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兩個山包，馬成功總算看到了在山坳里除草的馬達志。

    這塊小山地是前兩年馬達志用塊菜園土找麻子換的，離洗馬村有點遠，沒什么人來，只有唐淑貞知道馬達志有事沒事喜歡來這里侍弄。

    馬達志聽到樹叢中嗦嗦的聲音抬起頭來，當看到馬成功的身影時，問道，“你怎么來了？”

    “你這都種的什么？”馬成功看到地里長出來的嫩嫩的細芽，馬達志正在仔細的清理地里的雜草。

    “種點棺材本。”

    “這地方還長出來就被人偷走了。”

    “別人偷了也沒用。”

    馬達志這么一說馬成功大概就知道種的是草藥了，他還記得很多年前有人要買馬達志治跌打損傷的方子，那個進修馬家不缺錢，馬達志沒賣。

    “荷花走了？”

    “不知道，”馬成功在草地上擦了擦皮鞋，“是馬磊告訴她的。”

    馬達志抬起頭來看著馬成功，“你問了？”

    “剛打完電話。”

    “他怕是沒事干了，出寶氣。”馬達志拔著草的手有些亂了。

    “我剛才罵了他一頓，他嘴巴硬，要我別管，讓老建去找他，他不怕。”

    馬達志直起腰來，被車撞了之后，他的腰比以前差了很多，估計是傷了筋骨，當時沒察覺，“他現在在哪里？”

    “應該在他娘那里。”

    “他姓馬，天天跑人家家里干什么？讓他回來！”馬達志的語氣有點重，“自己的兒子你得管著，不能放任自流。”

    “那也得管得了，他現在那口氣，牛得很。”

    “是你沒用！”馬達志終于忍不住責備起馬成功來，“子不教，父之過，你這當爹的，得有個當爹的樣子，一天到玩就知道打牌，勞命傷財，他就有樣學樣，這牌你能不能不打了？！”

    馬成功沒想到父親會責備起自己來，他是來向父親討對策的，萬一老建找上門來了，他不能沒有一點準備。

    馬達志扛起鋤頭就走。

    馬成功看地里的草還沒除干凈，“那你先回去吃飯吧。”

    馬達志也沒有搭理他，走了一會才想起忘了穿上鞋子，又轉回來，看見馬成功穿著油光锃亮的皮鞋在地里踩來踩去，“你這個樣子會把我的苗都踩死，種子貴，不好買，你就別把我的東西糟踏了。”

    “好好好，我不弄了。”馬成功知道父親心里有氣，他著急了，著急得連鞋子都忘了穿。

    “桑又香找到家里去了？”馬達志在前面走著，馬成功跟在父親身后。

    “讓你去把周荷花努勸回去，他們村干部都躲起來了。”

    “平時那么厲害，就沒想到自己也有求人的時候。”馬達志一邊走一邊用鋤頭清掃山路兩邊的荊棘。

    馬成功一看父親這個樣子，知道他心里已經有了主意，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氣，久經世故的父親應對這樣的事不會很難，剛才他只是急了，急則生亂！

    “馬磊說你找周荷花借了一萬塊錢。”

    “不借錢哪能把那檔事了結。”

    “老建到底賠了你多少？”

    “說是給五萬，還差一萬沒給。”

    原來是這樣！

    “如果他是故意撞的你，這事我就跟他沒完，不是賠錢就能了事的。”

    馬達志站住腳轉過身來，以一種馬成功從來沒有見到過的眼神看著他，“我說過這事已經了了，不要再去惹事。”

    馬成功愣了一下，“不是還有一萬塊錢沒給嗎？”

    “他會給的，寫了欠條還能跑得了，黑紙白字的條子在我手里。”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馬達志轉身朝前走去。

    “不知道誰告訴了馬磊，他剛才跟我說的，這回他把周荷花找來，就是要給老建上眼藥。”

