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早上，大街小巷清靜寂廖，城市也跟著疲憊的市民睡起了懶覺。

    太陽似乎也沒往日的匆忙，隨意地從東方片片紫色云端里幾經幾出，散漫地往晨霧上撇下金黃的朝暉。

    南方的冬天隨處可見綠意蔥蘢、鮮花招搖。璀璨又柔和的霞光灑在遠遠近近的樹林、湖泊、高樓上，像端莊神秘的少婦氤氳著一層飄浮的仙氣。往日喧鬧的交通要道，依稀能見著路上三三兩兩的早起鍛煉的中老年人。也難怪，年輕人習慣了周末熬夜，在他們看來，雙休日完全放松的夜晚值千金，不好好揮霍愧對平時辛苦勞作的自己。早上能睡到自然醒，那是上天恩賜的福利，誰不享受這難得的庸懶，誰就不配做都市人。

    葉紅也是這晚睡晚起大軍中的一員。從頭腦可清晰的運轉思緒那一刻開始，她就在盤算如何安頓好這腦子可放空的休息日了。參加工作已近兩個月，天天和那幫不知天高地厚的青春期孩子打交道，葉紅都要憋出內傷了。都說做老師辛苦，可有多少人真正了解過初中老師和叛逆的孩子斗智斗勇的身心疲憊的痛苦。

    從床上蹦下，唰地拉開窗簾，看陽光斜斜地灑進有少許零亂的屋子，就勢伸個懶腰，往臺上的小座鐘瞄一眼，嚇了一跳，原來已經9點了，比平時多睡了兩個多鐘。

    葉紅挪到穿衣鏡前，看到了頭發蓬松如刺猬的自己，不由得笑了。還好，雖然擠眉弄眼，五官還是那般周正，即使素面朝天，也不難看出皮膚的紅潤白皙、光澤緊致。她忽忽悠悠轉了兩圈，凹凸有致的挺拔身材散發出逼人的青春氣息。

    “不要太漂亮，好嘛！”她莞爾一笑，沖鏡中的自己“啵”了一口。

    雙休日就是好。

    就在幸福感剛剛萌生時，手機響了。忙不迭地拿起。

    “喂，你好！”

    “你好！我想問一下，你們通下水道的上門服務要多少錢？我這里的位置有點偏，離城區尚有八公里，你能不能自己開車過來？我可以加點交通費。”

    葉紅愣了一下，可聽聲音感覺對方是個溫婉甜美的女性，也斯斯文文的回了話：“姐姐，你打錯電話了。我家的下水道也不順暢，我還指望別人上門服務呢！”

    掛掉電話，葉紅還真去廚房檢查了下水道。出租屋的設施簡陋，基本的日常用具還是陸陸續續逐步添置的，但一日三頓的就餐可需要硬件保障不是？她用鐵絲仔細搗鼓了一下下水道，再放了一點水，感覺問題不大，稍稍放心了。

    看到鍋碗瓢盆，葉紅感覺胃已經空了。她麻利地下了面條，就著昨晚的剩菜，再加個雞蛋，順帶丟幾皮青菜，放少許老家帶來的蒜蓉瓣，然后大快朵頤，邊吃邊品，就這味道，再想想外面的就餐，那簡直好極了。

    挑完了所有的面食，咂吧了兩下嘴，葉紅的味蕾得到了極大的滿足。簡單的食材，我也能做出五星級的口味，我就這么厲害。葉紅暗暗的自戀了一把。

    手機又響了。

    “喂，哪位？”

    “醫生，你好！我有點小帥，也有點小錢，招女人喜歡！”

    葉紅耳邊傳來一富有磁性的男中音，純凈，清晰，飽滿，再聽一下說話內容，字正腔圓，語氣真摯，葉紅突然有一種攝魂奪魄、神魂顛倒的酥軟感。

    天上掉下個寶哥哥，難道我這單身狗的命運有轉機了？葉紅凝神聽著，也不管什么來頭，任自己小鹿亂撞、心神蕩漾。

    “我平時很愛干凈，生活也檢點，可不知道怎么的，最近還是發現下體長了很多疙瘩，是紫紅色的，硬硬的，真的是難受死了……醫生，其實我就是一次，而且沒帶套……這估計是梅毒，請問醫生您治療性病的主要方法？”

