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四十歲之前，是人生的上半場，那馬成功在上半場就從不曾體會過生活艱難是什么滋味。

    “他要是不大手大腳花，這輩子的錢我都幫他攢夠了，就算他什么事也不做，吃飯是沒問題的。”

    那是在他十八歲之前的某個晚上，他聽到父親和母親的悄悄話，那話象驚雷一樣從他腦海里滾過，讓他每次想到的時候都是欣喜若狂。

    那時父親正當壯年，是名震一方的“土地爺”，有權有勢，母親賢良淑德，待人接物面面俱到。而他，少年英俊，父親利用關系給他找了份體面的工作，家底好，想花錢了問父親要，那錢花得大方，花得闊氣，花得爽快。方園數十里的姑娘，誰不想嫁入洗馬村的馬達志家，嫁給他馬成功？！

    往后的日子也確實如馬達志所說的那樣，馬成功要什么有什么，連以前城里人都輕易買不起的三大件，單車手表電視機，他們家是全村第一個擁有這三件的人家，這樣的日子誰不羨慕。就連馬成功的妻子李美麗也就是馬磊的媽媽也是十里八鄉數一數二的漂亮姑娘，是馬達志千挑萬選相中的兒媳婦。李美麗的父母在城里做生意，有個小門臉，賣日用百貨，家底雖然不能跟馬成功家相比，但也算是不錯，跟馬家也算是門當戶對了。

    馬成功曾經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是一輩子，豐衣足食，嬌妻美眷，高枕無憂。

    日子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不那么順心遂意的呢？他記得五年前跟美麗離婚的時候，父親發著誓堵著氣說：想嫁進馬家的黃花閨女多如牛毛，咱家有錢，離了再娶一個就是！

    他知道父親氣李美麗的不安份，那個時候，李美麗鬼迷心竅一樣的想著進城里去做生意，還要在城里買房子，他們一家三口要到城里去生活，因為美麗她們家的人都要去城里買房子了，美麗不甘心守在鄉下。

    父親氣啊，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自己家也不比城里人差，但他一輩子都守在村子里，跟土地打交道，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在洗馬村也算是打個屁都有人說香的人物，她李美麗怎么還不滿足呢？！再說守著這一畝三分地有什么不好，無論朝代怎么變換，自己有手有腳就不會餓死。

    父親總是跟馬成功說起他的父親馬成功的爺爺在解放前為了買一塊地攢了多少年的艱難日子，金山銀山也不如他看得著摸得著的土地。

    盡管馬成功也想去城里買房子，去過城里人的生活，但他那點工資肯定養活不了一家三口，他花錢大手大腳慣了，沒有父親的幫襯養活自己都難，更別說買房子。

    錢都在父親手里，他不拿出來，任憑馬成功他們兩口子怎么作妖都沒用。李美麗說馬達志不給錢也行，讓馬達志把家傳的治跌打損傷的藥方傳給她，她用這個去城里做生意，也不讓馬達志在村里給人免費治，操心費力的唐淑貞還倒貼了不少飯菜出去。

    不管怎么疼愛兒子和兒媳婦，但這個家還是由馬達志說了算，哪輪得到李美麗來指手劃腳。而李美麗心中有怨言也不敢向公公婆婆發泄，就拿馬成功來出氣。

    兩個人從出口相罵惡言相向到最后的拳腳相加，誰也不讓著誰，后來連棍棒菜刀都用上了，炒得馬成功的工作也丟了，炒得鄰居們隔三岔五看熱鬧看笑話，馬達志實在忍無可忍了，一個電話把遠在省城的馬雅文叫了回來，一家人商量馬成功兩口子的事怎么辦？在馬達志的心里，上了大學的馬雅文是個有主見的孩子。

    馬雅文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過不過離不離我也管不著，別把人吵死了就行。父母只有一個，弟弟也只有一個，命要緊。

