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在那里，雖然在微笑，心里卻叫苦。這么厲害的商店服務員，誰抵擋得了？她把我們當成了戀愛的情侶，而我倆已是老夫老妻了。這些誤會都要怪弗萊特，他時時刻刻地表現出初戀的神情，只要跟我站在一起，不是摟著腰就是牽著手，忍不住還要在眾人面前俯身給我一個他認為甜蜜，而我認為尷尬的熱吻。

    “好吧，包起來吧。”我微笑著對她說。然后拉著弗萊特看T-恤衫。

    “啊，T恤也是最好的，很多顧客都買了，外國人買的更多。奧運紀念服裝不僅是吉祥物，更是一種永遠的紀念。即便不穿，留著也是一種美好的回憶。”這位店員還真有兩下子。我太佩服這樣的推銷技巧了，他們總有洞悉顧客心理的智慧，能夠準確地掌握顧客購買命脈。加上如果推銷員本人文化素質好，相貌行為舉止俱佳，微笑甜美，還有一雙靈動的眼睛，更有不可估量的魅力。的確，她的這番話不僅早打動了我，也打動了弗萊特。

    最后，我倆選擇了兩件適合自己的T恤衫，他的一件是紅色的，漂亮店員解釋說，紅色的是中國色，而2008年奧運又是在北京舉辦，更該穿紅色，帶來好運啊。更何況紅色吉祥啊又喜慶，浪漫的顏色，熱情奔放，積極主動，蠻適合男士，穿在身上一定特別有男人的魅力和感染力。而黑色這一件，她同樣講解得非常動人，直把人說得找不到北。她笑笑對我用純正的北京話說：“黑色是高貴色，是沉穩淡定的顏色，它代表剛直、堅毅、嚴正、無私啊。看您這么有福，穿著肯定大氣儒雅啊。而且紅黑兩件，一個喜慶，一個高貴，正好是天生一對的最佳搭配。”我倆被她這樣一夸耀，簡直不知道身處何處，美滋滋地失去了語言的能力，傻笑一對人兒。我們歡歡喜喜地付了高出一倍的普通商店的錢，反復端詳著T恤衫，像得到瑰寶一樣，特別寶貝，也的確是瑰寶啊。T恤衫胸前印著彩色奧運五環旗標示和五環旗下是醒目的中國字樣“奧運——北京2008”，我們更是如獲至寶。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兩年了，我也珍藏了兩年，每次都拿出來看，卻一直舍不得穿，等的就是今天——“2008北京奧運開幕式”的電視轉播。

     “小女孩，”他喜歡這樣稱呼我，“今天得穿奧運T恤，是不是？”

    弗萊特看我沒回答，他扯扯我的浴袍，也扯扯他自己的，溫柔地說：“我親愛的小女孩，我去洗澡了，你幫我找找T恤衫，我們總不能穿成這樣下樓去看開幕式吧？”

    我點點頭。

     “我的小女孩，”他討好地說，“中午2：08分，注意時間啊。”他有點著急了，好像在說，“看看我這個記性好忘性大的中國妻子，可千萬別遲到了，忘了關注時間。”

    我當然不會忘，也絕不亞于他對今天的重視，而且一個星期前就開始倒計時，心情激動得睡不著，比他重視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本來是想邀請朋友們來同樂，他說今天是你們國家特別的日子，也是全世界特別的日子，每個人都愿意在自己家里慶祝觀看電視。那么，讓我們也在家里為中國，為北京，為世界人的奧林匹克慶祝吧！我很感激他這么說。

     我催他：“去沖澡吧，一會兒給你變戲法。”

    他擰了擰我的鼻子，轉身走出臥室時，背影也是快樂的。我聽到水龍頭嘩啦啦的水聲夾帶著他男中音的歌喉，哼起大衛·鮑伊的歌曲：China Girl.

