幾次,不見她的時候也常常聽到她的名字。翰林院秦學士家最寵愛的才貌雙全的女兒,大約有些識見的世家女子都曾從母親們的閑談中聽到過。亦如秦樞也會從她的母親和家中女眷的談論中,偶或聽到禮部員外郎程家的女兒,那個叫作慧柔的如何如何。太子妃有所耳聞的世家女子有很多,而秦樞是比較特別的那個,這與她本人的才貌有關,也與她背后那個數代書香世家有關。當然,更與后來在太子妃備員的考量有關。

    因為秦樞的存在,太子妃——當年的程慧柔是不抱什么希望的。那時她尚健在的外祖母濮陽大長公主還曾到帝、后面前微露心跡,說“程氏之女愿為良娣亦有榮焉”,畢竟本朝擇后妃尚清貴世家,而非尚權要貴戚。

    程家并不是權要,她的祖父不過是個禮部員外郎;而算家世的話,亦可躋身世家。唯有母親為今上姑母濮陽大長公主的女兒,勉強算是貴戚。因此程家的女兒也可以成為太子妃候選人,只是不能比之于潁川秦氏數代積累的厚積沉淀。

    太子妃,小字慧柔,人如其名,自小性子柔婉安靜,沖淡平和。在姊妹中并不特別顯眼。她靜悄悄的默處閨中,靜悄悄的長大,容貌清秀,堪稱佳人,品行合宜,亦屬上乘。但也并沒有被父母寄寓特別的厚望,被選入太子妃名單也純屬偶然。崇吾被立為儲君時,廣陵王妃早已去世,連太子妃的妃位都是追封的。其時,妃位虛待,而程慧柔剛好到了適婚年齡。起初她是沒什么機會的,誰知道潁川秦氏大廈忽傾。當然,即便不是秦樞,也還有別的世家女兒。或許還是因外祖母的緣故,總之并不起眼的程慧柔最終被挑中了。

    事實上,當初的程慧柔是不可能知道,她之所以被選中,是因為程氏家族是幾個世家中最弱的,又與皇室沾親帶故。那時候今上為“黨錮”之事,正厭煩了那些雖非豪貴,卻作為士林表率凝成一股繩“干擾”朝綱的書香世族們。因而對于程慧柔來說的偶然致幸,其實是今上最后考量的結果。太子儲妃——家里人自然感到喜從天降,父母面對程慧柔的時候竟然也有了如獲重寶之感;就算是性子沖和淡泊的程慧柔也是歡喜的。但她的歡喜卻與眾人不同,并非是為了太子儲妃的名位,也不是為家族驟然得到的榮光。程家的女兒——慧柔并不是一個虛榮的女子,對于富貴榮華并沒有格外的追求。

    程慧柔因為外祖母大長公主的原因,自小有機會接觸諸王和公主。濮陽大長公主是個慈祥的人,諸王、公主也愛來她家玩。其中尚未成年的孝王崇實有段時間長期住在大長公主府,而定川公主、永泰公主也常來。他們幾個最喜歡圍著程慧柔,看她畫畫、剪紙、結絲絳、做香囊。見她幾下就剪出個漂亮的纏枝蓮花、團團如意的窗花,或見她細細密密一針一線的繡了個荷包隨手送給他們。得到了這些好東西的孝王崇實和永泰公主就驚訝地贊嘆起來:

    “哇,慧柔姐姐好厲害呀。比繡工局的繡女織的還好,真送給我了嗎?”

    “我要把慧柔姐姐的窗花讓她們貼在我的窗子上,每天早上醒來都可以看到。”

    “慧柔姐姐和我們去捉知了!”

