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 上(三)醉酒
作者:
浮世樹 更新:2022-02-01 21:53 字數:3431
三 醉酒
直到有一天,崇吾令景素去他的書房里待命。
景素去了之后才發現除了在書房外當值的侍從之外,并無人跡。這間書房比東宮的“慎余軒”要大一些,但是相似之處仍然是里外兩處,外面是書房,里面仍是起居室,外面這間景素常來,里面的起居室卻從未踏足過。
她等了許久,才見崇吾從外面走來,有侍從們扶持著,腳下趔趄不穩。
景素上前行了禮,探尋地看向王中達,王中達待崇吾被另兩名侍從扶進去才小聲道:“從紀良媛那里來,喝多了。”
景素小聲問:“那怎么不扶去寢殿?看樣子醉了。”
王中達搖搖頭:“非要來這里,攔不住。今天心情很不好,你小心點。”
“你們在嘀咕什么?”將要被扶向起居室的崇吾忽然轉過身來,目光充滿探尋地盯著他們兩個。
王中達忙上前道:“景女史問她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王中達在景素看來,只知他是太子崇吾的近侍,平日沉默寡言,但今日看來,他成為太子近侍并非偶然,如今景素的確尷尬,王中達便替她解圍。他善于體察時機和人意,洞悉人事而又心懷善念。
崇吾緊抿薄唇,看得王中達直發毛,忽然用手指過來,沉聲道:“你出去!”
緊張已極的景素如蒙大赦,趕緊卻身后退,卻聽崇吾叫道:“誰說你了?”
景素詫異地看看王中達,王中達苦笑一聲就向外退去。此時崇吾已將身邊兩位近侍左右開弓地推開:“你們也出去!”
正在向外卻行的王中達只得趕忙上前來:“殿下,這可不行,您醉了,身邊得有個人不是?”
崇吾伸手將他推了一趔趄:“出去!”
王中達站穩腳跟,邊退邊向景素遞眼色:“有事就趕緊叫人,我就在外面。”
景素忙點頭。待近侍都退出去后,崇吾一跤跌在座椅上,景素嚇了一跳,待要上前去扶,卻見他已經穩穩坐了下來,崇吾坐下后又似醉得厲害起來,閉著眼睛,不知是不是睡了。
景素大氣也不敢喘,進退兩難,見崇吾半日默無聲息,便準備退下去叫近侍,誰知崇吾卻又含含糊糊的說了一句什么。景素聽不清楚,又不能問,崇吾又說了一聲:“茶!”
景素趕緊去拿茶壺,茶水還是溫的,便倒了一杯奉至崇吾眼前。
崇吾接過茶,目光卻直逼過來:“是她不叫你說的?”
“誰?不說什么?”按規矩,景素是不該問的,但她實在不知崇吾所為何事,不得不問。
“她!還能有誰?你的頂頭上司!”
“秦掌籍嗎?她沒不叫說什么!本八丶刃⌒挠趾恼f。
崇吾卻將茶杯摔在了地上,厲聲說道:“你去和她說,讓她放心,我絕不打擾她的清凈!”
景素被濺了一身茶,茶杯就碎在她腳下。門外王中達聽見動靜探頭來看,卻被崇吾吼了一聲,就急忙縮頭跑開了。
“那,妾這就去和她說?”景素自進宮以來,只做了一年宮女,還是掌管器玩的,并未近身侍奉過人,何況那時她侍奉的是王敬妃這樣一位賢良體下的主子。因而饒是她聰慧謹慎,也不知該如何應對此時情形。
“你就這么巴不得快快去將我狼狽的樣子告訴她?”崇吾語帶譏諷。
“妾不會說這個的!本八匦⌒囊硪淼恼f。
“那你急急忙忙跑什么?”
不是他讓她去告訴秦樞嗎?如今又嫌她跑。她想,原來身為太子的崇吾,醉起來也和一般人并無二致,心里想笑,又不敢笑出來。
“你倒是說話呀?”崇吾卻不依不饒起來,“你不是挺伶牙俐齒的嗎?不是‘紀良媛所司之職非你所敢涉足’嗎?”
景素終于明白,想必是紀良媛告狀了,崇吾這是替寵姬出氣來了。那還能說什么?景素倒是坦然起來,太子遷怒于她,但她到底是中宮的人,他不能把她怎么樣,口頭上的教訓想必是少不得挨著了,于是她挺了挺身,準備洗耳恭聽。
崇吾見她不說話還挺了挺身,氣不打一處來:“也非她所涉足吧?”這個“她”自然是指秦樞,如此一來,她又不知道崇吾是在惱什么了。又像是惱秦樞的拒絕,又像是為寵姬出頭。
“你們兩個仗著是中宮所遣,不把東宮放在眼里!背缥峄羧徽酒饋,逼近原本就站的很近的景素,景素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縮,卻見崇吾口中的譴責如雨點般襲來:“那東宮失火了,你們怎么還跟著來了北苑?為什么不回宮去?”
景素本能地后退,心中卻打定了主意,堅決不開口,當然按規矩她是不可以不回答他的問話的,可是這些話教人委實難以回答,而且想必他清醒后也不會再提這件事情,醉酒后撒酒瘋,不要說對于天下儲君,即便是個販夫走卒也不愿公之于眾。
崇吾手指頭都快點到景素臉上了,他且怒且笑:“知道為什么你們回不到宮里了嗎?”
