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到老媽了。

    不知道怎么來形容我老媽。

    兒時看電影，追著幾十里路，場場不落，那個叫紅牡丹綠牡丹的。電影情節(jié)全數(shù)記不得了，只記得那個飛馳的駿馬上一個俏麗的小嬌娘，揚鞭猛一喝，塵土一路飛揚，那就是我的老媽，我的英姿颯爽俠肝義膽的老媽。

    老媽家不是土豪的問題。老媽家是個大土豪，太惹眼了，城里的一條街的房產(chǎn)捐獻了出來，還是沒能改變外公的成分。老媽是豐中的學子，只是在那場浩劫里看不到希望，早早輟學幫襯家庭。彼時的外公，已經(jīng)是刮去鱗片的病蟲了，家徒四壁，猶不放過他，人還是被關(guān)押了起來了。

    老媽長得身形高大，五官端正清秀。是百花里的牡丹，雍容大氣是骨子里的事情。很多人提親，有一家勝算最大，老媽就差當場就哭下來了。子弟紅得發(fā)紫，其父正當權(quán)，只是老媽一直記得，子弟十四歲時做她同學時，還有人說他夜里尿床。僅憑這一點，不管他是什么樣的人家，老媽都不會同意的。

    老媽決定嫁給老爸。老媽不為自己。老爸她甚至都沒看上。老媽心動老爸家的成分：貧農(nóng)。

    又得說背景。外婆是大家小姐。外婆識字斷文、通情達理，遠近聞名，只是外婆只生了四個女兒。舊時女子，僅憑這一點，一輩子就難翻身。外婆比任何一個人都懂進退，不知道是不是與她沒生兒子有關(guān)，格外地玲瓏周到，修身齊家。大姨比老媽大8歲，上了師范。她是家里最長的，為保她前途，外公外婆逼著大姨與家里斷絕了關(guān)系。老媽挑的就是整個家了。小姨那時才九歲。老媽找對象，這個人要能罩得住我的三姨和小姨。

    小姨從小蜜缸里長出，突然一夜寒霜，打得她枝葉飄零。跑步上學，同學都站在她的腳面上。原本就長得瘦小，再經(jīng)此驚嚇，再不肯上學。小姨現(xiàn)在已過半百了，說話還是嚶嚶嚀嚀，只怕嚇著人，遇人一臉笑，不敢與人紛爭。

    這么說對頭了。老媽看上的，不是老爸。是他家的貧農(nóng)成分。老爸原來想著讓老媽一家打消念頭的，殺手锏就是自己的窮，還有品行差。

    因為說親下來，雙方就得走動。外公打死女兒，都不往那個窮坑里扔。憂心忡忡：“二姑娘，你要不要再考慮考慮？”外公已經(jīng)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說話格外小心，欲言又止�！斑@個男人，20的年紀，半夜就坐在床上吸煙……”外公曾經(jīng)相當富有，可是他的每一分錢都來之不易，外公腦袋靈活，又生性節(jié)儉。老爸游手好閑、嗜好煙酒、揚話唱曲、不務(wù)正業(yè)，外公一夜愁白頭，老媽卻很開心：“可是，旁人再不會欺負我們了呀�！�

    這話說對了。老爸盡管把自己武裝得又窮又差，骨子里的善良，卻在不經(jīng)意間露了出來。外公彼時已經(jīng)日日遭批，旁人避之唯恐不遠，老爸不在意這門親事，卻特別喜歡去看望外公，即便受訓(xùn)也開心，這讓外公竭力反對的內(nèi)心，生出絲絲不舍。而讓老媽，拍板定下這門親事的，恰恰是我的小叔。

    老爸家是個大家庭。小叔那時才七歲。祖父祖母生性懦弱，就苦了我的叔叔們。老媽第一次來老爸家時，第一眼撞上的是我的小叔。死冷的天，趿拉著一雙膠底單鞋，天冷，膠底發(fā)出一陣脆響。褲子離腳脖子好遠。上身連件棉襖都沒有，縮著個肩，手拱在一起，看到來客，小叔害羞地吸溜著鼻涕快步離開，回頭又沖我母親笑了一下。偏偏我媽眼睛尖，一下子看到小叔凍裂的腳后跟，裂開一道道口子，有絲絲血水滲了出來。老媽先是一愣，繼而拔腳去追，扯過小叔，小叔甩脫，一雙手露了出來，老媽當下紅了眼圈。哪里是個孩子的手！腫得比饅頭還高，紅紅黑黑的手面上紅的黃的血水膿水四溢，老媽立即決定：“這個家她來定了！”從前她還顧念著我的兩個姨媽，現(xiàn)在她更舍不得的，是我的小叔！