    馬達志嘆氣，“你們能做成什么事？要不是有我在，你們在洗馬村的日子能有這么好過嗎？成功，爹保不了你一輩子，你也是當爹的人了，往后這個家得你來當，有些事你得自己拿主意，我老了，說不定哪天就沒了，你不能還指著我。”

    “知道了。”這樣的話馬成功聽著不舒服，他變成今天的樣子，你當爹的就沒有責任嗎？什么事都是你說了算，什么事你都給我安排好了，最后怎么樣，不是事與愿違，就是南轅北轍。

    走到山腳下的岔路口時，馬達志說了句，“我看看去，你先回去。”

    馬成功看著父親的背影，馬達志的背脊骨看上去有些駝了。

    “鋤頭我幫你拿回去。”

    “不用。”

    馬成功笑了笑，這是父親常用的伎倆，他時常裝出一幅沒空管別人家長里短的破事的樣子，就算別人找上門來了，他也照樣干他自己的事，不急不躁，他的口頭語就是天沒塌下來，壓不死人。天塌下來了也沒辦法，都得死，著的什么急。

    然后他把自己的事干完了，心里大概也有了主意，就會抽空來打個照面，聽勸就勸，不聽勸他也不操這個心，你們愛咋咋地。打架罵架也沒事，越勸她們就越來勁，別理他們，讓他們打去，罵去……罵是罵不死人的，互相罵，罵得口干舌噪，沒力氣罵了就歇了，把氣都罵出來了也就好了。打傷了就趕緊送醫院,只要不打死人就沒事,萬一打死了也有法院，有人民政府……這套經他用了幾十年，在村*長的位置上應對著洗馬村的男男女女家長里短……百試百靈。

    周荷花已經在桑又香家鬧騰了一個上午了，無論桑又香怎么說，周荷花就是一句話，誰打的她女兒，桑又香就得把人給她找出來，不然，這事就沒完！

    桑又香這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在周荷花面前，自己是就小巫見大巫了。

    所以當桑又香遠遠地看到馬達志從山路上走過來時，象見到了救命菩薩一樣，也顧不得平時馬達志對自己愛搭不理的態度，急忙跑了過來。

    “我又不當村干部了，你得找他們。”馬達志裝腔作勢地推脫。

    “找他們沒用，達叔你是老村*長了，就當給我幫個忙，你們是熟人，幫我去說句好話，我會感謝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以前如果我又香有什么對不住您老人家的地方，您盡管說。”

    “你這人……刀子嘴豆腐心，以后嘴巴皮子別那么厲害，個個都怕了你也不好。”

    “知道了達叔，”桑又香著急，一會孩子就放學回家了，她連飯都沒做，“她都在我家里吵一天了，一大早就來吵，把我們家俊俊都嚇壞了，一會他就放學回來了，我還沒做飯呢，我現在除了這個孩子，什么都沒有了，您就可憐可憐我吧。”

    “說我倒是幫你去說兩句，行不行就不一定了。”

    “只要達叔出面，肯定能行。”桑又香趕緊把馬達志讓進屋來，又是拿酒又是糖果瓜子。

    “荷花。”馬達志走到正在哭哭啼啼的周荷花跟前，“你來了怎么也不上家去吃個飯？”

    “達叔。”周荷花一看到馬達志，趕緊抹了眼淚，“您別勸我，我就這么一個孩子，全毀在他們手上了，現在還在醫院里躺著，他們這是要我的命啊。”

    “我昨天給她弄了草藥，敷了，深更半夜的，我高一腳低一腳的去采的藥，沒什么大問題，養幾天就好了，年輕人好得快。”

    “醫院不是這么說的，弄不好就成了個殘疾。”

    “沒事，醫院的話你也信，上回醫院還說我腦殼里面長了個瘤子，把我們家成功嚇死了，說要動手術，我理都不理他，現在不照樣好好的，我能吃能喝，一百多斤的擔子我挑起就走了，你信我的，實在不行我再幫你弄幾幅藥。”

