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公府末日(13)
作者:
郗德文 更新:2021-05-08 10:52 字數:2617
那時那日此門中,
桃花樹下初相逢。
只見仙人種桃樹,
未聞仙人看花紅。
朝朝期待仙人顧,
日日桃花笑春風。
忽聞仙蹤一朝至,
桃花人面分外紅。
桃花谷里桃花仙,
桃花樹下美人眠。
花魂釀就桃花酒,
君識花香皆有緣。
美酒消愁愁不見,
醉臥花下枕安然。
花中不知日月短,
豈料世上已千年。
不入濁世凡塵染,
情愿枝頭做花仙。
春來三月香風送,
便是花奴問君安。
自然還有好多好多詩,他都很喜歡。其實在之前的那些年月里,他和梅姑娘棠官等人就像生活在“桃花谷”里的仙童,不知這四面高墻外面究竟隱藏著什么?一如蘇州的那座巨大的園林一樣,那時是那樣熱鬧——可忽然間來了風暴,花園里的花木頓時被黑霧摧折——猶如現在這里也被“黑霧”摧折一樣!芹官忽然糊涂了,不知道是今夕何夕?更不知道是真實還是幻夢!
西堂還黑黝黝地矗立在那里。他忽然想到這里就是祖父的書房啊,里面的書籍想必還在。仿佛在昨日,當老爺外出會客或者進京押送龍衣之時,芹官和梅姑娘就會從這里取了喜歡看的書籍,或者坐在花梨木椅子上,或者干脆拿了書到西園的花樹底下閱讀。他最喜歡看《西廂記》、《牡丹亭》——聽祖母說祖父也喜歡這些戲曲——祖父不僅喜歡看,還親自動手寫劇本——《北紅拂記》、《虎口余生》、《后琵琶記》……都是名重一時的作品。祖父經常在家里演戲。那年洪昇罷官回到江南,祖父聽說后便把洪昇邀請到金陵織造府里,叫家里的戲班搬演洪昇的《長生殿》,就在西園大戲樓上連演了三天三夜,演完了全部《長生殿》劇本,每日前來觀看的官員士紳們絡繹不絕,他和洪昇都粉墨登臺,親自演唱,一時士林榮之,傳為美談!有時候芹官想,那時候祖父的精力可真大。但轉眼幾年祖父就因為衙門虧空太大得了瘧疾去世,而洪昇呢?也在返回杭州的游船上因為醉酒,像李白一樣有了捉月之游!祖父去世后父親繼承了織造,可僅僅兩年也在京城去世!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曹家就漸漸變得不熱鬧了!
西堂里隱隱有人影晃動,芹官忽然更為訝異,他剛要推門進去查看,就見一個番兵閃身出來,芹官一看正是孫保。孫保看到芹官也愣了一下,隨即道:“原來是小少爺啊,怎么這樣晚了還出來走動啊?快快回去!”芹官淡淡地道:“橫豎四處都有兵,我跑不了的。”孫保道:“這倒是。”芹官又看西堂一眼道:“大人,我有一些書籍還放在西堂,能不能允許我進去拿出來?”孫保立即擺手道:“我的小少爺,這可不行。你沒看到,我剛才把封條給貼好了,這官府的封條沒有總督大人的特別準允,是誰也不能擅自揭下來的,倘若擅自揭了,可是大罪!”“那怎么辦?”孫保摟著芹官的肩朝前走:“我說哥兒,這里所有東西都被充公了,為什么?就是為了折價償還朝廷的虧空!”芹官忽然停住,愣愣地道:“那我們也會被折價賣掉嗎?”
孫保愣住了,片刻后道:“這這……那誰知道?不過哥兒這句話倒問到點子上了,當年蘇州織造李煦抄家時,家里所有人口都沒有放過,全部折價賣掉,償還朝廷的虧空。至于你們,哎呀,還可真不好說啊!”孫保推著芹官朝前走,“我說哥兒,快回去吧,這里到處都是兵,難免遇上那些不開眼的人,誤傷了哥兒可就不好辦了!”孫保說著便離了芹官,到背著手走了。
芹官正愣神,卻聽后面傳來叫聲,他轉過身去,就見柳蕙蘭和霽霰兩人急急地走來,看到芹官便道:“芹二爺,您怎么跑這里來了?要我們一陣好找。二爺,時辰不早了,快回去吧,老太太和夫人心焦地不得了哩。”芹官淡淡地道:“我本來想把祖父的書取出一些來,可到處都封了!”