    家和萬事興啊！馬達志嘆著氣，唐淑貞看著十三歲的馬磊直抹眼淚，而馬成功和李美麗的婚終究還是離了。

    馬達志錯了嗎？沒錯，在當時的馬達志看來，馬家需要是一個安份守已的兒媳婦，她應該守著這個家，踏踏實實過日子，現實而安穩。

    李美麗錯了嗎？她也沒錯，只是短短的幾年時間，農村里有點錢的人都想盡千方百計進城去買商品房。李美麗曾經跟馬成功說，讓他不要一輩子指望著父母，做為一個男人，你得有自己撐起一個家的能力。那個時候的馬成功覺得李美麗是沒事找事，杞人憂天……想來是自己錯了。

    馬成功在胡思亂想中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中過了一個晚上，所幸一夜平安無事。

    從早晨開始體檢，把所有項目做下來眼看著就快中午，馬成功才讓馬磊守著，他想出去吃點東西，不知道為什么，最近一餓就覺得頭昏眼花。

    馬建開給了他兩百塊錢，讓他先去吃，他陪著馬磊等結果。看情形，應該是沒內傷，一會拿了結就可以回家了，一顆懸在喉嚨口的心算是落到了肚子里。

    馬成功是個講究的人，從小就是，無論是吃的還是穿的，他都要體面而周到。

    拿著馬建開給的二百塊錢他就出了醫院騎著摩托車去了美食街，想來上次來美食街都是兩年多前的事了，一頓象樣點的早餐吃下來怎么的也得四、五十塊錢，這會兒他嘴真饞了。

    雖然已經快中午了，美食街上早已是人來人往，熱氣騰騰的湯面和摻雜著各種調料香味的五花八門的小吃彌漫著整個街道，容城的人對早餐和早餐的概念沒分得那么清楚，湯粉熱面從早到晚供應。

    馬成功特意選了個看上去上了點檔次的小吃店，先要了碗大份的面條，換在平時最多也就加一個雞蛋，今天他特意加了份牛肉，還要了一屜水晶的小包子，晶瑩剔透的包子一看就讓人食欲滿滿，本來想要一瓶四十多塊錢的白酒，想了想，又換了瓶二十幾塊錢的，在心里嘆口氣，要是換在三五年前，這幾十塊錢在他眼里哪算得上是錢？！

    馬雅蘭打了電話過來，說多多嫂他們幾個鄰居要進城里看馬達志，馬成功趕緊回了，一會去醫院拿了體檢結果，沒事下午就回去了。

    面，好吃，酒一般，但他真餓了，吃得痛快淋漓，水晶的包子味道更好，了，他剛了兩個，手機響了，是馬磊打來的，說醫生在找他，讓他趕緊回去，馬成功有種不祥的預感，剩下的包子打了包，拎了酒瓶急匆匆往醫院趕來。

    父親的腦殼里長了個血瘤，雖然是良性的，但必竟是長在腦血管上。

    馬成功看著醫生沒有表情的臉：做手術，年紀越大，風險越大。不做手術，一天一天長大，也危險。二選一，醫生只提供建議，決定權在患者家屬手里。

    “做手術得多少錢。”

    “也不多，十來萬。”

    十來萬還不多？！馬成功嚇了一跳，“那如果現在不做呢？”

    “那就看你們自己了，你爹有七十了吧？不做就活哪一天算哪一天。”從醫生口里崩出來的這話對馬成功來說有多殘忍，象頭上懸了一柄無形的劍，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要了父親的命，于心何忍？！

    “那手術呢？”如果一定要做手術，那也得想辦法弄錢，只是這錢沒一點著落。

    “那就看老爺子的身體了。”

    馬成功拿不定主意，“別的沒什么事吧？”

    “別的暫時還沒發現，回去跟家里商量商量，趁現在住在醫院方便。”醫生往門外看了一眼，“我聽人說過你父親，他是好人，這病，我可以幫他開點藥，以后……你們多留意點，別讓他生氣著急，也別有心理壓力，人老了，病自然就多了。這事我沒跟那人說，你們自己拿主意。”

    “跟這次的事沒一點關系？”馬成功明白醫生的意思。

    醫生搖了搖頭，“不過你要賴著住在醫院他能拿你怎么辦？老人，撞著了，他多少都得補償點，你們不是一個村里的嗎？商量著來。”

    馬成功心亂如麻，不知道要怎么辦？

    “你爹不醒了嗎？問問他的主意。”

    “這病告訴他沒關系？”