    “我治療的主要方法是趕緊切掉！”葉紅感官享受了才幾秒鐘，突然腸胃一陣翻江倒海，剛剛暢暢快快吞下去的湯湯面面一股勁地往上涌。她感覺自己被愚弄得很徹底，氣急敗壞的吼了一聲：“滾！”隨手扔掉了手機。

    她趕緊喝了一杯水，順帶平息了一下心情。

    大清早的，這都是什么事？中什么邪了？連梅毒性病患者都要認認真真的騷擾她。

    算了吧，懶得和晦氣計較，得盡量保護好自己的心情。

    葉紅找出了平時最喜歡聽的音樂，她想在愉悅的氛圍中整潔一下自己的小陋室。

    幾分鐘過后，手機又響了。

    葉紅心里有些發怵，湊近一看是個陌生來電，想想可能又是哪個存心讓人添堵的人，堅決不理了。

    響了一陣，自動掛了。葉紅懸著的心落了地。

    沒幾分鐘，手機又詭異的響了。

    葉紅瞪大雙眼看得清楚，又是剛才那個陌生電話。她猶豫了一下。

    自從離開學校踏上講臺，一邊是拿著語文教材，盡心地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一邊還得面對五十位同學雞零狗碎的學生日常。語文老師和班主任的兩方工作都不敢怠慢。上班時間須打起精神留神課堂，下班時間還得留意與家長的溝通交流，隨時掌握學生動態。

    可能是哪個家長有緊要的事要說呢！葉紅最終還是拿起了手機，按下了接聽鍵。

    “喂！哪位？”

    對方愣了一下。

    “是個妹子啊！妹子你好！是這樣的，我是個老司機！”聽聲音是北方人，略顯滄桑，感覺是個上了年紀的大叔。

    葉紅一聽江湖上所說的老司機，眉頭就鎖上了。但介于對方叫妹子的親切作鋪墊，她還是給了點耐心。

    “是這樣的：我的駕照前段時間出了點意外被某個不法分子撕毀了。你們能不能幫忙補辦一張……你放心，我的資料全是真實的，而且對你不會有后遺癥……”

    葉紅條件反射似的跳了起來：“大叔，妹子我的資料不是真實的，而且我現在已經有了后遺癥！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電話的？”

    “你不是在五一路打廣告嗎？七八個水泥柱上都簡單寫了幾個字：辦證可聯系137#####2，我仔細核對過三四遍，這個電話號碼應該沒有錯！難道你……”

    葉紅沒等對方說完，立刻掛了電話，心頭有似有萬馬奔騰呼嘯而過。

    她的第一反應是前往五一路。她沒有別的仇家，不用說，一定是班上哪個被她處理過的龜孫子在惡搞。只要她認出字體來，就算不會把對方剁成爛泥，也要把他祖宗十八代請來做個交待。

    葉紅穿上衣服，正待跨步出門，行動又遲疑了：這寫出來的字會是當事人親自操作的嗎？再說查出了辦證的廣告，那通下水道的宣傳呢？那性病患者誰來負責任？等下指不定還有更惡劣的開房的、做小三的下三濫的招呢……

    葉紅腦袋嗡嗡嗡的炸成一團。

    我居然被傳說中最單純的孩子玩弄于股掌之中？我這幾個月掏心掏肺、肝腦涂地、沒日沒夜的付出，給予的回報居然是出售自尊、踐踏尊嚴？想到這里，葉紅捂著隱隱作疼的胸口，不禁簌簌的落下淚來。

    也不知道是哪位專家給她洗過腦，做孩子王的幾個月以來，她一直是信奉并堅定做孩子最真誠的朋友，想法設法抓住孩子的閃光點說事。她相信鼓勵的力量是無窮的，也看過“親其師信其道”的若干論文，她站上講臺的那一刻起，她對著那五十雙貌似清澈透明的眼睛，心里默念：我會把我的關愛均勻的分給你們，你們的世界里會有一個永遠不會磨滅的太陽。