柳蕙蘭著急地道:“二爺,可別想那些書了,如今家里好多值錢的東西都不能動了,老太太在那里哭哩,倘若咱們早知道的話,一定會把東西都轉移出去的!”霽霰忙道:“你還說這個話哩,太太說了,正是因為有人密告咱們暗中轉移家產,所以才被抄家的!”芹官疑惑地道:“誰密告的?”“既然是密告,咱們怎么能知道那人是誰?剛才出來的時候,老太太和太太們還在琢磨這個人哩,老太太恨得不得了,說咱們并沒有得罪他之處,他憑什么這樣誣陷咱們?”
芹官沉默了,這些年曹家在江南經管織造,難免有人眼紅,無事生非也很平常。曹霖每天出去跟人家打交道,奉承話不知道說了多少,那銀子錢也不知道花費了多少,可饒是如此,還是擔心得罪那些官差。更有那起小人敲詐勒索,曹霖不勝其煩,可這怪誰呢?倘若不是桂鳳姐姐挖了個坑,曹家也未必會被人陷害!聽曹霖說那張汝謙又來告狀吵鬧,說上次給他的銀票是假的,要追究曹霖的制售假冒銀票之罪。曹霖雖然拒不承認,但難免也要打一場官司,尤為主要的是,曹霖當初結識的那些總督府里的“朋友”——徐祥、孫保、文元等人——哪一個又是省油的燈?如今見你敗了,豈有不串通了外面那起小人來恐怕勒索之理?芹官真沒有想到,外面這些事竟會如此復雜!那些年他討厭時尚之學,也討厭出去會朋友談論經濟,顯然是對的!
“二爺,別傻站著了,快走吧!”柳蕙蘭拉著芹官的胳膊道,“如今事情雜亂,人心惶惶,官府里還不知道要怎樣發落咱們?倘若真像蘇州一樣發賣,可怎么辦呀?”柳蕙蘭說著哭起來,霽霰也著急地哭起來。芹官忽然鼻子一酸,也哭道:“我早就說過,要活一塊兒活,要死一塊兒死,倘若你們真被賣了,我也要跟去的,絕不獨自活著!”柳蕙蘭忙捂住芹官的嘴道:“大過年的,不要說什么死了活了的 ,不吉利的!不瞞二爺說,我服侍了二爺這么長時日,沒有功勞也是有苦勞的。老太太說了,倘若皇恩浩蕩的話,十有八九是要回京的,回京正好,我是家生子,終于也可見到爹娘了。可老太太說回京帶不了這么多人,芹二爺,你千萬不要把我一個人撇在這里!”柳蕙蘭說著朝芹官跪下來。霽霰也跪下道:“二爺,我也要跟著進京!”
芹官扶起柳蕙蘭和霽霰道:“你們先不要著急,事情究竟該怎么辦,還沒有定論。倘若真要回京的話,我必不會舍了你們不管的!我說的話算數!”柳蕙蘭擦著淚站起來道:“有二爺這句話我等就放心了。二爺,這里不安全,咱們還是快回去吧!”兩人一左一右攙扶著芹官。芹官忽然停住,朝后看著道:“蕙蘭,霽霰,你們還記得六年前的事嗎?”“六年前怎么了?”“咱們在矮幽舫前用合歡花釀酒,那時候蘭芳妹妹,月嬌妹妹,杏奴小弟都在,寶瓚姐姐和寶綴姐姐也來了,老夫人很高興,賞完了合歡花還作了很多詩。此次回京,就能見到蘭芳妹妹和寶瓚姐姐她們了。可回首想想,仿佛那一切歷歷如在昨日,就像做了一場大夢一樣。”
柳蕙蘭嘆道:“自然回去了都能見到。我想老爺如今在京城枷號,咱們這邊的事還未必知道,倘若知道了指不定多么傷心!可誰能想到,蘭芳妹妹家是這樣,咱們家也是這樣!”芹官喃喃著:“老爺,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