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霖忽然笑起來，看著秋娘道：“咱們不是早就商量好的嘛，讓桂鳳過來給你打打下手，如今年節忙碌，你安排她做事就是了！”秋娘嗤地一笑道：“你這話說得可笑，在你們眼里，我終究是個外人，是你親自把她請了過來，你不去安排，卻讓我去安排，不是成心要我去做壞人嗎？”

    “如今有什么事可做？”“你這話說得奇怪，家里忙得團團轉，這一早起來下了雪，前后院子里還沒有打掃，那起懶賊你是知道的，撥一撥動一動，不撥不轉，樂得清閑。如今疊完元寶，我還要到廚房去，吩咐廚子把上供的雞盤起來。你們曹府里要過大年，可咱們這個小家也得過年，不跟他們摻和！”“這話在理。既如此，我去吩咐桂鳳把雪掃出來。”說著走了出去。

    曹霖心里很安靜。橫豎對桂鳳的處分已經可以，她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了案。這還在其次，等桂鳳回了京城她更是沒有一點臉面，不但自己沒有臉面，馬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沒有臉面。一想到這曹霖就高興地哈哈大笑起來。那些年他沒有差事，沒少被馬家人冷嘲熱諷。馬桑格雖早早去世，可桂鳳的二祖父費雅達還在陜西潼關任總兵，手里掌握著上萬的兵，三祖父馬二格在旗營里任佐領。至于她叔叔馬唯品薩齊庫等人，不是任副將就是任佐領，因都做的武職，馬家人未免就驕縱些。岳父馬四格雖沒有什么本事，可也是旗營里一個驍騎校——多年后曹霖跟隨叔父在南方管理家事，馬四格才對他另眼相待，但不管怎樣，曹霖對馬家是恨的！

    曹霖剛走進穿堂，就聽見唰唰的聲響。就見柴房院子里，馬桂鳳正穿著一身灰色衣服，拿著大掃著在掃雪。馬桂鳳哪里干過這些事，掃一陣便直起身來喘息一陣，但過道已經清掃出來，露出黃色的地面來。曹霖走進去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你。”馬桂鳳擦了一把額頭道：“你又來做什么？”曹霖倒背著手，上下打量著馬桂鳳，笑道：“要不是仔細看，倒覺得你像家里哪個仆人似得？對了，像方三的老婆俏枝兒！”馬桂鳳忽然色變。曹霖道：“別生氣嘛，你原先跟方三勾結在一起，辦了不少壞事，那俏枝兒自然也是跟你一腿兒的，你放心，待我清閑了時，就去好好收拾收拾這個小娘們兒！”馬桂鳳揮舞著大掃著道：“你走開，不要在這里胡說八道！”

    曹霖跳開一步道：“對了，我今日來是奉錦兒之命，給你安排差事的，如今家里上上上下忙碌，這雪還沒有清掃出來，正好你閑著無事，就把雪掃出來，你是知道的，咱們家里不養閑人！”

    馬桂鳳忽然懊惱起來，舉起掃著就朝曹霖撲去。曹霖一步跑開道：“馬桂鳳，這就是命，你忘了熊采紈的話了，要你跟錦兒對個過子的？現在就是這樣了，你成了奴才她成了主子！對了，差點忘了告訴你，錦兒已經穿上你的羊毛衣服，到老太太那里承奉去了，老太太夸錦兒做事比你強，還說她可憐的！”馬桂鳳又拖著掃著追上來，曹霖早就一溜煙跑了。馬桂鳳哭著倒在雪地上。

    ………………

    掃著發出唰唰的輕響。每掃一下地上就劃出一道印痕，露出黃色的地面。但馬桂鳳覺得她不是在掃雪，而是在掃自己的心！她忽然想起慧慈說得那個佛理故事來：有一個小和尚天天在寺廟里清掃落葉，可今日掃了明日又落下，很是煩惱，于是有人就對他說，你為何不先把樹上的葉子搖下來，這樣不就省了天天掃落葉的麻煩了？小和尚心想很對，于是就把樹上的葉子都搖晃下來。但第二天早晨一看，小和尚傻眼了，原來地上又鋪滿了葉子……那時候馬桂鳳并不喜歡這個故事，但現在她覺得這個禪理并不透徹：葉子每天都會落下，就算葉子全都落光了，還是會有別東西落下來，地面上還是會臟。就算小和尚能夠每天把院子清掃干凈，可還是無法把自己內心的塵埃清掃干凈！可是，可是，真有所謂的“院子”、所謂的“落葉”嗎？

    馬桂鳳停止了清掃，直起身來凝眉沉思。她覺得事情越來越復雜了，當初神秀每天把鏡子拂拭地干干凈凈，不使染上一絲塵埃，可還是不能明心見性。慧能砍柴回來把偈子寫在墻壁上，于是一語透徹，弘忍便把法衣傳授與他。沒錯，本來就是什么也沒有的，又哪來的塵埃呢？既然沒有塵埃，天天拂拭鏡子又有何意？可倘若這一切是沒有的？又何必清掃？又何必執著？

    馬桂鳳在此之前從未想過這些事情，她覺得這是無稽之談。舉凡世上那些佛法啊禪理啊，玄妙地很，你怎么說怎么有理，全看自己是站在哪一個位置上。可現在，當她也處在一個非常難堪之境地時，才明白慧慈經管萬壽庵的苦心，也明白妙璇之所以遁入空門的原因。不要嘲笑任何人，每個人的難處都是別人所難理喻的。一如現在，她也不能希求別人來理喻她一樣！

    但即便如此，馬桂鳳心里還是糾結地很 。堂堂一府的主事奶奶變成了婢女，這種反差實在是太大了。有時候她覺得自己不能踏出這屋子半步去。有時候又覺得應該裝出一副可憐相，到大庭廣眾中去，讓別人看到曹霖的惡意。但她很明白，無論怎樣自己都要付出極大勇氣。

    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馬桂鳳忙拖著掃著走到墻角處，就見一群穿紅著綠的人迤邐朝花園走去。她看出走在最前面的是老太太，后面還有馬夫人和李玉釵跟隨，錦兒也在一邊扶住李夫人。倒是沒有看到曹霖的新二奶奶。她明白那秋娘也不是個好惹的主。往常都是人家奉承老太太，如今也讓她常常不被別人搭理的難堪。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樣，天天像開心果一樣哄著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