    于是，葉紅就成了救世觀音和關愛大師：早餐，多備點，怕馬虎的孩子營養缺失影響長個；有學生應個急借點錢，葉紅慷慨地從錢包抽出幾張鈔票扔過去；有弱者哭鼻子了，她定會把來龍去脈理得順順溜溜，然后把問題解決得徹底底，直至對方破涕為笑；有個親生父母不見蹤影叫白小歡的女生，葉紅直接接回自己的小窩，居然一同吃喝拉撒了好幾天……

    可是，幾個月的實踐證明，東郭先生的爛好人成全了狼的狡猾、陰險。前幾天，班長伍姿嬌滴滴的求助葉紅，能不能好好地請她幾個吃一次哈根達斯冰淇淋？女生緣超好的陸程遠還當眾問葉紅，第一次接吻是什么時候？如果說這些屬師生間的無拘無束，尚勉強能說得過去的話，有一個半夜電話還真讓葉紅有了無法計算的心理陰影：“喂！你為什么布置那么多作業？你讓我不好睡我也不會讓你好睡！”

    ……

    葉紅突然想起一句話：這個世界，你若好到毫無保留，對方就敢壞到肆無忌憚。這些人們眼中的花季少男少女，這幫狂妄自大、唯我獨尊的狼一般的少年，看準了東郭先生戰戰兢兢的一味成全。他們用狼群的得寸進尺、狡詐毒辣完勝了初出茅廬的葉老師的仁愛、誠懇。

    就在葉紅陷入悲痛中無盡反思時，手機又叮叮咚咚的響了起來。

    “你們全都死去吧！”葉紅腦子一片空白，抓起手機一頓狂吼！然后啪的一下，長按一下，關了機。

    混混渾渾、手足無措地捱了大半天，心中還是無比惶恐和焦慮。葉紅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掉入了一個無底的深淵，厚重的黑暗四處蔓延，雖有星光點點，但實在是無法辨認出口在哪。想自己從遠隔千山萬水的河北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異鄉，最初是水土不服，然后是氣候不適，好不容易生活上隨鄉入俗了，但學生們的恩將仇報、欺壓排擠像一座山一般壓得她渾身動彈不了。

    她突然很想家。

    找到了刻意回避的手機，重新開了機。我的媽，十個未接電話，全是老爸打過來。與家里人心靈的那個感應與默契，讓葉紅立刻熱淚盈眶。

    “爸，你找我？”

    “你這丫頭，都急死我了。上午你說你們全都死去吧，幾個意思？你碰到什么難過的事了嗎？……為什么還要關機？我都快瘋了！你媽已經在給我收拾行李，準備直接去你那！你說，倒底發生了什么事？”老爸說話像機關槍一樣，劈頭蓋臉一陣狂掃。

    葉紅強忍著自己的情緒，想方設法不讓對方感受到自己的凄涼悲憤。她挪開手機，深呼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

    “爸，我不想做老師了！我可能不適合做老師……太難了，他們不但不把我當回事，還……”到底還是沒忍住，葉紅哭出了聲。

    “丫頭，你仔細聽爸爸說，好不好？”對方好象也在調整激動的情緒，停了一下，又繼續發話：“爸爸也教了近四十年的書，最深刻的感受是工作的前一兩年最是難熬。丫頭，爸爸做了20年的高級教師，有一點你要相信我，我的丫頭那么有能力，一定是可以做好老師的……丫頭，你在聽嗎？”

    “嗯！”一出聲，葉紅嚇了一跳，她沒想到自己的回應自帶嗚咽。

    “把規則定好，恩威并施，因材施教……算了，一下子我也說不清楚。我明天就去你那看你，好不好？”

    “不用了！爸，我今天心情不好是暫時的，什么都會好起來的！我是你的丫頭，你有能力你女兒就有能力。別過來了，太遠！你在家好好照顧我媽就行！掛了哈！”葉紅擦了擦眼淚，努力擠出了一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