    “大長公主的花園里有個樹洞啊,崇實說里面有松鼠,慧柔姐姐和我們去捉里面的松鼠吧。”

    他們的“慧柔姐姐”其實也只比崇實大兩歲,但是卻絕不會同她們一起淘氣的,她只是安安靜靜地笑看他們各種玩耍。“慧柔姐姐”和大長公主一樣是很好很好的人,很溫柔很溫柔的人。

    程慧柔是不大有機會見到當時的光王——崇吾的。按本朝舊例,皇子大都是之藩封王,并以藩國為號。但也有個別的皇子格外特殊些,年幼而未之藩就已封王,待之藩時再改以封地為號。比如嫡子崇吾,比如格外受到寵愛的幼子崇實。崇吾比他們要年長,比程慧柔也年長八歲,早有自己的事務,偶爾來拜望大長公主,也只與大長公主閑話,并不愛理會他們這些小孩子。有時候在公主處見了她,并不格外留心,偶爾會說一句“這不是程員外郎家的二小姐嗎,又長高了些。”此外別無他話。他甚至不知道她那被他的弟、妹叫俗了的名字。靦腆溫柔的程慧柔也并不與崇吾多話,只是一如她在眾人面前那樣,靜靜地聽他向大長公主說那些外面市井間的新鮮趣聞。

    入主東宮之前的崇吾是個散漫自由、放蕩不羈的人,盡管他的才能早被朝野所識,而在之藩后,他還有帶兵平定北夷叛亂的壯舉,但他平日里卻因放浪形骸而常常要被王府教授、侍講們“規諫”。

    這樣的人對于程慧柔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在她的認知里,要么是刻板嚴正的世家清俊,要么是百無一用的紈绔子弟。崇吾看起來是第二種,事實上卻是德能皆遠超第一種人的另外一類人。那樣無拘無束、隨意散漫的人能帶兵打仗?又怎能參與宮廷事務?程慧柔于無人處苦思冥想也不得其可。

    后來崇吾作為廣陵王之藩了,程慧柔很是失落了一段日子。誰也不知道無欲無求、恪守閨訓的程家二小姐會對崇吾口中那些市井奇聞大感興趣。好在她是個與時隨化,隱忍守禮的閨閣淑女,慢慢地就又回歸于那平淡無奇的閨中生活了。

    當儲妃的詔令正式下達時,十七歲的程慧柔是何等的憧憬,她的夫君將是年幼時期羨慕的生活中的主角。可是來東宮后,程慧柔卻發現成了太子的崇吾收斂了那往日的瀟灑曠達,成了如她父兄一樣的不茍言笑的人。作為太子妃的程慧柔大失所望,然而她很快也默認了孤寂沉穩的太子妃生涯,事實上那同她作為程家二小姐的生活是沒有什么不同的。所不同的不過是一個身份,以及一個千萬人之上的美男子成了她禮法認可的良配。那是世家女眷們稱羨的秦樞也未曾得到的。

    再見秦樞,太子妃倍感詫異。雖然罹經慘禍,她仍然是驕傲如初,亦是從容如初。許多人會覺得太子妃對秦樞是心懷芥蒂的,畢竟若非秦氏傾覆,太子妃之位更可能是秦樞的。但事實上,太子妃對于秦樞非但沒有如鯁在喉的感覺,甚至十分欣賞。如能讓秦樞成為太子崇吾長長久久眷顧倚重之人,她是樂于促成的。有時夜深人靜,她于榻上輾轉難眠,病體猶如浸于寒水,冷汗涔涔之時,也曾捫心自問,難道果真促成了如此登對的一雙人,她就沒有半分難過嗎?一旦想到崇吾與秦樞有一天會成雙成對的畫面,她頓感椎心之痛。但那既是中宮的決定,又是她作為儲妃的義務。何況還是崇吾所樂見的,成全他不好嗎?難道由著紀良媛那樣無德無儀的女人拖累崇吾嗎?一想起紀良媛她又不由的生出恨意來,但凡她像點樣子,又何必這樣煞費苦心促成崇吾與秦樞?

