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還雁

    怪不得叫“掬月樓”，這樓建的極高，登臨頂層，只見皓月當空，月色分外清好。遠方的太清墟在月下依稀可見，那里就藏著崇吾所提到的‘太清獵苑’。此處是觀景樓，不同于人居樓，最上面這一層四面皆是敞開的，只以圍欄相遮。景素扶著欄桿向下望，只見一片荒涼。除了崇吾來后開辟出來的騎射武場和蹴鞠場外，盡是荒草。如果白天有崇吾帶著近侍和親兵騎射、蹴鞠，那必然是十分熱鬧，但此時卻是曠野般空漠，又兼西風獵獵，吹皺月光，白露漙漙，流光肅殺，由不得人不頓生凄涼之意。崇吾在旁向她指點北苑各處是何地：哪里是戍樓，哪里是哪個宮門，哪里是條御河……

    “此時倒該有酒。”景素笑著有感而發。

    “你不勸我廢酒了？”崇吾揶揄的說。

    景素不好意思起來，低下頭：“妾不過勸殿下不可過飲，至于席間以酒為禮，閑居小酌怡情，豈可廢止？”

    又是那溫溫柔柔的婉轉低眉，崇吾心中情動，景素動人之處常在這情態，也在守禮而不失女子的小情趣，于是溫言說道：“以后你得跟著我了。”

    景素奇道：“不是原本就在為殿下做事嗎？”

    崇吾搖了搖頭：“上次進宮賀重陽佳節時，我已讓太子妃奏明中宮，調你履歷來東宮。此時不便變動，等東宮修繕好了，再去移交文書。”

    這是景素早早就知道的，秦樞一去她就明白了。當初崇吾命她入書房侍讀，便是擔心中宮見她和秦樞自來東宮，于崇吾之眷寵久無建樹，時間長了恐要召回。崇吾那時候自然舍不得秦樞走，又不忍心逼迫秦樞，便拿她做個幌子，迷惑中宮。如此中宮見景素有寵，必不召回，那么秦樞一時也不便召回，崇吾為了留下秦樞也頗用了手段。誰想最后秦樞無意，堅拒崇吾，崇吾念絕，又不忍她孤寂終老，遂部署秦樞放出。這里面的用心竭智，比之朝廷權謀亦不遑多讓，事雖不大，但關涉內宮，且面對的是智計城府不輸朝臣的中宮，更需步步為營，不露破綻。秦樞離宮，那么必然要留下景素來平衡中宮心意。當然這對于景素也是最好的結果，不然上次酒醉之事，景素也無法收場。只是不知崇吾醉得神志不清，到底記不記得那回事呢？景素心中一陣恓惶。

    “只是可能要從最低等的美人做起。”崇吾淡淡的聲音傳來，打斷了景素的流想。

    景素聞言，才明白崇吾剛才話中的意思，便緊緊咬著嘴唇不說話。

    崇吾看著她臉色不好，又安慰道：“不過你是中宮的人，累升做個良媛也不是不可以。”

    崇吾一邊說著，一邊無所著意的看了景素一眼，卻見她竟然——哭了。

    崇吾不明所以，卻也忍不住為她的貪得無厭含怒：“良娣真有難度，你看宋良媛生了長子健，也不過是個良媛。只有李良娣是藩王時舊人，侍奉日久，且打理內務……如果你非要，好吧，你先挨兩年，就良娣嘛！答應你了。”崇吾壓下心中的火，耐心哄著她。

    “殿下以為，妾就為這個？”景素轉過臉，目光熠熠生輝，直視崇吾，淚痕猶在，在月光中格外清冷。

    “那你要什么？”崇吾心里騰地一下子火起，立時臉上寒若冰霜，她不會吃了熊心豹子膽妄圖做太子妃吧。別看著太子妃身子弱，于夫婦之誼份屬平常，但只要不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罪過，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在，就只能她是太子妃。一念及此，崇吾的目光沉滯幽暗，一言不發。

    景素見他的臉色冰冷、目光深寒，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下一酸，語氣中的譏刺就掩飾不住：“殿下太抬舉妾了，妾不過就想做個女史，留在殿下身邊罷了。”

    此時有風吹來，吹得她衣袂飄飄浮浮，也吹得崇吾心里一陣混亂。崇吾的一顆心從懸空中落了下來，卻并不是踏實地落在腔子里，這一落倒在他心里硬生生砸出個無底洞來。他心里說不出的恍惚，“只是做個女史，就這樣留在他身邊”？這倒是他全然沒想到的。

    “你怎么會這么想？”崇吾不解的問。

    景素從衣袖的袋子里取出一物，舉起來給他看：“這是你讓我給清沅的，我給了，人家不要，說‘以雁為聘，原是俗禮，你和她冰心可鑒，以心相許，何用俗物’，妾有辱使命，就此物歸原主。夜深不便，妾請告退，有事請煩執事通傳。”