    醫生被馬成功這么一問，也是愣了一下，“能不告訴他當然最好了，病人知道了多少都會有些壓力。”

    “我看看吧。”馬成功走出門來，有些失魂落魄。

    馬磊迎上前來，“醫生說什么了？怎么去了那么久，我要走了。”

    “去哪里，老建呢？”

    “他說有事出去一下，一會就回來。你吃了，我也要出去吃點才行。”

    馬成功心煩意亂地瞪了馬磊一眼，“帶的包子不能吃？！”

    “那個我早就吃膩了，我要去吃面……檢查完了，沒什么事我不用來了吧。”

    想想父親的病，馬成功就覺得壓力山大，但又不知道要跟誰去說，母親心里藏不住事，不能說，二姐說了也沒用，大姐?他在心里嘆了口氣，大姐對家里的事一向就漠不關心，想著想著，氣就不打一處來，“你就想出去瞎晃！”

    “不出去守在家里能干什么，你看現在的年輕人有幾個呆在家里的。”

    “你自己瞎逛！”

    “我媽讓我去拿衣服，”

    “家里那么多衣服，又買，買那么多衣服干什么。”

    “又不花你的錢，她是我媽，不給我買給誰買？你們的錢都留著將來生仔，”馬磊往病房里看了一眼，“奶奶和二姑媽都不來？讓老建找護工來侍候，沒十萬八萬的他別想把這事了了。”

    馬成功瞪了馬磊一眼，埋著頭朝病房走來，馬達志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沒什么事就走吧，躺著比我在土里干活還累。”

    馬成功低下頭，“醫生沒說讓出院。”

    “你得跟他說，他們醫院巴不得你多住幾天，一天得花多少錢，什么都不做就好幾百。”

    “那你的意思是不讓他花錢自己回去算了？！”

    “也沒傷著，擦破這點皮我回去自己弄點藥比他們開的藥還管用。”馬達志抬起胳膊，今天早晨起來的時候他才發現腿上胳膊上青了幾個地方，“這都沒事，沒內傷就沒事。人家得花錢，我們也耽誤功夫。”

    “你就只管躺著好了。”馬成功看剛拿回來的白酒已經被喝了好大一半，想起剛才醫生囑咐以后要少喝點酒，不由得瞪了父親一眼，“大清早的你就喝這么多？”

    “喝兩口我就舒服多了，人要是吃喝都不行了，那就離死差不了多遠了。”馬達志咧了一下嘴角，“時間過得可真快啊，人生七十古來稀，活一天算一天……小磊回去了？”

    “去他媽那里了。”

    馬達志扭過頭去，李美麗是馬達志心里永遠的結，當初自己千挑萬選來的兒媳婦，把她捧在手心里一樣，生怕委屈了她，馬達志對李美麗的疼愛甚至超過了兩個女兒，但最后得到了什么結果？她上竄下跳的就不想呆在鄉下，一門心思要到城里來買房子做生意，如果不是李美麗做妖，一家人和和睦睦過日子有多好，到今天他不得不承認，當初讓馬成功離婚自己有些傖促了，其實可以再緩緩的，李美麗起碼比吳新枝那一家騙子好，李美麗是一心一意顧著他馬家的，只是她心氣太高了，愛跟人比個高低。而馬成功離婚后就馬上娶了吳新枝，對自己來說更不是明智之舉，可是他當時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他馬達志在洗馬村風光了幾十年，什么時候被人這么嘲笑過，他根本沒想到吳新枝一家從一開始就給他們馬家織了一個騙局，而他為了所謂的風光和面子，大把的撒著錢把那個騙子娶進了家門，現在還象塊狗皮膏藥一樣，想要撕掉非要傷筋動骨不可。

    “她沒給你打電話？”

    馬成功愣了一下才明白馬達志說的是吳新枝，沒有吭聲。

    “還是得早點搞清楚。”

    “我著什么急。”

    “別人看笑話。”

    “愛看不看。”

    馬成功不想跟父親討論這個問題，摸了根煙走出門去。腦子里亂轟轟的，他想去給馬雅文打個電話，盡管他跟馬雅文的關系一直不怎么樣，但他又不得不承認，除了父親，其實馬雅文就是這個家的主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