     Oh, little China girl（噢，中國女孩）

     Oh, little China girl（噢，中國女孩）

     I couldn't escape this feeling with my China girl（我無法逃避與她在一起的感覺）

     I feel a wreck without my little China girl（沒有她，我心神不定。）

     I hear her heart beating, loud as thunder（聽到她的心跳，猶如雷聲震撼我心。）

     ……

    他的歌聲把我帶到遙遠的年輕，那時，我倆還不諳世事。但已經嘗到了愛情帶給我們的不僅僅是甜蜜和相思，更多的是分離后的痛苦與掛念。當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溫婉動聽的歌是他將大衛·鮑伊的錄音帶從荷蘭寄到中國武漢，而獲得磁帶卻經歷了鮮為人知的波折。當我將那盤小小的塑料磁帶盒放進收放機里時，大衛·鮑伊的變成了弗萊特的聲音，我聽得淚流滿面……

    T-恤(T-shirt)我也燙好疊好放在一旁，他是找不到的。

    他洗澡出來看我已經穿戴完畢，那件黑色T-恤穿在我的身上很合適，我配了一條褲腿上繡有中國牡丹的白色休閑褲。“真漂亮，我的小女孩。”他夸贊我說。

    “奧運開幕式還沒開始呢，一會兒再贊美。”我說，裝著要轉身離開臥室。

    “我的呢？”他攔住我，我一個趔趄，差點沒摔倒，幸虧他一把抱住了我，貼著我的耳朵，低沉而滑稽地問：“你說的戲法呢？我的紅T-恤到底在哪兒？”

     他這是逼供啊，我真是忍不住地想笑，卻又惡作劇地繼續惹他著急。

    “你也要穿？”我呵呵地笑，仰頭故意顯得很驚愕地看著他，但我終于忍不住笑了。

    他不再上當，調皮地將脫掉的浴袍挽在胳膊上，然后在空中甩了一個圈，來了一個漂亮的舞步，然后高高地拋到床邊，像拋一塊用舊了的浴巾，完全沒有再使用它的必要似的，臉上一副輕松自在得意的神情。浴袍的一只袖子吊在床邊沿，他撿起來時突然發現枕頭底下露出一件紅色T-恤的邊緣。頓時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起來，一把將T-恤從枕頭下拽出來，驚喜地抖開，一邊吹口哨，一邊在鏡子前走著舞步，扭著屁股，一對劍眉，高高地揚起，快樂得像個孩子，表情滑稽而喜悅。

    弗萊特穿好后美滋滋地在衣柜鏡前照了一番，一雙大手分兩邊撫摸頭上的幾根稀疏頭發，很慎重地在快要禿光的頭頂地盤上順來順去，分配各自的戰斗路線。偌大個頭頂沙漠，擺弄半天也不均勻，只能保持稀稀拉拉的陣勢。胡子早刮得干干凈凈，光溜溜的兩塊凈土。他戴好眼鏡，一副參加一生最莊嚴盛典的嚴肅莊嚴的派頭，西裝革履，干凈整齊，神采奕奕，滿面春風，瀟灑而俊美，好像年輕了十幾歲，又回到了風度翩翩，行動灑脫，笑容陽光的年輕時代。我怎么看都覺得他今天所有的一切都不失當年的神采與英俊。我在心里笑自己，過了半輩子了，還懷有一顆少女的心，情人眼里出西施，我要客觀，尊重自然規律。細看他的魚尾紋，才陡然提醒自己，當年的那個像電影畫報里的玉樹臨風的家伙已不再屬于這一類風流倜儻的群體了，即便還有一絲影像，不過是歲月的流水還沒洗清他的鉛華罷了，那叫殘留。但是無論怎樣，今天的他，在我眼里，他仍然是玉樹臨風，風流倜儻，好像要牽著我的手，迎著曙光，廝守五百年。今天的一幕如同那一年他挽著我走進婚禮大廳時的場景，想來好像上個世紀，又好像就在昨天，或剛剛發生一樣。那一刻，他也有這樣既慎重又肅穆的表情，神圣的愛和嚴肅的責任讓他堅定地將我的手放在他手的心里，又將我的臂膀穿入他溫暖的臂彎內，我倆莊嚴地，喜樂地，幸福地一步一步走過婚禮大廳的長廊，在眾位親朋好友面前發誓，我們要相守一輩子，無論貧窮與富有，無論疾病與健康，永不分，歲月在他的幽默與詼諧中悄悄地溜走。

    思想飛得如此沒譜的遙遠，也許這就是一個詩人常常漫無邊際地捕捉靈感的特質吧？總之，有一股強烈的沖動，想緊緊地擁抱他，像擁抱我最親愛的女兒和慈愛的母親以及我所有的親人一樣，因為他們都是我的生命，是我一輩子珍愛和感恩的人。我感念弗萊特如此愛我的國家，愛我所愛的一切，我為有這樣熱愛中國的荷蘭丈夫而欣慰和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