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摩卡咖啡店(2)
作者:
mengna 更新:2021-08-09 16:43 字數:2832
窗口的夜色漸漸濃起來時街燈閃亮起來。她啜了一口后輕輕地放在電腦旁,生怕再像當年那樣由于不小心而撞翻了咖啡杯。
“尊敬的女士,我能坐在這兒嗎?”有人彬彬有禮地近前來問,聲音里充滿男人曾經剛毅又溫柔的磁性。但這磁性里卻滿是滄桑的氣息,卻仍然掩蓋不住驚喜的聲浪,哪怕還有些老者的頹喪。
苗虞本想找個清靜的地方,不愿意與人同桌。這人冒冒失失地來請求,她雖不愿意與他搭訕,卻又不好失禮一口拒絕,也不愿意撒謊說這里已經有人了。只得微微抬頭在暗光下看了一眼站在她面前的問話人。這一看,眼里突然像有股波濤洶涌起來,淹沒了她的視線,讓她覺得自己真的老眼昏花了。她實在不能確定,是否該如此驚慌?
他那張依稀還有一股子男人魅力的臉,一雙比摩卡咖啡更有韻味的,既深邃又略帶悲傷的眼睛,像月光下青藍色的大海,緩流中若顯平靜時卻掩不住急流下的奔騰;他寬闊的肩背已經有些彎曲,但仍然看得出是屈服在一件褪色的褐色T-恤里。一條洗舊了的橄欖色長褲將兩條已經不太健美的長腿籠罩著,看上去只是一副支架把整個身體硬撐在那里;只是那一頭灰白的頭發還倔強地夾雜著幾根曾經如摩卡咖啡一般橄欖色褐色的舊根——這是他年輕時的影子。好像要將摩卡咖啡孕育的所有神秘都魔幻般地藏在他這幾根卷曲的頭發里一樣。
“老啦,歲月不饒人啊。”她心里為他年華老去而感嘆著。面對眼前的人,她只能用詩句形容她的心情:“夢見你當年的雙眼,那柔美的光芒與青幽的暈影;”她低下頭,掩飾內心的慌亂,卻掩飾不了眉宇間的憂傷還有驚喜,更無法控制臉上輕微的痙攣。“他不也是一面鏡子嘛?我也老啦。不也一頭銀絲,兩眼昏花了嗎?”
這人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好像要看出一條河流來,讓她漸漸聽到流年似水那極其疼痛的聲音。
“請。”她鼓起勇氣,卻又幾乎是情不自禁地點頭說。
他感激地點頭說謝謝。當他坐下時,她好像聽到椅子發出更加疼痛的聲音。
“這一天終于來了。”大概過了一個世紀,他突然像幽靈般地說,臉上泛著光彩。
她寧愿他在自說自話,希望他真是幽靈。她裝模作樣地敲字,但字與文卻南轅北轍。
“我相信我的記憶還是清晰的,雖然我的視力已經下降了。我想,猶如你的記憶一樣,應該是清晰的。”他悠悠地說。
她不得不把自己的視線強行地從Notebook上打個結,誓欲再試著面對這個人,竭力使自己的視線里織滿疑問的細紗。她希望彼此都認錯了。無論是否自欺欺人。
“我叫摩卡,自由作家。還記得意大利嗎?”他伸出一只手試探,這手在顫抖。
她的心也在顫抖,像觸電一樣不自覺地彈動著她的身體。她當然記得。只是這記憶已經被她封存了許久許久。
在意大利某地咖啡店里她的確邂逅過一名瀟灑的男子,他曾自我介紹說:“我叫摩卡,自由作家。”那是她第二天又去那家意大利咖啡店時,碰巧又遇上頭一天見到的他。
“什么人才是自由的作家?”她曾好奇地問。
“能夠和時間、空間、宇宙講話的人就是自由作家。”他笑,笑得很有感染力。
如果說這算是命運捉弄時的一種邂逅,那么,那就是他們的邂逅。
之后,他們之間談了些什么?從陌生到熟悉,從熟悉到成為朋友。這個過程在時間的流浪里,該有多么不可思議。
這些年,她一直沒有忘,回顧過千百次,那些場景一幕幕如同電影總在她眼前浮現。雖沒有東方人那種含蓄得動情的波瀾,更沒有纏綿悱惻的淋漓情景,卻人到真處,每次告別,也有一縷愁緒飛揚。每每看那窗外不堪的秋葉飛冷,禁不住也傷懷,有今宵對酒,明朝知何處的悲嘆。