    景素心中悲怒交加，含忿帶怒，口不擇言，連稱呼也亂了，說罷將那物塞在崇吾手中，也不依禮卻行，轉身就往臺階處走去。

    崇吾就著月光一看，正是他從前在秦樞劃入太子妃名單時，心喜之下，命人用上等羊脂玉精心雕刻，準備大婚之日送給她的。然而此后秦氏遭厄，這件東西便擱淺在他手里了，此時見由景素手中交來，便慢慢想起那日醉酒之時胡亂交給她的事情，又想起她方才轉述秦樞之語，“許之于心，何用俗物”，一時心里惘惘然，也不顧去攔阻景素，由著她跑掉了。

    當他聽到樓梯處咕咚的聲音時，樓下眾近侍也早聽見不對，忙提著燈向這邊呼啦啦圍上來，遠處戍衛一見這邊動靜，旋即撲了過來。待侍從提燈上前，就著燈光向上仰望，卻見是景素在暗影之中蹙眉坐在臺階上，一動不動，崇吾正堪堪向她這里走來。侍從見崇吾無事，才舒了一口氣，放下心來。戍衛們在外圍還不知情，左戍衛長韓從云趕上前來問近侍：“怎么回事？殿下如何？”

    近侍忙道：“沒事沒事，殿下沒事！是景女史摔了一跤。”

    左戍衛長韓從云便用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崇吾聽見的聲音道：“你們的王常侍呢？他怎么不在？你們就由著殿下自己上樓？萬一剛才失腳的是殿下，你有幾個頭？”

    那近侍小心地賠著話：“請韓左衛稍安勿躁，我們王常侍被殿下罰去回家反省了，就快回來了。”

    韓從云猶自咄咄不已：“王常侍不在，你們幾個呢？這要是……”

    “好了，”崇吾沉聲制止道：“是我不讓他們上來的。韓衛有什么話直接來說好了。”他因與韓從云親密，是以稱呼他為“韓衛”。

    韓從云才悻悻道：“臣豈敢。”便領侍衛分立兩側，隨時待命。

    近侍見景素悶聲不語，只咬唇忍著，便知道是摔著了，立即回道：“待臣找幾個宮人來，扶景女史回去，殿下且先回寢殿吧。”

    崇吾看了看四面荒蕪，低頭問景素：“還能走嗎？”

    景素輕哼了一聲，極力忍痛：“能。殿下先回去。”

    崇吾蹲下身來，見她只是坐著不動，就知道不能走，低聲在她耳邊說：“你放心，我不會丟下你的。”

    一語方罷，她便覺身下一空，被攔腰抱了起來，便在崇吾手上徑直沿階而下。

    侍從們和戍衛們一個個瞠目結舌，面面相覷，誰都不說話。韓從云心里咬牙切齒，只恨這些女子、小人不讓他們消停。戍衛長以及崇吾的近身戍衛，出身都不低，韓從云更是幾代身家清白的親貴家子弟中選出來的。但此時關系崇吾內苑私事，不便動手代勞，也不便勸阻，只得恨恨地帶人跟著。侍從們因是近身侍奉的閹人，倒可跟的近一些，但因為對方是太子近身女官，亦不便伸手。如此便由著崇吾抱持景素而去。

    景素卻顧不得疼痛和羞澀，掙扎道：“殿下快放下來，明天還不知道他們怎么說呢。”

    崇吾雖然久習騎射，但要是抱著一個女子從此處走到遠遠的寢殿去想想就十分吃力，便沉聲道：“別亂動，你這樣，我要累死的。”

    還是近侍們善于處理這樣的事情，早就從近旁庫房里拉出個藤床來，將景素抬上去，便請示崇吾：“臣等把景女史送回去吧。”

    “送哪里？”

    “女史寓所啊。”近侍到這時候卻傻了起來。

    “送回去，好讓她們全都看見，明天好流言四起是吧？”崇吾不悅道。

    “那殿下……”近侍原是多年追隨之人，此刻也不知道他是何意。

    “回寢殿吧。”崇吾語氣淡淡的。

    近侍立時六神無主，回寢殿就不會流言四起了嗎？再說堂堂儲君和個女官就有什么事誰還敢說什么？為什么怕流言四起？但這話是萬萬不敢說出口，只是看看崇吾，又看看不遠處那些圍隨的戍衛，一時拿不定主意。

    崇吾咬牙道：“跟韓衛說，叫他那些人都不許說出去，如果今天晚上的事透露出一個字，我一個也不留他們。”說著他又盯著那近侍，目光森然，“還有你們幾個！連太子妃也不許知道。”

    近侍答應著跑去說了。其實崇吾今晚原本就不愿有人亂說話，是以帶的人本都是守口如瓶、忠心不二的。何況身為近侍和親從戍衛，他們本就有一條鐵律：所事之主，一事不得對人說，一語不得對人言；父母妻子兒女友朋不能言，富貴利祿生死面前不得言。如今見崇吾親口下了嚴令，更是噤口不言。

    景素拉了拉崇吾的衣角，低聲哀求道：“別去寢殿，不然去書房吧。”

    崇吾想了想道：“去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