    太子崇吾初見從宮中來的秦樞是太子妃促成的,眼見崇吾因一幅畫對秦樞大感興趣,甚至親手去拉秦樞的手,都令太子妃百味雜陳。她會有一種奇怪的錯覺,仿佛他們并非初見,而是遠別重逢,他們之間仿佛有世上罕有的熟悉與默契。當然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除了她當初因為大長公主的原因能得見諸王和公主外,別家的女兒,即便是潁川秦氏的女兒,出入王府的話也是有家人長輩陪伴,且不見外男,都沒有那樣近水樓臺的機會。

    她忽然心里就酸酸的,她和崇吾早已相識,但他待她并無故舊之情,而對于初識的秦樞卻有“與君初相識,疑是故人來”的自然和親近。那親近是于眾人無知無識間,獨獨他們會心會意的默契。連不常讀詩的太子妃也會想起那偶爾讀到的句子: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那是熱鬧喧囂中偷偷的安靜偷歡,那是眾目不覺間的暗曲互通。太子妃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詩里的場景就那樣再現了。金風玉露勝過人間無數,一見鐘情恍如歲歲年年。

    可是令太子妃不解的是,作為太子的崇吾明明觸手可及,為什么還放過了那樣世間稀有,錯失難再的幸福美滿。如果是她,她便拼盡全力也要緊緊抓住。“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如此相契相合,哪世里再尋去?難道崇吾會不知道嗎?太子妃一邊為崇吾扼腕痛惜,一邊幫著他送走了秦樞。

    送走了秦樞,她心里的石頭卻落了地。

    許多人都覺得太子妃是嫉妒紀良媛的,她蒙受盛寵,甚至引誘太子,害的太子妃身體孱弱且無寵愛也無子嗣。但她對此固然是憎惡的,卻從未嫉妒。

    若非要嫉妒的話,也當是令她曾經欣賞仰慕,后來無比惋惜的秦樞才當得起。

    于今再見景素,見她從容淡定地站在秦樞曾經站過的桌案前侍講授課,不覺思緒紛飛。

    秦樞走后,東宮自有司籍女官輪流授課,但皆不如秦樞。太子妃偶爾提起時,崇吾就說不如讓景女史每月來侍講兩次。

    太子妃實在不明白,即便是棋子,到底是新寵,崇吾怎么就會讓景素來侍講授課呢?雖然身在北苑不便加封,但到底可以用侍讀之名,金屋藏嬌。而且她也聽聞,這景素雖長侍左右,并未如何承歡。這可真是奇了。太子妃當然不會知道,景素的不加位號并非因為北苑;也不會知道,崇吾曾對景素說“既無封號,又遲早要與她們相處,不如就在此時,就這樣開始吧。”太子妃當然客氣的說“景女史還要在書房侍讀,只怕難以抽身”之類的話。

    太子崇吾卻笑著說:“我近來讀書少,就把阿素借給你們一陣子吧。”

    阿素?太子無意間的稱呼,令太子妃先是吃驚,而后明白那是景女史的名字。本朝亦有帝、后甚至諸王、公主稱呼身邊近侍的名字或昵稱的,但鮮少有稱呼女官、宮人名字的。雖然一個名字不值什么,但這到底是令太子妃自傷起來。太子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在他眼中她不過是那一紙冊書上的“儲妃程氏”。

    最后一次有人叫她的名字還是初來東宮時,宴請在京的諸王和公主,已經長大成人的孝王崇實笑著向她道喜:“慧柔姐姐,恭喜你終于得償所愿。”

    永泰公主聽到了就轉頭向遠處的太子崇吾告狀:“兄長看孝王說什么呢?”

    “他又亂說什么了?讓我們的永泰炸毛了。”崇吾走過來,寵溺地對永泰公主說。

    “他沒大沒小,直呼太子妃的閨名,于禮不合,大不敬。”永泰公主清清脆脆的說。

    “哦,這樣啊。不過是在家宴上,有什么關系。”太子丟下那句漫不經心的話就飄然走開了。

    這令太子妃因生怕太子好奇探問閨名的緊張心情得以松弛,卻也心里一陣空虛。她擔心的事情并沒有發生,但她卻期待他帶著戲謔的語氣去問一句:“那么太子妃的閨名是什么?”

    然而他沒有,是不是他的刻板持重只是對她一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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