她在心里嘆了一聲:此去經年,過去的一切都是人為虛設的美景。縱然曾經有千般情懷,萬般夙愿,而今又與何人說?說過的話,傳遞過的情愫,不過也是風吹過。
然而此刻,她的記憶卻斷斷續續,曾經和現在,已經混淆。一切都不聽她的使喚,思維開了小差,腦子和眼神也一片混亂。
唯一讓她現在記得的是,那之后的一個星期里,他們每天在同一家咖啡店里相見,交談的密度只能是一杯咖啡。哦,對了,他們的主題也只有一個:如何寫作。
他說:“從第一個字開始,那就是——心。用心寫作。”
其實,他不止說了這些,還說了很多很多。
他的漢語是跟隨一位本國的漢學家學習的。之后,他作為文化使者的成員之一訪問過中國。他喜歡中國文化。尤其喜歡孔子。他還想去西安和西藏。
她當時想,也許這兩個地名外國人用中文特別容易記住吧?但她并沒有這么掃他的興。
他也談到他的家,他的夢想,還有他的書。
他說他是一位快樂的單身漢。他喜歡東方女性,尤其喜歡中國女性。
她沒敢問為什么。但愿他是因為中國女性較之其他女性更加能夠勤儉持家以及更加溫柔體貼的緣故。
離開意大利的前一天,她沒去赴約。因為,她無法回答摩卡先生的問題:“什么時候我們再見?”
她不愿意傷害他,哪怕只是一句大實話:“沒有人知道將來。”
他的失望寫在臉上,他握著她的手不肯放,如果不是她執意抽出來。他送到門口時憂傷地看著她說:“請記住,我會天天來這家咖啡店。”
她抿嘴一笑,不予作答,也不需要她回答什么。她只順手從桌上拿起小記事本,寫了兩個字MoKa(摩卡)送給他,作為道別的禮物。
“也許有一天又會遇上你。那算不算我在等你?”他固執地對她離去的背影說。
她走了兩步,慢慢回頭,微笑著,答非所問:“用‘心’寫作。我記住了。”說完,她捋了捋額前的劉海,讓一頭烏黑的長發飄逸在風中。其實,在她心里,還有一句話,她一直沒和他說:“就像用心去愛一個人一樣。”
第二年,她又去了意大利。她借故到了曾經邂逅摩卡的那個城市,當然也去了那家咖啡店——那家他說天天要來的咖啡店。
咖啡依舊,人卻陌生。又是一個星期過去了,她每天一個人興匆匆地去,卻怏怏地回。
第三年,還是這樣。
第四年,第五年……好多年過去了,她已經不想再去了。她老了,他當然更老了。
一杯咖啡的時間早已過了,就像人生中最好的年華一晃而過一樣。咖啡可以再續,而人生卻難再回頭。她站起身,收起Notebook時,眼里充滿淚光,把剛要伸出的手又縮回。
“您真的不記得我了嗎?”眼前的摩卡失望地想挽留。
“先生,我想您肯定是認錯人了。對不起,再見。”
“好,好。我想您是對的,我恐怕是真認錯人了。那么,對不起,打擾了。尊敬的女士,謝謝您光臨,再見。”
她遲疑了一下:“難道這家咖啡店是他的?”她搖搖頭大步走出了咖啡店,而摩卡一直送她到門口,像當年一樣。
“您流淚了?”
“人老了,就愛這樣。”她說。
苗虞知道,她不會再來摩卡咖啡店,她卻會再流淚。
“是啊,人老了,就愛流淚。”摩卡嘆口氣說。
她也一樣,在孤獨中常流淚。但她已經習慣了孤獨,在孤獨里她找到了平靜。
她心里吟誦著伊.勃朗寧夫人的詩句來:“舍下我,走吧。可是我覺得,從此,我就一直徘徊在你的身影里。在那孤獨的生命的邊緣,從今再不能掌握自己的心靈,或是坦然地把這手伸向日光,象從前那樣,而能約束自己不感到你的指尖碰上我的掌心。劫運教天懸地殊隔離了我們,卻留下了你那顆心,在我的心房里搏動著雙重聲響………”
不遠處,她看到了丈夫的車開了過來,苗虞拉開車門坐了進去。反光鏡里,她看到孤獨、寂寞的摩卡,那一剪摩卡咖啡店門前的快要枯萎的影子。
那影子越來越長,越來越瘦。像她自己的,也像無數有緣無分卻永遠牽掛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