    周荷花將信將疑的看著馬達志。

    “保證沒問題。”

    “那我也得找到他們，他們打了人就想跑，我上公安局告他們去。”

    “告了又能怎樣，關不了十天半月又放出來了，”馬達志湊到周荷花跟前，“他們那種人，你還是少惹的好。要是粘上了，牛皮癬一樣，甩都甩不掉。”

    “我還能怕了他們，沒有王法了，他們打人還有理了？！”

    “不是理不理的問題，這樣吧，等老建回來了，讓他給你拿醫藥費，”馬達志說著沖桑又香喊，“又香，醫藥費你得幫荷花要，他們打了人，不能不出醫藥費。”

    桑又香忙跑過來，“那是當然的，這個看病的錢我保證幫你拿到。”

    “我怎么相信你？”周荷花還是不放心。

    “荷花姐姐，有達叔在，我還能跑了，老建也跑不了，他跟他們認識。”

    “達叔，那我就看在您的面子上，三天之內，他們必須給我送錢過去，不然，我還來！”

    “行，我幫你做擔保。”馬達志抓了把瓜子裝進口袋里，見桌上的酒瓶子還有半瓶酒，“又香，這酒我拿走了。”

    “您拿走吧，”桑又香又從柜子里拿了兩瓶酒出來，“這個您也拿去喝，過年人家送來的，我們家也沒人喝酒，放在這里就浪費了。”

    馬達志看了看酒，“這是好酒，我喜歡。”

    “達叔拿去喝吧。”桑又香看著周荷花跟著馬達志走出門去，終于松了口氣。

    “荷花，要不要到家里去吃了飯再回去？”馬達志并沒有誠心想請周荷花去家里吃飯，因為這個節骨眼上，他知道把周荷花招到家里就是招麻煩。

    “不了，達叔。”周荷花是何等會察言觀色之人，一看馬達志的神色和語氣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還得去醫院呢，老的小的都在醫院，沒一個人幫我搭只手。”

    “你那生意呢？”

    “我雇了人看著，里里外外花不少錢呢。”周荷花嘆著氣。

    “你怎么找到這來了，誰告訴你的？”這才是馬達志來勸架的真正目的。

    “那人沒說，不過我有他電話，肯定是認識我的人。”周荷花拿出手機翻電話號碼。

    “我看看，或許我認識。”馬達志從周荷花手里拿過手機。太陽照著他的眼睛，晃得有點花，他在屏幕上指點著，“這個，這個……哦，這個。”他手指一點一劃拉，所有來電顯示全刪了，把手機還給周荷花，“不認識。”

    “要是找到了，我得感謝人家。”

    “人家是做好事，你倒要害人家，你沒跟又香說是誰告訴你的吧？”

    “沒有，我都不知道是誰，怎么告訴她。”

    這回完全可以確信安全無慮了，馬達志才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你們家姑娘，也得好好管管，晚上就不要讓她出門，現在世道不比以前了，亂。”

    “是啊，我也不想讓她出門，這孩子，去年還很聽話，今年不知道怎么了，天天花錢象流水，也不知道她的錢都花哪去了，管不得罵不得，一說人就沒影了，還以為孩子大了，不用操心了，哪知道越大越操心。”

    “孩子就得操心，我們家大的小的，都得我操心。”馬達志聽到山道上傳來的汽車聲，“來接你的？”

    “我剛才叫的出租車。達叔，麻煩你了，有時間上街到家里去坐坐，我那有好酒，管你喝個夠。”

    “有好酒我就肯定會來。你那錢我過陣子手頭松了就還你。”

    “不著急的達叔，你先用著，我不急。”

    人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年輕人可真不敢小瞧啊,當初她們家連飯都吃了上頓沒下頓,現在一個女人家掙了那么大份家產,不容易。馬達志臉上笑著，心里卻有些酸溜溜的，看著周荷花坐上出租車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