景素忙低眉順眼地說:“不知道。”希望借此化解崇吾的憤怒。
“因為我有一百個辦法讓你們走不成。”崇吾大笑起來:“你有沒有發現,她們對你態度不同起來了?”
景素一邊搖頭一邊說:“真沒發現!
崇吾一臉鄙棄地說:“你真夠遲鈍的,難道和你共事的女史沒有對你格外客氣起來?”
“妾不常和她們接觸!本八刈焐险f著,心里卻不由疑惑起來,東宮最初負責帶她熟悉環境,給她做助手的女史近日的確對她格外恭敬,眼神也與此前大不相同。
“接著編!”崇吾一副看透她的樣子:“那你總該知道紀良媛為什么在侍講的時候和你過不去了吧?”
“那不是針對妾的,那其實是為了秦掌籍!本八乇槐茻o奈,只得照實說了。
崇吾倒是突然不生氣了,笑了一笑,那笑比平日清醒時少了幾分自持,多了幾分散漫:“你倒是不傻!
景素仍是一頭霧水,見他不再發怒也松了口氣,卻聽崇吾接著洋洋自得的說:“那你總該知道你們回不去后宮是為什么了吧?”
景素只當他是個醉中之人,卻見他乜斜著眼,語氣也是醉中的語氣,然而思維卻并不分散,便回道:“因為中宮和司籍司以為……以為……妾對殿下有用,做事勤謹,被殿下賞識。”
崇吾的哈哈大笑帶著酒氣噴薄而來,這笑中不無揶揄,不無愉悅,也帶著幾分贊賞:“是你嘴硬還是真傻?”說完看著張口結舌的景素,伸出手指劃過她的鬢發;“還是我告訴你吧,她們以為我對你有意。”
景素早已隱隱知道答案了,然而聽他親口說出來仍然感到震驚不已:“可是那不是事實!
崇吾難得地安靜下來:“當然不是事實,我的的確確只是欣賞你的才能和勤勉,但是她們并不那么認為。而且以后也不會那么認為,就算我出面替你澄清她們還是不會那么認為。”太子說著得意的笑起來,仿佛是在欣賞他的杰作。
這個景素無需他強調也是明白的,身處宮廷的女子,日日夜夜守著一個男人,她們所知道的不過是獲得這個男人的寵愛以得到自己想要的待遇和榮耀,怎么會相信一個男人會因為欣賞一個女子的才華而留在身邊呢?她心里一遍一遍、絕望地重復著一句話: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的。
他就是故意的,為了留下秦樞而掩人耳目。
崇吾忽然又生氣起來,又回到那最初的問題上:“她對你說什么了?”
景素收回心思:“回稟殿下,真的什么也沒說。”
崇吾氣的拿起一個硯臺扔在地上,景素想逃又不敢逃,只是身子往后一傾,腳下硬生生忍住沒動,這又被濺了一身墨汁,耳畔猶聽崇吾含怒的聲音:“你不是以前挺愛在我面前喋喋不休的提到她嗎?甚至想讓我召她來嗎?為什么這幾天絕口不說了?”
景素知道已經瞞不下去了,只得硬著頭皮說:“殿下如果為她好,何不讓她平平安安的?”
崇吾聽了這話突然傷心起來:“難道留在我身邊不平安嗎?那些事都過去了,沒有人會盯著她一個孤弱女子不放!
崇吾說著就向前倒過來,景素無法,只得勉力扶著他,卻聽崇吾含糊的說:“到里面去。”
那時景素才得以見到那間神秘的起居室的情形,這里不是慎余軒后面那間起居室,但是想必大致陳設是差不多的。房中果然如近侍說的那樣,無非是放了一些崇吾所愛的字書畫卷罷了。有一張不大的床,對面是一張桌子,桌子上面的墻上赫然懸著端午夜崇吾讓秦樞所寫的字:夙心遙作天上月,夜夜流光到君前。
更有一幅字,是崇吾手書的一首五言擬古詩,題為“志清沅女士于歸之喜”:
熠熠羅蕤花,花開一樹高。
皎皎天上月,人間琉璃珠。
雞鳴說昧旦,飲酒弋雁鳧。
琴瑟歲月好,與子同車去。
但愿春久長,流水靜如樞。
桌子上又放著一幅小小琉璃桌屏,琉璃屏內白絹上亦寫著一首詩:
桃粉梨白青黛瓦,書山隱隱一徑斜。
窗下何人攬絲袂,一片靈犀風與花。
濁酒始釀相對飲,明眸帶醉為添茶。
畫堂春去人未老,蝴蝶綺夢共年華。
兩首題詩下都無落款,但分明是崇吾手書。那日端午之夜,崇吾曾說令秦樞所書之字為已故太子妃所寫。她當時有所懷疑,今日見了這兩首詩卻信了,“志清沅女士于歸之喜”,想必“清沅”是已故太子妃的閨名,而“于歸”是女子出嫁,那必然是故太子妃當日嫁與尚是光王的太子崇吾時,親友為記當日幸事所書,然而為什么沒有保留原作者的字跡,而是崇吾所書呢?不知其中有何緣故。
故太子妃已經亡故多年,想不到貴為太子的崇吾竟是個深情之人。景素見崇吾已在床榻上沉沉睡去,便為他蓋了一床薄被,悄悄向外退去。太子崇吾,的確是個難得的美男子,即便飲醉睡去也并不像一般醉酒之人那樣邋遢,窗外透來天光,為他沉睡的臉上平添了幾分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